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卷 第九章 徐鳳年重返碧山,新武評宗師出爐

徐鳳年和餘地龍陸續上馬,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餘地龍,去,揍你師弟一頓。”

餘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瞭揉,一臉“殺機”。然後這個孩子問到:“師父,啥理由啊?”

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生發。

細雨如絲。臨近黃昏,在胭脂郡府城跟碧山縣相接的官道上,三騎疾馳,終於還是趕在晚飯的點進入瞭那條軲轆街。三騎緩行在稍顯泥濘的街道上,最後幾個拐繞來到一座僻靜院落。三人下馬,背掛有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一臉狐疑,不知道餘地龍這傢夥為何死活要來一趟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時師父一說直接返回涼州,這傢夥整張臉就垮瞭,回屋子裡拖延瞭半天,隔著房門說自己吃壞瞭肚子,讓他呂雲長先陪師父動身上去。呂雲長當場就樂瞭,就你餘地龍那內力底子,就是吞劍吃刀也搞不壞肚子啊。呂雲長調侃瞭一句:“難不成你懷孕啦?”擱在以往,開不起玩笑的大師兄也就要用拳頭跟他切磋切磋瞭,這次卻沒反應。然後師父也不知怎的,隻說先去趟碧山縣好瞭,餘地龍立即就生龍活虎瞭,飛奔去馬廄,然後牽馬上馬,一氣呵成。柴扉院門用瞭蘆柴稈做門閂,要是呂雲長隨手一推也就給開門瞭,但是餘地龍熟門熟路拴好馬匹後,竟在門口鄭重其事理瞭理衣襟,拍瞭拍肩頭雨痕,這才一本正經敲瞭敲柴門。很快呂雲長就看到裡屋房門緩緩打開,走出一個衣飾素樸的女子。呂雲長小聲問道:“餘地龍,是你娘?”

餘地龍一臉惱火,下意識脫口而出:“是你娘!”

大概是覺得院內裴姨若是成瞭呂雲長的娘親,那呂雲長也太祖墳冒青煙瞭,這哪裡是罵人,分明是誇他,餘地龍很快繃著臉道:“別嬉皮笑臉的,等下跟我一起喊裴姨。其他時候我不管,今天你要是敢沒個正經,我真揍你。”

呂雲長翻瞭個白眼,不過很快他就有點挪不開眼珠子瞭。乖乖,這位姐姐可真是好看啊。不過呂雲長很快就眼觀鼻鼻觀心,他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在東海武帝城底層江湖摸爬滾打瞭那麼多年,年紀不大卻也是老江湖瞭,用屁股猜也該知道這位絕色女子是他們師父的那個啥瞭。接下來那位姐姐的言行舉止可就更讓呂雲長刮目相看瞭。自己這個師父是誰?是離陽王朝最有權勢的藩王不去說,隨便混瞭幾年江湖,就撈到瞭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呂雲長還聽說如今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紫衣軒轅,那位數百年來唯一的女子江湖盟主,當時隻不過是師父身邊的跟班扈從。可這位隔著一扇破爛柴扉木門的女子,也不急著拔掉門閂子,臉色冷冷清清的,斜瞥瞭眼徐鳳年,似笑非笑,還真不如不笑,就是呂雲長看著那也絕對是有玄妙有殺機的。隻聽她說道:“喲,稀客啊。”

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呂雲長,差點就要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心想這位絕對是女俠!而且還是那種不問世事卻武功絕頂的真女俠!否則看這要給師父吃閉門羹的架勢,全天下誰有這份實力和膽識?餘地龍忍著笑意,似乎很開心看到師父吃癟。徐鳳年咳嗽瞭一聲,等瞭片刻,看她始終沒有開門的意思,有些尷尬道:“這不是有些忙嘛。對瞭,吃飯瞭沒?”

裴南葦沒理睬他,這時候餘地龍伸長脖子,很乖巧地燦爛笑道:“裴姨。”

裴南葦會心一笑,這才給三人開瞭柴門。她揉瞭揉餘地龍的腦袋:“好像長高瞭些。”

餘地龍嘿嘿笑著。四人一起走向屋子,呂雲長鬼頭鬼腦環視四周,實在是看不出啥門道啊,就是一座很尋常的北涼小戶人傢,墻角有綠意淡淡的菜圃,甚至還有簡陋的雞舍。餘地龍踹瞭一腳呂雲長,呂雲長低聲道:“幹啥?!”

餘地龍怒目相向,呂雲長愣瞭一下,這才趕緊擠出笑臉道:“裴姨,我叫呂雲長,是師父的大徒弟。”

從葫蘆口返回後一直斜背有那柄涼刀的餘地龍,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握住刀柄,不敢真跟餘地龍玩命的呂雲長趕忙笑道:“說錯瞭說錯瞭,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餘地龍是我大師兄,師父還有個徒弟,叫王生,是二師姐。”

裴南葦笑著點瞭點頭。

進瞭屋子,裴南葦去灶房給師徒三人做瞭些淡菜吃食,四個人一人一張凳子圍坐著桌子,徐鳳年緩緩下著筷子。

裴南葦問道:“什麼時候走?”

徐鳳年苦笑道:“這就趕人瞭?”

