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望向那第七道天雷。雙袖仿佛盈滿風雷的徐鳳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術活兒啊。
蜀南竹海碧連天,晚來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襲白衣,面如冠玉,隻是相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覽勝的遊學士子,要多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沙場氣息。另外一位年齡稍長的男子則滿身書卷氣,更符合純粹讀書人的風范。
兩人身後跟著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絕蜀國。她白衣大袖,甚至連繡鞋也是白底,隻繡淡青色蓮花,好像是刻意與前方男子的衣飾相呼應。她手中拎著一截纖細折竹枝,前方兩人腳步悠然卻不緩慢,這讓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氣,但她絲毫不敢提議休憩片刻,因為她知道不論是登山,還是將來在那場硝煙中的跟隨,她隻要停下,那就永遠都追不上身前的偉岸男子。
哪怕她是謝謝,是那位蟬聯胭脂評的動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門春貼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頭看瞭眼心儀男子身邊的中年書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與後者同姓,隻不過她是微不足道的謝傢旁支,他卻是中原十大豪閥之一謝傢的嫡脈,而謝傢是不幸在春秋戰火中首個傾覆的世族高門。
當時謝傢那個名叫謝觀應的嫡長孫,被譽為“天才”,文武雙絕,與李義山隔江聯手做《文武評》《將相評》《胭脂評》,隻是隨著徐傢騎軍的不斷南下,謝觀應突然失蹤,在生死存亡之際失去傢族砥柱的謝傢,就此消亡。謝觀應之後,兩屆新武評所幸還算中規中矩,得以勉強延續下去,隻是文評就做得狗尾續貂,無法服眾,很快就再沒有人膽敢接手,後來連上陰學宮的徐渭熊都知難而退,就此打消念頭。
她謝謝不過是一顆謝傢當年落難時匆忙落在棋盤上的眾多棋子之一。當這位消失瞭整整二十來年的謝傢男子出現在西蜀,然後以謀士身份輔弼封藩西蜀的陳芝豹時,謝謝可謂如墜雲霧。
三人拾級而上。山勢回旋,崖壁如劍削,至山頂鎖龍崖,遠眺而去,竹海盡收眼底。
謝謝身為竹海主人,為兩人介紹鎖龍崖的典故緣由,手指崖刻,娓娓道來:“傳聞上古時代有祖龍葬身西蜀,而這條龍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剝離,其中口中所銜龍珠便鑲嵌於此壁之中,從此西蜀龍氣隻夠化蛟,而不足以成龍,歷來隻有蛟而無龍。歷史上曾有割據西蜀的武夫試圖鑿開鎖龍崖,但很快便無故暴斃。數百年來,儒釋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題字,各有千秋。占據最中央那塊風水寶地的‘登仙臺’,是大奉朝草聖所書;最上方‘修真安樂即昆侖’行書七字,則是道教聖人劉庵以劍刻下;崖刻中字體最小的,是一位無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處在於心字最早少瞭一點,後來有儒傢宗師王遠山於雪夜登山,持燭觀字,興之所至,抽出佩劍鑿下那一點,這就是如今‘王遠山雪夜畫龍點睛,觀字悟道成聖’的由來,他也就此躋身儒聖境界,超凡入聖。”
中年書生望著佈滿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著一張溝壑縱橫的老人臉龐。人與山,客與主,兩兩沉默。
謝謝走到白衣男子身邊,輕聲問道:“將軍,世上真有蛟龍嗎?”
蜀王陳芝豹淡然道:“見之則有,不見則無。”
謝謝愣瞭一下,若是常人說這等同於廢話的言語,肯定被她當成裝腔作勢的下乘機鋒。可是向來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豈會如此無聊?
