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七章 桓溫衣缽托孫寅,蜀王苗寨話蘇酥

陳芝豹將手中的頭顱隨手拋向遠方,笑瞭笑:“陳芝豹,本名陳知報。好一個‘知恩圖報’。”

楊慎杏所率數萬薊州老卒被誘入大甕中,給當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離陽王朝開瞭個壞頭。在曹長卿還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經在廣陵道邊緣地帶丟失瞭將近十萬精銳,這讓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趙傢朝廷的春秋遺民變得心情復雜,即憂慮泱泱離陽的真實戰力,是否真有抗衡北莽並且一舉勝而吞之的國力?內心深處或多或少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年那個靠著包括徐驍在內的一大批驍將打下天下的離陽,二十年以後,還不是依舊要在西楚這邊吃癟?古話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瞭,難不成真的要變天?閻震春全軍覆沒之後,名義上的南征統帥盧升象的日子還是煎熬,雖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權依舊寥寥無幾,將令難出大帳,甚至還不如臨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百戰老將。這中間,原本眾望所歸出掌大權的姑幕許氏的頂梁柱——龍驤將軍許拱遺憾落敗,繼續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於補償這位猛將的心理,太安城內傳言許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視兩遼。隨著離陽京畿之地第二撥大量兵馬的調動,西楚也不甘落後,借著接連獲得兩場大戰巨大勝利的東風,一個叫寇江淮的年輕人在謝西陲聲名鵲起之後,也緊隨其後,打出瞭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漂亮戰事,在東線與對用兵頗有獨到見解的廣陵王趙毅的對決中竟然穩操勝券,兩旬之內連克包括黃硯關、地斤澤在內的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飛猿軍”的三千親兵,皆能被甲渡水過澗,捷如猿猱,在東線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詭譎,不但擅長長途奔襲,而且每得城卻不守城,四次截殺趙毅援兵,除瞭一次未能得逞外,三次都全殲援兵,至今已是斬首萬餘,戰功顯赫。因此在東線上,大片原本屬於趙毅用以滯緩西楚東進的過渡區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淪落到無人敢守無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馬來去如風,慢慢蠶食。為此,趙毅在軍機重地春雪樓大發雷霆,問話於樓內將領,誰能去揪出這個迄今仍未正式出現在戰場上的寇江淮,哪怕能與其遠遠見上一面也好。

可惜當時趙毅的左膀右臂盧升象已經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況還是南征主將,肯定無法再為一座春雪樓出力。步軍大將張二寶則待在南境,而且趙毅也不覺得一個初出茅廬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張二寶出馬討伐,曹長卿還差不多!最後趙毅用五百裡加急命令自己的心腹愛將橫江將軍宋笠立即由廣陵北門返回春雪樓。那個在富賈身上雁過拔毛大肆搜刮油水的廣陵名將,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緩,聽說嗜好收藏美人的橫江將軍,南下之行還順道收納瞭兩名落難的美艷女子。這也就罷瞭,為瞭催促此人迅速南下禦敵,廣陵王甚至讓自己的嫡長子趙驃親自出城百裡隆重迎接,足見對這名“福將”的倚重。

如果說這還隻是離陽內憂,那麼外患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萬大軍開始南下,不但對北涼虎視眈眈,更覬覦那北涼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這個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瞭。

太安城熱鬧非凡,走瞭一個曾經獨身西行萬裡的白衣僧人,又來瞭一位學問齊天高的齊陽龍。這段時間內,又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偶然冒瞭一下頭,但很快就復歸寂靜,而他能夠被人記住聊上幾句,還要歸功於張首輔的一句點評,“器局不足以容納才氣”。這位曇花一現的年輕人叫孫寅,是太安城最為憎惡的北涼人士,如今在門下省任職,勉強算是入瞭流品,但深居簡出的孫寅很快就被京城拋之腦後,甚至遠遠比不上從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吳士幀。

在大鬧尚書省腳踹兵部尚書盧白頡後,桓溫非但沒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極有可能成為從不設門下省主官的離陽王朝第一位執掌整座門下省的大人物,官階也開始真正與張巨鹿平起平坐,躋身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一品!不光如此,還有人說坦坦翁此次被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雙雕之舉,除瞭為齊陽龍入主中書省擔任中書令做鋪墊外,而且隻要傳聞屬實,那麼原本隻在名義上分割尚書省權柄的中書、門下兩處,就會徹底脫離首輔大人的掌控,到時候碧眼兒在“永徽之春”中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氣象,顯然會一去不復還。至於此事真假,恐怕整個離陽王朝也沒幾人敢拍胸脯確定。事實上,兩大當事人之一的桓溫也不知事態走勢如何,但傢門口都快被踩平的坦坦翁似乎始終不怎麼上心,倒是那些門下省的清貴黃門郎都坐不住瞭,變著法兒拎酒去左仆射大人的府邸“暫住”並討要內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隻與人說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還直言不諱,反正我桓溫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邊撒潑打滾,也要死皮賴臉從自傢一畝三分地的門下省內提拔。此言一出,門下省歡聲雷動。

在門下省暗流湧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的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也讓年紀輕輕的世傢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瞭瞭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其實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而是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瞭發呆還是發呆。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裡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隻是隨著時間推移,發現左仆射大人把這傢夥丟進門下省後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的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後一點好臉色也沒瞭,孫寅無形中成瞭門下省最清閑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其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後孫寅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招瞭招手,跟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後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後生撐傘,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坦然處之?!