裴南葦沉默片刻,突然皺眉說道:“你不是還掛著碧山縣主簿嗎,怎麼領不到俸祿瞭?我元宵後去過縣衙,戶房胥吏說你也不用再去衙門點卯。後來聽說縣令跟郡守大人通瞭氣,要換上一名赴涼的外鄉士子替補上主簿的空缺。”

徐鳳年笑道:“占著茅坑不拉屎,是不太像話,俸祿也就……”

發現裴南葦死死盯著自己,徐鳳年一拍筷子,立即見風轉舵佯怒道:“豈有此理!這不是欺負人嘛,我找個機會去縣衙說理去。”

裴南葦說道:“吃過飯就去。”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傢裡沒有閑餘銀子瞭?”

裴南葦淡然道:“過日子,哪有嫌銀子多的?”

苦孩子出身的餘地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就是。裴姨,你說得對,等下我和師父一起去那碧山縣衙門幫你討要俸祿,不給的話……”

裴南葦微笑道:“好好說話,別打架。”

餘地龍使勁點頭,望向徐鳳年,嚴肅道:“師父,咱們北涼不是有戰功就有賞銀嗎,葫蘆口外那些都是大個子的,不算我的。要不然你先預支給我十兩銀子,以後我在戰場上補上。我先把銀子存在裴姨這邊好瞭。”

徐鳳年在桌子底下踢瞭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笨徒弟,無奈笑道:“我身上沒帶銀子。”

餘地龍不依不饒追著說道:“咱們不還從郡城那邊帶走瞭兩罐棋子嘛,軲轆街上也有當鋪的,我瞅著還挺值錢,要不然挑個四五十顆給我,我典當個十兩銀子先?”

徐鳳年伸手摸瞭摸額頭,輕輕嘆息。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敗傢子,那各有一百八十顆的兩隻紅棗木罐,魚腦凍黑棋也好,雪印白棋也好,僅就材質而言,一顆棋子別說十兩銀子,十兩金都不賣。而且這類古董奇珍,跟收藏珍版書籍一個德行,最是講究一個喜全忌缺。再說瞭,那可是西楚宮廷的頭等禦用貢品啊,天曉得昔年是不是哪位棋待詔的心頭愛,甚至有可能連國師李密弼或者曹長卿都用過它們與人對弈指點江山。

裴南葦不悅問道:“他才多大的孩子,就去沙場殺人瞭?”

徐鳳年看著她平靜道:“他是我的徒弟。”

餘地龍大概很怕師父和裴姨因為自己而吵架,笑道:“裴姨,沒事,我是北涼人,既然有武藝,上陣殺蠻子也是應該的。以後等我還完大個子的債,再有立下軍功,銀子都往你這兒寄送,你幫我存著好不好?到時候裴姨你隨便用就是瞭。”

裴南葦笑著嗯瞭一聲:“回頭姨找人大修一下房子,建成四合院,到時候專門幫你留一間屋子。”

狼吞虎咽的餘地龍抬頭雀躍道:“好嘞!”

徐鳳年吃過飯,放下筷子,看瞭眼裴南葦:“我跟你去縣衙,讓兩個孩子洗碗筷好瞭。”

兩人各自拿瞭把油紙傘走出屋子後,呂雲長盤腿坐在凳子上,望向忙著收拾碗筷的餘地龍,小聲問道:“裴姨到底何方神聖啊?怎麼瞅著咱們師父挺緊著她的。”

心情極佳的餘地龍有瞭開玩笑的念頭,故意神秘兮兮道:“裴姨可瞭不得,武功沒有天下第二,也有天下第三。”

呂雲長一臉匪夷所思:“你唬我?”

餘地龍撇嘴道:“愛信不信,反正裴姨一根手指頭就捏死你。對瞭,這是我傢,你以後登門拜訪,記得別蹭吃蹭喝,得帶禮物。”

呂雲長一陣齜牙咧嘴。

餘地龍捧著碗筷歡快跑向灶房:“有傢嘍!”

徐鳳年和裴南葦走在巷弄裡,感慨道:“謝瞭。”

裴南葦淡然道:“因為餘地龍那孩子?不用,我本來就挺喜歡這孩子。倒是那個呂雲長,渾身戾氣,不太喜歡。”

徐鳳年搖頭道:“你錯瞭。我如果撒手不管,呂雲長以後撐死瞭也就是個在江湖上翻雲覆雨的梟雄,做個什麼武林盟主就差不多瞭。可餘地龍要是沒有管束,或者說心裡頭沒個牽掛,會很可怕的。這孩子未必沒有機會成為另一個王仙芝。”

徐鳳年有些頭疼:“以後的天下是怎麼一個光景不好說,但是在黃三甲把八國氣運轉入江湖後,當下的武林就像是一座竹林,是個雨後春筍的大年。可接下來,馬上就會是竹子開花的光景,一死就死大片,方圓幾十裡甚至幾百裡都死絕的那種。何況以後再無大年豐收一說瞭,都是小年份。越是這樣,我三個徒弟,餘地龍、王生、呂雲長,他們就越會出類拔萃。尤其是機緣最好成就最高的餘地龍,到時候他肯定一峰獨高,說不定會是在我這一輩人以後的百年江湖,唯一的陸地神仙。所以他有沒有一個傢,很不一樣。”

裴南葦笑道:“所以你這才樂意來這邊看一眼吃頓飯,真是難為你這個北涼王既要跟北莽蠻子打仗,還要憂國憂民憂天下瞭。而且你連自己徒弟也算計,不累嗎?”

