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一年之計在於春,可祥符元年的春天,清明一過,也就到瞭收尾的時候。廣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傢鐵騎踏破之後,已經由神凰城改名為充滿屈辱意味的失鼎城。
城郊深山有座磨磚寺,寺名源於一段著名的佛門機鋒,給春秋期間愈演愈烈的坐禪一事降下瞭火氣,因為磨磚寺住持說瞭一句:“磨磚無法成鏡,坐禪如何成佛?”這一日拂曉,晨鳥啼鳴,三人走在林蔭小徑上,老者很老,白發雪眉,拄瞭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鋪有大小不一鵝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蹌蹌,卻不要人攙扶。青衫儒士年紀也不小瞭,兩鬢霜白,不過氣韻尤為清逸出塵,令人一見忘俗。女子最為年輕,容顏絕美驚艷,不似人間女子,背瞭一隻紫檀劍匣,腳步輕盈。大概是照顧實在太過年邁的老人,三人登山時並無言語,進入不見香客身影的清凈古寺,隻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掃帚掃地的簌簌聲響。時值離陽滅佛,連兩禪寺都被封瞭山門,磨磚寺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過一劫,還能剩下些僧人繼續躲在深山吃齋念佛。見著瞭三名香客,小僧人連忙把掃帚夾在腋下,雙手合十行禮,尤其是眼角餘光瞥見瞭那女子後,光溜溜的腦袋越發低垂,生怕犯瞭戒律,遠瞭菩提心。還禮過後,老人帶著儒士跟女子來到五百羅漢堂——不是氣派大寺裡常見的金妝羅漢,而是彩塑木胎,更為難得的是五百尊羅漢,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諦聽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鑼打鼓者抓耳撓腮者,仙佛氣寥寥,反而市井煙火氣不輕。老人領著二人走到一座尊者塑像前,左手執鏡,右手竟然撕開慈眉善目的滄桑臉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臉龐,足以讓旁觀者瞠目結舌。
老人站在這尊木胎羅漢腳下,平靜說道:“老臣聽說禮部尚書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個大雪天,孤身一人提瞭一大壇子酒入寺,就醉死在這裡,大概連遺言都是些酒話醉話吧。老臣卻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還總勸我們說喝酒誤事,記得有次陛下喝多瞭,誤瞭早朝的時辰,老曾吹胡子瞪眼睛就沖進皇宮去痛罵陛下瞭,要不是皇後娘娘攔著,陛下差些就要跟這個老傢夥大打出手,事後陛下猶氣不過,私下跟老臣說,前一夜慶功宴上就這老傢夥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勁兒灌別人的酒,連自己也沒放過,結果隔天就翻臉不認人瞭。誰會想到這麼個一生痛恨酒氣如仇寇的老東西,到頭來自己把自己稀裡糊塗地灌死瞭?”
禮部尚書曾祥麟,自然不是離陽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後一任禮部尚書,跟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是同門師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陽的授業恩師。
老人伸手撫摸微涼的羅漢臺座,輕聲說道:“想必老曾是來找戶部湯尚書的,湯嘉禾當初在老臣這撥人裡學問最雜,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這外來之教,不料竟然逃禪磨磚寺,至於是真的潛心向佛,還是心灰意冷,天曉得。老臣與湯嘉禾一輩子政見不合,不過那還算是君子之爭——大楚的黨爭,既不是臣子之間為瞭爭權奪勢,相互傾軋,也不是君子與小人相互爭鬥,如今看來,更像是君子與君子之間的意氣用事。人心所向,畢竟都還是向著那個‘薑’字,向著黎民百姓,隻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難免文人相輕,才釀成大禍。不過湯嘉禾有兩句話說得極有見地。他說世間眾生,情之所鐘,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場,文臣死廟堂,不獨有男女癡纏,既然人這輩子也就隻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猶一草,也想著那五風十雨之期啊,何況人非草木。但是他湯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瞭,絕不願茍活。可結果呢,這位曾經在棋枰上連輸咱們身邊曹頭秀十六場的湯尚書,也反悔瞭。他在磨磚寺逃瞭幾年,後來興許是怕老臣跟老曾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處逃瞭去,至今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白發蒼蒼的老人繼續說道:“當年經常被陛下教訓要多讀書多識字的大將軍宋源,別說總在廟堂上瞎之乎者也鬧笑話,這麼個冥頑不化的老頑童,是真的瘋瞭。傢中唯一一個孫子,原本都已經在永徽六年偷偷進士及第,就給他那麼活活燒死,也把自己燒死在瞭本就沒幾本藏書的破敗書樓裡。咱們大楚鼎盛時,武夫無刀氣,書生無窮酸氣,女子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僧人無香火氣,是天下公認大秦之後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離陽不過是個起於北方蠻夷的小王朝,藩鎮割據瞭五十年,宦官幹政瞭五十年,大閹人范公良那一輩子一共殺瞭一帝兩王六妃,還能安度晚年,這麼一個從不懂禮為何物的王朝,怎麼就能在五十年後搖身一變,莫名其妙成為天下公主?而我們的大楚,怎麼就說亡國就亡國瞭?君主英明,過不在君王。文武忠心,過不在臣子。百姓勤苦,過不在百姓。於是老臣孫希濟,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經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給自己求一個心安,知道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老臣不怕背負兩姓傢奴的罵名,就那麼站在太安城的廟堂上冷眼旁觀瞭十幾年,可到頭來,還是弄不明白想不通,為什麼大楚輸瞭,而且輸得那麼慘那麼快。但是,老臣認清瞭兩個人,一個是人屠徐驍,一個是碧眼兒張巨鹿。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是他們讓老臣開始不得不認命。徐驍做得對,一柄好刀,隻要握在對的人手裡,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張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著跟韓生宣被私底下並稱為‘站皇帝’的風險,把趙傢的院子打理縫補得密不透風。老臣原本已經認命瞭,隻是長卿讓老臣來見你,老臣便來瞭。不為其他,一個老傢夥隻想著能夠死在故土,就比什麼都強。”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在西壘壁遺址上成就儒聖境界的曹長卿,本名薑姒的亡國公主薑泥。
他們在磨磚寺喝瞭一壺茶。老太師大概是走得累瞭也說得累瞭,不再言語,然後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義上還是離陽廣陵道經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頭的六部官邸舊址上。廣陵王府不在城內,而在藩王轄境東南部的谷雨城。當下的失鼎城該走的都走瞭,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後別的亡國遺民;該留下的也都留下瞭,留下的都是西楚遺民。以失鼎城為圓心,四周六鎮十八城,隻差沒有撕掉那個“趙”字瞭。尤其是失鼎城,以經略使府邸和白鹿山為骨架,東山再起,撐起瞭一座嶄新並且生機勃勃的嶄新廟堂。勝瞭,是大楚;負瞭,如今離陽史書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換成“後楚”。
三人下山時,有百餘精銳大戟士策馬護駕返城。老太師帶著兩人來到東城一棟酒樓,說是要請公主殿下嘗一嘗鰣魚。在二樓落座後,老人輕聲笑道:“公主殿下,這鰣魚可是人間美味,老臣得賣弄幾句學問才能盡興,可別嫌聒噪。民以食為天,餐桌上的好東西,往往講究不時不食。這鰣魚之所以稱為鰣魚,就是說它猶如候鳥,一期一會,每年春季在谷雨城春雪樓外江中,沿著廣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說,到瞭咱們這裡,得是小滿立夏正當時,肥腴豐美,若是輔以銅紙城特產的雞頭米,真是人間至味。再往後,鰣魚一旦到瞭襄樊城那邊,吃口就差瞭。不過老臣想以後再想偷閑解饞,就難瞭,也顧不得先賢老饕的那套講究。”
薑泥嗯瞭一聲就沒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夾菜,老人看見她的握筷姿勢,笑著打趣道:“公主殿下,咱們這邊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長,將來找對象就要越遠。記得老臣年幼時候,傢裡老一輩就總拿這個跟我們說事,就怕我們中的女子嫁得太遠,男子長大後娶瞭不知來路的婆娘。我們當時自是一邊順著長輩心意往下握筷,一邊在心中不以為然,當成瞭耳邊風,隻是沒想到等到自己當瞭長輩,又開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這大概就是傳承瞭。一個傢是如此,一個國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薑泥果真順勢往下握住,把老人給逗樂,哈哈笑道:“殿下別當真,老臣就是隨口一說。其實女子嫁遠瞭也好,還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薑泥輕輕笑瞭笑,低頭吃飯吃魚。魚刺很軟,不刺人,以往不吃魚的她也吃瞭許多。曹長卿要瞭一壺酒,跟老人慢慢共飲,都不勸酒,自喝自斟。酒足飯飽,結過賬,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樓,在不復見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說等會兒。曹長卿嘆息一聲,沒有出聲。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老更夫從一處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瘋瘋癲癲嚷嚷著“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大楚沒有一個活人瞭”。老更夫就這麼在大街上走著敲著喊著,撕心裂肺,隻是街上路人顯然早已習以為常,連笑話都懶得笑話瞭,一個個視而不見。
披頭散發的更夫走到瞭三人眼前,見著瞭他們,愣瞭一下,拿著更槌指向孫希濟,沙啞大聲笑道:“死人!”
