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氣勢雄壯如天庭神人的黃金銅人大步前行,腳下濺起的塵土,比起一支千人騎軍的疾馳還要巨大。
流州青蒼城以北,北莽前鋒已至古董灘。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馬最盛時打造的一系列塞外關隘之一,儲備軍需糧秣,用以出關用兵威壓戎狄。隻是此時早已成為僅供羈旅文人作詩吊古的廢墟遺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紅柳條蘆葦築成的低矮城墻輪廓,尚依稀可見。城墻兩側更高一些的溝口烽燧,早已為年復一年的風沙削平。來往於北涼和西域的商人倒是還能偶爾在此撿到些斷箭頭、殘刀銅錢之類的古物,因此才有瞭古董灘的說法。
大將軍柳珪的帥帳便駐紮在古董灘一處小湖泊的北岸,帥帳周圍除瞭諸多身手不俗的軍中高手護衛,還隱藏有十餘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實不光是邊帥柳珪有此殊榮,任意一位邊關大將身邊都會存在這麼一小撮草莽豪傑,以防不測。大戰在即,若是被北涼武道宗師來一個萬軍叢中取大將首級,讓隔岸觀火的離陽朝廷取笑不說,更有損北莽軍心。不過柳珪顯然在那些南朝權勢將領中又是極為特殊的一個,否則也不會被北莽女帝譽為半個徐驍,因此帥帳除瞭大量針對刺殺的親衛扈從外,還有更為隱蔽的一撥“隱士”。人人氣韻出塵,深居簡出。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氣士,多是春秋遺民出身,在北莽境內始終比豪閥嫡脈還要高人一等,天潢貴胄的寶瓶州前任持節令便因誤殺瞭兩位望氣士,獲罪流徙至千裡外的極寒之地。
大將軍柳珪率領大軍到達古董灘後,其本人沒什麼異樣,該吃吃該睡睡,各條軍令有條不紊傳出帥帳,甚至還會親自騎馬去往前線查看形勢。這讓那些望氣士和高手扈從一個個緊張萬分,生怕那個在他們看來年輕自然十分氣盛的北涼王一怒之下突襲軍營。他們望氣士的性命再值錢,那也沒辦法跟柳大將軍相提並論啊,誰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帥人選之一,位置甚至遠在同為大將軍的楊元贊和幾大南朝持節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時就獨自蹲在湖泊邊上。有關龍象鐵騎的異動早已傳至帥帳,幾名心腹將校都建言趁此機會,一舉揮師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蒼城。柳珪沒有答應,想到那些年輕人當時眼中閃爍著那種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嗜血光彩時,柳珪忍不住笑瞭笑。年輕好啊,連生死都不當成什麼大事,倒是他這種大可以躺在軍功簿上享福的老傢夥,越來越惜命瞭。不過尚未如何遲暮的柳珪惜命歸惜命,還不至於怕輸怕死,隻是一個流州還不放在他眼裡,更別提一個無關大局的小小青蒼城瞭。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邊境上做出一連串連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動作,如今總算是顯露出些獠牙瞭,哪怕他等於被劃撥到流州註定隻能幹些錦上添花的勾當,柳珪也不怎麼惱火,畢竟柳珪眼睛從一開始就看中瞭比貧瘠北涼更誘人的一大塊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語道:“年少時讀閑書讀到一句,叫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如今年紀越大,感觸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個當年陛下金口一開“半個徐驍”的說法,還真是讓人利弊參半。好處自然是讓自己在南朝軍中聲名鵲起,至於壞處,現在開始顯現瞭,聽說那三萬龍象騎軍根本不需要主帥發話,就個個都自發渴望砍下自己的腦袋當尿壺。柳珪下意識摸瞭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幾天還寄來一封信,信上調侃他楊元贊遠遠不如柳大將軍的腦袋金貴。
柳珪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呼喊聲,站起轉身望去,三人小跑而來,有黑狐欄子新任統領林符,還有來自棋劍樂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氣士的頭目。最後者神情慌張,快步走近瞭後小聲說道:“大將軍,我們望見有一氣東來,目標正是帥帳!若是沒有太大意外,應該是北涼王本人親至!最遲三炷香!”
柳珪愣瞭一下,他可是無比清楚董卓馬上就要在幽涼兩州以北地帶展開大動作瞭,於是笑問道:“那北涼王瘋瞭嗎?”
