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十章 徐鳳年東海收劍,新武帝收徒三人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瞭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

徐鳳年收瞭一個貧賤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見到東海卻未進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竄的響馬,救下一傢子孤兒寡老,這其中有個本無牽連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差些給馬賊一矛挑死。徐鳳年隨手救人之後繼續駛向武帝城,少年性子跳脫,鬼怪靈精,不知怎麼就盯上瞭徐鳳年,大概是覺著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漢瞭,牛皮糖似的跟在馬車後邊跑瞭幾天,奔跑途中,舍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幹脆脫下拴在腰帶上。少年腳力還算不錯,加上徐鳳年的馬車不急著趕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暫遠遠拋開,總能給少年追上。徐鳳年一夜在海邊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縮在遠處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內。他小心翼翼掀起簾子,靠著車壁盤腿而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位公子哥,猶豫著是該喊俠士還是先生。還是那位公子哥主動開口,問瞭兩個問題後,少年都是拼命搖頭,第三問題就更讓少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瞭,是問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沒點頭,隻是漲紅瞭臉,扭捏說他付不起拜師禮金,那人說不礙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瞭師徒的兩人,言語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邊土生土成的漁傢子,爹娘死於出海捕魚,跟爺爺相依為命,老人病死後,少年便離鄉背井,他自小便有遠超同齡人的氣力,除瞭乞討,給人哭喪、扛私鹽,幾乎什麼能賺到銅錢的活計都做過瞭,倒也沒餓死。

少年王生到底隻是不知城府為何物的歲數,得知這個好像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師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躍無比,管不住舌頭唧唧喳喳起來。少年本性淳樸,有著赤子之心,認人深淺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認人好壞,反而要準。他跟師父朝夕相處瞭幾天,就知道師父應該是挺好說話的人,敬重遠遠多於畏懼。不過讓少年有些遺憾,這個長得比女子似乎還要好看的年輕師父,不太喜歡聊天,大多時候都是他在那裡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掏光肚子裡那些道聽途說的江湖軼事趣聞後,就隻能說些從長輩鄉鄰那裡聽來的古話老話。好在沒瞭清凈的師父也不跟他計較,傳授給瞭他一套晦澀口訣和綿柔拳法。口訣是記不太住,讓他頭疼,拳法則是軟綿無力的架勢,不過少年知足常樂,能真正習上武,就心滿意足。前年才離鄉,在劍州一個攤子,看到有個老人販賣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碎銀子都一股腦交出去,老人也好說話,打開竹簍子,任由他揀選,他不識字,不過聽老前輩報出書名,都很像是絕世武功,給人感覺哪怕練成瞭書上一招兩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瞭,王生最後挑瞭本劍譜。初出茅廬的少年不諳世情,可畢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過也不惱,那本狗屁不通的劍譜一直藏在懷裡,就當認識瞭百來個字。

離那座武帝城隻有一日路程,海風習習潮來汐往,輕輕松松便拂散瞭初夏的那點燥熱。少年王生本就在海邊長大,不覺得海風微腥,隻覺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離鄉幾年,記起瞭不在世的親人,王生沉默起來。

徐鳳年之所以不與這個徒弟交談,不是後悔收瞭生平第一個弟子,嫌棄他資質平庸,而是因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觸之後,才發覺這身材結實的少年竟是女兒身,奇就奇在她的氣機脈象,半點不像女子的流轉軌跡。女子習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頸,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門中女子真人也鳳毛麟角,都是有講究和道理的。百年以來,女子劍仙就他娘親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隻有一位,若不論劍,女子躋身一品高手也還是屈指可數,當年的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綠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陰氣更重一點,有洛陽和軒轅青鋒,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鴉。女子男相,道理類似南人北相多福祿,徒弟王生的資質其實還算不錯,不過徐鳳年練武前後,見多瞭江湖頂點的風光,資質出彩,往往小時瞭瞭大未必佳,練武一事,後勁至關重要,後勁足,機緣多,兩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鳳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歸根結底,很簡單。

王生腰間挎瞭一把木劍。

當初第一個問題,徐鳳年問王生肯不肯以木劍換吃食。王生不肯。徐鳳年又問肯不肯以木劍換銀子,王生還是不肯。

深夜時分,離著武帝城不過三四十裡路,徐鳳年沒有繼續駕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撿取枯枝,在海邊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著師徒二人的兩張臉龐,徐鳳年分給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張幹牛肉。夜空明朗,繁星點點,王生低頭嚼著牛肉,抬頭時看到師父望著星空怔怔出神。她悄悄舔瞭舔沾油的手指,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爺爺說過,那兒就是一隻大燈籠。在地上,人死燈滅,就會去天上亮起來。”

徐鳳年平靜道:“我老傢那邊也有這樣的說法。”

王生等瞭半天,見師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說自話,“師父,我除瞭你,就頂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瞭。”

王生露出一個笑臉,問道:“師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誰?”

徐鳳年搖瞭搖頭。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師,林鴉!”

