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北部有連綿九山皆如劍,其中大小劍雙崖對峙處,前朝西蜀舊帝依崖鑿石做開門狀,世人謂之劍門,架設飛梁棧道,天險至極。隻因為離陽統一中原後,大舉驛路,劍門山路便被打入冷宮,多年來隻有那些做小本買賣的商賈才會由此來往。
關於劍門,隨著劍九黃在武帝城與王仙芝死戰後,有人說之所以有如此綽號,緣於其當年在此觀山悟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劍九黃出蜀前在棧道某處石壁刻下瞭劍譜,如今倒是有好些年輕的西蜀習劍遊俠兒特意到棧道上尋覓機緣。
在桃花漸漸墜枝的入夏時分,那羊腸小道鑲嵌於山壁之間,略顯陰暗潮濕,有一中年男子騎著毛驢,有書童模樣的清秀少年牽驢而行。少年背著隻大竹箱子,自顧自嘀嘀咕咕,貌不驚人的男子大概習慣瞭少年的埋怨,置若罔聞,在驢背上悠悠然打著瞌睡。此時前方迎面走來一夥人,領頭的是西蜀常見的山野樵夫,帶著一群年紀輕輕的錦衣男女。少年眼睛一亮,把插於竹箱的一束桃枝輕輕拋給中年人,低聲催促道:“師父師父,趕緊的,轉身去倒騎毛驢!還有這會兒該你高聲吟詩瞭!否則當今世道那麼多騎驢的跟風之徒,顯示不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總不能自稱桃花劍神吧,也沒人信哪。”
中年人無奈道:“這一路都遇上十幾撥行人瞭,次次都要我吟詩,還得是帶‘桃花’二字的,我肚子裡哪來那麼多詩詞啊。”
少年瞪眼威脅道:“那就重復上一首,那首《崦裡逢仙人》,聽著就挺仙氣的。師父,你要是不念,我可不幫你牽驢瞭。”
中年人確實好脾氣好說話,懶洋洋轉過身倒騎毛驢,手中拎著那桃枝,然後高聲吟誦起來:“崦裡桃花看個遍,暮色漸深路漸長。老人授我三清籙,活他千歲笑君王……”
剛才還累得像條狗的少年一瞬間便擺足瞭仙人座下童子的出塵風范,目不斜視,牽著毛驢大步前行。
那夥雇用樵夫幫忙帶路的公子小姐瞧見這一幕後,先是愣瞭愣,然後就有人轉頭對同伴沒好氣白眼道:“嘿,這倆大小神棍,欺負咱們沒見過世面呢,真以為弄頭驢子提根桃枝就是鄧太阿瞭?老子還弄匹白馬佩把刀就是徐鳳年瞭!”
少年氣惱得漲紅臉,中年人哈哈一笑,重新轉過身不再倒騎毛驢,將桃枝丟入竹箱縫隙。兩夥人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擦肩而過,牽驢少年精心設置的偶遇,結果隻得到白眼無數。男人望著泄氣少年的背影,輕笑道:“生氣瞭?別生氣,其實師父早就想對你說,江湖上都講究一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少年冷哼一聲,顯然還在氣頭上。
中年人安慰道:“好啦,師父這次入蜀肯定帶你看遍蜀地大好風光。”
少年默不作聲。
中年人隻好笑道:“要不然師父來個禦劍而行,給那幫人長長見識?”
少年唉聲嘆氣道:“算瞭,那些傢夥有眼無珠,反正也是他們吃虧。”
少年自有少年的愁滋味:“師父,不是我說你,江湖上四大宗師裡頭,曹長卿對你都佩服,後來又跟拓跋菩薩打得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連徐鳳年的飛劍還是你送的,可是如今都說曹長卿打敗瞭那個無用和尚是怎麼怎麼霸道,說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在西域轉戰千裡是如何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沒誰說你的好話,我憂心啊。”
中年人打趣道:“那為何我教你劍術,每次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少年很是老氣橫秋地重重嘆氣道:“我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沒有根骨也沒有資質,做徒弟的不行,就隻好想著師父更有出息瞭。”
中年人氣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開!”
少年突然轉頭問道:“師父,當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傢王仙芝,於新郎、林鴉他們幾個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所以我可跟你說好,以後別指望我幫你在江湖上揚名。”
中年人十分灑脫道:“師父我要那名聲做什麼?再說瞭,活著暢快死無憾,就很瞭不得,你以為曹長卿、徐鳳年、拓跋菩薩他們三個就做得到這一點?他們啊,做不到的。師父要是明天就死瞭,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無憂,因此我根本沒有任何太多掛念的人和事。徐鳳年則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傢底,曹長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跋菩薩更放不下功名利祿,這般活不痛快的陸地神仙,你不要去羨慕。”
少年嘆息道:“真是累。”
正是貨真價實桃花劍神的鄧太阿笑瞇瞇道:“是不是我這麼一說,你牽驢就沒那麼累瞭?”
少年嘿瞭一聲,不像是苦中作樂而是由衷道:“師父,還真是啊。”
師徒二人身後傳來一陣動靜,少年轉頭一看,是那些走瞭一段回頭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遠處,然後派遣那個樵夫跑到他們跟前,那樵夫似乎有些難為情,搓著手對驢背上的鄧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個事?”
