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威風八面綽號的老傢夥饒瞭那狗官一條狗命,不是菩薩心腸,而是王實味許諾以命換命,願意欠下沈老前輩一條命,到時候隻要一句話,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走。北涼人人皆重諾,而且王實味這樣口拙心實的漢子,閱人無數的沈厲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個小縣主簿,隻要入瞭龍潭虎穴的符籙山,也難逃一死,自己不親手殺人,就不算失信於人,照樣白得一條粗樸漢子的性命。先後八人,六騎在清冷月色中,奔赴符籙山,主簿被隨意丟在馬背上,王實味不會騎馬,坐在劉煜身後,沈厲策馬狂奔,沒顧上隨著馬背顛簸起伏的可憐主簿滾落下馬,滿身塵土,眾人隻得停馬,重新將其甩回馬背,他仍是沒有醒來。
兩百裡外的符籙山,是沈厲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在胭脂郡樵夫獵戶嘴裡都習慣喊金雞山,由於山上多紅腹錦雞,北涼紈絝嗜好鬥雞,多用此種,可是金雞山傳言有魔教餘孽占山為王,都是些殺人都不帶眨眼一下的歹毒匪寇,人跡罕至,就算是老獵戶也不敢拿小命去開玩笑,所以紅腹錦雞在胭脂郡附近向來有價無市。符籙山群峰綿延數十裡,山高水長,風景雅致,擁有幽州難得的綠意,好好的一塊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給弄得烏煙瘴氣,在大白天遠觀山脈,也會給人陰氣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沒有過大舉剿匪的舉措,可自打去瞭孔武有力的八十人,隻活著回來一個瘋子後,就沒誰樂意去觸這個黴頭。為瞭銀子給官兵領路的一個樵夫,全傢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屍體嘴中都塞滿大塊金銀。符籙山的山路狹窄崎嶇,堪堪容一騎緩慢前行,進山是拂曉時分,等到晨曦漸重,山霧漸散,六騎腳下已經沒有山路,隻能靠著經驗上山。晌午時分,視野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墻黑瓦院落。建築左側,掛瞭條聲勢並不雄壯的纖細瀑佈,風情旖旎,這就像走入一座聲名狼藉的賭坊,結果發現坐莊的掌櫃是個小巧玲瓏的妙齡女子。
沈厲回頭笑道:“王實味,這才是真正的符籙山,外邊那幾座山頭,別看杳無人煙,都暗藏烽燧,跟軍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餘人,不論青壯婦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別說一個胭脂郡,就算幽州將軍想進山,不丟下千把條人命在外頭,都別想走到這裡。何況山外有山,距離符籙山三裡路程,仙棺窟還有一百多條真正的漢子,高手如雲,當傢的沉劍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師境界,比起符籙山的二品高手張巨仙,實力隻高不低。”
沈厲哈哈一笑,收回視線,望向山上,“跟你一個村夫說這些作甚,你就算今日起開始習武,也練不出花樣,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報仇,以後在山上,你就乖乖夾起尾巴做人,結下香火情,過個幾年,帶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個細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任你宰割,山上多得是喜好斷袖男風的糙漢子,你不用擔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簿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你就醒瞭,別裝睡瞭,這句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碧山縣徐主簿滑落下馬,揉瞭揉肚子,大概是五臟六腑都給顛簸得顛三倒四,臉色頹敗。王實味也跳下馬,走近以後,歉意道:“主簿大人,對不住瞭,罪民王實味……”
不等那漢子說完,徐主簿作勢要打,不過很快縮回手,重重嘆息一聲,望向那座不知為何取名為符籙的高山,怔怔出神。劉煜推瞭他肩膀一下,徐主簿跟著王實味一同走上臺階。青石板小徑掩映在兩旁樹蔭中,哪怕是正午,暑氣也不覺重,一路拾級登山,沒有在明處見到幾個哨子。沈厲逃脫牢獄之災,舊地重遊,似乎有些感觸。劉煜跟在老前輩身邊,竊竊私語。行至半山腰一座翹簷涼亭,有兩位白衣捧書童子從山路一側出現在眾人眼簾,生得唇紅齒白,身後更有白發白衣老者騎著黃牛,更顯仙風道骨,高歌“倒騎黃牛背,垂手向春風”,讓王實味誤以為真是隱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厲站在臺階頂,一口揭穿這位“老仙師”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裝神弄鬼有何用?這身行頭,隻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騙。不過幽州十寇,你魏老兒還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幾百官府鐵騎追著殺。”
符籙山老山主譏笑道:“剜心閻王沈厲,老夫哪裡敢與你並列幽州十大匪寇,都給人尊稱閻王瞭,比起人屠還能嚇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舊識,又曾虧欠於你,老夫才不會讓徒兒去碧山縣蹚這渾水。”
沈厲左手雙指擰扭著右手手腕,低聲笑道:“魏晉,你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斤八兩罷瞭。沉劍窟主當年沒用劍撕爛你那張破嘴,你這老兒怎麼也不知道珍惜。”
興許是符籙山幾位當傢之一的老人瞥瞭眼六品官服的徐主簿跟莊稼漢子王實味,有些納悶,徒弟劉煜這才走到黃牛旁邊,把大致情況說瞭一遍,老人點頭又搖頭,率先騎牛上山。兩名白衣稚童腳步輕靈,顯然亦是身負不俗輕功,能夠拜師於符籙山前三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緣兩者肯定都不會太差。徐鳳年看上去鼻青臉腫,他刻意收斂所有氣機,身軀與常人無異,呼吸也不例外,魏晉畢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這個年輕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鳳年跟王實味被安置在一棟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還有兩名中人之姿的秀氣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們樂在其中的模樣,該是年幼就給擄搶上山的女子,身世是可憐還是慶幸,不好說,畢竟在山上不說錦衣玉食,最不濟可以衣食無憂。王實味等滿眼好奇的丫鬟端來茶水飯食,關門退出後,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捕快的中年漢子小心翼翼走到窗邊,貼耳在窗紙上,沒有聽到絲毫動靜,這才坐回桌邊,看著那個狼吞虎咽的縣衙主簿,正要開口說話,就見徐鳳年抓起一隻油膩雞腿砸向王實味,堵住王實味的出聲,瞪眼氣急敗壞道:“狗日的王實味,害得老子堂堂一縣主簿,淪落成瞭階下囚!這筆賬,本官要是能夠回到碧山縣,看不把你剝皮抽筋!”
