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五章 徽山紫衣鎖橫江,武當劍癡劍攔途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隻是等到這股驚濤駭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時,一位麻衣麻鞋的雪發老者已經穿過瞭舊西楚大半國境,乘船來到最為粗壯的一截廣陵江面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頭,雖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計其數,老人無非是高壯一點,又沒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驚世駭俗,一些個擅長鉆營關系的江湖人士,不是沒想過去套近乎,混個熟臉,出門在外相互捧場總歸是有好處的,隻是接連幾個上去搭訕言語,都沒有得到回應,也就悻悻然作罷,腹誹一句老傢夥擺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給烈日曝曬得死翹翹。

麻衣老人安靜站在船頭,望向遠方江面,渾身氣勢驟然一凝,吹拂船帆獵獵作響的浩大江風仿佛都為之一頓,偌大一艘兩層渡船,無緣無故如同一葉浮萍,在江面上打瞭一個旋兒。

所有人驚愕得茫然失措,紛紛舉目四望,坊間一直傳言廣陵江有蛟龍,呂祖飛劍斬殺過,後來青衫李淳罡禦劍過江,也有過類似壯舉。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靜止不動。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襲紫衣,隨風飄搖。

紫衣攔江。

隨著新武評的出爐,整個江湖都在猜測何謂聽潮閣南宮仆射隻差一樓,何謂大雪坪紫衣隻差一關。

熟知春秋戰事的老人可能才會知道,這一葉孤舟這一襲紫衣的橫向江岸兩側,有兩座巨大的石盤遺址,高兩丈,樹立有兩根如今早已銹跡斑斑的鐵柱,石孔相對,始設於大奉王朝,曾經確實成功阻滯過北方蠻子的南侵,隻需要拉起數道鐵索,就可以封死廣陵大江。多數攔關鐵索微微隱於水面之下,水枯季節才會全部浮出江面,後來西楚守江大將叛變,親手燒斷鐵索,這才有瞭“一羽未發鎖沉江”的淒涼典故。據說當年西壘壁一戰後的大楚百姓聽聞噩耗之後,不知發出多少聲的哭泣。後世不乏熟諳水性的漁傢健兒,得瞭某些春秋遺民的巨額賞銀,想要去江底一探究竟,尋覓那些鐵索,可惜都沒能得逞,那些遺民也都隻能丟下銀錢,淒然反身,後來離陽朝廷越安穩,天下越太平,這樣的傻子也就越來越少,這幾年,已經根本沒誰在乎廣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幾條沉江鐵鎖瞭。

渡船前頭的老人有些訝異,有人攔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沒有想到她會是第一個。

那女子已是身負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軒轅傢主兩重顯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棄城之後,可就沒有在武帝城內那麼好說話瞭。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薩心腸,對誰都心懷惻隱,而是他希冀著這些人能夠在武道上登頂,出現一個最終能夠跟他並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離開東海,目的很明確,隻是找那個北涼王,其他人已經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來他面前尋釁不知死活的話,那他不介意讓他們一一去死,就當為自己在天下世間最後一戰做些鋪墊也好。

王仙芝抬頭望向天空,天下之後,就隻有天上瞭。

渡船船頭開始緩緩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翹起,可那些傾倒前撲的過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無形墻壁阻擋,一夥人狼狽簇擁在一起,眼睜睜看著那個麻衣老人依舊站在船頭。

紫衣女子彎下腰,給裙擺挽瞭一個結,系出一個死結。

然後站起身,望向遠處那個蓄勢待發的天下第一人。

不知不覺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來到這裡的軒轅青鋒沒有什麼悔意,在西域遇上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她怯戰是一方面,更多是不願竭盡全力,後來那人又要跟人貓死戰一場,她還是不願意白白送死,就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涼劃清界限,以此贏得離陽趙室的青眼,她也一躍成為數百年來頭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講義氣?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忘恩負義,可她是個女子,講義氣做什麼?她其實一開始聽說王仙芝出城趕赴北涼,並沒有就頭腦一熱,要摻和其中,靠著汲取玉璽氣運,以及吞食壓榨近百高手辛苦積攢的修為,躋身大天象後,她更清楚武評前三的那種舉世無敵氣概,她都已經看得到最後一道門檻,就更應該惜命才對。可她去那株唐桂樹下挖出父親軒轅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壇女兒紅後,本想著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樓屋簷上,許久凝視著一隻瓶底的八個小字,後來她就那麼悄無聲息地下山瞭。

面對當時的天下第十,她退瞭。

但是面對一甲子天下無敵的王仙芝,她來瞭。

此時此刻,軒轅青鋒自嘲道:“你傻不傻?”

軒轅青鋒笑瞭笑,“無藥可救。那就別救瞭。你難道還能這會兒逃走?不能逃,那就戰唄,多大的事。”

軒轅青鋒眼神瞬間堅毅起來,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鉤,小舟一側江水翻滾如沸。

一根巨大鐵鎖如一條黑蛟破開江面。

軒轅青鋒握住鐵索一端,腳尖一點,小舟盡碎。

紫衣女子拖拽著那條長達兩百丈有餘的鐵索,開始在江面上狂奔,手腕一抖,與此同時,鐵索眨眼間便擰出一個巨大弧度,如蠍子擺尾,狠狠砸向那條渡船。

渡船前頭的老人高高躍起,整座船頭猛然鉆入江面,然後被江面向下水勢一撞,又給推回水面之上,向後急滑出去。

王仙芝沖至高空,直面迎向那條裹挾雷霆萬鈞之勢下沉的鐵索,這一線之間的廣陵江面上,猶如仙人一劍開江面,以東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無表情,任由凌厲罡風砸下,一手扯住鐵索。王仙芝沒有馬上攥住鐵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幾丈距離,頓時火光四濺。

王仙芝握拳,捏斷蛟尾鐵索。

轟然作響,猶勝夏日雷響。

腳下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對於鐵鎖斷去,無動於衷,停下腳步,縮手幾寸,又遞出幾寸,長鞭鐵索靈巧毒辣做矛尖狀,筆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帶傾斜地一個下墜。

長矛前端就如點燃的爆竹,一節一節化作齏粉,一次次震響連綿不絕。

始終不肯松手的女子被浩大無窮盡的沖勁撞入江水!

