第7卷 第二章 小酒館父子相見,鐵門關風聲鶴唳

有醜親自捎話給皇甫枰,這位權勢炙熱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著。

他沒敢驚動地方官府和駐軍,輕車簡從,隻帶瞭一隊北涼王府專門撥給他的悍勇扈從,皇甫枰則獨坐在車廂內,想好瞭種種應對。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轉直下。身為江湖上排得上號的頂尖門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涼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豎大拇指稱贊一聲真好漢,到他投效北涼王府成為一條走狗後,北涼這片兒的江湖都罵他不是個東西,為瞭自己一人升官發財,全族性命幾乎全沒瞭不說,幾代人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那塊金字招牌都給砸得稀爛。不過江湖榮辱是一回事,北涼軍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檔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這頭豺狼。皇甫枰本身官階不低——正兒八經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實權的將軍,加上皇甫枰跟老農查看莊稼地一樣,將偌大一個幽州勤勤懇懇走瞭一個遍,幽州軍鎮中會做墻頭草的,可能品行確實拿不上臺面,但也不一定全是隻會阿諛奉承的草包廢物,倒向皇甫枰的眾多校尉中不乏軍功不小的青壯派,這些貨色在皇甫枰身邊擰成一股繩,已經有瞭氣候,幽州幾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將軍總算意識到這個姓皇甫的,不是純粹來幽州過個場撈油水,是鐵瞭心跟他們爭奪兵權來瞭。官場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坑一份財,你過瞭界,想摟過去多霸占幾個坑,這比奪妻之恨還來得揪心疼,這半年以來幾位同氣連枝的將軍合著夥給皇甫枰下絆子,果毅都尉也果斷次次還以顏色,雙方打得熱乎,如果不是涼莽戰事開啟,說不定就要真刀真槍火拼上瞭。

傳言有將軍放出話來:“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將軍身邊新冒尖的紅人,就能不講規矩瞎搶地盤瞭?老子當年還跟大將軍一起出生入死,大將軍又何嘗是喜新厭舊的人?真撕破瞭臉皮,大不瞭大夥兒一起被綁去王府,就不信大將軍真會偏袒你這個傢底跟茅廁差不多臟的傢夥!”

皇甫枰身邊擺有一隻錦盒,內有名傢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稱,城中官紳互贈書扇之風盛行。這把扇子花瞭皇甫枰三千兩紋銀,出自金石傢黃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間,淺刻有萬字餘,字體微小,更是盡得所法名帖神韻。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閥,年輕時候也是琴棋書畫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選擇竹扇,除瞭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黃文厚被行內玩扇賞扇者譽為目光精炯過人,皇甫枰卻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傢夥是個貨真價實的練傢子。皇甫枰買扇子的錢一文都不少瞭黃文厚,但若是你姓黃的不肯替我皇甫枰賣命,那三千兩銀子就是買命錢瞭。皇甫枰直覺認為北涼的江湖遲早會被某人收入囊中,他隻不過是摸石子過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寶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銀子也無妨。皇甫枰連臉面和傢族都不要瞭,還在乎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身外物?

皇甫枰輕輕一笑,他已經在竹刀城外等瞭一上午,沒有一次掀起簾子。

我皇甫枰敢傾傢蕩產走上賭桌,你們這幫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將軍敢嗎?

車馬緩緩掉頭駛向城中,皇甫枰這才掀起簾子一角,看瞭眼走在前頭的簡陋馬車,輕輕將簾幕放下。

車子在竹刀城一座尋常客棧門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馬車,留下那幫這輩子都不會真心效忠於自己的精銳扈從,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視,跟進瞭後院一棟獨戶的幽靜宅子。徐鳳年坐下後,讓青鳥去購置一些染料,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也太不像話。他招手讓站在門口的皇甫枰進屋,這位魁梧將軍毫不扭捏地五體投地跪在地上,錦盒被放在手邊。徐鳳年也沒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態讓他起來,徐北枳幫忙拿過錦盒,徐鳳年打開一看,啪一聲打開折扇,瞇眼望去,笑道:“是淺刻裡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嫻熟刀工,黃文厚的?那皇甫將軍豈不是把一年的俸祿都給砸進去瞭?”

皇甫枰輕聲道:“隻要殿下不嫌污瞭手眼就好。”

徐鳳年搖瞭搖竹扇,覺得大秋天的搖扇子太名士風流,於是拋給在一旁安靜喝茶的徐北枳,這才說道:“黃文厚在竹刀城很有聲望,別看他是南唐那邊遷徙到北涼的文士,這些年其實黑白兩道都混得開,王府有張榜,上頭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沒有自報傢門,沒有拿官帽子壓他,這老頭兒恐怕未必肯賣給你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號稱一把就能換來竹刀城一個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幾千兩哪能買得下來。”

皇甫枰平靜道:“末將確實報過瞭名諱,才讓黃文厚交出扇子。”

徐鳳年笑問道:“有講究?”

