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七章 徐鳳年神遊春秋,賈傢嘉命懸一線

數騎馳騁出太安城,皆是離陽最精銳的驛卒,所騎乘的驛馬,竟是皇帝心愛的汗血寶馬。驛騎在禦街大道上策馬狂奔,所過之處,無一人膽敢稍加阻滯。

為首驛騎攜帶有一道八百裡加急的聖旨。

聖旨不合禮制,除瞭蓋有一方離陽天子的國璽大印外,在金黃絹帛上隻有寥寥四字:或戰,或退。

驛騎疾馳出城之時,恰好有一人緩緩走入正南城門,汗血寶馬竟直接從此人身軀中一穿而過,既沒有人仰馬翻的畫面,也沒有血肉模糊的場景。騎士繼續南下送去十萬火急的密旨,那位太安城訪客依舊安然無恙地入城。甚至沒有巡城甲士擒拿此人,所有南門附近的甲士百姓都對他視而不見。他入城之後,一路來到下馬嵬驛館,在一棵龍爪槐下駐足,看到有十四名佩刀男子依次走出這座專供徐傢將士使用的駐京驛館,紛紛上馬,前往皇城。龍爪槐下的年輕男子跟隨其後,如仙人禦風,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看他一眼。

但他認識他們,或者說猜得出他們的各自身份。

騎隊裡的為首老人,叫馮嶺,出身遼東草莽,時徐驍麾下一員步軍猛將,甲子高齡,前年靠著實打實的軍功在京城當上瞭正三品高官,要知道去年初夏徐驍立下滅國之功,也不過從二品的品秩。

後一騎是遼西馬賊出身的朱長福,魚鼓營創建者,重傷未愈,暫時在京城養傷,沒能跟隨徐傢鐵騎南下。

接下來是降將張都堅,最終在蓮子營標統的位置上退下來,

秦雲,先登營老卒,一輩子隻當過伍長這麼個“大官”。

趙鳳陽,薊州人士,是徐傢軍裡資格最老的斥候,後背挨過一根毒箭後,每逢陰雨天氣就犯病,痛入骨髓,隻好退出行伍。

宋開卷,綽號搖頭秀才,讀過幾天書,與人言談時喜歡搖頭晃腦,文縐縐說話,曾經是遼西一股匪寇的狗頭軍師,結果撞到當時還是校尉的徐驍矛頭刀尖上去,給一鍋端,宋開卷因禍得福,由匪變兵。上瞭年紀後,越發騎不動馬,就在太安城裡開瞭傢酒樓,隻要是徐傢鐵騎的袍澤,酒肉管夠飯菜管飽,所以這些年一直做著賠本買賣,也沒見老酸儒就如何心疼瞭,總給自傢婆娘子女不斷念叨。

等等,總計十四人,都是一次次槍林箭雨中僥幸不死、本該在京城安度晚年的老人。

此時此刻的天下大勢,是被後世史傢稱作北漢、東越的兩個北方政權相繼覆滅,期間徐驍先是逼死北漢有“大漢神木”美譽的樊大將軍,勢如破竹,率軍攻破皇宮,一路策馬踏入金鑾殿。另一路南征軍,盧升象以千騎雪夜下廬州,一舉打開東越門戶,顧劍棠幾乎兵不血刃就輕松拿下半國之地。離陽趙室的臥榻之側,已無外人酣睡,隨後趙傢天子站在徐顧兩位正值青壯的功勛將領一邊,力排眾議,執意要跟兵甲雄壯不輸離陽的大楚來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決戰。但是景河一役,妃子墳死戰,接連數場大戰,之前戰事一直占據絕對優勢的離陽兵馬開始接連受挫,一直等到西壘壁兩軍對峙,雙方誰都不敢自稱穩操勝券,何況大楚有一位號稱百戰百勝的兵聖葉白夔親自壓陣,離陽朝廷開始人心浮動。隨著徐驍按兵不動多時,京城裡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更有數份分量極重的隱蔽諜報傳入皇宮,言之鑿鑿,大楚皇帝親筆加璽密信就擱在徐驍軍營的書桌上,要與離陽廟堂內飽受委屈的徐驍劃江而治,共治天下。

朝廷裡主張先下大楚再吃天下的主戰派,人數本就不多,兩軍對壘西壘壁,勝負難料,輸則輸掉好不容易打下的整座北方江山,就連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顧劍棠都開始選擇閉口不言,放緩瞭南下速度。如此一來,離陽朝廷再無一人願意為徐驍出頭說話,徐驍以往種種僭越舉動都被羅列出來,滿朝文武都苦勸皇帝,務必火速召回離陽一口氣屯於西壘壁的三十萬大軍,否則徐驍一旦心懷不臣之心,莫說跟大楚爭奪天下,恐怕連離陽的傢底都要給掀翻瞭。

老人馮嶺高坐馬背,視野中的皇城大門越來越高大,騎術嫻熟,這些年雖說是在太安城養老,但一直沒落下。老人歪頭朝禦街狠狠吐瞭口唾沫,伸出拇指習慣性抹瞭抹嘴角,喃喃道:“你們這幫王八蛋個個在皇帝面前要死要活,不是披麻戴孝就是讓人抬著棺材,還有在金鑾殿上假裝要撞梁的,結果呢,你娘的,到頭來一個都沒死!老子就讓你們這些軟蛋知道徐傢鐵騎是怎麼個活法,怎麼個死法!”

十四騎來到皇城門外,馮嶺一騎居中停馬,其餘十三騎一線排開,然後十四人同時翻身下馬,不約而同松開韁繩,摸瞭摸馬脖子。

張都堅咧咧嘴,轉頭看著宋開卷,“搖頭秀才,咱們都是糙老爺們兒,說不來話,就你老小子讀過書,要不你來?”

宋開卷白眼道:“換嗓門大的。”

一手創立先登營的秦雲輕聲道:“幹他娘!真想有機會帶著兄弟們爬上那兒的城門,插上咱們的徐傢旗。”

趙鳳陽笑罵道:“狗日的,你要這麼幹,這不坐實瞭那些咱們要造反的謠言嗎,閉上你那張吐不出象牙的歪嘴。”

馮嶺摸瞭摸腰間刀柄,輕聲道:“嗓門大小都沒用,那幫官老爺就算聽見,也隻當沒聽見的。”

宋開卷就算同意別人,也會下意識搖頭,微笑道:“老宋我這輩子隻會出些餿主意,沒怎麼上戰場打仗,就更別提沖鋒陷陣瞭,要不今天讓老宋走第一個?”

一直瞧不起宋開卷的老卒蔣盛伸出大拇指,嘖嘖笑道:“宋秀才,你一輩子窩囊怕死,這回夠爺們兒,以前蔣盛罵瞭你很多次,今兒心服口服,說你一句好,再給你賠個不是!”

朱長福輕聲笑道:“晚啦晚啦,到瞭地底下,老宋他可就沒有酒樓給咱們蹭酒喝嘍。”

老秀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環視左右兩邊的老兄弟,沉聲道:“宋開卷先行一步。”

與此同時,馮嶺怒喝道:“抽刀!”