再指向曹長卿,嘿嘿笑道:“半個死人,離死也不遠瞭!”
當他看到背負劍匣的薑泥,老瘋子先是眼神茫然,然後大哭起來,“活人?怎麼還有個活人?走啊,你快走啊!”
老更夫見這女子無動於衷,愣瞭愣,轉身跑開,繼續敲更嘶喊。
孫希濟望著更夫的背影,平靜說道:“江水郎,曾經執掌大楚崇文院,掌管三院百名館士和秘閣典籍的六百名編校,就這麼瘋瞭。離陽朝廷和廣陵王趙毅故意不殺這個老瘋子,就是要所有來這座城的外地人都看一看笑話。”
孫希濟走向馬車,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讓長卿領著去看一看那個傢,老臣還有事務要回去處置。”
傢。
薑姒的傢,當然就是那座登峰造極到讓後世太安城都不得不去模仿的大楚皇宮。
那麼就真的是薑泥的傢瞭?
薑泥跟在曹長卿身後,四顧茫然,她離開這兒時尚且年幼,記憶模糊,早已忘記眼前所見的依稀可知當初為何會被譽為人間最輝煌的景致。宮中男男女女見著瞭他們,都由衷敬畏而滿懷希冀。曹長卿一路走到瞭舊皇宮東北角的一座涼亭,落座後,已有白發的儒生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
曹長卿,出身龍鯉郡豪閥曹氏,是那一輩當之無愧的神童,師從於黃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國師李密,學棋十數年,最終在棋盤上勝過瞭李密,成為大楚首席棋待詔,曾經多次跟皇帝陛下在這座涼亭手談,這位曹頭秀更是讓宮內第一等的權宦脫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傢乃至於大楚最得意的天縱之才?曹長卿眼神溫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東北些,當年還年輕的自己,曾經見著一個哼著鄉音小曲的女子,有著跟這座皇宮不符的跳脫性情。初入宮闈的她見著瞭他,見他像隻木訥的呆頭鵝,還朝他做瞭個鬼臉。再之後,她成瞭妃子,成瞭皇後。曹長卿還是那個才高八鬥卻始終屈居於棋待詔的風流棋士,當年那些與皇帝一場場君臣融洽的棋局爭勝,手力遠遜曹傢得意的君王總是眉頭緊皺盯著棋盤,她盯著君王,而被李密稱為從無勝負心故而立於不敗之地的年輕棋待詔,則偶爾偷偷看幾眼她,就足夠。低頭落子時,總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宮禮制的繡花鞋,普普通通,可他總是忘不掉。忘瞭這麼多年,為何還是忘不掉?
薑泥輕聲道:“棋待詔叔叔,我知道孫太師的心意,是想讓我當好這個公主,我會做到的。”
曹長卿回過神,柔聲笑道:“公主殿下,別管這老頭兒的絮叨。打江山是男子的事情,女子看江山就可以瞭。”
薑泥會心一笑,隨即憂心忡忡,“密信上說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師父——一位老貂寺護著一具棺材南下,分明是那黃龍士所說的高樹露,專程用來對付棋待詔叔叔你瞭。天人之下,皆是俗人,不稱神仙。天道之下,俱是小道,不算大道。可這個大魔頭,畢竟是身具傳說中比陸地神仙還要超出一籌的境界啊!”
曹長卿微笑道:“沒事的。匹夫之勇,臣下也不差的。”
薑泥欲言又止,曹長卿輕聲道:“公主不妨隨便走走看看,臣下再坐會兒。”
薑泥點瞭點頭,負匣遠去。
曹長卿獨坐涼亭,閉上眼睛。
片刻之後,一石天象我獨占八鬥的曹官子似乎光陰回退,睜眼後,不再是那個四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高手,不是什麼把武夫極致匹夫之勇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亡國狂儒,僅僅變成瞭那個年紀輕輕卻意氣風發的棋待詔。他面露笑意,雙指並攏作拈棋子狀,在空蕩蕩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飛。
西楚有青衣,國士無雙。
沒有公佈天下文字激揚的檄文,沒有君王親自點將的興師動眾,兵部侍郎盧升象的離京,有著出奇的安靜,以至於他穿過整個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沒有一個當地官員見著盧侍郎盧大人的面。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並不意味著著盧升象的離京就是一場廟堂敗北——盧升象是先輸給瞭當初同為侍郎的盧白頡一籌,在爭奪兵部尚書一職上失利,可緊接著他就領瞭統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軍鎮的聖旨,甚至安國大將軍楊慎杏這樣的一批功勛老將,也需要受他的節制。盧升象的馬隊不過三百騎,這趟半公開半隱蔽的長驅南下,朝廷暫時沒有動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戰力,對於西楚的蠢蠢欲動,似乎更多還是處於觀望中。一身便服的盧升象帶著親兵在佑露關歇腳,卻沒有進入關城,而是在關外臨時搭建瞭一座軍營大帳,等到佑露關幾名校尉聞訊匆忙趕來時,不出意外馬上就要按離陽律例暫領一個大將軍銜的侍郎大人,在草創粗糙的營帳內言笑晏晏地接見瞭諸位。沒有美酒佳肴,沒有鶯歌燕舞,盧大人用一頓粗茶淡飯就把他們打發瞭。不過這反而讓那幾名校尉吃瞭顆定心丸,誰不知道出身廣陵春雪樓的盧升象是一頭笑面虎,不笑則已,一笑便吃人。
佑露關位於京畿屏藩、廣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匯地。佑露關的校尉雖說品秩俸祿比尋常離陽武官要高出一籌,以前都是直轄於兵部顧廬,隻是如今顧廬風雨飄搖,名存實亡,佑露關就跟沒瞭爹娘斷瞭奶水的孩子一樣。反觀盧升象一來有廣陵道這個娘傢可以依托,二來又是朝廷炙手可熱的當紅貴人,何況盧升象不是憑著傢世功蔭才走入帝國中樞,更多還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撈取的顯赫軍功,因此給佑露關再多的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盧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
盧升象親自送幾位校尉離開軍營,跟一名依為心腹的年輕武將站在營外空地上,一起望著遠去馬蹄濺起的塵土被風吹散。盧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夾雜有春草氣息的泥土,嗅瞭嗅,望向南方,默不作聲。很多人並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經是個蹩腳的斥候,一次誤報軍情獲罪,差點還給上邊砍掉腦袋。
盧升象捏瞭捏手心的泥土,輕聲道:“當過斥候就跟學會遊水差不多,一旦會瞭,不管擱下多久,再被丟入水中,就都很難再淹死瞭。郭東漢,廣陵道戰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著要跟北涼、燕剌兩道爭搶天下第一的名頭,實則除瞭廣陵王的幾萬兵,其餘的,都是爛泥扶不上墻。這不好去怪王爺繡瞭一隻花枕頭,實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沒仗打,老的退出軍伍享福去瞭,小的擠入軍伍享福來瞭,怎麼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涼鐵騎和燕剌步卒一較高下?春雪樓絞盡腦汁跟朝廷要來瞭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連顧劍棠要的軍馬,都敢搶到自己手裡來。我現在擔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謂有識之士以為的,他們都覺得最大的隱患,是楊慎杏、閻震春這些老將軍不服約束,不聽號令各自為戰,我隻怕戰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氣勢,以戰養戰,滾雪球一樣,把廣陵道這些狗屁的精兵良將打殺殆盡不說,兵器有瞭,戰馬甲胄有瞭,甚至連軍心都有瞭。廣陵道這麼個地方,西楚餘孽占盡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斷傳來武將校尉暴斃的消息,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廣陵道的肉中刺,到頭來死得一個個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議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營被亂刀砍死的,連一直對顧廬還算和和氣氣的桓老爺子也大動肝火,跑來兵部指著我跟盧白頡的鼻子痛罵,最後連顧大將軍也給罵進去瞭,罵我們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飯袋,對於廣陵道北地邊界一線,經營得一塌糊塗,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時間光顧著刮地皮撈銀子,就沒一個是得半點人心的武人,還說朝廷專門針對廣陵道設置的諜報機構,那些頭目都該拎出去殺頭。咱們盧尚書還算硬氣,當場就跟桓老爺子頂嘴,差點挨瞭老爺子一腳踹,我能說什麼?隻能看著。不過真沒想到,桓老爺子一大把年紀瞭,差些就踹到尚書大人的胸口瞭,看來還能活上好些年啊,這倒是天大的好事。”
盧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過之後,神情又凝重起來,“未戰一場,便已想著如何慶功領賞,如何瓜分軍功,我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自負。”
生得敦厚樸實的小將站在盧侍郎身旁,出聲笑道:“人屠死瞭,朝廷卻還有最後一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顧劍棠,又有陳芝豹跟將軍您這樣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嗎?加上幾大藩王都在靖難途中,廣陵道本來就有手握雄兵的趙毅彈壓局勢,要不是我熟悉廣陵精銳的根底,也該是這麼以為的。”
盧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瞭拍地面,感慨道:“浪成於微瀾之間,風起於青萍之末。驚蟄一過,百蟲群出,聞風而動。”
郭東漢聞瞭聞拂面清風,嘿嘿笑道:“末將聞見血腥味瞭。”
盧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盡心中的積鬱憤懣,勉強笑瞭笑,“楊慎杏他們都覺得短則三月長則半年,輕輕一腳,就能把西楚這隻死而不僵的春蟲碾壓在夏秋之際。不管我現在勸說什麼,他們都聽不進去,還不如讓他們沖上去給曹長卿扇耳光,打疼瞭,才明白誰才是真正能夠對這場持久戰發號施令的人。不過這樣也有弊端。半年內我的碌碌無為,註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齊吠,說不定還會有骨鯁臣子用死去潑我一身狗血。當年我親眼看過徐驍是怎樣的境遇,所以這回有些底瞭,關鍵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夠的耐心,運氣不好的話,你就可以卷好鋪蓋準備跟我一起去兩遼將功補過瞭。但要是運氣好的話,你到時候撈到手的軍功,隻要我盧傢輕騎得以淋漓盡致地施展手腳,怎麼都可以讓你當個正三品的實權將軍瞭。”
郭東漢咧嘴一笑,“好嘞。反正末將這輩子就認準一件事瞭:跟著將軍混,保管有肉吃!”