皇甫枰答復道:“竹刀城許多大地痞青皮都認瞭精通風水道術的黃文厚做師父,末將就想著這條地頭蛇是否識趣,畢竟北涼是殿下的北涼,他們既然在這裡混飯吃,肥得流油,總得該出力時能出幾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過殿下請放心,末將去黃傢,沒有扯大旗,隻是與黃文厚心平氣和做瞭兩筆買賣:一筆是買賣竹扇,一筆是我給他那些義子方方面面的照應,他給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當然,必要時沾沾血,也在所難免。末將當時與黃文厚都直接說敞亮瞭的,談不上仗勢欺人。”

前不久還在說那樁江湖事的徐鳳年跟徐北枳相視一笑。

徐鳳年點頭道:“起來說話。”

皇甫枰不敢矯揉造作,站起身來,低下眼皮,始終望向腳尖。

徐鳳年笑道:“你按時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會看。滿意的話……哈哈,應該會滿意的。”

徐鳳年笑著讓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著說話,傳出去太不像話。”

皇甫枰搖頭沉聲道:“末將站著說話,不敢放肆。”

徐鳳年打趣道:“你這是跟咱們北涼道的經略使大人學來的吧,三見三不見,其中有一條不見涼王不下跪。”

皇甫枰無言以對。

跟這位性情叵測的世子殿下用言語表忠心,實在是徒勞,不如站著本分做事。

徐鳳年揮揮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滿是汗水地步步後退,輕輕掩上房門。

徐北枳差點一對眼珠子都黏在瞭扇骨刻字上,頭也不抬地問道:“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嗯瞭一聲,說道:“要不扇子送你瞭?”

徐北枳一點不客氣地說道:“行啊,從我俸祿裡扣。”

徐鳳年白眼道:“說得輕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細盯著黃中透著股清香的竹筠,理所當然道:“到死為止。”

得知當上遊弩手標長的李翰林從邊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嶄新的經略使府邸中。徐鳳年便稍稍繞道進入瞭比涼州還要風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傢地盤上做主人,招待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就沒一次讓徐鳳年失望過,逛最好的青樓喝最貴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紈絝,調戲最水俏的美婦小娘。徐鳳年還記得除瞭嚴池集這個古板書呆子,孔武癡就是在這兒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後給瞭個十分結實的大紅包,把孔武癡給羞瞭個大紅臉,感動得稀裡嘩啦,差點就要把那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歡場女子八抬大轎娶回傢,李翰林好說歹說才讓這頭蠢牛沒做傻事。

徐鳳年被青鳥染黑瞭頭發,騎馬而行。

徐鳳年當初進入北莽對驛路烽燧和農耕遊牧是怎麼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轍,他隻是感慨:“相比北莽,北涼還是太小瞭,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並掉西蜀南詔兩地……”

徐北枳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跟弟弟黃蠻兒相逢以後,說話始終不多,兄弟二人,這些年終歸還是聚多離少,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得八九,真正親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熱氣騰騰的言語,要是遇上瞭李翰林,徐鳳年敢保證這哥們兒肯定第一句話便是“鳳哥兒,虎丘樓,走起!”黃蠻兒明顯長大瞭許多,笑容漸少,沉默愈多,眉宇間更是偶爾有瞭幾絲堅毅。說來奇怪,黃蠻兒打小就跟他們二姐徐渭熊不親近,約莫是一個慧極,多瞭心竅一般,一個憨傻,少瞭心竅,就湊不到一塊,不過黃蠻兒跟大姐徐脂虎也隻算是相對熟絡些許,從小也就隻跟哥哥徐鳳年心有靈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隻怕這個哥哥不帶他一起玩。

這次黃蠻兒從龍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陰學宮探望二姐,還把心愛虎夔送給瞭徐渭熊,這讓徐鳳年感到十分驚喜。

還沒到陵州州城,就從茶肆酒館的百姓閑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禍害給戰馬踩踏過腦子後轉性瞭,真在邊境上掙得潑天大的軍功,這次衣錦還鄉,更是一次青樓都沒去,也沒在傢待幾天就跟幾位軍伍袍澤一起去瞭別地。這讓陵州嚇破膽瞭的市井百姓們都感嘆看不懂世道瞭。當初北涼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舊玩世不恭,本來就有些才學的嚴池集成瞭皇帝親戚,更是沾瞭晉蘭亭辭官的光,成為地位清貴的黃門郎——當然僅是小黃門,大黃門自有資歷足夠的小黃門頂替晉蘭亭。孔武癡則是入瞭禦林軍,如今連被經略使寵溺得沒邊際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瞭。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餘,頗為無奈,難不成以後真要讓那個扶不起的世子當咱們的北涼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傢,徐鳳年就不去經略使府邸叨擾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裡可是還有個對他連橫眉冷對都不屑的李負真,不見面還好,見瞭面更無趣。

魚龍幫倒是在陵州境內,離得不遠,隻是徐鳳年也沒那份閑情逸致去抖摟身份擺闊。

北涼明顯多瞭許多風塵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隻能寄宿在各處大小寺廟,更有不少托缽行乞。

徐鳳年一行人沿著通往北涼首府的寬敞驛路,走得緩急不定。徐鳳年忽然岔出兩州邊境上的驛路十幾裡路,去一座遠近聞名的停馬寺停瞭馬。

之所以是這麼個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間還有一個說道,當初徐傢進入北涼,徐驍和王妃曾在此停馬入寺燒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討喜的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反而顯得僧人多過香客。

停馬寺建築攢尖高聳入雲,簷牙錯落,風起可聞鐵馬叮咚聲。

入寺之前,徐鳳年笑問道:“你信佛?”

