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第六章 徐鳳年聽潮擺子,五藩王啟程赴京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但對於習慣瞭安穩日子的老百姓們而言,不過是多瞭幾場茶餘飯後的段子談資。看不見風雨欲來,也就不會人心惶惶。

徐鳳年從北莽返回北涼以後,先是趕去鐵門關截殺趙楷,回到王府以後又得一步不離照看徐渭熊,之後更是開始借助徐陳二人的謀略去鋪路,直到今天,才提著一壺綠蟻酒登樓。並非不能生生擠出時間早些去聽潮閣,隻是徐鳳年不敢那樣做。

小時候腿腳孱弱,卻能在聽潮閣內爬上爬下十分飛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內力,竟是走得如此緩慢。

在閣頂一坐就是將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茍言笑,北涼首席謀士趙長陵死後,被壓瞭一頭的他本該正值出頭之日,為離陽王朝熟識,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稱濃墨重彩的評語。可他始終就在那兒閉關,為什麼?謀士為明主指點江山,不就圖一個死後名垂千古嗎?

李義山死後無墳,也就無碑。

一壇骨灰被徐驍親自帶至邊境灑下。按照李義山的說法,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著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驍帶兵馬踏北莽,就想著死後安靜望北,由那個並不承認的徒弟去完成。這份苦心徐驍沒有跟徐鳳年訴說,但徐鳳年何嘗不知道?

徐鳳年推開單薄閣門。閣內晦暗陰潮,他將綠蟻酒放在書案上,點燃案角上的銅盞油燈。

筆架上懸有一桿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筆。與以往滿地紛亂書籍不同,大概是徐驍親手整理過,但屋內顯得越發空蕩寂寥。小時候徐鳳年很畏懼這裡,既要跟這位半個師父的男人讀史抄書,還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結實,關鍵是都不能跟誰抱怨,更要看著他喝酒聽著他的咳嗽。他喝酒很兇,咳嗽也很厲害,好像下一刻就會死於醉酒重咳。

徐鳳年腳下的書案空腹中,放有一張刻線模糊的棋墩和兩盒越發摩挲圓潤的黑白棋子。他彎腰將棋墩和棋盒搬到案面上。當年為瞭考校並且加厚少年徐鳳年的記憶力,師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點點懸空下棋,已經很少用到棋墩棋子。

徐鳳年打開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對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瞭出行的徐鳳年,這一次則是少瞭李義山。

徐鳳年輕聲道:

“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去瞭西蜀,我樹立瞭這樣的敵手,讓師父你不省心瞭。

“陳芝豹走得無牽無掛,可他那些願意為他效死的嫡系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讓徐驍沒有攔下他們,你要罵就罵吧。以後萬一輸瞭,肯定會有野史說第二任昏聵北涼王,縱虎歸山,放任百騎入蜀,徐鳳年確實不堪大任。陳芝豹將將之才僅遜色於徐驍,將兵之才更是天下獨一號,到瞭西蜀為王,光是拉開陳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幾年就可以坐擁可戰可守的數萬精兵。不過我想,既然註定要跟他一戰,那就幹脆光明正大戰上一場,就不抖摟那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瞭。

“跟師父你一塊在閣內閉關的南宮仆射已經出關截殺韓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權閹是白狐兒臉的四位仇傢之一。我在北莽殺第五貉之前,本以為這輩子約莫是可以一鼓作氣追上他的境界,不承想鐵門關一役,就被打回原形瞭。好像師父你是從不排斥讓我習武的,聽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驍賭我能否進入一品境,我進瞭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讓你失望。

“按照你的佈置,慕容桐皇戴瞭一張入神面皮,潛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瞭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換來瞭她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不是王妃,勝似王妃。至於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離間趙珣和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陸詡,你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陳亮錫各有千秋,誰像你誰像趙長陵,目前還不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將徐淮南的頭顱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願說出瞭真相。他是一個極為大氣的謀士,不拘泥於帷幕之後計謀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謀士必備的預知之天賦更是出類拔萃,不出意料的話,我會讓他成為下任經略使的第一人選。陳亮錫雖是寒士出身,鑒賞機變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評點謀士,謀己謀人謀兵謀國謀天下,依次層層遞進,謀得自身太平,才可幫人出謀劃策。謀士的謀兵才華,你說可遇不可求,自己是書生,卻不推薦讀書人對伐兵之事指手畫腳,可以跳過此層境界,唯獨不可缺少謀國之眼界。你更說北涼棋局,是無奈的治孤之局,隻能險中求勝。謀士不用去刻意謀治天下,以此作為目標的話,就要拖垮北涼二十年辛苦積蓄起來的傢底,而要相對愚笨地順勢而為,我不清楚徐陳二人心中所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北涼隻能輸一次,北莽、離陽卻能輸上多次,我不介意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麼多年早就習慣成自然瞭。

“我二姐大概可以勝任謀兵之謀略重任,我會讓梧桐院成為一座類似廣陵王趙毅的軍機要地春雪樓,誰說女子就如那絕無大器傳世的龍泉窯。”

徐鳳年就這樣零零散散嘮叨著。

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絮叨的人,殺敵是如此,清明時節殺留下城陶潛稚,殺魔頭謝靈,殺拓跋春隼扈從,殺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鳳年低頭說道:

“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我今日鬥膽給師父也蓋棺定論。

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傢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十子得十子。”

徐鳳年將十顆棋子落在棋盤上。

“洞察預知一事,師父幾乎獨身一人,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得四子。”

輕輕放下六子後,徐鳳年又從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得九子。

你喜親自謀兵,卻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簇聚而成的可戰之兵,隻等我當上北涼王後頒佈一紙敕赦,便坐擁十萬餘兵馬。得八子。

外交一項,徐驍按照你的佈局,與朝廷與張巨鹿與顧劍棠周旋十多年,不落下風,遠勝燕剌王手下那名謀士,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治孤強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說,不得一子。

鑒賞識人,徐驍六名義子,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三人都出自你獨具慧眼。得六子。姚簡、葉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後親自為徐北枳陳亮錫寫下雕琢之法,暫且加上四子。

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劃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讓我這種草包都有機會當上北涼王。得八子。”

棋盤上已經放有整整六十顆棋子。

然後是身具文才等相對閑散六事,棋盤上陸續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顆。

徐鳳年癡癡望向棋盤,“謀士當先謀己。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傢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剌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師父,那你呢?”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瞭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天色漸黃昏。

徐鳳年走出徐渭熊那間藥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黃瓜這幾天一得閑就黏糊著許久沒見面的世子,在門口皺鼻子嗅瞭嗅,就想著摘下腰間香囊給世子掛上,好沖散一些藥味,可徐鳳年搖瞭搖頭,一起走到院子裡。看到徐驍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黃瓜悄悄掩嘴一笑,躡手躡腳離去院子,不打攪北涼王與世子殿下的相處,臨出門前,回眸一望,世子白頭,讓她揪心得不行。徐鳳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驍就清醒過來,揉瞭揉臉頰,自嘲道:“年紀大瞭就犯困,記得年輕時候不管是殺敵還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沒見有啥疲乏,隻要瞇上一覺睡個飽,醒來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鳳年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誰還沒有個年老的時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裡修煉長生的真人,再說就你那悟性也想證長生?一輩子二品小宗師境界,再瞧瞧比你還年輕的顧劍棠大將軍,都入武榜瞭,你害臊不?”

徐驍本想放聲大笑,可不敢吵到瞭屋子裡療傷休養的閨女,摟瞭摟袖口,雙手插袖,既不像是北涼王,也不像是大將軍,倒好似一個衣食無憂的村頭老閑漢。

徐驍輕聲笑道:“這你就不懂瞭,已為人父,加上我這把年紀的,可不興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瞭,比來比去,說到底還是比自傢兒子嘛。你瞧瞧顧劍棠那幾個子女,男的文不成武不就,長相還歪瓜裂棗,女的也沒的出奇,顧劍棠想要跟我徐驍比?我都不樂意搭理他,一邊涼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得開。”

徐驍轉頭看瞭眼清涼山頂的黃鶴樓,提議道:“一邊爬山一邊聊天?”