被觀音宗宗主稱之為謝飛魚的中年書生微笑開口道:“其實不光是西蜀無龍,還有西蜀南邊的南詔,燕剌王趙炳所在的南疆,膠東王趙睢管轄的兩遼,也都無龍。可要說蛟,倒是處處皆有,不足為奇。龍虎山趙黃巢竊取西楚氣數,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為穴,硬生生養出瞭一條黑龍。北莽吸納洪嘉北奔帶去的氣數,也在西京某地成功養蛟蛻龍。”
謝飛魚突然笑出聲,“南疆趙炳和納蘭右慈一直為出龍一事殫精竭慮,小動作不斷,太安城視而不見,北涼徐驍和李義山懶得計較那虛無縹緲的氣運,反而被朝廷視為心腹大患。謝謝,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機?”
謝謝搖搖頭。
謝飛魚轉頭瞥瞭眼白衣陳芝豹,語氣滲著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廣為流傳的‘白蟒興秦’四字讖語,黃龍士是始作俑者,我也為之推波助瀾,欽天監當時很快就從灰塵撲撲的地方志古籍中找出瞭佐證。地肺山的黑龍,便是為此而來。至於朝廷禦賜給徐鳳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說起來,讖語這種裝神弄鬼的伎倆,包括我在內所有人再怎麼搗鼓,說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給那位黃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說到這裡,謝飛魚突然望向北邊,瞇起眼,略帶訝異的咦瞭一聲,左手縮在袖中快速掐算。
陳芝豹幾乎同時望向北方,隻剩下依舊懵懂無知的謝謝一頭霧水。
她聽說過躋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後,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對於一品四境,謝謝近水樓臺,見解頗深。天象境是一道門檻,天象、指玄兩境的懸殊,僅次於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門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許多天賦不俗的望氣士,例如觀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劍這種指玄神通,而且許多身在一品金剛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兩手指玄秘術做殺手鐧。天象相比指玄,實在要鳳毛麟角許多。躋身指玄,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少數,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陸地神仙境界,則是件順水推舟的事情。
謝飛魚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輕聲道:“如果說天象之前,武人體內氣機深淺,隻是一口井一方池塘,各有深淺,但終歸隻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戰,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水便一分。那麼一旦躋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與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屬於有源的活水。隻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災泛濫,湖水自然難逃牽連。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與天地共鳴後,就像跟老天爺交瞭一份戶牒路引,三教聖人不敢擅造殺孽,就在於三教中人‘規矩’最重,正所謂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陳芝豹問道:“北莽那邊動手瞭?”
謝飛魚點頭道:“動靜委實不小啊。”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以及這位中年書生偶爾的出聲,即便說話,也是言簡意賅,讓人捉摸不透。
謝謝陸續聽到瞭劍氣近、謫仙人、七雷變八雷、齊玄幀、龍虎紫金蓮、蟄眠大缸等。
其間,謝謝發現陳芝豹的視線從西轉移到東,好似在欣賞一道流星劃過天空。
但她順著他的視線,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暮色漸濃,謝飛魚難掩疲態,但整個人很快逐漸神采煥發,伸出那隻左手彈瞭彈五指,一錘定音說道:“大事可期。”
謝飛魚望向天空,伸開雙臂,喃喃道:“天地之間,有著一層層的篩子,易上難下,謫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網之魚,也是天人故意丟下的魚餌啊。
“我謝傢以退為進,我謝飛魚一退再退。
“陳芝豹,我助你吸納龍樹僧人的佛傢氣運,用以彌補你退出北涼的損失。之前更是助趙黃巢養龍於地肺山,讓你進京擔任兵部尚書,換取他積攢下來的道門氣數。
“隻等曹長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融合於一身⋯⋯”
謝謝臉色蒼白,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陳芝豹面無表情。
謝飛魚縮回手入袖,自嘲道:“聖人有雲,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陳芝豹皺起眉頭,“誰說西蜀有蛟無龍?”