鄧太阿笑道:“老哥,你說。”
樵夫壓低嗓音說道:“大兄弟啊,對不住瞭,那些有錢人傢的孩子說要跟你買驢,我得罪不起,沒法子隻能來跑這個腿。大兄弟你要是肯賣,我覺得不妨把價格往高瞭說,開口要個二三十兩,我估摸著他們也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兩的差價。”
鄧太阿還沒說話,少年就已經勃然大怒,也不遷怒於樵夫,而是轉身對那幫富貴子弟喊道:“咱們驢子不賣!給一萬兩都不賣!”
掉轉驢頭的鄧太阿摸瞭摸下巴輕聲說道:“如果是黃金,就賣。”
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們走運,師父說瞭,一萬兩黃金就賣!”
樵夫搖瞭搖頭,這兩人真是不曉得世事的險惡啊。這荒郊野嶺的,那群給惹惱瞭的年輕人要是起瞭歹意,難不成自己下山後還去報官?這一路行來,這群男男女女那口氣可都是頂天大的,一口一個某某郡太守某某將軍,可不像是尋常人傢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寧人的時候,那七八人已經氣勢洶洶快步走來,其中一個身材健壯腰間佩劍的年輕男子連劍鞘一起從腰間摘下,指著鄧太阿冷笑道:“老傢夥,別給臉不要臉,本公子氣量大,最後給你一次機會,這頭驢,五十兩銀子我買瞭,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價,本公子曾經一個月花出去整整四千兩真金白銀!不過呢,本人為人處世向來有個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頭也得有個底線。”
少年辛苦壓抑著胸中怒火:“師父,這你都能忍?總之我是不想忍瞭,我要出手!對付宗師是不行,但對付這些傢夥,我很夠瞭。”
鄧太阿瞥瞭眼隊伍中一位容顏頗為出彩的妙齡女子,再看瞭眼自己徒弟,少年心虛地咽瞭咽口水。
鄧太阿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就悄然從孩童成長為少年的徒弟。當年在那個大雪天路旁救起這個孤兒,這麼多年,似乎都是這個孩子在照顧自己這個師父。那時候鄧太阿剛從吳傢劍塚離開,還不是什麼桃花劍神,在江湖上籍籍無名,他也沒有跟人抖摟劍術的興趣,遇事能忍則忍。早先幾年,倒是這個愣頭愣腦的徒弟次次路見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給揍成豬頭,大概這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吧,卻恰恰是他鄧太阿所沒有的。對鄧太阿而言,天下萬事,除瞭心中劍,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後來有一天,在酒樓聽過瞭說書先生的江湖演義,評點那江湖上的宗門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說要習武瞭,鄧太阿笑問他學成瞭武藝又如何,他說還沒想好,先學成瞭再想其他事。鄧太阿當時也樂得丟掉這隻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進入瞭一個小幫派,當被認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躍成為那個小宗門的嫡傳弟子後,沒過多久,練武練出個絕頂高手的那股勁頭很快就消耗殆盡。這孩子練武稀松平常,不過因為作為嫡傳弟子,每月都有一兩碎銀子可以拿,倒是讓孩子變成瞭一個小財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鄧太阿不得不現身,驚喜雀躍的孩子在大門口見到鄧太阿,說要請他下館子撮一頓好的,然後跑回宗門,拿上幾乎所有攢下的那袋碎銀子,結果原來是這個孩子給鄧太阿跟宗門買瞭一柄刀,因為孩子以往跟鄧太阿一起遊歷,偶爾會聽到鄧太阿對世間劍客的嗤之以鼻,覺著這個買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應該是不喜歡劍客而是向往刀客生涯的。從那以後,鄧太阿就收下瞭此生唯一的徒弟。而那柄刀,給折價換成瞭一頭毛驢,鄧太阿去東海武帝城與王仙芝一戰的時候,也正是桃花爛漫的時候,徒弟很上心,起碼比空手而去的鄧太阿這個師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勸師父別赤手空拳跟人過招,太吃虧瞭,最後磨破瞭嘴皮子也沒說服不願提劍的師父,孩子隻好憤懣賭氣地指著一棵桃樹,說師父你好歹拎根桃枝做劍也行啊。
然後的然後,江湖上就有一個倒騎毛驢的桃花劍神瞭。
鄧太阿成名以來,這個徒弟仍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抱怨,抱怨自己師父沒能贏瞭王仙芝,是王老怪占瞭歲數的便宜,是勝之不武。抱怨鄧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飛劍贈送給徐鳳年,卻不是埋怨當師父的有好東西卻不先念著徒弟,而是抱怨這個師父從沒在他面前顯露過那匣飛劍,把他當外人,為此還跟鄧太阿冷戰瞭大半個月。少年也抱怨這個江湖沒眼光,自己師父明明是殺人之術冠絕天下的大宗師,卻要跟其他三人並肩。
就在雞毛蒜皮的抱怨聲中,鄧太阿都覺得自己耳朵快要起繭子瞭,然後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這個好像總長不大的徒弟,真的長大瞭,都開始會偷瞄路上遇見的漂亮女子瞭,咦?原來唇邊也都開始冒出那丁點兒胡楂子瞭。
就在鄧太阿恍惚出神的工夫,那個提劍指指點點的魁梧青年怒道:“我這暴脾氣……喂,老傢夥,別給臉不要臉啊,也就虧得老子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無良子弟,否則你早就給揍趴下瞭。趕緊的,五十兩銀子,驢子歸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帶著錢滾蛋!夠你們兩個窮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樓胡吃海喝一頓瞭!”