徐鳳年自嘲道:“憂國憂民就算瞭,我實在沒那份閑心。說到底,我就是想要守住徐驍傳給我的傢業,這個是底線。在底線之上,能夠錦上添花做點好事,那是更好。做不到,也不強求為難自己。但什麼落井下石什麼火上澆油,也還真不樂意幹。至於你說的算計,也許吧,沒辦法啊,一看到餘地龍這個徒弟,就很難不想到那個王仙芝。他和黃龍士、張巨鹿三人,是三個我早年很討厭,但最後自己不得不去佩服的人。”

裴南葦突然說道:“剛聽到從葫蘆口那邊傳來的軍情,說是臥弓城和鸞鶴城一下子就給北莽蠻子攻破瞭,我以為你會讓諜子帶話給我,讓我搬回清涼山。這兩天碧山縣城都在說你親自帶兵去瞭葫蘆口外,殺瞭很多蠻子。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涼州瞭?”

徐鳳年笑道:“不喜歡就不用回去,而且跟你說實話好瞭,如果北莽大軍真能南下,北涼四州,幽州隻會是最後一個。”

裴南葦疑惑道:“比涼州還晚?”

徐鳳年點頭道:“地理形勢使然。打個比方,幽州是雞肋,而且極其難啃。流州是一碟開胃菜,味道辛辣,但是北莽真要咬咬牙,也能吃掉。陵州是一盤山珍海味,就是離著有點遠,蠻子的筷子夾不到。因此雙方主戰場隻能是在涼州,城池攻守,雙方輕騎伺機而動,甚至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重騎兵之間的沖撞廝殺,都有可能出現。”

裴南葦輕聲道:“北涼道還是太小瞭,人口也不夠多。”

徐鳳年有些無奈:“要不然你以為?離陽當初張廬、顧廬制禦諸多藩鎮的手筆,很大程度參考瞭荀平撰寫的《括地志》和謝觀應那部《洪嘉年郡縣圖志》。幾大藩王的疆土,徐驍的北涼道能養兵多少,趙炳的南疆能養兵多少,都是被無數次推演計算過的。永徽中期開始,對北涼道的各種掣肘和扶持,當時都建立在北莽以北涼作為南下切入口的基礎上,元本溪就是在賭出現有今天的局面。至於趙炳的南疆,則是用來針對廣陵道上的西楚復國,否則離陽哪來的底氣在楊慎杏、閻震春大敗後,依舊那麼氣定神閑?趙惇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在死前都隻是帶著顧劍棠,跑去薊州看風景,而不是去京畿南給大軍鼓舞士氣,更沒有火急火燎讓兩遼邊軍南下。為什麼?很簡單,西楚復國,在趙惇眼中根本就不是什麼傷及一國元氣的大事,他要做的,不過是拿捏火候,削弱北涼道以外所有藩王的割據勢力。前期吃瞭敗仗多,他不怕,他反而怕楊慎杏、閻震春一開始就連戰告捷,導致沒有廣陵王趙毅、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什麼事,否則你以為為何熟諳兵事的閻震春當時會倉促南下馳援楊慎杏?盧升象會看不出風險?戰後看似胡亂發號施令釀成大禍的京城兵部,為何連同盧升象在內無一人被問罪?”

裴南葦憂心忡忡道:“萬一燕剌王趙炳不出兵,怎麼辦?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朝廷當真一點不怕腹背受敵?到時候光靠顧劍棠的兩遼守得住太安城?”

徐鳳年笑瞭笑,柔聲道:“你啊,太小看趙惇和那班永徽之春的名臣瞭。藩鎮,宦官,外戚,文官黨爭,地方武將擁兵自雄,一向是歷史上的五大害,你不妨回憶一下離陽朝廷這二十年的景象,還有自西楚復國以來的結果。”

裴南葦娓娓道來:“宦官幹政,兩任趙室皇帝活著的時候都沒有,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說黨爭,永徽年間有個張巨鹿,不成氣候,如今張廬、顧廬都倒塌瞭,雖然不知換瞭人坐龍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趙惇在死前,請瞭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去太安城做那顧命大臣,幫著新君穩定朝局,想來不至於出大亂子。至於地方武將,顧廬倒塌後,又有楊慎杏和閻震春這兩個老將的前車之鑒,人人自危。加上顧劍棠處處退讓,很多武將能夠自保都要謝天謝地,委實沒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氣。而幾大老藩王裡,淮南王趙英死瞭,膠東王趙睢給顧劍棠壓制得喘氣都艱辛,青州那邊……那人為瞭表忠心,好像搭上瞭好幾千精騎吧?然後,北涼要跟北莽死戰,勢力最大的廣陵王趙毅被西楚牽制,免不瞭一場傷筋動骨,加上你說燕剌王趙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葦伸手捋瞭捋額頭發絲,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鳳年感慨道:“齊陽龍沒有讓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面面俱到,為功勛武將破格美謚,為文官增添瞭六館學士,一切都有條不紊。”

徐鳳年微微低下頭,看著巷中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然後不斷消逝:“張巨鹿死瞭,除瞭某些潛在的事情不會變外,他和張廬在離陽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會淡化,然後消失無蹤。張巨鹿寫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頁書,說翻過去就翻過去瞭。這才是離陽最厲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面來風四處漏水,其實穩如泰山。歸根結底,是因為趙惇留給當今天子的傢底,不薄。”

兩人走得慢,離那碧山縣衙門還有些路程,裴南葦欲言又止起來。

徐鳳年轉頭看著她笑道:“想問就問吧。”

裴南葦看著他:“你不是知道我想問什麼嗎?”

