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枳在停馬寺說瞭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徐鳳年面對楊太歲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壯生於大山石縫,如圓鏡破開一絲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兩個姓徐的兩句話,雙語皆是成讖。
徐鳳年收回視線,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絲的六珠上師。這批八百白馬義從的戰馬都精心篩選過,在奔襲之前便祛除瞭北涼軍標識,此時走得沒有後顧之憂,不怕被抓到明顯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順藤摸瓜,徐鳳年也可以說是西域僧兵栽贓嫁禍。決定這種爭吵走向的關鍵,不是道義,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雙方手談人物身後的兵戈戰力。徐鳳年從青鳥手中接過那隻從馬車錦盒中拎出的銀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槍縱馬在徐鳳年半馬之後,臉色凝重。按照常理,獨殺老僧楊太歲的世子殿下應該精神萎靡才對,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時徐鳳年策馬狂奔,神采煥發,沒有一絲疲態,反倒是一身凌厲氣勢攀至巔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氣為玄胎鍛造而成的春秋劍,劍氣沖霄,未曾出鞘,仍是隱約有種種龍鳴,如九條惡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嘆,這場截殺勝得堪稱慘烈啊。況且還有諸多依舊藏在水下的暗流。楊太歲戰死,皇子趙楷自刎而死,如此一來,北涼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徹底掏空瞭。
袁左宗笑瞭笑,望向徐鳳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戰事,便是他帶領自己這幫北涼老卒征戰四方瞭吧?
黃沙萬裡,看久瞭本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眾人眼中更是異常的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裡,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早先天空無雲而響雷,直到此刻才漸漸聲響衰減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劍陣殺老僧的手段做瞭鋪墊,此時白馬義從也沒有如何震驚,隻是一個個握緊槍矛涼刀。擁有徐鳳年、袁左宗、徐龍象、六臂陰物和青鳥,這支戰力隻能用近乎無敵來形容的騎隊順著溝壑彎彎繞繞,終於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著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負手而立,兩鬢霜白,風流奪魁。
正是曹長卿。
這位在西壘壁成為陸地神仙的亡國儒聖朗聲笑道:“都走瞭。”
徐鳳年抬瞭抬手臂,除去新生雙臂的陰物丹嬰,其餘都在袁左宗帶領下繞行鴻溝。徐鳳年將那隻本該價值連城如今卻隻能按斤兩算價錢的瓶子丟給陰物,掠過鴻溝,陰物則一手握銀瓶,雙臂托馬躍過。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對上這麼一位有六條胳膊的,估計誰的心裡都沒底。哪怕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曹長卿,也不免多瞧瞭幾眼。大官子曹青衣見徐鳳年眼角餘光遊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瞭重傷,被公主禦劍送往北涼王府。至於那位不知如何稱呼的陳芝豹,已經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離陽上下都知道出瞭第二位異姓王,不過低於最早六大藩王的親王爵,僅是蜀地郡王。”
徐鳳年點瞭點頭。
曹長卿嘆息一聲,走上前,屈指一彈,彈在徐鳳年眉心,“你的偽境指玄,自悟斷長生,可斷得別人的長生,何嘗不是斷自己的長生。你這種不計後果的回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頭?”
徐鳳年原本強撐而架起的氣勢,在曹長卿一彈指之後,頓時一瀉如虹,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得猙獰。曹長卿對那頭陰物笑道:“勞煩你按住他的心脈,到北涼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後傳你一段口訣,你幫他引氣緩緩下昆侖,不要松手,切記。”
雙相陰物聞言後輕柔伸出一臂按住徐鳳年的心脈。
徐鳳年黯然道:“我姐?”
曹長卿平靜道:“被陳芝豹捅透瞭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轉紫,命懸一線。想要活下來,就要看她本性裡的求生欲如何瞭。”
徐鳳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後倒去,所幸有陰物環臂扶住。
曹長卿不驚反喜,笑瞭笑,“吐出來好。放心,隻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八九便不會死。都說世間但凡萬物,有不平則鳴,像我這種讀書人不平則登高詩賦,說到底,長生之道,還是講究一個人不可心有戾氣過甚。你啊,辛苦隱忍得太多年瞭。知道李淳罡老前輩為何一直說你天賦不如公主嗎?公主比你天然通透,當然,這也與她是女子有關。”
徐鳳年眼前視線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跡纏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問道:“陳芝豹做蜀王,是趙傢天子臨時起意的一招後手?隻要我敢截殺趙楷,他就肯讓陳芝豹去西蜀封王?還是說早就跟陳芝豹有過承諾約定?”
曹長卿又叩指續長生,氣機徐徐下昆侖,徐鳳年雙腳腳底板頓時血如泉湧,浸透得滲入黃沙。然後才聽他緩緩說道:“趙楷是棋子,卻並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甕的棄子,那個皇帝還沒這等孤註一擲的大魄力,除非是趙楷的爺爺還差不多。他啊,稍遜一籌,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龍椅。趙楷既是試圖以後屠龍的一顆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舍棄,就看你們北涼如何應對瞭。沒有這場截殺,給趙楷十年,在西蜀、西域兩地站穩腳跟,截斷北涼退路,有瞭本錢,趙楷說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龍椅。但是萬一,趙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邊也得有後招,因為陳芝豹也必須走出去,隻要你起得來,他在北涼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陳芝豹和你爹是一樣的人,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當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驍,大將軍一樣沒有反,就是這個道理。隻要一方沒有老死,就絕不過那條底線——謀反。這種事情,無關對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長卿自然也不例外。徐鳳年,要是不覺得沒有高手氣度,咱們坐著說話?”
徐鳳年笑著點瞭點頭,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瞭。
陰物扶著他緩緩盤膝而坐,曹長卿也坦然坐下。
曹長卿笑問道:“不光是你這場截殺,離陽和北涼的大勢,同樣是一環扣一環。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經殊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訴你,三寸舌殺三百萬的黃龍士,和春秋時期號稱第一謀士的人物也參與其中,你還會這麼一頭撞入鐵門關嗎?”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點瞭點頭。
曹長卿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梅子酒割畫而出的鴻溝,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陳芝豹差點讓我大半修為都留在這裡。若是我跟他都沒有後顧之憂地死鬥一場,我能活,他會死,但我的全部修為也就廢去,到時候就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瞭。”
徐鳳年重傷所致,言語含糊不清,“他就算進入陸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長卿驚訝地哦瞭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這般看好陳芝豹?”
徐鳳年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道:“陳芝豹視我如草芥草包,我視陳芝豹一直是文武皆無敵。”
曹長卿搖頭道:“陳芝豹比誰都看重你。臨行前,他曾說過以後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跟你一戰。陳芝豹還說,這句話,他也在肚子裡憋瞭二十年。”
徐鳳年苦澀道:“我是該高興嗎?”
曹長卿樂得這小子吃癟,舒心大笑,斂瞭斂笑意,“兩朝滅佛一事,讓龍樹僧人圓寂,這位佛門聖人一走,陳芝豹是占瞭便宜的,否則他也不能那麼快入聖。”
徐鳳年由衷笑道:“徐驍不太愛說大道理,不過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傢苦享得自傢福,但也得看得別人好。所以我一直認為天底下那麼多好事便宜事,總不能都摟在自己手裡,這也不現實。就跟美人那麼多,你娶回傢也就那麼幾個,是不是,曹叔叔?”
