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洪敬巖一掠出瞭“龍王府”的皇宮,慕容寶鼎喃喃自語:“不敢豪賭,如何豪取?”
慕容寶鼎嗓音提高一些,對徐鳳年笑道:“這位更漏子,別看他武道修為高,其實在本王眼中,比你差遠瞭。方才本王還許諾他與你分占南北院大王,現在看來,真是在羞辱你啊,徐鳳年。”
徐鳳年一口吸氣,吸掉瞭那九顆紫雷,再馭氣拿回安靜在鞘的過河卒,隨手抖瞭抖,抖落瞭刀鞘上那些種涼的鮮血,笑問道:“要是你慕容寶鼎面對這一刀,結果會是?”
兩人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慕容寶鼎懶洋洋坐在臺階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預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過,不過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卻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覷你,實則天底下能有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跋菩薩徒手就可做到,鄧太阿的劍,也行。至於其他人嘛,難度不小。哦對瞭,還有金剛怒目的李當心。所以就算洪敬巖失心瘋瞭掉頭來殺本王,本王也不太當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瞭,說不定還能跟你們幾位嘮嘮傢常。”
北莽出爐的武評斷言隻要王仙芝願意聯手拓跋菩薩,就可以殺絕他們身後的全部八人,不論世人如何議論紛紛,都沒法子知曉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時“龍王府”恰巧就有兩位,一個天下第六,一個天下第八,他們在南下旅途中有過一場對飲閑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巖承認這一點,慕容寶鼎則持否定態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這尊半面佛自負己身修為,而是覺得借劍以後出海訪仙的鄧太阿,一旦有大機緣,便有望擁有真正超出拓跋菩薩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鳳年問道:“連徐偃兵的剎那槍也做不到?”
慕容寶鼎認真思量瞭一番,“本王一來不知他的真正深淺,二來若是說他做不到的話,你也隻覺得是吹牛皮。”
徐鳳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寶鼎沉聲道:“沒得商量?非要打打殺殺?”
徐鳳年搖頭道:“徐驍生前一直懶得理睬你們,我這輩子也不會跟北莽談生意做買賣。”
慕容寶鼎滿臉遺憾地站起身,伸瞭個懶腰,說道:“原來你比本王想象的要愚蠢很多。”
徐鳳年笑著說瞭一句,“這句話也還你。”
青蒼的諜子頭目其實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蔡浚臣謊報軍情後早已不知所蹤,他說徐鳳年是隻身一人進入流民之地,北涼並無大隊兵馬壓境,其實隻說對瞭一大半。入境的除瞭這位本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輕北涼王,還有浩浩蕩蕩千人騎隊,隻是披甲之人不足護駕百騎,其餘八九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顆顆光頭很是紮眼,竟然是大隊僧人西行的畫面。馬車就一輛,附近有一頭體型巨大的黑虎四處奔走,時不時駐足轉頭,等待馬車。兩旁百騎盡是重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聞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鎮的龍象軍!是北涼精銳鐵騎中的精銳!正是三萬龍象鐵騎,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爛,南朝廟堂誰不驚懼於那黑衣少年的陷陣無敵?
北涼歷來親佛,尤其是離陽朝廷滅佛之後,無數僧人和尚都逃難到瞭北涼道這塊好似世間僅存的無憂凈土。
然後新任北涼王在近期突然一紙令下,要涼州境內所有僧侶進入流民之地宣揚佛法,並且承諾有鐵騎甲士保駕護航。大多數外地僧人都生怕才出狼窩便入虎穴,一時間都持觀望態度,好在那位北涼王也沒有為難,僅是讓涼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結“西行”,不得抗拒。不過有三百餘外地僧人仍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必死想法,除瞭涼州,也不乏從幽陵兩州火速動身的僧侶,一同隨行。當許多選擇放棄涉險的僧人得知那頭當年在大真人齊玄幀座下聽經的黑虎,也夾雜馬隊之中,就都後悔瞭。
許多熟諳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著亡羊補牢,試圖偷偷跟在馬隊後頭,卻被邊境鐵騎毫不留情地趕回瞭涼州。
在蟄伏青榮觀多年的北莽大諜子青槐道人,被北涼鷹隼剿殺後,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黃燈禪師當時親眼見到瞭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禪師則成瞭青榮寺的新住持,此次新涼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邁禪師是第一批主動赴涼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個。因此黃燈禪師被北涼特許乘坐馬車,殊榮卓然。不過老禪師這一路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邁高僧面對權貴就折腰,要知道黃燈禪師在江南道上與人說法,哪怕是面對尊貴如出身豪閥的刺史,也是與販夫走卒一視同仁,老禪師之所以“不得自在”,緣於馬車內坐著那新涼王的弟弟,是那個去年在邊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殺降卒的徐龍象!如果僅是如此,高僧還不至於太過拘束,主要是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樣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詭譎至極的鮮紅甲胄包裹身軀,隻露出雙目!
殺氣充盈車廂。
可憐瞭被譽為滿身佛氣的黃燈禪師。
離青蒼城還有些路程,有一隻遊隼低空盤旋。
聽到聲響的符甲少年猛然起身,離開馬車,開始瘋狂奔跑。
這具紅甲在進入位於最西位置的“龍王府”之前,已經沿一條直線撞裂瞭整座青蒼城。
大金剛境對敵大金剛境!
種涼才破墻而出,立即就有人破墻而來,何況這傢夥還一身鮮紅,關鍵瞧著像是相當值錢的傢當,這讓財迷少年瞪大眼珠子,很是羨慕,覺著他要是有這身行頭,那才威風。比起哥哥還要更天賦異稟一些的吃貨少女也不例外,躲在瞭慕容寶鼎身後,探出一顆腦袋,目不轉睛。
慕容寶鼎此時心中的荒謬感多於震怒,敢情姓徐的就這麼用一具甲人打發他橘子州持節令瞭?他倒是聽說過當初離陽四大宗師裡有個符將甲人,是被人貓剝皮抽筋的廢物。慕容寶鼎對於這類假借外物作威作福的所謂高手一直有成見,臉色陰沉望向徐鳳年,“洪敬巖拒絕瞭本王一次,本王的耐心已經所剩不多,徐鳳年,奉勸你別得瞭便宜還賣乖啊,小心成為第二個蔡浚臣。”
徐鳳年心情似乎不錯,走到紅甲身邊,這裡敲敲那裡摸摸,有點如釋重負的意味,轉頭對半面佛笑瞇瞇道:“慕容寶鼎,你還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一口一個本王,嚇唬誰?這又不是橘子州,你也沒當上北莽皇帝。我呢,沾我爹的光,離陽天子見過,北莽女帝也見過,至於離陽幾大藩王,更是都見瞭一遍,在武評上比你高的天下十人,也見瞭不少,好像都沒你架子大,所以你有多大本事,就說多大口氣的話。”
慕容寶鼎皮笑肉不笑扯瞭扯嘴皮子,流露出濃鬱殺機。符甲徐龍象看瞭眼哥哥,後者點點頭,示意他放開手腳玩一次——一截柳既然是慕容寶鼎的私生子,那就當作是子債父還。徐龍象轉過身面對慕容寶鼎,不知是符甲嚴密遮掩的緣故,還是純粹虛張聲勢,慕容寶鼎並沒有察覺到何種充沛的氣機流淌,這讓眼界很高的持節令大人很是納悶,徐鳳年哪裡搗鼓出這麼一個笑話玩意兒,就不怕丟人現眼?慕容寶鼎隻知道徐驍小兒子生而金剛,黑衣赤足,身先士卒,率領龍象鐵騎把君子館在內三座軍鎮欺侮得如同三位毫無還手之力的黃花閨女,自己兒子那般精湛的殺人劍氣,都沒能刺死此子,橘子州持節令也就自然料不到徐鳳年會多此一舉,讓金剛體魄的弟弟披上符將紅甲。
徐龍象五指伸縮瞭一下,握出拳頭,身形一動,瞬間就一拳砸在瞭慕容寶鼎的胸膛上。氣機浩蕩,廣場震蕩,慕容寶鼎雖然身軀僅有不易察覺的一個小幅度晃動,看上去紋絲不動,可是徐龍象跟持節令之間豎起的那道無形鏡面,濺起劇烈漣漪,以至於鏡面邊緣的兩面“宮墻”被撕裂開去,更別提墻腳附近的桃樹剎那間被碾為齏粉。慕容寶鼎伸出一手,揉瞭揉身後的慕容采陽的小腦袋,少女知道輕重,馬上跟耶律采陰往“金鑾殿”那邊後退。徐龍象一拳砸出之後,身形後掠,回到原處,雙臂環胸,這架勢明擺著是要那慕容老兒還他一拳,他也是不躲。慕容寶鼎哦瞭一聲,“原來是天生神力的徐傢黃蠻兒,難怪難怪。”
徐鳳年一巴掌輕輕拍在黃蠻兒腦袋上,氣笑道:“人傢是天下第八的慕容半面佛,你跟他客氣個啥,一人一拳,你當過傢傢啊,放開手腳去揍他!這傢夥排名在十人中不高,就是挨打的功夫很出眾,殺傷力不行,比鄧太阿、韓生宣都要差多瞭,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天下十人,我還真不放心,既然是他慕容寶鼎,就無所謂瞭,哥剛好驗證一下墨傢巨子精心打造出來的符甲有何紕漏。”
徐鳳年看著黃蠻兒的眼神,瞪眼道:“不許卸甲!”
