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立冬,下馬嵬驛館多瞭一名神出鬼沒的奇怪老頭子,兩條白眉修長如垂柳。軒轅青鋒隻知道這老人前幾日闖入院中,跟徐鳳年說瞭幾句話,然後出院一趟返回後,徐鳳年這幾天就變瞭樣,飯還吃,話還聊,覺繼續睡,可軒轅青鋒總覺得不對勁。
大雪漸停,少年戊把那個原本搬到瞭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
今天雲開一線,天地間驟放光明,徐鳳年躺在藤椅上。
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龍見首不見尾。
雪人立在龍爪槐樹下,徐鳳年看得怔怔出神。軒轅青鋒搬瞭藤椅在邊上,躺下後搖搖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時挺起胸脯讓雙峰高聳,那不算什麼,平躺時尤為壯觀,才顯真風采,橫看成嶺側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個道理。軒轅青鋒問道:“那老頭兒是誰?”
徐鳳年這些天有問必答,沒有板著臉給誰看,脾氣反而漸好,“他隻說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軒轅青鋒又開始挑事,“李老劍神不是你半個師父嗎?仇傢在眼前,這都不拔刀相向?”
徐鳳年輕聲笑道:“一劍恩仇一劍瞭,李淳罡何須別人替他報仇?再說瞭,老黃還是他徒弟。”
軒轅青鋒皺眉道:“缺門牙的劍九黃,是這老傢夥的徒弟?”
徐鳳年點瞭點頭。
軒轅青鋒猶豫瞭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瞭。”
徐鳳年直直望著那座雪人,在軒轅青鋒忍耐到極限前一刻,緩緩說道:“軒轅青鋒,你的夢想是成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為離陽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這是牯牛大崗一戰後的事情,更早的夢想是什麼?”
軒轅青鋒平靜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團圓,一起喝自釀的桂子酒。”
徐鳳年投桃報李,微笑道:“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做一個懲奸除惡的大俠,用刀用劍都無妨,但一定要仗義恩仇,先給我娘報完瞭仇,然後去江湖上闖下很大的名聲,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個像我娘那樣好的女子。那會兒還沒想過以後是不是要當北涼王,因為從沒想過徐驍會老。”
然後他伸出手指點瞭點雪人,“夢想就是那座小雪人,賣不瞭錢,隻有小孩子才把它當個寶,覺得金山銀山也不換。可到瞭你我這個歲數,大多不愛談夢想瞭,覺得矯情,也不實在。就像我,哪裡還對什麼江湖俠客夢有指望。跟你也是爾虞我詐,相互買賣,以後所作所為,那些投靠北涼的江湖人士,也不過被按本事論斤兩賣錢買官。我先前在禦道上說的那番話,不叫夢想,是責任。你如今的夢想,也不是夢想,是野心。我認識的人裡,就隻有兩個人真的有夢想,而且這麼多年一直沒有變過。而我們的夢想,一到太陽底下,雪人消融,沒瞭也就沒瞭。他們兩人的夢想,今年雪人沒瞭,就還會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個雪人,年復一年。”
軒轅青鋒笑道:“一個是一門心思想殺你的薑泥,一個是隻想當上劍客買得起鐵劍的溫華。”
徐鳳年點頭道:“對。長大以後,覺得自己夢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實都不是夢想。”
徐鳳年平靜道:“溫華是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傻子,因為他身上有我沒有的可貴東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聰明人都喜歡笑話別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溫華就一直是那個被笑話的笨蛋。小時候刻竹劍,可能是被傢裡人笑話,大起來還挎木劍,是被鄉裡鄉親笑話,跟我遇見以後,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話他一根筋,活該沒出息。分開以後,我有些時候想起溫華,覺得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萬一真給人宰瞭,我一定去給他報仇,滅他仇傢滿門。這次京城裡出現那個溫不勝,我其實不希望就是溫華,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搶瞭風頭什麼,而是我自己也練刀也習武,比誰都清楚想要獲得什麼,就得付出什麼。我徐鳳年是北涼世子,許多聽上去很嚇唬人的付出,可因為我傢底雄厚,不至於以後爬不起來;但溫華是誰,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升鬥百姓,他能付出的,除瞭比命還重的夢想,還能有什麼?北涼基業,尚且在離陽、北莽虎視眈眈之下,一次敗仗輸不得,就更別提溫華瞭。”
軒轅青鋒淡然道:“所以溫華就是溫不勝。”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樹下蹲下。軒轅青鋒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後。徐鳳年伸手從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輕輕拍瞭幾下,“溫華的兩劍是黃三甲代為傳授,就是成就溫華他夢想的大恩人。黃三甲要他殺我,換成是你,殺我,不論功成與否,都有很大機會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聲,有胭脂評上的女子做媳婦。軒轅青鋒,你會怎麼做?”
純色衣裳,尋常女子極難壓下,黑白兩色還好,若是紅色紫色,可就難如登天瞭。軒轅青鋒能鎮得住大紫,可見她姿容氣質是如何出彩。她想瞭想,笑道:“廢話,肯定殺你,而且毫不猶豫。哪怕那枚傳國玉璽是你買賣於我,讓我占瞭大便宜,但若換成黃龍士今天站到我面前,說能讓我幾年之內進入陸地神仙境界,還沒有後顧之憂,我殺你,就會殺得幹脆利落,撐死瞭念一份舊情,留你全屍。”
徐鳳年笑著抬頭,“你我還有舊情可念瞭?”