徐鳳年收攏起自己的油紙傘,突然擠入她傘下。裴南葦也沒什麼異樣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門吵架要債,結果各自撐傘,也許會不太像話,氣勢就弱瞭。

徐鳳年從她手中接過雨傘,二人肩並肩走在拐出巷口後踏足的軲轆街上:“當時跟武當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沒有把握能在人貓韓生宣手底下活著,就跟王小屏說過些心裡話。我爹徐驍一直不是什麼彎彎腸子的人,他說過北涼道和離陽就是一傢人,關起門來吵架都沒關系,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瞭,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門戶,老死不相往來好瞭。但如果說別人覺得有機可乘,跑到傢門口耀武揚威,那麼徐驍不介意一個大嘴巴就甩過去。就這麼簡單的道理。當然,徐驍也有底線,就是我這個要繼承他傢業的兒子,隻要我不死,哪怕繼承傢業的過程中磕磕碰碰,沒那麼順順當當,徐驍也能忍著。如果我死在朝廷手裡,那他就不管北涼瞭,肯定要帶著三十萬北涼邊軍一路打到太安城。當年我跟老黃一起遊歷江湖,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趙稚,就親自動用侍衛幫我擋過災,顯然她作為女子,更能憑借直覺把握住徐驍的心思。”

徐鳳年突然自顧自樂和起來,笑道:“至於我呢,當年在京城說過大話,說要為中原百姓守國門。不是真心話,但也不算假話。反正我得幫徐驍守著北涼,不就是幫中原百姓守著西北門戶嗎?一樣的事情,兩樣的心眼而已。”

裴南葦嘴角輕輕勾起。

徐鳳年望著前方不遠的那座衙門,輕聲道:“北莽那老婦人曾經當著兩朝所有人的面,說願意與徐驍共治天下。是不是聽上去很激蕩豪氣?”

裴南葦點頭道:“對啊。”

徐鳳年笑道:“這是綿裡藏針呢。當年徐驍不肯劃江而治,走掉瞭一批心有不甘的將領。如果說這是徐驍自找的,後來朝廷讓徐傢鐵騎馬踏江湖,對武林中人動刀子,走掉的底層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兩萬之多,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老卒。如果說徐驍願意當年在北莽老嫗提議下,接受瞭,你覺得會走掉多少人?”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旋轉瞭一下:“最少十萬。”

裴南葦恍然道:“原來如此。”

徐鳳年瞇起眼:“那場風雪中,徐驍跟那老婦在關外相見,我和拓跋菩薩各自當馬夫。最後不歡而散。不過你要是以為徐驍是覺得會使得北涼軍心渙散才不答應,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瞭。她私下答應過徐驍,提出過一個條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葦隨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後,徐驍年紀大瞭,隻能養老,但可以讓你徐鳳年來當中原之主嗎?”

徐鳳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瞭一句粗口後,滿臉震驚道:“你這也猜得到?!”

裴南葦白瞭一眼他:“本來猜不到,可你都那麼說瞭,反正就是怎麼不可思議怎麼來。再說瞭,趙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鳳年由衷贊嘆道:“厲害!”

裴南葦冷不丁說道:“我不冷。”

徐鳳年一臉茫然。

裴南葦扯瞭扯嘴:“真怕我冷,給雨水濺在肩頭,你怎麼幹脆不把油紙傘側向我,你的誠意是不是也太足瞭點?手,拿開!”

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搭在裴南葦肩頭的手。

兩人走入縣衙大門,徐鳳年收起傘。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門後邊,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縣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該也有一席之地,隻不過當時給馮瓘欺侮他“年少無知又無根基”,排擠瞭出去。當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實什麼都沒做就隻因為是一把手的馮瓘,在年末考評得瞭一個中上,左靖倒剩點殘羹冷炙的“分潤”,赴涼士子身份的縣尉白上闕則成功轉入幽州軍。兩人穿過衙門的時候,一路上那些還在當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熱絡打招呼,他們對“徐奇”這位失蹤很長時間導致座位不保的年輕主簿印象不差,隻不過熱情臉色中,順帶著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徐鳳年靠著這點蛛絲馬跡,就心中有數瞭。雖說徐主簿馬上就要卷鋪蓋滾蛋瞭,但是馮瓘在獲知此人登門拜訪後,還是沒有太過不近人情,畢竟他才是罪魁禍首,否則徐奇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得離開碧山縣。在幽州的舊皇歷上,別說一年半載,多少在衙門當差任職撈油水的將種子弟不是幾年都見不著人影的?誰讓徐奇這個末流將種門庭子弟既沒靠山,又不識時務在當下遊手好閑?如今幽州誰還敢不把點卯當回事?據說陵州那邊,在那個糧倉刺史的整頓下,一大批不務正業的世傢子都給收拾得比孫子還孫子。