慕容寶鼎一邊走下臺階一邊自嘲道:“你們哥兒倆,還真是不把本王當回事啊。”
徐鳳年雙手籠袖子遠遠躲到墻腳根去,蹲在老供奉的屍體旁邊。
慕容寶鼎沒有走完臺階,腳尖一點,踩出一坑,輕描淡寫一掌推在徐龍象頭罩盔甲的腦袋上,徐龍象轟然倒撞出去,不但撞碎瞭宮門,城門那邊也傳來一陣震破耳膜的碎裂聲。慕容寶鼎的身軀在空中凝滯懸停瞭片刻,飄然而落,如飛羽落地,這輕輕一羽竟然就壓垮瞭結實青磚。慕容寶鼎才落腳,一抹赤紅長虹便去而復還,這一次輪到慕容寶鼎往後倒飛十數丈,再一眨眼,慕容寶鼎一步踏出,左拳揮出,徐龍象右拳與之對撞。罡氣撲面而來,徐鳳年不得不伸出手臂護在身邊北涼老諜子跟前。然後兩位大金剛境武夫分別以左拳右拳針鋒相對,如兩頭蠻牛角力,談不上什麼高手風范,但氣勢出奇的足。慕容寶鼎怒喝一聲,整張臉龐金光熠熠,把徐龍象蠻橫推出去數尺距離,一腳踢踏過去。瞧不清神情的徐龍象彎腰,雙手裹住半面佛的那條腿,腰肢一扭,拔蘿卜似的就把慕容寶鼎強行拔離地面,旋轉一圈後丟擲出去,砸倒塌瞭半面“宮墻”。徐龍象一躍隨行,朝慕容寶鼎的頭顱一腳踩下。後者單手一拍,身形龍卷而起,一記鞭腿就把徐龍象砸到徐鳳年這邊的“宮墻”上,兩道“宮墻”就這麼各自毀去一半。徐龍象從塵土中站起身,一掌拍在符甲胸口位置,氣機層層遞進,驅散瞭積壓在符甲上的灰塵,紅甲依舊鮮亮,沒有絲毫破損瑕疵。
徐鳳年咧嘴笑得很開心,這大半年來機造局的那幫老頭子就隻差沒被他逼到懸梁自盡瞭,就連以前很好說話的兩位墨傢巨子都沒半點好臉色給自己,後邊幾次隻要一聽說自己到瞭機造局,幹脆就用閉關的蹩腳借口躲起來,要不就是說年紀大瞭腰酸背痛腿抽筋,什麼需要休養啊,什麼砍頭之前還得賞口好酒喝啊,徐鳳年反正就跟老頭子們死皮賴臉相互磨,就看誰更不要臉瞭。好在這副涉及材質、道門符籙、佛教密咒等浩瀚難題的符甲終於如期完工,其實到後來,反而是老人們自己鉆研上癮瞭,徐鳳年說要拿出去遛一遛,兩大墨傢巨匠的眼神,就跟搶瞭他們媳婦一樣幽怨,揚言要是磕碰到半點,就要跟他北涼王拼命。好在徐鳳年丟下一個天大誘餌,說是不管耗費北涼多少人力物力財力,都要把符甲打造成可扛天雷的境界,還用激將法詢問他們敢不敢這麼逆天而行,這讓一大幫老頭子立馬眼睛放光,轉身就跑去繪制圖紙,是真的跑,一溜煙的那種。
徐鳳年舉目望去,“金鑾殿”還算好,“宮墻”已經蕩然無存,是黃蠻兒不知怎的雙手環住瞭慕容寶鼎的腦袋,夾在腋下,兩人就這麼撞來撞去,撞完瞭“宮墻”,就去找“皇城”城墻的麻煩。慕容寶鼎還以顏色,掙脫瞭束縛後,抓住黃蠻兒的腳踝,用符甲當作一把切割宣紙的刀子,在城墻中間割出一條溝壑。黃蠻兒也不落後,在空中一腿踩在慕容寶鼎心口,將有“不動明王”美譽的半面佛踹瞭個踉蹌。然後兩人就開始你來我往,都在各自腦袋上砸拳,每一拳過後,符甲跟半面佛安然無恙,雙方腳下的地面則是寸寸龜裂。黃蠻兒還好,有符甲在身,不顯得如何狼狽;慕容寶鼎早已衣衫襤褸,跟個老乞兒差不多,沒能剩下半點北莽持節令的氣度。
不知是打得太過酣暢淋漓瞭,還是徹底惱羞成怒,慕容寶鼎隨手抄起廣場上一根遺落的鐵矛,一矛炸在符甲腰間——符甲無事,鐵矛從頭到尾皆粉碎。地上還有許多鐵矛,都被慕容寶鼎抓起,期間有兩根鐵矛分別刺向瞭黃蠻兒的雙目,都沒能得逞,該碎照樣得碎。沒瞭“宮墻”遮蔽,徐鳳年的視線還算開闊,看到這一幕,難免還是有點膽戰心驚。先前言辭有意輕視慕容寶鼎這個天下第八,雖然半面佛的手段是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山驚濤駭浪,可那也隻是跟王仙芝、拓跋菩薩、鄧太阿相比,並不意味著慕容寶鼎就是隻會挨打受氣的縮頭烏龜,半面佛的拳打腳踢僅是在黃蠻兒身上顯現不出滔天威力,換成尋常的金剛境武夫,如此氣機累加,早就給打得不成人形瞭。徐鳳年已經看出半面佛攻勢精妙在於一拳過後,仍舊留有“餘韻”在敵手身上——一截柳劍氣的精髓,是能夠插柳成蔭,十有八九就是脫胎於此——因此慕容寶鼎不下百拳過後,不斷遞增累積在黃蠻兒符甲身上的氣機,該有多沉重?所以黃蠻兒被慕容寶鼎一拳推到城墻,符甲還不曾觸及墻壁,墻面就已被紅甲蘊藏的瘋狂氣機炸出一個大窟窿。
慕容寶鼎看瞭眼從倒塌廢墟中站起身的紅甲少年,悠悠呼出一口濁氣。他們傢族有崇佛的習俗,慕容寶鼎年幼時就喜歡跟隨長輩一同去寺廟敬佛禮佛,而且經常仰頭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隨著年紀增長,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後,慕容氏榮貴至極,慕容寶鼎除瞭潛心習武跟學習兵法兩不誤外,一有空閑,就遊歷拜訪名寺大廟,去抬頭“看佛”,這幾乎成瞭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寶鼎在兩國戰事中擅長以少量精銳騎兵長途奔襲掠殺敵軍,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則要慢上許多,直到那場兵敗之後,慕容寶鼎獨自出門遠行散心,觀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瞭一門坐佛的金剛不敗,之後一竅開竅竅開,又悟出瞭立佛臥佛兩大悟,這才成就瞭慕容寶鼎“大寶瓶金剛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寶鼎緩緩豎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貼上,作僧人雙手合十狀。
立佛於天地間。
徐龍象轉頭看瞭眼遠處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摘下符甲頭盔,丟在腳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記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幾處陣眼,就可以一氣呵成脫下紅甲。不過徐龍象猶豫瞭一下,僅是摘去頭甲,卻沒有完全卸甲。
徐鳳年看到這一幕,嘆息一聲,沒有出聲。
徐龍象比起當年前往龍虎山跟隨老天師趙希摶修道時,要高出不少,面黃肌瘦倒是沒有變,隻是最大的變化,是眼神少瞭許多懵懂渾濁,多瞭一分偏執堅毅。
正是這樣一個少年,屠光瞭北莽三鎮甲士,其中親手造就瞭春秋之後第一場坑殺降卒的殘酷舉動。
徐龍象扭瞭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後膝蓋微微彎曲幾分,眼睛望向那尊滿身金光流溢的半面佛。
扯瞭扯嘴角。
以徐龍象為圓心,不光是慕容寶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勢驀地蕩然一空,天地之間的氣象仿佛都被少年汲取殆盡。
少年如同一隻上古兇獸饕餮。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徐龍象開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有千騎奔雷之勢。
然後輕輕躍起,雙手十指交錯,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當頭砸下!