十四柄徐傢刀,十四條命。

慷慨赴死。

年輕人就像一隻既不在陽間又不在陰間的孤魂野鬼,隻能安靜站著十四人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同時抽刀割脖自盡,又幾乎同時往後倒去。

他走到馮嶺身邊,蹲下身,緩緩伸出手,似乎是想幫死不瞑目的老人合上眼睛。

丹銅關,關內十步一禁,明樁暗哨無數,關外更有離陽近千精騎終日遊弋。

看似是嚴密保護關內的一大幫天潢貴胄,可關內關外都心知肚明,哪怕是那些年紀都不大的稚童和少年,都清楚他們是朝不保夕的可憐“質子”,他們是死是活,取決於父輩是否獲得那名坐在太安城龍椅上的老人的信任。日後半個字都不見於史書的丹銅關,關押著許多將來影響王朝格局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有北涼王妃吳素和第二代北涼王徐鳳年這對母子,有淮南王趙英的獨子,有未來的燕剌王世子趙鑄,有大將軍顧劍棠的長子和女兒,等等。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關外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是堅定的主戰派,並且足以決定一時一地甚至是一朝一國的局勢。

但是這些人的重中之重,無疑是那位女子劍仙,吳傢劍塚的當代劍冠吳素!若非是她的存在,丹銅關根本不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地重兵把守。

這個夜晚,一名小乞兒熟門熟路地奔跑在陰暗小巷中,始終緊貼在墻根,到瞭一棟院子外墻,輕輕扒開一堆早已松動的磚頭,露出狗洞大小的窟窿。小乞兒悄悄鉆進去後,順手撿起三顆小石子,貓腰潛行到一扇窗下,丟瞭兩顆到窗紙上,才丟出第三顆,就聽到一聲沉悶的吃痛聲,然後一道身影翻窗落下。小乞兒無奈道:“小年,咱們不是約好瞭三顆後才開窗嗎?”

挨瞭一石子的同伴,是個比小乞兒還要年幼的稚童,眉清目秀,有著不常見的北人南相,。他輕輕對小乞兒瞪眼,低聲道:“死腦筋,就你還想跟我娘親學劍!”

小乞兒赧顏一笑,然後抓住同伴的袖子,滿臉焦急說道:“我老師今晚就要帶我離開這裡,你走不走?要走咱們哥倆一起跑!”

小小年紀便很有書卷氣的孩子搖頭道:“我娘說瞭,不是不能走,是不能走。”

小乞兒聽得一陣頭大,“都啥時候還跟我打啞謎,就你讀書多!你就說到底走不走!我可是求瞭老師大半夜才求來的機會,錯過瞭這次,咱們以後可能就真的再也見不著面瞭。”

說到這裡,小乞兒有些紅瞭眼睛。

另外一個孩子咧嘴一笑,“我真不走,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你放心,書上也說瞭,人生何處不相逢。”

小乞兒火急火燎地去撓自己的腦袋,顯然給這個小年徹底弄迷糊瞭。

小年嘿嘿笑道:“你還有老師?是老乞兒嗎?”

小乞兒趕緊搖頭道:“當然不是!是個學問很大很大的讀書人。”

小年悄悄壞笑道:“很大是多大?有隔壁街上燕子姐姐的胸脯那麼大嗎?”

小乞兒無奈道:“小年,真不走?我可真不管你瞭啊,我要是再不回去,師父就要急死瞭!”

小孩子嗯瞭一聲,讓小乞兒等會兒,翻窗回屋,很快就又翻窗而出,熟練至極,塞給小乞兒一隻袋子,摸瞭摸小乞兒的腦袋,老氣橫秋地說道:“本來說好瞭以後咱們一起上陣殺敵,你力氣大,管沖在前頭,我讀書識字多些,就幫你出謀劃策,現在看來是不行瞭。這袋子錢你拿著,出門在外,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嘿,你不是總饞嘴雞腿嗎,記得到瞭安全的地方,買兩隻,就算我也吃瞭。”

小乞兒小心翼翼放好袋子,抬起手臂擦瞭擦眼睛,正要開口說出那個爹讓他在關內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小年已經推瞭他一把,“趕緊走啊,愣著幹什麼?!等你走後,我就去喊娘親到院子裡練劍,大概能幫到你一點。”

小乞兒哽咽起來,“小年,你千萬別死啊,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我這輩子就隻認你一個兄弟的。”

那個稚童的年齡比小乞兒要小好幾歲,卻似乎遠比小乞兒老到成熟,反而在安慰他:“你才多大,就一輩子一輩子的,走你的,史書上那些成大事者,連老子媳婦兒子都能說丟就丟,哪像你這麼婆婆媽媽。”

小乞兒重重點瞭點頭,又貓腰反身離去,在狗洞那邊的陰影中,朝小年揮瞭揮手。

小年擺瞭擺手。

等小乞兒走瞭以後,一直像是很無所謂的樂觀孩子,蹲坐在墻腳根下,抱起雙膝,偷偷抽瞭抽鼻子。

突然腦袋上被輕輕拍瞭一下。

嚇瞭一跳的孩子趕緊轉頭,結果看到娘親那張溫暖的笑臉,趕忙擦去眼淚,輕聲道:“娘,別跟爹說我哭瞭啊。”

儀容無雙的女子將兒子提坐在窗口上,柔聲笑道:“小年,要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隻因未到傷心處。真傷心的時候,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

稚童哦瞭一聲。

女子笑道:“去,拿劍匣。”

孩子雀躍道:“娘親答應瞭?好咧,我這就去!”

孩子跳下窗臺,去搬動那隻差不多跟他人一樣高的紫檀劍匣。

女子來到院中,回眸一笑,看到瞭兒子很吃力地扛來那隻劍匣。

她接過劍匣,孩子就轉身小跑,坐在臺階上,托著腮幫,目不轉睛凝視著娘親。爹可是親口說過的,娘能打趴下一百個他呢。

女子豎立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劍匣上端。

她沒有立即駕馭那柄天下聞名的大涼龍雀出劍匣,可名劍雖藏在匣,那份劍勢,已是氣沖牛鬥。

丹銅關內一連串尖銳鳴鏑驟然響起。

女子負手而立,劍匣微顫,一縷縷紫色劍氣不斷滲出劍匣,映照著整座院落都紫氣盎然。

可讓丹銅關上上下下都如臨大敵的那柄大涼龍雀,竟是整整一刻鐘都未曾出匣,但是丹銅關所有披甲將士和江湖高手都早已雞飛狗跳,人人提心吊膽。

好在那名女子劍仙不知為何改變瞭出劍破關的初衷,這讓丹銅關如釋重負,說實話他們對這位吳傢劍塚走出的女子,是三分警惕三分畏懼四分敬重,很不希望跟她正面對敵。

院中娘兒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娘親一起坐在臺階上,看著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娘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瞭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著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嘆瞭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瞭。”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瞭!”

女子笑著沒有說話。

孩子抬著手蹦跳瞭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抬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那個高度,笑瞭笑。

“小年”身後站著一個人。

身高恰好在女子比畫的那個高度。

出竅神遊於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著她,輕輕喊道:“娘。”

兩軍對峙西壘壁,才熬過該死的梅雨季節,泥濘地面漸硬,一道出自太安城的聖旨不知如何被公之於眾,廣泛散佈,宛如一聲夏雷,驀然炸響在大地之上,使得人心搖動。

離陽徐驍之前好不容易用大半徐傢鐵騎精銳贏下景河一役,拼光瞭大楚號稱天下無敵的大戟士,正值氣勢如虹,隻差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西壘壁上一錘定音,然後聖旨一出,功虧一簣,對大楚形成的包圍圈本就沒有徹底完成,此時越發松動。

用十數萬徐傢將士性命換來的一場均勢,轉瞬間就變成危如累卵。

東北防線尚好,畢竟顧劍棠已經滅掉東越,不費吹灰之力,絕大多數顧部精銳猶在,哪怕沒有按約南下策應徐驍大軍,畢竟對大楚而言仍是一柄懸於頭頂的刀。可是南征途中從頭到尾一直規避正面戰場的大將軍趙波當,即便僅是負責構建西北防線這麼輕松的擔子,作為屈指可數有著皇室宗親背景的高官將領,竟然在關鍵時刻撂挑子,一口氣後撤瞭整整六百裡,似乎打定主意要隔岸觀火,這無疑是把景河一役的巨大戰果雙手奉送出去。趙波當比起南邊西壘壁戰場上殫精竭慮的徐驍,顯然要更早接觸到聖旨,所以當他的大軍連夜火速退至妃子墳六百裡開外的鉛山關之時,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意義上的兩國定鼎之戰,已經提前浮出水面!