王實味接住雞腿,苦笑道:“希望主簿大人能夠安然下山。”
酒足飯飽,咱們主簿大人拿瞭根竹簽悠悠然剔牙,仰靠在椅背上,雙腳擱在桌上,然後就連人帶椅子翻砸在地板上。王實味猛然轉身抬頭,看到屋梁上坐著一位橫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著,露出一對虎牙。王實味心中駭然,自己方才竟然沒有察覺到半點異樣,若是跟徐主簿言語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這個為官為人都不錯的年輕官員瞭。那女子瞧著二十歲出頭,膝蓋上枕放著一柄金絲裹鞘的短刀,從橫梁上飄落在地,在徐鳳年身邊繞瞭一圈,從頭到腳都打量瞭幾遍。符籙山上,她從小到大什麼樣的亡命之徒沒見識過,可當官的,披一身官皮的可憐蟲,是頭一回!她伸手捏瞭捏徐鳳年的繡禽官補子,笑問道:“你是多大的官?這上頭繡的是啥玩意兒?”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回姑娘,本官六品,擔任碧山縣主簿,屬於從六品文官。繡的是鷺鷥。”
女子扯瞭扯官補子,收回手,還有些戀戀不舍,嘿瞭一聲,“雪衣雪發青玉嘴,時時翹足對船窗。就是白鷺嘛,本姑娘曉得的。要不你把這身官服送我,本姑娘保管你在符籙山上性命無虞,如何?”
不顧王實味的眼神示意,徐鳳年的大義凜然那叫一個不合時宜,沉聲道:“士可殺不可辱。”
王實味哀嘆一聲。
年輕女子一巴掌拍在這個芝麻官的補子圖案上,白眼道:“士你個大頭鬼辱你個王八蛋,跟魏爺爺說話一樣酸,可你有老爺子那樣的身手嗎?你啊,就等著受那魚鱗剮之刑。魚鱗曉得麼?一刀一刀,把你剮成一條魚鱗掀起的鯉魚!哼,山上行刑的猴師兄,刀法隻比我爹略遜一籌。”
說話間,女子還抬臂做手刀,一下一下做刀削狀,然後笑瞇瞇問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脫不脫?”
這女子是個急性子,見那傢夥沒動靜,嚷著“本姑娘自己來”,很快三下五除二,哪裡在意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就把那件官服剝下,輕輕甩在肩上,樂滋滋蹦跳著離開屋子。
徐鳳年坐回椅子,給王實味滿上一杯酒,嘀咕道:“還真是個女強盜啊。”
王實味輕聲遺憾道:“徐主簿,你本該答應這女子的。”
徐鳳年微笑道:“好意心領瞭。”
王實味猶豫瞭一下,搬瞭搬椅子,壓低嗓音說道:“不瞞徐主簿,在下王實味,實乃青案郡郡府捕快,盯著沈厲這夥匪人已經有足足六年,這大半年以苦肉計聯手胭脂郡故交宋愚,做瞭這個局,不承想連累徐主簿身陷險境。”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王實味搖頭道:“我隻要成功到瞭符籙山,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就看宋愚跟白縣尉能否請動足夠人馬剿匪瞭。”
王實味憂心忡忡,感慨道:“不過依我看來,勝負難料啊,原本我與宋愚估計,一百精銳甲士外加青案、胭脂兩郡三四百巡捕,就足夠殺入符籙山,鏟除這顆紮根幽州多年的大毒瘤,這一路行來,烽燧設置暗合兵法,暗樁哨子更是頗有章法,而且怕就怕官府五百人馬好不容易進瞭山,符籙山跟仙棺窟這兩撥歹人寧肯丟棄老巢也不迎戰,山匪易剿,遊寇難覓啊!”
徐鳳年好奇問道:“王捕快,你這般用心良苦,更不惜親身涉險,圖個什麼?”
王實味愣瞭愣,灑然笑道:“圖什麼?徐主簿,王某鬥膽反問一句,為官一方,難道不該福民一地嗎?我王實味當瞭大半輩子的捕快,親眼看到六十幾個兄弟殉職在任上,真要說圖謀什麼,無非是圖個心安。”
這次輪到徐鳳年愣神,隨即釋然一笑,舉起酒杯,“敬你。”
王實味舉杯,一飲而盡,又自行倒瞭一杯,“這酒真是好酒,擱在平時,那點兒俸祿,養傢糊口還行,喝這酒可喝不起啊。”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嗯,你們的俸祿,是該漲一漲。”
王實味爽朗笑道:“徐主簿,借你吉言。”
徐鳳年小酌一口醇酒,問道:“按照那剜心閻王的說法,沉劍窟主早就有小宗師實力,指不定如今已經躋身一品,符籙山這邊的張巨仙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不說兩座山四百多草寇,就這倆人,就夠官兵吃上一大壺,除非是調動幽州現任四位校尉之一麾下的精銳負弩步卒,還得輔以大量老練斥候開路,否則別說四百人,就是數目翻一番,也未必能得手。王大人,我看你與那陪你精心演戲的宋傢公子哥,多半要算盤落空不說,事後還得給人落井下石,以後能不能再拿俸祿都要難說啊。”
本就是八字眉的王實味眉梢下墜更厲害瞭,喝瞭口悶酒,一拳狠狠捶在腿上,苦相更苦,悶悶道:“王某起先並不清楚金雞山除瞭符籙山,還有那個叫仙棺窟的宗門,更沒想到那裡還有個能與張巨仙媲美的大匪。”
徐鳳年安慰道:“如果宋愚是個性子穩重的人物,王大人就不用太擔心,一旦入山剿匪受阻,官府那邊自然知道要增添兵力,而且這樣一份天大功勞,誰都會想著來分一杯羹,如今幽州將種門庭正愁不知如何獻媚於新任刺史與那將軍皇甫枰,隻要聞到腥味,肯定不惜本錢,不遺餘力絞殺金雞山匪寇。”
王實味眼睛一亮,心悅誠服道:“徐主簿所言甚是,王某自愧不如!嘿,非是妄自菲薄,王某人雖說馬馬虎虎算是三品武夫的實力,得以竊據總領青案郡六百巡捕的位置,其實很有自知之明,論起當官的本事,九品都不到,跟徐主簿一比,天壤之別!”
徐鳳年打趣道:“王大人,你跟一個官職比你還低一階的下縣主簿溜須拍馬,是不是提著供品進錯廟瞭?當官本事,確實不咋的啊!”
王實味伸出大拇指,開懷大笑,連兩條八字眉無形中都上揚瞭幾分,“徐主簿,王某人是個粗人,不管你願意如何,反正都要認你這個兄弟,對胃口!如果你我真能活著離開金雞山,兄弟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宋愚那小子,他讀書多,跟我總是喝酒多說話少,跟你肯定聊得到一塊去。”
徐鳳年跟這個漢子碰瞭一杯,二人俱是一飲而盡。
桌上兩壺酒,怎麼都有兩斤半,借酒澆愁人難醉,但隻要人一高興,喝酒反而就容易醉。王實味喝瞭大半,竟是就這般昏昏趴在桌上睡去。徐鳳年笑瞭笑,起身開門走出屋子。兩名女婢坐在遠處的院子石桌旁,桌上鋪著一幅彩色宣紙,她們正說著悄悄話,抬頭瞧見沒瞭官服的年輕公子哥,對視一笑。她們正值妙齡,本就指若青蔥唇如含丹,何況穿著衣飾也有著應景的清涼,粉頸外露不說,更重要的是擋不住那酥胸欲出的風景,大概是山上飯食太好,兩女年紀不大,胸脯已經發育得搖而不墜瞭。徐鳳年走近一看,她們用纖細炭筆所寫,竟是“女學士”嚴東吳首創的北涼女書。這女書獨具一格,所有字隻有點豎斜弧四種筆畫,隨著嚴東吳成為離陽王朝的太子妃,這種女書也風靡大江南北,被冠以“女學士體”,跟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的“蘭亭熟宣”一同名動天下。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粗劣宣紙上,正要辨識文字,院外就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兩名對他還算客氣的婢女手忙腳亂收起炭筆宣紙,起身相迎。從院門走出一名挎刀的魁梧年輕人,死死盯住徐鳳年,問道:“你叫徐奇?是那碧山縣主簿?”