謝飛魚轉過身面對那號稱鎖龍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現出一口白碗。碗中有一條條小蛟如魚遊弋。蛟躍出碗口,如飛魚,遊向山壁,隱沒其中。
謝飛魚哈哈大笑,“齊玄幀打破瞭蟄眠缸,龍蟒大戰在即。今夜過後,南疆隱龍仍是難成氣候,西蜀卻有真龍一條!”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邊關性情多豪邁的男子一般不講究。她身材異常高大,哪怕是坐著,也有種巍峨氣象。她親眼見證瞭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壯觀畫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間最頂尖的練氣士宗師,也難免心神搖曳。她尾隨那人來到此地後,看到瞭銅人師祖的天王法相,劍氣近黃青臨終的地仙一劍,齊玄幀的橫空出世和最終消散。對於齊玄幀的出現,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幾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緣”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纏身,病去如抽絲。齊玄幀或者說呂祖若想繼續修道無礙,就必須得出一個“結果”,跟身為謫仙人的銅人師祖徹底瞭去恩怨。至於為何一氣化生的齊玄幀將銅人師祖丟擲到廣陵道,她猜測應該與黃三甲有關,如果後者能夠將功補過,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黃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龍象手下,屬於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在她看來,鎮壓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這位老匹夫的拳頭當然不講理,可徐龍象的天賦異稟一樣毫不遜色,甚至要比遠處視線中的那一位,更不講理。黃青就算資質、心性和實力都在頂尖武夫之列,可此時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龍象,仍是為時過早,真正成為劍仙之後還差不多。
由於齊玄幀的橫插一腳,局勢並未一邊倒向北莽,但是大廈將傾的勢頭依舊難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復雜,雙手抓起兩把沙子。她猶豫不決,是否該出手?
她澹臺平靜和那爛陀山的六珠菩薩如今都算登上瞭北涼的賊船,各有各的隱秘訴求。後者是希冀著借助北涼鐵騎一統西域,甚至在將來能夠暢通無阻傳法於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觀音宗就沒有這麼多功利性,澹臺平靜的初衷無非是“補天”。宗內祖師爺曾經傳下“天傾西北”的四字讖語,後來經過她師父畢生苦心孤詣的鉆研,直達學究天人之境,不過也才得出“西北雲天破開大口,氣機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結論。澹臺平靜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涼真是罪魁禍首,那麼觀音宗作為北涼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臨陣倒戈,隻是這個深藏心底的秘密,澹臺平靜始終沒有跟那個人坦誠相見。非不願,實不能。
澹臺平靜看瞭眼遠方,第五道天雷將墜未墜,那人在迅速換瞭一口新氣之後,蓄勢待發。
在這之前,他試圖去阻攔徐龍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頭頂天雷盯上,無暇他顧,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餘的應對。
世事多無奈,無疑又是一個非不願實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靈犀,一點即通。
澹臺平靜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經獲悉他的念頭。
她嘆瞭口氣,不再猶豫,抬起雙臂,大袖如翼。
雙拳貼在一起,緩緩拉出一段距離,黃沙從指間灑落。
黃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懸停。
瀑佈天落,其噴如珠,其瀉如練,其響如琴。
她身前出現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畫面,畢竟僅是發生在咫尺之間,稱不上壯觀,但絕對驚世駭俗。