林符無奈道:“我的大將軍,這都啥時候瞭!還管他徐鳳年是不是腦子進水瞭?咱們趕緊佈置防線吧,這種頂尖武道大宗師的單騎破陣,如果真要鐵瞭心對大將軍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覷。”
柳珪神情不變,但到底沒有倨傲自負到談笑風生等著那天下第一人殺到跟前,淡然道:“林符,傳令下去,中軍轉東,再讓呼延克欽和耶律宗堂各領五百親軍快馬輕騎,列陣於左右兩翼,你再領一百八十黑狐欄子,見機行事。至於那支王庭私軍,讓他們自行佈置便是,對付江湖高手,他們更有經驗。”
林符小聲問道:“不需要把兩百重騎放在戰陣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說兩百重騎能否稍稍擋下那北涼王的腳步,就算能擋住,事後還能剩下幾騎?你不心疼,我還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張,趕緊轉身跑開去調兵遣將。
柳珪跟那白衣練氣士和棋劍樂府的高手並肩而行。練氣士似乎被大將軍的臨危不亂所感染,不復先前的惶恐不安,輕聲說道:“大將軍請放心,陛下先前賜下那訓練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陣殺敵意義不大,可要說專門針對這種單槍匹馬的武夫,堪稱有的放矢。雖說那北涼王確實武力驚人,但相信還不至於強大到⋯⋯”
柳珪笑著接過話頭:“殺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練氣士神情有些尷尬,柳珪平靜道:“我雖不瞭解那徐鳳年的深淺,但我覺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殺我柳珪並不難,難隻難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罷瞭。之所以說他瘋瞭,不是說他徐鳳年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是覺得他用北涼王的命換我柳珪的命,怎麼算都劃不來。”
他繼而笑道:“我很放心,你們也更應該放心才對。咱們太平令算無遺策,暗中未必沒有留後手。”
那名來自棋劍樂府的劍客會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工夫後,柳珪大軍陣前,出現瞭一支讓人大開眼界的軍伍。
人數不過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軍中稱之為材官的甲士都異常魁梧健碩,人人虎背熊腰,長臂如猿。
北涼多勁弩,北莽多強弓,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但是這一刻,柳珪大軍的陣前卻擺出瞭清一色的弩陣。
更讓人望而生畏汗毛倒豎的是這戰陣中沒有一張輕弩,甚至連腰引弩都隻占少數,更多是那種足可用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雲弩車!
那一架穿雲弩車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儲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長就長達三尺,與刀劍無異。
且箭尖淬有綠瑩瑩的劇毒!
北莽慕容女帝當初“招徠”江湖勢力,那可不是光動嘴皮子就能辦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將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門幫派鐵血狠辣地碾軋過去。
兩百步內,一根弩箭激射而出,號稱等同於二品宗師的全力一擊。
如果這個說法還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雲弩車的可怕,那麼還有一個更聳人聽聞的說法。
百步之內,一支弩箭即飛劍!
這些弩,根本就以舍棄原有用途的代價,重金打造和養護,換來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裡蹦躂,那朕就把你們串起來做糖葫蘆好瞭。”
在沙場上,若真是被形成規模的此弩往死裡針對,全然不惜誤傷己方士卒,一個陷陣悍勇的萬人敵如何能身經百戰,如何能長命?
柳珪在大軍後側重重護衛中,沒有故意穿上金光閃閃的甲胄,也沒有樹起惹眼的旗幟,望向正前方,瞇著眼睛不說話。
這位大將軍身邊一名嫡系將領憂心忡忡道:“決定勝負其實也就在兩百步到五十步之間的那三撥弩箭,如果連最後實力如同仙人飛劍的弩箭也無法見功,被那人闖入大軍,大弩再掉轉方向,多半來不及瞭。”
柳珪指瞭指前方那在練氣士授意下不斷微微改變陣形的弩陣,搖頭笑道:“那你也太小看這些練氣士和材官巨弩瞭。仔細看一看弩陣的寬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擊方向並非橫向一線或者幾線,而是決心要在縱向上射出一整張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會一根筋地直線破陣,這些大弩也可以在練氣士的指揮下臨陣應對。弩箭本身威勢確實很可怕,但更可怕的,還是這些一開始就有備而來的練氣士和材官。”
那將校感慨道:“也難怪咱們北莽的江湖拍馬也不及離陽那邊有生氣瞭。”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麼多生氣做什麼?一群隻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傢國大義。我敢斷言,將來我朝鐵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離陽江湖高手幫著我們殺人,說不定殺起人來比我們北莽大軍還要盡心盡力⋯⋯”
柳珪突然不說話,老人視野所及的最遙遠處,出現瞭一點刺眼的紫色。
身側將領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道:“還真來瞭!”