徐鳳年點瞭點頭。
年輕人扯瞭扯嘴角,冷笑道:“趕巧,要拿你做慶功宴的魚鱗剮主菜,你這滿身酒氣,看來臨刑酒也喝過瞭,那就走!如果腿軟瞭,就讓院裡兩個娘們兒扶你去,小爺我好說話,去的路上,你盡管揩油,隻要不停腳,扒去她們的衣裳上下其手也無妨的。”
兩名女婢臉色蒼白,低下頭,不敢正視那名在符籙山上兇名昭著的年輕刀客。
徐鳳年問瞭一個很多餘的問題““就不能不死?”
年輕人身後還有幾名同是佩刀的扈從,長得很襯身份,兇神惡煞,如果在小地方,就憑這副體魄這副相貌,那就是小門小派搶著要的打手,畢竟小地方的約架,靠嘴不靠拳頭,能以眼神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好。年輕人擺瞭擺下巴,不用說什麼,一名袖口卷到肩頭的高大扈從就上前攥住徐鳳年的肩頭,壯漢正要給這個文弱書生一點顏色瞧瞧,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嬌叱:“鐵頭,住手!”
年輕刀客無奈轉頭,看到這個婀娜身影,語氣柔和喊瞭一聲:“小姐。”
那短刀纏有金絲的女子露出小虎牙,“猴師兄,師妹!喊我師妹曉得不?”
年輕人也不言語,女子指瞭指徐鳳年,“我找他有事,先別殺他。”
一隻金絲猴躥到年輕刀客肩頭,他揉瞭揉猴子腦袋,皺眉道:“小姐,速殺此人,這是山主的意思,屬下不敢違逆。”
年輕女子嬉笑道:“符籙山上,我爹是老大,我呢,剛好又是他的老大,你說該聽誰的?猴師兄,事後要是我爹問起,你就說是我攔下瞭。”
應該是熟悉山上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刀客果真苦笑著離去。
女子望向徐鳳年,笑著問道:“你寫字寫得如何?要是湊合,就幫本姑娘寫封信,就當你報答瞭救命之恩,嗯,還有那件官服。”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這娘們兒就開始使喚兩個婢女去搬來文房四寶,深鋒羊毫筆一蘸好墨汁,她就迫不及待從女婢手中搶過,往徐鳳年身前一遞。徐鳳年接過那支北涼特有的黃羊尾毫制成的毛筆。外地士子喜歡貶為“涼渣”,憎惡其柔弱無骨,歷代中原書法大傢幾乎無一人擇此筆揮毫潑墨。徐鳳年坐下後,把毫鋒重新在硯臺裡輕輕滾瞭一滾,墨汁與筆鋒濃淡適宜之後,這才懸停手臂,抬頭問道:“寫什麼?”
那女子怔瞭怔,然後驚喜雀躍道:“喲,瞧瞧你這架勢,行傢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行傢,絕對是行傢,真給本姑娘撿到寶瞭!”
徐鳳年繼續等著。
女子嘿嘿一笑,也跟著坐下,把兩個婢女趕走,環視四周,這才低聲說道:“書本上的東西,本姑娘也隻會死記硬背一些,真要自己提筆寫東西,就不中用啦。再說,本姑娘的字……有那麼一點點不堪入目。可是鄰居山上的陸大哥,學問很大,而且不太喜歡舞刀弄槍的瘋婆娘,就喜歡文氣嫻靜的女子。本姑娘唯一一次偷偷下山,差點死在山外,好在買瞭幾本才子佳人小說,羨慕死瞭鴻雁傳書,為此專門養瞭幾隻信雁,就等一個寫字漂亮的傢夥出現瞭!你來得正好,對瞭,你叫什麼?”
原本此時已經在符籙山大開殺戒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到底想好瞭要寫什麼沒有?”
女子很不見外道:“沒!”
徐鳳年把羊毫筆擱在那方古硯上,屏氣凝神。
女子顯出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一炷香後終於還是一臉泄氣神色,試探性問道:“要不然你隨手幫本姑娘寫個幾十字?”
徐鳳年睜開眼,盯著這個符籙山上的千金小姐。
女子瞪眼高聲道:“看什麼看,要不是本姑娘有求於你,早讓你被猴師兄拖去千刀萬剮瞭!”
身為經驗老到的老捕快,王實味睡性本就很淺,被女子嗓音驚醒,迅速奔出屋子,看到氣味相投的徐主簿安然無恙,頓時如釋重負。那女子別看一貫癡癡傻傻的言語行徑,斜瞥瞭一下王實味,嘖嘖道:“腳步輕盈得很哪,不是說你王實味隻是個有傻氣力的莊稼漢子嗎?是沈厲居心叵測呢,還是這老狐貍都給你蒙蔽瞭?”
王實味笑臉憨厚,不說話。
徐鳳年平靜問道:“你到底寫不寫你的情書?”
女子趕緊說道:“寫啊,怎麼不寫,陸大哥新認識一位剛上山的狐貍精,本姑娘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同門師兄思慕師妹,師妹中意別派的俊彥,那位俊彥又鐘情其他陌路女子,你們就沒有點新花樣瞭?”
女子瞪大眼睛,“這也是才子佳人小說上寫的?為何本姑娘從未讀到過?!”
徐鳳年胸有成竹笑道:“姑娘你嘴中的狐貍精,是不是胸脯比你大,不笑的時候極為端莊,可隻要笑起來就肯定比你媚?不光是你喜歡的男子,還有很多人都一樣神魂顛倒,別說爬她的床,都恨不得喝她的洗腳水?”
女子低頭一瞥,天下是不是太平她不曉得,可她很太平是千真萬確,不由越發泄氣,嘆氣道:“唉,都給你說中瞭。你果然很有學問。”
她抬起頭,瞇眼道:“你比那個姓王的,身手差瞭老遠,可腦子靈光太多。他的事情,本姑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得答應我,寫完瞭情書,你要在山上當個教書先生,十年,十年以後,是留在山上還是下山去,都隨你,怎樣?”