軒轅青鋒太陽打西邊出來,沒有在他傷口上撒鹽,不過此時此景,用雪上加霜四個字去形容更合適。
徐鳳年給雪人不斷加上一捧捧積雪。軒轅青鋒不知為何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一腳就踢碎瞭雪人。
徐鳳年站起身,見他那條藤椅上躺著那一夜前來傳信的滄桑老頭兒。軒轅青鋒揮瞭揮手,示意徐鳳年滾出院子,她則重新堆起雪人。
徐鳳年躺在老人旁邊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齡懸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雙眉飄拂,老人雙手搭在白眉上細攏慢捻,優哉遊哉,“我一生唯獨喜好問劍,而且隻問敵手最強劍。吳傢劍塚自詡天下劍術第一,劍招登峰造極,我便讓劍塚素王無地自容。鄧太阿年幼時在劍山茍延殘喘,我沒有教這娃兒任何一劍,隻告訴他如果不去拿劍,可到底,鄧太阿還是走瞭術,這是打從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沒辦法。龍虎山斬魔臺下,我去問李淳罡的劍道,互換一劍道,也就互換瞭一臂,是仇傢,也算半個知己。我第二個徒弟,也就是你北涼王府上的馬夫,跟你一起出門遊歷的黃陣圖,論天賦異稟,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個鐵匠,一個西蜀皇叔,天壤之別,可我心底卻更器重一些黃陣圖,因為他的劍,更接近於道。事實上大徒弟以劍守國門,臨死之前,仍然沒有給出像樣一劍,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裡’的劍九,第九劍,讓我深以為然。”
徐鳳年問道:“老前輩,老黃藏劍六柄,都是幫你做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點頭笑道:“這癡兒沒有身份束縛,故而練劍來練劍去,都是練一個‘情’字。笨鳥先飛,反倒是比他師兄更有出息。兩次造訪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讓世人知道他師父的名號;第二次則是希望我這個師父知道,收瞭他這麼個笨徒弟,不丟人。”
徐鳳年說道:“練的是劍,還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這輩子跟黃龍士打過三個賭:他賭北涼王妃在皇宮一戰中入得劍仙境界,他賭在聽潮閣畫地為牢的李淳罡再入陸地神仙,第三賭賭溫華,我賭溫華不練劍。總算最後關頭贏瞭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個‘隋不勝’的綽號。”
老人不用去看徐鳳年,就開門見山道:“不用去費神想我這個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聖,黃龍士都不知我真實姓名。說來也怪,我跟黃龍士做瞭幾次交換,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麼。當年京城白衣案,趙傢要斷你們徐傢的香火,元本溪和趙傢老皇帝是主謀,楊太歲算是半個幫兇。黃龍士賭的是你娘吳素入劍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劍換我出山,以防萬一,好護住你娘兒倆的性命。我這般泄露天機,也不是要你不記仇於黃龍士,這老頭兒,早就該死瞭,處處煽風點火,隻不過我不希望他死在宵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頗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來無非是好用的和好看的兩種。李當心掛一條黃河在道德宗頭頂,就屬於好看的,沒辦法,因為他終歸還是三教中人。吳傢素王的星羅棋佈,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釋那便是,遇敵一萬,一招劍,殺三百人傷六百人,比不上一劍直接斬殺五百人。李淳罡的兩袖青蛇,有些不一樣,好看也好用,我當年問劍李淳罡,一開始想問的不是兩袖青蛇,而是劍開天門。但李淳罡當時心境受損,開不瞭天門,但論劍招威勢,兩袖青蛇仍在巔峰,我那一趟問劍答劍,哪怕互斷一臂,我仍算是乘興而去,乘興而歸,談不上仇怨。”
徐鳳年好奇問道:“那王仙芝自稱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謙的說法,哪怕是呂祖轉世的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象,也就都是打個平手,唯獨五百年前過天門而返身的呂祖親臨,才有七分勝算。”
徐鳳年閉口不言。
老人輕聲道:“我們所處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頭更高一些的。”
老人輕輕一伸手,被徐鳳年拋在城外然後被收繳入皇宮大內的春秋劍,一閃而逝,瞬間來到老人手中,“我當年跟李淳罡沒有分出勝負,一直有心結,你既然身負李淳罡的兩劍精髓,尤其是還有那劍開天門一劍,我就教你一劍,以後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墳頭敬酒時,說給他聽。這柄劍,我隻拿一鞘,劍你替我留著,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時歸鞘,也就是我何時教瞭你那一劍。”
老人將劍鞘丟入空中,禦劍而去離京城。
朗朗笑聲傳遍太安城。
“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
徐鳳年哭腔沙啞,哭著哭著,哭彎瞭腰。
京城上空雲層低垂,一大片絢爛的火燒雲。
女子紫衣拖曳雪地中,終於還是被她堆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徐鳳年躺在藤椅上笑問道:“你帶瞭幾套紫衣?我當年聽聽潮閣裡的老人講述江湖傳奇,總是很好奇那些白衣飄飄的劍客,如何打理自己的行頭。上次去北莽在倒馬關,就見著一個。我這會兒就納悶以後你軒轅青鋒行走武林,也就鐵瞭心隻穿紫衣?不過說起來也是,天下顏色繁多,可純色畢竟就那麼幾種,青衣有曹長卿瞭,白衣有陳芝豹,輪到你這個晚輩,也沒幾種可以挑選。”
軒轅青鋒似乎對那座小雪人很滿意,笑瞭笑,站起身拍拍手,斂去笑意,“你就不去想為何姓隋的吃劍老頭前來下馬嵬驛館,是不是沒安好心?退一萬步說,黃三甲號稱官子功夫更在曹長卿之上,除瞭溫華的折劍,傷口猶在出劍之上,黃龍士真就沒有其他鬼蜮伎倆?你要是被人殺死在京城,不管是仇恨北涼王的春秋遺民亂黨,還是北莽潛伏勢力,相信都會拍手叫好,何止是浮一大白?再者立冬朝會觀禮,封王就藩立太子,都沒見你怎麼上心,這些天就隻會窩在這座驛館,你不嫌憋氣憋得慌?”
徐鳳年看瞭眼那一坨可憐兮兮的雪人,坐起身笑問道:“那出去走走?徐驍說過一些絕妙的小吃食,我也想嘗嘗,不過我估計你瞧不上眼,落個座都嫌臟。”
軒轅青鋒本想下意識為瞭反駁而反駁,可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咽下肚子,輕聲笑道:“你跟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徐鳳年點頭道:“對,你跟下馬嵬外邊街上酒樓客棧,那茫茫多的京城士子是一路人。”
軒轅青鋒懶得理會,隻是記起一事。前兩天這傢夥突然來瞭興致,要出門買一種不易見到的黃酒,仍是大雪連天地,街道兩旁院落樓閣早已給京城吃飽瞭撐著的三教九流霸占,軒轅青鋒跟徐鳳年一起出行,除瞭劉文豹繼續在龍爪槐樹下瑟瑟發抖,離下馬嵬遠一些的地方,還有比起有破落裘子裹暖的劉文豹更慘的一對老幼乞兒。軒轅青鋒當時見徐鳳年朝他們走去,本以為是打賞銀錢的惺惺作態,不承想隻是踹瞭老乞兒一腳,似乎嫌棄老傢夥惡狗擋道,與一般紈絝子弟的惡劣行徑無異,軒轅青鋒當時沒有深思,可兩人走出一段路程後,就看到多人跑出樓房屋子,不光是大把銀子丟下,還有送狐裘的送狐裘,送飯食的送飯食,先前空無一物的破碗,立即堆滿瞭白花花銀子,連銀票都有好幾張。再後來,兩人買酒歸來,聽下馬嵬驛館童梓良說那個在這條街上乞討瞭好些年數的爺孫,已經給一位豪紳接去朱門高墻的華美府邸,給老乞丐打賞瞭一份衣食無憂的閑適差事,而那豪紳當天便博得將近半座京城的贊譽。軒轅青鋒聽聞以後啞然失笑,再看隻是當初輕輕踢出一腳的徐鳳年,就有些明白。軒轅青鋒走在雪掃得幹幹凈凈的路上,街道兩旁蹲滿瞭從其他地方蜂擁而來的乞丐,其中又以遊手好閑的青壯居多,眼睜睜望著那個北涼世子,隻恨自己不敢攔住去路,被他踢一腳或者挨上一耳光。
軒轅青鋒記起自己年幼時看爹釀酒時,他曾說過一番話:“侯傢燈火貧傢月,一樣元宵兩樣看。一直被認為極見世情。侯傢燈火亮卻驟,貧傢圓月千百年。才見真世情。”
徐鳳年聽到軒轅青鋒喃喃自語,問道:“你在念叨什麼?”
軒轅青鋒淡然道:“可憐你。”
徐鳳年輕輕笑道:“我需要你來可憐?”