馮瓘坐在書房,正在把玩兩樣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獅太師鎮紙擺件,和據說是舊南唐禦制的竹黃靈芝玉如意。聽到下人稟報後,本想起身去書房外應付幾句就瞭事,是不會讓那徐奇喝上一口熱茶的。隻不過當那下人善解人意地提瞭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後,縣令大人就心領神會瞭,把屁股貼回椅子,說要在書房會客,備好茶水。

馮瓘沒有走到書房門口相迎,然後縣令大人就看到那個本該滿臉諂媚的年輕人就徑直跨過門檻,也沒有主動跟他客套寒暄,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荒唐,竟是讓他那個“守活寡”的媳婦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則斜靠著椅子,問道:“我如果沒有記錯,新任主簿和縣尉都是赴涼士子,分別叫楊公壽和朱纓。先前都是青鹿洞書院的學子,如今北涼有大儒黃裳等人主持評點北涼士子文章時論,那楊公壽是得過一次幽州半年評的魁首,不去談他,你隻說說看那朱纓治政如何?”

馮瓘還是一手拎著那件精美竹雕,一手保持著請人喝茶的姿勢,有點不知所措。

他一時間竟不敢直視眼前年輕人。

馮瓘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小子哪來的這份官威?馮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東身上都沒感受到這種壓力。倍感顏面盡失的馮瓘放下竹雕如意擺件,喝瞭口茶潤瞭潤嗓子,用公門修行多年才練就出來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叫徐鳳年。”

馮瓘愣瞭一下,冷笑道:“本官還是張巨鹿呢!”

馮瓘突然意識到那位首輔大人已經死瞭,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憑你這句混賬話,就可以讓錦衣遊騎把你逮捕下獄?!嗯?!”

裴南葦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擰著徐鳳年的腰,也學縣令大人的那份腔調:“說正事!嗯?!”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然後馮瓘發現自己身邊出現一陣陰風,接著神出鬼沒站瞭個神情刻板的黑衣壯漢,從懷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將軍符”,握著放到他眼前。

馮瓘聽說過邊軍高層將領都有一枚將軍符,不用以調兵遣將,隻有一種用途,那就是在沙場上將領戰死,交由副將指揮戰事,副將戰死交給校尉,校尉戰死,傳給都尉,都尉戰死,交給標長,標長戰死,交給伍長,直到全軍戰死為止。

可是馮瓘不敢確定這是否就是那將軍符,再說瞭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麼北涼王,所以馮瓘愣是沒來由生出一股幹雲豪氣,大聲斥責道:“徐奇,你放肆!真當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隨徐驍多年的地支死士看瞭眼新主人,徐鳳年擺瞭擺手,這個面無表情的影子一閃而逝。

馮瓘毛骨悚然。

碰到這麼個人,徐鳳年哭笑不得,伸手握住裴南葦的兩根手指,後者掙紮著抽掉。

徐鳳年無可奈何道:“先不說其他,你把那幾個月的俸祿給我,傢裡等著下鍋。”

馮瓘後背僅僅靠著椅背:“有話好好說,殺人滅口的事情,萬萬做不得,本官治下碧山縣可是有好幾百錦衣遊騎的。”

他與其去相信這位前任主簿是什麼徐鳳年,顯然更相信這傢夥是那北莽滲入幽州境內的諜子。

裴南葦伸出一隻手,平淡道:“給錢。二十四兩七錢。”

馮瓘額頭都是冷汗,強顏歡笑道:“兩件竹雕,都出自春秋名匠之手,最少能賣百來兩銀子,你們拿去好瞭。”

裴南葦冷笑道:“拿去燒火用?夠用?何況過瞭你的手,嫌臟。我要銀子。嗯?!”

馮瓘心中怒罵,兩件竹雕,老子不過是把玩摩挲瞭一番,臟什麼!那真金白銀就沒過手瞭?真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婆娘,真是白生瞭這般禍水的姿容。徐鳳年笑道:“縣令大人,那我可就去戶房那邊領薪水去瞭。”

馮瓘其實兩條腿都在打哆嗦,但仍是故作鎮定地擺瞭擺手,想著等他們“夫妻”一走,馬上就讓刑房和捕快緝拿二人!

徐鳳年走出書房後,拿起擱在門口的兩把油紙傘。裴南葦問道:“你就這麼討要俸祿?”

徐鳳年笑道:“這不是怕講道理講不通嘛,而且就他那對全在你身上轉悠的眼招子,我怕扯皮沒扯出什麼,就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扇死瞭。扇死瞭馮瓘其實也不錯,這種官員換誰都能當,正好給楊公壽和朱纓騰出位置。”

裴南葦臉色有些古怪。

徐鳳年在前院衙門戶房領瞭俸銀,那胥吏自然不敢給有著縣令口頭“聖旨”的主簿什麼臉色看。走出衙門,發現雨停瞭。徐鳳年輕聲道:“那楊公壽不算什麼,隻會寫些辭藻華美其實沒啥精氣神支撐的漂亮文章,倒是朱纓,在青鹿山麓那間書院裡並不出名,但是許多針砭時事的文章,無一不在拂水房案頭上擺著。最後連我二姐都給驚動瞭,專程寫信跟我說此人當得大用,就是比起陳亮錫和徐北枳,太過銳氣瞭,認死理,而且得理不饒人,好幾次連黃裳請去的大儒講學,都給逼得下不來臺。”

裴南葦冷著臉道:“那楊公壽不是個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就知道。是這人在糾纏你?拂水房的諜子可還沒跟我講這個,是最近幾天的事情?”