當時兵力還占據優勢的大楚隻要重新奪回妃子墳沿線,就可以用不影響西壘壁戰局的兵力去獲得更大的戰略縱深,隻要兵力顯劣勢的徐驍膽敢分兵妃子墳,兵聖葉白夔完全可以率先在西壘壁戰場上吹響號角,從無敗績的葉白夔怎會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視而不見?大楚之所以淪落到當前的困局,就在於徐驍打瞭一連串近乎孤註一擲的速戰速決,名聲不顯的義子褚祿山正是在這些戰役中脫穎而出,正是這個擅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褚胖子,用一種蠻橫無理的毒辣手腕把大楚北軍給打蒙瞭,這才幫助陳芝豹清理瞭北線全部外圍,最終造就瞭景河大捷,迫使大楚不得不龜縮屯兵西壘壁,以至於空有人和,卻丟瞭地利。葉白夔身為大楚的定海神針,被譽為一人可當一國的兵法大傢,在此時作出瞭一個為後世史學爭論不休的決定,他放棄瞭初出茅廬就展露出驚艷軍事才華的曹長卿,而是選擇資歷深重、軍功卓著同時性格穩重的心腹大將蒙鵠,派遣此人率領一支精銳兵馬奔赴妃子墳。

與之針鋒相對,徐傢軍在不得不出兵之前,有一場局限於小范圍的激烈爭執,一向配合默契的兩大軍師趙長陵李義山之間,終於產生瞭第一次劇烈分歧。陽才趙長陵決意既然我方喪失瞭一鼓作氣的格局,而且趙傢皇帝又下旨不戰則退,那麼以大將軍為統帥的三十萬大軍,就退給離陽看一看,大可以光明正大退至妃子墳,甚至可以退到趙波當駐紮地,順勢“吃掉”這支兵馬,再讓顧劍棠也俯首聽命,解決掉後“顧”之憂,再來跟大楚跟葉白夔決一死戰。而李義山則認為這一退,就是讓僅剩下半口氣的大楚緩回瞭一口大氣,因此李義山建議果斷分兵,但同時絕對不可多分,兩萬是極限數目。一直溫文爾雅的趙長陵怒不可遏,直斥李義山兒戲,葉白夔明擺著比大將軍更早獲知聖旨和趙波當的撤軍,大楚從本就擁擠不堪的西壘壁東邊分割出去四五萬人,不會傷筋動骨,但是大將軍這邊的兩萬人,既有損於大將軍在兩軍對壘中的勝算,又是杯水車薪的昏聵舉措,更無異於去妃子墳白白送死。

氣氛凝重的軍帳之中,掛有一張大楚形勢地圖,被朱筆炭筆圈出一條條象征攻守的紅黑雙線,桌上用以精準計時的行軍箭漏則在緩緩滴水。

帳內,站著三十幾歲就已經可以關系天下歸屬的徐驍,一直在大帳內運籌帷幄的趙長陵和李義山,緊急召喚入帳的三位義子陳芝豹、袁左宗與褚祿山,還有一批步騎兩軍的功勛統領,有跟姐姐一起來自吳傢劍塚的劍士吳起,他算是陳芝豹的半個兵學師父,還有在騎軍中聲望不輸大將軍小舅子吳起的徐璞,是徐傢軍中頗為罕見的儒將,有將軍鐘洪武,還有新得綽號“步步成營”的步軍新銳燕文鸞,以及劉元季、尉鐵山諸位將領。可以說帳內這十幾號人要是被成功刺殺,隻需要死一半,整個天下就會是大楚的囊中之物。

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是他們為徐驍打下瞭江山。

他們都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地圖下,手指沿著那些條紅黑行軍路線輕輕抹過。武當蓮花峰頂,一心兩用夢春秋,三“人”各自入春秋看春秋,其中這個“他”出現在慘烈的景河一役中,然後一路跟隨到瞭西壘壁。隻是在他眼中,春秋中的人和物,顏色隻分黑白,他的喜怒哀樂,不會絲毫影響春秋的局中人。此時,鐘洪武還未一手掌控北涼騎軍,在他之前猶有吳起、徐璞兩座大山,燕文鸞已經瞎瞭一眼,但在大帳之內數他最是新人新面孔。褚祿山比起以後的祿球兒,似乎要清瘦幾十斤,戾氣十足,不像十幾年後那般時時掛著諂媚笑臉。成名已久的白熊袁左宗大概是顧不上打理胡須,胡茬子厚密,越發英氣勃勃。

老將洪澤還沒有病死在襄樊城外,大將蘇橫渠也沒有在西蜀境內陣亡。

徐鳳年望向站在徐驍身邊的趙長陵,看著這名出身大楚廣陵綠亭趙氏的謀士側臉,清逸並且堅毅,趙長陵是那種能夠讓君王公卿一眼見到便心儀的讀書人。攻打算是傢國所在的大楚,趙長陵非但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相反,徐傢鐵騎的經略大楚,大多出自他的手筆謀劃。趙長陵為主,李義山為輔,兩大謀士總能相得益彰。

徐鳳年稍稍偏瞭偏視線,那個一直心甘情願被趙長陵遮蓋鋒芒的寒門謀士,在趙長陵咄咄逼人的質問下,神情平靜。

這時候,師父的面色,還很好。

極少跟人爭執的李義山依舊沒有當面反駁趙長陵,而是走到地圖下,伸出手指點在妃子墳,看著帳內眾人,說道:“葉白夔早已出兵趕赴此處,顯而易見,若是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我會先後派出兩支兵馬:一支輕騎,以便應對我方的馳援;一支行軍相對緩慢的重騎,用作後手。西楚國庫裡頭的銀子多到不計其數,世人皆知,否則咱們大將軍也不會成天念叨著打贏仗後,一定要去金山銀山裡躺著美美睡上一覺……”

李義山說到這裡,便是趙長陵也臉色和緩幾分,徐驍訕訕然咧嘴,其餘將領皆是會心一笑。

李義山繼續說道:“大楚有兩塊金疙瘩,那十幾萬大戟士已經被咱們證明的確是過時的雞肋,但葉白夔麾下的六萬重騎,是否屬於累贅,尚待商榷。養重騎自然很燒錢,普通一騎大概起碼等於養肥三到四名精銳輕騎的價錢,利弊都很顯著,弊處是重馬重甲,在戰事真正開啟之前,行動不便,披甲慢,上馬慢,可以說除瞭一切妥當後的上馬沖鋒,什麼都慢,而且轉身更慢,在一次成功沖鋒殺穿敵方陣形後,仍是不能停,得繞出一個巨大半徑來緩沖,才能順利轉身展開第二次沖鋒。在合適的戰場上,被許多輕騎將領譏諷為隻能做一錘子買賣的重騎,其實是當之無愧的戰場之王,而地勢寬闊易於沖殺的妃子墳,就是大楚重騎便於發揮的合適戰場,長陵說我方分兵前往,隻要沒有五萬以上的人馬,都是送死。”

李義山言語急促,顯然是不想浪費一寸光陰,但仍是在這裡下意識停頓瞭一下,才說道:“當然是去送死。”

李義山迅速做瞭一個翻覆手心的手勢,繼續說道:“隻要打下大楚,接下來打蜀打唐打南詔,那就是順水推舟的小事,易如反掌!我們對此都不會懷疑,也正是我們徐傢鐵騎仗仗打頭,戰戰沖前,才一鼓作氣打到瞭西壘壁。但如果我們在這個節點選擇後退,避其鋒芒,接下來不說能否贏過大楚,大將軍能否繼續掌握兵權,都難說瞭。我們死瞭很多人,接下來照樣要死人,但是,這時候在妃子墳少死兩萬人,我們之前死的所有徐傢袍澤,都將白死!”