慕容寶鼎的不敗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時,雙手緊密合十已然露出一絲縫隙。
徐鳳年站起身,知道青蒼城大局已定。
徐鳳年沒有阻攔那對少年少女的悄然離去,慕容寶鼎雖說被黃蠻兒一拳破去瞭立佛寶瓶身,可真要雙方往死裡玩命的話,徐鳳年未必能賺到什麼。
徐鳳年望向黃蠻兒的背影。大概是覺得摘瞭符甲頭盔,怕他這個哥哥罵他,徐龍象往坑裡瞅瞭半天,沒等到慕容寶鼎露面,就跑去蹲著戴上頭甲,始終背對徐鳳年,就那麼蹲著“面地思過”瞭。
徐鳳年有點哭笑不得,也沒有理會,隻是輕輕背起老諜子的屍體,走入那座很小傢子氣的“金鑾殿”。
一身“龍袍”的蔡浚臣使勁彎著腰,口呼北涼王,說瞭一大通怎麼肉麻怎麼來的阿諛言辭。徐鳳年把老人屍體放在雕龍梁柱旁邊,也沒說話,隻是瞥瞭蔡浚臣一眼,後者很快就識趣閉嘴,意識到身前這位見過大風大浪的年輕藩王,畢竟不是前幾任自己所依附的豪強那般不但眼窩子淺,耳根子也軟。蔡浚臣心中哀嘆,半個時辰以前他還等著手下把這傢夥五花大綁到“金鑾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離陽異姓王的跪拜覲見,這會兒外邊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巖出手瞭,連慕容寶鼎都不得不親自陷陣,蔡浚臣想到這裡,彎腰更甚。
徐鳳年開門見山說道:“本來是想還能靠北涼王的身份,跟你喝著酒聊正事,不過你這位青蒼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們可以新賬舊賬一起算。阮山東是北涼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蔡浚臣而死。你的腦袋值不瞭幾個錢,賠不起,我進來的時候估算瞭一下,你得用兩萬忠心耿耿的流民來賠。蔣橫跟賀大捷的親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從武手上還有一千六,加上‘龍王府’一千多龍鱗衛,這些都不算在那兩萬人裡頭,就當是你的見面禮。”
蔡浚臣哭喪著臉近乎哀嚎道:“王爺,小的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哪,籠絡起兩萬流民比登天還難,更別提還要他們忠心瞭。小的不是不想給王爺鞠躬盡瘁,委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徐鳳年一手猛然掐住蔡浚臣的脖子,將他摔砸在一根棟梁上。蔡浚臣雙腳離地,背靠柱子,喘不過氣來。徐鳳年手臂赤蛇縈繞扶搖,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瞭。看來你的腦袋掉瞭以後,拿出去震懾青蒼流民,比留在肩上會更有用。”
蔡浚臣雙手竭力扯住徐鳳年的手臂,做垂死掙紮。他隻聽說這位去年還是世子殿下的年輕人紈絝得無法無天,哪裡知道他如此不願拖泥帶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蔡浚臣正因為聰明,才會知道給自己待價而沽,好賣出公道適宜的價錢,別太賤賣給北涼瞭。似乎這個北涼王不喜歡聰明人?早知道是這樣,給他蔡浚臣幾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藏著掖著玩什麼城府心機瞭。
徐鳳年伸手抽出那柄過河卒,側過刀身,刀尖輕輕抵住蔡浚臣的額頭,微笑道:“橫著刀鋒紮入你的頭顱,大概就能把你釘死在柱子上瞭。皇帝,我確實一直想殺,先拿你試試手也不錯。”
不知過瞭多久,緩緩恢復知覺的蔡浚臣艱難撐開眼皮子,神情恍惚,視線模糊,難道自己到瞭陰曹地府,還是仍然走在黃泉路,尚未過那奈何橋?蔡浚臣下意識摸瞭摸額頭,好像沒有留下刀口子?蔡浚臣想要破口大罵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嚨跟塞入一塊灼燒火炭般難受,伸手撫摸瞭一下,疼得身軀戰栗,冷汗直流,驀然睜大眼睛,抬起頭,看到那襲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張讓蔡浚臣畏懼到瞭骨子裡的年輕面孔瞭。徐鳳年俯視這個癱軟坐地的土皇帝,扯瞭扯嘴角,“蔡浚臣,你又欠瞭我一條命,你說說看,現在得拿多少數目的流民來還債?”