徐鳳年點點頭,揮手將二姐院子裡的大丫鬟喊來,要瞭兩壺溫過的黃酒,起身遞給徐驍一壺,“少喝綠蟻,我都覺得有些嗓子冒煙,既然你自己都說服老瞭,以後多喝黃酒,養生。”

徐驍笑著接過黃酒,灌瞭一小口,走出院子,沿著一條青石主道向山頂走去。當年王府建造,按照這位北涼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滿堂怎麼來,這條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鋪就,後來他媳婦說青石板就行,還能有一個“青雲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雲,子子孫孫哪怕走得吃力,總歸還是升登青雲。徐驍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當年親自參與瞭扛石鋪路這種苦力活。

父子二人,悠然登山。

徐鳳年說道:“褚祿山已經前去就任北涼都護,授驃騎將軍,因為陳亮錫準備著手整理北涼軍職,許多雜號裨將都要取消,隻存八個或者九個。校尉稱呼會比以前值錢許多,就先由這個驃騎將軍不加‘大’字開始。袁左宗取代鐘洪武成為騎軍統領,授車騎將軍。齊當國和寧峨眉兩人分別擔任鐵浮屠主副將,黃蠻兒領銜新龍象軍,三人暫時都不授將軍。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級,至於具體是授幽州將軍還是如何,我還得等陳亮錫的折子。軒轅青鋒送來的徽山客卿洪驃,確實有領兵才學,是否頂替皇甫枰擔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來,由她統領你那支三萬人馬的大雪龍騎軍,你有沒有意見?”

徐驍笑道:“既然能當個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櫃,我怎麼會有意見。老黃瓜刷綠漆裝嫩,也太不識趣瞭。”

徐鳳年瞪眼道:“聽著怨氣很大啊?”

徐驍連忙擺擺手道:“沒有的事。”

徐鳳年嘆氣道:“北涼軍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變動,如果萬一有尖銳矛盾,而我又彈壓不下,可能還要你出面安撫。”

徐驍平淡道:“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趙傢‘傢天下’二十年,咱們徐傢‘傢北涼’也快二十年瞭,北涼這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爹捫心自問,一個都沒虧欠,何況福澤綿延子孫,他們該知足瞭。鐘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裡串聯燕文鸞搞小動作,我不介意讓他徹徹底底喝西北風去,將軍沒得當,連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當個富傢田舍翁。至於燕文鸞,當年他跟長陵是極力試圖說服我劃江共治天下,這麼多年,一直是被義山笑稱為‘稱帝派’的頭目,拉攏瞭很多心裡頭有怨言的老傢夥,燕文鸞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壯將領,多半是當年附龍無望心灰意冷退下來的老將子孫。”

徐鳳年喝瞭口黃酒,“快二十年的腐肉瞭,虧得你有魄力,早就幹脆利落讓燕文鸞自立門庭,沒讓這根藤蔓攀延到騎軍中去,才算沒讓整個北涼鐵騎病入膏肓。”

徐驍提著酒壺,嘆氣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春秋一戰,九國並峙爭雄,咱們北涼軍一口氣就滅掉瞭六國,都是硬碰硬拿命換來的,你說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願稱帝,後來馬踏江湖,還好,走的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牽連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聖旨才是狠手,我那無奈一撤,北涼就開始軍心渙散瞭。原因很復雜,但結果就是流失瞭大量校尉,許多原本靠繃著一口氣想要建立不世功勛的老人,也淡出視野。所以說書生治國,很難;書生害人,輕而易舉。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這名與義山齊名的謀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亂戰,硬刀子靠我和顧劍棠這幫武人;這種不見血的軟刀子,則大多是他的手筆。碧眼兒張巨鹿由一個小小黃門郎連跳那麼多級臺階,三年後直接當上首輔,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來,讀書人自然比我們騎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學,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瞭大事。才學極高,成事極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這種能乘勢而為施展抱負的讀書人。當今皇帝登基前,曾誠心誠意說過一句‘我願為元先生之牽線傀儡’,於是元本溪就讓他當上瞭九五之尊。趙衡那個婦人,肯定臨死都恨極瞭這個讓他丟掉龍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婦趙衡,死前倒是難得爺們兒瞭一回,以死換得趙珣的世襲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這份心智,早就沒當今天子的事情瞭。那個叫陸詡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寫得漂亮,連我都看得懂,聽說你跟他在永子巷還下過棋?怎麼沒直接抓來北涼當謀士?”

徐鳳年搖頭道:“當時顧不上他,當然主要還是不信自己的賭運,就錯過瞭。遺憾是有一些,不過也談不上如何後悔。趙珣這個靖安王我領教過本事,很會隱忍,但說起來仍是比他爹還不如,要是沒有陸詡,靖安王藩地肯定要換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物去鎮守,到時候北涼會越發難受,還不如讓趙珣在那邊小傢子氣搗鼓折騰。藩王按例四年入京面聖,他要是敢捎上陸詡,我都替他擔心會被挖墻腳,到時候他這個百年一遇的文官藩王就成瞭天大笑話。”

徐驍欣慰笑道:“不愧是我徐驍的兒子,霸氣。”

徐鳳年無奈一笑。

徐驍哈哈道:“敦煌城外,一人一劍守城門,也挺霸氣。難怪紅薯那丫頭對你死心塌地。”

徐鳳年在離山頂還有一段路程時駐足,跟徐驍一起眺望涼州州城全景,“葉熙真和褚祿山一明一暗,掌握北涼諜子機構,祿球兒既然當上瞭北涼都護,就得把其中一塊肉吐出嘴,我打算讓陳亮錫去打理。葉熙真那一塊,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徐驍輕聲問道:“為何你不選徐北枳?”

徐鳳年搖頭道:“我想讓他一心成為下任經略使,沾染諜子之事,勞心勞力,會讓他分心太多。諜子是謀小謀細,經略使卻要求謀大謀巨,再者徐北枳身體不好,不想讓他步我師父的後塵。”

徐驍點瞭點頭,望向遠方,身形寂寥。

繼續登山,徐驍說道:“吳起應該已經從北莽進入蜀地投靠陳芝豹瞭。”

徐鳳年苦澀道:“這趟北莽走得艱辛,卻連這個舅舅的面都沒見到。”

徐驍搖頭道:“可能見過瞭,隻是你不知道而已。這件事你不用多想,親戚之間的緣分已盡。”

徐驍繼續說道:“沒有誰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富貴命,也沒有誰的兒子就一定不能死的道理,我徐驍的兒子也不例外。想要繼承傢業,得靠自己去打拼。這二十年,我在等你成長,陳芝豹是在等你夭折。我跟老陳傢的情分,在他去鐵門關想著連你和趙楷一起斬殺後,就沒有瞭。如此也好,也沒誰對不起誰。鳳年,爹逼得你三次出門遊歷,別怪爹狠心。”

徐鳳年打趣道:“我知道,你是記仇那麼多次我拿掃帚攆著打。”

徐驍差點笑出眼淚,咳嗽幾聲,灌瞭一口溫酒差平緩下情緒。

終於登頂清涼山,天空晴明,視野極佳。

徐驍傴僂著身形,瞇眼望向西城門,“當今六大藩王,除瞭爹,以燕剌王趙炳最為兵強馬壯,當初天子在大殿上要讓陳芝豹封王南疆,未嘗沒有制衡趙炳的企圖。廣陵王趙毅,跟皇帝同母而出,深受器重,明面上那些敲打,無非都是演給外人看的。讓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擔任廣陵道經略使,是擔心趙毅手段過激,惹來非議,難保離陽王朝第三個世襲罔替。皇帝對這兩人的做法,可見其親疏。膠東王趙睢,因為坐鎮兩遼,與我難免有些情誼,這些年被皇帝和張巨鹿、顧劍棠先後夾槍帶棒一頓收拾,處境確實有些淒涼,不過此人雖說生在帝王傢,但性子難得直爽,交心以後,值得信賴。靖安王趙珣不去說,雄州淮南王趙英,原本酷似老皇帝,隻是欠缺瞭氣數,而且他本人也不得不清心寡欲,五位宗親藩王中以他被壓制得最為慘烈,半點實權都沒有。這次藩王循例進京,我肯定不去,不過明面上尚未封王的陳芝豹註定要走一遭,因此會是一個‘六王入京’的大場面。”

徐鳳年搖晃瞭一下空酒壺,問道:“太子還沒有定下來?”