李義山不去看趙長陵,隻是盯著徐驍,沉聲道:“懇請大將軍,讓一人領兩萬輕騎去死!”

從各處戰場巡視中風塵仆仆趕來大帳的陳芝豹平淡道:“義父,不用兩萬人,給我一萬五千騎,但是我要體力最好的戰馬、最好的長矛、最好的弓弩,我去守下妃子墳。”

趙長陵盯著這個自己極為器重的年輕將領,神情復雜。

袁左宗伸出手掌摸瞭摸下巴胡茬子,笑道:“芝豹還要摸清各方軍伍的校尉用兵本事和習慣,才能做到最後一場大戰的如臂使指,畢竟還有那麼多外姓兵馬和眾多降將,拖延不得。還是我這個大閑人去妃子墳吧。”

褚祿山突然嘿嘿笑道:“這種大傢一起死光光的死仗,袁白熊你有我熟稔?跟我搶,你也不害臊?”

李義山平淡道:“妃子墳這場仗,葉白夔有先後手,咱們也得分作兩撥,算是先後赴死,前者死得要慢,越慢越好,最好是耗光大楚的所有輕騎,甚至務必要讓大楚重騎進行過一輪沖鋒。左宗擅長保存實力的騎戰。”

袁左宗點瞭點頭。

褚祿山瞪眼道:“那後邊的兵馬,總該是我的瞭吧?”

李義山搖頭道:“要是求一個兩敗俱傷,你去無妨,可那樣的話,大楚歸根結底還是贏瞭。葉白夔可以源源不斷派兵前往妃子墳,那就成瞭一場對我方很不利的消耗戰,除瞭消耗大將軍的實力,更消耗太安城的耐心,可惜任何一點,我們都輸不起。”

陳芝豹笑道:“我去好瞭。一萬五千騎給左宗,我隻要後續的五千騎,隻要左宗拖到大楚重騎投入戰場,我就能保證吃光他們,讓葉白夔再不敢用一兵一卒染指妃子墳。”

趙長陵擔憂道:“要是此時葉白夔突然展開決戰?”

主帥徐驍輕輕拍瞭拍這名有“滴水不漏,算無遺策”美譽的謀士的肩頭,爽朗笑道:“諜報上不是說那個大麻煩曹長卿還待在南邊嘛,葉白夔既然沒用此人,說明多半不敢過早決戰,何況這會兒還是他占優的,他一個大楚主心骨的大人物,沒必要跟咱們這幫光腳的窮光蛋豪賭。”

風流倜儻的趙長陵嘴角泛起苦笑,但終於不再堅持己見。

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是這一次兩萬輕騎的悄然長途奔襲,除瞭攜帶少數糧草,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為瞭掩人耳目,陳芝豹甚至特意策馬前往西壘壁前沿戰場,白馬長槍,一騎獨行。

大楚前軍都可以清楚看到此人的風采。

袁左宗領一萬五千騎率先趕往妃子墳,路線是先北再東。

上馬之前,李義山走上前,嘴唇微顫,卻沒有說話。

袁左宗猛然抱拳拱手,眼神清澈,神色堅毅,亦是沒有說話。

徐驍走上前,輕聲道:左宗啊,義父不會說什麼好話,就說一句。就算死瞭,好歹爭取留個全屍,以後入棺的時候,義父也好幫你穿上一雙親手縫的佈鞋。”

袁左宗聽著喪氣話,卻沒有半點憤懣,灑然笑道:“不用,留著給小年穿就行。就當左宗給他的禮物,這麼多年也沒送過他什麼物件,心裡頭總過意不去。”

徐驍揮手道:“去吧。”

一萬五千輕騎在深夜中悄然離開西壘壁。

徐驍站在原地,左邊是趙長陵,後邊是李義山,恰似大將軍徐驍的左膀右臂。

褚祿山蹲在義父前頭生悶氣,拔起一根僥幸沒被馬蹄踩爛的野草,連草帶泥嚼著。

徐驍在這名義子身邊蹲下,抬手拍瞭拍褚祿山的腦袋,笑著說道:“隻要這回能吃掉大楚,就由你做開蜀先鋒。義父本來已經許諾給左宗,他要是死瞭,剛好你來算上他那份。”

在徐傢軍中搶軍功比誰都翻臉不認人的死胖子,破天荒沒有半點高興,耷拉著肥頭大耳。

徐傢鐵騎,一撥撥老人走新人來,可自打追隨徐驍出兩遼起,打到瞭這座西壘壁,就沒有生離,唯有死別!

曾是狼奔豕突的楚、越、唐,現是狗屠驢販的奴、賊、盜,巍巍春秋,隻餘下個傷春悲秋,笑哉悲哉?

傳聞神州陸沉的罪魁禍首黃龍士,在親眼瞧見士子北奔的一幕幕淒涼場景後,隻是捧腹大笑,作瞭數支幸災樂禍的曲子以供後人哼唱,自稱不但武林要感激於他的顛倒氣運,文壇更該如此,因為國傢不幸詩傢幸。

春秋這盤逐鹿大棋收官時的士子北奔,離陽正史上隻記載有一次永徽北渡,嘉勉以一段段華美辭藻,不吝稱贊,贊以八姓衣冠過廣陵。但在北莽史書上,則有兩次,除瞭筆墨簡略的永徽北渡,更多書寫的是在徐驍就藩北涼之前的第二次北渡。這一次對離陽朝廷徹底失望的中原士子名流,開始瘋狂擁入北莽如今的南朝境內,如今占據南朝高位的所謂豪閥,絕大多數是此時如喪傢犬般倉皇北竄的高門大第。這些大族當時不遺餘力在太安城暗中運作,希望讓性情相對溫和的顧劍棠封王北涼,而不是那個姓徐的劊子手,他們堅信兩人之中誰能封異姓王,會決定著離陽接下來的國策是嚴密還是寬大的風向。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那個瘸子要以藩王身份而非普通的封疆大吏,親自坐鎮帝國西北門戶,如此一來,他們就希望趕在大門完全關上之前,樹挪死人挪活,為傢族子弟在離陽朝廷接下來的“秋後算賬”中留下幾縷香火,哪怕是背負著依附北蠻子茍延殘喘的罵名,也在所不惜。對於他們這些動輒四世三公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國更換姓氏,從來不是什麼滅頂之災,故而國亡事小,傢破事大!