盧升象不置可否。
郭東漢突然小心翼翼問道:“聽說太子殿下這趟南行,悠悠蕩蕩去瞭龍虎山跟地肺山在內很多地方,在廣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廣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贊不已。嘖嘖,很有儲君風采嘛。而且還有小道消息說殿下並不贊成對廣陵道苛以重賦,對滅佛一事也有微詞異議,國子監私下都說殿下已有仁君氣象。那個姓晉的右祭酒,似乎就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這傢夥原本跟姚白峰交惡,又給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逐出瞭門戶,混得很慘,很多士子都嚇得不敢去晉府喝酒瞭,誰都沒想到竟然又給他東山再起瞭。”
盧升象皺眉道:“你一個還沒功成名就的武人,別說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後我再聽到這種混賬話,你就滾去當馬夫。”
郭東漢苦著臉道:“記下瞭。”
盧升象突然冷笑著小聲說道:“婦人之仁,務虛不務實,比他老子差瞭十萬八千裡。要是朝廷削藩事成,還湊合,否則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給他,我看懸。”
急性子的郭東漢連忙點頭道:“我就說嘛,這個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淺是不淺,可用錯瞭地方。”
盧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內沒大仗打,你就滾去當半年的馬夫好瞭。”
郭東漢一臉錯愕,正要撒潑打滾,盧升象已經轉身走向軍營。
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遊幸”南方,趙稚這個天底下最有權勢威嚴的婆婆,就多跑瞭幾次東宮,也不談什麼大事,隻是跟天底下最為尊榮的媳婦嚴東吳嘮嘮傢常瑣碎。趙稚母儀天下坐鎮後宮,那些爭寵的妃子一個個粉墨登臺一個個黯然離去,不論如何年輕貌美多才多藝,不論傢世如何煊赫嚇人,都沒能打擂臺打過這位姿色並不出眾的婦人。而且皇後娘娘趙稚在一幹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約而同地獲得瞭盛譽,極少有雜音異議。今天東宮之內,除瞭皇後,連趙傢天子也從百忙之中抽出空閑,跟趙稚一同來到嚴東吳眼前,還特地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帶瞭幾壺很地道的北涼綠蟻酒。一傢三口沒有太多繁文縟節,隻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點,就在一架雕工精細的紅木鳥籠下,裡頭是隻學舌笨拙的呆蠢鸚鵡,也不知如何就入瞭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寵不減。婦人不得幹政,這是離陽祖祖輩輩傳下的鐵律,故而離陽一統春秋之前,不論藩鎮、宦官兩害如何殘害趙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頭風,外戚幹政也就沒瞭肥沃土壤。歷史上趙廷的外戚掌權有自然有,不過比起以往離陽之外各種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太多。
不過趙傢天子顯然對嚴東吳這個以“女學士”登榜胭脂副評的兒媳婦,相當刮目相看,破例聊起瞭一些軍國大事,連趙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訝異。這份驚心一直蔓延到瞭夫妻兩人離開東宮。天子沒有急於回去處理常年堆積成山的奏章,而是跟皇後並肩走在一道朱紅高墻之下,雙手負後,一直沉默望著蔚藍天空。繼承人貓韓生宣權柄的大貂寺宋堂祿遙遙彎腰跟在後頭,這個相貌堂堂不似閹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間隱約有些陰霾。
趙傢天子突然停下腳步,開口說道:“三十而立,成傢立業兩事,我當年都做成瞭。娶瞭你,坐瞭江山,於己,此生無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終力排眾議,把朝權放手交給張巨鹿,讓他跟顧劍棠聯手治理兩遼,容忍張廬、顧廬在眼皮子底下,從未懷疑過這兩支朋黨勢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來,用人不疑,就是一個皇帝該有的不惑。當然他們也沒有讓我失望。我趙傢,也呈現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著等同於大秦的遼闊疆土,有著能征善戰的武臣,有著經國濟世的文臣,這麼多朝廷重臣名卿,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足以讓北漢、東越這樣的亡國延長國祚,卻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薈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輩,皆問心無愧。現在我五十瞭,到瞭張傢聖人所謂知天命的年歲瞭,不知為何,我二十年兢兢業業勤政,親眼看著朝政蔚然,到頭來竟有些不安。都說當皇帝都是奉天承運,可我總覺得知天命這個說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於此,是我希冀著不要親手毀去二十年經營才好。”
從頭到尾,趙傢天子就跟尋常百姓人傢的當傢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稱,而不是那個讓各朝各代所有亂世梟雄心神向往的“朕”字。
趙傢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涼高墻上抹過,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勸說下,擅自帶兵入宮,我走的就是腳下這條路。當時我其實很怕,心裡就一個念頭:成瞭,要頭一個跟你報喜;不成,無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個皇子,之所以想當皇帝,就是想著贏過徐驍,讓你不用去羨慕那姓吳的劍仙女子。男人嘛,誰不好面子?對於徐驍,我不否認私仇在先,國仇在後,當這個人屠年輕的時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這個當兒子的,就隻能站在遠處看著,羨慕著。我何嘗不想去戎馬邊疆鞭指北莽?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不好,沒有北涼參與的幾場大戰,國庫耗竭,民怨沸騰,如果不是元本溪罵醒瞭我,別說篆兒當太子,我能不能當皇帝都兩說。說到這裡,我知道那姓吳的女子跟你是一樣的女子,你心底其實並不喜歡她,因為你們一樣有著很大的野心。篆兒太聰明瞭,什麼都知道,偏偏什麼都不說。聰明人喜歡鉆牛角尖。我還好,畢竟有元本溪這個口拙卻恍若神明附體的謀士,好似開瞭天眼,替我盯著太安城和整個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誰都清楚,我走瞭,元本溪也走瞭以後,誰來壓制張顧二人?這次我極為欣賞的白衣僧人進京,他說他的新歷,可以保證趙室國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趙傢的代價巨大,我毫不猶豫地拒絕瞭,我當時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放心張顧二人領銜的兩黨臣子,因為他們身後的趙右齡、殷茂春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們的視線,會不由自主更多地擱在廟堂之外。這種苗頭,得有人去扼殺。以往許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過是以死明志,想著踩著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這些讀書人千年以來秉性難改的小肚雞腸,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縱容他們的放肆,但是殷茂春這些臣子,不太一樣,大概是有張巨鹿做瞭事功極致的典范,他們一下子學聰明瞭,更圓滑,更知道如何去達成抱負,手段嫻熟,聲譽功名兩不誤,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動輒就要抬著棺材一頭撞死的愚忠之臣。離陽廟堂上這樣的棟梁,一兩根無妨,可根根如此,個個老奸巨猾,篆兒以後該如何應對?篆兒不像我,我是滿身鮮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鮮血,雖說早已被皇宮的雨水雪水掃去痕跡,可在張巨鹿他們心裡,一直還在。但是篆兒在懂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會穿龍袍坐龍椅,他很能隱忍,這不假,但當皇帝,還是需要魄力的。篆兒現在誤入歧途,以為跟我對著幹,我滅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鐵腕滅西楚,他就要為天下蒼生請命,他覺得這就是他這個太子殿下的魄力瞭。若是我趙傢江山沒有內憂外患,沒有北莽沒有北涼,沒有張巨鹿這些人,也就罷瞭,他有這份心思也不差,可當下不是時候啊!”