徐驍笑著道破天機:“不出意外,在那些皇子封王就藩之前,四皇子趙篆就會被立為太子。誰讓這小子被元本溪看好。”

徐鳳年皺眉道:“不是立長不立幼傳嫡不傳庶嗎?趙篆雖是嫡子,可大皇子趙武卻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啊。”

徐驍把手上仍有大半壺酒的酒壺遞給徐鳳年,平靜道:“趙武性格剛烈,如今天下太平,要的是安穩守業,不需要一個適合逐鹿天下的太子。趙篆就不一樣,八面玲瓏藏拙多年,註定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還有一點很關鍵,這兩人的親母皇後趙稚,似乎打小就開始悄悄灌輸他日哥哥以將軍身份北伐、弟弟稱帝的理念,趙武雖說脾氣暴躁,但從小就對趙稚的言語深信不疑,跟弟弟趙篆的關系也極好。我相信這次空懸十幾年的太子之位浮出水面,不會有太大波折。鳳年,你要知道依附大皇子的青黨可是已經分裂得不像樣瞭,而跟江南文士爭權奪利的北地士子集團,雖然押瞭重註在趙武身上,但隻要趙武能夠順利前去兩遼鎮守邊陲,加上日後登基的趙篆肯定會對這些人做出補償,於他們而言,切身利益不損反增,當下怨言也不至於過大,也不敢太大。至於朝中第一大勢力張黨扶持的二皇子趙博,隻是張巨鹿跟天子聯袂演戲的障眼法而已,不值一提。”

徐鳳年喝瞭一口酒。

徐驍笑道:“新得寵的宦官宋堂祿印綬監,在人貓韓生宣出京以後,雖然還沒至於直接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但也從他師父手中接過十二監中的內官監。朝廷知道我明擺著不會搭理這場太子登位皇子外出的好戲,就讓宋堂祿私下趕來北涼,給你帶瞭兩套藩王世子的補服,蟒衣一紅一白,白的那套,算是專門為你破格縫造。說到底,是想讓你去一趟京城觀禮。你去不去?”

徐鳳年問道:“九死一生?”

徐驍搖頭道:“這趟不一樣瞭,想死都難。皇帝皇後兩邊都會護著你。如今離陽大局已定,尤其是陳芝豹入蜀封蜀王,若是還想著北涼大亂,誰來替他們擋下北莽百萬鐵騎?沒有咱們北涼,顧劍棠就算把東線打造得固若金湯,不說皇帝,整座京城也一樣會人心惶惶,那幫王八蛋,也就罵我罵得兇,私底下還得慶幸有北涼的三十萬鐵騎。”

徐鳳年問道:“上次你入京,才出瞭大殿就打殘一名官員,為什麼?”

徐驍笑道:“那不長眼的傢夥說北涼鐵騎是一條看門狗,我打得他半死,你看當時文武百官,誰敢吭聲?還有,顧劍棠事後也好好拿捏瞭那傢夥一頓,這話可是把他這位大將軍也給罵進去瞭。”

死士寅神出鬼沒,輕聲道:“宦官宋堂祿已經到府門外。”

徐驍問道:“你真要去京城,人貓可是還沒有被殺掉,你不擔心?”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是等著他送上門來。”

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殺瞭楊太歲,你會不會怪我?”

徐驍平靜道:“我這位老兄弟死得其所。”

京城白衣案,主謀是趙傢天子,出謀劃策的是那個鬼鬼祟祟的元本溪。眾多高手中,韓貂寺是其中一人。至於那名天象境高手,另有其人。

徐驍輕聲說道:“下山吧。”

下山途中,徐驍見徐鳳年手裡提著兩個酒壺,笑道:“我來拎?年紀再大,好歹還能披甲上馬,拎兩個酒壺還是不在話下的。”

徐鳳年放緩腳步,望著腳底的青石板說道:“老瞭就老瞭,可不許死瞭。”

徐驍輕聲感嘆道:“我也想抱上孫子啊。”

不到三十歲的宮中炙熱新貴宋堂祿,即便已是內官監掌印大太監,即便是深受皇後青眼相加的天子近侍,哪怕身負密旨,仍是隻能帶著幾名喬裝打扮的大內扈從,由北涼王府側門悄悄進入,在府邸大堂門口見到徐驍後,都不敢多瞧半眼,讓那幾名皇宮侍衛留在門外,獨身快步跨過門檻,撲通一聲五體投地跪瞭個結實,當場腦門就磕出鮮紅痕跡,悶聲道:“內官監宋堂祿參見北涼王,參見世子殿下!”

徐驍和徐鳳年都沒有落座,但也沒有挪腳迎接這位已是手操煊赫權柄的大宦官。徐驍輕聲笑道:“宋貂寺,起來宣旨就是。”

貂寺與太監這兩個稱呼,可不是一般宦官可以往自己頭上摟的,太安城皇宮內,一雙手就數得過來。除瞭居高不下太多年的韓生宣,宋堂祿的師父,原先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內官監掌印算一個,宋堂祿被天子親自賜姓,如今更是有望登頂,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讓整個朝廷都看傻瞭眼。

宋堂祿出宮時早已想通徹瞭,若是宣旨,按律藩王就得跪下,北涼王至於跪不跪其實都無妨,徐驍都可佩刀上殿,本就還有無須跪地聽旨的特權,隻是他如果一本正經拿腔捏調站在那裡宣旨,恐怕會有示威嫌疑。宋堂祿一開始就不想如此給人猖狂嫌疑,哪怕明知不合禮節,他起身後仍是從袖中抽出包黃密旨,垂首快行,雙手遞給北涼王,直接將宣旨這件事跳過,忽略不計。徐驍接過密旨,隨手遞給徐鳳年,然後讓這個頗為知情達理的宦官坐下。宋堂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隻是眼角餘光仍是瞥見瞭一頭霜雪的徐鳳年,心中震驚。不知為何,當他餘光所及,那名世子殿下明明在低頭舒展聖旨閱讀,嘴角仍是勾起瞭一個弧度,宋堂祿能夠在皇宮十萬宦官中脫穎而出,一步一步走上巔峰,靠的就是堪稱卓絕天賦的察言觀色,立即知道這個年輕世子察覺到瞭自己的無心窺探,當下便低斂視線,隻敢使勁望向自己的雙膝。

徐驍笑著說瞭句寒暄話:“宋貂寺這一路辛苦瞭。”

宋堂祿趕緊搖頭道:“不敢,是宋堂祿的分內事。”

徐驍笑問道:“宋貂寺要不在北涼多待幾天,本王也好盡情款待一番。”

被一口一個“宋貂寺”折騰得一驚一乍的年輕權宦趕緊起身,又跪地歉然道:“宋堂祿需要馬上赴京復命,可能連一頓飯都吃不上,還望北涼王萬分海涵。”

徐驍走過去攙扶起宋堂祿,“無妨無妨,咱們也不用如何客套,怎麼順暢適宜怎麼來,不耽擱宋貂寺回去復命,走,本王送你出門。”

饒是在宮中歷練多年,修心一事不輸任何頂尖高手的宋堂祿也明顯有一抹恍惚失神,畢恭畢敬說道:“委實不敢勞煩北涼王。”

徐驍搖瞭搖頭,跟宋堂祿一起走出大堂,大內侍衛早已將行囊交給王府管事。一行人走在不見絲毫戒備森嚴的幽靜小徑上,那些侍衛也都是走得如履薄冰,趁這會兒趕忙多看瞭幾眼這位異姓王的背影,等回到宮中,也好跟同僚們狠狠吹噓一通,咱可是有過距離堂堂北涼王不到十步路的待遇!宋堂祿謹小慎微多年,不露痕跡地落後徐驍大半個身形,走到大門口,宋堂祿說什麼都不敢讓這位北涼王送出門半步,隨即停下腳步;那些大內侍衛都默默魚貫而出,翻身上馬,遠遠等候。

一名侍衛嘖嘖道:“不愧是滅掉春秋六國的大將軍啊!”