裴南葦臉上沒什麼怒氣:“上次去衙門討債,此人來碧山縣赴任,大概是還得等著郡守大人的正式批文,吃飽瞭撐的整天沒事。每次我出門買東西,他就出現,總算還剩點讀書人的臉皮,倒也不湊近,就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大聲吟詩頌詞。嗯,水平也許跟你當年旗鼓相當。”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怎麼可能,我當年跟北涼士子購買詩詞,那可都是重金高價,內容也都不差的。”

裴南葦和徐鳳年就在要由軲轆街拐入巷弄的時候,四五個像是等著他們的地痞無賴嬉皮笑臉著圍過來。裴南葦看瞭眼徐鳳年,後者皺眉自言自語道:“碧山縣沒領教過錦衣遊騎的厲害?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有膽子惹事?”

很快答案就自己水落石出。

在那群地痞說著怪話圍上來的工夫,有人英雄救美來瞭。徐鳳年和裴南葦身後不遠處出現一位白衣飄逸的佩劍男子,相貌很英俊倜儻,站姿很玉樹臨風,還有佩劍,挺值錢。

當他看到裴南葦身邊的徐鳳年後,眼中悄悄閃過一抹傷感和失落,但很快這股情緒就化為滿腔熱血和無窮鬥志。

然後他都不用劍出如遊龍,輕喝一聲,瀟灑快步上前,隔著七八步遠就一掌遞出,頓時就有一名地痞好似給雄渾掌風掃中,雙腳離地,撞到瞭巷弄墻壁上。

這名白衣劍客又是一掌,又有一人身體自己打瞭好多個轉,然後倒地不起,痛苦呻吟。

裴南葦嘴角有些抽搐,撇過頭,不去看這個白癡。

徐鳳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把她腦袋轉回來,忍著笑意道:“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好歹把戲看完。”

白衣劍客正忙著彰顯自己的渾厚內力和絕世武功,沒看到這一幕,否則估計就要把自己打吐血瞭。

隻見他一掌接一掌,打得那群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屁滾尿流,還有些個“掙紮”著起身,朝那白衣劍客沖去,然後都是連大俠的衣角都沒摸到,就給“凌厲”掌風掃中,以各種精彩紛呈的姿勢側飛、倒飛、旋轉著飛出去。

徐鳳年側過頭,以“過來人”的老到經驗跟裴南葦低聲介紹道:“我當年做這種事情,開銷要在兩百兩以上。因為一開始讓王府裡頭的侍衛扈從假扮地痞,太假瞭。頭一次做事,我也沒有經驗,那七八個侍衛明明是嘴上調戲姑娘而已,結果一開口就跟要殺人全傢差不多,嚇得那個小傢碧玉差點昏厥過去,哭著說別殺她,她什麼都從瞭,後來我隻好出面解釋。你猜怎麼著,那看上去挺清秀的姑娘也沒啥害羞,就直接問我娶妻瞭沒,結果把我給嚇到瞭。害得我給李翰林那幾個看熱鬧的傢夥笑話瞭大半年。那以後我就聘請市井無賴來演這種戲,事先還得說好怎麼個打法,這種掌風拳罡風格的,還好說,價格低點。若是動刀子的,人傢就要加價瞭。不過那時候我都是看著心情給銀子,我估摸著這哥們兒再小傢子氣,花瞭恐怕也得有二三十兩銀子。”

在巷弄口那裡蹲著的餘地龍和呂雲長,也都看傻眼瞭。

等到那位光是出掌就大汗淋漓的俠士總算打完收工,那些地痞“照規矩”喊完瞭類似“少俠饒命”“少俠武功硬是瞭得”這些話語,然後就相互攙扶著離開。

裴南葦掩嘴而笑,因為在她耳朵邊,徐鳳年早就先於他們說瞭這些話,這個曾經的北涼禍害之首滿臉得意:“怎麼樣,都是這個套路吧?我才是這種事情的開山鼻祖,當年涼州、陵州不知道有多少紈絝子弟都在學我。”

背對著兩人的白衣劍客趕緊喘瞭幾口大氣,等呼吸平穩下來,這才笑著轉過身,向徐鳳年和裴南葦走去。他正要說話,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兩個搗亂的,其中那個子高的對那裴小姐身邊的礙眼傢夥嚷瞭一句:“師父師娘,我和師兄隨便找傢客棧去住瞭,否則我們兩個擠在一張床板上睡不慣,走瞭啊!”