觀音宗擁有兩樣秘傳重器,使得這座宗門力壓北方扶龍派練氣士。一樣是賣炭妞手上那件差點讓徐鳳年陰溝裡翻船的陸地朝仙圖,還有一樣便是越發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月井天鏡,分別針對天地間的毓秀鐘靈,讓其難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縛在規矩方圓之內。後者在數百年來第一次現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臺平靜試探徐龍象。不過那時候的符器月鏡,由兩滴綠色水珠墜出兩線後畫弧而成。也正是那個時候,某人違反常理從月鏡中一穿而過,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讓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臺大宗師心生漣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則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臺平靜要撫平漣漪,更是撫平道心。這次破例幫他一回,就當償還“前世”那份引領之恩瞭,之後不論涼莽大戰走勢如何,她都不虧欠半點,一切照規矩行事。
澹臺平靜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黃沙造就的靜止瀑佈,準確說來是月井天鏡另一種形態的顯聖。
她雙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鏡驟然變大,豎立在身前。
澹臺平靜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鏡面。
這面鏡子平移出去,然後一閃而逝。
北方三百多裡路程外,這面擴大無數倍的月井天鏡緩緩浮現。
鏡子以南,是叼著劍低頭奔跑的徐龍象。
鏡子以北,是一頭在蟄眠大缸被齊玄幀破碎後怒而現身的龐然大物。
少年和那頭本該隻會繡在世間龍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會在鏡子出現的地方出現對撞,然後便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捉對廝殺。
那巨物翻雲覆雨而至,雲霧中偶見猙獰頭顱、飛舞長須和那雙黃金色的眼眸。
當它察覺到前方天鏡泄露的氣息時,碩大金眸中顯示出一絲充滿人性化的譏諷。
它略作停頓後,便俯沖出雲雨,徑直撞向鏡子。
背對澹臺平靜的徐鳳年如釋重負,沒有轉身,而是輕輕點頭。這個細微動作,當下已經算是對這位練氣士宗師竭盡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瞭。
澹臺平靜遙望那個頭懸紫雷的孤單背影,沒來由淚水蒙矓。
曾經有個雙鬢霜白的男人,站在廣陵江畔,說此生來生都願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天上風景再好,從不羨慕。
澹臺平靜興師動眾祭出宗門重器後,神情有些頹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這對正在力扛天劫的徐鳳年而言,絕對不是什麼雪中送炭的舉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龍蛇的說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後才能登門化龍。春秋九國,戰火紛飛,除去西蜀自古便鎖住真龍,八國各有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潛伏,隨著離陽趙室一統中原,原本有蛟無龍的北莽借機養出一條真龍,是為瞭入主中原奪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趙黃巢也僥幸在地肺山養出一條黑龍,更在下馬嵬驛館陰險佈局,是為瞭吞食西楚氣數和禍害北涼徐傢。如今謝飛魚追隨陳芝豹入蜀,捕蛟養龍是助陳芝豹三教熔爐而成聖,一旦功成,不說那蜀地氣數暴漲,光是陳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鳳年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人一較高低,甚至勝算更大。
天下真龍有三,所針對的對象,竟然到最後都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尤其是北莽這一條,馬上就要降臨此地。
澹臺平靜看著那個背影,輕聲問道:“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終於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個註定連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轉身走下山丘。
徐鳳年先後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兩指斷江、悟自北莽峽谷的起手撼昆侖和老黃的劍九六千裡,摧破四道天雷。
這四手,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徐鳳年抬頭看著第五道不斷滾動積蓄紫氣白電的天雷,默不作聲。
如果說仙人撫頂,是結發受長生,那麼紫雷壓頂,是在說生死在天嗎?