另一人小聲問道:“咋的?”

侍衛沉聲道:“走路都有殺氣。”

“沒感覺到啊。”

“你懂個屁,那是因為你境界不夠!”

“難怪有人說北涼王瞪眼就能殺人,會直接把人嚇破苦膽。幸虧宋貂寺沒惹惱瞭他老人傢,要不咱們還不得被雙眼一瞪就死一雙?”

一名最為年老沉穩的侍衛聽著後輩的荒唐對話,哭笑不得。

門口那邊,徐驍輕聲說道:“別人都說你宋貂寺在印綬監當值的時候,兢兢業業,掌管古今通集文庫、貼黃勘合等萬般瑣事,都辦得井井有條,還能寫一手好字好文章。本王是個粗人,這些頭疼玩意想上心都難,也就不說瞭,不過有件事情,本王記得一清二楚,我傢鳳年世襲罔替的誥敕內容,出自你筆,府上有人說你寫得好,這份人情,本王記下瞭,以後萬一有事,用得著我兒鳳年這個新任北涼王,隻需知會一聲,不敢誇口幫你擺平,本王隻說他會盡力而為。”

宋貂寺如遭雷擊,下意識就要再度跪下。

徐驍扶住他雙手,笑罵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什麼跪!宋堂祿,有機會再來北涼王府,記得就不用跪瞭,這與你身份無關,本王的確不講理,隻念情分。”

宋貂寺一咬牙,顫聲道:“以後職責所在,宋堂祿該做的,一定還是會做。但是一些多餘事情,絕不會多嘴。還有這番話,宋堂祿隻記在心裡,就當大將軍沒有提起過。”

徐驍點瞭點頭,“本王就不送瞭。”

宋貂寺學那士子作揖行禮,轉身出門而去。

徐驍慢慢踱步回到大堂,看到徐鳳年拆完行囊,手指捏著一件蟒衣的袖子,在那兒神神叨叨:“瞧著順眼,摸著也挺舒服,飛劍出袖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劃破瞭找誰縫補去。”

徐驍打趣道:“縫縫補補還怕找不到人?春秋遺民北奔有兩股,流竄北莽那些,被我截下不少人,咱們北涼織造局的頭目就是當年給南唐皇室做衣裳的,不過這回你的王袍縫織,具體事項交給瞭幾名心靈手巧的女子,那人也就是繪制圖案而已,年紀大瞭,眼神不頂用,他怕一個不合時宜就被砍頭。”

徐鳳年皺眉道:“你那件蟒袍不行?”

徐驍氣笑道:“哪有新王穿舊衣的道理,咱們徐傢沒窮到那個份上!”

徐鳳年放下手上禦賜蟒衣,猶豫瞭一下說道:“本來想去一趟西北端,把那將近十萬戴罪流民抓在手上,既然要去京城觀禮,那放一放,先去太安城。”

徐驍問道:“何時動身?需要帶多少鐵騎?”

徐鳳年笑道:“就明天。帶什麼鐵騎,我又不是藩王,去京城不用講究排場。再說像燕剌王那般帶瞭近千騎兵,韓貂寺恐怕就得藏頭縮尾,我這回就開門揖盜一次,讓人貓痛痛快快殺上一殺。”

徐驍點頭道:“除去你自己的安排,我也暗中把寅和醜交給你。”

徐鳳年問道:“那你怎麼辦?萬一韓貂寺不殺我殺你?”

徐驍笑問道:“你可知為何劍神李淳罡會被鎮壓在聽潮閣下二十年?可知當初他下山龍虎斬魔臺,又是被何方神聖斬去一臂?”

徐鳳年黯然無語。

徐驍坐在椅子上淡然道:“你放心去你的京城,爹的安危不用擔心,這麼多年想殺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我有的是法子對付。”

死士寅的陰陰聲音又傳入父子二人耳中:“南宮仆射已經回閣,軒轅青鋒在湖心亭中。兩人受傷不輕。”

徐鳳年問道:“戊?”

死士寅刻板答復道:“回稟殿下,安然無恙。”

在地支死士眼中,同僚生死,根本無足重輕。

徐鳳年站起身,前往聽潮湖,少年死士蹲在湖邊生悶氣。

徐鳳年走過去,見他轉頭一臉愧疚,笑道:“吃你的飯去,然後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時候有的是機會跟韓貂寺過招。”

少年蹦跳起來,笑臉燦爛,“當真?”

徐鳳年抬腿作勢要踹他入湖,這心性活潑而不陰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歡快地狗刨遊向對岸。

徐鳳年會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後,看到軒轅青鋒靠廊柱頹然而坐。

徐鳳年瞇起那雙丹鳳眸子,懶散坐下後譏諷笑道:“同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韓貂寺,比你老到厲害多瞭吧?”

軒轅青鋒厲聲道:“等我入瞭天象……”

徐鳳年輕聲道:“你忘瞭韓貂寺最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這才有瞭‘陸地神仙以下韓無敵’的說法。你也別覺得憋屈,武功境界這東西,人比人氣死人,總會有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為王仙芝那樣的貨色,可你在這之前,還是要放寬心,很多事情急不來的。旁門八百左道三千,你挑瞭一條險峻至極的羊腸小道,就要越發珍稀當下的活命。我呢,短暫進入過偽天象,算是白駒過隙的光景,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告訴你,你一旦升境,說不定要成為三百年來第一個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軒轅青鋒臉色瞬間雪白無人色。

徐鳳年站起身,“跟我來,既然你納瞭投名狀,我就可以與你放心做筆大買賣,我給你的東西,價值連城這個比喻都是說輕瞭,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許,我都不覺得你吃虧。”

軒轅青鋒破天荒沒有出言頂撞,安靜跟在徐鳳年身後。看來這場圍剿韓貂寺無功而返,讓她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出格性子有所收斂。

徐鳳年推門進入聽潮閣,帶著軒轅青鋒直接走到八樓,朱袍陰物浮現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憫相示人,徐鳳年笑道:“你就別逞強進入瞭,白白丟失修為。”

開門關門。

軒轅青鋒看到一幅畢生難忘的場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璽。

浮空而懸。

各自懸停位置以春秋九國版圖而定。

徐鳳年負手站定,平靜道:“後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漢,大魏,這六個亡國後如今史書上的記載國號,都是被徐驍所滅。離陽朝廷為瞭表彰徐驍軍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蹤不見,老皇帝當時特地將其中五枚傳國玉璽賜予徐傢。當年大楚之所以被視為中原正統,很大程度是它傳承到瞭大秦帝國的承運之璽。後來春秋割裂,各國都有摹刻或者幹脆重刻,璽和寶各類稱呼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制,隻為瞭湊成‘九’這個數字,聽潮閣高九層,不是無緣無故的。知道你想問什麼,既然朝廷才賜下五枚,仿制三枚,還有一枚來自何處?咱倆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跟你直說無妨。北涼王府私藏瞭承載西楚氣運的小公主,你瞧見那塊最小的玉璽沒有?不過方四寸,卻是貨真價實的大秦皇帝陽印,至於陰印,我在北莽進入過大秦帝陵,隻是當初那人有意藏私,隻肯帶我見識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著保命逃命,也顧不得深究。我弟弟黃蠻兒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瞭我大姐,為瞭還人情,劍斬五國氣運,北涼明面上不得半點,隻是以七三分,分別流入瞭離陽和西楚氣運柱。”