徐鳳年看見兩個小兔崽子一溜煙跑路瞭,臉色有些尷尬。

裴南葦冷笑道:“收瞭好徒弟啊。”

眼前這位白衣劍客,正是新任碧山縣主簿的楊公壽,他眼睜睜看著那“徐奇”站在自己心儀女子身邊,真是心都碎瞭。他早就對胭脂婆姨的水靈俊俏有所耳聞,什麼“娶妻當娶陵州女,納妾要納胭脂娘”,起先也隻當是個官場老淫棍茶餘飯後的葷話,可真當他對那個在衙門出現的女子驚鴻一瞥後,真是魂魄都沒瞭。後來聽說她已經嫁為人婦,他也有過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戰,最後仍是把持不住。楊公壽也沒想著真要如何,隻是辛苦找尋機會在她面前出現而已。後來見詩詞才學沒用,就覺得可能是路數錯瞭,既然北涼民風彪悍,說不定她是喜歡那種大俠高手路線的,然後就有瞭這麼一出。

徐鳳年伸手挽住裴南葦的纖細蠻腰,笑瞇瞇道:“這位大俠,該是江湖上的宗師吧,不知道有沒有如雷貫耳的外號?”

楊公壽微微張嘴,這一茬還真給忘瞭,不過他才情確實是有的,否則也不會在青鹿洞書院聲名鵲起,聞言抱拳微笑道:“在下楊公壽,江湖人稱‘詩賦劍’……”

不遠處一名年輕士子輕輕拍掌走來,大笑道:“文甫兄當初與我一同登上青鹿山,可是才一半山路就氣喘如牛瞭,不知今日如何就神功大成瞭,莫不是世間真有那天人附體?”

楊公壽給人揭穿老底,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好在那裴小姐已經與那人走瞭。

楊公壽漲紅著臉,終於還是說不出什麼狠話,重重冷哼一聲。

那士子跟楊公壽站在一起,望著兩人走入巷弄的背影,輕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甫兄,以前你我互不對眼,不過今日後,你對我惡感大增,我倒是對你有瞭幾分好感。”

楊公壽一甩袖子,大踏步走向縣衙。

那人笑著搖頭道:“楊公壽啊楊公壽,你真以為那兩人看不出你的拙劣把戲?我這可是免去你繼續給人當作耍猴戲啊。”

走在巷弄裡,徐鳳年笑道:“可能那楊公壽不會領情,隻當朱纓是在拆臺。”

曾經登榜胭脂評的裴南葦對於這場鬧劇,心中並無半點波瀾,說道:“那朱纓應該不適合官場吧?”

徐鳳年輕聲嘆息道:“要是在離陽,除非有那獨具慧眼且有容人之量的伯樂,否則朱纓應該一輩子都混不出頭。讀書人有一點很不好。”

裴南葦問道:“意氣用事?”

徐鳳年點瞭點頭:“讀書人比常人有著更多的感觸,讀書識字越多,認得歷史越多,心思就難免越重。才學越高,往往分寸感越弱,不喜歡拿捏火候,準確說來,是不屑,懶得與人與事去虛與委蛇。看人和做事,就容易非黑即白,也就是你所謂的意氣用事瞭。所以歷史上那些才高八鬥的文豪,做官往往不大,這種奇怪現象,不是‘眼高手低’四個字就可以全部解釋的。好在這對他們來說也沒關系,帝王將相終是一抔土,唯有飲者詩者留其名,借酒澆愁寫名篇,豈不快哉。千百年後,自然比那些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更容易讓人記住。”

兩人回到院子,裴南葦端瞭兩條小板凳放在屋簷下。

她看著自己身邊安靜坐著的他。

她說道:“很難想象你是當年那個在蘆葦蕩殺人的世子殿下。”

他默不作聲。

她隨口問道:“聽街上人說廣陵道那邊出現轉機瞭,西楚打瞭敗仗,你覺得曹長卿會不會出手?還是等到燕剌王北上?”

他搖頭道:“廣陵王應該很快就要去陪淮南王瞭。然後燕剌王大軍才會和曹長卿對峙。”

她問道:“你這次肯來,又說瞭這麼多,是在交代遺言嗎?”

他再次不說話。

兩人沉默許久,夜色中,其實沒什麼好看的。

她看著天空,終於說話:“有權勢的男子,把女人當人看,很難得吧?”

他輕聲道:“也許不多,但肯定不少。隻是你運氣不太好,沒有遇到而已。”

裴南葦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呢喃道:“可是,一年到頭不把女人當女人看,也不好吧?”

她說完這句話後,就起身走入屋子。

身姿婀娜。

天亮後,餘地龍和呂雲長離開軲轆街上的小客棧,來到院門口,一左一右蹲坐著,像兩位門神。

等人實在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呂雲長打瞭個哈欠,伸手輕輕拍嘴,隨口問道:“餘蚯蚓,你知道今年開春後的頭等大事嗎?”

餘地龍正想著師妹王生在那白狐兒臉身邊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在北莽找到一兩把嶄新名劍,有沒有跟人打架,根本沒聽到呂雲長這個經常自詡“江湖小喇叭”的傢夥在說什麼。反正呂雲長狗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這句話是王生說的,餘地龍一直沒搞懂什麼意思。呂雲長也習慣瞭餘地龍的心不在焉,自顧自說道:“以前吧,文武評、將相評和胭脂評,一共有七評,都會把武評當作壓軸好戲放在後頭,先用胭脂評來吊起人的胃口。這次由納蘭右慈和謝觀應聯袂評點的‘祥符大評’,不太一樣,好像格外重視文評和將相評這三評,竟然把那武評放在瞭前頭。”

餘地龍哦瞭一聲。

呂雲長好奇問道:“你就不好奇咱們師父在武評上排第幾?”