徐鳳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還是胭脂評上的漂亮女子,你兩樣都比她差遠瞭。”

王生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怯生生問道:“師父你知道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

王生見師父不像生氣的模樣,低頭說道:“爹娘一直想要生個弟弟,都沒成,後來就不想瞭,把我當男孩子養著。而且傢裡也攢不起嫁妝,我也不想嫁人。再說誰樂意跟一個長得像男人的女子過日子,想想就挺憋悶的。誰娶瞭我,肯定是上輩子壞事做得太多的采花大盜,老天爺才要罰他這輩子娶個男人。”

說到這裡,安天樂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給逗樂瞭。

徐鳳年撕下一塊牛肉放入嘴中,輕聲道:“等你以後眉眼長開,總會有些女人模樣。”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說道:“我要是長得有師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輩子也行。”

徐鳳年平淡道:“去打一個時辰的拳。”

知道說錯話的王生摘下腰間木劍,一臉苦兮兮地去海邊練拳,老老實實打瞭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還經常遺忘套路,不過她眼角餘光瞥見師父對於自己的愚笨不堪並不太上心,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神情。

王生多練瞭半個時辰的拳,這才在師父對面坐下,拾起木劍橫放在膝上。

徐鳳年問道:“挎木劍走江湖,你不嫌丟人?”

王生有些費解,反問道:“有啥子丟人的?”

徐鳳年沒有說話。

王生樂滋滋笑道:“是爺爺給我做的木劍,就算師父想要,我也不會給。”

一向不自稱“為師”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一把破木劍,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鳳年打趣道:“以後誰瞎瞭眼瞧上你,你不妨拿這把木劍當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妝瞭。”

王生苦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說道:“你現在覺著木劍可貴,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好劍,我要去武帝城取些東西,到時候可以送你一把,不過你隻能留下一把劍,如何取舍,你自己決定。醜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帶著一個隻有木劍的窮酸徒弟闖蕩江湖,丟不起這個臉,何況用木劍也練不出什麼上乘劍術。王生,你是要這把破木劍,獨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頭破血流,一輩子都混不出名堂,還是收下一把可能會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劍,跟我學習高深武學,在武道上一日千裡?你別急著答復我,明早再跟我說你的心裡話。”

徐鳳年說完之後就走回車廂休息,留下一個如遭雷擊的徒弟。

第二日,拂曉霧重。

遠處的雄偉武帝城墜於雲霧中,或隱或現,如海上險境。

徐鳳年走到海邊,看到王生閉著眼睛,提著木劍指向大海,大概是抬臂提劍已久,劍尖上綴著一顆霧滴。

這之前,王生一門心思要練劍,徐鳳年沒怎麼搭理,隻是教瞭她這一手平淡無奇的起劍勢。

她就當成一門絕世武功去練瞭,孜孜不倦。

旁人會瞧著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終於意識到師父出現在身側,沒有收起木劍,轉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師父,驀然就有淚水滾出眼眶,哽咽道:“師父。”

一個孩子,遇上過不去的門檻,總是自然而然想著向長輩求情。

徐鳳年冷聲道:“松開劍。”

王生臉色淒涼,“師父,我真的想練劍,想用木劍練出大出息。因為爺爺說過,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劍闖出名堂瞭。我以後一定跟著師父好好練武……”

徐鳳年冷笑道:“天底下哪裡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連一把破木劍都丟不掉,怎麼能撿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黃金萬兩,江湖名聲,武評名次,開宗立派,哪一樣不比你的木劍珍貴無數?木劍是你爺爺遺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為瞭一部秘笈一門武藝,不說不惜傾傢蕩產,連爹娘都可以不認,連師父都敢殺,連媳婦都可以雙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圓轉,還想練劍?!”

話說到後面,王生已經清晰感受到師父的厲聲厲色,雖然與師父相處不久,但也知道師父一直是溫和恭謹可以讓她心生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也知道自己這輩子錯過瞭這個師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麼仗劍江湖瞭。

她手臂顫抖,轉過頭不去看這個師父,賭氣一般,輕聲抽泣道:“師父,我不習武瞭!”

王生收起木劍放好在腰間,跪下去,對這個隻多瞭幾天的師父重重磕瞭三個頭。

在她收劍下跪時,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將那顆從劍尖墜落的霧滴放在瞭指肚上。

徐鳳年望著那顆凝聚不散的霧滴,輕聲說道:“我也練劍,但總覺得比不上很多前輩劍客,比如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王小屏的符劍。”

徐鳳年笑瞭笑,“但是我覺得最對不住的,還不是他們,是一個叫老黃的,還有一個綽號‘溫不勝’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太多聰明太多算計的人,天賦再好,劍術再高,手裡的劍再名貴,都不算真正的劍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聽不懂這個大概已經不是自己師父的男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徐鳳年微微彈指,然後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腦袋上,揉瞭揉,笑意溫醇,“這些人都是師父的前輩和舊識,他們舍棄瞭許多東西,尤其是最後那個與你一樣挎木劍的遊俠兒,恰好有著跟你一樣想要的東西,和不想要的東西。”

徐鳳年後退一步,沉聲道:“我北涼徐鳳年,今日收下桂花郡王生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鳳年淡然道:“當年溫華舍棄的東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頭霧水,不過總算知道師父還是師父,這就足夠。

至於師父嘴中那些一個個如雷貫耳或者她根本沒聽說過的名字,她沒有去深思,隻當師父是吹牛皮。

師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師父,不生我的氣瞭?”

“嗯。”

“師父,桃花劍神我聽說過的,武當劍癡也知道,都是劍仙一般的絕頂高手,可其他人是誰啊?”

“以後你自然知道。”

“師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呃,師父,我還是憋不住,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你雖然肯定也是個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瞭?真跟那兩位神仙人物認識?該不會是遠遠瞧見過一面吧?”

“……”

“師父,沒關系,我覺得你是天下最厲害的高手就行。

“師父,聽說你們北涼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將軍,用槍的徐將軍,還有已經離開北涼的新蜀王,你遠遠見過嗎?哦對瞭,還有那個年輕的北涼王,更瞭不得,唉,不過人傢是藩王,想來師父是見也沒見過的。

“師父,我見你也沒佩刀佩劍,這趟去武帝城是買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嗎?”