柳珪下意識就要抬臂發號施令,放下手臂後,一時間神情復雜,自言自語道:“不愧是徐驍的種啊。”
紫氣東來,全然不停。
弩陣中傳出砰一聲巨響。
弩箭攢射,破空而去。
幾乎是同時,第二撥急促箭雨就灑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氣。
剎那之間,以弩陣所在地為支點,扇面大張,射出瞭數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數都無異於仙人一劍!
可是眨眼過後,紫氣掠空,沒有任何停頓,就那麼劃破長空,繼續往西,一閃而逝。
竟然就這麼在柳珪大軍頭頂消失瞭!
背朝大軍的柳珪不知何時挪動瞭一小步,臉色陰沉,伸手隨意撥開護在身前的那具劍客屍體,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屍體胸口,釘入柳珪腳邊的地面後,連箭尾都看不見。
不理睬身邊四周那些後知後覺情況下更顯驚慌失措的護駕喊聲,無動於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個來而不往非禮也。”
動用弩陣,不但沒能截下那抹東來紫氣,反而使得那棋劍樂府劍道宗師為瞭保護大將軍柳珪,被一支弩箭悍然釘殺。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戰場,雖說榮華富貴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緊緊握住那份無根浮萍的軍中地位,說不定還沒焐熱,什麼時候就暴斃瞭。
一名貌不驚人的披甲材官迅速趕到柳珪身側,滿臉歉意,抱拳苦笑道:“屬下無能,讓大將軍受驚瞭。”
北莽軍中有一條雷打不動的鐵律,主帥戰死,麾下萬夫長和千夫長一概賜死。除瞭柳珪本人看不出異樣外,恐怕所有人都捏瞭一把冷汗。
柳珪擺擺手,一笑置之。這名隱藏在弩陣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簡單,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師弟,身負指玄境界,弩陣正是由此人全權調度。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飛劍之力,若是連敵方高手的氣機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萬根弩箭也白搭。練氣士的望氣天賦比起實打實的指玄境宗師,終歸存在一定滯後性。事實上在箭雨中,便以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後一箭最具威脅,但那北涼王也因此而惱羞成怒,心生殺機,不但用手接住瞭那支百步弩箭,還朝大軍陣形中的柳珪丟擲出一箭,結果棋劍樂府的高手成瞭替罪羊。
柳珪有些費解,這北涼王此行不為殺人立威,到底圖什麼?在這個涼莽大戰在即的節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蕪地帶做什麼?那裡照理說倒是會有一支羌騎攪局,可羌騎雖說刀銳馬快,但才萬餘人而已,註定影響不瞭大局。
就在柳珪滿腹狐疑的時候,一名年邁的望氣士擠開親騎護衛的包圍圈,快步走到柳珪身邊低聲說道:“啟稟大將軍,西方又有頂尖高手突兀出現,氣勢不弱北涼王,兩者很快就要對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涼王的西行。”
羌騎突入,龍象騎軍的無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將這大魚餌都沒能讓北涼王上鉤,那小小羌騎竟能無心插柳柳成蔭瞭?”
柳珪瞬間收斂笑意,喊來黑狐欄子的頭領林符,沉聲下令:“練氣士分作三撥,第一撥帶領弩陣向西推進,其餘兩撥為兩翼的呼延克欽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親騎領路。至於你林符,帶上全部黑狐欄子,我再給你兩百重騎和一萬輕騎,不用理會那北涼王的動向,隻管尋找那些脫離大部的龍象軍,不惜代價與之決戰!”
林符驚喜之後,小心翼翼問道:“大將軍,要是青蒼城守軍和龍象軍副將李陌蕃選擇此時出城,大舉進攻古董灘⋯⋯”
柳珪冷哼一聲,反問道:“就算他們有這份膽識,可他們有這個胃口嗎?”