趙稚臉色蒼白。
趙傢天子握起拳頭,輕輕砸在墻壁上,“篆兒看不到以後的朝堂——不是黨爭,而是更加復雜的局面瞭,是豪閥王孫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爭,再不是一味圍繞著龍椅轉。元本溪說過,這就是大勢所趨,我以前不信,現在親眼所見,不得不信啊。元本溪還說,以往官場上那套已經登峰造極的攀龍術,不管用瞭,他在等一個懂得以屠龍術制衡帝王的傢夥浮出水面,這個人一旦出現,就比以往離陽的藩鎮割據更加可怕。趙稚,難道我就隻能等?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這個人,我見不著這個人,也要先把幫天下寒士大開龍門的張巨鹿……既然大門已開,大勢如此,我也不願逆勢而為,但是作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個身在京城的張巨鹿,讓篆兒的勝算更大一些,總不會比對付當年遠在北涼的徐驍更難吧?”
趙稚嘴唇顫抖,問道:“什麼時候?”
趙傢天子深呼吸一口氣,陰沉道:“西楚遺民死絕!”
一個叼著草根的年輕人望著滿目的黃色泥缸,身處其中,有點鬱悶。他瞥瞭眼身邊頭頂黃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潔癖到瞭病態的納蘭先生沾染瞭許多黃泥,也不見絲毫憤懣,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塊尚未幹涸的黃泥塊,在指尖輕輕碾碎。兩人身邊除瞭不計其數的據說一隻能賣三兩銀子的泥缸子,還有個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傢夥,滿身污泥,見著瞭他趙鑄以及跟千裡迢迢專門來見這老頭兒的納蘭先生,也沒出聲,顯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計做完。百無聊賴的年輕男子挑起視線,看瞭看站在遠處的一對年邁夫婦。納蘭先生說一個是南唐皇室餘孽,一個是當地人,的的確確就是個一輩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頭老百姓。納蘭先生還讓他猜測誰是大諜子誰是普通百姓,趙鑄憑借直覺琢磨著那個依稀可見當年豐姿的老嫗,該是舊南唐皇族,至於老嫗身邊那個憨憨的老頭,不像是個能躲過趙勾搜捕的頂尖高手。
納蘭先生,被譽為南疆真正藩王的納蘭右慈走近幾步,蹲在小板凳老傢夥腳邊,笑意吟吟,仰頭望著那個當世僅剩的春秋魔頭,笑瞇瞇道:“呦,黃老農啊,看你氣色好得離譜瞭,該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瞭眼納蘭右慈,平淡道:“咒我死?這就是求人辦事的禮數?”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納蘭先生還是笑,道:“我這可都隻差沒跪下來的蹲著瞭,你還想要如何?我納蘭右慈除瞭爹娘,這輩子還真沒跪過誰。”
老人冷笑道:“要我當著趙鑄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嗎?”
趙鑄翻瞭個白眼。
納蘭右慈趕緊擺手求饒道:“怕瞭你這無所不知的黃三甲,就當我牛皮吹破瞭,求你老人傢留點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獨占三甲的黃龍士嗤笑道:“你們來早瞭,不是時候。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納蘭右慈很用心地想瞭想,“都是。面子上總得過得去,咱們又不是渾水摸魚瞭,就是來這邊見識見識曹長卿最後的官子風采而已,這要都錯過瞭,活著多沒勁。”
黃龍士冷笑道:“活著沒勁你怎麼不去死?你這傢夥就隻會惡心人,難怪一輩子比不上李義山。”
納蘭右慈搖頭笑道:“我跟李義山的手勁誰強誰弱,這可不好說,你說瞭都不算。”
黃龍士一臉古怪譏諷,“是得你去陰曹地府,聽他親口說給你聽才算數吧?”
納蘭右慈伸出手摸瞭摸眉頭,面無表情。
黃龍士擺擺手,有意無意往納蘭右慈臉上甩瞭好幾滴黃泥,“你一邊涼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問幾句話。”
納蘭右慈輕柔擦拭去污跡,站起身,對趙鑄招瞭招手,這位身具春秋雙甲其實隻比黃龍士少一甲的風流謀士慢悠悠走遠。
黃龍士斜眼看著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剌王世子殿下,“你趙鑄算老幾,我見你老子的時候,他都得乖乖掃榻相迎。蹲下。”
趙鑄嬉皮笑臉,幹脆一屁股坐下——不聽你的,但禮數夠足瞭吧?
黃龍士言語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還挺像。行瞭,我知道答案瞭,你可以滾蛋瞭。”
趙鑄瞪眼道:“啥?姓黃的,我冒著被朝廷摘掉世襲罔替的風險跑來見你,你就這麼逗玩我?”
黃龍士回瞭一記瞪眼,“滾不滾?”
趙鑄一臉吃撐瞭卻死活拉不出屎的別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剛要轉身有所動作,就聽到黃龍士嘿嘿道:“想放屁瞭?那也要脫瞭褲子才行,否則就掂量掂量後果。”
趙鑄嘀咕一聲,腳底抹油,跑到納蘭右慈身邊,好奇問道:“這老頭兒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邊緣的納蘭先生看瞭眼黃三甲那邊,平靜道:“我不信,可他幾乎次次做到瞭。”
趙鑄哦瞭一聲。
納蘭右慈習慣性捏瞭捏燕剌王世子的耳垂,輕聲笑道:“沒關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強弩之末,將死之人,跟他慪氣什麼。咱們啊,就當敬老瞭。”
趙鑄一臉無奈,輕輕拍掉納蘭先生纖細白皙如女子的手。
黃龍士突然站起身,對納蘭右慈下瞭一句大惡至極的讖語:“納蘭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頭。”
趙鑄臉色劇變,納蘭右慈則沉默不言。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後對早已坐回板凳不見身影的黃龍士那邊,鞠瞭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個相伴遊學諸國曾經愛慕過的李義山。
敬他們的,也是最後的春秋。
徽山、龍虎兩山對峙,如果不是由於武帝城那緩慢一劍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這兩座山幾乎吸引瞭整個江湖的視線。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殺四方,一舉成為數百年來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奪魁江湖的武林盟主,隻是隨後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遙望山巔,可以看到那座建築的恢宏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後就是龍虎山父子兩真人聯袂飛升,天下雷動。緊接著傳出張傢聖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長孫、此代衍聖公張儀德親自為徽山題寫牌樓匾額,有說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勞動衍聖公的大駕。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無法近觀那棟高樓的巍峨景象。清明過後,徽山終於不再封山,有聲望名號傍身的江湖人士魚貫入山,一窺天下第一高樓的“容顏”。徽山盛況空前,豪傑雲集,為那年輕女子鼓吹造勢,下山訪客,都大肆吹捧那棟無名高樓的帝王氣象:十八層,高聳入雲,逢陰霧時分,登頂便如墜雲海,此樓雄踞牯牛降巨巖之頂,琉璃金黃瓦,朱漆大檀柱,漢白玉欄桿,足可讓太安城武英殿諸多殿閣黯然失色……如此一來,人雲亦雲,加上以訛傳訛,尤其是有兩樣東西最為刺激江湖——一樣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樣是高手,絕頂的高手,徽山紫衣軒轅青鋒恰好兩樣都占瞭——山下那些多如過江之鯽的年輕俊彥,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象出一名人間絕色的紫衣女子,身負天象境界,站在人間最高處,俯瞰天下。何況她仍然單身,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就有機會做她的裙下臣瞭?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般蜂擁入山,有些姿色傢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為她們想去親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傳說那般孤傲動人,不過很多人上山之後才知道徽山分內外兩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為界,至於想要見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過徽山毗鄰道教祖庭龍虎山,自身也是風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齊聚,誰都沒覺得如何敗興。
在今天這個風雨如晦的暮色裡,徽山上水霧深重,一行人正在拾級登山。徽山軒轅氏在遭遇那場大雪坪天雷浩劫後,軒轅青鋒挽狂瀾於既倒,反而獨力將徽山的威望送到頂峰,軒轅子弟的架子因此也大瞭,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江湖好漢,山上從無迎客送客一說,擺瞭一副愛來不來愛走不走的姿態。
這一行人在遊人如織中不算太過惹眼,有五人給最前頭一個錦衣玉帶玉樹臨風的公子哥護駕。有兩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緊隨其後,分別是個沉默寡言的讀書人和一個“精致”的年邁老人,從服飾細節到顧盼神態,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陰柔貴氣。之後拉開一段距離的三人,腰間佩刀,卻裹以綢緞遮掩。為首公子哥停下腳步,回望山腳下的遼闊江面,輕輕喘瞭口氣,招瞭招手。老人心有靈犀趕忙後撤幾步,其餘幾名扈從更是無形中默契地擋出一個扇面陣形,唯獨那名三十歲上下的讀書人走上前幾步,仍是沒敢並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沒刻意讓他走到自己身邊,伸手捏著腰間系掛的一枚鮮紅魚龍玉佩,柔聲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趙右齡和殷茂春一主一輔,他們的名頭太大,以至於沒有誰留心你這個從旁協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評,天下矚目。趙右齡因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舉,他在這一走,依次騰出瞭位置,你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們殷儲相推出來擔當罵名的惡人。一般來說,京察年就是大夥兒和和氣氣聊天喝茶,少有落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內所有低級官員的大評則不同,不拿下七八個郡守說不過去,你心中有數?”