師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裡自顧自嘮叨。

馬蹄緩慢,馬車緩行,終於到瞭武帝城外。

城內外霧氣由濃轉淡,但是那堵墻壁上的幾百把名動天下的兵器,大多墜有霧滴,然後各自滴落在墻腳根,使得墻下水跡深重。

這輛馬車停在城外,徐鳳年終於開口,對身邊那個橫坐蹺腿在車外的徒弟說道:“掀起簾子,記得接下來身子別擋在車廂門口。”

王生不知這是為何,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手提簾腳,屈膝蹲在一旁。

徐鳳年盤膝而坐,望向城門大開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隻看到師父的衣袖無風而搖。

武帝城的霧氣更是一瞬間消融殆盡。

城內,那堵曾經象征著到底誰是天下第一人的墻壁開始不易察覺地顫抖,然後幅度越來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門,撞入徐鳳年懷中。

繼而是插在高高城頭之上的名劍黃廬脫離瞭墻壁,撞入那紫檀劍匣。

又有長短不一的八柄劍,依次撞入。

徐鳳年捧匣而坐。

還拎著簾子的徒弟王生張大嘴巴,這是咋回事?

城中墻上,數百柄無主名器不約而同在顫鳴,似乎在掙紮抗拒。

徐鳳年抬起手臂,輕輕說道:“來。”

蠹魚細劍,畫眉劍,與君絕,南海觀音宗的半肩小尖,吳傢劍塚放心與認真,兩百年前劍仙陳青冥的子不語,不計其數。

一劍接一劍飛掠出城。

丹田刀,嘉樹刀,顧劍棠師父的剝啄,四百年前誰得手誰無敵的大霜長刀,等等,絡繹不絕。

一刀銜一刀出城。

世間最頂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紛紛離墻出城,墻壁之上,走瞭個一幹二凈。

它們繞過徐鳳年,滑出一個精妙弧度,滑入車廂,不論飛掠之勢如何雷霆萬鈞,都在過簾子之後驟然停滯,輕輕下墜。

車廂塞滿瞭兵器,停無可停之後,後來者就各自釘入馬車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時間後,武帝城城墻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後都成瞭有主之物。

王生呆滯當場,腦子已經徹底轉不過彎來。

她的師父,還真是一個認識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鳳年,此時就像是一個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無敵。

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涼這個駭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個年輕藩王的的確確是勝瞭王仙芝。

這之後,整個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認那個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王生咽瞭一口唾沫,指著城頭方向,顫聲道:“師父,來瞭好多人!”

抱著紫檀劍匣的徐鳳年笑問道:“怕瞭?”

王生苦著臉嘀咕道:“能不怕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回咱們不用風緊扯呼。”

武帝城外城頭上,密密麻麻擠滿瞭江湖高手,他們大多藏頭藏尾瞭多年,既庇護於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殺,同時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頭頂那片烏雲,是何等厚重,讓所有人不見天日,心生絕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無出頭之日,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於沒人覺得那個老怪物會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沒能飛升,還敗給瞭一個年紀輕輕的晚輩,更死在這傢夥手上。這堪稱江湖百年以來最讓人錯愕的消息,比起當年李淳罡木馬牛為王仙芝折斷,還來得匪夷所思。

城頭上不乏高手,隨便拎出去一個丟進江湖,哪怕名聲綽號多年不用,隻要重出江湖,還是可以讓那些記性好的門派主動退避三舍。這些貨真價實的高手,比許多繡花枕頭都更垂涎那些墻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後,就有許多人聞風而動,偷偷摸進瞭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戰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有更多人趕來瞭東海。無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著那些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紛紛各自抱團,想著在接下來的動蕩中相互依靠,能活著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亂戰之中。原本隻要王仙芝任意一個徒弟留在城中,眾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當下的武帝城,就像一個原本氣象蔚然的鼎盛傢族,突然男丁死絕,隻剩下一大屋子無依無靠的妙齡美眷,環肥燕瘦綽約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漢子,也隻要闖進屋子下手夠快,都能抱得美人歸。結果突然一個傢夥橫空出世,占有瞭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內妻妾沒放過,連丫鬟也沒留下一個,這讓辛苦趴在墻頭瞧著墻內旖旎春光的饑漢子們,如何能忍?

城頭之上人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隻是一開始沒有誰樂意當出頭鳥,這便是所謂的死道友不死貧道,隻是他們也怕誰都不出手,等到那個傢夥轉身離去之時,已經沒有人有膽魄前去攔截。

終於有一位漢子掠下城頭,一柄已是出鞘的狹長寶刀在手,帶起一抹璀璨光華,朗聲道:“燕山王殺弩,請賜教!”

有人離開墻頭,馬上就有十數位久負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後,一時間自報名號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漬劍周穆,求教!”

“劍州琵琶手許王風,恭請賜教!”

“南疆千手觀音方百谷,在此!”

“雁蕩山散人司徒紅燭,鬥膽求戰!”

“灑傢是那玉笥山的靈妙和尚,今日要討教討教!”