鄧太阿翻身下驢,拍瞭拍驢背,看著那個已經比小時候不那麼沖動許多的徒弟。當年是明知自己打不過,也要沖上去挨揍,如今畢竟是他鄧太阿的徒弟,不說跟一品高手過招,在二品小宗師手底下支撐個二三十招肯定沒有問題,卻越來越不愛湊近那些小打小鬧瞭。鄧太阿沒有理睬那個其實不算太壞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瞭摸他的腦袋,懶洋洋笑道:“徒弟啊,雖然沒啥出息,但是師父我有你這麼個徒弟,就是覺得很高興。”
少年毛骨悚然道:“師父,你到底咋瞭?該不會是病瞭吧?”
鄧太阿笑道:“就是高興。”
人群中一個酒色過度的年輕公子哥搖著折扇,他對騎驢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個小兔崽子的那雙眼招子實在太過可惡,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邊那位心儀的女子,當自己沒有發現嗎?!堂堂西蜀益州副將的獨女,也是你一個牽驢少年可以覬覦的?!他無比嫻熟地啪一聲合起折扇,對那個少年笑道:“五十兩銀子,不少瞭,若是向往江湖,可以買一柄不錯的兵器,若是有心科舉,更是能買好些書籍。”
鄧太阿聽到這番陰陽怪氣而且綿裡藏針的言語後,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瞭個白眼,對鄧太阿說道:“師父,咱們走吧,別搭理他們。”
鄧太阿點瞭點頭,不過說道:“你把竹箱子給我。”
少年皺眉道:“別啊,我雖然怕累,但更怕咱們的驢累著,師父你背著,歸根結底其實還不是它背著啊,它可不年輕瞭。”
鄧太阿瞪眼道:“要你給就給。”
少年不情不願摘下竹箱遞給鄧太阿,不免又是一陣嘀嘀咕咕。
大劍小劍雙崖對峙,山與山之間有大風嗚咽。
偶有飛鳥掠過。
鄧太阿難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後對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鄧太阿在下一瞬間,做瞭一個古怪動作——他從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拋出。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驚地發現那桃枝丟出以後,竟懸停在瞭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時,鄧太阿在他肩頭輕輕一記側推,輕喝道:“氣沉提劍,踏山訣!”
被師父推出崖壁間棧道的少年聞聲後,哪怕是在雙崖之間的高空,仍是下意識做出瞭那駕馭氣機下沉的踏劍式。
少年恰好踩在瞭那根桃枝之上。
這一幕,正如仙人禦劍。
經過短暫的驚慌後,跟著這個劍神師父就算沒吃過豬肉但好歹見過豬跑的少年頓時開懷大笑,嚷道:“下山嘍!”
少年禦劍踏風下山而去。
笑聲餘音久久回蕩在山崖間。
世間多少江湖少年郎,夢想著仗劍走江湖?
又有幾人能如那牽驢少年,如同禦風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飛來飛去?
鄧太阿重新騎上驢子,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打趣道:“五十兩銀子,還真買不起這驢。”
最後鄧太阿瞥瞭眼那個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瞇瞇道:“丫頭,記住瞭,那個少年,他啊,跟王仙芝當面嘮叨過武帝城的種種不是,跟那曹長卿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也指著廣陵王世子趙驃的鼻子罵過臟話,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傢夥給我起瞭那個‘桃花劍神’的綽號,厲害吧?”
那年輕女子完全給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瞭。
老驢的蹄聲悠悠然敲擊在地面上,愈行愈遠。
驢背上的桃花劍神,突然有些遺憾,四大宗師中的三個,拓跋菩薩已經打過,曹長卿是打不成瞭,那他鄧太阿不曉得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場。
小子,別死瞭。
如果死在北莽蠻子的馬蹄之下,不嫌窩囊嗎?