曹長卿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別喊我曹叔叔,咱倆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否則你也不會放陳芝豹去西蜀瞭。畢竟以你我那點淡薄情分來計較,你能夠擋下陳芝豹去鐵門關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陳芝豹去瞭西蜀,是京城裡殺敵一千自折八百的陰損勾當,給北涼埋下禍根,離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既然想要氣運猶在的西楚復國,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曹長卿灑然一笑,並未否認,“我不希望他執掌北涼,但我希望讓陳芝豹去西蜀稱王,因為西楚想要復國,就隻能是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越亂越好,一個你所在的北涼,遠遠不夠。”
徐鳳年嘖嘖道:“怕瞭你們讀書人。”
曹長卿猶豫瞭一下,還是說道:“徐鳳年,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北涼王和做北涼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劍走偏鋒,次次以奇兵險勝,但以後仍是要正奇並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趙傢天子,離陽王朝張巨鹿、顧劍棠那些老狐精怪們也都心知肚明,隻是徐驍在李義山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是陽謀路子,無可指摘,才有北涼今日基業,你可不要辜負瞭老一輩北涼人的期望。趙楷這次輸得不是氣運,而是輸在瞭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貴險中求,但他有一點忘瞭,他是皇子,是要爭奪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龍椅的龍子龍孫,都講求一個潛龍在淵的韜晦。京城那邊,大皇子得大顯勢,四皇子得大隱勢,你都要小心。”
徐鳳年微微作揖致敬,“心誠領教。”
曹長卿輕輕揮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多情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瞭。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賽、龍腰,途經北涼,跟大將軍有過一番密談約定,這次按約行事阻擋下陳芝豹,算是還清瞭一筆西楚欠給你們徐傢的老債,以後就是兩不相欠最相宜,該殺你時,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徐鳳年笑道:“不怕你傢公主罵你?”
曹長卿愣瞭一下,屈指一彈在徐鳳年眉心,讓後者一陣倒抽冷氣。
陰物歡喜相面孔竟是會心笑瞭一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快到冬天瞭,她又該生凍瘡瞭。”
曹長卿啞然,隨即笑道:“對啊,又該紮草人罵你瞭。”
徐鳳年被陰物攙扶著起身,“我趕著回去看我姐,你傢公主殿下肯定是不願見我的,曹叔叔,咱們是分道揚鑣,還是一起走一段?”
曹長卿起身拂去塵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鳳年給陰物飄向馬背,抱拳跟這位儒聖曹青衣別過。
一騎絕塵。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驍披將軍甲而非穿涼王蟒袍,出現在瞭邊境。
因此,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北涼王離去。
事後黃龍士。
離陽王朝上下都喜歡用這個說法來譏諷某人的馬後炮。
當然,馬後炮又來自黃龍士獨創的象棋,象棋取代別名“握槊長行”的雙陸,成為僅次於手談的名士行徑。
北莽一間小茶館。
那隻掉毛的鸚鵡依舊喜歡逢人便喊公公,姓黃的茶館掌櫃還是那般不上進,養瞭一頭大貓的少女又沒個好臉色給顧客,加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酒館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墳場一個德行,這讓始終沒能掙錢去青樓裝風流的溫華當下和襠下都很憂鬱啊。
今日茶館外頭掛瞭免客歇業的木牌子,溫華拎著鳥籠走入酒館後,他從不虧待自己的五臟廟,做瞭碗香噴噴的蔥花面埋頭吃。掌櫃的老黃不知從哪裡摸來三隻木盒子,盛放瞭滿滿的棋子,兩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瞭桌面,在那裡擺擺放放,不斷落子又收子。看得溫華一陣火大,裝神弄鬼,有本事學自己哥們兒徐鳳年那樣擺攤賭棋掙銅錢去!閉起門來裝棋聖棋王棋仙,算什麼英雄好漢!吃完瞭蔥花面,正想著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來一碗犒勞自己,隻是想著入不敷出,委實沒這臉皮揩油。溫華一點不浪費地吃光舔凈瞭大白瓷碗,對著空碗唉聲嘆氣。百無聊賴,隻好端著碗筷去黃老頭那邊坐著,那個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殺人的賈姑娘扛著一桿向日葵,雙腿擱在長凳上怔怔發呆,溫華沒膽子跟她坐在一條凳上,就讓黃老頭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擱在黃龍士身邊。溫華看到桌面上黑白對峙,夾雜有許多枚色彩繽紛的琉璃棋子,他想要去摸起一顆瞅瞅是否值錢,要是值錢,偷拿幾顆典當瞭也是應該嘛,都多久沒給薪水瞭?更別提逢年過節的紅包瞭!可惜被黃龍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溫華隨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頭,嬉笑道:“老黃,幹啥呢,給說說名堂唄。”
黃龍士當下一手拎瞭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動,凝神屏氣,沒有理睬溫華這店小二的聒噪。
溫華覺得無趣,隻得轉頭望向喜歡呵呵笑的少女,“賈傢嘉嫁加價假架佳,我跟你把話挑明瞭啊,那頭大貓就是個饞嘴吃貨,咱們養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沒看溫華一眼。給酒館當牛做馬還不得好的溫華一拍桌子,怒道:“別仗著老黃頭給你撐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沒有化石點金的神仙本事,咱們三個人三張嘴都沒那隻大貓一張嘴吃得多,店裡生意這麼慘,也沒見你上心。你說昨天那位,不就說瞭茶水不地道嗎,你就要拿盤子削他腦袋;還有大前天那個客人,說茶香不夠濃,你又要擰他腦袋,你還有沒有王法瞭?我還成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瞭?!”
少女面朝溫華,呵瞭一聲。
溫華一拍腦門,給氣得憋出內傷。
黃掌櫃輕輕撫平那些被瓷碗震亂位置的棋子,皺眉道:“餓不死誰就行瞭,你就算把茶館開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瞭?”
溫華反問道:“這還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溫文爾雅氣度的老儒商瞥瞭一眼,“那你幹脆別練劍,我保證讓你成為北莽一等一的豪紳富賈,如何?”
溫華擺手道:“去去去,不讓老子練劍,還不如殺瞭我。”
黃掌櫃笑問道:“老子?”