此時此刻,徐鳳年說不出什麼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隻是不能死而已。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被動扛雷,而是腳尖一點,在黃沙大地上踩出一張龐大的蛛網,拔地而起,一掌高舉,迎向那道終於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總要試一試。
徐鳳年手掌觸及恢宏紫雷,如一根針尖對上重錘,那道粗壯天雷沒有順著手掌流瀉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鏡面,保持整體下墜的態勢,顯然是不給徐鳳年半點投機取巧的機會。
徐鳳年手心處,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電如水珠四濺開來。
這一幕,蔚為壯觀。
徐鳳年雙眼泛紅,偷師於人貓韓貂寺然後不斷孕育的紅絲,如萬千尾纖細赤蛇遊動遍佈全身。
天雷沒有將徐鳳年擊落回地面,但是下墜乃是大勢所趨,紫雷便開始由上而下層層擠壓,氣勢看上去像是在消減,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終不弱分毫。
半炷香工夫後,手臂顫抖的徐鳳年依舊懸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斷壓縮後,變作瞭一道厚度不過三寸有餘的狹窄平面。
徐鳳年抿起嘴唇,咬緊牙關,但是血絲依然不斷滲出牙縫,滿嘴鮮血。
徐鳳年吐出體內那口氣的僅剩一分,微微彎曲的手臂瞬間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體拔高一丈。整個紫雷鏡面雖然沒有就此崩裂,但鏡面中心處硬是被他撞出一個凹陷。
澹臺平靜雖然已經走下山丘,跟徐鳳年越來越背道而馳,可她還是能夠確定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經無法壓下徐鳳年。
她此時才意識到下雪瞭。
隻是此處被天劫幹涉,暫時無雪落下罷瞭。
她突然很快轉頭望去,憤怒,驚訝,慌張,交織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後悔的情緒,竟是直接反身掠回沙丘,舉目望去。
形勢嚴峻到瞭極點。
月井天鏡是她送出去的,她當然知曉徐龍象和那頭鱗大如盆的巨物對撞的結果。咫尺天涯,後者並未跟少年接觸,而是直接來到瞭此地,接下來後者很快讓她這位練氣士大傢見識到瞭何謂天機難測。史書記載天龍能幽能明,能細能巨。東海曾有天龍出沒,從雲端張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龍口,壯觀至極。澹臺平靜眼中所見,跟這類記載異曲同工。那條蟄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龍穿鏡之後,被月井天鏡短暫約束威勢,幽小如蛇,浮空遊弋,但當它開口之後,很快就把那即將被徐鳳年擊破的第五道天雷鯨吞入腹,如此一來,它猛然搖身,抖落掉那些天鏡強加於它的天道“規矩”,體態和氣勢一同迅速增長,瞬間成為小蛟長度的二三十丈。
它沒有急於對徐鳳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飽餐一頓後腹部鼓脹的大蟒,安靜匍匐在高空,冷冷盯著徐鳳年。
就像是在幸災樂禍地看戲。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瞭,但是黑雲密佈的天空,滾滾雷聲更是大噪,在更高處憑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變八雷。
幫倒忙。
澹臺平靜的無心之舉是如此,它的包藏禍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壞瞭規矩而震怒,卻不是去責罰那北莽真龍,而是請來“幫手”的徐鳳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沒有給徐鳳年任何喘息的機會,便降臨人間。
這道紫雷,非但不粗壯如峰,反而極其之細!
生死一線。
真的是一線之隔。
徐鳳年幾乎是第一時間放棄身形撤退的決定,靠著本能盡量讓腦袋往後仰去,但是腦袋堪堪避過瞭這一線雷,可腹部難逃一劫,被這根紫線瞬間洞穿!
與徐鳳年血脈相連的少年原先在三百裡外茫然四顧,不知道為何沒能截下那條大蛇,當回頭看到那條接引天地的紫雷時,似乎意識到什麼,開始掉頭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為何,聲勢出奇地遠遜前六雷,雷聲漸小,電光漸淡,但是天空中的黑雲開始逐漸轉紫。
澹臺平靜耳中不聞雷聲,但是心臟不可抑制的如同擂鼓。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就已經如此狼狽,那麼那個傢夥該如何面對?