徐北枳搖頭道:“寺廟裡頭的和尚,其實大多都是自詡看破紅塵的癡男怨女,離看破差瞭很遠。尤其是這類香火還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記得《中阿含經》說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見女人面。我也曾去過敦煌城外的佛窟,見到畫壁上有割肉飼虎舍命喂鷹等諸多佛本生圖像,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過道德宗天門外的道觀翻閱經書,都沒有太多心緒起伏。我爺爺說過,老僧滿嘴酒味說佛法,雛妓掙錢買黃庭,小孩兒偷胭脂塗臉,這份不拘俗才可貴。三教之中,儒傢條條框框相對少一些,我想更適合我。”

徐鳳年笑道:“那你進不進去燒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礙我燒香拜佛。”

進去以後,徐北枳遠離徐鳳年他們,獨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頭時,這位讀書人面容微悲。

菩薩怕因,俗人畏果。

出瞭寺廟,徐鳳年看到聚集瞭幾十號香客指點著竊竊私語,本來不想理會,隻是被青鳥扯瞭扯衣袖,才發現路邊賣茶的攤子邊上有個熟悉的苗條背影,她身邊站著一個稱得上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青衫書生,隻是看不清容貌。相傳停馬寺祈願姻緣極為靈驗,來這裡的多為未曾婚嫁的年輕男女,每逢踏春時節,這裡更是人聲鼎沸,香火繚繞。徐鳳年隻是稍作停頓,從看熱鬧的香客嘴裡得知那書生買水喝時,給一名年邁老人遞瞭本書,說是觀公子根骨清奇,要賤價賣與他三兩銀子。本來這種當地遊手好閑無賴擅用的訛人把戲,雇用個年歲大的,半詐半騙求錢財,隻要稍微給些銅錢就當破財消災也就對付過去,那些潑皮們也不敢鬧得太大,胃口都較小,估計是這位書生清高,既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光說瞭什麼讓潑皮下不瞭臺面的話——無非是報官之類的——而且一把摔瞭那本破秘笈,這下就惹惱瞭附近一幫等著收錢的十幾條地頭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時落在徐鳳年眼中,已經到瞭看戲人覺著最精彩的段落。無賴們瞅見年輕書生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葷得不幹凈瞭。那書生不愧是傲骨錚錚,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相貌俊逸的讀書人竟然主動出手,直接一拳砸在瞭一名壯碩漢子的鼻梁上,接下來難逃一場劫難,給十幾號人一頓拳打腳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護著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來官府衙門追究,潑皮們打爽快以後,罵罵咧咧鳥獸散。

徐鳳年看夠瞭熱鬧,一笑置之,輕聲道:“走瞭。”

徐北枳皺眉道:“這幫閑漢如此橫行無忌?”

徐鳳年忍住笑意,說道:“哪兒的閑漢能是善人瞭?不欺軟怕硬不欺男霸女還是潑皮嗎?不過你真沒有看出來?”

徐北枳一點就通,自嘲道:“懂瞭。求財的潑皮們動手後竟然沒有搜刮錢囊,更沒有一人揩油,趁機摸上幾把那姑娘,都有違常理。這是那書生跟無賴們合夥下的套?”

徐鳳年上馬後說道:“這把戲啊,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用膩歪瞭。記得起先是跟一位涼州當紅花魁姐姐耍的,不過人傢一眼就看穿瞭,隻是不說破而已。自然不像這位大傢閨秀,都哭得肝腸俱斷,恨不得以身相許瞭。”“

徐北枳無奈地搖瞭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不過你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涼經略使李功德的閨女。那書生嘛,這次賺大瞭,花不瞭十兩銀子,就比作瞭名詩三百篇還來得有用。”

徐北枳回頭看瞭一眼攙扶書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帶雨嘛,不由輕聲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識嗎?跟她也算認識多年瞭。”

徐鳳年自嘲道:“那多損陰德,在菩薩面前硬生生拆散瞭一對登對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馬來到青鳥身邊,張口要瞭幾張銀票,青鳥見自傢公子隻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絕,就遞給徐北枳一沓銀票。徐北枳縱馬而去,在遠處截下那幫潑皮,給瞭銀票,說瞭幾句話。

然後那書生就真真正正挨瞭一頓結實飽揍。

徐鳳年跟徐北枳並駕齊驅,問道:“你說瞭什麼?”

徐北枳笑道:“我說自己是李翰林的幫閑,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順眼那小子瞭,故而要我出面請各位好漢出回力。”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說法,真是滴水不漏。無賴們打得沒有後顧之憂,那書生就算有些靠著李傢雞犬升天的官傢身份,事後知道瞭你這個說法,一樣不敢喊冤。掏瞭銀子請人真打瞭自個兒,也太憋屈瞭。你損不損?”

青鳥會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來讀書人殺讀書人,就是最拿手。”

縱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問道:“給瞭他們三百多兩銀子,是不是給得太多瞭?”

徐鳳年放聲大笑,拿馬鞭指瞭指這個一肚子壞水遠勝那位仁兄的讀書人,有點真的開始欣賞徐北枳瞭。

秋風肅殺,綠蟻酒也就越發緊俏起來。城外兩條驛路岔口上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傢店面潔凈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閑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雜才適宜,畢竟女子才好跟客人們拉下臉討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瞭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瞭這個口,隻是前些年兒媳婦惹瞭樁禍事,得罪瞭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那次風波若非虧得有人途徑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瞭一身鮮亮甲胄的紈絝子弟,便出手俠義相助,否則別說破財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著關系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營,老漢也就認命,隻是可惜瞭大將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瞭,他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世道,想著哪天等大將軍過世瞭,萬萬不要給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將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卻都仁厚,老漢跟一些鄰裡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為陳將軍打仗沒的說,以後當個北涼王真是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瞭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酒錢,除非豬油蒙瞭心的黑商,才會鉆錢眼裡摻水。不過地道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舍得賠本賺吆喝地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傢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瞭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給那幫挨千刀的拖去軍營瞭。今天這壇子綠蟻,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算是穿戴得不錯,好歹是綾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著就舒服。

老漢應付瞭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將一條濕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麼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瞭,咋的,還怕喝窮瞭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瞭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賣酒有些年數,來來往往見過不少有錢人傢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麼個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義子,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瞭一對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瞭怪瞭,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親孫女?可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多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傢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溜,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著點瞭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比喝酒終歸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傢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註意就去偷摸著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瞭,想開很多嘍。”

姓徐的老人喝瞭口綠蟻酒,吸瞭口氣,嗞瞭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瞭,哈哈笑道:“什麼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瞭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著啥時候讓他去換寫招子上那個‘酒’字瞭,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說,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瞭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著,等老弟的孫子會寫春聯瞭,再換上?”