溫華趕忙笑道:“小的小的。您老下棋這麼久瞭,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給您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張桌上就擺滿瞭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對稀疏的琉璃子,那隻瓷白碗就成瞭礙眼的玩意兒,老人揮手道:“拿走。”
溫華“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獨食弄一碗蔥花面,是不太地道,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下個三碗面,給那對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還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溫華那小子,黃老頭望著越發局勢明朗的棋局,手中將一顆相對碩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處腹地,然後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顆琉璃棋子,顯得猶豫不決。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語道:“閨女啊,這次老爹我是錯過這場好戲瞭。沒法子,京城那位當年被我害得自斷其舌的男人,寄瞭信過來,要跟我算一算老賬,老爹一方面於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著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應瞭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這兒叫鐵門關,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死在那兒總比死在鬼氣森森、幾萬死人一起分攤氣數的沙場上強多瞭。這顆去瞭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瞭趙楷和徐鳳年那兩批棋子,留在北涼的話,比起他去當什麼郡王,可有趣多瞭。別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頭撞入這盤棋,我這回可沒怎麼給他下絆子。放心,那小子這趟賺大瞭,世襲罔替北涼王,穩嘍。”
“徐鳳年死瞭,陳芝豹坐上北涼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驍的陰影下。趙傢虧欠徐傢的老賬舊賬,以陳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著暗著一點一點討要回來。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這一幕。但是那傢夥小瞧瞭下一任北涼王,姓徐的小子,哪裡就比陳芝豹豁達大度瞭?這也不怪那傢夥,畢竟陳芝豹明面上還是要強出徐鳳年太多太多瞭。可歷來國手對弈,眼窩子淺瞭,是要吃大虧的。”
少女搖晃瞭一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這一生縱橫術迭出機關無窮,讓人霧裡看花,甚至十幾二十年後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與人訴說的情形,但既然身邊是自傢閨女,則是毫不藏私,娓娓道來。
“這回呢,敵對雙方誰的屁股都不幹凈,為瞭顧全大局,輸的一方就得捏著鼻子承受。這場截殺的底線很清晰,趙傢天子不親自動手,徐驍也一樣,至於各自兒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謀劃,比狠辣。不過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個雙方心知肚明的優勢,他有多名皇子,死一個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可這場率先落子在棋盤的趙傢天子,顯然沒有意料到北涼應對得如此決然,徐鳳年親身赴險截殺,許多紮根極深的暗子都陸續盡起。否則按照常理來說,隻要劍閣沒有那何晏三千精騎,隻要那姓南宮的餘孽沒有出閣,隻要曹長卿沒有按約去還人情,輸的還是徐鳳年和趙楷。陳芝豹則短時間內不輸不贏。垮瞭北涼,做瞭蜀王,不過將來等徐驍一死,北涼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陳芝豹跟徐驍相比,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於年輕,文武俱是當之無愧的風流無雙,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噓這個,繼續跟你嘮叨嘮叨正經事。陳芝豹的優勢還在於多年蓄勢,寒瞭天下士子心的隻是他義父徐驍,而非儒將極致的這位兵聖。劣勢嘛,也很明顯,想做北涼王,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去瞭封王西蜀之後,他在北涼軍中積攢下來的軍心士氣,會跟著徐驍的去世,一樣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當皇帝,最多隻能等十年,再多,說是氣運也好,民心也罷,都聚攏不起來瞭。人心涼薄,誰都一樣的,怎樣的聲望能綿延兩代三代?也就隻有徐驍在離陽軍中這麼個異類瞭。陳芝豹,還差瞭些火候。
我早就說欽天監那幫皓首窮經的老書生,都是隻認死板象數不懂天機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騙瞭這麼多年還是沒個記性。趙楷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為自己天下氣運無敵瞭?那西域女上師也聰明不到哪裡去,趙楷之氣運,可是靠附龍三十餘年的韓貂寺,以及楊太歲那老禿驢死死堆積出來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邊,趙楷的氣數無形中又被累加一層,可不就瞅著是塊有望登基稱帝的香餑餑瞭?三教中人親身入局,有幾個能有好下場?龍樹和尚,楊太歲,不都死瞭。龍虎山那幾些天師,老一輩的也都沒個好下場。說到底,都是自以為超然世外,實則半點不得自在、不得逍遙的可憐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間擺佈瞭那麼多其表大吉其實大兇、兇中有吉吉中有兇的祥瑞和異象,這幫聰明人還是沒看透啊。可見聰明與聰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別。
北莽太平令臨老偏偏不服老,還要跟我對局一場,不知道明確兩分天下的象棋之勢還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總該老老實實交給年輕人瞭。蹲著茅坑不拉屎,舊屎生硬,如何澆灌田地?”
聽到這裡,少女嘴角翹起,呵呵一笑。
正端瞭三碗蔥花面過來的溫華怒氣沖沖道:“黃老頭,能不能在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
溫華見掌櫃的沒動靜,瞪眼道:“還不把桌面騰出來?”
老人輕輕一笑,一袖揮去滿桌棋子,溫華放下三雙碗筷,還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會下棋瞭不起啊。等老子練劍練成瞭劍仙,管你是誰,敢在老子面前蹦躂,都一劍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瞇瞇問道:“哦?那我教你練劍,讓你吃瞭這麼多苦頭,那到時候你第一個是斬我一斬?”
溫華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溫華豈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我這人吧,相貌英俊,脾氣還好,又有古道心腸,這些優點都不去說,關鍵是義氣啊!”
老人笑著搖瞭搖頭,也有些無奈,夾瞭一筷子香噴噴的蔥花面,低頭吃面前,說道:“你去離陽京城。”
溫華愕然,低聲問道:“這就直接去京城闖蕩名氣?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熱熱手?”
老人裹瞭一筷子面條,不往伸長脖子替閨女吹瞭吹面條熱氣,生怕她燙著。呵呵姑娘燦爛一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邊沿。
瞧著就喜慶。
老人心情大好,對溫華說道:“你不想一鳴驚人?還有,你可以見到聲色雙甲的白玉獅子,也就是你一見鐘情的青樓女子。”
溫華哧溜哧溜吃著面條,笑道:“青樓女子咋瞭,我就是喜歡。這趟京城,我去定瞭!”
老人微微一笑。
吃過瞭面條,老人掏出一些銀錢,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溫華:“去,買壺好酒。”
溫華白眼道:“賣茶的去買酒喝,也就黃老頭你做得出來!”
沒多久,溫華拎瞭壺酒回來,老人淡然道:“餘下那幾錢銀子,自己留著花。”
溫華嘿嘿一笑,嘴上說著出門一趟,再去住處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銀子,一股腦裝好,腳底抹油跑出茶館。
他早就看中瞭一套春宮圖,今兒總算湊足瞭銀子,這就出門買去。當年他跟徐小子都有這麼個癖好,隻是那時候遊歷江湖,窮得叮當響,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那是沒錢,如今有點小錢瞭,總得惦念著自傢兄弟一起好!溫華想著下回見著瞭面,就拿這個當見面禮瞭。禮輕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棄,老子非就拿木劍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著老人獨飲。
老人輕聲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獨占三甲。其餘十人,除瞭入蜀的陳芝豹,和這些年獨霸離陽文壇宋觀海,也都走得差不多瞭。哦,宋傢這一門三傑,也快要被陸詡害死瞭。”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瞭大半壺就倒頭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來一件厚實衣衫,悄悄蓋在老人身上。然後她便守在他身邊,又開始出神發呆。
老人猶在醉酒細語呢喃:“莊公夢蝶,蝶夢莊公?我夢莊公我夢蝶……”
徐鳳年跟那重新頭披巾手藏袖的陰物丹嬰同騎一馬,也談不上什麼不適應,何況心脈還被它按住,引導紊亂氣機下昆侖,這時候的徐鳳年實在是顧不上什麼別扭不別扭。
跟白馬義從會合後,馳馬返回北涼。
臨近邊境,徐鳳年抬起手,那頭神俊非凡的青白鸞直直墜下,停在手臂上。很快就有韻律堪稱簡潔極致的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為首一人是頭臃腫不堪的肥豬,胯下坐騎,也虧得是一頭重型汗血寶駒,這胖子竟然破天荒披瞭一套輕質甲胄,因為體型緣故,腰間佩刀不易察覺,實在無法想象這是一位戎馬生涯的百戰將軍,更無法想象這個死胖子曾經有過千騎開蜀的驚天壯舉。褚祿山披甲以後,這一次見著世子殿下,沒有當場滾落下馬匍匐在地,做出一番鼻涕眼淚橫流的景象,隻是在馬背上彎腰抱拳,畢恭畢敬說道:“啟稟殿下,末將已經開辟出一條清凈路徑。”
徐鳳年皺眉道:“徐驍也來瞭?”