遠處那條體型越來越壯大的真龍,一雙黃金眼瞳不帶感情,兩根龍須悠悠然輕靈搖晃。
徐鳳年落回地面,先前撐住第六雷的右手猶有電光縈繞,哧哧作響,用左手輕輕按住血流如註的腹部,僅是能夠勉強不讓傷勢擴大而已。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
什麼大秦皇帝,什麼真武大帝,什麼離陽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
娘親走瞭,徐驍走瞭,大姐走瞭,二姐坐在瞭輪椅上,當初差點也走瞭。
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門戶,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實在做不到也談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誰想帶走他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不行。
第二次遊歷江湖的尾聲,羊皮裘老頭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他那會兒根本沒辦法跟廣陵王趙毅討要道理,是徐驍討回來的,當時徐驍說他老瞭,以後就要靠他徐鳳年自己跟人講道理瞭。
那麼徐鳳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爺講一講道理。
頭頂天空第七道天雷隱隱轉動,斂起天威,引而不發。
這使得原本隻在幾裡地外簌簌飄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隨風傾斜著飄來。
那柄插入遠處地面的北涼刀,並不顯眼。
雪中,有刀。
也許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驍那首以“雪花大如拳”開頭的打油詩,根本就是邊疆蠻子的無稽之談,但眼下青蒼、臨謠兩城之間的雪況,確實有幾分雪大如席的氣魄瞭。
澹臺平靜望著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這本是徐驍幼子的本命天劫“龍象劫”最後一道關隘,但因為北莽真龍的攪局,從而誕生瞭極為罕見的雷上雷。且不說那完全無法預估的第八雷,澹臺平靜都不覺得徐鳳年能夠扛下當下的第七雷。這位大宗師也難以掩飾她的臉色蒼白,呢喃道:“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師父,你以前總自嘲杞人憂天,現在天真的要塌下來瞭。”
天劫一事,聽起來很玄乎,可澹臺平靜卻深諳其中脈絡。三教聖人證道飛升,要容易許多,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擁有翰林院的清貴身份,他日躋身殿閣中樞相對水到渠成。世間有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說法,像那龍虎山父子天師聯袂乘鶴飛升,還有之後北莽國師袁青山的化虹飛升,就是典型雨露多於雷霆,天恩浩蕩。而拓跋菩薩、鄧太阿這些武夫則類似“地方官員”,路線要曲折許多,最後關頭,更是必然雷霆遠重雨露。自呂祖之後,承受天劫最重之人,當屬斬魔臺上那位素有“高坐雲霞”美譽的外姓天師齊玄幀。隻是當時唯有極少數人洞悉齊玄幀的呂祖轉世身份。不管齊玄幀當時出於何種考慮,反正世人所知的結果就是這位人間仙人在“五雷轟頂”之後,仍然沒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遺憾兵解轉世。原本世人都無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會引下多少道天雷,六還是七?可惜這麼一號舉世公認可與呂洞玄一戰的老怪物,竟然說死就死瞭。如今徐鳳年倒是引來瞭八雷在頂的恐怖異象,但是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面,除瞭有心無力的澹臺平靜和那條落井下石的真龍外,就再沒有此等眼福的旁觀者瞭。
澹臺平靜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侃意味的溫醇嗓音,“這可不像你啊。”
她沒有轉頭,問道:“你怎麼來瞭?”
一名不修邊幅的中年男子來到澹臺平靜身邊,粗佈麻衣,破舊靴子,滿臉胡楂,一看就是個沒婆娘幫忙拾掇瑣碎的單身漢子,相貌平平,無酒更無劍,若說是個遊俠,那還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夠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練氣宗師說上話,自然不會是什麼無名小卒。更早幾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還有些講究派頭,比如騎驢拎桃枝啥的,倒不是為瞭裝扮高人風范,興趣使然而已。事實上混到瞭他這個份上,就是扛著驢行走或是背著棵桃樹招搖過市,那在江湖上也是無人膽敢不敬的。
八百年來劍道獨秀於武林,其中奇才迭出,哪怕是擁有或者接近陸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餘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兩位劍神,大多都成為當時的天下第一人,但隻有極為年輕便登頂武道的桃花劍神,才被視作繼呂祖和李淳罡之後的又一位劍道魁首,獲得“幾近道”的說法。因此鄧太阿這三個字,江湖再往後推三百年也繞不過去。
這個出身低賤卻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我能不來嗎?”