徐鳳年不理睬軒轅青鋒的目瞪口呆,指瞭指西楚國印,“先前全無色澤,跟普通玉石無異,騎牛的飛劍斬運後,則熠熠生輝,除瞭依舊比不得離陽仿印,已是遠勝七枚寶璽的光彩。這個符陣是竊取天地氣運的東西,曹長卿已經準備復國,估計過不瞭幾年就要抽掉取回西楚國印。與其被他白白拿走,還不如做生意賣給你,你這兩年都攜帶在身慢慢汲取,以後躋身天象,用作抵擋天劫。玉璽的氣數雖說不過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獨占,我估計怎麼都不至於做個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軒轅青鋒小聲問道:“那你那個被我父親說是隻可指玄的弟弟?”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少瞭一塊必然失去的大秦陽印,還有其餘八枚。況且我傢黃蠻兒,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他進入天象境,這個符陣,隻是以防萬一。再說瞭,黃蠻兒與你不一樣,哪怕是這個符陣有所裨益,對他來說也是治標不治本,歸根結底,不論是你目前的指玄境還是你將來的天象境,在黃蠻兒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戲。”

軒轅青鋒平靜道:“但我不會止步於天象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踏步潛行,伸出一隻手懸空,朝西楚傳國玉璽輕輕一抓。

如同蟒龍汲水,隨著玉璽被扯向徐鳳年手中,空氣還出現一陣陣竟是肉眼可見的玄妙漣漪。

其餘八枚寶璽俱是顫抖不止。

當徐鳳年握住玉璽後,如被風吹皺的水面才逐漸平靜如鏡面。

徐鳳年轉身將玉璽交到軒轅青鋒手上。

她臉色劇變,整隻手掌都由紅轉紫。

徐鳳年幸災樂禍道:“燙手?別松開。”

軒轅青鋒強忍著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為何在你手中便毫無異樣?”

徐鳳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沒有比我氣運更空白如新紙的可憐蟲瞭。要是鐵門關截殺趙楷之前,身為徐驍嫡長子的我想要去握住這枚西楚玉璽,恐怕想要活命,就得當即自斷一條胳膊才行。”

軒轅青鋒幾乎痛得暈厥過去,但她不但毫無動搖神色,反而更加握緊玉璽。

徐鳳年暗嘆一聲,心道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婆娘,嘴上卻說道:“你的命半條歸你,半條歸我瞭,答應與否?”

軒轅青鋒直截瞭當道:“可以,但得等到我進入天象境以後,活下來才作數!”

徐鳳年無奈笑道:“你吃點虧會死啊?”

軒轅青鋒冷哼一聲,狹長秋眸裡倒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晦笑意。

徐鳳年走向門口,“等會兒你自己下樓。”

才出門,軒轅青鋒就幹脆利落地直接飄拂出去。

徐鳳年搖瞭搖頭,關上門,下樓後輕松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兒臉。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喂喂喂,打不過天下第十的韓貂寺又不丟臉,這隻是說明你還沒有進入前十而已。”

腰間懸繡冬的白狐兒臉沒有說話,轉身走向樓內。

徐鳳年問道:“我明日就要去趟京城,韓貂寺十有八九會纏上來,你有沒有興趣?”

白狐兒臉停下腳步,“你就這麼怕死?”

徐鳳年嘀咕道:“好心當驢肝肺。”

白狐兒臉轉身笑道:“放心好瞭,我還不至於殺不到韓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滯。我跟你們北涼鐵騎一樣,走的是以戰養戰的悲苦路數,以後有的是幾場大敗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鳳年不死心又問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兒臉玩味說道:“怎的,覺得京城美女如雲,不捎上我這天下第一美人,會沒面子?”

殺氣,殺機!

被揭穿那點歪肚腸的徐鳳年倉皇狼狽地逃竄下樓。

白狐兒臉也沒有追殺,跨過這層樓的門檻,心境莫名地安定下來,淒然道:“沒想到這兒倒成瞭傢,以後我又該死在哪裡才對?”

餘暉漸去,暮色漸沉。

徐鳳年不知不覺來到瞭蘆葦蕩中的湖畔茅舍,隻是沒有去找獨居此地的裴南葦,而是沿著一條通往聽潮湖的泥土小路,興許是被她踩踏得次數多瞭,小徑平坦而柔軟。

湖邊搭建瞭一條出水長達幾丈的木質架空渡口。比人還高的秋蘆漸漸轉霜白,風起飄絮如飄雪。

徐鳳年脫去鞋襪放在一邊,後仰躺下,閉目休憩養神。

不知過瞭多久,耳邊傳來一陣細碎聲響。

光腳女子在他身邊抱膝坐下。

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這下我開心瞭,你比我還慘,報應。”

徐鳳年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蘆葦制成葦索可以用來懸掛抵禦兇邪,春蘆嫩莖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罷,蘆葦都不是讓你來紮草人詛咒我的。”

裴南葦把下巴枕在膝蓋上,清風拂面,她柔聲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面聖,你去不去?去的話,帶上我,我這輩子都沒去過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後,我就心甘情願老死在這兒瞭。”

徐鳳年站起身,折瞭一根蘆葦,坐在木橋邊緣,“我要去京城,不過不帶你。”

裴南葦平淡道:“行啊,那我繼續紮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鳳年轉頭說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進水裡?”

裴南葦搖搖頭。

徐鳳年轉過頭,不理會這個腦子向來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葦坐在他身邊,然後抬腳輕輕踢瞭他的腳背,“帶我去嗎?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未瞭心願,我可以給你做丫鬟。”

徐鳳年斬釘截鐵道:“不帶。”

“不僅端茶送水喊你大爺,還幫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幫你讀書。”

“值幾個錢?”

“你不舒心的時候,奴婢一定笑臉著願打願挨。”

“我憐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為定!咱們明天就動身去京城,記得雅素和艷美的衣裳都帶上幾件,可以換著穿,胭脂水粉也別忘瞭,抹太多也不好,稍微來點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時候……”

“我不去瞭……”

“真不去?”

“嗯。這兒就挺好。”

“就你還想跟我鬥?”

徐鳳年笑著起身,彎腰把那根秋葦放在她膝上,提著靴襪離開蘆葦蕩。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州城西門,馬夫是名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身邊坐著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駕馬,好在馬匹是上等熟馬中揀選出來的良駒,否則出城前就要歪扭著撞到不少行人。車廂內隻有一雙男女,年紀都不大。女子紫衣,陰森凜然。年輕男子,白發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緣故,還是如何,穩穩壓她一頭氣勢。這件整個離陽王朝獨一份的蟒衣遠觀不細看,與綢緞子的富貴白袍無異;細看就極為精美絕倫,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徐鳳年就這麼簡簡單單趕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門遊歷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騎護駕則要寒磣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葦終究沒有那個臉皮露面隨行,淪為籠中雀的她無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紮幾個草人才能解氣,好在那一大片鬧中取靜的蘆葦蕩,一年到頭都不缺蘆葦。徐鳳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帶瞭兩方名硯。百八城已經送給陳亮錫,當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涼州獨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撈出的凍鐵硯,號稱淬筆鋒利如錐,與北涼彪悍民風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連養育出來的石頭都是如此硬得離奇。還有一方則是軒轅青鋒錦上添花的歙鱔黃石如意瓶池硯,是徽山附近的特產,徽硯與南唐周硯互爭天下第一硯的名頭,有“徽硯如仕人,周硯似美婦”的諧趣說法。