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傢宴,左仆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隻吃到閉門羹?”

桓溫平靜地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瞭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瞭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瞭。”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瞭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麼?”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瞭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書,名動京城,但在我看來,依舊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瞇瞇地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瞭一半,已有登基、主政、持傢、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初坐龍椅如何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倚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瞭?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而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後,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

說到這裡,桓溫轉頭看著這個北涼年輕人,好奇地問道:“如果你僥幸做過瞭荀平和碧眼兒,接下來輪到做誰?”

孫寅伸手指瞭指自己。桓溫撇瞭撇嘴,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該殺。”

桓溫收起傘,兩人坐入一輛早已準備妥當的馬車,緩緩駛向那條權貴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簾子,望著那些熟悉的建築,自言自語道:“照理說是該樹倒猢猻散,可到時候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就看殷茂春、王雄貴這幫我們兩人親自提拔起來的永徽春筍是否會立即變味瞭。”

臨近首輔府邸之時,桓溫輕聲道:“儒傢聖人曾言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但是以後的朝堂,會有越來越多如你這般的聖人門外之人,怕就怕你們一朝權在手,負盡天下蒼生。”

孫寅默不作聲。

到瞭張巨鹿府外,坦坦翁撐起雨傘就下瞭馬車。不出孫寅意料,一臉尷尬的張傢門房告知坦坦翁,今日是張傢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顯然,坦坦翁如今也成瞭“外人”。桓溫沒有為難那個再熟絡不過的門房,輕輕點瞭點頭,轉身走下臺階。孫寅沒有立即跟上,而是看著老人的背影,又看瞭眼黑壓壓的天空。不知為何,頭頂沒有夕陽,沒有餘暉,但孫寅還是覺得,某人獨力撐起的王朝走到瞭暮色中。

張巨鹿一死,帝國最後一縷餘暉也將消散。

大概是桓溫終於意識到年輕人沒有跟上自己的腳步,在距離馬車還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轉頭望去,從那個步履沉穩的晚生身上,看出瞭一種自己當年身上也曾有過的朝氣。

力挽狂瀾,舍我其誰?!

還記得很久以前,恩師門內,朝野上下,公認兩個碧眼兒才當一個桓溫,但桓溫從不如此認為。哪怕當時恩師與先帝既定是他桓溫入主尚書省,他也心甘情願為張巨鹿這個至交好友當瞭數十年的陪襯。

桓溫突然笑瞭笑,把手中的雨傘遞交給孫寅:“以後,就要你來撐瞭。”

蜀、詔之間多蠻溪,離陽先帝巡幸此地時,竟然有人大膽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論諜子機構“趙勾”如何辛苦尋覓,至今仍未挖出刺客,上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數月之久,依然無功而返。如今舊南詔境內因為一樁皇木案而動蕩不安,亂民蜂擁而起,亂局又造成難民驟增,難民復又參與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寧多年的諸蠻也蠢蠢欲動,連坐鎮南詔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趙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給“義軍”一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數不過六十餘的軍伍悄然滲入這蠻瘴之地,硝煙四起的亂象才趨於平息。隨著那支清一色步卒的軍伍不斷向南推進,真相才水落石出,這是繼徐驍之後又一位異姓王陳芝豹的麾下親校。南詔官府哪敢對這支兵馬指手畫腳,隻能層層密報上去。然而驛報進入太安城後便徹底泥牛入海,苦等無果的西南官軍幹脆視而不見。好在六十餘人並不擾民,更不與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的人數剿殺瞭十六個趁亂行兇的大小蠻溪部落,勢力不容小覷的上、中、下三溪隻剩下安分守己的下溪,龍賜周氏更是下場慘烈,連老幼婦孺在內六百多人都被斬殺幹凈,人人掛屍於吊腳樓之上。

當南詔道轄境內都聽說是蜀王陳芝豹的嫡系親軍前來平叛後,很快就沒誰敢觸黴頭。蜀、詔兩地遺民,誰不對當年“毒士”李義山和“肥豬”祿球兒這對平蜀搭檔恨之入骨,雖說當時“小人屠”陳芝豹隻是冷眼旁觀,可在被殺怕瞭的蜀、詔看來,別說當過兵部尚書的陳芝豹,隻要是北涼舊三州出來的傢夥,那都絕不敢招惹。這十多年來,就算是那些據險自固不服勸化的蜀、詔蠻夷,哪怕逮著瞭南下做生意的北涼商人,隻要有戶牒在身,財物留下,不傷性命,一律恭送出境,由此可見,徐傢當年用涼刀在蜀詔大地上割裂出的傷口是何等深刻。

十萬荒山之中有無數座星羅棋佈的苗寨,那些與外界有所牽連的苗族官史稱之為“熟苗”,從不現世的則稱之為“生苗”,兩個稱呼都充斥著一股居高臨下的貶義。在舊南詔腹地,一夥人在中途休憩,腳下有一條在綿延山脈中並不常見的泥土小徑,路旁有三塊白石堆砌,這顯示不遠處就有一座苗寨。這夥人皆披甲負弩佩刀,甲胄內的衣衫破敗不堪,都穿著自己編織的結實草鞋,人人精壯,雖然長途跋涉,卻無半點頹氣,眼神尤為銳利,如一隻隻鷹隼巡視著大山。石堆旁站著一個瞧著三十歲出頭的英俊男子,氣韻沉靜,所披鐵甲與附近士卒無異,刀弩也如出一轍,分辨不出他的具體身份。不過他身邊站著一個魁梧壯漢,渾身煞氣,模樣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個統軍武將的身份。除瞭輪流充當臨時斥候遠去查探地勢的六人,兩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看似隨性地休息,細看之下,也能發現許多門道規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標,不論姿勢是坐是蹲是站,一伍與一伍之間都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和距離。