接下來鄧太阿自言自語道:“王老怪具體是怎麼輸的,我想不出,但為何輸,我能猜到一些。當時姓徐的小子雖說出竅神遊,蘊養神意,之前又有瞭高樹露的天人體魄,看上去跟我和拓跋菩薩、曹長卿這幾人都不落下風,但如果說跟王仙芝叫板死戰,資格嘛,是有,但至於生死勝負,怎麼都不該是王老怪戰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後關頭,跟高樹露犯瞭相同的毛病,棄術而問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壓倒徐鳳年。”
鄧太阿自顧自點瞭點頭,“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將來僥幸躋身天人境界後,若說再以劍術殺人,哪怕殺瞭人,終歸會覺得勝之不武。”
澹臺平靜譏諷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該有自負嗎?”
鄧太阿搖頭笑道:“自負?大錯特錯,應該說是沒有這股子與世為敵我無敵的意氣,就斷然成為不瞭天人。”
澹臺平靜陷入沉默。
鄧太阿輕聲道:“李淳罡借劍給我後,我心有明悟,明白瞭自己的局限。非鄧某目中無人,鄧某的劍,確實將劍氣修至極微,劍速修至極快。我鄧太阿練劍將術字修到瞭‘幾近道卻仍然未曾達道’的瓶頸,但我的劍道,夠小不夠大,故而禦劍出海不知幾萬裡。澹臺前輩你久居孤懸海外的島嶼,應該經常觀海,就會理解那種‘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壯闊意境。鄧某一路遠行,興之所至,一劍接一劍平削斬斷數百座島嶼,也曾追隨著大海潮隨波逐流,最終悟劍有⋯⋯”
說到這裡,鄧太阿不再言語,而是望向遠處高空。
澹臺平靜嘆息道:“不管有幾道天雷壓頂,都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最後一道天雷的威勢,必然是之前數雷的總和。”
鄧太阿嘖嘖道:“行百裡者半九十嗎?”
澹臺平靜問道:“你不幫忙?”
鄧太阿瞥瞭眼那條黃金眼眸的懸空真龍,搖頭沉聲道:“這有什麼好幫忙的。我會請曹長卿一起對付王仙芝?曹長卿會請求徐鳳年聯手刺殺離陽天子?徐鳳年會喊幫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鄧太阿突然笑出聲,有些無奈,“如果可以,這小子多半會的。吳素怎麼有這麼個無賴兒子。”
澹臺平靜淡然道:“他也是徐驍的兒子。”
鄧太阿感慨道:“是啊,不過三人都執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傢人不進一傢門。”
澹臺平靜笑道:“不這樣,你鄧太阿會傳授給徐鳳年飛劍?”
澹臺平靜其實很不願意與人說話,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將落未落,帶來太大的壓迫感,讓她十分煩躁,不得不隻能用言語來分心借以靜心,“你悟劍以後,誰是你的最終對手?”
鄧太阿想瞭想,“大概是超凡入聖後的陳芝豹吧,這個年輕人太能忍瞭。”
澹臺平靜對此沒有覺得有多奇怪。入蜀輔佐陳芝豹的謝觀應,城府可怕,躲藏得比離陽帝師元本溪還要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時光不遺餘力地佈局,才選中瞭陳芝豹,就是為瞭能夠讓搖搖欲墜的世族豪閥重新崛起。因為陳芝豹一旦下決心爭奪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高門華族來鼎力相助,日後江山大統,謝觀應身後的那些勢力必然人人皆是從龍之臣。其實可以說,謝觀應的敵人,是先後三人:毀掉門第根基的徐驍和為此推波助瀾的黃龍士,再就是為寒門打開門縫的張巨鹿。如今一個死瞭,兩個也都快要死瞭。謝觀應的勝算很大。
鄧太阿說道:“來瞭!”
他和澹臺平靜幾乎同時往後倒掠。
那條北莽真龍也搖尾晃須轉身離去。
呈現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動一座山嶽投擲於海。
高空震蕩出一圈肉眼可見的劇烈漣漪,然後迅猛擴展出去。
大地與之共鳴而顫動,大雪黃沙共翻滾。
一道紫雷光柱“緩緩”滲透出漣漪陣陣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鳳年以氣馭回那柄北涼刀,不是當初曾經一刀洞穿銅人師祖的最強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雙手握刀!