徐鳳年笑瞭笑,一切盡在掌控的女子沒來由閃過一抹恍惚,然後瞬間雲淡風輕。
白衣童子入院,嗓音清脆道:“師父有請小姐去跌水井聽琴。”
女子縮手一寸,一臉狐疑使勁瞧瞭瞧這個主簿,咧嘴自嘲一笑,重新伸手握住那柄金絲短刀,對這個書生文官說道:“走,字先餘下,不用急著寫,咱們先聽琴去。”
徐鳳年起身,對王實味微微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白衣童子領路,徐鳳年跟仍然不知姓名的佩刀女子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在跟他閑聊一個故事,說是以前有個武藝不俗的遊俠兒,來符籙山報仇,歷經磨難,闖過重重險關,最後,死瞭。
這個很無趣的故事才講完,徐鳳年就看到瞭那條飛瀉直下的瀑佈,跌落處是一塊巨大青石,故而沒有成潭,而是敲擊出瞭一口深井。
白衣老人坐在井旁,兩座香爐,煙霧裊裊。
白衣童子手捧拂塵,開始朗誦張傢聖人書籍的開篇。
老人雙手緩緩抬起,一高一低。
此時此景,徐鳳年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然後隻見那仙氣十足的老人雙手猛然按住琴弦,之後就是搖頭晃腦,一頓瘋癲胡亂拍打。
徐鳳年呆滯當場,嘴角抽搐,哭笑不得,隻能發自肺腑地感慨瞭兩個字:“高手!”
那個年邁高手酣暢淋漓撫琴完畢,霍然起身,雙手緩緩下沉,吐出一口濁氣,又是高手風范盡顯。鶴發童顏的老人緩緩走下如同巨大龜背的青石,滿眼慈祥地笑問道:“徒兒,為師的琴技是不是又精進瞭幾分?”
佩刀女子一本正經地點頭,豎起大拇指,“師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厲害!”
饒是徐鳳年這種自認不要臉皮功夫深厚無比的,也有些扛不住這對師徒的厚顏無恥。不過要是符籙山上多幾個這類“性情中人”,方才沒有一口氣撕掉這張幽州境內的鬼畫符,就當趁機得以長瞭長見識。當然,琴技“超凡入聖”的老人也好,看似憨傻的佩刀女子也罷,骨子裡都油滑精明得很。畢竟不是很多年前在青城前山遇上的那些剪徑蟊賊,那些傢夥,搶人銀錢都不忍心搜刮一空,會記得留下些回傢路費。一個行當,同是匪寇,他們哪裡如符籙山這般殺人如麻。孟老頭、小山楂、小雀兒,這麼多年過去瞭,一張張面孔仍然歷歷在目。五年過去瞭,小山楂不知是否接班做成瞭大當傢,小雀兒也不知是否亭亭玉立瞭?徐鳳年的出神不過眨眼工夫,而且他如今的所謂出神,也不耽擱查探四周一切氣機流轉。簡單來說,退一萬步,即便他徐鳳年全然睡死過去,任由一名二品小宗師傾盡全力襲殺,也是後者當場斃命的結局。九樓之上的景致,不光是江湖上那些百姓眼中已經算是神仙中人的小宗師,就是一品前兩境的金剛、指玄,也無法想象那幅徹底舒展開來的武道畫卷,是何等波瀾壯闊。徐鳳年如今偶爾會去想,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在神武城外對上當時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會是怎樣的情景。
“小子,老夫觀你根骨不俗。”
老人凝視著徐鳳年,說瞭這句話後略作停頓,然後語重心長道:“要不然你跟老夫學彈琴吧?”
徐鳳年呵呵一笑。
遠處走來兩人,一男一女,算是郎才女貌。男子三十來歲,高冠文衫,氣韻清雅。女子容顏尤為動人,讓人憐惜,隻是格外纖細的小蠻腰間懸佩長短雙刀,眉宇間更是英氣凜然,生得十分古怪,似乎不是渾然天成,而是一塊璞玉,經由國手大匠後天雕琢而成,不管如何,這女子屬於那種很能讓人一眼記住便難釋懷的那種。徐鳳年轉頭望去,猜出一人:鄰居仙棺窟姓陸的俊彥,同時認出一人,就是他都忍不住有些由衷的驚訝,竟是當年科甲巷探花郎身邊的柔弱女子。當時她叫樊小釵,後來借著林玉林探那重跟徐傢沾親帶故極淺的身份,進入過清涼山王府,查探地形,伺機一舉刺殺他這個梧桐院的世子殿下,後來理所當然行跡敗露,就給袁二哥丟給瞭諜子頭目祿球兒。徐鳳年之後就沒有再留心,隻是聽說這女子本名樊小柴,是北漢鎮國大將軍樊寶山的孫女,不愧是個會傻乎乎跑到涼州地面殺他徐鳳年的娘們,連取個化名都如此不用心。但後來在黃楠郡青榮觀的那場收網捕魚中,她正是那名一刀將觀主青槐老道釘死在墻壁上的覆面甲士。故人相見,徐鳳年不動聲色,樊小柴亦是如此,僅是眼波流轉,一閃而逝,復雜晦暗,竟然沒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恨意,讓徐鳳年感到越發驚奇。
兩人視線悄然一錯而過,那名風雅儒士已經開口對老人恭敬道:“仙棺窟弟子陸海涯,拜見魏仙師。”
老人點瞭點頭,註意力更多逗留在樊小柴身上,開門見山問道:“陸海涯,這位姑娘就是你們沉劍窟主青眼相加的奇女子,一大把年紀,到頭來連臉皮都不要瞭,求著她棄刀練劍,非要收她做閉關弟子?”
陸海涯柔聲笑道:“恩師如何計較,陸海涯不敢置喙。不過魏仙師興許不知,樊姑娘本是北漢第一名將樊大將軍的孫女,落難民間,機緣巧合,被一位武林前輩隱士相中根骨天資,傾囊相授刀法……”
老人不耐煩擺手道:“這些有的沒的,說與老夫聽沒意義,老夫當年是顧劍棠的馬前卒,又不是北涼舊部,北漢是給徐人屠滅掉的,要尋仇,也尋不到老夫頭上來。”
陸海涯笑而不言。
那名進入仙棺窟沒多久的女子瞇起眼,殺機重重,年紀輕輕,儼然有瞭小宗師氣機沛然外泄的壯闊氣象。
老人自嘲一笑,訕訕道:“若說跟老夫討要趁手的兵器,倒是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老夫手上一刀一劍,跟北漢樊傢有些淵源,僥幸都在新武評的兵器譜上。雀尾刀,是那名刀第十六,以鋒銳無匹著稱於世;銅銹劍,更是名劍第十二,劍走偏鋒,以鈍出奇。”
符籙山山主的女兒,食指輕輕敲擊金絲刀刀柄,燦爛笑道:“喲,來別人地盤撒歡撒野瞭,本姑娘清楚曉得沉劍窟主也沒這般能耐啊,當年驅馭那出自沉劍窟的三十六劍,來符籙山一戰,不一樣是打瞭個旗鼓相當?師父不出頭,徒弟倒是蹦躂得挺厲害啊。”
樊小柴平靜道:“糜奉節也配做我的師父?”