十來號高手,中氣十足,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這僅是第一撥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數更多的第二撥躍下城頭,這些好漢相較第一撥,要含蓄幾分,絕大多數都是不聲不響,默默跳下城頭。

在第一撥高手差不多都已雙腳及地向前奔跑時,第二撥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撥就開始魚貫而下。

如同一張傾瀉而下的瀑佈簾子,綴滿瞭大小珠子。

這一幅熠熠生輝的壯觀場景,註定會在江湖上長久流傳。

王生放下簾子,坐近瞭些,低聲說道:“師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俠和魔頭,連我也聽說過。”

徐鳳年點瞭點頭,笑道:“那我就說些你沒聽過的。”

徐鳳年望向一處,平靜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劍客何白泉佩劍榆莢。”

視線微微偏移,繼續說道:“東越劍池宋念卿第四劍陌上草。”

望向第三處,“南詔第一人韋淼,曾持古槍龍繞梁,轉戰江湖三千裡。”

“薑白石佩刀剝啄。

“百年內被十餘刀客經手的大霜長刀。

“劍塚兩代劍冠負劍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後認真。”

徐鳳年沙場點兵一般,不急不緩道出十幾柄兵器的名稱來歷,每報出一個,就有一把兵器或者從車廂中掠出懸停,或者從地面拔地而起浮空。

徐鳳年環視一周,微笑不再言語。

初生牛犢的王生今天可謂大開眼界,已經不去想為何師父能做出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真要問理由的話,很簡單,是她的師父嘛。王生看著那些江湖高手一線潮似的奔掠而至,趕緊出聲提醒師父:“就十來丈距離瞭!”

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現在就是個紙糊的花架子,不過問題在於,他們能近身拆掉嗎?”

徐鳳年抬手,輕輕拍掌。

掌聲之後,不光是榆莢、陌生草、大霜長刀這些被點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餘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間加入隊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靈物,或低空長掠,或繞弧而墜,或規矩遊弋,各自尋瞭一名敵手飛撞而去。第一撥十餘人一個都沒被落下,其餘兵器也絕不摻和,隻是躍過那些高手頭頂,去尋找後邊第二批江湖人。

徐鳳年不再理會戰場勝負,轉頭看瞭眼徒弟那張流光溢彩的微黑臉龐,將世間習武的根柢深入淺出地娓娓道來:“佛門拴心猿,道門斬三屍,儒傢養浩氣,這都是在說鍛造自身體魄。簡單說來,人的本身,就是一處戰場,如常人染上風寒,體質好些的,喝些熱水就能熬過去,自行痊愈,身體孱弱的,就得需要藥物這些外來之物,以做援兵,趕赴戰場,否則身體就要兵敗如山倒。至於如何淬煉體魄,方法無數,但歸根結底,還是走皮肉筋骨氣神的六字路數。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瞭有人天生具備神力外,一般習武之人,相差並不懸殊,差就差在一個‘氣’字。練武有個‘三歲看胚’的說法,就是說習武要早。那時候孩子身上污垢浸染不多,易於培育經脈和溫養竅穴,這經脈就像是人之‘生氣’的道路,循環不息,極少數高手就可一氣剎那流轉六七百裡。而竅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呂祖曾有一句口訣流傳於世,‘上山訪仙一甲子,方才寶山在自身。’平時說一個人天資如何,就是在說這兩者。”

王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關於經脈是道路的比喻,不難理解,小聲問道:“師父,我這幾年也走過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彎彎曲曲,走得不暢快,更別說那些小徑瞭,都比不得隻供兵馬驅馳的驛路省力。是不是高手們的那個氣什麼的,就相當走瞭驛路?”

徐鳳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為路、道、塗、畛、徑五級,驛路無疑傳遞消息最快。不過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無定理。江湖上許多旁門左道,就是在氣機流轉一事上投機取巧,走瞭條終南捷徑。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傢不敗金身的金剛境,指玄境則是道教真人的叩指問長生,在我看來,就境界而言,兩者並無高下之分,隻不過三教外的江湖中人,習慣先有雄渾體魄才能‘生氣’,再以廝殺定勝負,後者更占優些。”

師徒二人閑談之間,第一撥江湖好漢大多見機不妙,已經識趣後撤,其中那個千手觀音方百谷深藏暗器無數,甚為托大,不承想才出袖瞭一枚暗器,就被剝啄一刀刺穿脖子,這名南疆壯漢雙手抱著脖子踉踉蹌蹌走出十幾步,才倒地身亡。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劍客運氣更差,遇上瞭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長刀,轉身就跑,仍是被這柄數十年不曾在江湖現世的神兵洞穿瞭後背,把整顆心臟都給攪爛,撲倒在地,當場死絕。倒是那個墨漬劍周穆,是僅剩一個能與飛劍榆莢抗衡的用劍好手,不過僅是均勢而已。

王生納悶道:“師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錢瞭?一個個就跟徒弟用幾兩銀子買來的那本偽劣秘笈差不多。是師父你太厲害瞭嗎?”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王仙芝曾經說過就算武評十人裡的九人聯手,他也有把握拼著一死,殺絕全部九人。這既是王仙芝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以一人之力與世為敵該有的氣概。”

王生一臉神往道:“師父,徒兒崇拜的拳法宗師林鴉,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鳳年嗯瞭一聲。

城頭上不知誰喊瞭一句:“咱們聯手,一起宰瞭那小子,誰能得手,誰就拿走大頭!就不信咱們幾百號人,還宰不掉一個!”

很快就有人煽風點火地附和:“對,喊上城裡的朋友,幾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傢夥!”

王生怒氣沖沖道:“師父,這些人也太不要臉皮瞭!”

徐鳳年笑瞭笑,站起身,豎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舉起,沉聲道:“請。”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風流人物,人死之後,誰會在乎那斷為兩截的木馬牛?

那麼曾經握於薑白石之手的剝啄,劍塚兩代劍冠的認真、放心?

江湖忘瞭。

徐鳳年偏偏就要讓江湖重新記住它們!