隻帶來三百精銳騎軍的褚祿山抬頭咧嘴笑道:“大將軍一人,就已經把顧劍棠舊部的六萬兵馬嚇得屁滾尿流。”
臉色蒼白的徐鳳年點瞭點頭。
輕松穿過無人阻攔的邊境,徐鳳年見到一騎疾馳而來。
一對父子,相視無言。
行出二十裡路,徐驍終於開口問道:“傷得重不重?”
徐鳳年搖頭道:“死不瞭。”
徐驍瞪眼道:“臭小子,說什麼屁話!”
徐鳳年回瞪瞭一眼。
徐驍立馬氣焰全無,望向前方嘆息道:“辛苦你瞭。”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不一樣說的是屁話。”
徐驍點瞭點頭,又不說話瞭。
黃蠻兒拖拽著那具符將金甲,步行如飛,跟在徐驍和徐鳳年身後,一直傻笑。
袁左宗和褚祿山並駕齊驅,但兩相厭憎,隔瞭兩丈距離,從到頭尾都沒有任何視線交集。
褚祿山也不去瞧袁左宗,隻是嘿嘿笑道:“袁將軍,看情形,沒怎麼出力嘛?胳膊腿腳都還在,倒是殿下受傷不輕。咋的,沒遇上值得你老人傢出手的貨色?哎呦喂,楊太歲都不放眼裡瞭啊。”
袁左宗不理睬祿球兒尖酸刻薄的挖苦。
一個巴掌拍不響。
可惜祿球兒從來都是那種一個人就能把巴掌拍得震天響的渾人,“我說袁將軍,別立下大功就瞧不起咱這種隻能遠遠給你搖旗吶喊的小嘍囉嘛,來,給咱說說看你老人傢在鐵門關外的豐功偉績,回頭我去給你立塊碑去,要不給你建座生祠?都不是問題啊。”
袁左宗始終不聞不看也不說不怒。
褚祿山繼續在那叨叨叨沒完沒瞭,不過稍微放低瞭嗓音:“嘿,我還以為你會跟著陳芝豹去西蜀稱王稱霸呢,你老人傢跟齊當國那憨貨一樣,太讓我失望瞭,你瞧瞧姚簡、葉熙真那倆不記恩的白眼狼,就沒讓我失望。”
袁左宗瞇起那雙杏子眼。
死胖子還沒過足嘴癮,扭瞭扭粗短脖子,還要說話,被徐鳳年回頭訓斥道:“祿球兒,回北涼喝你的綠蟻!要是不夠,喝奶喝尿,隨你!”
褚祿山縮瞭縮脖子,終於繃不住,露出本來面目,一臉諂媚道:“殿下說啥就是啥。”
袁左宗神情平靜。
褚祿山嘀咕道:“該反的不反,不該反的偏偏反瞭,狗日的。”
袁左宗突然說道:“來的路上殿下說瞭,回頭拉上齊當國,一起喝酒。”
褚祿山瞪圓眼珠子,扭頭問道:“再說一遍?!”
袁左宗重新如石佛禪定,一言不發。
褚祿山抹瞭抹額頭滾燙的汗水,“娘咧,老子比當年聽說你要點我的天燈還發慌。”
徐驍轉頭瞥瞭一眼那對勢如水火多年的義子,悄悄感嘆。
徐鳳年長久吸氣卻不呼氣,然後重重吐出一口氣,轉頭問道:“死士甲,為什麼?”
徐驍平淡道:“黃蠻兒打小不跟他二姐親近,不是沒有理由的。”
徐鳳年嘴唇顫抖,欲言又止。
徐驍說道:“雖然她不是我和你娘親生的,但我從沒有把她當什麼死士甲看待。我隻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兩兒兩女,三個孩子都長得俊俏,隨他們娘親,唯獨二女兒長得最像我徐驍,我不疼她疼誰?養兒子養女兒,是不一樣的養法,我這個當爹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真說起來,最苦的還是你。所有孩子裡,我沒有罵過誰,就隻有打過你一次,而且兩次三番讓你往外跑,說不準哪天我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娘去得早,否則肯定抽死我。”
“那你不攔住我姐?”
“根本攔不住。我傳信給她說曹長卿會前去阻截,她還是去瞭,大雪龍騎軍內部差點鬧出嘩變。這傻閨女,真是比親生的還親生的,你說像不像我?”
“像。對瞭,這些話回頭你自己跟我姐說去。”
“哪敢啊,你小子每次也就是拿掃帚板凳攆我,那閨女真生氣的話,可是會拔劍的。”
徐鳳年無奈道:“瞧你這堂堂北涼王的出息!”
徐驍笑道:“你有出息就行。”
徐鳳年輕輕晃臂,那隻相伴多年的六年鳳振翅高飛。
徐鳳年看著天空中逐漸變成黑點的神禽,輕聲道:“真看不出來,披上甲胄,挺像將軍的。”
徐驍也抬頭望向天空,柔聲道:“你以後也一樣的。”
一輛美玉琳瑯的豪奢馬車駛入北涼道境內驛道,都說行走江湖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這輛馬車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險惡瞭。馬夫是一名體魄健壯的中年男子,深秋蕭索涼透,仍是一襲黑色短打緊衫,渾身肌肉鼓脹,氣機卻內斂如常,呼吸吐納悠然不絕如長河,顯然已經是臻於外傢高手巔峰。由此可見,馬車內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馬夫姓洪名驃,這一路走得那叫一個血雨腥風,從王朝東南方走到這離陽西北,一夜之間掌門或是長老變成人幹的幫派宗門不下二十個,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著鼎鼎大名,絕非練瞭幾手把式就能沽名釣譽的小魚小蝦。洪驃嘆瞭口氣,有些騎虎難下,內心深處無奈之餘,對於身後的年輕主子更夾雜有幾分越來越濃重的敬畏,有些話他甚至已經不敢當面去跟她說。他替她尋覓作為進補武學修為的食料,為虎作倀不假,可她這趟入北涼,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車廂內,沒有丫鬟婢女隨侍的年輕女子正在對鏡抹胭脂,一襲大袖紫裙,也虧得是她才壓得住這種純正大色,她的嘴唇原本已經有些病態的透紫,此時正在用昂貴錦盒中的桃紅胭脂壓一壓,否則就陰氣遠勝英氣瞭。她抿瞭抿嘴唇,眼眸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女子捧鏡描眉貼花黃,何況還是長得這般沉魚落雁,總歸是件喜氣開心的事情。她隨手丟掉繞枝銅鏡和錦盒胭脂,想瞭想,又拿起那柄銅鏡,伸出一指,在鏡面上橫豎勾畫,鏡面頓時支離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崗的女主人——軒轅青鋒。車廂內堆瞭不下百本大多是軒轅傢珍藏數百年的秘笈,她要送給某人,是跟送一堆廢銅爛鐵沒有差別的敗傢送法。問題在於對方還未必肯收,這讓軒轅青鋒皺瞭皺眉頭,身上氣勢越發陰鬱沉沉,像一株陰雨天氣裡的枯敗桂花樹。她根據傢學所載秘術,在一年多時間裡如一隻擇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瞭無數功力修為,讓她的武學境界一日千裡。下山之前,有一批徽山舊仇欺她女子當傢,聯手上山尋釁,不顧有鄰居龍虎山的真人在場,她將十數人全部鉤抓成幹屍,原本關系不錯的天師府已經明言軒轅氏子弟不得踏足龍虎山半步。可她軒轅青鋒會在意這個?