黃老漢愣瞭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為情道:“這敢情好啊,可會不會不太麻煩老哥瞭?”

老人擺瞭擺手,舒心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傢的,到時候讓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道:“沒有就去拿嘛,村裡不遠,兩裡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本就一直樂呵呵蹲在附近,托著腮幫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覺得真是好看。聽到爺爺當著眾人誇獎他腿腳,覺得極有面子,更是笑開瞭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立馬站起身來,嗖一下就沒瞭蹤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兒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著往外跑,跑瞭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傢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歷練歷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傢。像老哥你這般傢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著那一畝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瞭笑,抬頭看瞭眼驛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瞭半碗酒,就去招呼其他幾桌酒客。酒肆來來往往掙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難得有回頭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讀書人,嗓音不大,不過聽上去說的都是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黃老漢反正聽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樸裝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對錦衣貴氣的,說話嗓門不小,外鄉口音,不過出手也相對闊綽,除瞭兩壇子綠蟻酒,還叫瞭好幾斤的熟牛肉。

幾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讀書人高談闊論,目中無人。倒是那幫江湖人士多瞧瞭幾眼如一桿槍屹立在驛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憚。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不過是來北涼討碗飯吃的過江龍,想要在涼州附近開傢鏢局,要不投個稍大的幫派也成。他們這一路走得可就遠瞭,遼東那邊離鄉背井而來,委實是那邊被一個同樣姓袁的瘋狗給咬得遍體鱗傷,原先所在幫派都給那小子帶兵絞殺。他們把式肯定是有的,絕非那種村頭打到村尾村東打到村西的所謂無敵手,也不是自創個糊塗套路就敢去自稱宗師的騙錢拳師,之所以選擇北涼作為落腳地,是因為知道北涼王“龍興”於遼東。雖說北涼對江湖彈壓得不輕,但好歹有這麼一份香火情,再說他們這幾尾小魚幾條小蝦,又不做犯國法的事,想著混一份飽暖總該是不難,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瞭幾分心眼,隻怕遇上瞭蠻不講理的地頭蛇。那個聽酒肆老漢跟富傢翁言談中得知的袁公子,讓他們很上心,之所以大聲說話,故意說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跡,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瞭那位微瘸富傢翁的青眼,能撈個旱澇保收的護院教頭是最好,要不然他們囊中羞澀,盤纏早已不多,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多要幾斤牛肉。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們又哪裡敢在那位人屠的轄境內仗力劫財?

一名士子書生放下酒碗,嘖嘖道:“龍象軍孤軍深入,打出瞭北涼軍的氣勢,大雪龍騎更是一路殺到瞭北蠻子的南朝京府,這都不假,可這裡頭有咱們的世子殿下什麼事嗎?我可聽說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來是在涼州青樓裡頭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呢,厲害厲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搖頭晃腦笑道:“一回事,都是馬上殺伐,世子殿下在青樓女子的身上,不一樣是騎馬征戰嗎?元良,你這話,可就是小覷咱們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瞭!”

一名腰間懸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著這位世子去騎瞭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時候我第一個服他。”

開這個頭的士子陰陽怪氣道:“是不是歲數差得有些多瞭?”

懸玉書生反問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瞭名的百無禁忌嗎?”

一桌憂國憂民的讀書人,哄然大笑。

遠處安靜站著的袁姓公子瞇瞭瞇眼。

頓時炸出一身濃鬱的殺伐氣。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臉憤憤不平,眼眶中隱約有淚水。年邁富翁喝瞭口酒,笑瞭笑,姓陳名亮錫來自江南的書生也是輕輕一笑。

另外一桌穿著最為上得瞭臺面的華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沒明指著誰,嘖嘖笑道:“我倒是聽說北涼的世子去瞭武帝城,還上瞭那座城頭。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邊上,跟著老劍神一路殺到瞭廣陵王跟前。我自認給我一百個膽子都做不到,換成某些人,恐怕別說做瞭,還不得嚇得一褲襠屎尿。也別跟老子扯什麼有高手護駕,到瞭這個層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還是孫子兒子,我就不信一個隻會欺負娘們兒的公子哥,能讓李淳罡這般劍仙樣的人物心甘情願護送幾千裡?能讓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頭,走出城?”

身邊朋友拉扯瞭他衣袖一下,微微搖頭,示意自傢兄弟不要意氣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靜,緩緩說道:“莽夫也配說天下大事?癩蛤蟆朝天張嘴,吞日吃月嗎?口氣真是大啊。”

與人拌嘴,江湖人如何爭得過讀書人。那位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確是性子急躁的莽夫,聽到這種尖酸挖苦,就握住瞭桌面上的一柄刀,但馬上給同桌幾人按住。

陳亮錫終於開口微笑道:“癩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氣,即便說難聽瞭,也不過是眼高於頂。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氣瞭。”

一位士子瞥瞭眼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譏笑道:“你又算什麼東西?”