武帝城在定海神針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涼後,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於新郎等人先後離開東海後,這座昔年的江湖聖地經過瞭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不安。城中割據勢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沒瞭禁武令的約束,高手之間的約戰邀鬥,頻繁到瞭想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作為對戰地點都難。而門派之間的械鬥更是不計其數,據說有好事者計算過,僅在半年內驟然興起又驟然覆滅的宗門,多達六十餘個,當然其中許多所謂的幫派就是小貓小狗三兩隻。這一切亂象,直到那個姓江的年輕人在城頭打潮半年後,才開始趨於穩定。對於年輕人的身份,江湖多有猜測,有說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關門弟子,也有說姓江的是類似齊玄幀的謫仙人,身具莫大氣運,是這一代最終克制北涼王的厭勝之人。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隻是日復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瞭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他也不算什麼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瞭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瞭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瞭。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瞭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志,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後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於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後若是幫你趙楷坐瞭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面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傢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瞭?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瞭應對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頂點的那撮人,又有哪一個敢小覷他江斧丁?舊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領銜的那個傢夥,早年跟自己起瞭沖突,結果事後當晚就跑來老老實實磕頭認錯。他江斧丁年少時說要練刀,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男人便為自己要來瞭顧劍棠的刀譜,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顧劍棠甚至連方寸雷也親自傾囊相授,那個男人更從大內武庫取出瞭那柄過河卒。那十餘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師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樣超然的大天象境界的柳蒿師!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為什麼還會輸給那個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將酒壺拋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認輸?!”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氣,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壺一樣舍棄,隻是他抬起手臂,最後仍是沒有說丟就丟。
這本書,是他爹真正的遺物啊。
那個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離陽當之無愧的帝師。離陽王朝大智近妖的謀士,他的對手,是荀平,是黃龍士,是徐驍,是燕剌王趙炳,是張巨鹿領銜的那撥“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從來沒有輸過,那麼我怎麼比得上你?”
江斧丁緩緩收回手,神情木然看著那本書泛黃書籍。書名以一絲不茍的楷體寫就,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緣由,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提起過,天下學問,唯獨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而此書開篇便寫瞭一個荒誕不經的小故事,是說儒釋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於海,儒士說那經世濟民之學,浩然正氣,道士說那長生之術,玄妙無雙,和尚說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聽越驚駭,幾乎嚇得丟掉瞭手中竹篙,後來越聽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終不小心丟瞭那根船篙,使得四人都無法返航登岸。
這本書是元本溪當時帶著宋恪禮出京遊歷大江南北的時候,來到武帝城後,親手交給江斧丁的。他隻說書中故事都僅是些道聽途說的鄉野怪談,如鬼畫符,難登大雅之堂,純屬一個老夫子百無聊賴的兒戲之作而已,除瞭給自己兒子翻幾頁看幾眼,別無他用。
這本書的字數多達二十餘萬,故而每一頁都顯得極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夠想象那個毫無壯闊可言的場景:一個略顯孤僻的老男人以元樸身份在翰林院當值的時候,價廉物美的小酒一壺,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錐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桿,獨坐獨飲,下筆極慢,勾畫極微,每每寫到自得其意之際,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這本書小心翼翼放回懷中,後仰躺下,望著頭頂的明月當空:“小時候,你跟我說天地生我七尺男兒,那就是要贏做梟雄,輸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閉上眼睛,苦澀道:“但是你我最後一面,卻說隻要我好好活著就夠瞭。”
長久的沉寂,這個在武帝城最為孤僻的年輕男人如同睡死過去。
晨曦沐浴之中,終於睜眼後,江斧丁坐起身,輕聲道:“我想好瞭,世人可以忘記一百個一千個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記那一個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淚眼蒙矓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趙篆跟離陽討要這筆賬,我會幫那個趙鑄坐上龍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僥幸不死,那麼我們就在廟堂上見瞭……”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手拎小竹籠的小男孩小跑上城頭,衣衫雖然寒酸,卻把自己打理得頗為整潔,不言語的時候,那張幹凈小臉上也有著同齡孩子沒有的肅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個熟悉的修長背影,平穩瞭一下呼吸,養足中氣,這才高聲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緒,轉身望向這個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孩子。他好像是個孤兒,是城中一對年邁夫婦收養瞭他,就在王仙芝舊居不遠處開瞭傢包子鋪,據說以前王仙芝徒弟中於新郎和林鴉就都很喜歡去那個小地兒吃早點,七八歲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瞭。孩子養瞭條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沒事就滿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將軍帶兵巡視轄地似的。江斧丁到瞭武帝城後無人幫著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鴉離開東海後,什麼時候都很講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傢包子鋪隨意解決,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錢買一小籠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錢的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會逗弄一下這個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麼一對隨和夫婦怎麼就教出這麼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茍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賬上,你要是忘瞭,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茍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瞭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茍,名有方!取自聖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隻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傢子的風度,笑瞇瞇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茍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麼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聖人的衍聖公本人。”
孩子皺瞭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隻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餘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瞭,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隻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瞭。
江斧丁咂巴咂巴嘴,一口氣吃掉瞭六七隻包子,然後似乎記起瞭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瞭好大一場雨,淹死瞭好多魚。”
茍有方唉瞭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後,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就要靠先天根骨瞭。至於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茍不理,你想練武嗎?”