以那一襲紫衣為圓心,廣陵江上驀然綻放出一朵氣勢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見女子身影。

王仙芝在落腳江面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數丈長的黝黑鐵索,丟擲向那名幾乎沉於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雙腳觸及水面之時,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錯握一拳,砸向腳下江面!

整座江面被這一砸,砸出一個“水碗”,青色大碗邊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過岸邊,而碗中心,水線則劇烈下降,顯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壓成一團肉泥!

沒有忙於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鳳年空有三十萬鐵騎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裡?”

王仙芝不等洶湧江水趨於平靜,雙指並攏繼而叩指,輕敲腳下水面。

每一次敲擊,江面上就有一條出水蛟龍騰空,然後懸停。

轉瞬之後,江上便有青龍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隨手一揮袖。

曾有青衫劍客,有那兩袖青蛇。

後有他王仙芝一袖遊青龍。

一袖之後,青龍首尾銜接,向下刺入水面。

翻江倒海。

王仙芝雙手環胸,靜等那條女子落水狗給趕出水面送死。

水面下,接連傳來十數下急促沉悶的聲響。

當那女子出現在江面之時,身邊有無數根斷裂之後的鐵索扶搖纏繞。

紫衣站在一條橫放江面的鐵索上。

嘴角隱約滲出血絲。

王仙芝與那女子仍舊隔瞭八十餘丈遠,一臂抬起,一臂往後。

隔空轟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現出一道扇形的氣機簾幕。

然後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鐵索瘋狂前撲,又剎那之間就被絞爛撕碎。

又是一次砰然巨響!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斷有紊亂氣機牽扯,試圖阻住後退頹勢,可仍是徒勞無功,她一直往後,直到身軀撞在峽壁之上,撞出一個巨大凹陷。

如同一座墳塚。

看似輕描淡寫一拳,就把紫衣女子硬生生嵌入峽壁。王仙芝僅是望瞭一眼,並未追殺,而是躍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猶有水漬,都不用這位老神仙發話,渡船繼續前行。船上無人膽敢靠近,竊竊私語。如今紫衣風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過江湖的,一時間也不敢確定那攔江紫衣便是時下的武林盟主,若女子是大雪坪樓主軒轅青鋒,那麼站在船頭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傢夥,還能是誰?王仙芝腳下的渡船緩緩前行,過峽之前,距離那座嶄新墳塋越來越近,船上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膽。

王仙芝始終目不斜視。山峽峭壁處,傳來一聲碎石墜江的細微聲響,那一襲寬松紫衣如過冬之後的藤草活物,春風吹又生,又如水滿溢,“滲”出石坑,絲絲縷縷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膽欲裂,那女子莫不真是廣陵江裡殺不死的惡蛟化身?裹挾在一團紫色中的女子緩緩飄出墳塚,伸出一隻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紅鮮血仍是從指縫間滲出。躋身於四百年前由高樹露命名的天象境,氣機流轉,氣象生滅,都極為迅速,如果說指玄僅是“看得見”天地萬物的“運轉規矩”,然後伺機叩指一問,或掐斷或助長,那麼天象就是摸得著一整條脈絡,以便順勢而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樹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間這座庭院的看門人,更瞭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尋常天象境界高手,殺人救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浸染氣運,韓生宣一輩子故意停滯於指玄,就是人貓殺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軒轅青鋒以牯牛降老祖宗軒轅大磐獨創的手法,瘋狂汲取他人修為和氣數來充填己身實力,徽山的第一撥元老高手幾乎全部無故暴斃,她每月都會隱秘下山一趟,尋找新鮮食物,這已經不是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而是窩邊無草可吃的無奈之舉。軒轅青鋒就像一隻雌貔貅,在這條旁門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遠。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敗山壁,大袖紫衣的肆意飄拂非但沒有清減她的風姿,反而增添瞭她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爛瞭“第一口氣”,渡船前行這段時間,又給瞭她“再生一氣”的機會。其實在廣陵江底為一袖青龍追殺,軒轅青鋒已經強提一氣,當時她有兩條路可以走,破去那一袖罡氣後,避其鋒芒,老老實實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讓自身罡氣牽引鐵索出江,近乎硬抗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時飄搖離塚的姿態,是要再戰?果不其然,趁著渡船尚未蹚入山峽,軒轅青鋒望向王仙芝側面,向前伸出一手。

王仙芝傲立船頭的身影一閃而逝,腳下渡船隨之像是一根離弦箭矢,猛然劈開江面,疾速撞入山峽,七倒八歪的渡客顯然已經沒機會見到之後的離陽武林巔峰之戰。軒轅青鋒雙手往下一壓,身形貼著峭壁上浮十數丈。王仙芝如影隨形,腳尖先是在那個窟窿外緣一踩,然後如履平地,追著那抹紫色“走上”山壁。軒轅青鋒雙手一扯,隱蔽於峭壁腳下的無數條黝黑鐵索嘩嘩啦啦攀附山石,簇擁升起,擰纏在一起,瘋狂追逐魁梧老人的後背。雙腳在山壁上滑行的王仙芝對身後黑壓壓一大片的鐵蛇置若罔聞。軒轅青鋒雙臂往後一敲,五指鉆入石壁,如一尾紫色壁虎釘附墻面,那一襲紫衣撞在山體上,驀然鋪開,然後一瞬遮掩主人的身軀,裹成一隻密不透風的碩大蠶繭,吐絲千百,以鐵索去逼迫王仙芝氣機迭出,再以蠶絲去追尋王仙芝氣機流轉的獨特軌跡。鮮紅蠶絲與漆黑鐵索迅猛交錯而過,竭力碾壓深陷其中的王仙芝。