按理說,這六十餘人中撐死瞭也就三個標長十幾個伍長,可哪怕是最沒見過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這裡頭任何一人都絕不是會屈居於標長一職的人物。事實上,當初由西蜀入南詔的時候總計七十人,官職最低的也是蜀境內的實權都尉,校尉多達二十人,將軍也有四人之多。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年輕,年齡最大的也不會超出四十歲。如此說來,那位“小人屠”出京後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壯派武官可謂是傾巢出動。其中官職最高者,是作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將軍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涼正三品武將,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兵權,跟韋甫誠兩人都是當時北涼都護陳芝豹的心腹輔佐。其餘三位將軍分別是駐兵汶山的安夷將軍傅濤、昭烈將軍王講武和蜀州副將呼延猱猱。三位將領的年紀都是三十五左右,他們的將軍名號可不是華而不實的名頭,傅濤是舊西蜀的亡國駙馬,王講武是遷入蜀地的舊南唐華族子弟,呼延猱猱則是土生土長的蠻族,其兄呼延寶寶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盧升象一較高下的猛將。有這麼些煞星殺神紮堆的這支人馬,難怪可以在舊南詔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經歷大小戰事四十多場,死瞭八人而已,其中兩人還是患病而亡。除瞭那次遇上流竄邊境的三千亂民,典雄畜這四位將軍親自出陣殺敵外,其他時候都是在袖手旁觀。這支兵馬獲得的軍功和戰損哪怕傳出去,估計也沒有人敢信。

滿頭亂發像一頭雄獅的典雄畜咬牙憤憤道:“根據趙勾給咱們的諜報,那個姓蘇的西蜀餘孽這段時日就躲在前頭的寨子裡。給老子逮著瞭,非要把這小子剝皮抽筋,省得他還做什麼復國稱帝的白日夢!”

在典雄畜大聲自言自語的時候,四周始終無人搭話插嘴,越發凸顯這位昔日“北涼四牙”之一的嗓門之大。這趟“遊歷”,韋甫誠韋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車野那個小北蠻子也留在境內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殺都要老老實實硬憋著不出手,這跟有個小娘們兒脫光瞭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卻不能吃有啥兩樣?行軍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個細皮嫩肉的水靈女子瀉火就更別奢望瞭,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內傷瞭。不過,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權最大的從二品武將,是跟隨新蜀王一同出涼入蜀的“扶龍之臣”,也同樣不敢違反軍令。

就在此時,兩名不在苗寨方向巡遊的斥候押送著一對少男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哪來的一雙娃兒,也太不知死活瞭,這蠻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隨意闖蕩的?不過典雄畜雖說一直被韋夫子調侃說是小時候腦門被馬踢壞瞭,但也不是真傻,多打量瞭幾眼就看出這兩個孩子的不同尋常。少年光頭披袈裟,應該是個中原僧人,至於袈裟樣式,典雄畜就拎不清瞭,反正瞅著破爛歸破爛,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氣度。至於那少女,清清秀秀的,因為風吹日曬,皮膚有些黝黑,但一雙眼眸子,清涼也清亮。典雄畜雖說嗜武嗜殺,倒從不是個臭名昭著的武將,在北涼那些年從未傳出欺男霸女的事跡,至於對北莽蠻子是如何窮兇極惡,不影響典雄畜在邊軍中的極好口碑。事實上,陳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現祿球兒這種目無法紀的魔頭,否則早就給“小人屠”拿軍法殺掉瞭。話說回來,典雄畜不去禍害百姓,不意味著他就是個好相處的傢夥,尤其是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遇上這麼一對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聲問話,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閉嘴。

男子看著這雙沒有打過照面卻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無表情。

小和尚俗名吳南北,是兩禪寺年紀最小輩分卻高的講法僧人,師父正是那位傳言食其肉可得長生的白衣僧人,師父的師父更是名動天下的兩禪寺住持龍樹和尚。至於這個小丫頭,叫李東西,是李當心的女兒。天底下的皇帝女兒還能找出不少,可實在找不出兩個住寺和尚的女兒。

南北小和尚護在東西姑娘身前,雙手合十行禮。

男子點瞭點頭,平靜地說道:“你們兩人繼續前行便是,不過記得繞過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猶豫瞭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施主既有佛骨,還望少造殺業。”

男子僅是笑瞭笑,沒有說話。他抬起手臂,那些隨時準備抽刀殺人的“步卒”和“小伍長”都松開刀柄,主動讓出一條道路。

吳南北和李東西穿過陣形,後者出於好奇,轉頭看瞭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趕緊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裡路,李東西眨瞭眨眼眸問道:“那傢夥是誰啊,南詔的官軍頭目嗎?雖然衣甲普通,可瞧著挺厲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們遇上的幾批南詔道官兵強上太多瞭。”

小和尚搖頭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厲害。”

她頓時笑臉燦爛,眼眸瞇成月牙兒:“多厲害?有我爹厲害,有徐鳳年厲害嗎?”

小和尚想瞭想,還是搖頭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稱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們可是說好瞭的,我隻是陪你去北涼看一眼徐鳳年,看完就離開!”