陳亮錫平淡道:“先不說我,你哪怕讀瞭幾本聖賢書,卻連東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當初就不該騎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兒捂嘴笑,偷偷朝陳哥哥豎起大拇指。

陳亮錫摸瞭摸小丫頭的腦袋,不再理睬那幫氣得差點炸胸的士子。

富傢翁瞥瞭眼那幫外地江湖人,跟黃老漢招呼一聲,笑道:“來給這幾位壯士加兩壇子綠蟻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賬上。對瞭,黃老弟,這份錢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矯情,抱拳謝過。

驛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

輕輕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腦袋,再割下第五貉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閃而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韁繩。

徐鳳年笑著道瞭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瞭點頭。

老人揉瞭揉次子黃蠻兒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瞭些。”

徐鳳年嗯瞭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亮錫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他撿過許願錢還送瞭個大西瓜的哥哥打瞭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瞭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瞭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瞭。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亮錫和小妮子坐一條凳,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根板凳,袁左宗站著喝瞭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驍笑問道:“對瞭,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字寫得不錯,這不想著讓你寫個‘酒’字,好掛在桿子上招徠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過瞭一碗酒,抹瞭抹嘴角,“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小男孩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傢中小心珍藏著的緞子,徐鳳年抬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為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一塌糊塗,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著說不用不用,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唇碰著酒碗邊沿,微微抬頭道:“我已經知道瞭。”

徐驍點瞭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瞭?”

徐驍笑瞭笑。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瞭,晚些時候再去。”

徐驍心中嘆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輕輕起身。

徐驍朝袁左宗抬瞭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間隙,他與陳亮錫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撇過。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

截殺皇子趙楷!

徐驍坐著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瞭打趣笑道:“徐公子長得可是真俊逸啊,一點不像徐老哥。”

徐驍招呼著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可就難嘍。他啊,長得像他娘親,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為然。

徐驍起身付賬,好說歹說才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禍害的那些人,不是那鳳字營,這事兒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瞭,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隻求個平平安安。”

徐驍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老漢急眼道:“這話見外瞭,老弟幾壇子綠蟻酒總是拿得出手的。”

徐驍拍瞭拍黃老漢的肩膀,離開酒肆。

黃老漢站在酒肆邊上,猛然醒悟,轉頭對兒子喊道:“那個‘酒’字,舊的換下來,新的掛起來!”

整個北涼都知道本道首府城外駐紮著一群後娘養的精銳輕騎,多是富傢子弟,偶有將種子孫,父輩們官職也都不高,人數始終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為群龍無首,加上有規矩牽制,這支騎軍極少有露面的機會,隻有去年才從將近二十標中各自抽調五人,湊足瞭一百騎,算是走瞭趟江湖。然後抬回十幾條戰死袍澤的屍體,再就是從一個叫徽山牯牛大崗的地方搬回許多箱子的武林秘笈,外界也沒怎麼留心。這麼多年世子殿下做過的荒唐事還少嗎?

才八百騎能做什麼?騎卒王沖曾經私下問過袁猛校尉這個問題,袁猛告訴他褚祿山褚將軍帶兵開蜀時,也就兩三千人,一樣揍得空有連綿天險可據的西蜀魂飛魄散。

騎卒王沖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瞭襄樊城蘆葦蕩之戰,給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瞭身體。在乘船過鬼門關的時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頭屈指彈刀,林衡還說瞭那人不是花架子,練刀很有火候瞭。王沖武藝雖說不如總嚷著以後刀法要比顧劍棠還要生猛的林衡,但當時還是沒信,後來在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王明寅攔道阻殺,親眼見過瞭那人的拔刀,王沖終於深信不疑,可林衡卻死瞭。但王沖不記恨那人,因為那一天,他們寥寥九十騎對陣靖安王的千騎,兩軍對峙,那人一馬當先,輕輕一槍就捅死瞭青州軍的一員猛將,那人下令收刀以後,也沒有如何言語去安定軍心,隻是親自幫王沖包紮瞭傷口。王沖不是愣頭青,之所以進入鳳字營,那是因為當過沖渡校尉的爹說過總有問心無愧掙戰功的那一天。王沖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瞭?憑啥給你賣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從北涼軍邊境下來以後,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頭子。

隻是那一趟江湖走下來,不說他王沖,連王東林這種兵痞油子回到北涼標內以後都變瞭個樣,鳳字營有誰若是說那人的不是,王東林也不廢話,去校武場來一場騎戰,連贏瞭三場,第四場技擊給人拿木矛戳下馬,讓人高坐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問他服不服,不等王東林開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標騎卒洪書文就翻身提矛上馬,又將那人捅翻落馬,反過來問他服不服。洪書文在鳳字營是數一數二的狠子,馬戰步戰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流,連袁校尉都說這小子是隻不叫的狗,真咬起人來最不知道輕重。很快鳳字營就沒人再去說從未踏足軍營一步的那個年輕人壞話,倒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敢說瞭。他媽的洪書文跟幾個人私底下挑翻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的鳳字營兄弟,隻因他們對那人出言不遜,這以後還有誰敢明裡說那人的不是。袁校尉從來都是嘴上說責罰,事後屁都沒一個,似乎還有人看見袁校尉開瞭小灶,傳授洪書文幾個技擊槍術,大夥兒算是整明白瞭,原來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傢夥瞭!何況那之後,北涼軍赫赫有名的大戟寧峨眉時不時就逛蕩鳳字營駐地,專找王沖、王東林這批騎兵,期間還收瞭兩個不記名的徒弟,雖說沒有正兒八經認師徒關系,但也差不多瞭,傾囊相授短戟擲法,閑時還掏錢請這幫尚無軍功的無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讓別人眼饞羨慕——誰讓那寧峨眉不是尋常角色,堂堂北涼四牙之一,跟典雄畜這等統率六千鐵浮屠精騎的一流實權將軍,都是能夠平起平坐的。

鳳字營八百人雖說目前人心渙散,但誰都對得起腰間那柄北涼刀,論單人單騎的戰力,絕對不輸給北涼任何一支勁旅,尤其是像洪狠子這類鬥毆跟吃飯一樣的王八蛋,本來早就該去當精銳遊弩手瞭。