“請”字之後。

匣中九劍率先沖匣而出,在徐鳳年身前空中一線排開。

先前奔著武帝城頭遠去的兵器回轉,車廂內和馬車四周的兵器則同時綻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氣。

氣沖鬥牛。

天地為之動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開。

在徐鳳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線潮。

誰能近身?

武帝城再無一人膽敢出城,徐鳳年也沒有得寸進尺,多次手指微曲,牽引幾柄兵器當空掠去,像那柄榆莢劍就釘入墨漬劍周穆身前幾尺地面,大槍龍繞梁則斜插在一名用槍高手身前,一柄名“纖腰”的赤紅短刀掠去瞭城頭,落入一名刀客手中。零零散散,十幾柄利器都有瞭新主人。這十幾人在短暫震驚之後,無一例外都對城外徐鳳年抱拳作揖,以示感激。這並非僅是欣喜於徐鳳年的贈物,更是有著一種知遇之恩。在眾人之中,又以一名籍籍無名的消瘦少年最為矚目,他竟得手瞭那柄歸鞘的大霜長刀!被贈刀之後,少年一時掌控不住活物一般的沉重名刀,被刀拖著走瞭幾十步,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才抱緊瞭霜刀,咧嘴傻笑。旁人沒誰笑得出來,少年生在城內,他爹娘是一雙退隱江湖的頂尖殺手,前些年死在瞭一場不知仇傢的血腥襲殺中。少年肩頭扛刀跑出城,對著那個視滿城高手如無物的傢夥,說以後跟著神仙你混瞭,隻要肯教他練刀,他呂雲長就願意賣命。

徐鳳年要瞭三輛寬敞馬車載物,其中一名蟄伏武帝城多年的拂水房老諜子,浮出水面,駕駛第一輛馬車,駕車時老淚縱橫,怎麼都止不住。呂雲長自幼就在武帝城跟三教九流廝混,萬事精通,負責第二輛車,馬馬虎虎學會瞭駕車的徒弟王生殿後,徐鳳年坐在她身邊,繼續跟她說些有關習武的入門要事。除瞭馬車,年邁諜子還要額外照看六匹駿馬,緣於馬車載重超乎想象,需要時常換馬。

四人三車十二馬,加上那四百餘柄兵器,就這樣優哉遊哉駛出東海,然後沿著京畿屏藩的南部邊緣地帶,繞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小弧度。隊伍行至弧頂位置時,徐鳳年站在一座孤城關隘附近的山頭上,看瞭許久的南方風景。

王生和呂雲長兩個同齡人一直不太對路,王生看不慣呂雲長的嬉皮笑臉,在她師父面前也沒個正行,呂雲長則不喜歡這壯實“少年”的迂腐,兩人針尖對麥芒,隻要碰頭就要鬥嘴鬥法個不停。不過呂雲長最怕的不是那位賜刀的神仙人物,在聰慧少年看來既然是陸地神仙的高手,自然不會跟他計較什麼。但是那個總喜歡跟馬說悄悄話的老傢夥,性子油滑的呂雲長反而怕得要死,很簡單,老人是武帝城內極有權勢的大人物,傳言睡覺都是睡在金山銀山裡頭,甚至連於新郎都跟這位綽號“賣油翁”的劉姓老頭子借過銀子。

當徐鳳年站在地勢最高處南望之時,不遠處王生除瞭腰間佩有那柄木劍之外,還背瞭那隻紫檀劍匣,更有用繩子歪歪斜斜捆綁瞭四柄城頭劍,分別是蠹魚細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自鑄造的三寸劍“茱萸”、道門散仙黃慈山的符劍“野鶴”,以及曾經刺穿過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劍氣凜然森寒,沁入肌膚,凍得王生嘴唇青紫。師父沒說為何要她遭這份罪,隻是告訴她每過半旬就要多背一柄劍。相較之下,呂雲長就太輕松愜意瞭,整天扛著那把大霜長刀臭顯擺,跟娶瞭個水靈媳婦似的,睡覺也要摟在懷裡,此刻湊到瞭王生身邊,少年浸染瞭許多江湖習氣,也曉得在宗門裡講究按資排輩,他雖然跟王生有些犯沖,可到底不想跟這個神仙的徒弟關系太僵。

呂雲長低聲問道:“王木頭,咱們師父在看什麼呢?”

王生嘴唇緊緊抿起,隻是凝望著師父的側影,不願意搭理身邊的少年。

呂雲長習慣瞭被這隻榆木疙瘩漠視,孜孜不倦問道:“你曉得先前那個上瞭歲數的青衫劍客是誰不?我告訴你,身份可瞭不得,叫柴青山,是東越劍池的老劍仙,廣陵道頭一號的高手,給趙毅當過客卿,劍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聲師叔,要不然咱們師父會交還給他包括陌生草在內四柄劍?當然,不是說咱們師父怕瞭他柴青山,這便是江湖好漢之間的人情學問瞭,王木頭,你學著點……”

王生終於忍不住轉頭瞪眼道:“別一口一個‘咱們師父’,我師父從沒認你做徒弟!”