一座座名門望族丟瞭老樹根,不說其他,僅是那些幾百年下來代代珍惜如命的族譜祖像,在北上逃亡途中就散落滿地無人顧。

春雨綿綿,一個年輕人蹲在路旁,他撿不起翻不開那些珍貴圖譜,就隻能看著當下正攤開著的一頁族譜。撰譜之人顯然是位書法宗師,字跡飄逸而不失風骨,這頁譜牒所寫文字,字字珠璣,寥寥幾筆就能寫出某一位傢祖的功績全貌。然後一隻扛有四隻金漆箱子的疲累騾子就踏著蹄子一踩而過,一腳踩爛瞭整本譜牒,使之深陷泥濘,字跡趨於模糊。年輕人站起身,眼中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人流,一族跟一族,一姓接一姓,共同由南向北奔走。他輕輕收回視線,看到那匹騾子所扛的一隻箱子在繩斷後轟然墜地,濺起許多泥濘,趕騾人全然視而不見,隻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騾子身上,不是心疼那隻箱子裡數代人重金購置的孤本古籍,而是惱火騾子的蹄子太過緩慢。

這支駿馬騾子夾雜而走的慌亂車隊過後,後邊的車隊就要井然有序許多,並無騾驢這些低賤畜生,盡是在北地逃亡途中極有華而不實之嫌的高頭大馬,車隊也尤為綿長,約莫不下四百人,乘車乘馬之人,不論老幼青壯,都不像前後車隊那般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其中幾輛車子的馬夫身後簾子以外的位置上,簇擁著許多衣襟為春雨略微打濕的白衣稚童,男女皆有,無須手捧書籍,皆默誦詞章,瑯瑯上口。一名族塾教書先生模樣的老人坐在稚童之中,閉目凝神,偶爾才會跟隨學生們一起出聲。

夢而遊春秋的徐鳳年沒有跟隨這支車隊前行,隻是駐足原地,一直從“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聽到“堅持雅操,好爵自縻”,最後到“高冠陪輦,驅轂振纓”,讀書聲才漸漸消散於耳。

一直不出聲的年邁教書先生在這期間隻高聲誦讀瞭一次,而且無法掩飾老人的眼眶濕潤,“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徐鳳年心想,他們不是什麼後世史書上人人唾棄的北奔喪傢犬,他們大概才算真正的北渡衣冠,而他們,應該有朝一日返鄉祭祖,但是那位教書先生,則肯定有生之日見不著傢鄉的楊柳依依,青苔流螢。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無依無靠的老儒生,就那麼盯著徐鳳年,想必在附近的陽間活人眼中,對老儒的癡呆作態,也早已習以為常,一路北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氣死、投水而死。

頭頂春雨的老儒生捻須笑道:“總算見著這個你瞭。”

“你早就算到瞭?”徐鳳年習慣性張口,雖然啞然無聲,但這個日後會饋贈一隻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見他,更應該“看得見”他說話。

在旁人看來就是在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老儒生點頭一笑,“貧道說過,哦不對,是將來有一天會在倒馬關內對你說,貧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隻算人。趙希摶授予你弟弟徐龍象的大夢春秋,是一條漫長的夜路,而那隻包子,算是指路的燈籠。”

袁青山微笑道:“兩朝滅佛,唯獨北涼誠心親佛,你既然願意扛起重擔,那麼就該你得到劉松濤的那份氣數,由此搭起瞭燈籠骨架,因此龍樹僧人的那碗血,也該點亮籠中燈芯瞭。可惜啊,貧道到底還是沒能親眼見過另外兩個你。”

徐鳳年問道:“你不擔心北莽被離陽覆滅?”

袁青山搖頭淡然道:“王朝可興衰,浩氣需長存。”

徐鳳年抬頭望著灰蒙蒙天空,輕聲道:“這個‘我’,已經親眼見識過齊玄幀坐斬魔臺斬天魔;李淳罡青衫仗劍入西蜀,劍氣滾龍壁;西蜀劍皇替天子一劍守國門,直至劍毀人亡,為馬蹄踐踏成肉泥;鄧太阿騎驢拎枝入江湖;襄樊守將王明陽在城破之後自刎,捧一舊罐而死,罐中堆有妻兒枯骨,曾以此罐做烹具。見過瞭許許多多人事,可一直覺得沒能找到該找之物。”

袁青山說天機卻不說透,“一心二用三人夢春秋入春秋,各有所尋,不外乎儒釋道三教根柢。後兩者與你天然相親,其實不用你找,就已找到你,水到渠成而已,隻欠其餘兩人回神,你不用太過擔憂。至於儒傢的浩氣,你要刻意尋找的話,多半是找不到瞭。就算你去找棋待詔的大官子曹青衣,找黃門郎的張巨鹿碧眼兒,恐怕找遍瞭春秋,都隻會徒勞無功。”

徐鳳年嘆瞭口氣,“那如何去擋路?”

袁青山閉目掐指,睜眼後緩緩說道:“貧道畢竟不是真的神仙,飛升之前註定算不準身後事。不過此時此地,貧道不管如何竭力推算,你都攔不住王仙芝。”

徐鳳年沒有任何焦躁不安。袁青山又凝視著這個“徐鳳年”的氣象,掐訣如飛,臉色陰晴不定,“奇瞭怪哉,為何越算你越是必死之局?!既然是如此,為何我以後會跟你用包子換銅錢?”

儒生裝束的北莽國師陷入沉思,許久後抬頭道:“這興許便是天道漏一,貧道也算不準一些人一些事。貧道也不能與你言談過多,這就要護送這些士子進入北莽。徐鳳年,你好自為之。”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鳳年一直停在原地,給泥濘路上的車隊墊底,這才跟在後頭,在日後的幽州邊境目送他們繼續向北遠去。

然後徐鳳年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他進入這座黑白春秋後有過許多次閉目,總是一睜一閉之間即一夢,永遠猜想不到下一次睜眼會出現在何時何地,更不知道又會見到哪些人。

之後數度睜眼閉眼。

徐鳳年見到瞭清涼山王府搭建的整個過程,也知曉瞭為何羊皮裘老頭會在此被大亭鎮壓。原來這裡正是酆都的遺址,是同為四大宗師之一酆都綠袍的傢鄉。後人都以為當時最隱秘的幫派“酆都”必然是鬼氣森森的地下之城,不曾想到那名女子宗師會選擇一處青山綠湖之畔,取名為酆都。也許僅是在說心死之人棲息於心死之地,也許沒什麼緣由,就是女子鐘情於大漠黃沙之中的這顆綠珠子,喜歡跟她衣裳相同顏色的地方而已。獨臂無劍的老人一人占山,便拒退瞭新涼王徐驍的數百精騎,後來是徐驍數次獨自一人提酒上山,皆是在貧苦北涼之地千金難買的中原好酒,就坐在老人身邊,說著一些平時不可言說的心裡話,好幾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徹底醉倒在老人身邊,依舊醉話連篇,都是給李義山攙扶下山的。終於有一天,羊皮裘老人接過瞭徐驍手裡的一壺新酒,破天荒開口詢問堂堂北涼王此酒如何,徐驍直言不諱說這沒名字的劣酒,比起以往的好酒,口味差得遠瞭,但價錢便宜,喝著痛快不說,更是很能醉人,這就足夠。老人喝瞭一口,說這酒其實叫綠蟻,以前有人勸酒,他也是嫌棄此酒的劣烈。

二姐後來作詩,綠蟻酒第一次被北涼以外熟知,得以風靡離陽朝野上下,應該是來源於此。

之後閉眼復睜眼,期間看到瞭頭回進入清涼山梧桐院的兩個女孩,一個她當時還叫著紅麝,青鳥還是青鳥,但多瞭個姓氏,王,王青鳥。

隻是那會兒兩個女孩的性情與日後截然不同。紅麝帶著濃重的北莽氣息,眼神冷冽如刀子,見著誰都心懷敵意,哪怕是那個需要她侍奉的小主人,北涼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例外。青鳥則截然相反,他父親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亦是死得最晚的槍仙。王繡晚年得女,對其尤為寵溺。她的初次入府登山,並非以婢女身份現世,而是作為小貴客,當時尚未改姓的王繡師弟劉偃兵帶著少女進入王府,隻是未與少年徐鳳年相見。後來發生瞭陳芝豹大逆不道弒師的巨大變故,劉偃兵曾經單槍匹馬挑釁有五百騎護駕的北涼王,直到最後被劍九黃用瞭八劍才堪堪攔下。對江湖武夫向來很不客氣的徐驍竟是任由這名武道天才離去,許他三次報仇機會。三次用完之後,劉偃兵既沒有殺掉徐驍,也沒能殺掉在邊境上如日中天的陳芝豹。他跟後來已經做瞭幾年馬夫的劍九黃不打不相識,相約喝酒,劉偃兵才知道本名黃陣圖的缺門牙老劍客,原來是西蜀劍皇的師弟,起先是跑來北涼報仇,後來也是很多次殺著殺著,就沒瞭那份恨意。