徐鳳年見縫插針,顯得無比精明市儈,說道:“你跟徽硯近水樓臺,回頭送些給我,多多益善。北涼士子就好這一口,徽硯如仕嘛,很樂意為此一擲千金的。咱們北涼除瞭鹽鐵就沒什麼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總不能擺個攤子吆喝一本書幾千兩銀子;賣名硯就簡單多瞭,而且還顯得文雅。況且以後北涼文官壯大是大勢所趨,你送瞭古硯過來,我還能轉手贈送。我能幫徐驍省一分銀錢是一分。”

軒轅青鋒譏笑道:“你還是那個逛青樓花錢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嗎?聽說撞上瞭遊俠也都追著送銀子的。”

徐鳳年坦然笑道:“不當傢不知油米貴,再說那會兒怎麼紈絝怎麼來,很多事情畢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僅是你們江湖人。”

軒轅青鋒盯著他瞧瞭許久。

徐鳳年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說道:“這段時間你想一想有沒有給北涼帶來滾滾財源的偏門。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軍伍瞭,北涼鐵騎三十萬,這麼多年能不減員,還可以保持戰力,外人看來就是一樁天大奇跡,可其中艱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瞭,你這種從小隨手拿一袋子金珠子彈鳥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說瞭也不理解。”

軒轅青鋒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樣是當傢不易?”

徐鳳年言辭尖酸挖苦道:“反正你隻想著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軒轅世傢死活,你那種涸澤而漁的當傢法子也叫當傢?敗傢娘們兒,幹脆破罐子破摔得瞭。”

軒轅青鋒隱約怒容,徐鳳年擺擺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沒意思,多想想正經事,關於生財一事,我沒開玩笑。”

軒轅青鋒冷笑不語。

徐鳳年過瞭一會兒,緊皺眉頭問道:“你放屁瞭?”

軒轅青鋒怒氣勃發,殺機流溢盈滿車廂。

徐鳳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軒轅青鋒收斂殺意,生硬道:“當年就該在燈市上殺瞭你,一瞭百瞭!”

徐鳳年一手托著腮幫,凝視這個不打不相識的女子,笑容醉人。

軒轅青鋒撇過頭,安靜入定。她那條生僻武道看似一條捷徑,其實走的是駁雜路子,要知道她的記憶力不遜色於徐鳳年,自幼在牯牛大崗藏書樓瀏覽群書,又有比曹長卿還要更早入聖的軒轅敬城留下詳細心得,機緣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劍溫華遇上黃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於那些成名已久的巔峰人物,無一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瞭合適的男子,記得請我喝喜酒。”

軒轅青鋒冷笑道:“再說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兒,剛好讓你去宮中當宦官。”

徐鳳年白眼道:“就你這德行,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瞭。”

一千精銳鐵騎從王朝南方邊境浩蕩北行。

騎軍中段,有一輛豪奢到寸板寸金的馬車,車廂內香爐裊裊紫煙升騰,一名發髻別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輕輕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龍涎香氣,看著煙氣繞掌而旋,樂此不疲。偶爾會凌空勾畫寫字,喃喃自語。按道理而言,馬車外邊是整整一千藩王親騎,他如此獨占馬車的恢宏做派,就該是燕剌王趙炳無疑。

聽到有一騎手指叩響外車壁,連續叩瞭十餘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這才懶洋洋掀起簾子,外頭那一騎健壯漢子身著便裝,笑問道:“納蘭,真不出來騎馬試試看?”

見“燕剌王”就要放下簾子,相貌粗獷的騎士無奈道:“好好好,喊你右慈行瞭吧?你呀,真是得好好鍛煉鍛煉身子骨,總歸沒錯的。”

文士微笑道:“養生之法眾多,服氣、餌藥、慎時、寡欲等百十種,又以養德為第一要事。”

騎士一陣頭大,“怕瞭你,你坐你的馬車,我騎我的馬,井水不犯河水。”

文士笑瞇瞇道:“上來坐一坐,我剛好有興致,給你念念《陰符經》。”

騎士佯怒道:“你是燕剌王還是我是燕剌王?”

文士依舊還是笑容清淡,“天下事意外者十有二三,世人隻見得眼前無事,便都放下心來。你要上車,我就給你說說這趟京城之行的二三意外。”

騎士冷哼一聲,“這回偏不遂你心願。”

被他稱呼納蘭又改口右慈的溫雅男子笑著放下簾子。騎士重重嘆息一聲,乖乖下馬上車。

騎士,燕剌王趙炳!

文士,則是那王朝聲名鼎盛無雙的謀士,納蘭右慈。

廣陵王趙毅帶瞭八百背魁鐵騎赴京北上。

臨行前專程去與經略使孫希濟道別,結果吃瞭個大大的閉門羹。

這支騎隊馬車多達十餘輛,最大兩輛毫無疑問是父子二人相加得有七百斤肉的藩王趙毅、世子趙驃。

早已被驅散路人的驛路寬敞而清凈,馬車並行,肥壯如豬的世子趙驃拉開簾子喊道:“爹,那孫老兒是不是太跋扈瞭?連你的面子也不給,想造反不成?”

車廂內廣陵王如同一座小山堆,兩名艷婢隻得坐在他大腿上,趙毅甩瞭個眼色給其中一名尤物,她媚笑著掀起簾子,趙毅這才懶洋洋說道:“驃兒,托你吉言。老太師造反才好。”

獐頭鼠目的春雪樓首席謀士眼珠子滴溜溜轉。

身邊當朝名將盧升象一騎赤馬,雄壯英武。

兩人形成鮮明對比。

兩撇山羊須的謀士抬瞭抬酸疼屁股,策馬靠近瞭進京以後便是第九位大將軍的盧升象,輕聲問道:“萬一孫希濟真的跟曹長卿眉來眼去,鐵瞭心復國,到時候北莽再來一個裡應外合,不提顧大將軍北線註定無暇顧及,京畿之地的駐軍也不敢輕易南下馳援,咱們南邊的那位燕剌王亦樂得坐山觀虎鬥。西楚心存謀反的遺民,那可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咱們廣陵道少瞭你盧將軍,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離陽王朝授予武將大將軍總計八位,北涼有藩王徐驍、前都護陳芝豹,朝廷中有兵部尚書顧劍棠,一輩子雄踞兩遼險關的老將軍公孫永樂,其餘四位也都是春秋中戰功煊赫的花甲老將,不過這四人大多解甲歸田,僅餘一人輾轉進入風馬牛不相及的戶部。而盧升象即將脫離廣陵道這一隅之地,升任兵部侍郎,與江南道盧傢的棠溪劍仙並列。春秋滅八國,出現過許多場精彩戰事,像那妃子墳死戰,西壘壁苦戰,襄樊城長達十年攻守戰,顧劍棠大將軍的蠶食雄州。但被兵傢譽為最為靈動的兩場奔襲戰,則是褚祿山的開蜀,再就是盧升象千騎雪夜破東越。盧升象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名將,毋庸置疑,他赴京進入顧劍棠逐漸退出的兵部,遠比並無寸功的盧白頡來得理所當然。

盧升象冷笑道:“孫希濟敢反,我就敢親手殺。”

被譽為春雪樓樓主的山羊須謀士發出嘖嘖笑聲。

膠東王趙睢率五百扈騎南下,他也是唯一“南下”面聖的藩王。

趙睢面容枯肅坐於簡陋馬車內,憂心忡忡。

世子趙翼雜入騎隊,與普通騎卒一模一樣。

因為早年與徐驍交好,這麼多年來深受其累,當年身陷一場京城精心構陷的圈套,麾下精銳嫡系三十餘人就被貶官的貶官發配的發配,人心搖動,元氣大傷,至今尚未痊愈。

趙睢放下手中一本兵書,苦笑道:“徐瘸子肯定不樂意來,不知道那個臭名昭著的侄子有沒有這份膽識。”