他抬起頭,望向那第七道天雷。雙袖仿佛盈滿風雷的徐鳳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術活兒啊。
可惜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都不在瞭,要不然這兩老頭兒,肯定是一個笑得合不攏嘴露出那缺門牙的光景,一個大概會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時無比憧憬江湖,自己總以為高人行走江湖沒點風度怎麼行,怎麼會有喝彩和叫好,不承想最後自己最敬重的兩個高手,都是沒半點高手風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幾裡的澹臺平靜始終盯著那處恢宏戰場,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戰”啊。
她的視線中,隻見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後宏大紫雷被纖細白光一劈為二,化作兩條紫雷洪流,分別流瀉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來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斷洶湧垂下,勢頭好似沒有止境。
在澹臺平靜眼簾中,就像出現瞭一個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層“湖面”,便是個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呈現出凝滯不前的疲態,雖然距離那“湖面”不過十幾丈,但委實是再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瞭。
澹臺平靜神情悲涼,“人力有時而窮,隻能盡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白光徹底停滯後,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壓回地面。
鄧太阿朗聲笑道:“是誰說過?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當白光墜地時,隻聽大地之上傳來一聲沉悶低吼聲。
雙手握刀的徐鳳年右手握刀不變,左手沿著那柄涼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後不顧鋒刃,五指緊握刀尖!
他腳下紫雷如洪水泛濫。
徐鳳年的雙臂綻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棄刀。
紫雷傾瀉瞭整整一炷香時間!
澹臺平靜幾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徐鳳年已是七竅流血,視線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間,好像看到瞭涼刀的刀尖之上。
開出瞭一朵紫金蓮花。
很小,但搖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兩朵,三朵⋯⋯
一朵朵蓮花怒放。
如同蓮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斷的紫雷終於徹底迎來尾聲。
越是如此,澹臺平靜越是倍覺淒涼,再次重復瞭那句話:“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鄧太阿盯住瞭那條不僅僅是隔岸觀火的猙獰真龍。
它趁著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間隙,偷偷瘋狂汲取著紫雷。
身軀已有長達百丈的規模。
徐鳳年站在“洪流”之中,隻能垂臂用北涼刀抵住地面來支撐搖晃身形。
北莽真龍在遠處高空竟扯動嘴角,發出瞭一聲如同嗤笑的聲響。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睜大黃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驚懼的眼神。
那個渺小的螻蟻,升入高空,與它在同等高度上遙遙對峙!
這一刻,不僅是澹臺平靜一臉匪夷所思,就連鄧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蓮池中,翻滾搖動,出現瞭一條通體雪白的兩百丈巨蟒!
徐鳳年就站在巨蟒頭頂。
龍蟒對視!
兩頭龐然大物的頭頂,紫雷滾滾。
澹臺平靜閉上眼睛。
鄧太阿喟嘆道:“最後的選擇,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鄧太阿沒有說出口。
斬龍!
巨蟒向那條真龍迅猛撞去。
北莽真龍汲取紫雷不停,但是當龍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時候,吞雷生長的真龍才生長到一百五十丈。
真龍抬起頭顱,做天王張須相,朝那高出一頭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張嘴撲下,一口咬住真龍的脖子。
徐鳳年雙手握住刀柄,高高躍起,一刀刺下!
徐鳳年將刀刺入真龍頭顱。
死死咬住真龍脖子的巨蟒同時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龍一蟒,一同墜落。
重重墜地。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涼刀刀鋒全部釘入真龍頭顱,隻餘下刀柄。
龍蟒相互撕咬纏鬥。
天翻地覆。
當一切塵埃落定。
北莽真龍頭顱被斬,滾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鳳年腋下夾刀,滿臉鮮血,不知是哭是笑,顫顫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腦袋上。
與此同時,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間傾斜掛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劍少年,悍然決絕地撞向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