軒轅青鋒伸出一根手指,輕柔抹勻瞭嘴上胭脂,嘴角翹起,掛滿譏諷意味:等我走到武道鰲頭,第一個目標便是你們天師府那一窩的黃紫貴人!
她掀起簾子,懶洋洋地坐在客卿洪驃身後。洪驃沒有回頭,輕笑道:“到北涼境內瞭。”
軒轅青鋒點瞭點頭,問道:“呂祖有句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你說指玄境界高於金剛,是不是因為這句詩長生術在前金剛身在後的關系?”
洪驃放聲笑道:“這種道理,傢主你可就得問黃放佛瞭,我不太懂,這輩子隻知道埋頭練武。以前隨便得到一本秘笈就一條路走到黑,後邊到瞭徽山,也隻是挑瞭一兩本去學,也沒怎麼想去多看幾本。說到底,還是笨,死腦筋,沒的藥醫治。”
北涼的涼風習習,秋意拂面,軒轅青鋒心情疏淡瞭幾分,少瞭些許陰森戾氣,微笑道:“洪叔叔,黃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層窗戶紙瞭,你也得追上去。否則咱們徽山可真沒幾個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顯擺。”
洪驃點頭道:“傢主放心,洪某不會有任何懈怠。走外傢路數,開頭容易後頭吃苦,由外傢轉入內傢不易,不過既然傢主已經給我指瞭條坦蕩明路,要是再達不到一品金剛境,可就真是茅坑裡的磚頭,什麼用都沒有瞭。”
意態慵懶的軒轅青鋒嗯瞭一聲。
主仆二人沉默許久。
軒轅青鋒冷不丁看似玩笑問道:“洪叔叔,你會不會有一天在我眾叛親離的時候背後捅刀子?”
背對她的洪驃手中馬韁微微凝滯,然後迅速揮下,笑道:“不會。我洪驃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軒轅敬城所賜,洪驃是不懂去講什麼仁義道德,但幫親不幫理,是打從娘胎出來就註定瞭的。”
軒轅青鋒笑容古怪,語氣平靜道:“那洪叔叔留在北涼軍中。”
洪驃強忍住轉頭的沖動,輕輕問道:“啥?”
“洪叔叔你熟諳兵法韜略,徽山私軍騎兵都是你栽培出來的,那位北涼世子多半會接納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當上北涼王,總會有你出人頭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給我這個江湖大魔頭當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不管你認為我是出於交換目的,將你留在北涼當人質也好,還是由於信不過你,不願意將你留在身邊也罷,都沒有關系。這件事就這麼定瞭。”
洪驃沉聲道:“洪某就算身在北涼,將來也一日不敢忘記自己是徽山傢奴!”
軒轅青鋒靠著車廂外邊的沉香木壁,沒有出聲。
洪驃也沒有繼續感恩戴德。
軒轅青鋒的視線從洪驃背後轉到驛路一邊的楊柳樹上。
柳,諧音留。
軒轅青鋒伸出雙指,朝路旁柳樹作勢一夾,憑空斬斷一截柳枝,馭回手中。
洪驃的呼吸在剎那之間由急變緩。
軒轅青鋒編制瞭一個柳環,戴在頭上,嫣然一笑。
那隻等同於遺言的錦囊曾明確說過洪驃有反骨,看似憨厚,實則奸猾,需要以力壓制。軒轅青鋒並非沒有信心讓他臣服,隻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這個有反骨的傢夥給生吞活剝瞭。
在她眼中,一個洪驃能算什麼東西。
她發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頂武道第一人!
襄樊城外綿延無邊的稻田都已收割得十之八九,是個頂好的豐收年,百姓們都說是托瞭新靖安王的福氣。
隻不過這位靖安王趙珣在民間口碑好上加好,在青州青黨之中卻是急轉直下,都罵這位藩王忘本,過河拆橋,才由世子變藩王,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得厲害。起因是朝廷下旨各藩抽調精兵趕赴邊陲換防以及增防,就數靖安王這邊最為不遺餘力,讓本就在廟堂上說話越來越沒有分量的青黨怨聲載道。也對,這種被朝廷擺上臺面的削藩舉措,本就是出自趙珣入京時呈上的二疏十三策,如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珣這位破例擔任經略使的“文臣”藩王果真是夠狠,一樣做得毫不含糊,被做慣瞭山大王的青州將領們罵得不行。私下相聚,都說這種胸無大志的狗屁藩王,做什麼靖寧一方安定一藩的靖安王,去京城朝廷當個禮部侍郎就差不多瞭。
不過看架勢,靖安王趙珣卻是樂在其中,做瞭許多踏踏實實讓利於民的事情,一點都不介意被青黨臺柱大佬們嫌棄,因為經略使的特殊身份,沒有瞭諸多藩王禁錮,甚至幾次主動登門造訪青黨砥柱姓氏,吃閉門羹還不至於,但高門豪閥後頭的老頭子和青壯派,也談不上有什麼好臉色給靖安王。以往那些常年積攢出來的深厚交情,都給沖淡瞭,唯獨一些小字輩的,暫時在傢族內說不上話的眾多角色,對趙珣還是觀感頗佳漸好。
今天襄樊城郊一戶農傢可是受寵若驚瞭,兩位士子模樣的公子哥竟然停馬下車,其中一位衣著華貴的士子還親自下田幫他們收割稻谷。起先當傢的老農委實不敢讓那公子哥動手,生怕割傷瞭手,可拗不過那張笑臉懇求,也就戰戰兢兢應下瞭。那公子哥不愧是看著就有大學問的讀書人,學什麼都快,一畝地秋收完畢,第二畝稻田,公子哥割稻的手法就跟做慣瞭莊稼活的村民一樣嫻熟。老農的孫女給那公子遞過水壺時,臉紅得不行,把老農給樂得更是不行,私下玩笑瞭一句自己孫女,說那位士子可是富貴人傢出身,瞧不上你這妮子。
割完瞭金黃熟稻,那公子還幫著裝上牛車,黝黑老農都替他心疼那一身衣衫,最後看著孫女慢慢一步偷偷三回頭的俏皮模樣,笑著搖頭,滄桑老人心中感慨那公子真是好人啊。
親自下田割稻的公子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擦瞭擦額頭汗水,幹脆脫去鞋襪,將雙腳踩在泥地上。
身邊有一位笑意溫和的年輕讀書人,穿著樸素,跟貧寒士子無異,他因為目盲而沒有下田。
有隱蔽於遠處的侍從想要端上一壺快馬加鞭從府邸送來的冰鎮涼酒,被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揮手退下。
他笑問道:“陸詡,你說本王這算不算知道民間疾苦瞭?”