“嗯!其實你多看兩眼也不打緊。”

“唉,我娘以前指著一個上山燒香隻為瞭偷看我爹的婦人,說她是‘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覺得我顴骨高不高?”

“我也沒認真看過別的女人顴骨是高是低啊,東西你的應該不高吧?”

“嘖嘖,也對,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婦人的胸脯裡瞭,哪裡顧得上她的臉蛋。”

“阿彌陀佛⋯⋯東西,這件事你都說瞭八十多遍瞭。我其實就是無意間瞥瞭那位女施主一眼啊,真的是一眼過後就忘瞭,千真萬確,出傢人不打誑語!”

“最煩你們這些光頭成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叨瞭!笨南北,我問你,以前我聽咱傢鄰居那個方丈的弟子的弟子,就是那個老光頭師父的大光頭弟子的小光頭弟子說過,什麼一百劫誦念觀世音,還不如頃刻誦念地藏菩薩,而一大劫誦念地藏菩薩,又不如一聲誦念阿彌陀佛,真的是這樣嗎?”

“東西,我這不是還沒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訴我,如果有人跟你問這個佛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樣的話,我隻說我心中所想。我會說阿彌陀佛已是覺圓果滿,超諸地位,而菩薩未屬佛地,果未圓滿,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分別誦念兩者所獲功德便會懸殊。師父說過,修佛不是官場修行,不講究靠山大小,而在於自在觀觀自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如見如來。”

“這不等於沒講嗎?”

“哈。”

兩禪寺有兩禪,南北小和尚隻有一禪。

佛門講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是吳南北覺得自己多瞭一個皈依。

南北皈依東西。她在哪兒,哪兒便是他的佛土。然後他有些愧疚,東西都好久沒有買胭脂瞭。小和尚摸瞭摸自己的光頭,愁眉苦臉,輕輕嘆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瞭世人眼中的佛瞭。

典雄畜望著那座風景旖旎的苗寨:梯田順著山勢向上蔓延,山腳綠水如一條綢帶飄過,吊腳樓密佈,很難想象這是中原文人嘴中蠻瘴之地該有的風情。隻不過典雄畜是個大老粗,何況一路南下,可不是賞景來的,這樣與世隔絕的寨子見瞭也有好幾十個,其中不少都在麾下親校的刀弩下成瞭廢墟。典雄畜回頭看瞭眼身後這支始終保持緘默的軍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風景的滿嘴黃牙,收回視線,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瞭一眼就站在身邊的那位將軍。當今世上,功勛卓著的武將無數,北涼軍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隻有兩人當得上“將軍”稱呼——大將軍徐驍已經去世,活著的就隻剩下身邊這位。至於顧劍棠、盧升象等人,也就湊合,閻震春、楊慎杏這些老頭子就更不入流瞭。典雄畜收回思緒,沒有出聲發號施令。出蜀以來,六十多人養出瞭足夠的默契,早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再說瞭,不說傅濤、王講武、呼延猱猱三個實打實的高品武將,就沒誰真是尋常士卒,隨手拎出一個都是西蜀道官場上不容小覷的角色。出蜀之前也不乏一些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兒頭,性子那叫一個桀驁難馴,還不是一樣被馴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婦還乖巧聽話?一路行來,從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輕視,到最終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見血帶傷,相互視為可以換命的袍澤,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就是自己跟隨之人的無敵所在。那人的治軍之策向來簡單至極,無非是將將和將兵兩種。他入蜀未久,並沒有四處收買人心籠絡關系,就是拉著這幫被他私下說成“還沒有病入膏肓”的青壯將校來到兵荒馬亂的舊南詔境內收割人頭,並親手教他們如何殺人,最後才是要他們有空就自己去捉摸日後如何帶兵殺人。典雄畜跟隨他多年,照理說,道理都懂,便是他親手撰寫的兵書也能硬著頭皮背誦出幾千字,可跟其他麾下嫡系一模一樣,知道怎麼做,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時候跟韋夫子喝酒聊天,後者就喜歡神神道道說些高深莫測的言語,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懶得去想瞭,反正隻認準一點,跟著將軍陷陣殺敵,己方隻會毫無懸念地贏下戰役,差別隻是戰果大小。大概是察覺到被典雄畜盯著瞧瞭半天,那人轉過頭,投來問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軍統帥兼任巴州將軍的典雄畜嘿嘿笑著,問道:“將軍,那姓蘇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龍子龍孫,身邊肯定有高手護駕,要不到時候讓我出手過過癮?”