這是個遮天蔽日的陷阱,王仙芝在其中閑庭信步,隨著他的前行,蠶絲鐵鏈隨之推移,不斷有山石炸裂滾落入江,激起層層浪。王仙芝沒有尋常高手氣機外露鼓脹的跡象,但已經讓無數糾纏不休的蠶絲鐵索無法近身,老人反其道而行,斂去大半氣機,任由那張蛛網死死攥住他那具號稱猶勝佛門大金剛不敗的身軀,隻露出一顆頭顱。一品四境,王仙芝跨越速度都不是最快的,時至今日,哪怕他這個武帝城主是做瞭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也沒有在前三層境界中奪魁。金剛境界有白衣僧人李當心,指玄有鄧太阿,就算沒有桃花劍神,仍有韓生宣,天象有曹長卿,但是當年四大宗師所處的江湖,李淳罡則是幾乎連中三元,除瞭金剛境界輸給瞭龍樹僧人,指玄天象俱是當代魁首。但這並不妨礙王仙芝笑到最後,成為整個五百年來武道之巔的唯一。所以當王仙芝刻意收斂氣機,任由軒轅青鋒得逞,紫衣山主當即就放棄勒死這頭老怪物的念頭,果斷破繭而出,繼續向上懸浮。與此同時,蠶絲鐵索轟然炸響,紫黑雙色粉末向四周散去,一整面峭壁在霧氣的巨大沖擊下,開始劇烈搖晃。

軒轅青鋒的紫衣不再紫得那麼濃鬱,那件手工比皇室織造局中最好織工活計還要“天衣無縫”的袍子,色澤已經淺淡瞭四五分。

隻見王仙芝還是沿著山壁向上行走,不快不慢,恰好比軒轅青鋒的上升速度要略微快上一分。王仙芝竟然還有抽空聊天的閑情雅致,語氣平淡,“天下武學分術、道,呂祖肩扛天道,老夫由衷敬佩,李淳罡之後的劍道,人才凋零,鄧太阿走術之一字,也能入老夫的眼,道之一擔,以前落在瞭曹長卿的肩膀上,這些年始終未能脫離古人窠臼。”

“軒轅青鋒,你這術不術道不道的一身修為,不過是海市蜃樓,無須巨浪,僅僅大風一吹就蕩然無存,遇上武評之外的凡夫俗子,還能嚇唬幾下。老夫原本念你是女子,武道修行殊為不易……”

紫衣猛然停下後退身形,厲聲道:“女子?女子又如何?!”

軒轅青鋒亦是雙腳踩在峭壁上,她與王仙芝如同踩在同一側立鏡面之上,迎面而撞。

她雙拳砸下,一手負後的王仙芝任由其雙拳砸在肩頭上,輕輕一拳“點”在女子眉心。王仙芝紋絲不動,軒轅青鋒也沒有太多動蕩,僅是頭顱向後甩出一個輕微幅度。動靜最大的是兩人腳下的山壁,撕扯出一條越來越明顯的裂縫。隨著軒轅青鋒的腦袋一晃,她的雙袖也被絞爛,露出兩截粉紅嫩藕般的手腕,但是這種白裡透紅,並非女子天生麗質的那種誘人,而是一種病態的光景,雪白肌膚下的鮮血以肉眼可見的形態流淌湧動——無骨之人!有所得,必有所舍,徽山山主這柄“青鋒”,實在太過劍走偏鋒,為瞭汲取那些外來的修為內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她手上的高手氣機反撲,她不惜將自己的身軀熔煉成為一座鮮活的熔池,熔他人並熔自己。

王仙芝自然早就看清這名瘋女人的根底,也沒有半點憐憫,見她不知死活,那貼額一拳驟然發力,將這個貽笑大方的武林盟主擊退十數丈,他則一步掠至軒轅青鋒對面,擰住她相對男子可謂纖細的脖子。始終一手負後的王仙芝抓住這具身軀,身體一旋,稍稍蓄勢,松開五指,就把紫衣女子拋到超出峽壁頂部十幾丈的高空。王仙芝繼續向上踏步走去,負於背後的手掌握起做拳,一條水柱便硬生生從江中汲水而沖天。若是後人提起,大概會稱之為一柄廣陵劍,劍鞘是廣陵江,劍身則是那江水。王仙芝的一袖青龍,並無定數,此時老人就要用這道躍過頭頂的水劍,將那冥頑不化的女子身軀穿透,釘死在空中,這種彰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新鮮死法,也算對得起她如今的身份,對得起她敢於攔江死戰的勇氣。

水劍去勢驚人,沿著峭壁迅猛上沖,的的確確擊中瞭渾身氣機潰散大半的紫衣女子,可這條粗如井口的水劍並未刺穿軒轅青鋒的身軀,而是被一團象牙玉白色的模糊霧氣遮擋。霧氣彌漫呈現扇形,水劍如尖針刺擊銅鏡鏡面,霧氣漸消。可向上行走的王仙芝沒這份耐心,他抬起一手,水柱剎那之間由井口大小擴充為江南水鄉門戶的天井大小,這就不是針刺鏡面,而是大錘轟砸鏡面的粗俗景致瞭。這還不止,數條同等規模的水柱被王仙芝信手拈來的氣機牽引,激出水面,向天空撲殺而去。每一條出水蛟龍,又都蘊含王仙芝的充沛氣機,以峭壁為一線,水柱繞出一個半弧,恰好都撞擊在那團霧氣之上。

王仙芝走到崖頂,仰頭冷笑不語,難怪這女子可以大逆不道,是有人贈送或者借給瞭她一份國運。

軒轅青鋒命懸一線,卻沒有束手待斃,艱難地在鏡面之上起身站立,雙手做握劍狀,劍尖朝下,直指王仙芝的項上頭顱!