林符縮瞭縮脖子,再不敢廢話半句。
戰場上危機四伏,危險常在,可機遇則稍縱即逝,是無功無過的庸人,還是力挽狂瀾的沙場名將,往往就取決於主帥的一念之間。
柳珪看到那位年紀不大但輩分極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猶豫,大概是生怕中瞭調虎離山計,一旦自己被北涼死士刺殺於流州,會被陛下遷怒道德宗,於是輕聲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這個老傢夥身邊浪費光陰,打不著秋風的,若是此次能夠擊潰那支龍象軍,我一定親自為真人向陛下請功。”
當下裝束與材官頭目一般無二的道人雖說貴為國師袁青山的小師弟,可在柳珪跟前還是十分恭敬,聞言後對這名大將軍的好感又增加幾分。北莽權貴武人大多目中無人,道人在心中決定不論流州戰事成敗,返回宗門後都要勸說幾位師兄在柳珪身上押重註,而不是在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那邊孤註一擲。北莽滅佛的手段比離陽還要狠辣慘烈,道門勢力越發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師兄化虹飛升之後,地位趁勢水漲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夠跟柳珪在“發跡”之前結下香火情,以後北莽一統天下務必會整合中原道教,當下還勉強算是道教祖庭的龍虎山,更沒辦法跟近水樓臺的道德宗爭那執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逐漸飛揚的塵土,突然啞然失笑,“總不至於咱們這仗還沒開打,北涼就完蛋瞭吧?原來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計。”
東來紫氣西去。
一尊氣勢雄壯如天庭神人的黃金銅人大步前行,腳下濺起的塵土,比起一支千人騎軍的疾馳還要巨大。
紫氣似乎不願與此人過多糾纏,哪怕掠過弩陣與柳珪大軍也沒有任何路線更換的紫氣,方向稍作偏移,但渾身金黃的巨人隨之橫移一步,踩踏出一個大坑,繼續攔住去路。
紫氣仍是不願與之對撞,速度不減,可前進路徑再次飛快側移幾分。
正是棋劍樂府銅人師祖的大宗師則得勢不饒人,再度選擇與紫氣針尖對麥芒。
大路朝天,銅人師祖偏偏不願與紫氣各走一邊。
事不過三。
轉眼過後,不再刻意隱忍的紫氣與銅人師祖已是近在咫尺。
這是銅人師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位名聲震天的年輕人。
渾身流淌紫金氣,眉心那枚棗印如倒豎第三眼。
那雙冰冷眼眸與宗門內自幼天生“有眼無珠”的晚輩洪敬巖,倒是有幾分神似。
這便是北涼王徐鳳年嗎?
銅人師祖張口欲言卻無聲,但同時腹部鼓脹如大鐘撞擊轟鳴聲,一隻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輕描淡寫,但勢可斷江開山。
徐鳳年驟然加速,擦肩而過,身後黃沙大地塌陷出一個長達十丈的五指掌印。
銅人師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滾雷,速度竟是相較徐鳳年有過之而無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繼續並肩。
銅人師祖伸出一手試圖鉤住徐鳳年的脖子。
徐鳳年抬起手肘擋去這位黃金巨人的勾手。
兩人一觸即散,拉開一丈間距,依舊保持原有的前進態勢。
銅人師祖左腳腳尖落地生根,右腳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這轉身的剎那工夫,徐鳳年的背影已經遠在半裡路之外。
體型魁梧如野史傳說中昆侖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師停下後,深吸一口氣,大口一開,鯨吞天地元氣,以雄壯身軀為圓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見的氣機漣漪。
地面巨震且龜裂,被撕裂出一張仿佛蛛網的圖案。黃金巨人一躍而起,急速拉近兩人的距離,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鳳年的後腦重重轟下。
但是徐鳳年驟然一頓,銅人師祖一拳砸在距離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鳳年前方保持獅子搏兔的身姿。
徐鳳年腳尖一點,斜向上掠起,在銅人師祖肩頭輕輕一點,借勢試圖繼續前沖。
直起腰桿的銅人師祖大喝道:“好大膽!”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驀然出現一個風卷雲湧的漩渦。
與此同時,銅人師祖另外一手托起。
陸地沖起一道龍卷。
上取象於天,下取法於地。
兩兩相撞,夾擊天地之間的徐鳳年。
徐鳳年身形輕盈一旋,堪堪躲過這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撞擊。
但他的前進終於還是被銅人師祖所阻滯,後者前踏一步使出縮小天地成方寸間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鳳年的腳腕,在空中扯出一個半圓,狠狠砸出去。
徐鳳年左手五指張開,輕輕一拂,硬生生剎住身形。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劍樂府一直被洪敬巖壓住風頭而名聲不顯的銅人師祖。
銅人師祖冷笑道:“想走?”