在自己地盤上遇上情敵的金刀女子猛然握住刀柄,似乎馬上就要抽刀大打一架,像是誰勝出,誰就能牽走那位陸公子回傢。
沉劍窟主糜奉節的徒弟陸海涯顯然有些尷尬,咳嗽瞭幾聲。
被沈厲稱呼為魏晉的老人玩味笑道:“樊傢的小閨女,好不容易躋身二品境界,既然尚未穩固,那就不要輕易跟人死戰嘍,不聽老人言,容易吃虧在眼前。”
樊小柴神情冷漠道:“境界能當飯吃?”
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瞭。在境界上居高臨下,他看得出樊小柴的氣機底蘊,還是要遜色於老前輩魏晉,不過僅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識,就讓很多越是境界攀升越是一味惜命怕死的高手自愧不如。徐鳳年的搏命次數說多不多,但說少一樣不少,武當山上戰隋珠公主的扈從,蘆葦蕩戰符將紅甲,鴨頭綠客棧戰北莽魔頭謝靈,草原之上戰拓跋春隼、彩袖老者、端孛爾紇紇三人,提兵山下戰第五貉,鐵門關外戰楊太歲,神武城外戰人貓韓生宣,戰大天象柳蒿師,有輸也有贏,但是每個對手當時境界無疑都要超出徐鳳年,徐鳳年能活下來,運氣不差當然是一個原因,但從來不怯戰,竭力去機關算盡,同樣至關重要。而春神湖邊死在徐鳳年手上的春貼草堂宗主,就是一個極佳的反面例子,過於閉門造車,沉溺於不痛不癢的文鬥,徒有境界,不談越境殺敵,遇上同境對手的生死相搏,都不堪一擊。徐鳳年瞥瞭眼樊小柴那格外纖細的腰肢,有些唏噓,這個當年柔弱至極的女子,竟然都一舉成為瞭可以跟魏晉叫板的武道小宗師,果然是世事無常。
無所事事的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條掛在山崖的瀑佈,又再度看瞭看樊小柴的腰肢,如此反復,愣是把場上劍拔弩張的凝重氣氛,三兩下就給破壞殆盡。樊小柴終於正視他這個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傢,然後就沒有挪開視線,然後陸海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一見鐘情的心儀女子,符籙山千金小姐則氣鼓鼓地盯著這位鄰居山上的書生,留下一個不知道該盯著看誰才對的符籙山二山主。徐鳳年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不愧是局外人,沒心沒肺問道:“你們一個個做什麼,不打架瞭?完事瞭?不都是飛來飛去踏雪無痕的高手嗎?就算不打架,鬥鬥嘴皮子也好啊?”
佩金絲短刀的女子頭一個破功,五指松開刀柄,忍俊不禁,故意佯怒瞪眼道:“就你最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來!”
徐鳳年笑道:“我來?比嘴皮子功夫,打你們所有人都不在話下啊!”
對誰都不冷不熱的樊小柴破天荒展顏一笑,問道:“就這樣?”
徐鳳年雙手籠袖,笑瞭笑,在樊小柴之外的所有人眼中自然是個耍無賴的繡花枕頭。
一位白衣童子小跑而至,說是山主開宴,要師父和小姐以及陸公子、樊姑娘都去赴宴。
樊小柴冷冰冰道:“我在這裡等魏晉你取來雀尾刀、銅銹劍,屆時一決生死便是。”
魏仙師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陸海涯知道這女子的脾性,隻得跟魏晉以及那符籙山的難纏女子一起去山頂。
於是跌水井這邊就隻剩下兩個各自心知肚明隱蔽身份的男女。
徐鳳年走近那口井,蹲著伸手去接水,水霧彌漫,卻不得近身,手掌離井口尚有三四尺距離,但是瀑佈被斜向撕扯出一縷,傾瀉到徐鳳年手心,如開一朵白蓮。
樊小柴沉默許久,終於走到他身後,情緒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見過北涼王!”
背對這名女子的徐鳳年問道:“拂水社在這裡先前安插有死士諜子?”
樊小柴答復道:“沒有,樊小柴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兩山藏有可觀的金銀,若是得手,可以緩解幽州軍需之急。私事,北涼王已經知曉,樊小柴要取回傢傳刀劍。”
徐鳳年笑問道:“傢傳?怎麼,取回瞭名刀名劍,就要跟我報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鳳年縮回手,站起身,手心擦瞭擦袖子,笑道:“好一個不敢,賊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鳳年,想到那手開蓮花的景象,咬牙問道:“北涼王當真是當世武評的天下第六?”
浩瀚氣機重新煙消雲散的徐鳳年說道:“虧你忍得住,沒有在那夥人一離開就跟我拔刀相向,看來這幾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諜子沒白當。”
女子輕輕咬住嘴唇,閉上眼睛。
徐鳳年彎腰從她腰間摘下一柄稍長佩刀,橫在頭頂,拔出鞘一半,凝視雪亮刀鋒,笑問道:“樊小柴,你說咱們是不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樊小柴驟然拔刀,握刀極穩,出刀極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鳳年後背。
離心一寸處,短刀直接穿透瞭這位北涼王的胸膛。
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將長刀歸鞘,伸出左手雙指崩斷刀尖,然後輕輕一拍,短刀跟顫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飛出去,樊小柴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仍是沒有棄刀。
徐鳳年沒有回頭,隨手把長刀拋給大膽行刺的樊小柴,然後伸手馭氣扯過一條粗如手腕的瀑佈清流,洗掉前胸後背衣衫上的兩攤血跡,而傷口則“緩緩”愈合。
徐鳳年做完這一切,才轉身微笑問道:“這種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著同歸於盡的心思,還是沒能手刃仇寇。當初面對一個姓柳的,我也有過。不過你運氣肯定比我好,以後多的是這樣的機會,你以後每次晉升境界,都可以來找我嘗試一下。不過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當作是我們之間的一筆買賣。”
樊小柴問瞭一個有不知所謂之嫌的問題:“你是不是走火入魔瞭?”