轉嫁到她身上的玉璽氣運開始旋轉,從鏡面上抽離,凝聚在她“手下”“劍上”。

軒轅青鋒怒喝一聲。

雙手往下一按。

第一道蛟龍水劍瞬間支離破碎,那些條原本撞擊鏡面的水柱也被這道劍氣牽扯,臨陣倒戈,追隨那道無形劍氣一同砸向王仙芝頭頂。

王仙芝輕輕嗤笑一聲,些許氣運的米粒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

這位武夫不再負手背後,雙手皆是五指成鉤,一腳在崖頂地面上滑出去幾寸,雙膝微屈。

這恐怕才算武帝城城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

軒轅青鋒一劍之後,已是傾傢蕩產,保持那個握劍的古怪姿勢,隻能等死。

王仙芝瞬間躍起,整座崖頂都給壓下去數丈高度,不等峭壁底部傳出聲響動靜,從上而下傾瀉而出的磅礴氣機,已經率先將那些撞擊山壁的廣陵浪花擊退。

劍氣也好,水柱也罷,既沒有被阻擋,也沒有被撞爛,甚至就像是丟失瞭目標,胡亂砸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崖頂。

王仙芝卻已是來到紫衣女子頭頂,一拳將這個不知惜命的女子砸落山巔,遙遙墜向遠處的江面。

看似一拳,但是軒轅青鋒的身軀在墜入廣陵江之前,那一抹紫色在空中數次停滯,緊隨而來的是一聲震雷巨響,紫氣一散再散,紫色一淡再淡。

王仙芝似乎還不滿足她那份天象境界該有的垂死掙紮。

老人左掌托起,將那即將躥入江水的紫衣又憑空懸浮起來,右手又是朝那遠處指甲大小的身形重重一拳。

雄渾無匹的拳罡近似一掛白虹,撕裂天空,直擊那位已經懸停不動的瀕死紫衣。

軒轅青鋒眼睜睜看著那條拳罡長虹撲面而來,無能為力。

恐怕在二品小宗師眼中,這位大雪坪女主人都有點不堪一擊的嫌疑。

尋常武夫覺得隻要僥幸躋身天象境界,體內氣機就可貫通天地,便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認知不能說錯,隻算說對瞭一半。天象境高手終歸不是逍遙人間的陸地神仙,這一層境界的高手,高樹露曾經比喻為架起青雲梯,距離下一層的坐於昆侖之巔觀滄海,顯然有差別,一個仍然在登山,一個則已登頂,因此隻要有人壞去這架平步青雲的梯子,就隻能止步不前。韓貂寺擅長斬殺天象高手,正因為這隻人貓的指玄,最適合拆梯。隻不過韓生宣得靠近身肉搏去抽絲剝繭,王仙芝則不然,從頭到尾,這位武帝城城主都沒有跟軒轅青鋒如何貼身,徒手裂鎖,青龍入水,以及先後兩拳,哪怕加上那段走崖路程,兩者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

這一刻,軒轅青鋒腦袋空空,竟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記不起徽山的滿隴桂雨,記不起女兒紅的綿長醇香,記不起大雪坪上的那場暴雨。

當她悠悠吐出一口濁氣,等於卸掉最後一口氣,任由僅剩氣機潰散,連帶著那一襲紫衣越發隨風飄搖。軒轅青鋒閉上眼睛,心如止水,最後一個念頭便是:兩清瞭。小時候不諳世事,總喜歡跟那個書呆子父親問這問那,不知怎麼就問到瞭男女情愛。父親歷來喜好解字,便以清字解情字,兩字偏旁分別是水和心,何時做到心如止水,何時就算真正放下,才算徹底兩清。

王仙芝站在崖頂,看到長虹所撞處的紫衣,皺瞭皺眉頭:這女子臨死有悟,可惜太晚瞭。

王仙芝不是不可以更改主意,自行打爛拳罡,留下女子一條性命,可老人東臨碣石一甲子,已經懶得等待江湖上下一個新浪頭的拍岸。

就在白虹拳罡即將把軒轅青鋒炸爛的瞬間,王仙芝猛然轉頭,遙望廣陵江左岸。視野所及,可以看到一名中年道士奔至鐵鎖沉江的遺址鐵柱附近,然後高高一躍跨過寬闊的江面,提劍落腳在對岸的另一座鐵柱上,身形奇快,便是真正做到瞭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王仙芝,也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單說輕功,道士的一步跨江已經遠非踏雪無痕可以形容,可道士不僅於此,人已至,劍氣才至,這才是仙人禦劍的精髓之一。隻見那條去勢迅猛的拳罡在道士停腳時,毫無征兆地被攔腰斬斷,轉瞬間便煙消雲散,換成十四新劍的宋念卿遞出任何一招,都不至於這麼幹脆利落,哪怕將拳罡斬斷兩截,王仙芝的拳罡借著餘威,仍能用前半截硬生生撞死軒轅青鋒,而不是當下的蕩然一空。

王仙芝傲立崖頂,第一時間就猜到瞭這名練劍道士的身份——劍癡王小屏。其人一直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相傳此人練劍從無定勢,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間隔有遠有近,王小屏練劍從來都是站在一峰之上,劍指另外一峰,峰上有師兄弟隨手拋擲一片落葉,直到劍氣擊葉卻不穿葉,才算圓滿。王仙芝以前在東海靜待天下頂尖武人入城登樓,等瞭卻沒有等到的,屈指可數,王小屏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王仙芝很好奇這位扛起武當劍道的道士,是否有望超出鄧太阿的無雙殺氣。王仙芝對於今天王小屏的突兀出現,以及以劍未出鞘就打碎拳罡,談不上動怒,更沒有惱羞成怒地要痛打落水狗,放著撿瞭一條命的軒轅青鋒墜入水中不去理睬,即便她因禍得福過瞭那一關,未來成就在武林中到達高不可攀的高度,都已經不是王仙芝他想要關心的事情。

王仙芝現在隻想領教領教王小屏接下來的那一劍。

王小屏站在岸邊,手中提瞭一柄普普通通的道門桃木劍,仰頭望向那個老人。這個老人自從勝瞭李淳罡之後,再無旗鼓相當的對手,在包括王小屏在內所有練劍之人的心中,這都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悶氣,因為他王仙芝是踩在劍道的頭上登頂江湖的。劍林之盛,向來號稱占據江湖的半壁江山,等到李淳罡輸瞭以後,強如新劍神鄧太阿一樣沒能把王仙芝拉下神壇,緊隨其後的劍道大宗師,吳傢劍塚素王劍的舊主、東越劍池宋念卿,同樣無法一劍抒發胸臆,隻要王仙芝在世一天,劍士就抬不起頭一天,何談一劍事瞭?

王小屏自幼練劍,就想著有朝一日要問劍武帝城,詢問那個曾經說過一句“我觀世間劍士如伶人”的王仙芝:我輩劍士當真無人?!