直達下馬嵬的街道盡頭拐角,跟徐鳳年、軒轅青鋒一行人相反的路上,停有一輛馬車,簾子掀起一角,女子容顏堪稱絕代風華,四字分量,顯然比起所謂的沉魚落雁傾國傾城還來得重。
胭脂評上,她不輸南宮。
除瞭這位美女,還有一對姿色要遠遜色於她的母女。女兒鼻尖有雀斑,對她不掩飾敵意;婦人神態平靜,母儀天下。
相貌平平的婦人輕聲道:“原來真的白頭瞭。”
京畿之地一場鵝毛大雪,瑞雪兆豐年,京城內外百姓進出城臉上都帶瞭幾分喜慶,哪怕是向來以謹小慎微作為公門修行第一宗旨的城門甲士,眉眼間也沾瞭快要過年的喜氣。太安城海納百川,城門校尉甲士巡卒見多瞭奇奇怪怪的人物,可今日一對男女仍是讓城門士卒多瞧瞭幾眼。少女長得並不如何傾國傾城,京城美人亂人眼,她頂多就是中人之姿,讓人很難記住;不過少女身邊的年輕和尚可就不一般瞭,袈裟染有紅綠,在京城也不多見,得是有大功德加身,才能披上的說法高僧。小和尚唇紅齒白,一路上惹來許多視線,當今天下朝廷滅佛,和尚跟過街老鼠沒兩樣,這小和尚的神態倒是鎮定。
他臨近城門,跟城衛遞交瞭異於百姓的兩本戶牒。身後少女躡手躡腳抓捏瞭一個不算結實的松軟雪球,跳起來啪一聲砸在他腦袋上,許多都濺射到袈裟領口內,凍得小和尚一激靈,轉頭一臉苦相,少女做瞭個鬼臉。城衛拿過戶牒後,使勁看瞭幾眼小和尚,不敢造次,趕緊上報給城門校尉,核實無誤過後,禮送入城。乖乖,這位小和尚可是正兒八經的兩禪寺講僧,而且如此年輕,誰知道以後是不是佛陀?燒香拜菩薩心誠則靈,這些城衛都畢恭畢敬,小心翼翼護送,心裡都想著多沾一些佛氣,好帶回去庇佑傢人。滅佛,那都是朝廷官老爺們的計較,他們這些小魚小蝦,可吃罪不起菩薩們。
小和尚見少女又要去路邊捏雪球,一臉苦相問道:“東西,下雪開始你就砸我,這雪都停瞭,還沒有砸夠啊?”
“夠瞭我自然就不砸你,需要你問?你說你笨不笨,笨南北?”
小和尚抱住腦袋,讓她砸瞭一下。
“不準擋!”
說完瞭,她又去捏雪球,這一次一口氣倒騰出兩個。
笨南北壯起膽子說道:“我就這麼一件袈裟,弄臟瞭清洗,就要好幾天穿不上,耽誤瞭我去宮內講經,東西,我可真生氣瞭。”
“我讓你生氣。”東西不懷好意地瞄準笨南北光禿禿的腦袋,“讓你生氣!”
啪啪兩聲,不敢用手遮擋的笨南北那顆光頭,又挨瞭兩下雪球。
笨南北揉瞭揉光頭,看到她鼓著腮幫的模樣,用心想瞭想,“不生氣。”
少女認真瞅瞭瞅他,好像真不生氣,這讓她反而有些鬱悶,又跑去捏雪球,笑著跳起來,又是一拍。
笨南北見她自從老方丈圓寂後第一次有笑臉,應該是真的不生氣瞭。
李東西拿袖子擦瞭擦手,這些天一路瘋玩過來,都在跟雪打交道,雙手凍得紅腫,望著一眼看去好像沒有盡頭的禦道,嘆息問道:“你說咱們怎麼找徐鳳年啊?聽爹說京城得有百萬人呢。”
笨南北笑容燦爛道:“進瞭宮,我幫你問啊。”
“你行不行啊?”
“行!”
“要是你找不到,信不信我讓你從咱們身後的城門口開始滾雪球,一直滾到那一頭的城門?”
“我答應是可以答應,可我又不會武功,滾不動那麼大的雪球。”
“就你這麼笨,能做咱們寺裡的住持?”
“唉,我也愁啊。”
“咦?快看,胭脂鋪!”
“愁啊。”
“笨南北!把頭轉過來,說,你愁什麼?”
“……”
“我讓你愁!站著不許動,拍死你!”
“李子李子,快看快看,胭脂鋪快打烊關門瞭。”
“啊,趕緊!”
徐鳳年一行人安靜走在小巷中,屋簷倒掛一串串冰凌子,少年戊折瞭兩根握在手裡,蹦跳著耍瞭幾個花架子。途經一座兩進小院子,恰好房門沒關,興許是院裡孩子還在外邊瘋玩,還沒來得及趕回傢吃飯,一眼望去,屋裡八仙桌上擱瞭一隻紅銅色的鍋子,下邊炭火熊熊,煙霧繚繞,因為是小院子小戶人傢,涮羊肉沒太多花樣,能祛風散寒就行瞭,比不得大宅門裡頭涮鍋子的五花八門。少年戊聽著炭裂聲和水沸聲,抽瞭抽鼻子,真香。太安城有太多傢道中落的破落戶,這些人千金散去不復來,可身上那股子刁鉆挑剔依然轉不過彎,這就讓京城有瞭太多的規矩,不時不食,順四時而不逾矩,吃東西都吃出瞭大講究。
徐鳳年笑著說道:“我知道龍須溝有個吃羊肉的好地兒,咱們嘗嘗去?”
軒轅青鋒皺眉道:“我不吃羊肉,聞著惡心。”
徐鳳年搖頭笑道:“那是你沒吃過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來的黑頭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後脖頸子那塊肉,一頭羊出不瞭幾兩這樣的肉,吃起來那叫一個不腥不膻不膩,你們徽山那邊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瞭,接下來幾樣俗稱大小三叉磨檔黃瓜條的羊肉,都進不瞭講究人的嘴裡。咱們去的那傢館子,隻做前兩樣,掌勺師傅一斤肉據說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館子就叫九九館,樣樣都地道,就是價錢貴瞭些,吃飯點上,也未必有咱們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瞭鎮壓京城水脈的天橋邊上,沿著河邊找人問,跟幾位上瞭年紀的京城百姓問著瞭去處。館子藏得不深,門外街道也寬敞,停瞭許多輛瞧上去貴氣煊赫的馬車,光看這架勢,不像是涮羊肉的飯館,倒像是一擲千金的青樓楚館。徐鳳年抬頭看去,“九九館”的匾額三字還是宋老夫子的親筆題寫,館子開得不大,就一層,估摸著就十幾座的位置。徐鳳年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對羊肉反感的軒轅青鋒竟是抬腳就去,徐鳳年心想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壞心眼娘們兒,就這麼恨不得我跟京城地頭蛇的達官顯貴們較勁?四人入瞭九九館,青鳥和少年戊都瞧著像是正經人傢,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就十分紮眼瞭,尤其是一襲紫衣的徽山山主,連徐驍都說確實有幾分宮裡頭正牌娘娘的豐姿,她這一進去,雖說是環視一周的動作,卻明明白白讓人察覺到她的目中無人。軒轅青鋒瞅準瞭角落一張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瞭一柄象牙骨扇,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一揮袖將那柄值好些真金實銀的雅扇拂到地上。少年戊想著讓青鳥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張長凳上,就要坐在軒轅青鋒身邊,被冷冷一斜眼,隻得乖乖坐在對面,當初跟她還有白狐兒臉一起圍剿韓貂寺,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死士可是吃瞭不少苦頭。
徐鳳年本想跟戊和青鳥擠一張凳子,可青鳥嘴角一翹,故意沒給他留座位,徐鳳年也就隻能硬著頭皮讓軒轅青鋒坐進去靠墻壁一些。她那被軒轅敬城驕縱慣瞭的臭脾氣,也就對著徐驍還能有幾分拘謹敬畏,對徐鳳年從來就談不上好臉色,左耳進右耳出,仍是坐在長凳中間,紋絲不動。
徐鳳年側著身坐下。小館子藏龍臥虎,往來無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師帶瞭些拮據門生來改善夥食;也有幾乎把“皇親國戚”四個字寫紙上貼在額頭的膏粱子弟,身邊女子環肥燕瘦,擺飾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隨意一件擺飾典當出去,都能讓小戶人傢幾年不愁大魚大肉;還有一些江湖草莽氣濃鬱的雄壯漢子,呼朋喚友。軒轅青鋒不講理在前,徐鳳年隻得給她亡羊補牢,在九九館夥計發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發現扇柄上綠繩子系有一顆鏤空象牙雕球,球內藏球,徐鳳年輕輕一搖晃,瞇眼望去,竟然累積多達十九顆,這份心思這份手藝,堪稱一絕,哪怕見多識廣的徐鳳年,也忍不住仔細端詳起來。館內小二是個年輕小夥,年輕氣盛火氣旺,加之九九館見多瞭京城大人物,難免眼高於頂,雖說眼前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傢地盤上不能墮瞭威風,言語中就帶瞭幾分火氣,“我說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懂不懂先來後到?我不管你們是誰,想要吃咱們館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頭老實等著!”