餘地龍漫不經心道:“那誰跟誰也不厚道,在師父受瞭重傷的時候做這個,要是師父名次不好,以後等到北涼打敗瞭北莽蠻子,我也學成瞭武藝,就去找他們麻煩去。”

呂雲長白眼道:“今年武評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瞭四大宗師的說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師父跟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三人一起被譽為天下四大宗師。接下來才是十大高手,據說也沒有先後高低之分。離陽這邊有陳芝豹、徐偃兵、顧劍棠、徽山的軒轅青鋒、吳傢劍塚的傢主。北莽那邊有呼延大觀、洛陽、洪敬巖、慕容寶鼎、鄧茂。”

餘地龍皺瞭皺眉頭:“咋的那個白狐兒臉、高個子觀音宗宗主和喜歡吃劍的白眉老頭兒,都沒上榜?我覺得他們都挺厲害的啊。”

呂雲長玩笑道:“以後你找到謝觀應和納蘭右慈,自己問他們去,我哪裡知道為什麼。”

餘地龍很認真地點瞭點頭。

呂雲長訝異道:“你還真去啊?”

餘地龍轉頭看瞭他一眼,問道:“你知道裴姨說的四合院是啥嗎?”

呂雲長點頭道:“中原那邊有很多這種院落,分為幾進幾進的,很多有錢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餘地龍低聲問道:“那得好些銀子吧?”

呂雲長撇嘴道:“在這整個縣城就一條軲轆街的碧山,花得瞭幾個銀子?撐死瞭四五十兩就能拿下來。”

餘地龍怒道:“四十五兩還少?!”

橫背著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掏瞭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窩子淺,作為咱們師父的徒弟,你跟師父在清涼山王府要座院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地兒才值錢,黃金萬兩都買不來!你瞧瞧北涼多少當官做將軍的,不就隻有副經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涼山有個住處?”

餘地龍嗤笑道:“你懂個屁!”

呂雲長針鋒相對:“你連屁都不懂呢。”

餘地龍伸手摸住涼刀刀柄,呂雲長也猛然起身:“餘地龍,你真當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長刀早就饑渴難耐瞭!”

正在這個時候,徐鳳年一手扶著腰,一手打開柴門,看到門口兩個徒弟劍拔弩張的模樣,沒好氣道:“要打就滾遠點打。”

餘地龍看著師父的氣色,既愧疚又驚駭道:“師父,咋又受傷啦?昨夜難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鳳年臉色古怪,呂雲長笑意更加古怪,這傢夥殷勤諂媚道:“師父,等會兒徒弟扶你上馬,可別再把腰給閃著嘍。”

徐鳳年一腳踹得呂雲長飄離門口臺階:“牽馬,起程去涼州都護府。”

餘地龍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沒事?”

徐鳳年板起臉,一本正經道:“有些敗仗,輸瞭後是找不回場子的。男人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餘地龍很用心想瞭想:“師父都已經是四大宗師瞭,看來敵人很強大啊。對瞭,師父,裴姨沒事吧?”

徐鳳年正要說話,呂雲長扯開嗓子喊道:“裴姨,咱們跟師父走瞭啊,師父的腰不行瞭!上馬都困難!”

呂雲長翻身上馬,趕緊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餘地龍陸續上馬,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餘地龍,去,揍你師弟一頓。”

餘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瞭揉,一臉“殺機”。然後這個孩子問道:“師父,啥理由啊?”

徐鳳年反問道:“大師兄揍小師弟還需要理由?”

餘地龍策馬狂奔,追趕呂雲長去瞭。

徐鳳年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聲笑道:“就像你掛念著王生,也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回望小院一眼:“走瞭。”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處,不知所終。

從鐘鳴鼎食的傢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涼,住在清涼山聽潮湖的湖畔,後來到瞭胭脂郡的貧瘠小縣。

像一株無根漂泊的孱弱蘆葦,從胭脂評上的離陽王妃,到不爭氣的“丈夫”丟瞭芝麻官後生活越發拮據的婦人,每日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著交道,但裴南葦從未如此安心過。

她慵懶起床後,像往常那般做起瞭早飯。上次年夜飯她忙碌瞭一個下午,做瞭擺滿一桌子的八九個菜,然後她在桌上擱放瞭兩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著墻腳根那塊菜圃和院後那塊稍大一些的菜園子,什麼時候會有收成。想著吃過瞭飯,就要去打開那座雞舍,看著會不會有驚喜。她想著昨夜從縣衙那邊討要回來的二十多兩銀子,加上之前攢下的三十幾兩,按著碧山縣泥瓦匠和木匠的價錢,怎麼也能修出一棟有模有樣的小四合院瞭。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還可以多省下好些銀錢。裴南葦環視四周,去年末購買年貨,給屋子添置瞭好些物件,當時事後還心疼來著,偷偷埋怨自己不該大手大腳,結果如今都漲瞭價格,倒是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持傢有道。

裴南葦收拾著碗筷,自言自語道:“不常來沒關系,能來就好,所以別死瞭。”

她突然俏臉微紅起來,輕輕碎嘴:“什麼天下第一,還不是揉著腰出去的……”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