王仙芝朗聲道:“王小屏,老夫進入北涼境內之前,隻能等你三劍。”

王小屏沒有大聲回復,收回視線,看瞭眼手中桃木劍,輕聲道:“一劍足矣。”

王仙芝這次趕赴北涼,其實走得並不快,太快瞭,期待已久的那一戰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但也不能走得過於緩慢。當初姓薑的年輕女子強開天門,王仙芝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換成姓徐的來做,就難說瞭。黃龍士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魔頭,將八個亡國的殘留氣運轉入江湖,種種機緣迭起,亂象橫生,先後有曹長卿、鄧太阿、陳芝豹等武學天才一擁而出,不說百年難遇,稱之為五十年一遇並不過分,結果像是在同一個春天中的雨後春筍,絲毫不顧忌來年是否會沒瞭收成。須知許多事物分大年小年,大年太大,小年就真要小到不行瞭。這一大撥春筍裡頭,姓徐的年輕人無疑是後起之秀,偏偏他所處位置,就在王仙芝這棵常青老竹之下!

其實軒轅青鋒輸得沒有想象中那麼冤枉,這麼多年來,能夠近身王仙芝的,隻有鄧太阿的飛劍,曹長卿的袖子,顧劍棠的方寸雷,年輕宋念卿那強弩之末的劍氣,以及劍九黃陣圖的臨死一劍,可謂寥寥無幾。

當然最近一次,是那個年輕藩王的拳頭。

王小屏突然抬頭微笑道:“王仙芝,站那麼高做什麼?”

說完之後,王小屏略微抬高提劍的左手臂,擰過手腕,以桃木鞘尾指向那座峽壁,微微下斜,似乎有所指,右手輕輕一拍朝己的劍柄。

手中這柄劍是十數柄今夏新造桃木劍之一,由於不是那材質上佳的肥城桃木,色澤僅是微微紫銅,更說不上如何木香宜人。他跟無用和尚劉松濤一同結茅而居後,附近村民原本就聽說過懸桃木於門戶可以鎮宅辟邪,可又不敢私自刻劍,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正兒八經的遊方道士,一開始僅是一戶漁民跟王小屏討要桃木劍,後來一傳十十傳百,百姓紛紛登門,王小屏也沒拒絕,都應承下瞭,至今還拖欠著八柄。桃者,鬼怵木也。武當山上幾乎人手一柄桃木劍,下山之前,王小屏身負符劍神荼,反倒是成瞭異類。記得下山之初,師弟洪洗象送至山門牌坊,笑著說幫他這個小王師兄雕刻瞭半把桃木劍,王小屏當時仗劍下山,哪裡會在意一把山上山下皆是觸手可得的桃木劍。

桃木劍的劍尾,一拍之後,輕輕一翹。

“起。”

王小屏輕輕說出一個字。

片刻安靜之後,便是一大串不絕於耳的轟隆隆震響。

隻見王仙芝腳下的峽壁,從下往上,如有一把開山大劍從中“挑山”,峭壁裂作兩半,不斷有山石滾入江水,激起千層浪。

“起劍就已是這般氣魄,看來是想學李淳罡的出鞘事瞭?既然你隻肯出一劍,老夫隨你。”

王仙芝灑然一笑,輕輕跳下山崖,下墜速度並不太快,等他雙足落在水面之前,恰好有一塊巨石從山體裂出,王仙芝伸出一掌,托住數人高的沉重壁石,朝王小屏那邊踏江奔去。

單手托起萬斤巨石,但是在王仙芝腳下的江面上,僅是被踩出一圈圈幾乎微不可見的漣漪。

王小屏望向江面滾石的奇異場景,沒來由想起瞭掌教師兄當年的指斷滄瀾江,不是想要在百姓面前顯擺山上神仙的通玄本事,而是暴雨驟至,幾艘渡船風雨飄搖,師兄這才攔下上遊洶湧江水,直到渡船安然到岸。

以前在山上,他王小屏是師兄弟裡練功習武最為勤快癡迷的一個,他總覺得師兄們太不把修道當回事,不苛求證道長生無妨,可未免也太不在意“武當當興”那四個字瞭。師兄王重樓總說不急不急,而那個喊他小王師兄的洪師弟,自己總有點怒其不爭的怨氣,隻是等到聽說師弟有一天真的下山瞭,王小屏卻又覺得師弟一輩子待在山上修那個不可道的道,會不會更好一些?

王小屏渾然忘我,仿佛沒有看到王仙芝已經托巨石奔雷而至。

王小屏驀地變回尋常的握劍姿勢,同時右腳後撤一步,右手則握住桃木劍的劍柄。

緩緩閉上眼睛。

中年道士所站廣陵江這一側岸邊,拍岸江水倒退而去。

身後昔年掛鎖攔江的鐵柱開始劇烈搖晃,臺基開始寸寸龜裂。

王小屏心中僅僅想到四字。

武當有劍。

江湖武學博大精深這個說法,在王仙芝看來相當無趣,老人見識過太多太多所謂的絕學新招,不過是新瓶裝舊酒,難逃前人定下的規矩。尤其是劍士,一座座前輩高峰委實太高,後人大多僅在登山途中,故而在這期間遞出幾劍幾十劍,都毫無新意可言,更難讓王仙芝眼前一亮。

隻是王小屏這半劍,尚未出鞘的起劍與蓄劍,王仙芝都沒有半點掉以輕心,他原本是想用對付徽山女子那一套去針對,憑借氣勢之足天下無雙的浩大氣機,隨意遠攻即可。掌上擱山的王仙芝終於還是沒有如此隨心所欲,由單掌托石變成雙手撐石,腳步不停,依舊奔向岸邊的王小屏,左右手則五指如鐵鉤,氣機滲入巨石,先是撕扯出一條條裂縫,繼而將整塊萬斤重石絞爛為成百上千塊碎石,碎石則形散神不散,碎石與碎石之間由絲絲縷縷的氣機牽連。

王仙芝手腕緊貼,雙手一扭,看似即將分崩離析的眾多碎石瞬間重新凝聚,形成一個遠觀如大圓的石陣,碎石夾縫之間有無數細微紫電瘋狂流轉,隨著王仙芝雙手猛然攤開,在老人頭頂,仿佛出現一群呈現出半扇形的紫黑鴉群。