徐鳳年面無表情,沒有答話,視線直接躍過金黃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銅人師祖瞥瞭眼年輕北涼王的腰間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難。”
這並非銅人師祖口出狂言。
別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鳳年倒是知道些。聽潮閣藏有一份絕密檔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觸到的爛陀山那位六珠菩薩,但銅人師祖的潛藏實力,顯然不是那女尊菩薩可以媲美的。
檔案上別的不說,僅是兩個措辭就足以讓人心生忌憚:“謫仙”“天王法身”。
徐鳳年確實沒有把握撇下此人繼續前行。
可這不意味著徐鳳年若是放開手腳大戰一場,就沒機會宰掉他。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輕輕按住刀柄,沉聲道:“如你所願。”
下雪瞭?
真的下雪瞭。
以江南寒族書生躋身北涼頂層官場的陳亮錫,和流州刺史楊光鬥並肩立於城頭,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偉的城墻,青蒼城的低矮外墻顯得如此滑稽可笑,而這座孤城卻又恰恰位於西北邊塞,就如纖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濫的江畔,隨時都會被一個浪頭打死。陳亮錫伸手去接那些暫時還稀疏單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邊,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
楊光鬥點頭笑道:“是啊,咱們這兒可不太一樣,大雪滿弓刀,甲重刀更沉。不過這邊的莽夫可說不出什麼朱紫公侯,頂多嚷幾句‘井口有個黑窟窿’的打油詩。”
陳亮錫有些笑意,問道:“我曾經在江南道聽說這個典故,好像跟大將軍有關?”
楊光鬥搓瞭搓手,“王爺還是小世子殿下那會兒,大將軍帶著一傢人在聽潮湖賞雪,結果給世子殿下硬逼著寫詩,情急之下,大將軍哪裡做得出詩來,抓耳撓腮瞭半天,還真給大將軍憋出瞭那麼一首。如果沒記錯的話,整首詩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黃狗換白衣,白狗⋯⋯”
陳亮錫笑問道:“接下去呢?”
楊光鬥無奈道:“大將軍明擺著是接不下去瞭嘛,當時就給咱們世子殿下追著攆著打瞭半天。不過這幅荒唐場景,以往在清涼山經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見怪不怪瞭。”
楊光鬥說到這裡,有些傷感,嗓音沙啞輕聲道:“那時候的大將軍,腿腳還是很利索的,逃命起來挺健步如飛。”
陳亮錫呼出一口霧氣,笑道:“離陽所有世子殿下裡頭,就咱們北涼膽敢如此‘大逆不道’瞭吧。”
楊光鬥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頭,他身為龍象軍副將,果真如傳言那般桀驁難馴,入駐流州後就沒踏入過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動面見刺史大人,這讓那些城頭守軍都大吃一驚。前段時間龍象軍違反都護府軍令擅自分兵出擊,流州軍政雙方已經有劍拔弩張的不好跡象。楊光鬥轉頭看瞭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將也有登高賞雪的雅致?”
李陌蕃皺瞭皺眉頭,沒有計較刺史大人的冷嘲熱諷,沉聲道:“最先出現的紫氣異象和弩箭破空,本將不知底細,不去說它。但方才前線遊弩手來報,古董灘柳珪大營有三支騎軍緊急出動,皆是趕赴臨謠城方向。其中呼延克欽、耶律宗堂兩員大將各領五百輕騎,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傢軍一萬主力騎兵,甚至連僅有的兩百重騎兵也隱藏其中,隨時可以人馬披甲沖鋒作戰。”
楊光鬥神情凝重,問道:“奔著你們龍象軍主帥而去?”