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瞭個轉的蔡浚臣這會兒是真的學聰明瞭,一把抱住北涼王的大腿,嗓音沙啞哭喊道:“王爺,你說幾萬就是幾萬,小的都聽王爺的,小的敢說半個不字,王爺就賞給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爺你動手啊……”
徐鳳年一腳踢開蔡浚臣,走向殿外,黃蠻兒還在那裡蹲著。
個子不高的少年身披紅甲,如高樓。
北涼北莽之間有紅樓。
要殺涼王,先過此樓。
徐偃兵還沒有回來。
飯還是得吃,大難不死的蔡浚臣不敢用大魚大肉擺闊,讓禦膳房精心籌備瞭一席素宴,“王後”虞柔柔從旁作陪,負責持瓶倒米酒。蔡浚臣已經識趣脫去“龍袍”,換上一身尋常富貴人傢的錦衣。虞柔柔自然也是夫唱婦隨,不過雖說沒瞭鳳冠霞帔,仍是花瞭些討巧心思,戴瞭頂青紅絨錦制成的黃姑冠,綴珠嵌玉高一尺,如直頸鵝頭,將她纖細白皙的脖子襯得越發誘人,也有幾分江南仕女的雅氣。黃蠻兒一通狼吞虎咽完畢,就拎著青蒼城的一名實權將領去安置西行僧人的住處。蔡浚臣小心瞥瞭眼細嚼慢咽的北涼王,打定主意陪吃陪喝陪笑臉,至於陪睡嘛,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有心也無力,不過這倒是那位青蒼城的“王後娘娘”拿手本事。
徐鳳年沒有理會虞柔柔的媚眼秋波,讓蔡浚臣說些鳳翔、臨謠兩位草頭王的境況。北涼諜子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事無巨細面面俱到,蔡浚臣身為流民之地的四位頭領之一,他嘴裡說出來的消息,可信度不低。“鳳翔王”馬六可曾經是一名籍籍無名的揚州金工,發傢路數跟蔡浚臣有點相似,都是先給別的豪強勢力賣命,不過是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先生,後來舊主死於一場襲殺,名義上的鳳翔之主年幼無知,就給馬六可“挾天子以令諸侯”,一點一點積攢出瞭殷實傢底,不過蔡浚臣說此人跟西域爛陀山有些機緣,從去年開始窩藏有數百僧兵,極為驍勇善戰。北涼諜報上顯示北涼世族出身的“臨謠王”蔡鞍山刻薄寡恩,是個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的人物,不過在蔡浚臣嘴裡,竟然給說成瞭頗有豪氣的老頭子,能讓真小人的蔡浚臣都心服口服,徐鳳年覺得多半有些能耐。至於臨謠、鳳翔之間的那個幫派,都是靠劫掠為生的馬匪,翻臉不認人,黑吃黑是一把好手,這麼多年三座軍鎮沒少吃苦頭,而且這夥馬賊經常膽肥到越境去北莽南朝搜刮油水的地步,有次驚動瞭北莽大將軍之一的劉珪,親自領兵剿匪不說,還專程囑咐一個姓董的胖子盯著這一塊,姑塞州的邊境馬患這之後才清減許多。這個無法無天的幫派駐紮在石刻山,蔡浚臣說幫主是名風華正茂的妖艷女子,他道破天機,提醒徐鳳年別看這股馬匪跟北莽不對付,他跟蔡鞍山私下都覺著不過是苦肉計,實則是北莽安插在流民之地的奸細,否則那麼多熟馬如何來?
徐鳳年把蔡浚臣的言語一點一點梳理過去,沒有找出太大漏洞,就問道:“三座舊軍鎮加上那股馬賊,總計十七八萬罪民,青壯歲數的大致占到半數,上馬可戰下馬可耕,是一支北涼、北莽都很眼饞的兵源,我不奢望一口氣摟到手裡,要你看,鳳翔、臨謠跟石刻山,在三地掌權的也就是二十幾人,有幾個願意被安撫招降?”
蔡浚臣猶豫瞭一下,咬牙說道:“小的冒死說句實話,不到萬不得已,就以流民跟北涼的仇恨,隻要不是真的餓死,那都是寧願更餓,也不樂意去吃北涼施舍的殘羹冷炙。就說小的這座青蒼城,用屁股想都猜得到,沈從武跟他的一千六百人趁著這個機會,要麼大搖大擺自立門戶,要麼幹脆跑去依附臨謠城的蔡鞍山瞭,是打死都不會跑回青蒼城,甭管王爺你封他多大的官,都沒用,那傢夥六歲的時候親眼見到全族長輩被一顆顆砍下腦袋,然後被驅趕到這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做夢都在想如何殺回北涼報仇。鳳翔、臨謠也有不少這樣與北涼不共戴天的壯年傢夥手握兵權,小的一來不是當初覆滅的北涼豪族,跟北涼沒仇,二來打心眼裡欽佩王爺的本事,這才願意為北涼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徐鳳年放下筷子,平淡說道:“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該怎麼收攏流民?事情再難辦,可還得辦不是。你要是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記你大功一件,青蒼仍然是你的囊中物。”
蔡浚臣正要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的模樣,持瓶的虞柔柔輕微咳嗽一聲,蔡浚臣很快回過神,他已經大概知曉瞭這位年輕藩王跟你說正經事請時候的習慣,別含糊,直截瞭當比什麼都強,便喝瞭杯酒壯膽,這才說道:“咱們流民都是沒傢沒根的孤魂野鬼,嗯,就是那種清明時節都不知道去哪兒上墳祭祖的可憐蟲,都信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這兒也不興長遠買賣,沒誰有那放長線釣大魚的耐性,隻講究你這會兒兜裡能掏出啥來,給銀子給糧食,那從頭到腳都是你的人瞭,你每天好酒好肉打賞著,老子就肯為你拼命。當然,北涼這個‘外人’除外,委實是這麼多年吃瞭太多的苦頭,王爺傢裡的遊弩手三天兩頭來這兒殺人,咱們是又怕又恨啊,恨跟怕,都到瞭骨子裡。所以,流民這鍋粥,下筷子太快容易燙著嘴,得慢慢來。聽說王爺領著千餘僧人進入瞭流民之地,這可是小的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妙手,厲害啊,整個流民之地就沒幾本典籍,所以儒傢學說在這兒就是個笑話,至於道教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是沒人有興趣,飯都吃不飽瞭,還去修道?隻有禿驢的那一套說法,很多人樂意去信,反正這輩子就是投胎來吃苦的賤命,大不瞭破罐子破摔,怎麼著瞭,可不就隻能眼巴巴盯著有來世?這人哪,我算是看透瞭,隻要有丁點兒念想留下,就開始怕死瞭,就說我蔡浚臣,小的剛才一聽說王爺要留我性命繼續留在青蒼,心眼難免就活泛瞭。這僧人一來,給流民們日復一日說法祈福,不說讓流民感恩戴德,好歹有瞭念想,沒那麼自暴自棄,不會隻想著這輩子能殺一個北涼甲士就算回本,殺兩個是賺到瞭。但是呢,蔡浚臣竊以為,光有僧人給咱們搗鼓出個念想還是不太頂用,得來些實在的,尤其是能填飽肚子的。咱們青蒼城以往是龍王府都捉襟見肘,實在沒那本錢去收買人心,可有瞭王爺的北涼撐腰,不要多,隻要每天能在三座城門口各自擺上十來口大鍋,我就不信沒人上鉤,一天沒人來,十天半個月總該有一個?隻要有人牽頭,那就攔不住流民蜂擁而至瞭。骨氣這玩意兒,也許人人都算有些,不過嘛,也分輕重,有人重,不乏有人要重過性命,可更多人還是輕的”
虞柔柔怯生生低眉順眼,輕聲打斷蔡浚臣:“若真是無人敢來,可以讓身子骨孱弱的青蒼甲士去假扮流民。”
蔡浚臣瞪眼道:“婦人閉嘴!”
徐鳳年擺瞭擺手,對虞柔柔的計策不置可否,示意蔡浚臣繼續。一肚子壞水的後者這回喝酒成瞭潤嗓子,紅光滿面,顯然是漸入佳境瞭,“光是用北涼鐵騎碾壓三鎮,流民打是肯定打不過,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嘩啦啦一個鳥獸散,也就誤瞭王爺的千秋大計。持節令哦不,那慕容老兒先前曾說流民夾在涼莽之間,得失是按照雙份來算的,可見對王爺來說用處不小,真給北涼鐵騎逼急瞭,必然有人一氣之下就投瞭北莽南朝。小的聽說,南朝西京的廟堂上,確實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為己用,不過許多安民政策,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想來是受到瞭西京內部的阻攔。再說瞭,流民窮歸窮,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瞭南朝的賊船,就要驅使自己去跟北涼甲天下的鐵騎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遺民,一肚子壞水比起蔡浚臣隻多不少。窩裡鬥,自己禍害自己的本事,這幫子投靠瞭北莽的兩姓傢奴,那都是揣著幾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慢慢積攢下來的經驗。一部部史書,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傳授後輩讀書人如何不見血地殺人嗎?”