徐鳳年沒有理睬,笑道:“當年頭回見著你,就覺得腰肢細到不能再細瞭,那會兒還擔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斷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來是沒瘋,不過就是從世子殿下變成瞭北涼王。”
徐鳳年驟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個人給山嶽壓頂一般,從雙膝跪下到身軀趴地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全身筋脈蘊藏的氣機更是猛然停滯,這種痛徹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感受。
這名女子竭力抬起頭,眼神晦澀,不僅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還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噙著一份似痛苦至極又似愉悅至巔峰的復雜笑意。
徐鳳年輕聲道:“你倒是瘋瞭。”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徐鳳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邊緣,安靜等待著女子爬到腳下,道:“你通知山外負責跟你接頭的諜子,讓皇甫枰調動一百遊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闋調動的兵馬之後,若是碧山縣半旬內沒有任何動靜,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臟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淒慘女子艱難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一隻靴子,嘴角滲著血絲,沙啞道:“徐鳳年,你殺瞭我吧!我求你瞭!”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隻手,她枯槁病態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麼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風光光優哉遊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氣如果已經被用光瞭的話,那麼我其實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然,說瞭你也聽不懂。”
陸海涯離開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沒有半點新意啊,草莽龍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便跌份瞭,符籙山的所謂盛宴,不過是多瞭類似千刀魚鱗剮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陸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穎,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來得餘味綿長。剛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厲,是肩膀蹲猴年輕刀客的拿手好戲,兩者手法雷同,唯一區別就在於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對於這場劫獄,符籙山沒有人覺得有何隱憂,至於那個連姓名都沒誰去記的碧山縣主簿,就更是不值一提。陸海涯對此也無可奈何,畢竟符籙山跟仙棺窟沒有主次之分,談不上誰使喚誰,雙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境界大致相當,總體戰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無事,歸根結底,還是歸功於師父糜奉節跟張巨仙這兩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陸海涯對張巨仙的獨生女張上山不如何喜歡,也並不反感,如果說可以隨便娶瞭,陸海涯也不介意多這麼個伶俐女子暖被窩,可她畢竟是張巨仙的心肝,陸海涯潛心武學,想要登頂江湖,就沒有那麼多富裕精力去擺平符籙山人情世故的坑坑窪窪。符籙山頭幾把交椅,沒有幾盞是省油的燈,娶瞭她,就等於是摟瞭個大馬蜂窩在懷裡,說不定連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經營都要毀於一旦。
陸海涯走在僅供兩人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中,陽光從高處傾瀉,在巷弄墻壁上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身後遠遠吊著那個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會有一雙落寞眼神更遠地凝視著她。陸海涯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嘗不是當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確出眾,原本也不該如此癡迷才對。可是每當自己看到她那懸掛雙刀的細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餘的刀、多餘的衣裳,隻留下那一截光潔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著月光清輝,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盡,留上一雙繡花鞋,會不會更美?陸海涯瞇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握緊拳頭,手指刺入手心,這才清醒幾分。離席時,山上管事說那位柴小姐已經入住綠蕊院,陸海涯不知為何她會反悔,沒有等魏晉帶上雀尾刀、銅銹劍去跌水井一戰,怕瞭?陸海涯不信,怕死的話,她就不會孤身進入仙棺窟,跟沉劍窟主死鬥六十餘招,招招搏命,險象環生,陸海涯從未見過劍癡師父那麼激動,好似一位老玉工發掘瞭世間最微瑕的一塊美玉,就等他糜奉節去稍加雕琢。陸海涯似乎聽一位年長師伯說過這名女子,應該就是那傳說中的天然劍胚,當世屈指可數。
陸海涯來到綠蕊小院,推開院門,敲響屋門。房中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事?”
陸海涯輕柔道:“沒有。”
房屋內再無聲響。
陸海涯默然離去。
屋內,遠未黃昏,樊小柴等到確定陸海涯走出院子,就去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她卸去氣機,卷起袖子,一條雪白胳膊擱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紅燭,將融化的燭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過於白皙而清晰可見“青絲”的手臂上。一紅一青,燭淚墜落後,緩緩冷卻,然後慢慢凝聚。暫且強行退散氣機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尋常體魄女子,因為肌膚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著這份灼燒,面無表情,甚至猶有不滿足,扯開領口,舉起紅燭,滴落在滑膩胸脯的內弧之上,這才發出一聲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著椅背,伸直脖子,下意識轉過頭,恍惚之間,看到那個做夢都想親手千刀萬剮的身影。女子半瞇著眼,當新的一滴燭淚敲在飽滿圓弧上,當她側頭看著那張朦朦朧朧的臉龐時,驀然感覺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巨大歡愉,就像提刀之後第一次被人用劍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銘心的痛苦,當下是一種陌生卻同樣深刻的痛快。樊小柴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著死還是想著活,她就想著這個身影,能夠盯著她自己作踐自己的姿態。樊小柴突然嬌軀劇烈顫抖起來,桌底下的修長雙腿猛然伸直,視線中的他也越發模糊不清起來。
樊小柴閉上眼睛,氣喘籲籲,手中燃燒大半的紅燭摔落在地。
她覺得一睜眼,那抹身影就該消失瞭。
可一個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響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幹脆就偷個懶,把自己給想瘋瞭?”
樊小柴悚然驚醒,瞬間恢復氣機流轉,迅速撫平蜷縮的袖子,捂住領口,遮住流瀉多時的春光,站起身,後退瞭不知幾步。她堪堪平穩下心緒後,馬上如遭雷擊,瞪大那雙水霧彌漫的誘人眼眸,“你真的能夠出竅神遊?!”
“徐鳳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竅神遊,很奇怪?見你這般明明跟我對視,還不願意停下勾人媚態,不是更該奇怪嗎?”
樊小柴微微撇過頭,偏移視線。
真正成就瞭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鳳年繼續笑道:“來,你繼續,來個梅開二度。”
樊小柴氣得渾身戰栗。
徐鳳年火上澆油道:“這麼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臉色由白轉青,就像一塊水頭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
樊小柴終歸是做到拂水社頭等諜子的女子,趕緊凝神望向屋門。
院中女子來瞭又去,僅憑腳步聲,樊小柴就斷定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張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視線,出竅之人已經回神。
大概離著泛起魚肚白的清晨時分還有小半個時辰,一宿沒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雙刀,等到院中腳步聲越發臨近,聽到敲門聲,樊小柴才不輕不重問道:“做什麼?”