劉偃兵隨口說瞭一句,君臣死國門,劍客死江湖。西蜀劍皇,兩者都死得其所。老黃笑著回瞭一句,是這個道理,不過俺可說不出來這種話。

老黃還說他挺喜歡那個小殿下的,不會嫌棄自己一身馬騷味,看人的時候,的確是在看人,不像以往走江湖瞧見的許多豪閥王孫,看門當戶對的傢夥才算看人,看其他人都是看狗。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小子隻要去馬廄牽馬,都會偷偷給他這馬夫帶來一壺酒,看著自己喝就很開心。老黃說這孩子總念叨著江湖好玩,老馬夫就說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帶他去真正的市井江湖走一走看一看,這個孩子一定會失望的。

說到這裡,缺門牙的老黃笑得合不攏嘴,不小心從嘴裡漏出許多黃酒。

沒過多久,青鳥就丟瞭那個姓氏不用。而劉偃兵也改姓徐,當瞭老涼王的親衛扈從。

不知為何,這個徐鳳年知道瞭自己是最後一次睜眼神遊於春秋。

他站在一名小姑娘的裹屍草席附近,隻能看著她被人嘲諷和毆打,然後他看到瞭年輕世子殿下即年輕自己的鮮衣怒馬。

車上坐著當時城內身價最高的腴美花魁,見一面就需要五百兩銀子做敲門磚,哪怕他是北涼王的兒子,隻是從她嘴裡聽一些江湖趣聞,也得一樣付錢。

徐鳳年雖然看書可以過目不忘,但依舊對眼下這份場景很記憶模糊,所以他“未來”哪怕多次從小姑娘手裡接過醬牛肉,哪怕後來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殺,也沒有認出她會是當年那個自己隨手贈送出一根珠釵的小女孩。

亂世人命賤如草,歲歲有榮枯,誰會留心自己在年少時一份本就是漫不經心的善舉?

那時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著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殺,想著如何才可以練武報仇,想著如何應對師父李義山的繁重課業,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過來。如果說許多豪族子弟還能有些閑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還可以為賦新詞強說愁,那麼他的整個少年時代,始終是灰蒙蒙霧沉沉的印象。既記仇,又懵懂無知,還會不懂事地去惱火遷怒於徐驍空有北涼王跟大柱國的兩大頭銜,卻毫不作為,不肯報仇。所以那時候的徐鳳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連徐驍這個有三十萬鐵騎的藩王都報不瞭仇,就算他世襲罔替成瞭北涼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著習武,練刀,成為一名絕頂高手,然後去太安城找那個坐龍椅的皇帝。

徐鳳年來到一座新墳墳頭,在暗中護送小姑娘的徐傢扈從離去之後,看到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黃三甲。

春秋三大魔頭之首的黃龍士。

遊歷北涼安植長線諜子的男子,這段時日本就一直在仔細觀察那個少年殿下,他出現在跪在墳前不起身的小丫頭身邊,蹲下身,捏起一塊黃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遞給小丫頭,問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聽到聲音,沒有接過泥人,而是跪著後移幾步,眼神冰涼。

他雙指捏住泥人,抬瞭抬手臂,繼續問道:“像不像?”

破草鞋爛薄衣,雙手雙腳都長滿裂開見骨凍瘡的小姑娘,呆滯瞭一下,瞪大眼睛看著那隻泥人,一把搶過,小心翼翼雙手抱在懷裡,終於號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聲笑道:“泥人像你娘親,但你,像我女兒,很高興遇見你,這比我在這個春秋找到任何‘書上之人’,都要開心。”

小女孩隻顧著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異常溫柔,就像一個幾近絕望的父親,在萬裡之外的他鄉,找到瞭失散多年的親閨女。繼續說道:“我叫黃龍士,在這裡獨占瞭春秋三甲,你以後就叫賈傢嘉好瞭,你生在春秋,就當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個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瞭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這個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應該沒有惡意。

因為她打心底裡不討厭。

黃龍士坐在墳前泥地中,“我以後會教你武功,你要報恩的那個少年,也是書上之人,可他會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記載瞭很多種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罵名,最好也是最壞的一種,說他是死在北莽鐵蹄之下,死無全屍。我想以後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種很好的報答瞭。”

黃龍士看著她聽不懂太多卻滿是悲傷的稚嫩臉龐,心驀然一軟,輕聲道:“既然翻書之人莫名其妙來到瞭書中,並且沒有被書頁壓死,那麼以後的事,可能就會說不定瞭。”

黃龍士站起身,笑著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牽著站起身,然後望向遠處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黃龍士轉頭看瞭眼那隻新土培成的小墳包,嘆瞭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墳會被不敬鬼神的貪財之人一次又一次刨開,隻為拿走那支綴珠金釵。但他沒有跟她說這個。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黃的向日葵地,折瞭兩稈,一稈擺在墳前,然後她想瞭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稈,放在腳邊。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遠方,重重磕瞭三個頭。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鳳年,輕輕側過身。

蒙學“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氣勢恢宏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開篇,其中宇宙又解析為“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八字。

道教老真人趙希摶所學的大夢春秋,歸根結底,是緣於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無本,入無竅”。

這才是後世天人出竅逍遙遊的精髓所在。

此時此地的這個徐鳳年,抬起頭,跟那個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黃龍士一起望向遠方。

小蓮花峰頂,以往十次出竅神遊都不妨礙外在肉體行走思想的新涼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當跟劍癡王小屏相同輩分的宋知命、陳繇、俞興瑞,這三名老道人輪流為徐鳳年“鎮守關外”。

不斷有神俊遊隼落在龜馱碑之上,傳遞來諜報,其中第二份姍姍來遲,因為在那柄桃木劍飛掠上山之後,當時正在守關的宋知命就等於知道結局瞭。陳繇和俞興瑞聞訊趕來,都默不作聲。

俞興瑞在師兄弟中除瞭小師弟洪洗象,數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龜巨足,仰起頭,不敢去看那柄懸停飛劍。

比這位此代武當掌教的師父更年老的陳繇,坐在這個師弟身邊,輕聲道:“這算喜喪瞭,你也別讓小王師弟走得不安心。”

俞興瑞木然點瞭點頭,說道:“掌教師兄走瞭,小師弟走瞭,王師弟也走瞭,宋師兄也說自己快走瞭,這才幾年工夫,咱們六個師兄弟……”

陳繇笑道:“可他們走得都沒什麼遺憾啊,而且你回頭想一想,玉斧給你帶上山瞭,還有那麼多後輩孩子也都上山瞭,以後還會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時候看著那些年輕臉孔,連我這麼個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興瑞嘆息一聲,悶聲道:“我可沒你想得開。”

陳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強。”

俞興瑞沉聲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師弟,他繼續當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認他這個徒弟。”

陳繇氣乎乎道:“還講理不講理瞭?師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紀瞭還想吃板子?”