孩子毫不猶豫地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洞,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裡最後那隻包子,驚喜問道:“茍不理,我記得已經吃瞭十隻包子瞭啊,怎麼今天多出來一隻?”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身體,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瞭一隻,也隻能多要一隻,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瞭,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柔,似乎有些舍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隻小籠包。
江斧丁終於捏起那隻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瞭,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瞭,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點頭嗯瞭一聲,說瞭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隻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面,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隻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顏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面,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瞭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瞭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瞭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餘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隻因世間猶有茍有方。
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象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裡有白山黑水,這裡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裡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炮,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瞭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於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瞭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他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於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瞭武帝城衣缽,樓荒、宮半闕、林鴉,其餘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結下一份善緣。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瞭句話,告訴於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叫作松嫩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百來戶人傢的光景,村裡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傢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瞭當時離陽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傢中作為傳傢寶的那張制備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裡,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瞭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瞭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裡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身穿綠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後,終於能夠脫掉厚重裘衣的綠衣女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她生瞭凍瘡,她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入這裡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瞭她和小於一個下馬威。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面上鑿洞釣魚,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面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她感到新鮮快樂。所以小於說要動身去遼北的時候,她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瞭。久而久之,她和小於挺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瞭。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裡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幼鷹,而她也不再奇怪為什麼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麼傢傢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麼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裡。
今天,小於在幫村子裡一戶人傢砍那種高半丈多、當地人稱為羊草的植物,用來造房屋。當然羊草並不是羊吃的草,它的稈子空心,就跟她傢鄉的竹子差不多。她安安靜靜蹲在旁邊,看著小於拎刀砍草稈子的模樣,覺得挺帥氣的。她記得高爺爺離開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她聊天,說瞭很多人,很多人她都沒記住,隻有說到小於的時候,她格外上心,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高爺爺說當今天下劍客,某某某的際遇最好,誰誰誰的先天根骨最好,但是小於的練劍資質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她蹲在地上,想到那個高爺爺,突然有些悲傷。她其實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長得那麼高,她喜歡喊他高爺爺,而他也從來沒有不高興。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在臨死前喊瞭她一聲綠袍兒。
小於說那個人很瞭不起的,都能讓高爺爺佩服瞭大半輩子。
她突然開口問道:“小於,高爺爺讓你找那個人,算是讓你代師收徒,可我們怎麼找啊?”
於新郎轉頭微笑道:“總能找到的。”
她哦瞭一聲,喊瞭一句“我玩去瞭啊”,起身後一溜煙就跑沒影瞭。
就像這個小閨女親哥哥的於新郎會心一笑,總怕她會覺得兩遼之行枯燥無聊,現在看來是多慮瞭。唯一的麻煩就是這丫頭跟許多當地孩子學瞭好些方言俗語,比如什麼你彪啊,什麼滾犢子,什麼遠點兒刪著,想想就讓於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於那個還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師弟”,那個某種意義上等於是師父的關門弟子,眼下於新郎並不著急,他堅信該找到時自然就會見面,這是一種奇妙的直覺。
於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隻有一個王仙芝,更隻有一個李淳罡。
黃昏中,於新郎幫村民忙過瞭活計,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經備好瞭晚飯,於新郎卻不知道那丫頭在哪裡瘋玩,就隻好學著村民那樣吼瞭一嗓子,很快就從河畔那邊傳來應答聲。她快步跑回,拎著裙擺輕盈邁過門檻,看到小於和那傢人已經坐在瞭土坯砌成的炕上,因為等她都沒有動筷子,她朝小於做瞭個鬼臉,然後頗顯歉意地坐在小於身邊。無奈的於新郎低聲提醒道:“哪有讓主人等客人吃飯的道理。”
中年村婦對綠衣女孩那是打心眼裡喜歡,連忙笑道:“不打緊。”
長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給於新郎倒瞭一杯酒。男人其實是外地人,媳婦是當地人,他的祖籍在東越,當年跟隨爺爺父親一同流徙錦州,不過比起洪嘉北奔還要更早,算是因禍得福,幸運躲過瞭那樁硝煙燒遍中原的春秋戰事。因為遼西是離陽的龍興之地,遼東也因此沾瞭不少光,雖然比不得遼西那邊享受朝廷的種種優待,但比起賦稅沉重的東越道百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世人皆知有個異姓王當年便在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鎮兩遼的離陽藩王是膠東王趙睢,趙睢對轄境百姓也頗為善待,雖說北莽、離陽對峙瞭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裡,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男人的傢族在獲罪北徙時帶瞭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瞭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於新郎之所以選擇在這傢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極為少見的書卷氣感到親近。當聽到於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少瞭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遺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瞭太多交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於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少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瞭。”
於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於這檔子事,故事多瞭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裡路,村裡尋著瞭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官傢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交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賬房先生’去錦州城偷偷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於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感,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偷偷用腳踹瞭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著說自己媳婦的不是,就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說道:“關於那個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離開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瞭北涼,但是那錦州人至今說起,仍是津津有味。前十多年最是熱鬧,相傳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閥破落戶,不敢去北涼報仇,就尋思著去挖徐傢的祖墳,如果不是咱們膠東王跟人屠向來交好,恐怕還真就遭瞭災去瞭。要我看啊,咱們膠東王也是給那人屠殃及池魚,否則以王爺他老人傢的本事,就不該是如今這麼個慘淡光景。上回於老弟你說那淮南王趙英也壯烈戰死瞭,咱們王爺不說跟人屠跟燕剌王相比,但比起那個淮南王和新靖安王,總歸是綽綽有餘的吧?否則也坐不到膠東王這個位置上,除瞭北涼,也就隻有這兒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蠻子面對面瞭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們王爺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於新郎點瞭點頭。離陽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詣:將趙英“圈養”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壯志的趙炳“發配”南疆,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趙毅管轄整個天下最為富饒的廣陵道,把最是桀驁難馴的靖安王放在四面受敵的青州襄樊,唯獨將徐驍和趙睢放在瞭北疆兩地。
算不得讀書人也從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覺就已經喝光兩碗酒,他本來撐死也就這個酒量瞭,但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緣故,竟又給自己倒瞭一碗,媳婦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舉起瞭酒碗,聞瞭聞,沒有喝酒,抬頭望向對面的於新郎,眼神有些渙散,這個遠離硝煙也遠離廟堂的中年人似乎開始自言自語:“我祖輩所在的東越,是大將軍顧劍棠滅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筆,自我爺爺起就對人屠毫無惡感,我也不例外。以前聽說太安城是天底下罵人屠罵得最兇的地方,然後是被稱為‘讀書種子,十出五六’的廣陵道,接下來是有無數名士風流的江南,如今更是連新涼王也一起罵,好像還是越罵官越大,其中有個禮部侍郎,聽聞那還是北涼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經紛紛做瞭離陽朝廷的官,很多人連人屠和那新涼王都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所在傢族的崛起,都要歸功於人屠的馬踏春秋,那還罵個什麼勁?於老弟,你見識多,看你的氣度,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能為老哥我解惑?”