那個讀書人畢恭畢敬答復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個趙右齡、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瞭眼腳下山路,點頭笑道:“這話雙關又應景,難怪父皇始終對你另眼相看。”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除瞭那些少年得志早發科的制藝天才,一般的讀書人,即便才學深厚,也還在眼巴巴想著成功通過會試謀求躋身殿試的資格。這名有著考功司郎中這個偏門頭銜的讀書人沒有作聲。老百姓倒是誰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於正二品的六部尚書?那得是多大的官瞭啊?隻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兩個啥玩意?從沒聽說過。跟此人隨口閑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瞭搓手,呵瞭口氣,眺望那條年復一年東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涼寒門出身,當年為瞭能入京趕考,路費還是靠賣詩文給北涼世子殿下掙來的三百兩銀子,殿試成績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進瞭東宮做講學,又鬼使神差去當瞭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個聰慧內秀的媳婦,一直對你不喜,還教訓我跟你走近瞭,是玩火自焚。其實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會是什麼北涼處心積慮安插在朝廷裡的諜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問你,你對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怎麼看待?北涼那邊來的讀書人,不管老的年輕的,一個個都往死裡謾罵徐鳳年的荒誕不經,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實在聽膩歪瞭,你不一樣,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麼都沒說,要不你今兒說幾句真心話給我聽聽?”
讀書人坦然笑道:“這位曾經的世子殿下,其實相處起來不討厭。當年下官不過是個窮酸秀才,囊中羞澀,六十七篇詩文總計一千兩百二十六字,硬著頭皮開價六十兩。他一聽就急眼瞭,說這是罵他呢,粗略看過瞭那一摞詩文廢紙,朝下官伸出一隻手掌,說值這個數,一股腦就丟給下官五百兩白銀,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說的三百兩,不過現銀的確是三百兩,還有四張銀票,下官一直珍藏夾在書中,這些年每當做學問感到疲倦時,都會去翻一翻那本書。您要說下官給世子殿下說好話,還不至於,當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情我願,大抵上誰也不虧欠誰,甚至說如果他徐鳳年隻是個地方官員,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評中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給他個甲等考評,可他既然是北涼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國,便輪不到下官去獻殷勤。但是要說讓下官去昧著良心跟人起哄,這就也太為難下官瞭。做官的確不易,雖說做人相對容易,可也不能太過馬虎瞭。”
讀書人將年輕人稱之為“太子殿下”,那離陽上下除瞭趙篆就沒別人瞭,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隻有一個。隻是不知道為何趙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龍虎山欣賞過瞭真人飛升會,卻又從江南道那邊折返,去而復返。
太子趙篆拿手指點瞭點這個做人不願馬虎的讀書人,開懷笑道:“你這是在指桑罵槐,連同晉三郎跟我一起罵瞭。不過實誠比什麼都重要。你也是當時趙珣上疏時唯一一個提出不少異議的另類,那時候京城都對仍是世子殿下的趙珣贊不絕口,唯獨你有一說一,該查漏補缺,該大肆抨擊,該如何就如何。後來宋傢兩夫子接連去世,有關頒賜謚號,你又跳出來觸黴頭,惹得父皇私底下龍顏震怒,這才把你丟給趙右齡、殷茂春這兩隻老狐貍去打壓,否則這會兒你早就去執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瞭。”
讀書人苦澀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嘗不知,隻是下官有心做孤臣,這趟南行大評過後,就甭想瞭。”
趙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間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塞到這個讀書人手裡,“才誇你實誠,就露出狐貍尾巴瞭不是?”
趙篆略微斂去笑意,沉聲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麼——沙場點兵,書生封侯!隻要你跟我一起願意等,我趙篆定然不讓你失望!”
讀書人愣在當場,有些不知所措。
趙篆好似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轉身繼續登山,笑著自言自語道:“上次沒能見過那姓軒轅的紫衣女子,實在是揪心哪,這回我厚著臉皮幫她要來瞭一塊衍聖公的題匾,還一力幫她擋下劍州言官的瘋狂彈劾,總該賞個臉瞭吧?”
結果在牌樓外,有一位宮中老貂寺隨從的趙篆一行人仍是給毫無懸念地攔下,因為假冒劍州刺史親戚的身份完全不頂用。身負絕學的大宦官怒極,就要痛下殺手。趙篆笑著攔下,又說是京城殿閣大學士嚴傑溪的得意門生,還是挨瞭一頓白眼。趙篆還是不生氣不惱火,死皮賴臉又報上京城趙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兒子以及晉蘭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趙,趙傢天子的趙傢,自然是天下頭一份的,接下來便是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傢族,以及跟楊慎杏同等資歷的大將軍趙隗,最後一個趙傢則要較為寒酸,門內拿得出手的不過是一個京官侍郎一個疆臣刺史,但這擱在地方上,那也是權柄滔天的一等豪閥瞭。隻是那鎮守牌樓的管事哥們兒橫眉冷對,讓趙篆滾蛋,說咱們徽山跟姓趙的有仇,然後鼻孔朝天指瞭指鄰居龍虎山,詢問趙篆懂瞭沒有。打個噴嚏都能讓劍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經徹底面無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竟是被逗樂瞭,笑得不行,連說懂瞭懂瞭。在牌樓這邊小有職權的管事這般蠻橫,好在湊巧路過的徽山清客知曉輕重,趕忙致歉幾句,快步去那座高樓傳話,然後沒多久就臉色僵硬地回到牌樓,欲言又止。趙篆善解人意問道:“敢情是你們山主讓我滾下山去?”
那清客笑臉尷尬,沒有否認。
趙篆客氣笑道:“沒事沒事,麻煩這位英雄再去一趟樓內,跟山主知會一聲,就說京城趙篆來訪,懇請她老人傢施舍點飯食。”
對離陽朝政並不熟悉的清客也沒往深處細想,又跑回去稟報,結果這次趙篆等瞭半天,幹脆就連那人的身影都瞧不見瞭。
老貂寺陰惻惻道:“殿下,這徽山當真是人人該死。”
趙篆擺擺手,然後笑道:“看來隻能使出闖山的下策瞭,否則多半是見不著那女子的面嘍。”
就在此時,趙篆驀然抬頭,遙遙望見大雪坪之巔,高樓之頂,依稀可見有一襲紫衣,面朝滔滔大江,負手而立。
趙篆想瞭想,喃喃道:“此時此景,值瞭。”
讀書人笑問道:“這就下山?”