館子夥計說話時眼睛時不時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門,不外乎有些想引來她註意的小肚腸小算計。
軒轅青鋒轉過頭,伸出雙指,指向夥計雙眼。徐鳳年不動聲色按下她的手,朝夥計歉意笑道:“後來占瞭位置,是我們理虧,等扇子主人到瞭,我自會跟他們說一聲,要是不願通融,我們再去外頭老老實實等著。這會兒天冷,就當我們借貴地暖一暖身子。我這妹子脾氣差,別跟她一般見識。”
少年戊撇過頭,忍住笑,忍得艱辛,自傢公子真是走哪兒都不吃虧,這不就成瞭牯牛大崗女主人的哥?
差點就給軒轅青鋒剜去雙目的夥計猶然不知逃過一劫,不過他心底當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絕美女子能夠在店裡坐著養眼,見眼下這白頭公子哥說話說得圓滑周到,也樂得順水推舟,在九九館搶位置搶出大打出手的次數多瞭去,見怪不怪,九九館的火爆生意就是這麼鬧騰出來的。今年年初的正月裡,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孫子不就跟外地來的一位公子哥打瞭一架,就在九九館外頭,好些傢丁扈從都落瞭水,第二天九九館就排隊排瞭小半裡路。老板說瞭,打他們的,賣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氣生財。
九九館內氣氛驟然一凝,四五位衣著鮮亮的錦衣子弟晃入門檻,飯館裡頭的事已經給通風報信,為首一人相貌長得對不起那身華貴服飾,看到軒轅青鋒的背影後,眼前一亮,來到徐鳳年身邊,屈起雙指在桌面上敲瞭敲,眼神陰沉晦暗,臉上倒是笑瞇瞇道:“喂喂,你摔瞭我的扇子占瞭我的地兒,這可就是你不講究瞭啊。”
徐鳳年抬頭望去,笑道:“折扇名貴,可還算有價商量,這象牙滾雕繡球就真是無價寶瞭,我妹子摔出瞭幾絲裂痕,是我們不對,這位公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開個價,就算砸鍋賣鐵,我們也盡量賠償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身邊幫閑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給逗樂瞭,話裡帶話:“王大公子,咱們離陽王朝稱得上宰相的,不過是三省尚書令和三殿三閣大學士,先前空懸大半,如今倒是補齊瞭七七八八。這小子獨具慧眼啊,竟然知曉你爹有可能馬上成為宰相之一?”
公子哥擺擺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幟“仗勢欺人”,依然跟那個長得“面目可憎”的白頭年輕人講道理,“談錢就俗瞭,本公子不差那點,不過這扇柄系著滾繡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給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獅的見面禮,裡頭有大情誼,你怎麼賠?賠得起?本公子向來與人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見識,既然你說瞭要賠,那咱們就坐下來計較計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計較。”
徐鳳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計較,要跟我妹子計較?”
一位幫閑壞笑道:“一不小心就計較成瞭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歡喜。白頭的傢夥,你小子走大運瞭,比出門撿著金元寶還來得走運,昨天去玉皇觀裡燒瞭幾百炷香?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戶部王尚書的三公子!”
徐鳳年嘴上說著幸會幸會正要起身,結果被軒轅青鋒一腳狠狠踩在腳背上,沒能站起來。徐鳳年不知道身邊這歪瓜裂棗的紈絝子弟叫什麼,不過戶部王雄貴倒還算是如雷貫耳。如劉文豹在船上所說,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間,被譽為科舉之春,那四年中冒出頭的及第進士,大多乘勢龍飛,尤為矚目。進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領銜,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當朝儲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趙右齡平步青雲,依次遞官至位高權重的吏部尚書,尚書省中僅次於宰輔張巨鹿和兵部尚書顧劍棠;再就是寒族讀書人王雄貴、元虢、韓林分別入主各部,一舉扭轉南方士子不掌實權的廟堂頹勢。永徽之春中年紀最輕的王雄貴當時座主是張巨鹿,考《禮記》,房師便是閱《禮記》考卷的昔日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王雄貴的飛黃騰達也就可想而知,不過這永徽年間躍過龍門的庶寒兩族這十幾尾鯉魚,大多數後代都不成氣候,好似一口氣用光瞭歷代祖宗積攢下來的陰蔭,難以為繼。
王雄貴的幼子見那女子臉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膩瞭逆來順受的柔綿女子,都跟吃傢養羔羊一般無趣無味,當下這位跟野馬般桀驁的女子,騎乘馴服的過程,想必一定十分夠勁。天子腳下,他由於傢世緣故,也知曉許多輕重,強搶民女什麼的,少做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對方傢底祖宗十八代都給摸清楚再說,萬一牽扯到瞭不顯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烏龜都給釣出來,就算他是戶部尚書的小兒子,那也遠不能隻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糾纏,極為復雜,何況這段時日爹和兩個在六部任職的哥哥都叮囑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態敏感,他甚至連去青樓見白玉獅子的事情都給耽擱瞭,一想到這個,他就火冒三丈。不過今天在九九館偶遇瞭這位紫衣女子,就瀉火瞭大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是渾身舒坦。覺著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行魚水之歡,偶有婉轉呻吟,真是滋味無窮;到瞭過些時節的炎炎夏日,見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涼?
徐鳳年方才擋去軒轅青鋒的剜目舉動,此時給踩瞭腳背外加往死裡狠辣幾擰,也有些吃痛,別忘瞭身邊這一肚子禍水的歹毒娘們兒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鳳年見她沒有收腳的意圖,隻得彎腰拍瞭拍,仍是沒有動靜,無意間瞅見她紫衣裙擺沾染瞭許多泥濘,如今徐鳳年過日子十分勤儉,見不得她糟蹋銀子,就幫她裙擺系瞭一個輕巧小挽,既不耽誤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沾帶泥濘,嘴上還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過日子的敗傢娘們兒。”
“滾一邊去。”
軒轅青鋒桌下輕輕抬腳,刀子眼神剜的則是那邊抖摟傢世的京城世傢子,她一開口就驚嚇滿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們尤為佩服,心想這位看不透道行深淺的小娘別的不說,膽識絕對是人中龍鳳瞭。江湖朝廟堂低頭已經有些年頭,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書之子橫眉冷對,多半不會是純粹的武林中人,難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孫?王雄貴最不成材的幼子聽到這句謾罵後,捧腹大笑,挺直瞭腰桿,手上旋轉象牙繡球,眉開眼笑,竟是半點都不惱。女子隻要長得禍水,便是潑辣驕橫一點,也別有風情。他王遠燃拾掇那些傢世差自己一線的世傢子弟毫不留情,對於京城裡頭哪些同齡人千萬不去惹,哪些見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裝孫子,心裡都有譜。太安城百萬人,可臺面上,不過那一小撮千餘人,拋去老不死的退隱傢夥,加上他爹這一撥旗鼓相當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來號年輕世傢公子,能讓他心生忌憚,大多低頭不見抬頭見,熟稔得很,還真不認識眼下這對年輕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瞭眼那紫衣女子的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臨下看瞭眼卑躬屈膝給她系裙成挽兒的外鄉男子,兄妹?糊弄小爺我?王遠燃心中腹誹冷笑,你小子以為白個頭,就當自己是那佩刀上殿還不跪的北涼世子瞭?