呂雲長伸手拍瞭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著良心說話,上哪兒去找我這麼有天賦的弟子。瞅瞅你,背瞭那麼多把劍,加一起也沒我這把刀有名氣。”

王生幹脆不跟他廢話。

姓劉的老諜子大概是跟馬嘮叨夠瞭,走到兩個孩子身邊,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瞭嗅。

一物降一物,呂雲長頓時噤若寒蟬,自己主動把嘴巴縫上。

王生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前輩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親近之心。

老人也不跟兩個原本註定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的孩子刻意籠絡,不過內心深處委實羨慕這得瞭兩個天大幸運的娃兒,他們也許暫時不知道這份機緣是有多大。

離陽王朝權柄最重的藩王,北涼王。

更是親手做掉王仙芝的武人。

老人沒來由低聲唏噓道:“如坐琉璃屏內,四佈周密猶有風意。這些年,真是難為咱們這位大將軍的嫡長子瞭。”

王生是沒聽見老人在嘀咕什麼,呂雲長耳尖,忍不住蹲下身問道:“劉老爺子,講啥呢,給說道說道?”

老人轉為雙手搓著泥土,望向遠方,不冷不熱說道:“相遇最巧,領趣最難。小子,記得惜福,你這樣的好運氣,天底下都找不出幾份瞭。”

呂雲長默不作聲,盤腿而坐,把大霜長刀扛在肩頭,雙手隨意搭在刀鞘上,眼神堅毅。

之後便是徑直往西北行去,一路上沒有誰敢觸這個大黴頭,許多當地一流江湖門派的大佬都主動給三輛馬車保駕護航,頂多就是在路邊畢恭畢敬站著,見到那輛馬車上的年輕藩王後,抱拳作揖,不論年數是否花甲高齡,都以晚輩身份做足江湖禮儀,隻當混個熟臉。

馬車駛入河州之時,王生身上已經捆綁上瞭八柄劍,如同一隻刺蝟,相當滑稽。

今日徐鳳年坐在劉姓諜子那輛馬車上,聊著有關春秋戰事的閑話。本名已經棄用半輩子的年邁諜子,當下看著已經十分陌生的西北風致,輕聲笑道:“都已經是三簸箕黃土有兩簸箕壓在身上瞭的人,真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聞一聞這兒的風沙味道。年紀一大,即便能做夢夢見這邊,舊人舊物也變得模糊。”

徐鳳年平靜道:“武帝城那邊已經不是東南諜報的重心所在,接下來北莽很快就要南侵,這邊更需要你們。”

老人點頭道:“退一萬步說,隻要能死在這裡,比什麼都強。”

徐鳳年笑道:“師父生前經常提起你。”

老人感慨道:“東南多青山綠水,雖熱腸卻多冷,倒是西北這邊,天寒地凍,卻不覺冷。”

徐鳳年微笑道:“難怪師父總說你喜歡掉書袋子,私下稱呼你為‘賣酸翁’。”

老人愣瞭一下,捧腹大笑。

老人突然神情肅然,徐鳳年擺瞭擺手,說道:“你們繼續走,不用等我。”

驛路上出現一名清瘦老者,兩手空空,但是劍意之重,幾近再入陸地神仙的李淳罡。

徐鳳年下瞭馬車,緩緩前行,三輛馬車則與那名相貌並不顯眼的老人擦肩而過。

徐鳳年走到兩者相距十丈左右的時候,老者有意無意主動後退瞭一步,徐鳳年也順勢停下。

徐鳳年開口問道:“塚主沒有帶劍?”

神情恬淡的老人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這個把江湖翻江倒海的年輕人。

老人終於緩緩說道:“你在走下坡路。”

徐鳳年淡然道:“情理之中的事情。塚主不愧是挑瞭個好地方好時候。”

老人笑道:“還有挑瞭一個好對手嗎?”

徐鳳年沒有言語,嘴角有些冷笑。

吳傢劍塚,當代傢主,天下名劍第二素王劍的真正主人,吳見。

一位一輩子幾乎從未跟枯塚外高手一較高下,卻成為當之無愧劍道大宗師的老人。

真正算起來,徐鳳年跟老人還沾親帶故,隻是當年娘親舍棄劍冠身份,違背瞭吳氏族規,劍侍姑姑的那張臉龐就被劃下無數道劍氣,這才不得不覆甲在面。徐鳳年對這個娘親說過喜歡年復一年去劍塚山上數劍洗劍磨劍的老人,沒有絲毫好感。

李淳罡曾經去劍塚取得佩劍木馬牛。

鄧太阿是吳傢私生子,也曾在劍山上自生自滅,最後自立門戶,自己養出飛劍,成為桃花劍神。

兩代世間劍客魁首,都沒能繞開那座埋葬瞭無數成名劍客的枯塚。

也許因為有李淳罡在前,鄧太阿在後,驛路上的老者都稱不得劍道第一人,但絕對沒有幾人可以掉以輕心。

以前唯獨王仙芝可以。

當初勝過王仙芝裹挾大勢的徐鳳年自然也可以,隻是當下已經無法做到。

老人氣機內斂,沒有半點高手風范,笑瞇瞇的,就像是在跟晚輩嘮傢常一般,和顏悅色問道:“你問我為何沒有帶劍而來?”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很快釋然。

老人終於向前踏出一步。

人至即劍至。

有無素王劍又何妨?