趙篆轉身道:“下山。”
大雪坪山巔樓頂,那個跟北涼分道揚鑣的女子,成功躋身天象境之後,越發有氣吞山河之勢。
她一直站到西方最後一抹餘暉斂去。
席地而坐後,她低頭給裙擺挽瞭一個結,大概是覺得打結打得不好看,解開又結起,結起復解結。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無趣動作,轉頭望向西北,有些想喝酒瞭。
流民之地果然不是省油的燈,確實沒有讓北涼省心,那股在三城之外自立為王的浩大馬賊,幹脆就徹底撕掉蒙羞佈,揭竿而起,哪怕知道三萬龍象軍已經形成一個虎視眈眈的包圍圈,仍是不惜作困獸鬥,繞過臨謠古軍鎮,直接就往青蒼撲殺而去。不過龍象騎軍畢竟把戰線拉得太開,這股兩萬多人的馬賊短時間內也稱不上以卵擊石,事實上就兵力而言,才被劃入北涼轄境的青蒼滿打滿算,不過八千人,恐怕唯一的優勢,就是擁有那座城池。陳亮錫固守己見,坐鎮青蒼。那股悍勇馬賊的狗急跳墻在梧桐院的計算之中,隻是陳亮錫給徐鳳年出瞭不小的難題。原本青蒼城可有可無,徐鳳年要的就是馬賊從暗處闖入明處,給他們一座跟固若金湯沒半顆銅錢關系的破城,又如何?何況北涼甲士騎戰步戰都是行傢裡手,陳亮錫不按常理的莽撞行事,徐鳳年惱火之餘,隻能讓本該走完幽州的楊光鬥、曹嵬兩人匆忙赴任名義上的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除此之外,還有接管六千鐵浮圖重騎的徐驍義子齊當國,美其名曰護駕刺史楊光鬥,自然是大開殺戒去瞭。既然決心要打,那就不會跟流民之地客氣瞭;再者馬賊敢造反,肯定有北莽南朝照應著,指不定大仗惡仗還在後頭,兩萬馬賊多半不過是道涼菜而已。徐鳳年也擔心南朝冷不丁冒出個腦袋被門板夾過的實權武將,要去流民之地開開葷,真要給北莽在流州一線打出個窟窿,被弄出一條完善的南下通道跟補給線,搖擺不定的臨謠、鳳翔也許就一口氣倒向南朝那邊,如此一來,涼莽大戰就得被迫提前燃起狼煙,東西向疆域並不算太遼闊的北涼,委實不適合幽涼流三州分別出現一座戰場。徐鳳年不怕北莽鐵蹄南下,但並不希望這麼早聽到那群沖鋒起來就喜歡哇哇大叫的蠻子嗓音。
走瞭楊曹兩人後,徐鳳年身邊又隻剩下一個車夫徐偃兵。已經深入幽州腹地,徐鳳年彎腰走出車廂透口氣,坐在徐偃兵身邊,自嘲道:“看來南朝那邊一心歸鄉祭祖的老頭子們也坐不住瞭,估計是給西楚復國刺激的,趁著還有氣力提刀上馬,一心想要跟西楚裡應外合。我現在擔心青蒼城內不安分,馬賊不足懼,怕就怕青蒼城一丟,流民嘗到甜頭以後,趁勢蜂起作亂,我那趟青蒼之行以及送佛去西的心血就全白費瞭。這個一根筋的陳亮錫,要是下次見面還能不是他的屍體,算他僥幸不死,老子也要抽得他半死!”
徐偃兵平靜道:“有八百鳳字營擔當守城的主心骨,青蒼應當能抵擋上一陣工夫,不過活下來的肯定不多。現在就看馬賊之中是否藏有北莽的高人瞭。”
徐鳳年臉色陰沉,背靠車外壁,平靜說道:“現在我還會心疼鳳字營的戰損,以後真打起來,大概連心疼都來不及,到最後更會完完全全麻木,死瞭多少人,也就隻是軍情諜報上的一個籠統數目。”
徐偃兵淡然道:“打仗不都這樣。當初跟隨大將軍一起到北涼紮根的老卒,誰沒見過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接著死。也別覺得對不住他們,養瞭足足二十年,說句難聽的,就是養條狗,該咬人的時候也得使勁咬人不是。”
徐鳳年搖頭道:“畢竟不是狗。”
徐偃兵笑道:“既然是人,那就更有當死則死和死得其所這兩個說法。徐傢如今就你們兄弟二人兩個男人,一個都已經親身陷陣,一個也沒躲起來,還要怎樣?難道要二郡主也去沙場廝殺不成?沒這樣的道理。誰敢跟我講這樣的道理,我徐偃兵不管是誰,都要跟他們講一講我徐偃兵的道理。嗯,我的道理,就是我用一根鐵槍,你們用什麼都行,搬出投石車這樣的大陣仗都沒關系。”
徐偃兵這麼個古板男人講瞭一個挺好笑的話,已經有燃眉之急的徐鳳年卻怎麼都笑不出口——流民之地一旦出現變故,北涼既定的謀劃就要全盤打亂,雖然現在看來主動權還握在自己手裡,但是直覺告訴徐鳳年北莽那邊某個胃口很大的胖子,很有可能要從中作梗橫插一腳,關鍵是這一腳力道不用太大,北涼都會挺難受。這種先天掣肘,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火上澆油的是清涼山禍不單行,類似廣陵春雪樓的梧桐院在失去綠蟻跟白酒後,有兩個二等丫鬟也主動請辭批紅女翰林的身份,不管是心灰意冷還是兔死狐悲,都決然離開梧桐院做瞭別院普通婢女。
所幸赴涼之行歷經磨難的陸丞燕毅然進入梧桐院補上缺口,才勉強沒有中斷梧桐院的運轉。至於她身後的陸傢長輩和周圍的陸氏子弟,顯然有點水土不服,並未能夠借著外戚身份迅速融入北涼官場。有個陸丞燕的堂弟,不過是被一個涼州將種子弟說瞭幾句風涼話,就拉上傢族長輩一起要死要活,差點沒跑去清涼山訴苦喊冤。在青州,那夜從上柱國陸費墀手中接過竹篾燈籠的陸氏新傢主陸東疆,也沒能當機立斷做出決定,隻是搗起糨糊當和事佬。在冷眼旁觀的徐鳳年看來,這無疑是最糟糕的決定,哪怕是毫不猶豫地支持陸傢,徐鳳年也還能高看一眼。不過當時還穿著縞素的陸丞燕連夜下山出王府,找出老祖宗陸費墀當年遊學懸佩的名劍,當著父親的面逼迫那個弟弟跪在祠堂外頭,劍雖說沒出鞘,但仍是把那個據說原本才在青州考中解元的年輕人嘴巴打得血肉模糊,掉瞭好幾顆牙齒,這個女子還厲聲叱問他敢不敢再搬弄唇舌瞭。那幫陸氏老小興許是誤以為這是他徐鳳年的意思,一個個噤若寒蟬,隻能把怨氣藏在肚子裡,連累著陸丞燕也成瞭族人眼中出嫁女子潑出去的水。
如果說這些還是雞毛蒜皮的小打小鬧,都是傢內磕碰,關上門就不影響大局,徐鳳年可以當笑話看待,可幽州這邊就讓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破格提拔皇甫枰擔任幽州將軍,利大於弊毋庸置疑,可弊端浮出水面後,無異於雪上加霜,那就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自成體系的邊軍還好,幽州境內各級軍伍就有瞭鼓噪隱患。按照目前的諜報來看,不甘心在龍晴郡養老到死的鐘洪武肯定是動瞭手腳,徐鳳年就想知道“幽州王”的燕文鸞到底有沒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有無燕文鸞的摻和,直接決定瞭徐鳳年是否要將北涼步軍“變天”,問題是即便順利把北涼步軍由燕傢軍變回徐傢軍,少瞭個能征善戰的老將燕文鸞,一樣是北涼幾乎承受不起的巨大損失。就算有一個舊南唐第一名將的顧大祖可以頂替燕文鸞,但是無法否認,大戰在即,北涼當下無比需要燕文鸞穩定邊境軍心,更需要這個老人的忠心耿耿與誓死守幽。可是這可能嗎?燕文鸞本就是當初“陽才”趙長陵一系的主要成員,無比希望徐驍自立為帝,以便他們順水推舟成為有扶龍之功的開國功勛。徐鳳年比誰都清楚扶龍這座山頭,包括燕文鸞在內的一大批北涼精銳都被徐驍“打入冷宮”。像燕文鸞,就從熟悉的騎軍明升暗降調入瞭陌生的步軍,還有那個徐鳳年當年去北莽要找尋的親舅舅,也一樣給強硬打壓下去。那次動蕩,是一道分水嶺,從此之後,趙長陵就跟原本關系不錯的陰才李義山形同陌路,北涼軍內部的騎步兩軍,隨著時間推移,也越來越涇渭分明,隻是趙長陵死在西蜀皇城三十裡外,稱帝一系的老人缺瞭這位陽才主持大局,北涼才沒有演變到步騎雙方勢同水火的最壞地步。山頭難治,自古而然,尤其是那些手裡有刀的軍頭,更是打輕瞭皮厚不怕罵重瞭就敢跟你撂挑子,更狠一點的幹脆就老子氣不過反瞭你的。有沒有徐驍的北涼,是一個天一個地,哪怕徐驍老到瞭隻能躺在病榻上,但隻要人屠不閉眼,北涼桌面下的場景,亂雖亂,但擺上臺面的造反?沒誰願意也沒誰敢。
如果殺幾個人就能解決難題,那該多輕松愜意?