八百輕騎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人的到來。

他們隻知道要進行一場長途奔襲。殺誰,不知。敵人兵馬多少,不知。戰後生死,不知。

徐驍坐入馬車,馬夫是那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

陳亮錫和小女娃很不見外地跟著進入車廂,徐北枳被留下進入涼州府城,跟隨前往那座王府。他騎馬而行,身邊有幾位氣息綿長如江河的年邁扈從。馬車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見到北涼王掀起簾子朝他招瞭招手。

徐北枳坐入馬車,談不上戰戰兢兢,卻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駝背老人,跟黃三甲一起毀去瞭春秋大義,更被說成是硬生生折斷瞭百萬儒生的脊梁。

徐北枳實在無法想象人屠是一個與販夫走卒談笑風生的老人。

徐驍雙手插袖靠著車壁,對這個故人之孫說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記仇,當然,真要記的話,也是記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頭道:“徐北枳不敢。”

徐驍笑瞭笑,“不敢?”

徐北枳背後青衫頓時濕透,一陣汗流浹背,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低斂視線,緩緩沉聲道:“徐北枳既然到瞭北涼,便一心為北涼行事。但若要說讓我全無芥蒂,徐北枳並非是聖人,因此絕無可能。”

徐驍點頭道:“這話實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聲。

徐驍輕聲道:“坐著說話,真說起來,咱們還是遠房親戚,以後喊我徐伯伯就可以瞭。”

徐北枳盤膝正襟危坐。

徐驍問道:“這次皇子趙楷遠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鳳字營會在劍閣與流沙河之間,在南北疆之間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趙楷身邊除瞭一名實力不俗的密教法王,還有兩百精銳羽林騎兵、十六名禦前金刀護衛。至於暗中勢力如何,以北涼的眼線密探也沒有挖出多少。你說這場截殺值不值當?就算成功瞭,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靜反問道:“敢問大將軍在劍閣有多少策反將士?”

徐驍皺瞭皺眉頭,輕聲道:“策反?”

老人然後笑道:“就按你的說法好瞭。劍閣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在整個離陽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軍總計有一萬六千,步騎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顧劍棠舊部,也摻雜有燕剌王的部屬。至於騎兵,此時三千騎,正好在劍閣以西地帶,剿殺一股遊匪。”

徐北枳繼續問道:“其餘五千騎能有多少可以緊急出關?”

徐驍說道:“一半多些,一樣是三千兵馬。但前提是有顧劍棠的兵部尚書虎符,用八百裡加急傳遞至劍閣。不湊巧,通往劍閣的那一線驛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屬,年紀大瞭,可能會讓軍情傳遞得不快。”

徐北枳搖頭道:“我敢斷言,有所動作的不會是這三千兵馬,而是其餘兩千騎。因為就算顧劍棠肯下達這份調兵令,京城那邊皇宮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阻攔。尤其是,宮裡的某隻大老虎恐怕要親自出動瞭。”

徐驍皺眉道:“哦?誰?”

徐北枳淡然道:“是一心想要扶襯趙楷當上皇帝的韓貂寺。這位看似在大內逐漸失勢的權宦極有可能會親自出京。而且韓貂寺這麼做,就意味著他要真正從皇宮裡走下坡路。畢竟一個宦官明面上參與奪嫡之爭,是皇傢大忌,何況當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龍椅前跟一個貼身宦官結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經不起如此揮霍,哪怕趙傢天子心底確有想法讓趙楷繼位,韓貂寺也必然要讓出位置。”

徐驍點瞭點頭:“這個說法,說得通。”

一直抱著小丫頭的陳亮錫低頭望向相依為命的她,會心一笑。

她不知道陳哥哥在笑什麼,隻是習慣性對他展顏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嘆道:“就算世子鐵瞭心要殺盡趙楷和兩百禦林軍,恐怕也是一場後手不斷的互相螳螂捕蟬。”

徐驍突然朗聲大笑,指瞭指陳亮錫,然後對徐北枳說道:“你們兩個,大致上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還是有些小區別。”

徐北枳沒有看向陳亮錫。

陳亮錫也沒有抬頭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孫子。

一位是原本連報國寺曲水流觴都沒資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傢氣度。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

一如貧傢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瞭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聽潮閣中晦暗頂樓的一張書案案頭,擺有一張宣紙,一位國士臨死之前寫有徐北枳、陳亮錫二人的寥寥評語。

徐驍輕聲說道:“你們遇見鳳年,比遇見我的那幾位讀書人,都要幸運得多。”

徐驍輕輕笑道:“以後北涼就要辛苦你們瞭。創業守成都難,萬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難瞭。”

陳徐二人同時愕然而悚然。

徐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落寞,“入城以後,你們先替鳳年去墳上給一人敬酒。他生前對你們二人都十分看重,別讓他失望。

這個人叫李義山。”

一隊騎士在不屬於驛路上的偏僻小徑上轟然而至。

袁猛驀然瞪大眼睛,視線瞬間炙熱起來,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將,此時甚至連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為首一騎是位極為風流的公子哥,隻是那張本該玩世不恭才對的英俊臉龐上,有著八百白馬義從都感到陌生的肅穆英氣。

左手腰間佩有一柄短刀,右邊有一柄長劍。

第二騎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離陽誰人不知龍象軍?誰人不知萬人敵徐龍象?

第三騎是那被稱為離陽王朝軍中戰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這名西楚妃子墳一戰天下知的無雙猛將,僅僅帶有一柄北涼刀,便已足夠。

第四騎是一名手提長槍的青衣女子。

第五騎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頭罩紅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顏,但鬼氣森森,氣勢竟是半點都不輸給袁左宗!