於新郎猶豫瞭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飯,放下筷罵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國無英雄,如屋無柱,人無脊梁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瞭一大口,就真的醉瞭,在自傢婆娘的伺候下倒頭就睡,猶自喃喃而語,說是如果新涼王守不住西北,他也是要罵娘的,連那年輕藩王的老爹一起罵。中年人的媳婦哭笑不得,嘮叨一句真當自己是大官瞭,這些年做那莊稼活也不見你這般用心。那婦人嘮叨歸嘮叨,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男人那張比起年輕時候已經粗糲許多的臉龐,她略顯黝黑的臉上情不自禁浮現笑意,心想誰讓你這麼俊呢,當年可是跟好些女子爭才把你搶到手的,就算你莊稼活馬馬虎虎,也不打緊的。
聽到那句話後,於新郎猛然一口飲盡一碗酒,淡然道:“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傢,何其悲哀。一個有英雄而不知尊重英雄的國傢,又是何其悲哀。”
於新郎下瞭炕,和小丫頭端瞭小板凳一起坐在屋外,他轉過頭望向托著腮幫發呆的她,微笑道:“要不然咱們去別的地兒找你高爺爺的徒弟?”
小丫頭扭頭翻瞭個白眼:“自己想去北涼就直說唄,我其實又無所謂的。”
於新郎頓時有些尷尬,剛想說話,小丫頭一本正經道:“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想念樓伯伯瞭。這個樓伯伯啊,還在咱們武帝城那會兒,就不怎麼曉得照顧自己,他出門在外,我不放心!”
於新郎揉瞭揉她的小腦袋,笑道:“是啊是啊,樓伯伯,宮伯伯,還有你的林姨,都少不瞭你。”
她慌慌張張伸出手指噓瞭一聲:“得喊林姐姐!喊林姨的話,她會生氣的。”
於新郎哈哈笑道:“難怪師父說你天不怕地不怕,隻怕林鴉。”
小丫頭突然唉聲嘆氣,最後跟於新郎語重心長說道:“小於,我們先說好,到瞭北涼,不跟人打架,好好說話,行嗎?”
於新郎故作驚訝道:“咦?是誰說能動手就不動嘴吵吵的?”
小丫頭抬起下巴,惡狠狠道:“我還沒有說出下半句呢,該動嘴吵吵的時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動拳頭的不算英雄好漢。”
於新郎瞇眼柔聲道:“以後你要是行走江湖瞭,肯定能成為天字號的女俠。”
小丫頭使勁點頭,然後把腦袋放在於新郎的膝蓋上,悶聲悶氣道:“小於,我其實很早就想去北涼瞭,想去高爺爺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於新郎輕輕點頭,不言語。
小丫頭輕輕抬頭,淚痕還在,但是已經有瞭笑臉:“小於小於,北涼在西北,那我們到時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風啦?”