徐鳳年笑道:“好瞭,禮數買賣都兩清瞭,雙眼換繡球,怎麼看都是王尚書的公子你賺到瞭,再不走,我可不保證你會不會直著進來橫著出去。王雄貴自永徽年間入仕,彈劾徐驍大小十二次,冤有頭債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這個當兒子的算這筆舊賬,你也不配。”
九九館內不管羊肉鍋如何熱氣升騰,都在這席話入耳後,變得格外應景飯館外頭的冷清刺寒。座師門生那一座有官傢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約而同放下碗筷,本來沒有如何細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臉色泛白繼而鐵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為正五品官銜的吏部諸司郎中,位置靠後,沒能近觀北涼世子的跋扈,後來此人獨自對峙國子監萬餘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湊瞭回熱鬧,遙遙看到白蟒衣年輕人的惡劣行徑,跟同僚都感嘆北涼確是盛產惡獠,不過才及冠,尚未世襲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後當上瞭北涼王,朝廷邊疆重地的西北大門,真能指望這種誇誇其談的豎子去鎮守?
王遠燃氣得七竅生煙,伸出手指,怒極笑道:“小子,你真當自個兒是北涼世子瞭?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鳳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鉤,京城一流紈絝王遠燃就給牽扯得撲向桌面。徐鳳年按住他後腦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給尚書幼子的頭顱撞出一個窟窿。王遠燃直挺挺躺在地上,閉氣暈厥過去,那些個幫閑嚇得噤若寒蟬,兩股戰戰。作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號的世傢子,勝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幾腳扇幾耳光還行,什麼時候真的會卷袖管幹架,那也太掉價跌身份瞭,他們做的光彩事情,撐死瞭不過在別人跪地求饒後,吐口水到瞭碗碟裡讓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別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過都是父輩權柄在握的將種子孫。眼前這哥們兒總不會真是那北涼蠻子吧?
徐鳳年對少年撇瞭撇嘴,“都丟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個就跟拎雞鴨似的,朝門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給丟擲出去的王遠燃幫閑又給擲回飯館,撞在瞭狐朋狗友身上,癱軟在地,估計是嚇蒙瞭,都忘瞭哭爹喊娘。徐鳳年轉頭望去,瞇瞭瞇眼,京城裡真正的主人之一駕到瞭。趙傢都已傢天下,自然也“傢京城”,踏入飯館中的五六人中,就有兩位姓趙。隋珠公主趙風雅,一名高壯男子身形猶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館,多年以來一直被朝野上下視作下一任趙傢天子的大皇子趙武!趙風雅一臉幸災樂禍,趙武則臉色陰沉,身後三人,一名女子姿色遠超出九十文——陳漁。還有兩名氣機綿長如江河的大內扈從,步伐穩重,腰佩裹有黃絲的禦賜金刀。
已經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臉色駭然,這一次萬萬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負有先帝氣概著稱的趙武皺眉擺手,阻止花甲老人的興師動眾。吏部郎中趕緊帶著得意門生匆匆彎腰離開飯館;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銀子顧不得找錢就溜之大吉;王遠燃昏死過去,那些幫閑就結結實實遭瞭大罪,醜八怪照鏡子,自己把自己嚇到瞭,噗通幾聲,也沒敢喊出聲,就跪在那裡請罪。趙武挑瞭一張凳子坐下,也不看徐鳳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沒傢教,處處撒尿,也不看是什麼地方。”
徐鳳年轉過身,跟店夥計做瞭個端鍋上菜擺碗碟的手勢,然後輕聲笑道:“傢狗在傢門口,倒是叫喚得殷勤,見人就吠上幾聲,也不怕一磚撂倒下鍋。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頓土生土長土狗肉,真是不錯。”
隋珠公主低著頭,看似大傢閨秀,嫻雅無雙,其實臉上笑開瞭花,一手捂住腹部,肚子都給沒心沒肺地笑疼瞭。
新胭脂評上號稱姿容讓天下女子俱是“避讓一頭”的女子,聽聞兩人粗俗刻薄的對話以後,悄悄皺瞭皺眉頭。
兩名金刀扈從的氣韻自是尋常高門仆役難以比肩,屏氣凝神,按刀而立,隻是安靜守在飯館門口,對小館子裡的針鋒相對,置若罔聞。
大皇子趙武平淡道:“也就隻配跟王遠燃這種看門狗對著咬瞭,真是出息。”
九九館的夥計已經不敢露面瞭,飯館老板是個徐娘半老猶存風韻的婦人,也不知是誰傢豢養的金絲雀,遇上這種大風大浪,也是怡然不懼,嬌笑姍姍走出,雙手端瞭銅鍋在桌上,又手腳麻利地送來三盤透著大理石花紋的鮮嫩羊肉片兒,更有芝麻燒餅、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幾樣精致小食,外加七八隻碗碟,產自清徐的熏醋,自傢曬出的老抽,現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兒,等等,紅綠黃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她跟趙武那一桌招呼一聲說稍等,然後就去掛簾子的屋門口倚門而立,風情搖曳。她擺明瞭不會錯過這場地頭龍與過江蟒之間的惡鬥風波,別說小魚小蝦,就是幾百斤的大魚,在這兩夥人當中自以為還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鍋去清蒸紅燒。
陳漁出聲道:“你們先出去。”
那些幫閑如獲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動彈,生怕這位仙子說話不算數,又讓他們罪加一等,那回傢以後還不得爹娘剝皮抽筋。皇子趙武板著臉揮瞭揮手,幫閑們腳底抹油,頭也不回,直接就給王遠燃晾在冰涼地面上,共富貴共患難六個字,不是花天酒地幾句拍胸脯言語,或是喝一碗雞血就能換來的。趙武一語石破天驚:“聽說是你親自在鐵門關截殺瞭趙楷,我雖也不喜這個來歷不明的弟弟,可畢竟他姓趙。”
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老板娘一聽這話,嘆息一聲,退回裡屋,放下簾子。這已經不是她可以聽聞的秘事瞭,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遠燃這些富貴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誰不是在趙傢寄人籬下?不識大體,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過她也是頭回親眼見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邊陲重地歷練的大皇子,以前常聽說他每逢陷陣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軍功累積早已可以當上掌兵三千的實權校尉,言談舉止雄奇豪邁,這次真是眼見為實,直來直往,確實是個爽利漢子。
徐鳳年轉過身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趙武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認?”