五騎依次與鳳字營擦身而過。

袁猛率先調轉馬頭,其餘輕騎默然,緊隨其後。

在冷冷清清的皇宮中,秋雨過後秋風拂秋葉,這個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嚴東吳坐在梧桐樹下,給那位母儀天下的婆婆說些市井巷弄的趣聞軼事,百無禁忌,婆媳關系之融洽,遠遠超乎宮外想象。這位在北涼隻是被徐渭熊壓瞭一頭的大才女笑著說到紅葉題詩一事,那位溫良恭儉的儒雅皇子立即撿起一片才飄落不及掃去的梧桐葉,一本正經地站起身作揖道:“還請娘子作詩代筆一首,我這就給娘子研墨。”

一旁坐著的皇後趙稚鳳冠霞帔,雖說相貌平平,卻極其端莊素雅,深得皇帝敬重,這麼多年一直相敬如賓,勤政之餘,趙傢天子偶爾興之所致,還會親手畫眉。至於趙稚治理後宮剛柔並濟的手腕,可就真是讓所有得寵娘娘都覺得毛骨悚然瞭。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給打入瞭冷宮,在長春宮天天以淚洗面,偷偷花瞭三百兩黃金購得一篇辭藻極盡纏綿的感傷詩賦,到頭來竟然還是皇後親自送去給的陛下,結果不言而喻,老老實實在長春宮待到人老珠黃吧。

趙稚看著皇子皇妃之間的小打小鬧,嘴角微微翹起,瞪瞭一眼這個被視作諸位皇子中最無先祖銳氣的兒子,不怒自威,隻是言語語氣輕輕泄露瞭天機,“沒個正行,比自己媳婦差瞭才學一大截,也不知道進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臉無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後,你該教訓東吳才對啊,她這滿腹才學,當個國子監祭酒或是大黃門都綽綽有餘。”

嚴東吳也學趙稚瞪瞭一眼這口無遮攔的夫君,在桌下掐瞭他一把。

趙稚伸手拍瞭一下兒子的額頭,“是指桑罵槐?還是說將我和東吳一起罵瞭?”

皇子笑起來的時候,英俊的臉龐便會洋溢著讓人會心的暖意,十分溫醇醉人,這樣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傢,實在是能讓京城大傢閨秀瘋瞭一般趨之若鶩。當初他迎娶北涼女子嚴東吳,偏偏這女子還是北涼文官的女兒,實在是讓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過事實證明兩人珠聯璧合,嚴東吳幾次露面在宮廷宴席,都挑不出一絲毛病,讓許多久居京城的權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嚴東吳的沁涼小手,面朝皇後趙稚,笑道:“都罵瞭。兩位啊,都是極有才學的。我這個盡給母後丟臉的窩囊廢,在世上最心愛的兩位女子之間,不偏不倚。在母後這兒呢,更愛母後一些,回到傢裡呢,更愛娘子一些。”

趙稚打趣道:“這話要是被風雅聽去,看你怎麼收場!”

皇子心酸嘆息道:“這死丫頭,真是白心疼二十年瞭,這幾年找皇弟的次數比我多多瞭。”

趙稚臉色平靜道:“以後等嫁瞭人,吃瞭些委屈苦頭,她就會知道誰是真心疼她。”

皇子搖頭道:“我可舍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趙稚又笑瞭,“你媳婦還在呢,說話也不過過腦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輩子的,再說靠你心疼也沒用。”

嚴東吳輕聲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趙稚點瞭點頭。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黃落葉,感慨道:“天涼好個秋呦。”

陰沉沉的天空,竟然毫無征兆地雷聲滾滾。

皇子皺眉道:“聽著倒像是冬雷。”

喜好視野中一片潔凈的趙稚輕輕拂去桌面上一片剛剛離枝的梧桐葉,抬頭瞇眼望向西邊。

皇子聽著雷聲,笑著悄悄丟掉手中秋葉。

滅去春秋二國的顧劍棠在徐驍封異姓王之後,以正一品大將軍銜執掌兵部,便比其餘五部尚書都高出一個品秩,成為離陽王朝名義上的武將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輔張巨鹿和遺黨魁首孫希濟與他並列,去年趕赴帝國北部邊陲親領全部邊關事宜,便很少參與朝會,但是沒有一人膽敢上書因“體諒”顧大將軍辛苦而摘掉兵部尚書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顧黨“將軍大營”。滴水不進。作為一等一的邊陲重臣,又是顧黨領袖,除瞭先前在宮中夜宿當值,顧劍棠幾乎沒有跟張巨鹿私下有過任何交往,這次返京,破天荒拜訪瞭首輔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氣同聲,或是那邊將、京官沆瀣一氣,這種歷朝歷代權臣都畏懼如虎的官場忌諱,在顧劍棠這邊都成瞭不痛不癢的小事。大將軍便服出行,還帶上瞭說不好是義子還是女婿的新任遊擊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條街上的離陽重臣大多數府邸門縫後,都有好幾雙眼睛死死盯著,等到顧尚書大踏步走出碧眼兒張首輔的府門後,都迅速稟報給自傢等著消息的老爺。

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都不夠喝兩壺茶的短暫光陰!能談什麼瞭不得的軍國大事?

入瞭府邸一直瞎轉悠的袁庭山跟著大將軍坐進馬車,沒能從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臉上發現什麼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饅頭似的,讓恨不得有一場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遺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靜無聲的車廂讓他度日如年,才駛出兩邊任何一扇大門以內都坐著一尊王朝大菩薩的街道,他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將軍,這算怎麼回事?”