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瞭,和顏悅色笑道:“別感慨瞭,說正經事。”
蔡浚臣連忙小雞啄米,點頭道:“蔡浚臣有一策,四個字:分而治之。這個分,分為兩種。一種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這個狗屁青蒼王,那王爺可以許諾其餘三支兵馬繼續當那土皇帝,但是名義上得歸順北涼。王爺將流民之地增添為一個新州,這就有瞭刺史,跟將軍兩頂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緊啊,隻顧自己享福不太管別人死活的馬六可,就有可能會心動,何況蔡鞍山不識趣不領情,保不齊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動,如此一來,兩鎮流民的兵老爺們,或多或少就得各懷鬼胎,反正投誠瞭北涼,到時候萬一真要去沙場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當兵做卒的,不是他們當官老爺的,不過這件事,還得王爺你親口跟他們講一講。第二個分而治之,則是針對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涼軍中犯瞭重罪的棄卒,這夥人,免罪。還有一些人是最近十來年北涼境內的豪橫傢族,被趕到瞭咱們這裡,王爺可以恢復他們在北涼的傢產,有官身的,還給他們即可,這要是太瞧得起他們,可以傢產減半,官帽子縮水些,往少瞭小瞭去安撫。至於那些最早一撥的流民本地人,圍在他們身邊的傢夥,死性不改,人數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鹽不進,他們的祖業祖墳不都在北涼境內嘛,準許他們還鄉祭祖便是,見識過瞭北涼傢鄉的繁花似錦,總歸會有人願意落葉歸根的。還剩下些無處可逃隻能到流民之地避難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對離陽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後代,就更好打發瞭,王爺一紙令下,為其打開北涼門戶,他們將是最樂意離開流民之地的那撥人。小的還有一事,得鬥膽說上一說。王爺志向遠大,兵鋒所指,自是無所匹敵,所以北涼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數萬流民這塊肥肉的,可吃相,還得好一些才行。怎麼個好法呢?一旦招安瞭三鎮罪民,比如不急於將他們編入邊軍,而是送往相對安穩的陵州,但俸祿,可以很低,比邊境軍伍甚至是陵州軍,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們融入瞭北涼,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沒有牽掛,屆時大概自己就開始想要去邊境撈取軍功瞭。嘿,說遠瞭,王爺莫要怪罪,小的這就說近一點的。想要讓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來所有上位者都喜歡用的恩威並濟。恩惠小的已經說過,給本就當官的官帽子,給餓肚子的一口飯吃,給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爺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爺像今天這般親自出馬,小王爺帶著幾千龍象鐵騎便足矣!小王爺早已打出瞭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殺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無敵猛將!有王爺施恩在前,小王爺鐵騎遊弋在後,骨頭硬,卻也硬不到哪裡去的流民,也就順水推舟降瞭。反正輸給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丟人不是?剩下冥頑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話,就去死唄。從老王爺交到王爺手上的北涼三十萬鐵騎,殺誰含糊瞭?”
虞柔柔悄悄彎起瞭眉眼,她時時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輕藩王的臉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亂語”不說能保住青蒼之主的位置,最不濟沒有往更壞的境地下陷。
徐鳳年笑瞭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點不謀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過人傢從沒到過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樣。”
蔡浚臣連坐著都下意識彎腰,滿臉諂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謅的,可不敢跟王爺身邊的高人比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瞭狗屎。”
徐鳳年站起身,蔡浚臣趕緊跟著起身。
徐鳳年說道:“蔡浚臣,給你兩個選擇,要麼留在青蒼城給那人打下手,要麼去陵州境內當個肥缺郡守。不過我覺得你還是選後邊的穩妥,就你的那點骨氣,日後遇上生死抉擇,十成十得當北涼叛徒,到時候我肯定要你死。你這種人,當個太平官,勉強能算是一員能吏。北涼缺官,但獨獨不要什麼屍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時候貪歸貪,我不介意,但千萬記得別耽誤瞭給北涼給百姓做事。貪官,貪多貪少,就一張嘴兩隻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況真正值錢的,也都帶不到棺材裡,豐厚傢產都在那裡擺著呢,真要拿這個說事拿這個開刀,北涼邊境的軍力還能上一個臺階,不過徐傢還沒山窮水盡到這一步罷瞭。”
跪下謝恩的蔡浚臣跟虞柔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些發自肺腑的忌憚。
徐鳳年淡然道:“都起來,你們大概還能在青蒼逗留個把月。”
蔡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後並肩而立,徐鳳年突然對虞柔柔笑道:“我給瞭蔡浚臣一個郡守,也沒什麼送你的,你的事情,北涼諜報上都有寫,起碼隻要你不願意的話,那以後就沒人能讓你脫衣服瞭。如果有,蔡浚臣又不要臉地答應下來,你來清涼山,我幫你攔著。”
徐鳳年走後,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是一陣號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蔡浚臣的。
徐鳳年徑直走出“龍王府”北門,也就等於出瞭城,城北有座水淺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邊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輕輕拋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實按照陳亮錫原本的計策,頭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兩萬鐵騎血洗青蒼城,殺得青蒼周邊寸草不生,再去談施恩一事。
那馬六可的僧兵其實是徐鳳年跟爛陀山那位六珠菩薩的一樁買賣,馬六可當然不清楚內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爛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鐵騎的北涼徐傢聯手,徐鳳年則以此掌控西域廣袤地帶。當然,還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東西鉗制十數萬流民的軍事態勢,再遣以數萬輕騎在南北邊境虎視眈眈,阻止十數萬流民四處流竄。事實上,在這隻大口袋裡的流民,要麼降,要麼死,北莽南朝故意散佈流言說徐驍死前遺言要流民陪葬,其實誤打誤撞,不小心對瞭一半。李義山死前留下一隻言簡意賅的錦囊,陳亮錫的狠毒策略,與其不謀而合。
可是徐鳳年知道,師父對於這些因為自己而流離失所的流民,是懷有愧疚的,隻是從未付之於口,卻都付諸瞭筆端。
死而無墳的師父的骨灰就撒在瞭邊境。
生有所養,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這就是那個枯槁男人說的“人生三大福”。
在這塊土壤上顛沛流離的十數萬流民,似乎沒能享受到一樣。
撰寫瞭流民二十年歷史《知秋錄》的李義山,暮年自號“水滸山鬼”。
水滸,在野也。
水邊野鬼。
也許是因為在師父看來,他跟那個攜帶數千奴仆浩浩蕩蕩投身徐傢的世傢子趙長陵不一樣,跟那個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陽才不一樣,他李義山從沒有走進過廟堂,從沒有跪過誰,歸根結底,他跟這些無傢可歸無墳可祭的流民一樣,始終僅是聽潮湖邊的遊魂,清涼山上的野鬼。
徐鳳年向後仰去,閉上眼睛。躺在黃沙地上,雙手擱在後腦勺下。
先前吃瞭柳蒿師的紫雷,後邊又吃瞭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隻包子。
有些飽啊。