俞興瑞突然笑瞭笑,揉瞭揉臉頰,感慨說道:“咱們年輕那會兒,是彭師伯管著山上戒律,我總喜歡跟師伯作對,他老人傢氣急後總說有本事當掌教才不來管我,不承想玉斧這孩子倒是當上瞭掌教,我啊,也算沒遺憾瞭。”

陳繇憂心忡忡道:“這麼一個個去攔,不是個事啊。”

行走江湖時間最長的俞興瑞搖頭道:“沒法子的事,歷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瞭新近那趟劫持高樹露,魔頭洛陽和斷矛鄧茂聯手過,何曾聽說還有哪兩位並肩作戰?何況這次鄧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長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經復國,也不會離開廣陵道。退一步說,就算有人願意跟小屏聯手迎敵,咱們師弟會願意?再退一步說,真願意瞭,恐怕就萬萬使不出那最後圓滿一劍瞭。更退一步說,攔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時間,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絕對不快,攔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破綻罷瞭。”

陳繇無奈道:“小師弟要是還在就好瞭,這種戰事,一個人比三十萬鐵騎都要有用。”

俞興瑞想瞭想,說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來。”

陳繇不再說話。

兩人坐在龜馱碑另一面,冷不丁聽到師兄宋知命驚訝出聲。

兩位老人起身去看,終於釋然,相視一笑。

一個“徐鳳年”回神,但是沒有歸竅,站在桃木劍附近,對三位武當真人輕輕作瞭一揖。

在一個月後的明月當空照峰頂之時,陳繇等到瞭第二位“徐鳳年”歸來。

他身前,有一團靈動紫金之氣,圍著這個“徐鳳年”悠悠然流轉縈繞。

徐鳳年側躺在崖畔,單手撐起腦袋,面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臥忘其年。不臥氈,不蓋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裡墜,驪龍叫喊鬼神驚,我當恁時正酣睡……

以眼對鼻,鼻對生門,心目內觀。綿綿呼吸,默默行持,虛極靜篤。真氣浮丹池,神水環五內。呼甲丁,召百靈,吾神出乎九宮,恣遊青碧。夢中觀滄海,煙裡提陰陽,不知春秋以外已過多少年……

這位忘憂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無憂。

山上已經有三位“徐鳳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後一位瞭。

在一個朝霞萬丈的清晨,坐著的徐鳳年仿佛如遭雷擊,似乎想竭力醒來。

陳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夢春秋的玄妙,也該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消息。

照理說,最新一份諜報上說王仙芝還在河州,尚未進入北涼道,徐鳳年哪怕預演計算到瞭什麼,最不濟還有徐偃兵可以抵擋上一陣,新涼王萬萬不該如此急不可耐才對,難道是睡夢神遊之中遇到瞭什麼不可抵擋的挫折?

陳繇不敢言語,隻能聽天由命。

終於,徐鳳年睜開眼睛,沉思片刻之後,呢喃道:“不能再等瞭。”

暫時隻有高樹露體魄而無齊全魂魄的徐鳳年轉身,面對陳繇愧疚說道:“這些年,我欠瞭武當太多。”

陳繇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沒有真武,何來武當。”

隨後陳繇忍不住小聲問道:“為何早早醒來?”

徐鳳年一笑置之,隻是搖瞭搖頭,並沒有給出答案。

徐鳳年走向崖內十幾丈,轉身後開始奔跑沖刺。

其餘兩位“徐鳳年”則讓出瞭一條山巔道路。

徐鳳年一躍而出蓮花峰。

撞入雲海。

墜向山腳。

隨著聲如大山撞天鐘的巨響遙遙傳來,就連站在峰頂的陳繇都覺得整座山峰搖晃瞭一下。

陳繇突然有些不安。

這可是鐘響如喪鐘啊。

徐鳳年雙膝彎曲落地,在山腳砸出一個數人高的大坑,躍出坑後,繼續朝著北涼邊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總有一個不用去講道理的瞬間,會讓人生出一個念頭。

當死則死!

徽山紫衣和武當劍癡先後攔路王仙芝,兩場大戰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峽口外鐵鎖沉江所在的這一段廣陵江,依舊江水平緩如昔,隻是不斷有武林中人趕來觀看“遺跡”,既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撞出的棺塚,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撥撥江湖豪客來瞭又去,大多惋惜沒能親眼瞧見王小屏臨終前的地仙一劍,以及那一襲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無人知曉在廣陵江下遊某地,龍虎山無名老道靜候多時,雖然僅是中年人的面貌,卻總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暮氣。趙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攬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樹露曾言一口吸盡廣陵水,原是譬喻一氣呵成貫通萬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隻是用作譏諷某人一勞永逸。四百年間,褒獎之言竟然淪為貶低之語。本名早已棄而不用的道人望著水中的模糊面孔,輕輕吹瞭口氣,掌中渾濁江水漣漪微微,剎那之後,清澈平穩如鏡,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過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隻存於天子趙傢族譜之上的老人嘆息一聲,向上拋起手中水鏡,雙指彎曲,從鏡面中捻住那抹紫色衣角,隨著道人做出這個動作,廣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緩緩浮出。這無疑是指玄境界中極為晦澀艱深的一手“水中撈月”。女子已經不復起先蜷縮如胎嬰的姿態,盤膝坐江,不過仍然閉目凝神。這段時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沒有為江水沖擊往下遊退去,反而往上遊峽口推移,但是隨著生出一股新氣縈繞體魄,這才開始隨水而下,最終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撈出。

老道人這百年來除瞭名聲不顯,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線,隱於不言,細入無間,這才是孤隱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養出惡龍,是用以汲取龍虎山趙氏氣運,滋養龍興於太安城的本傢趙氏;下馬嵬驛館移植下老槐樹,是為瞭鎮壓徐傢父子的煞氣,跟同輩人的天師府老傢夥趙宣素對賭,一璽換一璽。但是他趙黃巢在毗鄰徽山的龍虎山結茅隱居,交好於軒轅大磐、軒轅敬城這對性情截然相反的祖孫,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嘗沒有隱情?隻是這種點到即止的行徑,從來都不會幹涉到他潛心百年的大業。就像一種閑情雅致的點綴,像是一位隱士在院中栽瞭一株梅,花開是好,不開也無妨。

趙黃巢望向在水面上緩緩站起的年輕女子,年齡漸長,越發形似,不知為何一些神似之處卻越發稀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也難怪劉松濤在最後關頭,選擇瞭後者,而不是她。軒轅青鋒睜開眼睛,對這名看不出深淺的道人充滿戒心。趙黃巢微笑道:“你無須如此,大雪坪上許多留給你的遺產,例如軒轅大磐來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親專門留給你用來駕馭下人的‘寬心丸’,都出自貧道之手。”

軒轅青鋒將信將疑,冷笑道:“哦?如此說來,真人該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對?是要我這個做晚輩的替先人還債?”