徐鳳年靠著車壁,閉目凝神,咬緊牙關。體內氣機洶湧翻滾,如同鍋底添瞭無數柴火的一鍋沸水,以至於濺出瞭大鍋之外。車簾子被猶如實質的絲絲縷縷氣機撕扯,破敗不堪,拉車的那匹馬身上也綻出朵朵血花,嘶鳴躁動不已,徐偃兵幹脆停下馬車。
足足一個半個時辰過後,徐鳳年臉上紫黃雙輝緩緩褪去,滿身大汗淋漓,臉色頹然,他苦笑問道:“徐叔叔,這是第幾次瞭?”
徐偃兵平靜道:“第六次。‘回神’用時越來越久,還剩下三次,隻會更加兇險,未必能硬扛過去。這種偽境帶來的潛在癥結,原本可以忽略不計,就算進瞭指玄也無妨,隻是得瞭柳蒿師的紫雷和袁青山的包子後,就大為福禍相依瞭。”
徐鳳年笑瞭笑,“希望能拖到第九次回神,那時候陳亮錫無意中在閣樓找到的最後一隻錦囊,才能有意義。”
徐偃兵點瞭點頭,嘆息道:“這可能是李義山跟趙長陵兩人最後一次聯手佈局。”
徐鳳年艱難呼出一口濁氣。他的走火入魔也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根源於接連三次偽境,兩次借助徐嬰陸續躋身指玄、天象,之後跟王仙芝一戰,發生瞭那場揮退天地萬物的逍遙遊,以及斫琴有悟,才後知後覺自己曾經一隻腳踏入瞭陸地神仙出竅神遊的門檻。大黃庭造就的那一方池塘,如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沸水滾滾,用徐鳳年自己的話說就是“去魂”,他要做的就是相對應的“回神”,把千絲萬縷的喧沸氣機一一擺平。既然大黃庭有九重高樓,徐鳳年猜測會有九次去魂和回神,到時候才算功德圓滿。但是這樣的圓滿,對敵天象高手有一戰之力,對上王仙芝仍是毫無勝算,徐鳳年當下眼光所盯著的,江湖上隻有王仙芝一人而已,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趙長陵曾有棋子在皇宮。
李義山在徐鳳年年幼棄刀之時,就接過瞭趙長陵那一手原本已經斷瞭生氣的棋子,繼續佈局。
目標隻有一個。
四百年前以一人之力殺盡天下頂尖高手的忘憂之人。
高樹露!
眾賢盈庭的離陽廟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來得迅猛無匹,以至於所有殿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都瞠目結舌。本朝首輔張巨鹿在聖意已決的情況下,仍是執意調動總領北地軍政的顧劍棠,要將這把帝國最鋒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斬亂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鎮北關。若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沒誰敢稍稍大聲質疑,碧眼兒這些年雖說松懈瞭對兵部之外五部的控制,唯獨一直把臺諫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輔大人親自出馬,這些唯張廬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幾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張首輔一向極少刻意針對誰,但隻要張巨鹿握有這顆棋子,哪怕從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沒人敢肆無忌憚。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盡在張巨鹿之手,就算廟堂手段極為高明以至於十幾年無敵手,首輔大人也終於迎來瞭第一場敗北。無他,因為這次他的對手是坦坦翁,還有桓老爺子身後一幹權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趙右齡,有公認的儲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禮部尚書元虢,還有尚未領命南伐西楚的大將軍趙隗領銜的一大幫子元老武將,更有被碧眼兒鎮壓十數年的旁支皇室宗親。奇怪的是這些人事先確實並無任何約定,在桓溫無比鮮明地把矛頭指向首輔大人後,這些人陸續出班奏事,都認為“北顧南用”一策太過冒失,一個回光返照的西楚遠遠不足以跟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相提並論。那一天的朝會,暗流洶湧,除瞭戶部尚書王雄貴毫無懸念地站在恩師這邊,幾乎所有人都選擇瞭膽怯的沉默,不敢摻和到這場永徽元年以來最為雲波詭譎的神仙打架裡頭。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除瞭王雄貴之外,還有個最近十分春風得意的晉蘭亭,出人意料地緊跟王雄貴為張首輔發聲。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後,坦坦翁目不斜視,直接跟首輔大人擦肩而過,失魂落魄的王雄貴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師身後,反倒是從不主動湊近首輔的晉右祭酒,腳步堅定地走在張巨鹿身側。今日的跌宕朝局,讓旁觀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時,竟是隻聞珠玉敲擊聲,不聞一句高談闊論和竊竊私語,是離陽朝會二十年僅見的古怪景象。張巨鹿慢慢走下白玉臺階,沒有去看身邊眉頭緊蹙的年輕右祭酒,隻是輕聲笑道:“晉三郎,這次你恐怕要押錯賭註瞭。”
蓄須明志的晉蘭亭搖頭道:“晚生並非冒險押註,故意與滿朝文武為敵,借此討好首輔大人。不過是大丈夫當有所為,僅此而已。”
張巨鹿笑瞭笑,緩瞭緩腳步,開門見山道:“當初我本有意拉你進入張廬,繼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隻是後來既然陛下對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願奪君主之美。”
不願,非不能。
隔墻尚且有耳,何況這還沒有離開宮城,兩人身邊不遠處不乏腳步遲緩的文武官員。
張巨鹿平淡道:“縱觀歷朝歷代君子小人之爭,有君子美譽的朝臣生前大多輸得很慘,至多死後被下任帝王追贈美謚,於國於民,並無裨益,這種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聲,不要也罷。黨爭一事,無甚不可告人的玄機,越是心系蒼生,越是需要君子朋黨,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條聰明的惡犬,能吠還能咬人,而不是一夥人都在那兒兩袖清風,隻會書生意氣用事,到頭來無非就是在流放貶謫途中,作幾首讓後世讀書人淚滿衣襟的孤墳詩作,挺無趣的。”
晉蘭亭咂摸瞭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難逃窠臼。”
張巨鹿轉身拍瞭拍王雄貴的肩膀,“今日我不當值,你去張廬那兒坐著,有同僚問起,你隻以不知二字回應。”
王雄貴點瞭點頭,快步離去。
執掌一朝權柄的紫髯碧眼兒跟晉蘭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過瞭宮城門檻,張巨鹿突然笑道:“當初第一次見你,讓我想起瞭自己當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倉皇失措,百般委屈。不過說實話,你比我當年仍是差瞭許多,也就做宣紙比我厲害些。”
晉蘭亭會心一笑,“能有一事讓首輔大人心甘情願認輸,並且付之於口,足矣。”
見晉蘭亭欲言又止,張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個老傢夥為何同室操戈?”
任憑晉蘭亭是天子寵臣,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前程註定錦繡,這位右祭酒大人此時也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測。
張巨鹿說道:“我與桓溫心中都有一桿秤,都不曾對西楚復國有任何輕視小覷,隻是一桿秤的兩端輕重,這些年一直有些差異:我重西楚重於北莽,他則重北莽重於西楚。他有他的謀劃和眼光,他堅持要用北涼耗去北莽國力,生怕顧劍棠一旦南下,此時已經定策先吞北涼再打離陽的北莽改弦易轍,誤以為有機可乘,到時候從北關一直蔓延到我們腳下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煙。”
張巨鹿指瞭指南方,“老傢夥不但看見瞭北邊,除瞭頑疾北涼,坦坦翁還看到瞭看似‘舉棋不定’的燕剌道,還有那些經不起春風吹拂的春秋亡國,他的顧慮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為一座泥潭,牽引春秋亡國死灰復燃,他則是怕北莽由東線南下,導致整個天下都是泥潭。我與他,才是一場真正的豪賭。這些事情,你們就算站在瞭王朝中樞,也一樣看不到的。緣於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謀,武人想著生前封侯拜將,文人想著死後陪祭張聖廟。之所以與你說這些牢騷,是你晉蘭亭難得糊塗,難得有趣,畢竟在桓老頭兒那邊挨罵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見瞭。”
晉蘭亭下意識摸瞭摸被坦坦翁閃過耳光的臉頰,燙手一般,迅速縮回。
張巨鹿輕聲道:“你我就走到這裡。”
晉蘭亭識趣地停下腳步,隻聽見首輔大人撂下一句言語,“以後多與新尚書交往。”
晉蘭亭愣瞭愣——新尚書?是禮部元虢,還是兵部盧白頡?