“龍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蒼城倒是沒有如何大動幹戈,對城內流民而言,也就是多瞭幾百顆亮閃閃的光頭,消息靈通一些的,知曉有一支八百人的騎隊星夜入城,戍守“龍王府”,這支精銳騎軍一律白馬白甲外帶佩刀攜弩,氣勢雄壯。北涼掌控青蒼已經是既定事實,既然沒有屠城,反而不斷有物資湧入城中,許多平日裡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間就在青蒼雨後春筍紮堆冒頭,大多數流民也就順水推舟地得過且過。也不是沒有出城逃難的百姓,不過門禁寬松,沒有任何阻攔,過瞭些日子,這些有點傢底的青蒼權貴默默冷眼旁觀,見城內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又訕訕然返回城中。青蒼除瞭城門擺鍋送粥,還在大街小巷張貼榜文告示。一個姓陳的北涼年輕士子暫任青蒼城牧,“龍王府”搖身一變,成瞭新州牧的官邸。北涼不再對青蒼禁運鹽鐵,而且城牧大人開始著手制定戶牒,聽說隻要是通過審查的青蒼百姓,將被準許進入北涼道三州最富饒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瞭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感覺、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過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穿上“龍袍”的蔡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涼王做事就是爽利,北涼都護褚祿山以及經略使李功德兩人手批的官文已經下達整個陵州,他若非還要幫著陳城牧收拾青蒼城的爛攤子,原本都可以拖傢帶口趕赴陵州糧倉的黃楠郡擔任郡守。這個郡守可是實打實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巖如今貴為陵州別駕,分明是一塊升官發財的風水寶地!蔡浚臣這棵墻頭草有點很好,隻要不需要他賣命,之外給瞭他十分好處,他就能出十分力,半點不含糊。這半旬在城內給人生地不熟的陳城牧鞍前馬後,那叫一個任勞任怨鞠躬盡瘁,原本一個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這些日子裡就沒有睡過幾個飽覺。轉眼間成為後娘養的青蒼親兵既有怨氣也有驚懼,夾在新主和舊部兩頭中間的蔡浚臣,真是又當媒婆又當新婦,上火得滿嘴冒泡。不過儼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蔡浚臣精氣神不錯,有瞭盼頭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視眼淺,隻要讓他看得見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將落未落,趕在門禁之前,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一隊白馬輕騎的護送下,單獨走上破敗不堪的城北圍墻,看到束發成武當黃庭道冠樣式的傢夥就蹲在城頭上,腰懸雙刀,遠眺北方。書生順著刀客的視線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場一邊倒的戰事,看似是北涼鐵騎出人意料地大獲全勝,可書生心知肚明,隻是把北莽打痛瞭,遠遠沒有讓其傷筋動骨,總體上說是利弊參半:好處在於姑塞州被碾壓得千瘡百孔,烽燧和驛路十去八九,一時間很難讓大股騎軍揮師南下;壞處則是打醒瞭北莽,南朝幾位軍功顯赫的大將軍會在肚子裡開始重新衡量涼莽雙方的武備戰力,下一次戰事全面拉開帷幕,北涼就再難如此輕輕松松,以勢如破竹之勢長驅北上。
新任青蒼城牧的年輕人走上前,輕聲道:“見過北涼王。”
徐鳳年轉頭笑道:“亮錫來瞭啊,這半旬見你實在是忙得焦頭爛額,都沒好意思找你喝酒。”
陳亮錫笑瞭笑,沒有如何附和,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後者跟世子殿下相處也好,還是跟新涼王待在一起,從來都是該譏諷的譏諷該白眼的白眼,從沒有寄人籬下的悟性。陳亮錫則不同,一直謹守本分。當時徐陳這兩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揚鑣”,徐北枳外放龍晴郡,陳亮錫則在清涼山王府深居簡出,住到瞭聽潮閣頂樓的偏屋,遍覽群書,所捧書籍,都是李義山遺留下的藏書和筆札。如今北涼的治軍方略,尤其是重新劃分武臣官職,以及按照地理佈置下十四位未來北涼最為炙手可熱的實權校尉,便是出自陳亮錫的手筆。隻不過陳亮錫出閣之後被授予全權處置漕糧入涼跟鹽鐵官營兩事,都不盡如人意。前者是離陽朝廷門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溫親自出面支著,刻意刁難北涼,陳亮錫輸得並不冤枉,可之後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喚”手握幽州軍權的皇甫枰,仍是被勢力盤根交錯的“吃鹽”豪橫聯手排擠,至今幾大鹽池的歸屬仍是懸而未決,這讓許多北涼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話這個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齡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讀書人,丟下一句“果然寒門無貴子”!然後出師未捷的陳亮錫就被新涼王緊急召回,丟到瞭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滅。青蒼城牧?比得上陵州隨便一個郡守?這不是明擺著貶謫是什麼?再回頭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涼文官僅次於經略使的一州主官瞭!人比人氣死人啊。
徐鳳年換瞭個坐姿,把雙腿掛在墻外,雙手輕拍過河卒跟繡冬的刀柄,說道:“漕糧那邊已經交付經略使大人親自去跟離陽官油子打交道,至於鹽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著文歸文武歸武,給北涼立下新規矩,所以寧願碰墻,也不要皇甫枰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燉,許久見功,這才沒有半點後患。其實原本就算你到瞭青蒼,也可以遙領此事,不過我仍是讓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經決意先打西線,硬是要搬走北涼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北涼拖不起,時間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勢所趨,你的人和輸給瞭天時。再有就是青蒼之重,對整個北涼來說,重要到瞭許多北涼將軍都沒有想到的地步。像離陽在幾次吃瞭大虧的戰事之後,國庫告竭,當今天子那會兒被朝野上下罵成瞭天底下頭一號的敗傢子。前個十年,朝廷在許多名臣巨卿的瞎謀劃下,把整條戰線南移瞭兩百裡,裁撤瞭許多軍鎮塞堡,這當然不是全錯,甚至確實讓離陽朝廷得以喘口氣,慢慢休養生息,南移的戰線也得以越發鞏固,但是為何顧劍棠執意要冒著巨大政治風險,被禦史臺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給事中扣上窮兵黷武的帽子,也一定要將戰線北推?按照顧劍棠的本意,朝廷這條已經吃掉帝國將近一半賦稅的漫長東線,不是集體北上,而是有選擇地恢復十六個雄關軍鎮,隻是哪怕有碧眼兒竭力支持,以及顧劍棠得到總領北地軍政的誥命之後,也不過是建成瞭六座。再後邊,你也清楚,新兵部尚書陳芝豹這麼一個被趙傢天子欣賞的寵兒,也隻能去跟各有小算盤的滿朝文武虎口奪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兒、顧劍棠達成一致,明面上退瞭半步,暗地裡前進瞭一大步,裁撤掉新東線一些有重疊嫌疑的次要軍鎮,這才好不容易在舊東線上恢復瞭‘六後又三鎮’。陳芝豹離任時,加在一起,不過才讓顧劍棠心目中完美的東線大局完瞭堪堪過半。這九大吞掉金銀無數的新鎮,它們的用處,不是什麼一口氣就讓北莽鐵騎攔在北邊,而是死守,不要臉不要命的死守,試圖做到跟當初王明陽困守襄樊城一個德行。它們的真正用意,是讓抱有速戰速決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繞道而行,他們的補給線就得受到這些軍鎮精騎的騷擾,不說切斷,最不濟會疲於應付,離陽就算前期落敗,一敗塗地,把整個新東線雙手奉上,任由北莽兵臨城下,一路打到瞭太安城,那也無妨,隻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時候有這九座軍鎮遙相呼應,很有希望讓北莽有來無回。當然,很多人覺得北莽大不瞭就一口一口吃掉舊東線的新軍鎮,可北莽這些年雖然學到瞭不少中原的攻城戰術,可骨子裡還是遊掠的性格,真要下馬攻城,死傷代價太大瞭,贏瞭一時一地的戰役,就輸瞭問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無非就是一個疆域更大的北涼,同樣耗不起時間的,等到西楚復國失敗,離陽收拾瞭這幫春秋最後的遺臣賊子,不光是中原財力盡在趙室之手,連民心,都也一並拿全瞭,那個時候的離陽,才是真正走到瞭巔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強有一戰之力瞭。”
陳亮錫嘴唇緊緊抿起,沒有作聲。
徐鳳年輕笑道:“知道你心裡頭還有怨言,覺著兩手抓兩不誤,不過你說歸說,我不會聽你的。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青蒼,你說什麼我都假裝聽不見。你做完瞭青蒼城牧,不出意外接下來就要做流州刺史……”