趙黃巢笑著搖頭,何止是不像她,簡直是太不像瞭。當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來這麼多心眼。也對,若還是當年那個懵懂女子,怎麼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無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瓏心竅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趙黃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的霧靄,語氣趨於冷淡,說道:“貧道以往跟徽山兩代人交好,是看好軒轅大磐的野心勃勃,軒轅敬城的正心誠意,隻是他們都沒能成事,貧道那點可有可無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諸東流,並無怨言。”

軒轅青鋒問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趙黃巢笑問道:“軒轅青鋒,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鑄造真正的菩薩金身,然後一步跨過天象?要知道王仙芝舍棄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個不留,實則是留瞭後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實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武林盟主,很難繞開貧道。你如果覺得貧道是井底之蛙,口氣太大,那就換一個說法,貧道可以讓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許多彎路。”

軒轅青鋒甚至沒有掩飾她的鄙夷神情。

趙黃巢修身養氣的時間,已經是凡夫俗子的兩世甚至是三世之長久,自然不會因此動怒,平靜道:“方才貧道想到半句話,叫人爭一口氣。軒轅青鋒,你既然躋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軒轅青鋒雖然極端不信任這個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沒有半點輕視小覷的心思,猶豫瞭一下,抖瞭抖袖子,幹脆就席水而坐,幾乎同時,趙黃巢也席地而坐,兩人平等相視。軒轅青鋒沉聲說道:“爭一口氣,先爭己身氣數,孕養的是氣機,再爭天下氣運,成就磅礴氣勢。一切都在漸進之中,然後在某時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鯉魚遊千裡,終於躍過龍門。”

趙黃巢面露贊賞,點頭道:“氣數、氣機、氣運、氣勢,都在一口氣的范疇之內,陸地神仙之下,準確說來是天人之下,無人可以免俗。軒轅青鋒,你在武道上,雖然走的是一條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門左道,卻也已登堂入室。”

軒轅青鋒冷笑道:“真人今日找上我,就是說大道理來瞭?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斬魔臺上十年一度的佛道爭辯。”

趙黃巢仍是心平氣和,也不故作捻須的高人姿態,雙手疊放在膝上,微笑著拋出一句:“做筆交易,如何?”

軒轅青鋒低頭彎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見鮮血青筋、唯獨不見白骨的透明手腕。趙黃巢朗聲笑道:“不做無妨,何時想明白瞭,那時若是貧道還未身死道消,依舊有效,隻需來龍虎山喊我一聲即可,貧道原名趙黃巢。”

軒轅青鋒點瞭點頭,默然無語。

趙黃巢站起身,一閃而逝,笑聲陣陣傳來,“國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為青帝,待到秋來九月八,扶搖山上搖桂子,此花開後百花殺……”

軒轅青鋒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嫁衣子和寬心丸都是舊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遺產,前者是軒轅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則軒轅青鋒就算廣殺高手汲取內力,也絕不會有迎戰王仙芝時的大天象修為,後者則是一種玄奇蠱藥,防止恩威並濟之後人心猶是反復不可信。這個叫趙黃巢的道人應該所言非虛,確是牯牛大崗的舊識。隻不過軒轅青鋒掌握徽山大權之後,除瞭自己,誰都不信,對龍虎山上的道士更是惡感深重,怎會輕易跟一個橫空出世的無名道人做買賣。軒轅青鋒縮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後,她環視四周,視線最後有意無意停留在一稈落水蘆葦上,腳尖一點,踩在蘆葦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襲紫衣,重出江湖,隨水東流。

河州驛路上,一頭龐然大物橫沖直撞。

大多數商旅都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隻看到塵土飛揚,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聖。一些有眼力見兒的江湖高手才認得出,那隻巨大活物竟是一個異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傳說中隱匿於昆侖山上的先古荒人遺民,身高兩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聖人治水,功成之後便是讓九百昆侖巨人分別搬運九鼎鎮壓九州。

這名巨人手腳皆觸地,奔跑如雷,腳力遠勝塞外名駒。

身上坐著一位頭發斑白的老人,腰間勒捆瞭一根繩索,以防墜落。

在春秋之間禍亂九國的老魔頭,此時本該在西楚復國中繼續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國揭竿而起的關鍵時刻,老人竟然棄之不顧,招來遠比提兵山昆侖奴要更加名副其實的奴仆,奔赴北涼邊境。

老人一路顛簸,除瞭不得不停留的飲食休憩,從頭到尾沒有耽擱一點點光陰,也沒有半句言語,但是臨近北涼道後,就開始時不時地有些喃喃自語。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瞭,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在氣候未成的時候,城破人死!虧得老夫幫你把江湖變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領情也就罷瞭,瞧姓徐的小子不順眼也行,可為何要連累一個小丫頭?

“王仙芝,徐鳳年,你們兩個都該死!要是我那閨女死瞭,王仙芝你休想鎮守天門,北涼也休想有片刻安寧!

“尤其是你徐鳳年,打不過王仙芝又如何,磕頭求饒便是,王仙芝見你如此沒出息,自然會不屑跟你一戰,非要不知死活,占據高樹露的體魄與氣魄,怎的,怕高樹露宰瞭曹長卿,你心儀的女子就要無所依?你連北涼安危都顧及不來,還敢奢望去護住那薑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睜睜看著我那閨女去送死,我黃龍士以前是禍害過北涼,但也給北涼留過退路,以後你小子就等著真如書上所寫,死無全屍!”

昆侖巨人已經奔入河州,直線趕往幽河兩州接壤的邊界。

黃龍士一顆心開始越發下沉,因為不管他怎麼看,那小子都沒能功成圓滿,根柢源自四百年前一位無名道人的大夢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來,那小子生性謹小慎微,卻也算顧全大局,如今重擔在肩,如何會為瞭一個雙方牽掛極為纖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設身處地,不說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涼薄的黃龍士,就是尋常人,也萬萬不會如此莽撞行事,因為這個時候出手,自身修為沒瞭,傢業沒瞭,國事也貽誤瞭,後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為過。他徐鳳年袖手旁觀才是正確之事。

黃龍士這麼多年,風光無限好的背後,不論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無策。

座下巨人已是強弩之末。

黃龍士仍是冷血說道:“你該去死瞭。”

巨人毫無怨言,拼得七竅流血,也要奔盡最後三百裡路程。

三百裡之後,一路屏氣凝神的黃龍士就要開始步行前沖,然後盡力趕在王仙芝動手殺人之前到達。

前提是那傻閨女還沒死!

黃龍士有一句話沒有對那個妮子說過,若不是遇上她,他在離陽一統中原之後,就該退隱山林,專心習武修道,然後試試看能否飛升,人間無所戀,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風景。

臨近幽州,黃龍士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剎住身形,雙手雙腳在地面上抓出數條溝壑。老人躍下,向前掠去,隱約愴然道:“來不及瞭。”

王仙芝說到做到,哪怕對手是個小姑娘,是個很有新意的殺手,可他既然說過下一次見面就要她死,所以當她不惜命地攔在邊界驛路中央時,王仙芝就真的上前,一腳踩踏在個子不高的小姑娘腹部。

她後仰倒去,身軀倒滑出去十數丈。

已經沒有什麼氣機傍身的她,背後衣裳破碎,傷痕累累。

她理該是站不起來的,躺著死去,可她大概是靠著那口氣,搖搖晃晃站起。

她站起身後,仍是沒有半點懼意。

她殺過王明寅,殺過柳蒿師,殺過很多很多的高手,她不怕殺人,也不怕被人殺。

她隻是有點不快樂,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她還完瞭釵子。

可還沒還完他後來送給她的貂帽。

她的視線早就模糊不清,但仍是抬起頭。以前有一次,她與一截柳和一個胖女人還有一個老諜子相互捕殺,那一次撐不下去瞭,然後他就從天而降,落在瞭她身前。

她就很開心,不是開心可以活下去,而是開心他來瞭。

就這麼簡單。

呵呵姑娘閉上眼睛,老黃說人死瞭,就是睡一場誰都再也吵不到叫不醒的春秋大覺,她覺得挺好,睡嘍。

這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隻溫暖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柔聲道:“不準睡懶覺。”

半睡半醒之間,她又感到身後人走到她身邊,對自己和對那個很厲害的老頭子分別說瞭一句話。

一句很輕。

“我來瞭。”

一句很重。

好似天下世間都聽到瞭。

“王仙芝,你該死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