那人笑瞭笑,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典雄畜頓時有些赧顏,知道這份念想肯定是泡湯瞭,而且他也毫無繼續懇求的膽量,將軍向來如此,他定下的規矩,天王老子也別想打破。這趟練兵,將軍除瞭“將兵”於他們這些臨時搖身一變成為卒子的傢夥,不論戰局優劣,從未出手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將軍樂意出手,還有那幫傢夥啥事情?想到這裡,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憤懣:你姓徐的且不說那個從王仙芝手中搶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擋北莽鐵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瞭,如果當初有人告訴他那個繡花枕頭的世子殿下能夠成為武評高手,他寧願相信自己是個會生崽兒的娘們兒。在世子殿下去武當山“修行”的時候,他也好,夫子韋甫誠也罷,還有一幹北涼將領,都曾調侃過,十有八九是這小子看上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瞭,練刀不過是個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將軍傅濤、昭烈將軍王講武、蜀州副將呼延猱猱,三人的綽號分別是“駙馬爺”“傻公子”和“食虎兒”,三人秉性迥異,但無一例外都對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講武出身高門大族,閑暇時能與那人暢所欲言,說藏書說金石說訓詁,武癡呼延猱猱能與那人聊武學,這都不奇怪,可傅濤是出瞭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談甚歡。典雄畜反正是見怪不怪瞭,將軍這輩子好像就沒打過什麼敗仗,沙場上,離陽朝野皆知軍功;情場上,還不是一樣才到西蜀道就讓那胭脂評美人謝謝一見傾心?至於官場上,連當今皇帝陛下都對將軍推崇備至,一進京就讓將軍當瞭兵部尚書,當下兵部雙盧,盧白頡和盧升象都隻是侍郎,怎麼跟自己將軍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內的人看到這支軍伍悍然闖入時,幾乎是第一時間都自知身陷死境。這些本該屬於與世隔絕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從何處拿出瞭刀劍兵甲。這些持械者大多上瞭年紀,在他們年輕時恰巧發生過那場讓中原大地生靈塗炭的春秋戰事。許多孩子和年輕婦人都蒙在鼓中,不知為何父輩和丈夫手上突然就多出瞭那些亮閃閃的兵器,一些白發蒼蒼的老苗人還披上瞭銹跡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這場變故,前者估計一輩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著這個秘密。

寨子畢竟不是那種見慣狼煙聽慣馬蹄的戍堡軍鎮,在這股橫空出世的西蜀精銳面前全無招架之力。在這支隊伍出現在山寨腳下之前,一些個勞作歸來的苗人就給弓弩當場射殺,弩箭不是透胸而過便是穿顱而過,幾乎都是一個照面就死,撐死瞭也是背轉過身,甚至還來不及拉開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那些甲士殺人前後都不說話,射死苗人之後,出弩之人也僅是從屍體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這中間有一對年輕情侶模樣的苗人在河邊卿卿我我,那年輕男子是這座寨子中身手矯捷的好手,曾經徒手跟一頭猛虎搏鬥過,但是當看到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後,哪怕嗅覺敏銳的他已經作勢撲倒苗族女子以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有預料,一箭雙雕,竟直接將男女的額頭一氣射穿,讓他們殉情而亡。

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開始不急不緩地登山入寨。

更讓苗人感到心寒的是,這些甲士的殺人手法,透著一股他們無法想象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個精於農事手法嫻熟的老農收割稻谷,知道怎麼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谷,氣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面對第一撥苗人看似人數占優氣勢洶洶的下山撲殺,都是先用輕弩點殺,若是被近身,抽刀殺人也是幹凈利落地一刀斃命,沒有半點花哨。假若有人僥幸躲過第一刀,雙方擦身而過,持刀甲士不會破壞推進陣形與之纏鬥,而是放心地交由身側或者身後甲士補上第二刀。當四十多個苗人死絕之時,沒有一人能躲過第二刀!這個談不上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說十分“幹凈”的場景,卻讓第二撥六十多名苗人肝膽俱裂,都在寨子中那座蘆笙場邊緣止步不前,身後還有三十多個身體相對孱弱的苗人。這兩批寨子裡出戰迎敵的苗族男子倒下之後,就隻有隻能束手待斃的老幼婦孺瞭。

持弩佩刀的甲士緩緩進入鵝卵石鋪就的蘆笙場,兩撥苗人已經擁擠在一起,其中一名白發蒼蒼的苗族老漢提著一桿鐵矛走出幾步。老人可能是年輕時候出山遊歷過中原,略通官語,可當老人正準備開口說話時,就被一支弩箭直接釘入嘴中,整個身軀都被巨大的貫穿力沖擊得向後倒去。口中插著弩箭的老人倒地後,那根做工精良的弩箭尖端被地面一撞,就像是水田裡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瞭幾分,看得那些苗人面無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將軍對此無動於衷,連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內的所有西蜀校尉,都覺得這種不拖泥帶水的殺人是天經地義的。在那人封王就藩之前,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傲氣和帶兵風格,可在那人不溫不火的調教下都明白瞭一件事:跟著他打仗,不論是贏面大的還是贏面小的戰事,歸根結底就是“殺人”二字。殺人不是文人寫文,不談什麼措辭華美花團錦簇,得既簡潔又實用。簡潔是在保證實用有效的前提下節省每個士卒的體力,從而把整支兵馬的戰力一點一點養大到極致,如此一來,局面就能夠穩若磐石,有可能會輸的戰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勢;穩贏的戰事,更是一開始就立於不敗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談不上言傳,更不用說什麼身教,隻在開拔之初說瞭寥寥幾句話,卻讓人越發記憶猶新:“我會讓你們明白一名將軍和校尉分別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後你們讓各自的下一級明白在一場戰爭中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出五年,給我西蜀二十萬兵,我就送給你們所有人一個名垂青史。”