三百騎由襄樊城出行。

與燕剌王和納蘭右慈的關系如出一轍,乘坐馬車的不是靖安王趙珣,而是那目盲謀士。

趙珣倍感神清氣爽。

以陸詡之謀,看架勢原本要雄霸文壇三代人的宋傢果真被輕輕一推,便紙糊老虎一般轟然倒塌,宋老夫子更是在病榻之上活活吐血氣死。

王朝內公認最懦弱的淮南王趙英隻帶瞭寥寥幾十騎東去京城。

在車內喝得酩酊大醉,看腳邊那麼多壇子酒,這一路恐怕是醉醺時光遠多於清醒瞭。

他酣睡時,不知有一騎單槍匹馬,與他那支可憐騎隊擦身而過。

西蜀白衣梅子酒。

依舊挎木劍的溫華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從北莽流竄到瞭離陽境內,本來想著是不是能先去趟北涼,把那辛辛苦苦攢錢買下的整套春宮圖送給小年,結果黃老頭硬是不許,說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溫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無分文的遊俠兒當下就準備靠兩條腿走著去北涼,不承想黃老頭威脅他走瞭以後就別想在京城相見,溫華破口大罵以後仍是執意去北涼,黃老頭破天荒軟瞭口風,說遲早會見面的,指不定就在京城,這才打消瞭溫華的念頭。兩人買瞭輛破破爛爛的馬車。溫華倒是過慣瞭苦日子,已經很知足,不過走瞭幾裡路,就慫恿黃老頭別乘坐馬車瞭,都是習過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礪練體魄,幹脆兩人牽馬而行得瞭。黃老頭哪裡不知道這兔崽子是想著獨自騎馬擺闊,好抖摟那點屁大的威風,一開始沒答應,後來在是拗不過溫華的婆媽嘮叨,隻得掏銀錢給他買瞭匹騾子。至今還是沒出息到隻有一柄木劍的落魄遊俠兒不講究,騎著騾子當駿馬,照樣揚揚得意,一路上伺候騾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館打雜還來得殷勤,讓黃老頭瞅一眼就心煩一次。

騾子在屁股底下,就越發木劍在手天下我有的溫華嬉皮笑臉問道:“到瞭京城,我找誰比劍去?事先說好,我以前打擂臺搶親,給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時候你可別見死不救。”

駕馬的黃老頭淡然道:“東越劍池的白江山。”

溫華倒抽一口涼氣,嘿嘿笑道:“東越劍池?我可聽說過厲害得一塌糊塗,能不能換一個?不是說我怕瞭他們,可高手過招,總得讓我先熱熱手吧?”

黃老頭嗤笑道:“行啊,祁嘉節。”

溫華小心翼翼問道:“幹啥的?十八武藝裡頭,耍哪一樣?”

黃老頭沒好氣道:“京城第一劍客。”

溫華賠笑道:“黃老頭,不是讓你找個稍微次一點的高手嗎?名頭都這麼大,不合適啊。”

黃老頭問道:“找名聲小一點的?”

溫華厚顏無恥地使勁點頭,“咱們慢慢來,循序漸進,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黃老頭跟著點頭:“那就找一個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劍客的侍女,行不行?”

溫華實在沒臉皮再說不行,琢磨一番,覺著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裡去,拍胸脯豪氣道:“行啊,怎麼不行,是爺們兒就不能說不行!”

黃老頭斜眼一瞥,溫華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個沒嘗過葷的雛兒咋瞭,咋瞭吧?!你倒是給我弄出個細蜂腰大饅頭大屁股的姑涼來!”

黃老頭平靜道:“好啊,我給你找一個。”

溫華試探性問道:“沒唬我?你可別給我紙上畫大餅,到時候我記恨你一輩子!”

黃老頭幹脆就懶得說話。

溫華希冀樂呵瞭片刻,有些惆悵問道:“黃老頭,我到底是啥個境界呦,你隻教我兩劍,我練劍又晚,真打得過別人?你給我透個底,我到底有沒有三品境界!”

黃老頭呵呵一笑,“三品?”

溫華聽到“呵呵”二字,頓時一激靈,後怕之餘,又有些想念那個不知為何沒辦法離開那座小茶館的姑娘瞭,她脾氣是差瞭點,可話不多,對女子而言,很不容易瞭。溫華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問道:“那四品總該有的吧?”

老黃頭不耐煩道:“你管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逢敵隻管遞出一劍,一劍不成,再遞出第二劍,打不過就滾蛋。”

溫華做瞭個習慣性動作,摸瞭摸褲襠,唉聲嘆氣,“他娘的,當初跟小年聊瞭半天,才想出幾個‘中原第一劍’之類的霸氣名頭,看樣子到時候就算在京城一戰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說成啥‘溫二劍’啊‘溫兩劍’啊。”

老黃頭笑問道:“溫二劍溫兩劍還不好聽?那要不叫溫二兩?溫小二也行嘛。”

溫華七竅生煙罵道:“二兩小二你大爺啊!”

老黃頭喟嘆道:“兩劍還不夠?很多瞭。李淳罡要是當年不是為兩袖青蛇所耽誤,早些直入一劍開天門的劍仙大境,哪裡會有後邊的淒慘境遇。鄧太阿如今前往東海,何嘗不是想要由萬劍歸一劍。”

溫華聽這話就不樂意瞭,“黃老頭,你這麼指指點點兩位新老劍神就真不厚道瞭啊。”

老人灑然一笑,不予理會。

瞥瞭一眼初出茅廬無憂無慮的遊俠兒,二劍到一劍,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過得瞭我幫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時候,你小子會選陸地劍仙,還是選那黃粱一夢?

離陽先帝曾言春秋英才盡入我甕。

宮城東墻以外六部等衙門所在的區域就被京城百姓戲稱“趙傢甕”,京官大員雲集,每逢早晚進出衙門,車馬所載都是跳過一座乃至多座龍門的大小鯉魚,翰林院能夠在千金難買一寸地的趙傢甕獨占一地,在六部之間左右逢源,足見那些黃門郎們是何其清貴超俗。首輔張巨鹿出自此地,寂然無名整整二十年才後發制人,更是讓四十餘員大小黃門底氣十足,何況最近這塊名臣輩出的風水寶地才出瞭一個晉蘭亭,一躍成為天子近臣,更是讓人眼饞,可惜這地兒不是誰削尖瞭腦袋就能進去的。不過大多數黃門郎都能熬過一些年月後,陸續進入六部擔任要職,也有在這裡屁股一坐就是幾十年沒長進的榆木疙瘩,學問自然不小,可都沒本事把清譽換成實打實的官爵品秩和真金實銀,撐死瞭偷摸掙幾筆潤筆,令人哭笑不得是這類潤筆收入都是絹佈或是白米,執筆人雙手不接黃白物,可想而知,這些個迂腐黃門郎愛惜羽毛到瞭何種地步。

黃門郎不輕易增員,晉蘭亭曾經是例外,他這位大黃門退出翰林院擔任起居郎後,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黃門耗費傢族無數人情才得以遞升,騰空的小黃門位置仍舊空懸,讓朝廷裡那些個子嗣優秀的中樞權貴爭紅瞭臉,這不聽說吏部侍郎就跟輕車將軍在朝會出宮後差些動手打架,不過對於已是黃門郎的諸人來說,這些都是閑暇時的趣聞笑談。