碎石鴉群並非靜止不動,而是一鴉一汲水,王仙芝腳下的廣陵江不斷有一根根手臂粗細的水柱湧出水面。

如果說鴉群是扇面,那麼這些急速升騰旋轉的水柱,則成為瞭那張扇子的扇骨。

王小屏下武當山磨礪劍道,今日一劍挑山迫使王仙芝下山,但是來瞭一位局外人,也算是下山之人,隻是他出現的時機恰好是王小屏的劍起和王仙芝的鴉群驟生之時,既無益於大局,又無損於大局,所以兩人對此人都有意無意選擇瞭視而不見。這名不速之客身披一件清洗到泛白的老舊道袍,卻不是龍虎、武當兩山的樣式,瞧著是不惑年數的男子,他臨近廣陵江一裡地外,恰好看到王仙芝的那條拳罡白虹砸向一襲紫衣。中年道人看上去並未撒腿狂奔,每一步依舊閑適悠遊,可幾乎是眨眼工夫就臨近瞭江畔,直到王小屏禦劍斬長虹,道人依然沒有出手,隨後就駐足岸邊,眼睜睜看著徽山紫衣墜入江心的滾滾流水,道人似乎輕輕嘆息瞭一聲。

中年道人沒有躍入江中救人,轉頭望向王仙芝興師動眾造就的那把“扇子”,皺瞭皺眉頭。世人皆知王老怪坐鎮武帝城的時候,迎來送往無數高手,技擊過招,從來不求花哨,簡而言之,那就是與他打架,會打得很難看,任你是獨占八鬥風流的曹長卿,還是以馭劍勝禦劍的桃花劍神,都不會給外行人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觀感。道人身形紋絲不動,左手畫出一弧,帶起漣漪陣陣,似乎在遮擋什麼無形之物,右手五指卻在掐訣,快到讓人眼花繚亂。

形勢有三,天時、地利、人和,北莽國師袁青山擅長算人和,黃龍士尤為精絕於計算天時,而他則以預算地利取勝。

所剩無幾的春秋十三甲,這名從頭到尾都在深藏功名的道人占據“數甲”。

看似四十不惑的年紀,實則早已超出百歲,隻是他所修之道,終生無望達到返老還童的天人境界,否則以他的卓絕才智,早就可以返璞歸真,其逍遙程度,幾可比肩五百年前呂祖的過天門而不入,世人苦求不得的飛升與否,不過是他的一念之間。漫長歲月裡,他見過太多世情起伏,與呂祖轉世的齊玄幀論道多次,在地肺山為離陽趙室養過惡龍,跟三代龍虎山掌教鉤心鬥角,再早一些,更是與百年前無敵於天下的逐鹿山教主劉松濤一起結伴行走過江湖,亦敵亦友。道人停下掐訣,對於遠處兩人大戰,心中已瞭然。

王仙芝年近百歲,登頂武道將近一甲子,相比凡夫俗子,算是活得太久瞭,以至於幾乎所有人都忘瞭這位魁梧老者,曾經竟是一位志在廟堂的書生,也曾模仿那清流名士去羽扇綸巾指點江山,隻是種種因緣際會,投筆棄書入江湖,從此就再沒有回頭。魔頭黃三甲導引國運湧入江湖,王仙芝原本拔得頭籌,近似於一名廟堂權臣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無人可以跟他爭奪,大可以獨吞大半,去做那四百年前的高樹露、一百年前的劉松濤,可是王仙芝並沒有如此作為,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宋念卿也好,初入天象的曹長卿也罷,這些身具氣運的武林大木,都沒有在武帝城夭折。這一趟離開東海,面對以卵擊石的軒轅青鋒,可殺可不殺,但是王小屏不一樣,後者背靠一座武當山,以後山上之人會直面垂釣仙人,最終造成千年未有的嶄新格局,天人相隔。往後的江湖,莫說七八個陸地神仙一同湧現的盛況,恐怕一個都不能剩下,甚至連躋身天象境界都是奢望,飛升兩字,自然成為絕響。這樣的局勢,以一人之力封疆裂土的王仙芝,自然深惡痛絕。

王仙芝不但要擋下王小屏接下來的出鞘一劍,還要一鼓作氣割斷劍癡跟武當的淵源!

隻見王仙芝雙手握拳,向前一拋。

扇面前撲,排山倒海,興起瞭一股扶搖大風。

王小屏依舊雙目緊閉,左手雙指並攏,在桃木劍鞘上向前推抹而去,劍鞘輕輕滑出。

沒有氣沖鬥牛的無匹罡氣,沒有風起雲湧的異象。哪怕紫電縈繞的碎石迎面滾走而來,隨後更有一個巨浪高墻迎面傾倒,劍出鞘的速度依舊不急不緩。

接下來的一幕,驚世駭俗,武當道人給鋪天蓋地的碎石雷電一沖而過,又有大浪拍頂。這一輪攻勢過後,無數碎石並未按照常理滾落在地,而是一顆顆懸浮在岸邊,緩緩旋轉,當空烏雲密佈,然後露出一根晶瑩剔透的極長白線,若隱若現,仿佛是從九天之上垂下,略帶傾斜,指著那個桃木劍仍是沒有全部出鞘的王小屏,白線尾端就掛在道人頭頂三尺處。

世人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說的是老天爺牢記著人之善惡。

王仙芝面露冷笑,伸出手指輕輕一捻,就捻斷瞭那根“魚線”。

中年道人喃喃自語道:“說到底,李淳罡當年可以輸給王仙芝,王仙芝你也可以輸給一位後起之秀,但江湖絕不能就此瞭無生氣,憑什麼儒以文亂法不做更改,俠以武犯禁卻越來越愈行愈遠?”