徐鳳年跟著笑,“別的不好說,揍一條傢狗,敢做也敢認。”
趙武點頭道:“一條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腳上,也算本事,就怕滿嘴叼糞,光嘴臭不咬人。”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
趙武嘖嘖道:“就憑你,不喊其他人代勞?到時候可別自己給自己臺階下,說沒吃上飯,手腳沒力氣。”
一名金刀侍衛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幾寸。
徐鳳年繼續前行,侍衛一步跨出,裹黃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現。
可眨眼工夫,徐鳳年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按住刀柄,將即將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實力的禦前侍衛眼神一凜,抬膝一撞。徐鳳年左手松開刀柄,輕輕一推。侍衛膝撞落空,驚駭之間,徐鳳年一記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嘯成勁風。侍衛顧不得註定占不到便宜的倉促拔刀,猛然千斤墜,身體往後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後一丈然後扶搖起身,就給徐鳳年欺身而進,一掌仙人撫大頂,直接轟入地面,口吐鮮血,掙紮著站不起來。
沒瞭偽境指玄的內力,更沒瞭偽境天象,卻已是讓徐鳳年親眼見證瞭長卷鋪開的恢宏,哪怕隻是可憐撿得那鳳毛麟角,也遠非一個不到二品實力的侍衛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衛一躍而過同僚身體,舉刀當頭劈下。
雨巷激戰目盲琴師,曾有胡笳十八拍。
徐鳳年側身在刀身連拍六下而已,刀勢就蕩然無存,一袖揮去,把這名大內侍從揮到墻壁上,然後馭劍黃桐與青梅,釘入肩頭在墻壁。
餘下十劍俱是瞬間一瞬刺透。
侍衛倒在桌上後,墻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十二攤血跡。
徐鳳年轉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趙武的脖子,低頭獰笑道:“你趙武除瞭姓氏,拿什麼跟我比?”
徐鳳年往後一推,陳漁給直接撞得倒地,這個北涼世子竟是將離陽大皇子掐在墻壁上喘不過氣。徐鳳年一字一字問出口:“你就算姓趙又如何?!”
“徐鳳年。”
門口一位婦人輕輕喊出聲,容顏不過平平,卻不怒自威。她身邊還站著一位跟大皇子趙武有幾分形似的年輕男子,不過比起趙武的粗獷氣息,多瞭許多內斂的儒雅氣,一看就是對養玉極有心得的行傢老手。受辱滔天,本該惱羞成怒的莽夫趙武嘴角一絲弧線稍縱即逝,隻有徐鳳年敏銳捕捉到,恐怕連一門心思盯住北涼世子的婦人都不曾留心。徐鳳年本想甩竿釣出藏頭躲尾的韓貂寺,卻沒有想到是皇後趙稚和四皇子趙篆浮出水面,笑著慢慢松開趙武脖子,轉身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可稱呼則大不敬至極:“侄兒見過趙姨。”
趙稚神情復雜,壓在內心深處的愧疚都浮上心頭,冷冷道:“這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宮,也是最後一次,好自為之。”
徐趙兩傢上一輩人已是恩斷義絕,原本對徐傢還有一絲惻隱之情的趙稚,也徹底親自掐滅那點飄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轉頭望去。臉色陰沉的白頭男子復又笑容如和煦春風,這讓趙稚心中掠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陰霾。她不怕這個年輕人成為第二個徐驍,徐驍得勢,是馬蹄下的春秋六國成就瞭他,後人再想憑借戰功位極人臣,難如登天。趙稚更不怕他隨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獨怕他不管不顧,跟瘋瞭的野狗一般咬人。趙武扶起兩名傷勢各有輕重的金刀侍衛,四皇子趙篆走上前去,攙扶其中受傷較輕的一人,讓那名大內扈從頓時感恩戴德。兩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視一笑,趙武更是轉頭咧嘴,朝北涼世子做瞭個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勢,趙篆則輕輕按下趙武的手,對徐鳳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趙風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摔瞭一跤的陳漁依然雲淡風輕,養氣功夫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馬車,大皇子趙武和四皇子趙篆騎馬護駕。
這樣的車隊,實在是驚世駭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卻罵道:“一介莽夫!”
趙稚搖搖頭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鳳年也聰明,如此一來,兩傢人都走下瞭梯子。”
趙風雅一頭霧水道:“我不懂。”
趙稚掀開簾子,瞪瞭一眼自作聰明的兒子趙篆,後者嬉皮笑臉做瞭個鬼臉。
趙稚平淡道:“徐鳳年借此告訴我們趙傢,徐傢以後隻為離陽百姓守國門,跟趙傢沒關系瞭。”
趙風雅怒道:“膽子也太肥瞭!”
趙風雅猶不解氣,冷哼一聲,然後自顧自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母後,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瞭,就學老劍神去北涼邊上喊幾聲‘錢來’‘馬來’‘刀來’,嗖嗖嗖,徐鳳年的傢底就沒啦,一幹二凈!要不就學白衣僧人掛一條黃河在他頭上,嘩啦一下,淹死他!”
趙稚愛憐地摸瞭摸女兒腦袋,“孩子氣,總長不大。”
趙風雅好奇問道:“那老板娘誰啊,上次我跟徐伯伯來這兒吃羊肉,也有說有笑的。”
趙稚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搖頭道:“算不清楚的老賬本。”
趙風雅撲在當今皇後懷裡,低聲壞笑道:“母後,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瞭幾歲,當年有沒有暗戀過徐伯伯?”
趙稚一愣,擰瞭一下荒唐言語的女兒耳朵,“無法無天,早點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顯然隔閡極深的陳漁一直一言不發,不聞不問不聽不說。
有的地方劍拔弩張。
有的地方其樂融融。
龍虎和武當爭天下道教祖庭數百年,也許很多人都忘瞭這之前,一百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野狐逸仙般的年輕道士在太安城畫符龍,傳言點睛之後便入雲,這株無根浮萍,呼召風雷,劾治鬼物,以一己之力力壓龍虎、武當,獲得當時的離陽皇帝器重,封為太玄輔化大真人,總領三山符籙,主掌一國道教,奉詔祈雪悼雨,無不靈驗。在離陽先帝手上敕加崇德教主,當今天子登基以後又贈號太玄明誠大真人,層層累加,恐怕龍虎山那些老天師牌位都難以媲美。可兩甲子過後,這位與天子同姓的仙人修道之處便日漸頹敗,香爐不見插有半根香火。蒼松翠柏,在冬日裡格外青翠欲滴,隻是沒有仙氣,反而顯得陰氣森森。一株老柏樹下擺瞭張小桌,兩人對飲,身後站瞭五名婢女,一名豐腴婢女溫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壺茶爐,劃桌而放,涇渭分明。喝酒之人面容枯肅,瞧著四十歲左右,大概是氣色不佳的緣故,暮氣沉沉。飲茶之人就要風流倜儻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魚龍混雜的京城,也少有這般氣質一眼望去便給人超凡脫俗感覺的出彩男子,保養得比婦人還要精心小心。
六十七顆元本溪。六十四顆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五位貼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東嶽西蜀三屍乘履,綽號取得氣吞萬裡,煮茶女子便是三屍,溫酒丫鬟則是乘履。
納蘭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鏟瞭鏟香料,笑問道:“元本溪,真要把晉蘭亭那隻白眼狼當第二個碧眼兒栽培?小心血本無歸。我雖未親耳聽過親眼見過,可聽旁人說其言行,不像是能讓你安心托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書撐死瞭。貧氣徹骨,寡情在面,不是個好東西,讓他輔政治國,你就不怕辛苦一世,臨瞭滿盤皆輸?”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納蘭右慈接過一盞黑釉茶杯,手指旋瞭旋杯沿,聞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好像茶香也能讓人醺醉一般,瞇眼道:“我看靖安王趙珣手下的謀士陸詡就不錯,你不挖挖墻腳?沒瞭年輕瞎子輔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還不是盡在你手?陸詡也恰好可以接過你的縱橫術衣缽。”
元本溪面無表情,慢慢飲酒。
納蘭右慈一拍自己額頭,不隻是自嘲還是笑人,舉目望向院中冬景,“差點忘瞭,你元本溪膝下無子嗣,跟宦官無異,而且不樹敵不朋黨,本就是讓趙傢人放心,你要是有瞭繼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殺驢的那一天瞭。如此說來,你真該羨慕我。”
元本溪看瞭一眼這位站在燕剌王幕後的男子。
納蘭右慈哈哈一笑,“陸詡真是黃龍士的一顆棋子?那命格清高的陳漁是不是?”