目盲士子扯瞭扯嘴角,“若是能夠不提‘本王’二字,才算真切知道民間疾苦。”
公子哈哈大笑,對於這種大不敬言語,根本不以為意。
靖安王趙珣。
曾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瞎子陸詡。
趙珣嘆瞭口氣,憂心忡忡道:“陸詡,青黨一事,你讓我先行喂飽小魚,長線好釣肥,再輔以文火慢燉老烏龜,我都按照你的既定策略去做瞭。這些都不難,畢竟都算是自傢人,青黨本就大廈將傾,註定是分崩離析的結局,一群被趕出廟堂中樞的散兵遊勇,他們大多數人除瞭依附於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不過當下咱們可是有燃眉之急,京城那一門三傑的宋傢可是鐵瞭心要咬我。宋觀海那老兒開創心明學,得以霸占文壇二十年,我朝平定春秋以後,宋老夫子更是親筆題寫《忠臣》《佞臣》兩傳,還有編撰《九閣全書》,每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可在皇城騎馬而行,都是天下讀書人崇拜至極的榮勛。小夫子宋至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接任國子監右祭酒,一字千金,連皇帝陛下也贊不絕口,如今科舉取士,大半讀書人可都是不得不寫那‘宋體’,獻媚於考官。宋傢雛鳳宋恪禮也不辱傢學門風,一舉金榜題名,位列榜眼,成為新晉的黃門郎,萬一再打磨幾年外放為官,立馬摻沙子到瞭咱們這邊,可就徹底難纏瞭。宋觀海記仇父王當年當庭羞辱他是老不修,如今天天在京城挖苦我,更是不斷在朝廷上彈劾我,就算聽說他現在身體抱恙,沒幾天可活,但是有宋至求和宋恪禮在,對咱們來說依然是一場近乎沒個止境的惡仗啊。”
陸詡興許是因為眼睛瞎瞭,聽人說話時,顯得格外專註。
他是溫吞的性子,別人說話時從不打斷,自然更不會有半句迂闊言談,安靜等待靖安王倒完瞭苦水,也沒有妄下定論,隻是平靜問道:“靖安王可知宋觀海在殿上有過忠臣良臣一說?”
趙珣受陸詡感染,加上本身並不毛躁,此時已是平心靜氣許多,點頭道:“當然知曉,在春秋前後當過三姓傢奴的宋觀海為瞭給自己洗出個清白,跟先皇講過忠臣與良臣之區別。良臣是為一己之私,不懼刀斧加身,為名垂青史而讓帝王蒙受史書罵名。而忠臣則是勤勤懇懇輔佐君王共圖大業的同時,自己同樣收獲好名聲,子孫薪火相傳,福祿無疆。宋觀海那老傢夥當然是以錚錚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諷諫直諫死諫無數次,連皇後都數次親自為他向陛下求情,這才逃過牢獄之災。這一點,我倒是的確打心眼裡佩服宋老夫子。”
陸詡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搖頭緩緩道:“不過是一介縱橫傢的長短學說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轉黃老,再而崇法,無操守可言,當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說過‘宋夫子疏慢通達,但朕覺其嫵媚’,世人都以為是稱贊,但深究一番,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或者說是一句有很大餘地的蓋棺之論。”
趙珣一愣之後,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鮮新鮮,陸詡你這個說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瞭!”
陸詡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讓婢女讀你送來的京城密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寫得模棱兩可。傳言宋觀海諫諍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本,但是至今忍住沒有交給史官。這可是又想當忠臣又當良臣的人心不足。”
趙珣皺眉道:“這件事情真假還不好說,就算退一步說,宋觀海真存有奏章秘錄,隻要不交給史官,咱們能拿這個做什麼手腳?要是哪天帶進棺材,就更是沒戲瞭。宋老夫子可是板上釘釘可以死後讓陛下撰寫碑文的。”
陸詡語氣平緩地說道:“以宋觀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於是否在死後交給史官,顧慮子孫福澤,哪怕他年老昏聵,他兒子宋至求也會攔下。但是……”
趙珣急不可耐道:“快說快說。”
原本沒有賣關子企圖的陸詡停頓瞭一下。
趙珣趕忙笑著作揖致歉,“是我心急瞭。”
陸詡說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時日,一些個沒有遠慮更無近憂的權勢人物,往往就會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著。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縫縫補補,但也不是滴水不漏,隻需等宋觀海去世後,趁熱打鐵,動用在宋府上潛伏的諜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傢敵對勢力泄露此事。若是沒有安插死士諜子也無妨,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一樣穩妥,京城從不缺捕風捉影的小人。但有一點極其重要,消息傳遞要快,要以最快的速度傳入皇帝耳中,絕不能給宋傢銷毀奏章副本的空閑。若是被迅速毀去,再想扳倒宋觀海,就隻能讓靖安王府牽頭,授意一人集合三百四十二本奏章,鼓吹散佈於京城。隻是如此一來,你就要難免牽扯其中,並不明智。咱們不能輕視陛下眼線的耳目之靈光,以及那些官場老人的敏銳嗅覺。還有,請靖安王你牢記,宋觀海畢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業恩師,雖說你在京城跟他們都有過一面之緣,看似相互觀感不俗,其實僅以眼下來說,弊遠遠大於利。如果這件宋門禍事無須靖安王你親自出馬,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跡的話,到時候便可以自污名聲,假傳奏章副本外泄,因你而起。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徹底摘出京城官場,暫時遠離兩位皇子。而且不用擔心皇帝陛下會對你起疑心,他畢竟不是那類無知庸君,反而隻會對你加重信賴。這對襄樊和你這位經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趙珣細細咀嚼,頻頻點頭。
但趙珣隨即問道:“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傢?”
陸詡聞著秋收稻田獨有的鄉土清香氣息,臉上終於洋溢起一點笑意漣漪:“官場上做戲,不能做得過火。跟燉老鴨湯是一個道理,慢燉出味兒,但太久瞭,也就沒味瞭。宋傢治學有道,為官則遠遜張首輔、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遺老孫太師更是差瞭太多。還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則要求小。見微知著,別小看這種小事,真正讓宋傢從榮轉衰的,恰恰就是這類小事。榮極人臣,向來福禍相依。宋觀海不是徐驍也不是顧劍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實底蘊無比雄厚的張巨鹿。富貴才三代的宋傢失之根基輕浮,看似滿門榮耀,加上宋觀海結怨太多文壇巨擘,想要保住晚節,很難。宋至求的國子監右祭酒,宋恪禮的小黃門,一旦大禍臨頭,那些自稱宋門走狗的門生,大多會急匆匆回傢提筆倒戈一擊,不願落井下石都算風骨奇佳瞭。靖安王你可以選擇在宋觀海死後有所動作,也可以在宋觀海重病時做出動靜,若是後者,大概可以活活氣死和嚇死這位老夫子吧。”
趙珣向後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蹺起二郎腿,瞇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禮會如何?”
陸詡答復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隻能是死在潦倒中。”
趙珣無言以對。
陸詡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珣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麼學來的?”
陸詡自嘲道:“眼瞎瞭,無事可做,就隻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趙珣伸瞭個懶腰,“你說那老鴨煲,真的好吃?回頭讓府上下人幫你做兩盅?”