顧劍棠沒有理睬。

袁庭山平時在誰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潑皮習性,在顧大將軍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畢竟他心底還是由衷佩服眼前這個要軍功有軍功要武力有武力的準嶽父大人。本來他最崇拜的是那位異姓稱王的人屠徐驍,後來在江南道襲殺寡婦徐脂虎,給那位可以劍斬氣運的年輕仙人隨手便重創,覺得這輩子跟徐驍是八竿子打不著善緣瞭,也就轉而去糾纏顧劍棠。當下袁庭山隻得嘀咕道:“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猜。”

顧劍棠平淡道:“北邊的江湖你不用管瞭,我會讓你去薊州。”

袁庭山緊緊皺眉道:“薊州?滿門忠烈韓傢的老窩?聽說是為瞭給張首輔立威而抄斬的啊,大將軍你當時也沒少出力吧?”

顧劍棠睨視瞭一下袁庭山,後者縮瞭縮脖子,小聲道:“反正當官的就沒一個不心狠手辣,我才殺瞭多少人,跟你們比起來,算個卵!”

顧劍棠語氣不見起伏,“到瞭薊州,殺人不用跟我稟告。到瞭朝廷這邊的彈劾我會幫你截下。”

袁庭山驚喜道:“當真?”

顧劍棠閉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瞭大仗可以打,可千萬別讓老子升瞭大官,否則到時候就讓北涼吃不瞭兜著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結瞭死仇的。”

顧劍棠閉眼譏笑道:“就憑你?”

袁庭山雙手抱著後腦勺往車壁上一靠,眼神陰沉道:“總有那麼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誰的刀更能要人命!”

顧劍棠緩緩說道:“不一定有機會瞭。”

袁庭山震驚道:“大將軍,你這話是啥子意思?”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瘋狗都一陣頭皮發涼。

“坐山觀虎鬥,不過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瞭。”

劍閣作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駐紮瞭數目可觀的百戰精兵,步騎兼備,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戰中一脈相承下來的山頭勢力,以大將軍顧劍棠舊部居多,燕剌王偏少。

而八千騎卒中又大致是三方逐鹿的復雜形勢,其中三千騎屬於沒爹沒娘養的孤苦伶仃,領頭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後靠軍功實打實走上來的將軍,經常沒事就帶兩三百精銳騎兵深入西域腹地展開遊獵,雙手血腥濃鬱得發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緣,此時正帶著三千騎絞殺一股高原遊匪。另外統領三千騎的將軍雖非明確屬於兵部尚書一系的顧黨,但一直算是較為正統的兵部京官外派,靠著京城人脈往上爬升,屬於來歷鮮明的劍閣外來派系。剩餘兩千騎則是土生土長的劍門關勢力,騎將何晏一直做墻頭草,一直混得相對憋屈,麾下人馬少,加上攤上這麼個沒骨氣的主事人,兩千騎兵雖然戰力不俗,卻一直撈不到什麼油水。奇怪的是劍閣各方勢力盤根交錯,互挖墻腳,這兩千人倒是搖搖晃晃,騎墻偏偏不跨墻。

劍閣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顧黨嫡系將軍阮大城作為名義上的統帥,今天他眼睜睜看著兩千騎擅自拔營出關西去,他在軍營裡已經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瞭一遍,正準備讓幕僚心腹文士提筆去寫一篇彈劾奏章,向兵部狀告何晏無故出關。但是阮大城一邊口述一邊讓幕僚潤色寫到幾乎結尾時,就停瞭下來:何晏這傢夥最是奸詐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錯瞭藥?剛才他親自去攔截時,那兩千騎甚至根本就是直沖出城,都有瞭攔路就開殺的蠻橫架勢,讓阮大城差點以為是鬧兵變瞭,隻得避其鋒芒,當時隻是慶幸抓住瞭把柄。這會兒想起來,阮大城靜下心來,算盤就打得更沉一些,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折子慢慢燒掉,對那名錯愕的文士說道:“換一封密信,你找信得過的驛卒,五百裡加急送往京城,親手交給尚書。”

這時候一名風塵仆仆的白凈無須男子闖入大帳,阮大城先是惱怒親衛的無能,待看清瞭容貌後,迅速變作驚訝和忐忑,正要討好幾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宮中大太監狠狠跺腳,指著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頓痛罵:“沒用的東西,為何不攔下何晏的兩千騎?!”

阮大城呆若木雞,正想著補救補救。

在宮中殷勤服侍皇後多年的大太監便狠狠揮袖離去,留下一句讓阮大城雙腿發軟的言語:“阮大城,你就等著從劍閣滾蛋吧!廢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大帳內並無第三人,這位實權將軍仍是隻敢在肚子裡腹誹:“狗日的,你這閹人有蛋嗎?!”

劍門關外,兩千騎奔如洪流。

在遙遙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風,因為策馬狂奔才被勁風吹拂露出鮮紅蟒衣的男子,滿頭銀絲。

氣勢凌人至極。

他曾三次在離陽皇宮攔下曹長卿。

有一次大官子離皇帝陛下隻差百步。

仍是被這位天下宦官之首給硬生生阻截。

之前,北涼王府白狐兒臉下樓出閣,甚至驚動瞭北涼王。

徐驍笑問道:“這就出閣瞭?”

白狐兒臉平靜道:“透透氣。去去就回。”

徐驍雙手自然而然插袖,問道:“不算在內吧?”

白狐兒臉點點頭:“自然。”

這一天,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宮仆射離開涼州,不知所蹤。

幾乎同時,茫茫西域,一騎悠悠緩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桿深紫長槍。

槍頭暫時並未鑲嵌而入,使得這桿槍更像一根棍子。

槍名梅子酒。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