於新郎微笑道:“是啊,那裡如今處處是沙場,說不定還要吃很多沙子呢。”
在京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當今天子禦賜為本朝第一國手的棋壇聖手范長後,一躍成為瞭翰林院的新貴人物,也難免有此感慨。范傢可謂書香門第,隻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麼遮奢門戶,他被召入京時隻是孤身北上,不曾攜帶書童仆人,身上銀票也算有個七八百兩,本以為在京城就算闊綽不得,也不至於太過寒酸,不承想真正當瞭京官,才曉得開銷得厲害。范長後畢竟不曾獲得皇帝賜第的殊榮,又不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沒有座主房師好依靠,更沒有同鄉同年資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黃門郎這等清貴身份,住宅講究一個匹配官制威儀,所以范長後一咬牙租瞭一位年邁返籍的工部侍郎舊邸,勉強算是有軒有圃花木蔥鬱的地方,可這就花去瞭他整整兩百兩銀子,那還是老侍郎看在黃門郎的面上才割肉給出的價格,換作其他尋常官員,莫說兩百,翻上一番,四百兩銀子都萬萬拿不下。而離陽朝廷在官服一事上並不大包大攬,除去幾套禮部定額的朝服,其他都需要官員自備,堪稱五花八門的官服購置又是一大筆支出,范長後也是在翰林院任職一段時日後,才知道好些生財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窮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長後作為太安城官場的新近紅人,名目繁多的應酬宴飲以及同僚紅白喜事,更是讓這個孑然一身的年輕人花錢如流水,加上作為翰林的體面,日常書翰所需的筆墨紙,更有這樣那樣的門道。所幸范長後在赴京時帶瞭二十來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書成癖以至於哪怕一貧如洗也要借錢買書的老先生,收到這份見面禮後,也開始青眼相待范長後。范長後開始在翰林院站穩腳跟,他也答應許多文士京官,會在自己傢鄉購買那些因在當地刻印所以相對廉價的多卷大部頭書籍,這也讓范長後給人的觀感頗佳。其實說購買不過是托詞,不過是從傢中藏書樓中割愛而已,相信那些公門修行半輩子的老油條其實也心知肚明,隻是雙方都不說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員多聚居在城東南一帶,這裡山水不惡,如范長後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進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離陽顯宦,雖然貴為有賜第內城的廷樞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別業宅邸,也便於近水樓臺提攜後人,太安城的吟詠集會,也大半在此召開。
由春轉夏,臨近芒種。古語有雲春爭日夏爭時,歷年都是芒種時分,大量文人雅士會在那座欣然亭附近舉辦集會,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戶人傢如此傢大業大,在欣然亭南專門辟出瞭二十餘畝北方不易見到的稻田,供人遊賞,夏日時節,每到夜間,真是聽取蛙聲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會尤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幫老臣有瞭默契,從中書令齊陽龍到門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趙右齡、殷茂春等,今年都沒有湊熱鬧,但是自陳望、嚴傑溪、晉蘭亭到李吉甫、高亭樹、孫寅等人,這些太安城聲名最盛的“年輕人”,幾乎一個不落,都不約而同參加瞭此次欣然亭宴會,而聲名鵲起的范長後當然也在此之列。
這場人文薈萃的聚會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發起人,都隻是呼朋喚友人喊人人帶人,欣然亭就這麼空前熱鬧起來。
當時范長後與欽天監的少年當著皇帝皇後的面一場手談後,最終有六人留到最後,其中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相談甚歡,“國舅爺”嚴池集與宋恪禮閑聊,而他范長後則與那狂徒孫寅在棋道一事上頗為投緣。很有意思的是,在隨後的京城宦海經歷中,也是大致照著這般趨勢發展。李吉甫經常是陳府的座上賓,而在翰林院中,嚴池集與那宋傢雛鳳同修史書,據說很是處得來,范長後與孫寅雖仍算不得知己,但偶爾也會聊一聊天下形勢。今天范長後就是跟孫寅先碰頭然後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員都會笑言一句“高官騎瘦馬,有瞭不顯富”,但是遭受過一場貶謫的孫寅則不然,仍是正大光明買瞭一頭來自北涼的高頭大馬,每次朝會和當值都乘此馬來往,極為惹眼。范長後今天有幸坐瞭一趟順風馬,與孫寅同乘一馬,到瞭車馬如龍遊人如織的欣然亭附近,范長後翻身下馬,忍不住揉瞭揉屁股——孫寅這傢夥真是在太安城騎馬都能騎出大漠揚鞭的感覺,可他范長後就要遭罪瞭。孫寅看到范長後的狼狽模樣,滿臉幸災樂禍。
與他們前後腳來到欣然亭的一輛不起眼馬車中,走下兩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長後看到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和那狀元郎李吉甫,本以為按照孫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孫寅竟是拉著他主動走上前。也看到他們二人的李吉甫明顯沒想到孫寅會打招呼,難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個離陽王朝中官運亨通能媲美晉三郎的陳少保,沒有絲毫驚奇神色,對他們溫言笑道:“孫兄,月天先生,事先說好,我今日仍是不飲酒,隻能以茶代酒,不過吉甫已經做好瞭不醉不歸的打算,你們盡管灌他便是。”
孫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們一人一杯,照樣能讓常侍大人去小解個四五六七次。”
陳望一臉苦笑著抱拳討饒道:“孫兄,莫要欺負同鄉人啊,懇請孫兄把矛頭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長後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著官帽子大,就這麼當著面禍水東引啊,有損朝廷體面。”
李吉甫望著言談無忌的三人,心底深處有些羨慕。自己雖然與身邊這位既是皇親國戚又是當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實從來都不曾真正放開手腳,每次聚會返傢,甚至都要翻來覆去細細思量,是否在某處措辭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禮。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誰都清楚身為天子近臣第一的陳少保,在那小朝會上占據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內幕。離陽朝廷空懸數十年的中書省,在齊陽龍入主後,可謂百廢待興。在門下省擔任左散騎常侍的陳望,雖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極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就轉入中書省,擔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實”的中書侍郎一職。三省六部的侍郎並不少,但中書侍郎無疑是最有分量的那個。不是翰林不獲美謚是大勢所趨,但這些規矩都管不著這位陳少保,三十歲出頭的中書侍郎,在武夫亂國的舊離陽朝也許不算驚世駭俗,但是李吉甫敢斷言這必是一樁後無來者的官場壯舉。
趙右齡、殷茂春、晉蘭亭,機關算盡,都在眼巴巴盯著那個“首輔”頭銜。
但唯獨陳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閑庭信步。
也許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祥符二年的這場欣然亭聚會,在後世青史留下瞭許多膾炙人口的風流雅事。
被坦坦翁親口贊譽為“董傢子腕中有鬼神,見字如沐春風”的書壇新秀董巨然,寫下瞭千古名篇《欣然亭》;為齊陽龍破格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在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為其鋪開宣紙後,酩酊大醉,揮毫潑墨,畫出瞭一幅當日就被皇帝陛下掛在禦書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幾乎一夜之間便傳遍京城的《俠客走京華》,更是以孫寅起頭,包括晉蘭亭、嚴池集、宋恪禮、陳望、范長後、高亭樹在內總計六十四人,共同寫就這首名動天下的長詩。
當然這一日的欣然亭,豈能隻有俊彥豪傑,而無動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紛紛登臺,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經登評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譽為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那場獨舞,堪稱技驚四座。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李白獅在那日之後,就在太安城徹底杳無音信,消失得那般決絕,好像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事後有人根據她在宴會上的隻言片語,猜測是因為與一位不知姓名的劍客遊俠相互愛慕,從此神仙眷侶逍遙江湖去瞭。
無風吹雨打,風流自散去。
宴會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陸續離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職最高也是唯一沒有飲酒的陳望,本想親自帶著李吉甫離開,隻是被人挽留,實在脫不開身,就隻能請人代勞送李吉甫回去,而那個人竟是堂堂禮部侍郎晉蘭亭,他親自與高亭樹攙扶李吉甫返回馬車。孫寅離開得也晚,不過來時兩人,去時孑然,旁若無人,滿身酒氣地策馬狂奔,驚殺許多京城大傢門戶的婉約小娘。范長後在眾人慫恿下與吳從先又來瞭一場“先後之爭”,雙方妙手迭出,吳從先雖輸瞭棋局卻不輸氣勢,讓觀戰者大呼過癮。經此一戰,吳從先隱約奠定瞭范長後一人之下離陽圍棋第二的地位。嚴池集和宋恪禮還有那個諢號孔武癡的同鄉人一起離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俠客走京華》這一文一畫一詩都交給這位年紀輕輕的天子親戚,他馬上就會送往皇宮。