陳亮錫搖頭打斷道:“我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兩,治理青蒼事務就已經很吃力,所以我不會當什麼流州刺史。而且北涼王你也說過,青蒼對於北涼戰線至關重要,更別提囊括青蒼的流州瞭,我就隻會動動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謀劃而流血,隻要我沒看見,還算可以心安理得,可親眼見著視線裡的硝煙四起,身邊有人去死,陳亮錫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嘆氣一聲——認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死犟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轍。徐鳳年一臉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為難你,何況我還多瞭個大魚餌——一州刺史,可是有無數人眼紅的高位。這次整頓北涼軍,北涼道原有三州都讓文官上瞭位,文人治政,武人統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碼得井水不犯河水,雙方吃相都別太難看,多出這個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讓給吃瞭虧的武夫將種,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們去占位置,就當作是安撫一下他們。否則你別看初春校武之後,邊境上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其實不乏大量實權人物還在偷偷戳我的脊梁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聽說綠蟻酒可是比往年賣得好多瞭。”
陳亮錫會心一笑,“這個北涼王的確不好當。也是該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職去安撫人心瞭。現在北涼有大舉任用士子為官的跡象,又是鼓勵士子結社,又是出資創辦各大書院,還讓上陰學宮大先生以及黃裳這些個文壇清流巨擘評點文章,每年從北涼道三州各自評出三篇‘魁文’,幽涼陵奪魁者不論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躋身流品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這簡直足以讓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癲狂瞭。反觀武官集團這批既得利益者少瞭錢財進項,當權者失去權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殺人的心都有瞭吧。北涼王身為北涼傢主,是時候打一棒子給一顆棗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
陳亮錫不再說話。
這兩人,相逢於江南道報國寺那場曲水流觴,徐鳳年錯過瞭名聲大噪的瞎子陸詡,好歹沒有再錯過這名被李義山稱之為“隻需宏闊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陳亮錫站在墻頭,雙手按在粗礪不平的泥墻上,臉色柔和瞭許多,輕聲笑道:“當年陳亮錫不過是個癡心妄想要‘死謚文正’的瘋子,卻連報國寺的大門都進不去,別說寺內那些席地而坐的風流雅士,就是在寺外遊蕩的紈絝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隻能用木炭畫龍解悶,哪裡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闊氣得不行瞭,有人給我當一州刺史,我都不樂意做。這人生際遇啊,真是連我這個瘋子都覺得荒唐,有些時候清晨醒來,很想扇自己兩耳光,隻有疼瞭,才相信不是做夢。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的煊赫藩王聊著閑話,順帶指點江山?一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落魄寒士,都能變成滿腹豪氣的大人物?”
徐鳳年被逗樂,玩笑道:“希望咱倆能有個好聚好散,千萬別有讓你陳亮錫生出遇人不淑這種感慨的那一天。”
陳亮錫點瞭點頭,雙拳緊握,擱在城墻上,“希望能跟北涼王善始善終。”
徐鳳年打趣道:“我呢,名義上已經有兩個媳婦,不像你,還沒成傢,如今又到瞭青蒼當頭面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鳥飛瞭。”
陳亮錫一頭霧水,“嗯?”
徐鳳年壞笑著指瞭指自己的褲襠。
陳亮錫嘴角抽搐瞭一下,無言以對。
徐鳳年起身跳下墻頭,拍瞭拍陳亮錫的肩頭,“江湖好漢都說人死卵朝天,活著的時候,得對得住自己的鳥啊。”
陳亮錫一笑置之,沒有跟隨徐鳳年一起走下城頭,而是難得偷閑地站在原地,借著餘暉,怔怔出神,北眺黃沙萬裡。
陳亮錫作為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初來乍到北涼那會兒,很不習慣帝國西北的風土景致,這裡的暮色總是姍姍來遲,這裡的天空總覺得比南方更高一些,這裡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會讓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曾經都浸透著鮮血,那些曾經日夜不停如今終於慢慢消散的狼煙,尤為讓這位來自江南的讀書人一聲長嘆。往北,是那個被中原描繪成隻知茹毛飲血的未開化蠻人,實則是一個以往任何一個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勁敵。往東,一直往東,就是太安城,離陽趙室的居所。此時的離陽,君臣和睦,越發如日中天,以至於喜好讀史的陳亮錫無比確定將來的史書,天子不論是否姓趙,都要被這春秋之後二十年的文治武功折服,後人都要心生向往。離陽又一次開辟盛世,有著以勤政和寬容著稱於世的一位明君,圍繞在他身邊的名臣系列中,名單上有一大串足以讓後世心顫的重臣名士:張巨鹿,桓溫,姚白峰,盧道林,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納蘭右慈,趙右齡,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長卿,上陰學宮的齊陽龍。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廢墟上熠熠生輝,氣象之鼎盛,八百年來獨有。
陳亮錫下意識去找尋徐鳳年的身影,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的北涼王早已遠去。
這個人。
真的能天高任鳥飛?
都說梧桐樹能引來鳳凰棲息,其實梧桐喜陽光不耐陰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難想象在北涼這種地兒能有成活的梧桐樹,不過既然是生在清涼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於投瞭個好胎,不但活瞭下來,還異常的枝繁葉茂。隻是梧桐院裡的梧桐樹長勢喜人,這棟院子裡卻有瞭幾分陰鬱的淒淒慘慘戚戚,大概是清明臨近的緣故,地下之人太念著地上人,於是梧桐院就有人悄無聲息死瞭,是批朱女翰林裡的黃瓜。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記,世子殿下第一次遊歷江湖後返回,喜好吃黃瓜的老涼王嫡長子就給她取瞭個“黃瓜”的惡俗綽號,當年她還抗議來著,後來被喊習慣瞭,也就幽怨著接納瞭。黃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瞭新涼王恰巧不在清涼山的空當,讓許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仆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裡頭,也都噤若寒蟬。掌管梧桐院大小軍機事務的徐渭熊沒有作聲,喪葬從簡,草草瞭事。
徐鳳年輕車簡從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舊沒有去那座越來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在聽潮湖上的涼亭找到他,交給他一封黃瓜自盡前親筆手書的遺書。徐鳳年接過後沒有看一眼,就丟到湖中。輕輕薄薄的一張沉檀色花箋,落在瞭湖面上,浸透濕潤後,就緩緩沉下湖面,甚至沒有驚起半點漣漪。遺書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輕飄飄的,仿佛說沒就沒瞭,無足輕重。徐渭熊平靜告訴徐鳳年,黃瓜寫完信後,在屋裡用一雙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曉時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紅、同為二等丫鬟的白酒發現。徐渭熊還說在信上,黃瓜承認瞭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涼的趙勾密諜,這輩子有過兩次背叛:一次是這回殿下去孤身涉險闖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泄露瞭北莽的行蹤路線。信的末尾,說她希望殿下能活著回來看到她的遺書,還說下輩子還想服侍殿下,再不會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瞭。
徐鳳年神情平靜,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說道:“北涼鷹隼分傢,梧桐院跟褚祿山的諜報有瞭內外之分,我當時就知道你已經察覺到梧桐院有內鬼,希望她們可以收斂一點,見好就收,當是給瞭她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隻不過你該知道一點,既然走上瞭這條路,根本就沒法子回頭,談不上什麼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況還是個女諜子,她畢竟還能自己決定何時死,怎麼個死法,死之前也沒遭罪。以前那場春秋不義戰,被從戰火硝煙背後挖出來的女諜子,沒誰有她的福分。”
徐鳳年嘆瞭口氣,狠狠揉瞭揉臉頰,言語從指縫間透出,略顯含糊不清,“還有個跟北莽有牽連的諜子,隱藏得更深,是誰?沒有她的泄密,別說驚動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駕,連洪敬巖都不可能跑去青蒼城截殺我。這兩人踩點踩得恰到好處,顯然是經過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黃瓜那丫頭要臉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梧桐院有這份隱忍和心機的,能有幾個?”