唯一笑不起來的也許就隻有宋恪禮瞭。宋老夫子硬生生氣死,晚節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辭去國子監右祭酒,閉門謝客,好不容易在跟禮部尚書盧道林明爭暗鬥中贏取瞭一些,猛然間潰不成軍,皆成雲煙。至於宋傢雛鳳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內也是搖搖欲墜,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漸行漸近,比女子臉色還要善變。唯獨一個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禮僅是點頭之交,如今鳳凰落難不如雞,反倒是主動走近瞭幾分,今日便又拎瞭壺不優不劣的杏子燒來找宋恪禮切磋學問。離陽朝廷,唯獨翰林院可以白日飲酒,隻要不耽誤公務,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緊。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無征兆地登門,見著一位醉酒還夢話念詩的疏狂黃門郎,旁人驚嚇得噤若寒蟬,不料以勤政著稱的陛下隻是笑著替那傢夥披上一件狐裘,對其餘黃門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容不得別部官員偷懶,唯獨容得下你們恃才傲物”,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無事可做的宋恪禮正在埋頭閱讀一本翻瞭許多遍的《旦夕知錄》,那名據說五十多歲卻保養如不惑之年的老黃門笑著坐下,把酒壺擱在書案上。宋恪禮望著這個翰林院最不懂鉆營的老前輩,心中難免嘆息,談不上如何感激,隻是有些無奈。天有不測風雲不假,可自己的傢族竟然也會朝福暮禍,讓出生以後便順風順水的宋恪禮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難明,哪有心情喝酒。可這位年紀不小瞭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識趣,隔三岔五就來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說話。宋恪禮知道他口齒不清,字寫得倒是獨具一格,鈍而筋骨,跟父親那一手曾經風靡朝野的“官傢宋體”截然相反。翰林院攤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歡推托給此人,這個姓元名樸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說話,來者不拒。傳言膝下無兒無女,也不像其餘黃門郎那般動輒給自己弄一大堆什麼“先生”“山人”的字號。宋恪禮進入翰林院以後,沒有見過他哪一次呼朋結伴去青樓買醉,也沒有人來這裡求他辦事,雖說君子不朋黨,可如元樸這樣孤寡得徹徹底底,實在是鳳毛麟角。

約莫是自卑於口齒不清,一大把年紀仍是小黃門的元樸見宋恪禮不飲酒,繼續自顧自獨飲起來,宋恪禮實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態,放下書籍,輕聲問道:“元黃門,恕我直言,你是想燒我宋傢的冷灶?想著以後宋傢死灰復燃,我好念你這段時日的親近?”

老黃門笑著搖搖頭。

換成別人,宋恪禮一定不會輕易相信,不知為何,見到此人,卻深信不疑瞭。於是宋恪禮越發好奇,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何此時請我喝酒?”

訥於言的元樸提筆鋪紙,勾畫不重,絕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卻寫得急緩有度,寫完以後擱筆,調轉宣紙。

宋恪禮瞧瞭一眼,上面寫的是:“匹夫悍勇無禮則亂禁,書生悍勇無義則亂國。君子悍勇不在勝人,而在勝己。”

宋恪禮苦澀道:“你是說我軟弱?可我人微言輕,如何能夠力挽狂瀾?陛下龍顏大怒,我爹不僅閉門拒客,在傢中都是閉口不言語,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實挺年邁的老黃門又提起筆,轉回本就留白十之八九的宣紙,繼續寫下一句話。

“士有三不顧,齊傢不顧修身,治國不顧齊傢,平天下不顧治國。”

宋恪禮咀嚼一番,仍是搖頭道:“儒教之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並非那熊掌鮮魚不可兼得。”

元黃門一手按住宣紙旋轉,然後笑著在宣紙上寫下“儒教”二字,輕輕壓下筆鋒,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個“傢”字。宋恪禮點瞭點頭,對此並不反駁。

這人又寫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關。

宋恪禮不是那笨人,一點即通,舉一反三,“元黃門是想說‘公‘這一字,還分大小?而我非但連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隻存私心?”

老黃門點瞭點頭。不是不諳人情世故到瞭極點的書呆子,會如此直白?讀書人重名聲重臉面,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後註定仍是如此。

宋恪禮被戳中七寸,淒然一笑,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萬事不想瞭,拿過酒壺倒瞭滿滿一杯酒,抬頭一飲而盡。

元黃門不厭其煩地寫下一行字:人心本炎涼,非世態過錯。

然後他拿毫尖指瞭指自己腦袋,又指瞭指自己心口。

宋恪禮輕聲問道:“元黃門是教我要記在腦中,放下心頭。”

元黃門欣慰點頭,準備擱筆,想瞭想,又緩緩寫下第四行字:天下傢國敗亡,逃不出‘積漸’二字禍根。天下傢國興起,離不開‘積漸’二字功勞。

“謝元先生教我,宋恪禮此生不敢忘。”

宋恪禮起身,愴然淚下,深深作揖。

元樸沒有出聲,隻是喝瞭口酒,低頭輕吹墨跡,等幹涸以後,才翻面,換瞭一枝硬毫筆,以蠅頭小楷寫下:“可知宋傢之亡,出自誰手?”

宋恪禮落座後,轉頭拿袖子擦去淚水,深呼吸一口,平靜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趙珣。”

兩位年齡相差懸殊的小黃門一落筆一說話,古怪詭譎。

若你得掌權柄國器,公私相害,可會報仇解恨?

“不會!”

若你成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會報仇泄恨?

“因事因勢而定,於國於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禮哪怕被元先生當成志大才疏之輩,也願謀天下。這確是宋恪禮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顧,此時你可仍是搖頭?

“再不敢。”

元黃門放下筆,兩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終於沙啞含糊開口:“宋恪禮,道理你是懂,因為你很聰明,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可我還是要多問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無名十幾二十年嗎?”

宋恪禮毫不猶豫道:“張首輔都做得,為何我做不得?”

元黃門吐字極為艱辛,言語也就緩如老龜攀爬:“你爹會告罪還鄉,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禮臉色蒼白。

元黃門繼續面無表情,慢慢在這位宋雛鳳心口紮刀子:“張巨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蟄伏蓄勢,最終有老首輔賜予蔭襲,可你就要連小黃門都做不得。”

宋恪禮頭腦一片空白。

明知這種慘事隻是有些許可能性,絕不是眼前老黃門可以一語成讖,但聽在耳中,便是滾滾天雷。

元黃門起身面帶譏諷道:“讀書人誰不會做幾篇錦繡文章,誰聽不懂幾句大道理,誰不是自稱懷才不遇?你宋恪禮本就該滾出翰林院。”

提酒而來,揮袖離去。

宋恪禮緩緩起身,對跨過門檻的老黃門背影輕聲說道:“再謝元先生教我。”

當天,被將翰林院當作龍門流水來去無數同僚當作笑柄的元黃門,在皇宮夜禁以後,叩響瞭一扇偏門上的銅環。

才從內官監掌印退下來的老太監開門後,彎腰幾乎都要雙手及地。

他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結伴隨行。

恐怕連十二監當值幾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嚴的皇宮中竟然有一條側門直道直達天子住處。

一路上沒有任何身影。

元黃門就這樣閑庭信步般走到瞭皇帝住處,哪怕見到瞭那名匆忙披衣走下臺階的趙傢天子,仍是沒有一人出現。

這位離陽王朝的皇帝陛下,見到半啞元黃門後,笑著作揖道:“見過先生。”

天子這一揖,天底下誰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幾步,輕聲問道:“找到人選瞭?”

這名自斷半截舌的老黃門點瞭點頭,平淡而含糊說道:“宋恪禮。”

趙傢天子如釋重負,根本不去問為何。

因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時引為知己與大敵,最終借手烹殺荀平。

八龍奪嫡,扶持當今天子趙簡坐上龍椅,讓老靖安王趙衡含恨終身。

白衣案主謀。

擢升張巨鹿。

密旨斥退北涼王。

構陷膠東王趙睢。

建言納北涼世子為駙馬。

禁錮顧劍棠在兵部尚書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誘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議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

內裡儒法並用,表面崇道斥佛。

讓九五之尊自稱牽線傀儡。

被北涼李義山落子六十七顆。

唯有元本溪!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