不速之客敲過門之後,就沒有瞭動靜。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懸好雙刀,打開房門,看到那個蹲在臺階上的背影,不由一頭霧水。
徐鳳年輕聲道:“跟我走。”
樊小柴沒有任何異議。
兩人開始一前一後,一起登山。
興許是這次天亮有些早瞭,也許是徐鳳年不熟悉地形,多走瞭些冤枉路,總之他們兩人沒能走到符籙山之巔,在最佳觀景點看到最絢爛的朝陽。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就默默跟在這個身影後邊。
徐鳳年幹脆停下腳步,站在離山巔還有半裡路的地方,望著遙遠的天際一線。眼簾中,宛如翻滾出一條碩大無比的金黃鯉魚,橫臥在一隻青白盤子上。
樊小柴跟著他一起眺望東方,也不覺得那幅景象就怎麼壯觀瞭。
徐鳳年平淡道:“本來想到瞭山頂,看著日出,再跟你說些應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錯過瞭,想想就算瞭。”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氣和跟這位北涼王說話:“樊氏滿門因大將軍而死,冤有頭債有主,我本該將矛頭指向大將軍,不該找你徐鳳年,可當初我還是找你報仇,是實在沒道理可以講瞭的道理。我從來不去想什麼對啊還是錯啊,人爭一口氣,如果不是這口氣撐著,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藥池子裡瞭,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個半都死瞭,至多剩下半條命。那還是第一關,後邊留著半條命的十個人,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也就一兩個。我這兩年都不知道怎麼活下來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殺不掉你,這會兒我其實還不死心,想著能把剃幹凈的你的骨和肉,蘸蘸鹽醋,就能下飯瞭,我肯定一頓能吃幾大碗米飯。”
樊小柴抬腳輕輕跺瞭跺地面,嘆息道:“有些時候也會胡思亂想,站著的話,也就兩隻腳的地方,躺著多占地面兒,加上棺材的話,就更是瞭。老天爺讓咱們投胎來世上走一遭,結果隨隨便便,說死就死瞭,臨死還要罵一句老天爺不開眼,就不怕下輩子投錯胎?既然這輩子沒瞭盼頭,總不能再禍害瞭下輩子。”
樊小柴轉頭問道:“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多瞭?大概都是以前讀死書讀出來的壞毛病吧?難怪我殺人的時候,總喜歡一邊說著話一邊折磨人。”
徐鳳年沉默片刻,然後一板一眼說道:“我房間裡還有好些蠟燭。”
樊小柴兩頰頓時漲紅滾燙,一如昨日滴滴落落的紅燭。
很快符籙山上下都知道有個當縣官的年輕人,也不怕死,成天優遊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沒有寇匪嫌他礙眼,就想著在小巷打賞給他一刀瞭事,可第一個有如此想法又付諸行動的好漢,在出刀時就莫名其妙掉瞭腦袋,等那主簿走出小巷的時候,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就順著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滾碰到瞭他的腳後跟。之後馬上就有數名漢子聽到噩耗,當場便急紅瞭眼,蜂擁而去,其中兩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攔腰斬斷後,包括張巨仙跟魏晉在內的幾位大佬終於火速趕至,也沒有如何解釋內情,外人隻知道魏仙師震怒之下,跟這個姓樊的女魔頭約定在半旬後進行一場生死戰,但這期間不得有人襲殺那名主簿。於是流言蜚語,飛短流長,有人說這個當官的年輕人是那魔頭的情郎,為瞭她連前程都不要瞭,一心入山要做一雙亡命鴛鴦。有說這女魔頭跟那主簿是青梅竹馬的關系,是北涼一流幫派的嫡傳弟子,得知前程錦繡的情郎被擄上符籙山,一氣之下便一路殺到這裡。更有說兩人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等等,總之眾說紛紜,千奇百怪,沒有最離奇,隻有更離奇。
隨著生死戰的臨近,符籙山徒眾望向那年輕主簿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鳳年這一日拂曉,獨自走到山頂。風雨如晦,不見朝霞。
徐鳳年當初對於數支騎軍圍剿江斧丁的戰局,可謂大失所望,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有些驚喜。
徐鳳年沒來由記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時的一個小動作,也學著跺瞭跺腳。
符籙山已經註定在北涼沒有瞭立足之地。
那麼北涼在接下來的天下版圖中,能否繼續有這立足之地?
徐鳳年伸開雙臂,包攬天地。
隨著生死狀上的日期臨近,符籙山對年輕主簿的盯梢就越來越嚴謹,興許是樊小柴終歸不算仙棺窟的記名弟子,沒有摻和這潭渾水,甚至連陸海涯也給喊回去,不過就在符籙山上上下下都以為女魔頭成為棄子之時,仙棺窟的山主、沉劍窟主糜奉節光明正大地登山瞭,雖說除瞭得意弟子陸海涯,並無其他高手,不過任何人都沒有掉以輕心,因為糜奉節“馱劍”而至,如老馬馱重物,因為糜奉節所負之劍實在太多瞭,不下三十柄,都一股腦捆縛在背後。
當時徐鳳年正跟幾名頑劣少年蹲在山門石階上聊著山外的花哨世界,以此換取他們抓來的幾隻紅腹錦雞,正聊到涼陵兩州各自花魁的優劣,誰的胸脯縫隙更加滴水不漏針插不入,誰的臀瓣兒翹起後能擱置更多物件,五六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聽得一驚一乍,都開始在腦子裡拿山上惹眼可人的那些姐姐嬸姨作比較,約莫有個輪廓瞭,然後偷偷會心一笑。草寇少年們對這個做官的男子並無太多惡感,說葷話瞎吹牛都跟山上長輩一個德行,有人就勸他安心落草為寇得瞭。
徐鳳年見到糜奉節的時候,因負劍四十餘而顯得身形傴僂的老人正抬頭擦拭汗水,停下腳步,顛瞭顛後背,伸手把幾柄即將滑落的古劍都推回原位。相貌平平的老人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冷漠視線一掃而逝,陸海涯在師父身邊低聲言語,糜奉節這才多看瞭一眼徐鳳年,但也僅限於此,繼續緩緩登山。徐鳳年身邊的少年對這位不茍言笑的沉劍窟主並不陌生,膽子大些的,還要揚言要跟糜奉節買幾柄好劍。老人對大多數符籙山少年都不理不睬,倒是望向一個蹲在邊緣地帶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壯實少年,隨手從背後抽出一柄江湖上不常見的古劍。一鞘雙棲,若是雙劍分大小,便是子母劍,大致相當,那就該是鴛鴦劍。糜奉節把劍拋給少年後,也不說話,繼續緩緩登山。被無緣無故贈劍的少年接住瞭劍,燙手一般,又迅速丟到一旁,看也不敢看。傢有傢法,山有山規,少年從小便不知娘親是誰,爹也早早死在一場官兵剿匪中,無依無靠,哪裡敢壞瞭符籙山的規矩。
陸海涯微微搖頭,這麼一樁千載難逢的機緣,就給少年暴殄天物地錯過瞭,仙棺窟練劍者居多,有幾人有過被師父親手贈劍的榮幸?仙棺窟之所有這麼個名號,緣於師父在山上無意間發現瞭一處先古劍士的殉葬地,以山崖洞穴做棺,一洞一墓一屍一劍,原本優遊天下閑雲野鶴的糜奉節得此大運後,便棲身於此,自封沉劍窟主,在劍道上穩步精進,除瞭當年跟張巨仙有過一戰,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師父出劍,除瞭閉關悟劍,每次短暫出關之時也僅是用言語指點後輩劍術。陸海涯的四位師兄師姐都曾被師父授予名劍一把,唯獨他獨得三把,隻是比起樊小柴,陸海涯還是差瞭很遠。師父當初不惜以仙棺窟一半古劍相贈,就為瞭讓此女喊他一聲師父,甚至不用行那三叩拜師禮。陸海涯跟在這位年邁劍士身後,有些時候也會想,如果這位沉劍窟主願意出山,是不是就是江湖上傳說的劍仙瞭?是不是那高居一品頂峰俯瞰武林的陸地神仙?
糜奉節皺瞭皺眉頭,又一次駐足不前,看到那資質魯鈍不值一提的張巨仙下山相迎,狗屁仙師魏晉亦是結伴而行,後頭還更是精銳盡出,這般興師動眾,符籙山莫不是要以多欺少?糜奉節輕輕一笑,自己何嘗不是仗著劍多欺負別人?符籙山的高手,要來便來!