三輛馬車奉命遠離風波,但沒有就此遠去,最有江湖經驗的老諜子很快停馬下車,王生和呂雲長不明就裡,但都老老實實照做,一老兩少三人並肩而立。呂雲長看到王生大汗淋漓,嘴唇泛起青紫色,身體止不住顫抖,正要開口嘲笑這小子的膽小怯弱,結果看見她身上捆綁的七柄劍各自悄悄出鞘寸餘,尤其是王生前幾日最新背上的那把“鵝兒黃”,橫系於腰間,兩股淡黃色劍氣分別透出劍鞘兩端。呂雲長見多識廣,在武帝城中知曉眾多光怪陸離的江湖奇聞,大致猜出神仙公子哥為何要王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添劍一把,是要這個記名徒弟浸染劍氣,循序漸進,爭取與那些劍胎通神,多多益善,以此磨礪出一份天然的渾厚劍意,可謂用心良苦。

老諜子沉聲道:“王生,盡量去以自身神意壓抑住鵝兒黃的劍氣,要練上乘劍,就得做到是人在馭劍,而不能被劍所馭,被劍變客為主。”

面無人色的王生竭力點頭,可惜力所不逮,鵝兒黃的劍氣越發濃重,光華縈繞於王生腰間,少女就像系瞭一根黃玉帶子。劉姓諜子皺瞭皺眉頭,知道這些名劍是為那驛路老人氣機牽引,王生才初涉劍道,自然無法克制。老諜子本以為在這裡停腳,既能在最短時間內給年輕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夠距離抗拒老人的劍意。老諜子心中嘆瞭口氣,委實是那劍道宗師太老辣,王生則太稚嫩瞭。

呂雲長好奇問道:“劉老爺子,那瞧著六七十歲的傢夥是誰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師父出手?當時可是連柴青山都客客氣氣的,一點都不敢擺江湖前輩的架子。”

老諜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論劍意劍術,哪裡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麼花甲古稀,是個九十多歲的老不死!”

呂雲長震駭道:“王朝東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間有幾個劍客能這麼嚇唬人,那老頭兒瞧著也不像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啊,聽說鄧劍神很年輕,就算沒拎桃花枝,可多半會騎頭小毛驢走江湖。”

老諜子語氣沉重道:“是吳傢劍塚的塚主。論輩分,你們師父還得喊老人一聲太姥爺才對。”

呂雲長最煩武林中那些練劍的,一練就是幾十年還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氣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過吳傢劍塚對於江湖而言,那個地方雲遮霧繞,少年隻聽說那兒坐瞭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劍士。

老諜子說話間一直在打量王生,見她的道行到底還是太淺,不僅沒能壓下鵝兒黃的劍氣勃發,除瞭蠹魚、茱萸、野鶴、銜珠四劍還算安靜,小暈和少年遊兩把新負之劍,都有瞭徹底出鞘的動蕩跡象。老諜子心中有些遺憾惋惜,這孩子第一次機緣巧合下的磨劍,就沒能做到迎難而上,對於將來的修行尤為不利。老諜子等瞭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劍之間的意氣之爭就此一潰千裡,打算出聲後撤。就在此時,王生似乎大為惱火,低下頭凝視著那柄最不安分的鵝兒黃,斥責道:“聽話!”

呂雲長翻瞭個大白眼,老諜子也哭笑不得,但兩人很快就驚訝地發現那柄名劍果真安靜下來,劍氣收斂瞭七八分歸鞘,殘留幾分盡數飄搖而起,繞著王生的十指流轉不息,少女如指尖捻黃花。

呂雲長嘴角抽搐,無奈道:“這也行?”

老諜子臉上雖然平靜,心中卻悚然。每一代江湖都會有屈指可數的天才人物橫空出世,而這些鳳毛麟角中又以佛道兩教最為玄妙。傳言齊玄幀就有“語讖”的玄通,當年在斬魔臺上以一己之力大戰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齊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兩禪寺白衣僧人據說也有秘不傳世的“口頭禪”,可定人生死。至於劍道中人,能夠讓許多靈氣名劍生出親近之意,是謂天然劍胎子。老諜子如釋重負的同時,也難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輕時候也被許多前輩視為天賦卓絕,隻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傾囊相授,以至於興趣指使,所學駁雜而不精,最終無法在武道上走得更遠。不管資質如何,有無領路人,往往決定瞭成就高低。

老諜子猶豫瞭一下,說道:“王生,隨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瞭一聲,呂雲長急不可耐道:“劉老爺子,那我呢?”

老諜子沒好氣道:“留在原地盯著馬車。”

呂雲長重重嘆瞭口氣,轉頭瞥瞭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長霜刀,“就咱們哥倆相依為命嘍。”

驛路前頭,吳氏傢主跨出一步後,就沒有瞭動靜,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敵對,竟然開始絮絮叨叨起來,言語中也多有感慨唏噓。

“祖輩曾言我出生時,天有異象,九條蛟龍在上空行雲佈雨,劍山之上被八蛟銜走瞭九柄名劍,一條蛟龍盤踞劍山,趴在古劍囚牛之上。我練劍第一天,親自傳授劍術的老祖宗就與我說過,等到拔出囚牛劍後,每十年出塚一次,尋劍一柄。

“我十歲時登劍山尋劍,得以拔出囚牛。二十歲去遼東深山,從一處潭底找到螭吻。三十歲於北漢野原碑林尋見嘲風。四十歲遊歷西楚境內文殊菩薩演教處,在佛座上遇見狻猊。五十歲入蜀尋見椒圖。六十歲遠赴南疆尋仇,無意間看見釘入一棵參天古樹上的睚眥。七十歲在太安城古橋頭發現石板下的蚣蝮。八十歲去舊東越國訪友,在古鐘之中與蒲牢相逢。九十歲入太安城,得見貔貅。至此,湊足瞭九劍,本該人生自得圓滿。”

老人說到這裡,笑瞭笑,“這輩子除瞭找劍還是找劍,也從不問為何練劍,隻要每隔十年一劍到手,就琢磨如何舍劍取意,十年復十年,可真是錯過瞭許多人許多風景啊。”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天空。