現在,心高氣傲的駙馬爺傅濤相信瞭,文采飛揚的儒將王講武相信瞭,嗜武如癡的猛將呼延猱猱相信瞭,隨行的所有校尉都相信瞭。

因為,此時正仰頭看著高處一座吊腳樓的人,是那個他。

他所看之處,是苗寨吊腳樓昵稱“美人靠”的欄桿後,那裡分明空無一人。

可在門窗後頭,有個衣衫與苗人裝束不同的年輕人,正透過一扇窗戶的縫隙,死死地盯住那個“湊巧”抬頭看來的男子。

年輕男子及冠沒多久,額頭上滲出汗水,嘴唇發抖,在那裡喃喃自語。泰山崩於前神色不改之類的俠士風骨名士風流對他來說實在是奢望。他從北莽一路穿過北涼和西蜀來到南詔後,至今還經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偶爾清晨時分睜開眼,半醒半睡之間,都還會覺得自己是躺在北莽那個傢的那張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經確認自己是西蜀落難異鄉的太子,是那個許多位西蜀白發遺老一見面就顫顫巍巍下跪哽咽呼喚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難把那個所謂的蜀國當作自己的國,當成自己的傢。

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本名蘇瑛,他的父親是蜀國皇帝,他的親叔叔是那個大名鼎鼎死守國門的“西蜀劍皇”,但他始終覺得蘇酥這個名字更順口一些,也更輕松愜意一些,這個名字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整日浪蕩在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著自己都覺得滑稽的白日夢。所以在和她來到南詔後,比起勉強應酬那些十幾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邁權貴,他更喜歡帶著她去外頭散心透氣,而目盲的她也從不拒絕,背著古琴與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說他這輩子最想當大俠,她說好,然後她親手幫他買瞭一柄大俠該有的絕世寶劍,幫他裝扮瞭一身看著就像世傢子的行頭,教他行俠仗義的時候如何開場說話,如何假裝高人風范。她來做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他來當那個打敗魔頭的大俠,兩人在南詔境內精心演瞭四五場戲,她陸陸續續殺瞭兩百多號本就該死的傢夥,而他就在諸多熱切的視線中,要麼吟著古詩飄然登場,要麼站在高樓月下宛如玉樹臨風,最終結果無一例外,都是那個讓官軍衙門和江湖名宿都頭皮發麻的背琴瞎子女魔頭,在大俠讓旁觀者覺得玄妙不可言的凌厲攻勢下狼狽逃竄,茍延殘喘。事後,他總會跟她一起偷偷碰頭躲起來,他會告訴看不見世間萬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瞭,有哪些妙齡女俠看得都眼睛發直瞭。而她總是笑臉恬淡,也不說話。

蘇酥看著那個好似察覺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顫聲說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躋身天象境界瞭,也打不過他。”

曾經在雨巷中差點要瞭徐鳳年性命的目盲琴師嗯瞭一聲,臉色平靜。

蘇酥轉過頭,看著她,苦澀地笑道:“他們肯定是沖我來的。我這輩子反正也值瞭,不虧。不管他們是怎麼找上門的,說這個都沒意義瞭,你走吧。”

薛宋官還是嗯瞭一聲,然後挪開步子,推開房門走瞭出去。

這一刻,蘇酥有些心酸,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她還不是自己的媳婦啊!

如果是,該有多好。

那麼就算她獨自走瞭,他也心甘情願的。

蘇酥猛然驚醒,瘋瞭一般沖出屋子。然後他看到她飄然離去,落在瞭蘆笙場之中,站在瞭那些甲士之前。蘇酥突然又哭又笑。這個在異國他鄉膽小如鼠瞭二十來年的年輕人,這個前不久在兩人演戲時還傻乎乎崴瞭腳的蹩腳少俠,第一次滿肚子的豪氣,他趴在欄桿上,扯開嗓子吼瞭一句。

“媳婦,等我!”

然而薛宋官沒有讓他豪氣幹雲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佈後,輕撥一根琴弦,美人靠後的蘇酥立即暈厥過去。然後目盲的她轉頭“回望”瞭一眼。她隻是有些遺憾,都說曲終人散,她見不到,他聽不到。

喜好烹食老虎腦髓的呼延猱猱皺瞭皺眉,身材在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將沒有望向那個自投羅網的目盲女琴師,而是伸手指瞭指那棟吊腳樓的美人靠。

然後典雄畜就看到一團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躥出,裹挾走瞭暈厥過去的西蜀太子,沿著美人靠的欄桿一路狂奔。在就要躍出吊腳樓之時,呼延猱猱丟擲出的那柄蜀刀釘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間沒入不見,扛著蘇酥的那道黑影在前沖中扭曲出一個畸形的姿勢,堪堪躲過呼延猱猱的飛刀,帶著蘇酥直接撞斷欄桿,沖入樓外高空中。一瞬間,蘆笙場上展開一撥潑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師薛宋官腦袋微微傾斜,捻動一根琴弦,好似調校音色,那些勢大力沉的幾十根弩箭當空碎裂。然後女琴師尾指彎曲,鉤起那根聲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個充滿美感的弧度,卻始終沒有落下,與此同時,她左手拇指狠狠擘劃其餘六弦。駙馬爺傅濤和南唐舊公子王講武同時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現無數道密密麻麻的細微裂縫。

薛宋官依舊低頭,那鉤弦的彎曲手指猛然伸直,繃緊的那抹弦弧頓時彈回。女琴師右手縮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面,整座鋪滿鵝卵石的蘆笙場地面以她為圓心,向外迅速龜裂開來。出蜀甲士以呼延猱猱為先鋒,這名手中已無刀的矮小武將不退反進,低頭彎腰,直接抽出瞭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滿臉獰笑,一步跨出三丈遠,落地後腳尖一點,橫移出去,落腳點的鵝卵石隨之徹底炸裂,然後呼延猱猱歪瞭歪頭顱,耳邊立即綻放出一朵血花。被無形琴音削去一塊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繼續前沖,沖出幾步後,身軀在空中側向翻滾。在他背後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斷瞭一根琴弦,但碎弦依舊在他的甲胄上劃出數條痕跡。典雄畜不理會手心的血跡,眼睛盯著那個年紀不大的瞎子琴師,嘖嘖稱奇。