遙想當年,自己初出江湖,遊歷武帝城,恰好遇上東越劍池天才劍士宋念卿攜劍登城,一劍便是一招,何等瀟灑,對上天下無敵的王仙芝,雖敗猶榮。在那之後自己就下定主意要在宋念卿這條劍道上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甚至要走得比宋大宗師更遠。隻是宋念卿已經永遠沒有機會知曉有個同齡劍士,遠在北涼,已經仰望追趕瞭他幾十年,卻再沒有機會酣暢戰上一場。對符籙頗有鉆研的張巨仙神情凝重,對沉劍窟主略一抱拳,低聲道:“窟主不要誤會,是張某這邊新得到確切消息,大隊兵馬已經在符籙山外集結駐紮,與那年不過百人的三腳貓巡捕入山小打小鬧不同,這次僅是貨真價實的披甲銳士,數目就在九十人左右,更有二十餘精銳斥候先行入山,循序漸進查探地形,還有青案郡、胭脂郡兩郡的四百多巡捕緊隨其後。”
糜奉節神情古井不波,淡然問道:“五百人而已,符籙山這麼大,張山主還擔心埋人的地方不夠?”
符籙山烽燧盡出於顧劍棠舊部校尉的魏晉之手,老人苦澀道:“若說雙方比本事殺上一殺,殺到一方死絕就算完事,是場一錘子買賣,我們也不至於如此憂心,可既然兩郡官府能放低身架去跟一位都尉借兵,還舍得把四百條人命來填符籙山,一旦出師不利,未必不會惱羞成怒,就算全軍覆沒,指不定到時候連幽州手握實權的那幾位校尉都要惦念上這塊肥肉。屆時符籙山不安枕,窟主你的那方洞天福地也絕無清凈的日子好過瞭。”
沉劍窟主嘴角掛滿譏諷。
魏晉對於糜奉節愚昧不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也沒有把惱火擺在臉面上,這個沉劍窟主的武學造詣自然是冠絕符籙山,可談到時局大勢,魏晉真是有種對牛彈琴的無奈,可是當下形勢危殆,又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道:“窟主,你我皆知北涼甲士的厲害,那不是幾個小宗師可以抗衡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符籙山拼光所有人,攔下瞭下一撥幽州某位校尉麾下千人甲士攻勢,到時候肯定連幽州將軍皇甫枰都給驚動,相傳此人性情陰鷙酷烈,為瞭一份官身,連自己的傢族都交給瞭北涼王府,僅存他一人而已,這才一步一步坐到瞭幽州將軍的位置上。他本身即是武林豪門出身,又手握一州軍權兵符,深諳針對江湖幫派之法,若是給這位毒蛇盯上,符籙山、仙棺窟唇亡齒寒,窟主,你我正當同仇敵愾共渡難關哪!”
糜奉節冷笑道:“既然是勝一勝二不勝三的必敗處境,你我結盟又能如何?還不是白白把人命丟下。照你們符籙山如此說法,大夥兒早早溜之大吉才對。”
魏晉猶豫瞭一下,望向山主張巨仙,後者輕輕點頭,魏晉這才說道:“我有一法,就是不知窟主願不願意聽。”
沉劍窟主一言不發,冷冷盯著這個喜歡吃飯睡覺罵北涼的老傢夥,一副有屁快放的表情。魏晉心中苦悶,仍是緩緩說道:“咱們寨子不如仙棺窟那般難以尋覓,這次戰事,無須勞駕窟主,符籙山會獨力對陣那五百官兵,做出兩敗俱傷的假象,然後將這座寨子付之一炬,還望窟主的仙棺窟能夠收留,不但咱們山主願意奉糜窟主為主,符籙山所有人也都會聽命於你。至於之後如果幽州仍是不依不饒,要在此山挖地三尺,你我雙方無處可躲,那時仙棺窟百人是走是留,隨意,但是咱們符籙山會留下,誓死一戰!如果幽州官軍就此松懈,不再入山,符籙山也不會擅自更改今日之約!”
沉劍窟主糜奉節陷入沉思。
張巨仙不愧是占山為王多年的一方豪雄,灑脫笑道:“窟主即便不信咱們符籙山的口頭誓約,也該相信身後這四十餘劍才對。當下兩山本就勢均力敵,一戰過後,符籙山元氣大傷,又有什麼本錢跟仙棺窟相爭?古語都說一山不容二虎,符籙山其實早就該如此,如今應瞭這句古話,隻是張巨仙時運不濟,武道修行不如窟主,運勢更是遠遜窟主,不服輸不行啊。”
陸海涯默默權衡利弊,張巨仙、魏晉兩隻老狐貍的謀劃並無明顯的漏洞。這一切,根子上,其實都在於北涼軍力對於任何江湖勢力而言,都太過龐然。何況當今的最新天下十五人,北涼王位居驚世駭俗的第六,扈從徐偃兵位列後五席之一,就算是沒有登評的騎軍統帥袁左宗,也是離陽軍中前三的好手。這一切,都是北涼軍心相對穩定的根由所在。陸海涯就算對自己的武學造詣頗為自負,可對上這幾位,連此生得以一戰的奢望都沒有。陸海涯突然聽到師父語氣平淡吩咐道:“海涯,你接下來替張山主出一份綿薄之力,就當我們仙棺窟恭迎貴客上山的待客之禮。”
陸海涯點瞭點頭。待客之禮什麼都是假的,讓自己這個徒弟去親眼確證才是真的。心思細膩的陸海涯眼角餘光瞥見張巨仙、魏晉兩人同時如釋重負,越發篤定符籙山真的大禍臨頭,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寄人籬下?
糜奉節突然說道:“樊小柴這女子是我極為器重的劍道大材,更是我糜奉節此生務必收入門中的閉關弟子。”
魏晉苦笑道:“既然窟主如此說瞭,仙棺窟也有瞭待客之禮,老朽理當送上一份拜山禮,此時此刻,這就算私自撕去瞭那張生死狀,魏晉願意不戰而降,銅銹劍、雀尾刀兩把兵器,也雙手奉上,物歸原主。”
魏晉抬起手,招來兩名捧匣的白衣童子,沉聲道:“將銅銹、雀尾去交給樊姑娘。”
兩名白衣童子面面相覷,然後淚水漣漣,顯然有些戀戀不舍,這般名動天下的神兵利器,就算是幫師父捧著也莫大滿足瞭,送出去之後,往後十有八九是想看一眼摸一下都難瞭。
魏晉厲聲道:“去!”
白衣童子不敢違逆,速速離身而去。
張巨仙微笑問道:“窟主,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糜奉節笑道:“符籙山都是如此扭扭捏捏的作態嗎?既然是一傢人瞭,自然就沒有兩傢話。”
張巨仙臉色晦暗瞭一瞬,很快恢復正常,大大方方說道:“符籙山上擄綁瞭一名胭脂郡下縣主簿,似是樊小姐的舊識,對其青眼相加,不惜與魏山主生死相向……”
糜奉節打斷張巨仙的言語,冰冷道:“樊小柴是我北漢樊大將軍的孫女,她瞧上眼瞭一位北涼道六品官員,大驚小怪什麼,何時玩膩瞭,殺掉便是,她如此出類拔萃的資質,怎會為瞭男女情愛停滯境界?笑話!”
張巨仙悻悻然,不再就此言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