陸詡點頭道:“不扣俸祿就行。”
記下煲湯這件事的趙珣拍拍屁股起身,陸詡輕輕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著站起身後輕聲說道:“那女子來歷不明,還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動心不動情即可。”
趙珣厲聲道:“放肆!”
陸詡笑而不語。
僵持不下。
趙珣臉色猛然轉變,握住陸詡手臂,無比誠懇地說道:“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趙珣豈會不知?陸詡,還希望你以後能在我走彎路的時候,直言不諱。”
“我隻是個無法科舉無法擔任朝官的瞎子,隻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聽上一聽?我趙珣可是連這個都可以與你說上一說的!”
“非禮勿聽。”
“別啊!陸詡啊陸詡,其他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男女之事!”
“非禮勿聽。”
……
陸詡除瞭老靖安王趙衡在世時,輾轉各個衙門擔任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趙珣世襲罔替之後,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擔任任何官職,隻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沒有誰膽敢怠慢瞭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紅人,哪怕是兩代人都在王府上擔任管事的大管傢,遇上瞎子陸詡,也一樣噓寒問暖,生怕出瞭丁點兒紕漏。而陸詡也的確好說話,偶爾得閑,也能跟府上下人仆役不露痕跡地打成一片,給人說書說狐仙志怪,幫人算命看手相,書寫春聯也是有求必應,真真正正是個無欲無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雞腸的難弄人物,也都憎惡不起來,誰吃飽瞭撐著跟一個不會跟你搶什麼東西卻能隨時幫襯你一把的和善人物過不去?
陸詡的住處僻靜優雅,雖說獨門獨院,地方卻也著實算不得如何氣派,院子裡除瞭幾名負責打掃雜事的女婢,也就一個喚作杏花的貼身婢女,伺候這個與世無爭的年輕瞎子。
夜深人靜。
陸詡坐在書房,為方便杏花照料,他特意點上瞭兩盞油燈,至於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貴如金,陸詡不至於去計較這種事情。
陸詡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為狗尾續貂。那就是搜集二十三史、天下諸州郡縣志書,以及歷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冊,不論國典朝章,還是官方記載民隱秘錄,有得即錄,除瞭靖安王藏書,還請趙珣暗中收購,耗費金銀幾許,陸詡依舊不去計較。陸詡讓丫鬟杏花每日誦讀文字,並且幫忙手錄勾勒地理圖志的輪廓,他則親筆以蠅頭小楷在書頁初稿中做細致的眉批夾註,至今已經完成十餘卷帙,盛放於書房角落的一隻竹筐中,暫命書名為《春秋州郡利病藥方書》,有意自貶為一個隻懂得頭疼治頭的末流郎中,為天下州郡把脈治病,至於是否能對癥下藥,就由以後翻閱此書之人去判斷。說是兵傢典籍,不準確。說是簡單的地理圖志,也不對。趙珣曾經來到書房,隨手翻過,並無精讀的興致,隻是將寫這本書當作閑暇差事的陸詡也不去強求。
陸詡擱筆歇息,轉瞭轉手腕,杏花詢問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習慣被人殷勤侍候的陸詡搖瞭搖頭。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銳死士,從趙衡傳到瞭趙珣手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護人和殺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為瞭護衛陸詡坦然赴死,也可以因為趙珣一句話而不眨眼地殺掉他陸詡。陸詡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會因此對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給說光瞭,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實等於沒說。
陸詡一直在鉆研如何細致權衡人心,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無非是婦人孺子皆知權衡利害,可就怕那鬥大砣小。想來想去,隻是想出瞭一個陸詡自認為很蠢的辦法,就是以棋子顆數多寡來計算人心之厚薄。
陸詡聽著燈花燃燒時嗤嗤作響的細微聲音,笑道:“杏花,世間聲音無數,你最喜歡哪一種?”
杏花相貌平平,不過聲音清脆,極為悅耳,身段也婀娜動人,因為要讀書以及偶爾的代筆,她就坐在陸詡旁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過公子若是給出一些選擇,奴婢可以作答。”
陸詡輕輕點頭,略作思量,娓娓道來:“泉聲,琴聲,松濤聲,竹嘯聲,山禽聲,芭蕉雨聲,落葉聲,稚子讀書聲,名妓歌曲聲,少女挑擔賣花聲。”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選賣花聲呀。”
陸詡啞然失笑,“忘瞭你叫杏花。不過我告訴你,前朝有一位被稱作詩傢天子的大文豪,說法便是與你一樣,也說那千百種天地清籟,就數市井深巷的賣花聲為第一,最是能斷人肝腸。”
杏花疑惑問道:“公子,這是為何?”
陸詡在她面前,大概是處處有求於人,也就不吝言笑瞭,“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麼時候想通瞭再告訴你一聲。”
跟陸詡朝夕相處,杏花也隨意瞭許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當面譽為“不輸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說完以後,重新提筆,伏案書寫“藥方”。
此王是趙衡,而非趙珣。
陸詡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讓趙衡臨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誰。
軒轅青鋒遞出徽山千年老桂樹心制成的木質名刺,然後被管事帶入北涼王府,穿廊過棟,終於來到半山腰聽潮湖心的涼亭中。年輕男子早早白發如霜,隨意用一根紅繩系瞭一個挽結,坐在臨水圍欄上,靠著金漆廊柱,手中把玩著軒轅青鋒上交王府的名刺。軒轅青鋒站在涼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蓮花石墩上,一路行來,百感交集。當年吳州元宵賞燈,這個皮囊俊秀的年輕人跟一個色胚無賴待在一起,爭執過後,被她的扈從攆得如過街老鼠一般淒涼。那時候軒轅青鋒也隻當他是破落戶裡沒出息的無趣男子,胸無點墨,科舉無望,也就隻能憑著相貌騙涉世未深的小傢碧玉。事後偶爾想起那樁鬧劇,也僅是猜測他的娘親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才生得出這樣好看的兒子。哪裡知道重逢於徽山,這廝搖身一變,就成瞭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帶一百甲士入龍虎,可以說因為他,牯牛大崗主人才能夠換成是她。隻是軒轅青鋒始終沒辦法將他和將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男子聯系在一起,直到親身步入清涼山王府,她才逐漸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徐鳳年,會成為人屠徐驍之後離陽王朝第二位異姓王。
徐鳳年摩挲著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這名千裡迢迢從劍州趕來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搖山上有許多千年老桂,隻是近百年逐漸死去,最後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瞭絕唱。徐鳳年招瞭招手,輕聲問道:“除瞭一百多部秘笈,你帶桂子酒瞭沒有?”
軒轅青鋒走入涼亭,挑瞭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視,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給你帶一壇。”
徐鳳年把名刺放在膝蓋上,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態,閉目養神,談不上有什麼待客之道。軒轅青鋒沒有任何憤懣怨言,在她看來,隻要是人屠的嫡長子,就有這份傲慢的資格。她心平氣和地問道:“一直聽說北涼王府戒備是外松內緊,將那江湖刺客當作一尾尾肥魚釣上鉤。為何殿下肯放心讓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嗎?”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一襲朱袍從聽潮湖中躍起,躍過瞭涼亭頂,再墜入湖中,一閃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紅鯉跳龍門。
除瞭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陰物“浮出水面”,遠處有府上婢女托盤姍姍而來,盛放有用作觀景的餌料。徐鳳年擺擺手,示意交給軒轅青鋒。
徐鳳年睜開眼睛,坐回墊有綢緞的長椅,說道:“徽山那邊的動靜,我都有聽說。不過你就算境界突飛猛進,我再讓你坐近肩並肩,你想要殺我,也不容易。”
軒轅青鋒冷笑道:“北涼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鳳年瞥瞭眼優哉遊哉在聽潮湖水中嬉戲的陰物,笑道:“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氣運換來的,一分銀錢一分貨。軒轅青鋒你啊,就別冷嘲熱諷瞭。”
軒轅青鋒沒有向湖中拋下餌料,面無表情地說道:“不敢。”
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事情,問道:“一百來部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讓我扶植你當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貪心瞭。你也不是我媳婦,我為什麼做這樣虧的買賣?”