還是說兩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這兩位一起走著,兩位在滿目霜白的廟堂上都算青壯年紀的棟梁重臣,有很多相似之處和共同語言,出身不同,卻俱是離陽一等一的風流人物。盧白頡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劍仙,元虢是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著名人物。兩人的勝負心都不重,看待許多別人視為珍貴的事物都很輕,在朝野上下兩人口碑極佳,沒有樹敵,也無明顯的山頭派系,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賓,也都挨過坦坦翁的責罵。面過聖,進過雙廬,挨過桓溫的罵。離陽朝廷想要成為權臣必經的三大步,這兩位尚書顯然都經歷過瞭。兩人退朝返回宮外的“趙傢英雄甕”時,盧白頡沒有馬上回到異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著元虢去瞭與兵部氛圍大不相同的禮部。在士子名流紮堆的禮部衙門,見著瞭頂頭上司的尚書大人,眾人都敢調笑幾句。因為元虢這隻老酒蟲新官上任時,堂而皇之地攜帶瞭一隻大箱子,卻不是書籍,而是二十幾瓶皇帝陛下先前賜下的劍南春釀,結果給大駕光臨禮部官邸的陛下撞個正著,然後陛下就自作主張開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隨意而坐,微醺盡興之餘,趙傢天子還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書傷口撒鹽,笑著說朕主動幫你籠絡臣僚關系,就別謝恩瞭,記得回頭拿領瞭俸祿,買幾壺好酒送宮裡去。
如今禮部上下都開始扳手指算著何時領取俸祿,還玩笑著詢問尚書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們幫忙湊點份子錢。今日見著瞭兵部尚書大人,若是顧劍棠大將軍,那自然是一個個頭皮發麻,若是陳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風流倜儻的棠溪劍仙,就都笑臉招呼元尚書坐會兒,反正禮部隻要不碰上重要節日以及嘉慶大典,就是六部裡頭最清湯寡水優遊度日的衙門。再說攤上元虢這麼個寬以待己又寬以待人的尚書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氣,正因為元虢的入主禮部,以往許多斜眼瞧禮部的五部官員,不管是他們來串門,還是禮部去求人辦事,對方臉面上都多瞭幾分客氣。反正對於禮部眾位名士而言,給這麼個薄面就足夠瞭。
死要面子的禮部衙門本就占地甚廣,元虢自然有他單獨的雅室。在走到房門附近的時候,元尚書嘿嘿一笑,趕忙躥入屋子,彎腰撿起一本本書,這才騰出一條路來。他將書擱在一張本來就有搖搖欲墜書堆的椅子上,書堆竟是搖晃而不倒,可見他幹這事已經熟能生巧瞭。大概元虢府邸的書房也是這般雜亂場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書案前那張椅子上的書籍,盧白頡擺手笑道:“不坐瞭,就一張椅子,我這一坐,豈不是鳩占鵲巢,你元尚書不怕被人取笑,我還怕給人說成是兵部在打壓禮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壓禮部又不是一天兩天瞭,盧大人你可別得瞭便宜還賣乖啊。”
盧白頡直白說道:“少來這一套,以前兵部對其餘五部一視同仁,都欺負,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誰賣乖還不知道呢。”
元虢摸瞭摸微紅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後兵部敢操傢夥來禮部嚇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潑婦罵街。”
盧白頡不置可否,環視四周,有些感慨。盧白頡出身於有“琳瑯滿目”美譽的泱州盧氏,兄長盧道林從國子監引咎退出,因禍得福,當上瞭禮部尚書,正是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盧白頡初入京城,來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盧白頡跟兄長關系極好,甚至可以說,長兄如父的盧道林之所以離開廟堂退隱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給他這個弟弟騰出位置,否則兄弟二人一朝兩尚書,泱州那邊幾個門閥要急紅眼不說,京城這裡也會有非議。盧白頡在野之時,久居退步園,盧道林先後兩次“退步”,就給他這個弟弟結下瞭許多樁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香火情,這便是聖賢書籍上極少傳授的學問瞭。元虢一拍腦袋,佯怒道:“好你個棠溪劍仙,原來先前的鳩占鵲巢,歸根結底是罵我搶瞭盧先生的屋子來著?”
盧白頡也沒反駁,笑問道:“酒,藏哪兒瞭?”
元虢一瞪眼,“早沒瞭!”
盧白頡玩味笑道:“當我棠溪劍仙的名頭是胡吹出來的?就算不再練劍,這點酒香會聞不見?”
元虢雙手一攤,“真沒瞭。”
盧白頡自己走到墻腳根,扒開一堆書,拎起一壺酒,搖瞭搖。元虢幹笑著趕忙去拿出兩隻藏在書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瞭擦,一人一隻,生怕棠溪劍仙就這麼把酒給順手牽羊走瞭,嘴上還念叨著:“我這不是怕喝酒誤事。若是耽誤瞭盧大人的兵部軍機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過方才靈光乍現,盧大人劍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兩杯酒應該沒問題。來來來,咱們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盧白頡直截瞭當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擱瞭一垛書,前者一飲而盡杯中酒,後者瞇起眼陶然慢飲。
盧白頡微笑道:“咱倆說點醉話?”
元虢瞥瞭眼屋門,興許是記起瞭盧尚書是位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於是收回視線,點點頭。
“到底怎麼回事?盧某來的路上,有些明白瞭,有些還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傳六耳的醉話?”
“醉話。”
“兵部掌握瞭許多五部無法得知的隱秘,盧白頡你想明白瞭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這對同門師兄弟的分歧,不難。想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何桓老爺子不在雙方任何一座府邸書房內商量妥當,為何要在廟堂上公然對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餘載,除瞭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於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瞭,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麼多年自毀院墻,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舍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隻扶持瞭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並掃地出門,施舍給瞭殷茂春。為什麼?首輔大人在想什麼?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隻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隻有一人而已。這以後,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後死,那麼就一個都沒有瞭。”
“明白瞭。”
屋內陷入寂靜無聲的境地。
元虢隱約淚眼蒙矓,幹脆拿起酒壺灌瞭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嘆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瞭面子,卻徹底輸瞭廟堂。當以大度著稱於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時,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薄西山之日,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將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淒慘的死法?”
張巨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號酒樓,喝瞭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大感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隻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瞭些,就好像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隻出現於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瞭。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兒,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瞭眼,那以後就打死也不去張府瞭。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後輩算是離陽最矜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面——不是什麼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面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瞭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瞭兜著走,都不用張巨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巨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裡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往於府邸皇宮,枯燥乏味,並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巨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面龐,她坐在桌對面,托著腮幫,跟她的娘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瞭?”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瞭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瞭看爹,還有什麼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三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瞭,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瞭犯犟的三哥,就隻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傢門啊!”
張巨鹿皺瞭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瞭!”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瞭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傢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瞭她這個女兒,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傢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都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傢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遊手好閑,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裡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裡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傢裡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贊,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瞭。”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傢裡不養閑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於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瞭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瞭?女兒這就給你找回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後補瞭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裡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剌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瞭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瞭,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傢裡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瞭,反正哪裡也去不得。”
張巨鹿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櫃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瞭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櫃哪裡敢計較首輔大人忘瞭結賬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櫃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櫃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櫃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櫃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櫃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隻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後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瞭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麼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復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餘地。一直最為軟弱並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剌道出兵最早,隻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隻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瞭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於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瞭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瞭,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瞭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麼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瞭。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傢底,這麼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瞭,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幹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鬱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麼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後的陸詡猶豫瞭一下,咬瞭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鐧,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黨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幸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後,事情還得有人做,青黨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傢的天下,身為一傢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傢的高興瞭,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傢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傢寶瞭。隻是陸詡實在無法想象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於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傢換瞭管錢管事的大管傢,甚至……甚至又換瞭個傢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準,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隻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瞭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麼會退下來,又有誰能讓他退下來?”
陸詡指瞭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瞭點頭,對於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佈局,沒有絲毫揚揚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傢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塗。嘿,確實,坐那麼個位置,傢法就是國法,傢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瞭,你也姓趙,一傢人不說兩傢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麼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裡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隻會出出主意,行軍佈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奔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瞭,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於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面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舍小聲道:“我可真走瞭啊?”
陸詡伸出一隻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瞭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盡量贏得趙篆更多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瞭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