元本溪仰頭快飲一杯酒。
納蘭右慈知道這人的脾性,也懶得刨根問底,換瞭一個問題,“你沒能在自傢院子裡逮住黃龍士這隻串門老鼠?”
元本溪搖瞭搖頭。
納蘭右慈感覺有些冷瞭,抬起手,身子滑膩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彎腰,輕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溫熱胸脯之間。納蘭右慈這才懶洋洋說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劃瞭京城白衣案,又說服趙稚招那小子做駙馬,就是希望北涼一代而終。如今好不容易盼來瞭北涼世子赴京,在京城裡偏偏殺不得,還得當親生兒子護著,連韓貂寺都不許他入城搗亂,隻許他在京城五百裡以外出手截殺。”
元本溪因為當年自斷半寸舌,口齒不清道:“那徐鳳年耗贏瞭陳芝豹,這局棋我就輸給北涼,就當我敬酒給李義山瞭。”
納蘭右慈由衷笑道:“這點你比我強,願賭服輸,我呢,就沒這種氣度。要不然我這會兒還能跟姓謝的做知己,他死後,別說敬酒,我恨不得刨瞭他的墳。聽說他還有餘孽後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瞭好些年都沒消息,虧得那份胭脂評,才知道叫南宮仆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遊萬裡,根本沒有搭理這一茬。
納蘭右慈輕聲笑道:“藩王世襲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驍死前一定會啟釁邊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場大仗,好讓他嫡長子順利封王,以防夜長夢多。元本溪,我勸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亂李義山死前留下的後手算計。”
元本溪一語蓋棺定論,“知道你為何比不上李義山嗎?”
納蘭右慈平聲靜氣道:“知道啊,黃龍士罵我隻能謀得十年得失,你是半個啞巴,我則是半個瞎子。”
元本溪一笑置之。
納蘭右慈皺瞭皺那雙柔媚女子般的柳葉眉,“那小子果真孤身去瞭北莽,殺瞭徐淮南和正值武力巔峰的第五貉?”
元本溪點瞭點頭。
納蘭右慈嘖嘖道:“那你就不怕?”
元本溪搖頭道:“除非他滅得瞭北莽,才有斤兩借刀趙傢殺我。”
納蘭右慈笑道:“若真是如此,拿你性命換一個北涼一個北莽,你也是賺的。”
“那陳芝豹,你不擔心養虎為患?”
“已不是春秋,莽夫不成事。天下未亂蜀地亂,天下已平蜀未平。占據蜀地,與坐擁北涼一致無二,無望吞並天下。”
“元本溪,我得提醒一句,這是我輩書生經驗之談。春秋之中,誰又能想到一個才二品實力的年輕將領,可以成為人屠?”
“不一樣。”
納蘭右慈嘆息一聲,望著天空,喃喃道:“情之所鐘,皆可以死,不獨有男女癡情。據說北莽李密弼有一隻籠子,養有蝴蝶,我們說到底都還是籠中蝶,唯獨黃龍士,超然世外。元本溪,你有想過他到底想要什麼嗎?”
元本溪站起身,“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統,尚忠尚文尚質。恐怕數百年乃至千年以後,才能給黃龍士蓋棺定論。”
納蘭右慈沒有恭送元本溪,坐在小榻上,“最好是黃龍士死在你我手上,然後我死在謝傢小兒手上,你死在徐鳳年手上,天下太平。”
元本溪突然轉身笑道:“都死在徐鳳年手上,不更有趣?”
納蘭右慈笑罵道:“晦氣!”
等元本溪走出荒敗道觀,納蘭右慈想瞭想,伸出手指沾瞭沾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字。
皇帝。
坐回桌位,軒轅青鋒冷笑道:“讓你意氣用事,是被大皇子趙武陷害瞭,還是被四皇子趙篆那隻笑面狐坑瞭一把?”
徐鳳年平靜道:“多半是趙傢老四。趙武雖說故意隱藏瞭身手,但應該沒這份心機。”
“我聽說太子就是這兩個人裡其中一個,那你豈不是註定得罪瞭以後的離陽皇帝?”
“誰說不是呢。”
“呦,連皇後娘娘都動瞭真怒,可你瞧著一點都不擔心啊,裝的?”
“我說裝的,行瞭吧?”
“那女子就是胭脂評上的陳漁吧,是要做大皇子妃,還是宮裡新納的娘娘?”
“沒興趣知道。”
“我看著你跟她關系不簡單。”
“瞎猜。”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徐鳳年在鍋裡涮瞭幾片羊肉,分別夾到青鳥和戊的碗裡。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變,軒轅青鋒是徐鳳年見過二十歲後還變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爛漫女子的嬌縱氣,傢破以後的陰戾氣,懷璽之後的浩然氣。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蓮。看著軒轅青鋒,徐鳳年就經常想起那個在大雪坪入聖的男子。徐鳳年對讀書人向來有偏見,第二次遊歷中見到的寒士陳亮錫是例外,軒轅敬城更是。徐鳳年當然對軒轅青鋒沒有什麼多餘的念想,隻不過說不清是榮譽與共互利互惠,還是各自身處無路可退絕境下的同病相憐,對於驕傲得整天孔雀開屏的軒轅青鋒,總持有一些超出水準的忍耐。既然廟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殺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挾其中,徐鳳年大概對那些身世飄零又不失倔強的女子,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多付出一些,倒馬關許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內早早死瞭女兒的販酒青竹娘也是。
徐鳳年好似想起一事,笑著朝掛簾裡屋那邊喊道:“洪姨。可沒你這麼當長輩的!”