視野中,金色雲海,陽光像羽毛一樣灑落下來,絢爛動人。

然後雲海就如同一幅緞子被一枚錐子狠狠穿透,刺出一個微微傾斜的口子。

徐鳳年紋絲不動,但是一輛馬車中已有十數柄名劍迎向雲海破口處。

天空中炸起一聲巨響,如鐘撞鐘,震破耳膜。

依稀可見十數柄拔地而起的名劍全部斷折,頹然墜下。

有風發意氣又從西蜀竹海飛來,以徐鳳年為圓心,兜瞭一個大圈,頭銜尾,畫地為牢,困住徐鳳年。

再有劍氣自北漢境內掠至,一氣化十截,截截是劍,十劍歸一氣。有仙人帶頭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礴意氣自東北而來,長虹貫空,以遼東為劍勢的起始點,以河州為劍勢的落腳點,劃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巨大半弧,裹挾有一道水霧,以厭火祥。

更有一氣從遙遠東南現世,劍氣古意充沛至極。

陸陸續續,總計九道劍氣,各有千秋。

吳傢老塚主用瞭整整九十年時間尋得九劍,不用古劍本身對敵,隻取其神意化為己用。

老人的確挑瞭個好時候露面,在他趕赴河州之時,劍氣就已經先後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夠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就可以看到九條劍氣從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歸,歸於徐鳳年所站的位置。

徐鳳年始終站在原地,但是除瞭王生背著的紫檀劍匣藏劍和捆綁七劍,三輛馬車上所有名劍都已經飛離車廂禦敵。

徐鳳年身後百丈外,一大截驛路在炸雷聲中撕裂得滿目瘡痍。

徐鳳年身側高低不同的兩處,一處相距七丈,一處相距六丈,又有二十餘柄名劍沒能進入北涼境內,就碎裂銷毀。

更有當空一氣落下,一團齏粉灑落,隻在徐鳳年頭頂四丈處。

一道劍氣比一道劍氣越發靠近徐鳳年。

咄咄逼人。

殺機最重的睚眥劍意平掠撞來,以孤城劍為首的十二柄古劍與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駁雜亂的劍氣已經激蕩於徐鳳年身前兩丈。

但緊隨而來的一抹劍氣卻是氣勢最盛,仿佛那吞萬物而不瀉的兇獸貔貅。

徐鳳年攤出一手,招來一柄搗衣劍,兩劍同歸於盡,但徐鳳年也後撤瞭一丈,可劍氣卻欺身而進瞭兩丈。

此時,老人還有兩道劍氣沒有出手,一道是那銜尾畫圈遊走的椒圖劍氣,還有一道則是始終不曾現行的囚牛意氣。

老人顯然已經對徐鳳年近身一丈。

而徐鳳年已經幾乎無劍可用,三輛馬車藏劍,隻餘下一把劍仙陳青冥遺物子不語,以及一柄不明來歷的古劍,劍身篆刻有“撥弦”兩字。

子不語懸停在徐鳳年身後,其手中則持有那柄撥弦劍,他一手握住劍柄,一手兩指按在劍尖之上,將劍身壓出一個圓弧。

徐鳳年同時卸去握劍和彈劍手勢,並且默念道:“走。”

撥弦劍旋轉不停,一閃而逝,子不語亦向身後飛去。

與此同時,一場大戰隻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終於開始前行。

似乎就在耐心等待此時此刻。

人至劍至。

這本就是老人的第十劍。

如果說九劍是老天爺的饋贈,老人活瞭將近百年,自己也練瞭一劍。

老人瞬間就破開徐鳳年咫尺天涯的一丈距離。

九柄壓箱底的出袖飛劍,都被老塚主一身磅礴劍氣彈開。

兩根手指,點在瞭徐鳳年的眉心。

但是徐鳳年拳頭也抵住瞭老人的心口。

老人輕聲道:“很好。”

徐鳳年緩緩收回拳頭,有些不解。

老人欣慰道:“到這個時候,你這孩子還能以命換命,是太姥爺輸瞭。”

徐鳳年聽到那個極為陌生的稱呼,不知所措。

老人摸瞭摸徐鳳年的腦袋,神色慈祥,說道:“太姥爺不放心別的人站在這個地方,隻好自己來瞭,就當護送你一程。知道你這個孩子不會認我這個長輩,劍塚也的確對不住素丫頭,隻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傢傢有本難念的經哪,你太姥爺也沒辦法,當初隻能做那個惡人。”

徐鳳年嘴唇顫抖,隻是仍然沒有念出那三個字。

老人也不以為意,縮回手,後退幾步,仔細打量著這個重外孫,笑瞭笑,“傢有傢規,太姥爺不這麼做,就沒理由送你一份欠瞭好幾年的及冠禮。”

老人繼續說道:“吳傢曾經九劍破萬騎,太姥爺自己練劍還湊合,當傢不行,如今別說九劍,就是十九劍二十九劍也破不瞭北莽一萬鐵騎。”

“徐驍這個孫女婿,你太姥爺一直不喜歡,誰讓他武藝稀松,到現在還是覺得這兔崽子配不上素丫頭。”

似乎都是老人自說自話,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重外孫則一直沉默。

老人開懷笑道:“能見到你,太姥爺很開心。”

老人大概總算是看夠瞭這個極有出息又極對胃口的重外孫,與晚輩擦肩而過的時候,拍瞭拍這個孩子的肩頭,“別什麼都一個人擔著。”

老人背對著那個始終沒有喊自己一聲太姥爺的倔強年輕人,漸行漸遠。

“以後有一天,會有百餘人離開吳傢劍塚,騎馬負劍入北涼。”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