武將不可能人人是萬人敵,也不需要如此,就像典雄畜公認武力超群,實則不過才跨入二品境界,但哪怕拋開他指揮大軍作戰的能力,僅就陷陣而言,恐怕江湖上所有的二品高手都不如典雄畜那麼有殺傷力。畢竟混江湖少有眾人群毆的荒唐場景,陷陣殺敵則不然,很考驗武者耳聽四面眼觀八方的本領。不過軍中武將也有異類,在奔襲北莽一役中一鳴驚人的徐龍象是如此,陳芝豹、袁左宗這些春秋名將是如此,而西蜀道上的呼延猱猱和那個暫時籍籍無名的年輕人車野也是如此。尤其是最後兩者,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缺的隻是一個足以讓他們登臺施展的巨大戰場。離陽朝廷那邊全靠論資排輩,想要脫穎而出難如登天,隻能靠一個“熬”字。

姿色僅算清秀的女子確有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宗師風范,哪怕面對他們這些人多勢眾的驕兵悍將,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然表情。即便呼延猱猱的刀鋒距離她已經不足三丈,她按弦的手勢依然不見絲毫急躁,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呼延猱猱半眼,隻是一手托琴,一手張開,手心朝上,從那些琴弦下伸過,拇指中指扣住裡外二弦,做單手捧水式,嗓音清淡,臉上略帶笑意道:“一勺水具滄海味,一花開成天地。”

呼延猱猱的刀尖隻差三寸就砍在古琴上,卻在目盲琴師如花怒放輕輕松開兩指之時,如不敢貪功戀戰,身形驟然停止,但是仍舊避之不及,呼延猱猱的那副精制鎧甲剎那之間便化為齏粉,他本人也渾身浴血。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瞥見遠處吊腳樓上發生的一幕,一咬牙,雙手握刀,怒喝一聲,往那目盲女子疾奔而去。薛宋官轉過身,整個人第一次煥發出以命搏命的決然風采,隻不過她針對的不是同樣孤註一擲的呼延猱猱,而是那個飄然攔截蘇酥去路的男子。從始至終,這個男子都沒有將她放在眼裡,他一閃而逝,就站在瞭一座稍矮吊腳樓的屋頂,恰好擋住那黑影和蘇酥的撤退路線。薛宋官任由呼延猱猱那一刀劈在肩頭,十指按弦,大音希聲,按弦而不聞琴聲,那男子腳下的屋頂卻轟然倒塌。可男子紋絲不動,那些暗藏殺機的琴弦就自行繃斷。薛宋官悄悄嘆息一聲,伸出一根手指,勾斷一根琴弦,朝那男子輕輕彈去。

被晾在一邊的呼延猱猱憤然出刀,大罵道:“臭娘們兒,敢小瞧你呼延大爺!”

親手斷去一根琴弦的薛宋官依次斷去其餘五根,借著每次斷弦威勢擋下背後呼延猱猱遞出的凌厲五刀。

可不管薛宋官如何在呼延猱猱這些蜀將面前胸有成竹,她與那男子的境界之差,跟典雄畜、傅濤諸將與她的差距一般無二,都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的手指按在最後一根琴弦上,欲斷不斷。

那男子凌空而立,一手抓住蘇酥的肩頭,一頭掐住那團黑影的脖子。後者是第一次現世,是位重不過六十斤的侏儒老人。

薛宋官再不敢斷弦——斷弦之時,就是蘇酥和那名蠻溪老前輩喪命之時。

下一刻,男子返回之前的廊中,將蘇酥和老者都輕輕放下,不像是要痛下殺手。薛宋官一臉疑惑,身形躍起,捧著琴踩著一棟棟竹樓的屋頂飄去。薛宋官站在圍欄這一頭,跟那男子對峙,但她再清楚不過,這隻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徒勞之舉,三個她也不是此人的對手,哪怕那位曾經給“西蜀劍皇”捧劍鑄劍的打鐵匠在此,聯手那位正在裝死的有著“三十六蠻溪共主”之稱的侏儒前輩,也一樣沒有意義。氣韻雄奇的男子瞥瞭眼龜縮一團躺在地上的老人,微笑道:“蒙蠱前輩,在我這麼一個晚輩面前裝孫子,是不是不像話瞭點?”

那侏儒老人閉著眼睛嘟囔一句:“誰武功厲害誰就是爺爺,就當我這個孫子已經死瞭,你們別管我!”

被目盲琴師氣得七竅生煙的呼延猱猱踩著屋脊一路沖來,高高躍起,正要出刀,男子平靜地道:“食虎兒,住手。”

呼延猱猱伸手抓住屋簷,吊在半空中,一身濃重的血腥和戾氣,可在男子出聲後,仍是老老實實收回瞭刀勢,輕輕落在美人靠上,蹲坐著生悶氣。

男子看瞭眼女琴師,攤手示意道:“喊醒他,我有話要說。”

薛宋官猶豫瞭一下,走上前,輕柔地拍醒蘇酥。還有些迷糊的蘇酥好不容易才認清狀況,站起身後護在薛宋官身前,顫聲道:“要殺要剮,你朝我來,跟她沒關系!”