婦人作勢吐口水,“呸呸呸,小兔崽子,才喊瞭那女子一聲趙姨,我哪裡當得起一個‘姨’字,小心讓我折壽。來,給我仔細瞧瞧,嘖嘖,長得真是像極瞭吳素,虧得不是徐驍那副粗糙德行,否則哪傢閨女瞎瞭眼才給你做媳婦。我這些年可擔心壞瞭,就怕你小子娶不到媳婦。”
“洪姨,第一回見面,就這麼挖苦我?徐驍欠你那幾頓飯錢,我不還瞭。”
“喊姨就喊姨吧,反正一大把年紀瞭,也不怕被你喊老嘍。還什麼銀子,洪姨不是你那薄情寡義的趙姨。她啊,護犢子護得厲害,跟隻老母雞似的,隻要進瞭傢窩邊,見人就啄,什麼情分都不講的。當年我跟你娘,加上她,三個女子姐妹相稱,就數她最精明會算計。可惜瞭,當年那點兒本就不厚的姐妹情誼,都給你們這兩代男人的大義什麼的,揮霍得一點不剩。”
婦人跟徐鳳年擠在一條長凳上,軒轅青鋒默默靠著墻壁而坐,眼角餘光看到婦人說話間,不忘伸手拿捏徐鳳年的臉頰,稱得上是愛不釋手,偏偏他還不能阻攔,如此有趣的場景,可真是百年難遇。
婦人揉瞭揉徐鳳年的白頭,柔聲道:“這些年委屈你瞭。”
徐鳳年抿起嘴唇,搖瞭搖頭。
離陽更換年號前的最後一次立冬。一場瑞雪兆豐年,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就能枕著饅頭睡啊。
這一天沒有早朝,皇帝率領規模更為浩蕩盛大的文武官員前往北郊登壇祭祀,不受累於早朝,官員們俱是神清氣爽,跑去沾官氣權貴氣的沿途百姓都大開眼界,一些跟隊伍中高官遠遠沾親帶故的市井百姓,都在那兒揚揚得意吹噓與之關系如何瓷實,身邊知根知底的街坊鄰裡自然笑而不語,一些隔瞭好幾條街道的百姓則聽得一驚一乍。百姓中六成都是沖著新任兵部尚書陳芝豹而去,三成則是好奇北涼世子到底是怎樣一個年輕人。老百姓就是這樣,哪怕耳朵聽那位世子殿下的壞話起瞭繭子,可真當他在禦道上做出瞭撕裂百丈地皮的壯舉,驚疑之餘,仍是心中震撼,即便京城道觀裡的大小真人們都說憑恃陰物所為,不值一提,可老百姓心底終歸還是無形中高看瞭那北涼世子太多——太安城耍劍玩刀的紈絝子弟沒有十萬,也有一萬,哪一個有這份能耐?看來這個從北涼走出來的白頭年輕人,還真不是人人可欺的善茬。
嘀咕的同時,老百姓心裡也有小算盤,以後跟風起哄罵北涼,是不是嘴上留情積德一些?萬一落入涼王、世子這對父子耳中,豈不是要遭殃?
陳芝豹一襲大紅蟒衣,可惜不曾提有那一桿梅子酒,隊列中皇帝特意安排他宛如一騎獨行,京城女子不論大傢閨秀還是小傢碧玉,不論待字閨中還是已為人婦,都為之傾倒。
附近燕剌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五位宗室藩王,風采幾乎全被陳芝豹一人奪去。
俱是身穿正黃蟒衣的皇子們,又跟一位穿有醒目白蟒衣的白頭世子刻意拉開一段距離。
一個年輕瞎子在侍女杏花幫忙下來到路旁,沒有非要擠入其中,隻是安靜站在圍觀百姓蜂擁集結而成的厚實隊伍外緣,當徐鳳年在街上一騎而過,杏花輕聲提醒瞭一句,從襄樊城趕來的瞎子陸詡抬頭“望去”,臉色肅穆。永子巷對坐手談十局,從正午時分在棋盤上殺至黃昏,畢生難忘。杏花小心翼翼伸手護著這位老靖安王要她不惜拿命去護著的書生。老藩王隻說要他生,她不希望有一天新藩王會要他死,最不濟也莫要死在她杏花手上。杏花與他之間極有默契,言談無忌,柔聲問道:“公子,你認得北涼世子?”
陸詡也不隱瞞,微笑道:“我是瞎子,也不好說什麼有過一面之緣,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時候,賺瞭徐世子好些銅錢。十局棋,掙到手足足一百一十文。”
杏花笑道:“他也會下棋?還不被公子你殺得丟盔卸甲?”
陸詡搖頭道:“棋力相當不俗,無理手極多,我也贏得不輕松。”
主仆二人停留片刻後,正要離去,杏花猛然轉身,死死盯住遠處走來的一名老儒生,認不清真實年歲的讀書人本身不足懼,但潛藏的氣機,如汪洋肆意湧來,讓死士杏花如臨大敵。
陸詡拍瞭拍她的手臂,作揖問道:“可是元先生?”
來者輕聲含糊笑道:“翰林院小編修元樸。”
陸詡站定後神情自若,驚奇驚喜驚懼都無。
元樸,或者說是元本溪走近幾步,不理會如一頭擇人而噬母老虎的杏花,繼續用他言語模糊卻仍算地道的京腔說道:“陸公子作繭自縛,屈才瞭。”
陸詡搖頭道:“新廟新氣候,廟再小,香客香火也不至於太少。老廟廟再大,逢雨漏水,逢風漏風,你就是給我當住持,也不願意去的。何況老廟大廟,香火不論多少,紛爭註定要多。什麼時候被趕出廟都不知。何況陸詡眼瞎不知人,卻知自己斤兩,不想成為下一個宋傢人。”
元本溪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謀堪稱旗鼓相當的納蘭右慈也沒有這般想說話的興致,說道:“陸公子,別忘瞭宋傢老夫子為何而死,宋傢老廟為何而倒塌。”
陸詡平淡道:“尋常富裕人傢,以貨財害子孫。宋傢以學術殺後世,早就該死。再者,元先生也別忘瞭是誰借我的刀去扶持宋傢雛鳳。”
元本溪微微會心一笑,繼而嘆息道:“我所選儲相多達十餘人,宋恪禮最不引人註目。這樁謀劃,恐怕連納蘭右慈也得離開京城才想得到。”
陸詡再次搖頭道:“納蘭先生所謀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廟堂,與元先生各走獨木橋陽關道,自然不在這些事情上花心思去多加思量,難免會有遺漏。”
元本溪陷入沉思。
繼而緩緩問道:“北涼世子對你有引薦之恩,你當如何?”
陸詡反問道:“在其位謀其政,這難道不是一位謀士的底線所在?”
元本溪笑道:“別人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言語,我全然不信,你陸詡說出口,我信七八分。”
杏花隻是偏居襄樊一隅的死士,就算才情不低,也萬萬想不到跟陸公子言談的老儒生,會是離陽王朝萬人之上並且不在一人之下的首席謀士,不過再如何孤陋寡聞,杏花仍是知曉納蘭右慈的厲害。不說那些納蘭與燕剌王有斷袖癖的傳聞,納蘭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春秋一流韜略大傢。杏花此時頭疼在於如何跟靖安王趙珣去闡述今日見聞,如何不茍私情,卻能又讓陸公子不被新靖安王生出絲毫的猜忌疑心。
元本溪問道:“為何你沒有去北涼?”
陸詡笑道:“我倒是想去,可徐鳳年沒有帶我走出永子巷。”
元本溪哈哈大笑,轉頭對杏花直接道出連陸詡都不曾知道的真實名諱:“柳靈寶,先前我與陸詡閑談言語,你盡管據實稟報給趙珣,要想跟你公子一起多活幾年,這句話就不要提起瞭。”
杏花臉色蒼白。
元本溪說道:“就此別過。”
陸詡猶豫瞭一下,對杏花說道:“謝元先生賞賜下的一張十年保命符。”
杏花一頭霧水,仍是學尋常門戶裡的女子施瞭個萬福。
元本溪揮瞭揮手,轉身離去。
杏花嘴唇發抖,輕聲問道:“公子,保命符?此話怎解?”
陸詡坦然道:“咱們的靖安王生性多疑,發跡之前,可以隱忍不發,一旦成就大勢,難免得意忘形,就要與人清算舊賬。元先生則是他不管如何得勢,都不敢招惹的人物,這位先生今日見我,是贈我保命符,給我,自然也就是給你的。”
杏花面容慘然說道:“這句話也會爛在肚中,公子請放心。”
陸詡突然揉瞭揉杏花的頭發,柔聲笑道:“柳靈寶,這名字有福氣。”
杏花驀地粲然一笑,“借公子吉言。”
陸詡轉頭一“望”,自言自語道:“北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