徐鳳年放下手,雙手籠袖,轉頭望向湖面,輕聲說道:“我這就去見一見她。姐,你幫我準備兩杯酒。”
徐渭熊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沒有作聲。
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韻味,又以王府小國手綠蟻的屋子最為雜玩眾多,屋內擺放瞭許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書反而不多。她精於弈棋,卻沒有棋墩,不見一顆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當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裡手談,總能殺得徐鳳年丟盔卸甲,從不見她手下留情,便是對上神乎其神首創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靈犀之時,偶爾也能鬥上個旗鼓相當,足見綠蟻聰慧至極。大概是慧極必傷的緣故,綠蟻也是梧桐院丫鬟裡身子骨最弱的一個,好在徐鳳年是個對身邊人物都大手大腳的敗傢子,便是武當山老真人宋知命送來王府的珍品丹藥,也常年定期送給綠蟻拿去溫養身體。今天梧桐院不是綠蟻當值批紅,屋門沒有掩上,她獨坐在窗口,看著窗外泛綠的梧桐樹,嘴角噙笑。當她聽到敲門聲,轉頭看到一手提瞭一杯酒的世子殿下時,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還喜歡把這個溫柔英俊的年輕男子依舊視作她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走到窗口,擱下兩杯酒,順著她先前的視線望向綠紗窗外。綠蟻從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麼講究這些規矩,她輕輕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軀傾斜,抬頭看著他。這麼多年來,都是如此。這個男人始終在盯著北涼,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隻能看著他,看他的側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時對飲時,才能看夠他的正面。
綠蟻柔聲笑問道:“黃瓜是個傻瓜,殿下,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沒有轉移視線,點頭道:“這個院子裡,她一直是最笨的那個,字寫得最醜,下棋最臭,古箏也彈得沒甚靈氣,每次都被你們慫恿去觸黴頭,去刺魚幼薇,去刺裴南葦,去刺陸丞燕,四面出擊四面樹敵,背瞭黑鍋還覺得自個兒義薄雲天,是頂天立地的女俠,我每次都是想罵她幾句都不知如何開口。拐彎抹角地罵,她保準兒當成是誇她;罵直白瞭,那還不得哭死。最笨的一個,成瞭諜子,到頭來真的是笨死瞭。所以我不怪她,因為她就是個傻丫頭,何況在離陽泱州那邊她還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從來都是院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姐說瞭,你在北莽無親無故的,為什麼還樂意給蠻子賣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涼女子綠蟻,誰能來梧桐院殺你?種涼?慕容寶鼎?還是洪敬巖?後頭兩個,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蒼城,不一樣沒能殺掉我?我實在想不明白。”
綠蟻平靜說道:“殿下,要不咱們喝著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當給奴婢踐行瞭。奴婢比黃瓜膽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樣念著殿下能活著回傢,不過奴婢更想著能跟殿下再說上話,黃瓜她就不敢,不但笨,還是個膽小鬼。”
徐鳳年輕聲冷笑道:“真的已經是鬼瞭。趕在清明前,挺好。”
綠蟻搖瞭搖徐鳳年的袖口,眼神迷離,跟他對視,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語道:“大傢都是女子,我憑什麼是丫鬟,憑什麼見著殿下就得自稱奴婢,憑什麼一輩子隻能遠遠看著你?我不笨,我也敢殺人,更能筆下殺人紙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個想法,殿下知道是什麼嗎?記得殿下從京城回來,跟我喝酒,說瞭很多醉話,說瞭有關夢想的很多閑話。說喪傢犬的夢想,就是有個傢;說過河卒子的夢想,就是過瞭河能回頭;說劍客的夢想,就是進江湖有劍出江湖還有劍;還說過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需要你去清明上墳。所以我的夢想,就是想讓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著我,就像現在這樣。我死瞭,你才能記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鳳年抖回袖子,不讓她攥住。
綠蟻呼出一口氣,嫣然笑道:“奴婢說完瞭,也可以死瞭,殿下可以走瞭,別污瞭眼睛,我不想臨死還讓殿下多出一樁愧疚。”
徐鳳年徑直轉身離去。
徐鳳年離開屋子沒多久,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輪椅吱吱聲。綠蟻沒有轉頭去看那個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聰明的女子,彎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準備的綠蟻酒吧?”
綠蟻沒有去看輪椅上坐著的女子,後者同樣沒有看向綠蟻,神情寡淡。
綠蟻輕輕呵瞭一聲,“那就沒兩樣瞭。”
綠蟻真的很聰明,如果是殿下親手準備的兩杯綠蟻酒,一杯是鳩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開恩的尋常綠蟻酒,綠蟻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賜下的兩杯酒,註定隻會是背著世子殿下送來兩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樣。
綠蟻隨手拿起一杯綠蟻酒,一飲而盡,快到還沒有嘗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還是仰頭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總是賺的,以往那麼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對弈,寥寥幾次獲勝,正是靠她一點一滴的優勢積累。
綠蟻坐回椅子,靜靜等死。
許久過後,綠蟻皺瞭皺眉頭,隻聽到徐渭熊冷冷說道:“我的確幫你準備瞭兩杯毒酒,我也猜到他會又給你換掉兩杯。他想著讓你飲盡一杯酒,覺得自己僥幸偷生,然後離開北涼,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來,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會讓你這麼舒舒服服離開這座院子,我就是要來逼著你喝光兩杯酒,讓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誰虧欠誰!他不想你死,又想讓你舒服活著,我沒那麼好的心腸,除瞭老死,你就別想死瞭,我會讓幾隻精銳遊隼跟著你一輩子……”
一個嗓音打斷兩個女子的針鋒相對,“行瞭,姐。”
徐鳳年折返回來,推著輪椅離開。
徐鳳年推她去瞭清涼山上,一起俯瞰涼州城,輕聲說道:“我最後那點耐心也磨光瞭,所以姐你放心,以後我不會還這麼菩薩心腸。娘以前說過,誰都不是生來就該遭罪的,一個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隨意禍害,得把她們真的當人看。如今梧桐院清凈瞭,我也沒瞭後顧之憂,這回你就當我做瞭次瞭斷,最後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樣?”
徐渭熊嗯瞭一聲。
徐鳳年訝異笑道:“姐,你怎麼這麼講理瞭,我不太適應啊。”
徐渭熊腦袋往後一撞,狠狠撞瞭他一下,平淡說道:“我是見你當上北涼王之後,去後山機造局的次數超出瞭我的預估,才破例準你任性一次。”
北涼機造局,就建在清涼山後山的山底。
正是這個不起眼的機構,給北涼鐵騎制造瞭天下最好的戰刀,最好的鐵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鐵甲。
每一柄戰刀每一根鐵矛每一張弓弩每一具鐵甲,隻要比別人好上一點點,但加上一個三十萬鐵騎,累積出來的隱性優勢,是何等巨大而驚人?
北涼最吃金銀的地方,除瞭養兵的軍費,就是機造局出爐的大規模軍械。
鎮守帝國西北門戶的第二任北涼王,對此的重視程度,猶勝舊王,簡直到瞭無以復加的病態地步。
徐鳳年眼神堅毅,伸手做出一個弓箭拋射手勢,沉聲道:“我要跟北莽、離陽講一個徐驍當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涼弓弩的射程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