道人喟嘆一聲,“北涼徐鳳年這小子要鎮守西北門戶,給中原百姓一個安穩,初衷並不差,可他跟武當牽連太深,一旦被他坐大,勢必會跟李玉斧聯手。因此就有瞭兩個選擇:不殺徐鳳年,是天下少去幾十年的動蕩不安;殺徐鳳年,江湖依舊是江湖,不管朝廷如何兵強馬壯,都能做到大體上井水不犯河水。現在有人有可能要填平江湖這口井,你王仙芝作為‘坐井觀天’的守井人,不答應,在情理之中。”

他看到王小屏頭頂那根緊繃白線好似猛然被剪斷,剩餘白線在空中劇烈彈出一個弧線,最終緩緩消散於雲間。

王小屏依舊沒有出劍。

他的手指已經接近滑至劍尖,意味著劍鞘就要徹底離開劍身。

道人不知是同為修道之人的兔死狐悲,還是泛起瞭人之常情的惻隱心,不忍再看,轉頭看向江面。其實王小屏假使早些出劍,僅是用作破去王仙芝的牢籠,那麼就會生多於死,以王仙芝極少動怒的性子,未必就一定要置他王小屏於死地。可既然這名劍癡執迷不悟,王仙芝應該就真的要動殺心瞭。

道人修的是孤隱,對於王小屏的執著,理解歸理解,卻很難認同。

就算地仙一劍又如何?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能傷到王仙芝,也不過是給那年輕藩王展現一種也許隻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破綻,並不能阻擋王仙芝的赴涼殺人。

拿一條性命去給別人換取多一點點的勝算,值得嗎?

道人驀然睜大眼睛,饒是他這樣被徐鳳年罵成千年老王八的老怪物,也有些震驚。

王小屏睜開眼睛,在劍鞘將墜未墜之際,非但沒有趁勢出劍,反倒是將劍推回劍鞘之中,輕輕說道:“走。”

仍是在鞘的桃木劍一閃而逝。

許多艘來往於山峽的渡船乘客無一例外都同時尖叫起來,原來他們腳下的大小船隻都開始不受控制,逆流而上的不管如何使勁,開始迅速後退,船頭朝向下流的更是有如神助,箭矢一般向下沖去。

這一切源於以王小屏和峽尾為兩條界線的廣陵江水突然被抽離而去。

這條離開水道的江水粗如山峰,騰空而起,如同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色大劍!

巨大水劍彎曲繞過王小屏,然後轉瞬之間掛空伸直,劍尖直指腳下已無江水懸空而立的王仙芝!

王小屏輕喝一聲,向前踏出一步。

一劍終於遞出。

一截江水做長劍!

道人隔岸觀劍,嘆為觀止。王小屏這一劍的劍意劍氣,都足以稱之為當世劍術巔峰,已經不能簡單稱為符劍或是劍招。

一代代劍客之所以能夠在武林中峰巒起伏,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劍道宗師,興之所至,往往可以無視境界,二品小宗師興許一劍達指玄,指玄劍士亦可一劍入天象,甚至連破瓶頸,直接躋身陸地神仙的水準。

那條形神飽滿的青色長龍,長達百丈,懸浮在身側,如王小屏肩扛一劍。

隨著這位大玄通的武當山道士挖空一截江水,江面上那些傾斜船隻隨著後續江水一起湧入廣陵水道。恰好可以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個個心神搖曳,約莫是王小屏的意氣十分中正平和,所有觀者驚奇卻不畏懼。隨著奔騰萬裡的洶湧江水再度填滿水道,渡船乘客恰好可以趁機一覽仙人風采,一些原本趕赴上遊的渡客也紛紛掏出銀子,死命要求船主調轉船頭,隨水而下。他們之所以不怕被殃及池魚,是發現那劍尖開始轉移,移向瞭岸上,而原本站在江上的麻衣老者,也橫掠上岸,一同變換戰場。

王仙芝一腳腳尖才觸及地面,那青劍就已直撞而來,一人一劍間距不足三丈。

王仙芝由腳尖點地變為踏實地面,另外一腳腳尖則點在後一步地面上,沒有任何躲避,直直一拳轟出。

巨大青劍在一丈外猛然“止步”,炸出一朵絢爛水花,然後淪為一陣霧氣,煙消雲散。

這道拳罡跟劍氣對撞而生的水幕好似沒有盡頭。

這把百丈水劍折損嚴重,以江上渡客肉眼可及的速度縮短,很快就耗去十丈劍身。

王仙芝身形始終巋然不動,但是像是耐心磨光,很快就不願再站著挨打,後腳一步踏出做前腳,左手又揮出一拳。一拳威力無匹,不光砸爛瞭前赴後繼的新“劍尖”,竟是還能砸得一整把青劍都劍身搖動,晃蕩不停。

無數隱藏於大水青劍中的纖細駁雜劍氣,開始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蔚為壯觀。

之後大致已經被渡客猜出武帝城城主身份的老人一步一拳,不退反進,把九十丈長劍打到八十丈,七十丈,直到半劍五十丈,王仙芝才略微收起攻勢,如同武道修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這一收手,原本受阻的劍勢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其來勢洶洶,何止遠勝方才些許,簡直就像是差瞭足足一層境界。王仙芝向後滑出一段距離,輕輕躍起,一掌拍下,拍在碩大劍尖之上,劍尖被迫向下,青劍鉆入地面,撕裂拱翻出一條溝槽,巨劍在地底下繞出一個弧線,鉆出地面,弧線繼續,劍身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劍尾在王仙芝腳下不遠,劍尖由上墜下,再度指向已經轉身的王仙芝。

在龍虎山修孤隱的道人心生感慨,眼中這一劍式如圭似璧,總綱是外圓象天,內方象地。先前起劍是金剛境,截江做劍則是指玄,現在出鞘半劍才算天象劍的氣魄,大圓之內,又有劍氣縱橫,其實三者同屬於一劍,一氣呵成,更為難得的是這未完成的一劍始終沒有頹敗跡象,意氣仍在不斷攀升。甚至連王仙芝都沒有能夠在指玄、天象之間轉換的節點進行阻攔。王仙芝跟人對敵,六十餘年以來,幾乎從不憑借更高境界去碾壓誰,一直喜歡同境搏殺,務求讓對手竭盡招數與精神,就算敗給他,亦是心無遺憾,故而之前收斂拳勢,是提前獲悉瞭王小屏此劍的剎那升境之妙。此時此刻面對形意充沛的“圓璧一劍”,王仙芝低垂雙手抬起,順勢“提”起瞭紫青兩道顏色各異的罡氣,分別做刀做劍。