李陌蕃嗯瞭一聲,狠狠揉瞭揉下巴,眼神陰森,“看來那支穿插到青蒼、臨謠之間的羌騎是誘餌。”
楊光鬥一聽到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說幾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憤懣言語。品秩不高暫時作為刺史幕僚的陳亮錫拉住楊光鬥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靜開口問道:“李將軍,假設小王爺的龍象軍已經對上那萬餘羌騎,如果羌騎避其鋒芒,有意誘敵深入,龍象騎軍能否在追擊戰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隻要被咱們龍象軍逮住瞭,除非是羌騎一看到就選擇掉頭跑路,否則不需要一個時辰,肯定全軍覆沒!”
李陌蕃伸手按住墻頭,“現在怕就怕最擅長繞圈子的羌騎一味避戰,讓他們熬到跟林符大軍會合。”
李陌蕃轉頭看著楊光鬥這位名義上流州最大的官員,“本將入城,不是請戰來的,隻是來打聲招呼。本將會分出一萬龍象軍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灘的大軍趁機向南推移,我親自率領僅剩一萬的龍象騎軍抗敵,青蒼城丟不瞭。”
楊光鬥終於忍不住怒道:“大戰一觸即發,兵力劣勢的前提下還敢分兵,不斷分兵!李陌蕃,虧你還是被大將軍生前頗為器重的將領,我楊光鬥一個沒讀過幾部兵書的門外漢,都知曉此事是兵傢大忌。流州之重,既在於我方以死守青蒼城來牽制柳珪大軍,更在於三萬龍象騎軍保持引而不發的姿態,以便對整個北莽南朝形成威懾力。兩者缺一不可,少瞭任何一點,這涼莽第一場大仗就已經輸瞭。任你龍象騎軍以一換二,任你李陌蕃戰功累累,北涼王也要砍掉你的腦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說道:“楊刺史,本將說過青蒼城丟不掉!退一萬步說,本將那一萬龍象騎軍全打沒瞭,隻要讓主帥和王靈寶順利返回青蒼城附近,柳珪一樣要乖乖當縮頭烏龜。現在最重要的是確保咱們龍象軍主帥在臨謠以東那邊的戰場上,不會出現丁點兒的意外。”
楊光鬥踏出一步,“姓李的!北涼王允諾我楊光鬥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為本官不敢先斬後奏?!”
李陌蕃滿臉不加掩飾的鄙夷,輕輕歪過腦袋,指瞭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來試試看!楊老兒,憑你那點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腦袋?”
陳亮錫沒有拉架當那和事佬,隻是遙望向古董灘那邊,緩緩說道:“刺史大人和李將軍都沒有錯,隻是事有緩急輕重,當下我們不妨作最壞的打算。羌騎的出現一開始就是北莽設置的陷阱,現在既然咱們龍象軍已經咬鉤瞭,並且設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幾千龍象軍,而是一個更重要的目標——主帥徐龍象!那麼,我覺得北莽南朝肯定會啟動與之相對的陰險後手,說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碼面對小王爺都可一戰。若被北莽得逞,這個損失,是我們腳下青蒼城,是整個流州,甚至是整個北涼都無法承受的結果。”
陳亮錫繼續說道:“既然如此,我覺得調動一萬龍象軍去策應,不是多瞭,而是還不夠,還要加上所有可用的遊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馬義從,甚至如果可以,青蒼城中潛伏的死士諜子,都該緊急出城。”
李陌蕃點點頭。
楊光鬥也是凜然不語。
陳亮錫轉過頭,望向李陌蕃,“李將軍,我不要你立什麼軍令狀,也不想聽什麼吃瞭敗仗提頭來見的豪言壯語,我現在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手上隻有一萬龍象騎軍,一旦柳珪大軍毅然南撲,你能保證青蒼城堅持到兩萬龍象軍返回!?”
李陌蕃眼神異常堅毅,沉聲道:“可以!”
李陌蕃笑瞭,伸手重重一拍腰間北涼戰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陳亮錫,你信不過我李陌蕃沒關系,但請相信我的這柄涼刀!一把不夠的話,城外,還有一萬把!”
陳亮錫點瞭點頭,李陌蕃轉身大步離去。
陳亮錫突然朝著這員北涼邊軍猛將的背影說道:“李將軍,龍象軍將士是北涼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從不這麼覺得,但是老子從現在開始,記下瞭!”
說完這句話,背對兩位“文官老爺”的那位武將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