軒轅青鋒從那隻通體施青綠色釉的折枝牡丹紋盤中抓起一把餌料,沒有急於丟入湖水去欣賞天下聞名的萬鯉翻滾景象,緩緩說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鳳年伸瞭伸手。
軒轅青鋒說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實學,洪驃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僅是路子。隻要北涼敢收下,誘以足夠分量的魚餌,他們心甘情願上鉤。但有一事軒轅青鋒必須說好,進入北涼他們求官求財,但不會樂意把命搭上,你要他們進瞭北涼軍就去邊境上廝殺,他們絕對不肯,但是在北涼境內擔任個六七品官職的校尉,隻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無妨,就足夠讓他們替你出份氣力辦事。”
徐鳳年譏笑道:“軒轅青鋒,你當官帽子是路邊攤子上的大白菜?”
軒轅青鋒丟下一把餌料入湖,平淡道:“陳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婦孺皆知。這位兵聖的一些心腹嫡系也大多辭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將蠢蠢欲動,到時候這些新空出來的座椅,你給誰不是給?還不如做順水人情。我送給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歲不高卻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隻需給他們一兩年時間,也就能服眾。我軒轅青鋒雖然沒有當過官,但禦人術還算知道一點。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當穩北涼王,總歸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魚龍混雜瞭一些。”
徐鳳年笑道:“你那點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馭人術,稱不得禦人術。跟馭劍、禦劍之差是一樣的。”
軒轅青鋒也不反駁,隻是冷著臉把一整盤餌料都一股腦倒入湖中,錦鯉撲水,喧沸嘈雜。
徐鳳年等湖面復歸平靜,這才無奈道:“你這壞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當初我跟溫華遇上你,雖說是我們管不住嘴出言調戲,有錯在先,可有幾個大傢閨秀跟你這樣斤斤計較的。現在當上瞭徽山傢主,而且還想要一統江湖,就你這份糟糕的養氣功夫,就算你當上瞭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註定是孤傢寡人。我栽培誰不好,偏偏扶植你?註定竹籃打水一場空,耗銀子還費精力。咱倆不打不相識是不假,可坐下來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規矩講究。”
軒轅青鋒盯著徐鳳年,眼神冷漠道:“徐鳳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到瞭王府就沒如何休憩的徐鳳年又靠向廊柱,輕聲道:“當你是半個朋友,才跟你嘮叨這些不討好的話。愛聽不聽。”
軒轅青鋒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徐鳳年輕輕撫掌笑道:“那行,這趟既然是有求於我,我也就跟你開門見山。我有個朋友在西域那邊纏鬥韓貂寺,已經有一段時日,王府上也陸續派遣瞭一些死士過去幫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為暴漲,要不去熱熱手?就當作一場兇險的武學砥礪。對瞭,軒轅青鋒,你有沒有心儀的男子?沒有的話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宮仆射,排第二的陳漁在胭脂榜上四字評語便是‘不輸南宮’,就是這個南宮。我習慣稱呼他白狐兒臉,不過你記得千萬別這麼叫,會被打的。刺殺天下首宦韓貂寺,也算是你給我們北涼納下的投名狀,沒有瞭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個遠在幾千裡之外的徽山傢主。”
軒轅青鋒冷笑道:“這便是你的禦人術?真談不上半點爐火純青。”
徐鳳年搖頭道:“我跟你一樣,隻會馭人,都是‘官場’上的初生牛犢。”
軒轅青鋒瞥瞭一眼這位世子的似雪白發,笑瞭笑,問道:“徐鳳年,怎麼回事?”
徐鳳年摸瞭摸頭發,平淡道:“現在說好聽點,算是偽指玄境界。說難聽點,跌境跌得一塌糊塗,想必你看得出來,我就算痊愈,內力修為則是連二品境界都沒瞭。但的確有那麼眨眼工夫,我曾經可以以偽天象去禦劍瞭。所以你犯不著可憐我,要可憐,好歹也得等你實打實進入圓滿指玄。”
這娘們兒真是糟糕至極的脾氣,都懶得掩飾她的幸災樂禍,哈哈大笑:“又是偽指玄又是偽天象的,也就聽上去嚇唬人而已。徐鳳年,那你豈不是這輩子撐死瞭就是金剛境?我都想真的可憐可憐你瞭。”
徐鳳年看著這張燦爛臉龐,跟著笑起來,“我就說,你還是開心嬉笑的時候更好看一些。”
軒轅青鋒沒有刻意繃住笑臉,肆意大笑,“看你如此淒慘,我真是開心得很哪。”
徐鳳年將名刺拋回給軒轅青鋒,“雖說咱們關系半生不熟,但還沒有生疏到來我傢做客需要遞交名刺的地步,以後再來這兒,別說不用走大門,你翻墻進入都行。隻要西域那邊傳來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證讓你徽山不缺銀子不缺人。”
軒轅青鋒接過名刺放入青花盤子,突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問道:“徐鳳年,你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徐鳳年笑罵道:“放你的屁。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話?”
軒轅青鋒說道:“你要我何時去西域剿殺韓貂寺?”
徐鳳年起身,朝岸邊招瞭招手,馬上有一名背負鐵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來。
徐鳳年指瞭指從北莽帶回王府的年輕死士戊,對軒轅青鋒笑道:“這孩子綽號‘一點’,他帶你出北涼,西域那邊還會有人接應你們。”
健壯少年輕輕說道:“公子,下回給人介紹我能不能別說成一點啊,我叫戊。”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個小二百五,你不是總說要成為最出色的死士嗎,逢人就自報名號身份,你不覺得丟人現眼啊?”
少年愣瞭愣,撓頭咧嘴笑道:“也對。”
徐鳳年笑道:“去,帶這位阿姨去西域。”
軒轅青鋒默默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說瞭一句好咧,轉身就走,時不時偷瞧幾眼身邊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歲數瞭?快三十瞭?敢情是保養得好?
徐鳳年在軒轅青鋒背後說道:“洪驃的去處,我會安排的。”
軒轅青鋒轉頭笑瞇瞇道:“侄兒真乖。”
徐鳳年一笑置之,真是個不肯吃虧的娘們兒。
笑過之後,徐鳳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藥氣彌漫刺鼻,徐鳳年來到床頭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這些天,徐鳳年除瞭馬馬虎虎清洗後換上潔凈裝束,就一直守在這屋子裡沒有如何合眼,也就逐漸褪色露出瞭那一頭白發,他嫌染色麻煩,讓青鳥僅是一番梳洗後就作罷。
徐鳳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屋內寂靜無聲。
火大無煙,水順無聲,人之情苦至極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