道人輕聲笑道:“能讓王仙芝拿起兵器迎敵,可不常見。”

驟然做提劍握刀狀,本就身材雄健的王仙芝更是氣焰高萬丈,如同一尊降世的天庭神人。

但是王仙芝並沒有遞出如何繁復巧妙的招式,僅是一記橫刀一記豎劍,橫刀切割玉璧,豎劍斬中青水。

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就像給狠狠砸落在冷硬地面,場面炫目至極。

形勢變換之快,便是在龍虎山結茅修行的道人也眼前一花,等他再凝神望去時,就已經看到那把五十丈長青色半劍支離破碎。道人本以為王小屏的天象半劍已是極致,可很快就意識到小覷瞭這名下山多年的武當劍癡。武當當興,興在一山肩扛兩道:天道和武道。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幾乎做到瞭魚與熊掌兼得,隻是他下山下得太過倉促,自行兵解離開世間更匆匆,於是王小屏最不濟也要扛起一劍。道人這麼多年借住道教祖庭龍虎山,一直覺得武當山的人情味太重,修道之人辛苦尋覓的仙氣難免遠遜於常年仙霧繚繞的天師府,而王小屏這最後半劍,讓老道人略微改觀。

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

王仙芝四周則有長短不一粗細各異的八十一劍,劍尖同時指向天空,劍尖或筆直或微傾,無一不契合八十一峰山勢。磅礴劍勢與崢嶸山勢全然吻合,以至於安靜遠觀的道人輕而易舉就可以辨認出八十一劍各自象征著的山峰名稱。

王仙芝輕輕一笑。高坐斬魔臺的齊玄幀也好,騎鶴下江南的洪洗象也罷,當初都不曾跟他王仙芝“一般見識”,但他不得不引以為憾。他曾有一式,鉆研多年,一開始是想針對齊玄幀,後來齊玄幀被說成羽化登仙,之後好不容易又出現一個劍鎮龍虎山的武當後人,王仙芝又重新撿起那一招,繼續默默查漏補缺,隻是再一次失望,到頭來始終沒有機會出手。既然王小屏沒有讓自己失望,王仙芝也就不再刻意收斂隱藏,雙膝微蹲,做那霸王扛鼎勢,力拔山河。在八十一劍飛掠大頂之時,一座遠比巨石更加壯觀巨大的峽壁也給硬生生連根拔起。

驚濤駭浪,地動山搖。

世人皆誤以為移山倒海這門神通,僅是那神怪志異小說裡的荒誕傳說。

這時候江上船隻渡客親眼所見,嚇得肝膽欲裂,不少人都跪拜在船頭上,不敢去看那座遮天蔽日的飛山。

一山鎮壓八十一峰。

尤為匪夷所思的事實是,王仙芝本人亦身處飛山鎮壓范疇之類。

顯而易見,王仙芝是要以此來力壓王小屏一頭:老夫移山而來,你若是連山也摧不破,何談跟王仙芝分出一個勝負!

一座山崖轟然壓下。

廣陵江這一岸塵土漫天,那一聲震響刺破耳膜。

王小屏汲出一截大江之水,做一把天地之間絕無僅有的大劍,但那把不知所蹤的木劍才是根柢所在,桃木劍本是道門鎮宅靈器,王仙芝竟然以山鎮劍,無疑是對呂祖證道的武當山的一種莫大挑釁。

王小屏的劍是新劍,王仙芝的山也是新山。

新山之頂,於這個江湖而言卻很老的白發老人,麻衣不染纖塵,負手而立。

那才半招的新劍沒有就此煙消雲散,而是破開瞭大山,八十一劍僅存一劍。

水劍不過三尺,但劍氣長十丈。

由百丈青水長劍餘下十丈劍氣。

王小屏看似屢戰屢敗,但在修為艱深的老道人看來,站在山巔的王仙芝贏得並不輕松,粗麻雙袖已經破敗不堪,先前彎膝移山,應該是顧不得太多旁枝末節,雄渾氣機外泄所致,雙膝處的粗麻亦是由縝密編織變成瞭略顯寬松。

道人望向山外那一柄劍身窄短氣卻長的飛劍,眼神中有些忌憚。

一報還一報。

不愧是武當山上性子最執拗的劍癡,你王仙芝以飛山鎮劍,我王小屏便以飛劍取你頭顱。

行百裡者半九十,最後十裡最艱難,登山尤其如此。

要想徹底破王小屏去這完整一劍,就是登山,愈行愈難。

劍是如此。

那出劍之人?

是念著最後一趟返山看舊人才對吧?

道人有幾分唏噓,這便是王小屏最後所悟畢生所求的劍心?

龍虎山,歷代有飛升真人,近三百年來聲勢遠勝武當,可似乎從沒有這樣的劍啊!

老道人不由自主地眼皮子一顫。

出劍瞭!

王仙芝怒喝一聲,迎頭撞上,在搖搖欲墜的飛山之巔一步踩出一個大坑,每一步就將這座山踩踏下數丈,破開劍氣,一掌推在劍尖之上。

人可死,劍可毀。

七尺男兒三尺劍,人與劍,尚有一氣。

不可退!

劍氣劍意劍鋒,皆是一寸寸毀去。

王仙芝步子也變得極為緩慢,高大身軀與手掌隻能一寸寸向前推進。

掌心被破出一個窟窿。

當天下第一人終於以舉世無匹的姿態,強橫摧破三尺劍時,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絲劍氣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紅血花。

劍氣消散於王仙芝背後。

一劍已是貫穿王仙芝。

與趙傢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嘆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劍,可算不負此生不負劍瞭。

道人驀然睜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邊那一處。

王小屏早已死瞭?

幾乎沒有人留意到在飛山鎮劍之時,天際早有一抹光影一閃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時候,武當輩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盤膝而坐,望向江面,臉色枯槁,神情卻笑意安詳,他的溫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從未流露過,“小師弟,等不到你回傢瞭。”

王小屏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後一劍。

因此,那一劍,是心有所憾卻心無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後一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