躺在地上裝死的侏儒老人忍不住翻瞭個白眼。給這麼個小兔崽子當跟班,實在是丟人現眼,如果不是趙定秀那老王八千求萬求,自己才不樂意出山蹚渾水,當年差點就給那“人貓”抽筋剝皮,實在是再也不想跟中原高手扯上關系瞭。何況這個狗屁西蜀太子也不爭氣,哪裡像個值得投效賣命的明主,膽子小,見識短,成天就知道瞎逛蕩裝大俠,正事半點不做,得過且過,西蜀攤上這麼個從北莽衣錦還鄉的太子爺,還不如幹脆沒有來得省心省事。

然後蘇酥問瞭一個讓呼延猱猱臉龐抽搐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愣瞭一下,輕聲笑道:“陳芝豹。”

蘇酥嚇得往後退瞭一步,兩腿發軟,好在有薛宋官攙扶著,才沒有癱在地上。

春秋大戰之中的“小人屠”,當今天子嘴中的“白衣兵仙”,顧劍棠之後盧白頡之前的離陽朝兵部尚書,如今的蜀王。

陳芝豹轉身望向山腳,淡然道:“之所以不殺你蘇酥,是我想跟趙定秀做一筆生意。這筆生意原本是北涼跟你們做的,隻是我封王西蜀之後,掐斷瞭你們之間的聯系,北涼如今撐死瞭偷偷給你們送些銀子,一兵一甲都不要奢望穿過蜀境。既然北涼失約在前,就不能怪你們違約在後。再者,你的性命都操之我手,做不做這筆生意,趙老夫子如果在場,肯定不會猶豫。”

蘇酥壯著膽子問道:“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們丟開徐鳳年,按照你的意思在南詔揭竿而起?”說到這裡,蘇酥冷笑道,“我呸!老子武功不濟不假,卻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那命懸一線的侏儒老人氣得跳起來就賞瞭這二愣子一耳光,然後繼續四腳朝天躺在地上,還不忘怒氣沖沖地道:“你小子想死就去死,別連累你蒙蠱爺爺!”

陳芝豹輕笑道:“忘恩負義?”

蘇酥也不知哪來的膽魄,梗著脖子,漲紅著臉道:“我不喜歡徐鳳年,更不喜歡你這種人!”

陳芝豹沒有跟他計較,自言自語道:“世間恩義有公私大小之分。就像這些苗人庇護你這個亡國太子,是因為當初他們受惠於趙老夫子的不殺之恩。算起來,他們在死絕之前,都還欠你蘇酥的。”

陳芝豹吩咐道:“食虎兒,去殺人,殺光為止。”

呼延猱猱提刀縱身遠去,很快苗寨中就哀號四起,血光四濺。

陳芝豹不去看咬牙切齒的蘇酥,道:“隻要你說停手,我就可以讓他們停手。”

蘇酥內心天人交戰,他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昨日還一起酣暢飲酒如今已倒在血泊中的苗人,寨中苗人青壯差不多死得一幹二凈,接下來就會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婦孺老人瞭。

蘇酥轉過頭,神情恍惚,看著薛宋官,無助地問道:“夫子會答應嗎?”

目盲女琴師欲言又止。

蘇酥垂下頭,黯然道:“會的,隻要能復國,夫子肯定會點頭的。”

陳芝豹平靜地道:“我答應你們,以後在別地稱王,唯獨在西蜀可以稱帝。”

蘇酥哽咽著道:“這關我什麼事情?我從來不想什麼復國,也不去想那些遙不可及的王朝霸業⋯⋯”

陳芝豹笑道:“遙不可及?你現在的一念之差,就多死瞭三十七個苗人,而且會繼續死人。如果說你蘇酥是個扶不起的廢物,不管大恩大義,那你好像連小恩小義也不顧啊。”

蘇酥抬頭怒吼道:“住手!”

陳芝豹笑瞭笑,無動於衷。

蘇酥紅著眼睛沖向陳芝豹,揚起拳頭砸去:“我讓你住手,聽到瞭沒有?!”

不見陳芝豹動手,蘇酥便砰然倒飛出去,被薛宋官抱在懷中。

陳芝豹抬起手臂,寨中的殺戮就此停止。陳芝豹瞇起眼,眺望遠方,譏諷地道:“如果我說,是趙定秀在一個月前就主動找到我,要舍棄北涼與我結盟,你信不信?”

嘴角滲出血絲的蘇酥木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陳芝豹不去看蘇酥,而是看向薛宋官:“你去跟趙定秀說一聲,我答應瞭。西蜀在半年之內會給你們三萬兵馬,一年內你們要麼吃掉南詔,到時候再坐下來談,要麼被我吃掉。”

薛宋官面無表情,點瞭點頭,然後扶著蘇酥離開美人靠。

那逃過一劫的侏儒老人嘿嘿笑著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要走人,結果背後傳來一句話:“蒙蠱,當年某人伴隨先帝巡遊蜀詔,你行刺之時似乎罵過他一句‘徐瘸子’?”

老人停下腳步,絲毫不敢動彈,幹笑道:“陳年往事,早就忘瞭。蜀王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當個屁給放瞭吧。”

下一瞬,陳芝豹一手提著蒙蠱的那顆頭顱,老人那具無首的身軀則頹然地倒在廊上。

陳芝豹將手中的頭顱隨手拋向遠方,笑瞭笑:“陳芝豹,本名陳知報。好一個‘知恩圖報’。”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