夜色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隻剩下十餘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望留到瞭最後,范長後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後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場上的新貴人物,也願意放下臉皮去跟陳望這位中樞高官套近乎,不過大傢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瞭,言談舉止仍然絲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望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後,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瞭點銀子喊來瞭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傢唱曲女。那女子懷抱琵琶,不抹脂粉,雖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顯然在今天的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麼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瞭一眼亭前坐在蒲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蒲團上,臺階有高下之別,最高處坐著兩個並肩的年輕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麼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物瞭,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後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若是穿上瞭官服,會是怎樣的光景?
其中那個雇她唱曲的公子,坐在臺階低處,笑著柔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瞭。”
她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亂,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女子的輕輕捻動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少保並肩而坐的范長後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傢技法,以下出輪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後,聽上這麼一曲,的確舒服。”
陳望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物原來在我傢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隻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遊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隻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麼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望之事,那真是抬舉我瞭。”
“詞曲名,女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女子向眾人解說當下要彈唱的曲目。
聽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長後咦瞭一聲,笑道:“巧瞭,是說那女兒紅酒。我傢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傢中有女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傢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後范長後突然發現陳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瞭十八年,女兒紅,女兒笑,女兒嬌,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女子唱腔的范長後,最終輕輕嘆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並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瞭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她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裝,就那麼死瞭。
按照習俗,若是傢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女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隻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范長後睜開眼睛後,這一次已經從陳望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曲終人漸散。
根本不用范長後請求,就有人主動借瞭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范長後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說瞭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范長後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長後本人對這位陳少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范長後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身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官瞭,我范長後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處,陳望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女子問瞭一句話,問她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望本就隻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望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望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勛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後,他陳望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成氣候的功勛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隻敢與他陳望平起平坐瞭。
陳望今日此時竟拎回瞭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隱秘諜報。內容隻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已死的,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女兒紅等到瞭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女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傢傢雨。
西北之北,蘆葦蕩中飛絮飛。
陳望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望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瞭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她在北涼,他希望北涼安穩,歸根結底,隻是希望她安穩而已。為此他這麼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場的雲波詭譎。這個隱忍至極的男人,怕隻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麼都沒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離陽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號啕大哭。
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陽正統感到驚愕,卻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麼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感不安的年份瞭。
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面之上被輕松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色於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後,隻能從廣陵江上遊少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隻能越發龜縮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發而動全身,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處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陽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瞭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動蕩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精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瞭一系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面上,數艘新近改掛薑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的。說來滑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色劍匣的年輕女子風華絕代,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文臣,談笑風生。在這中間,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一個相貌平平,氣度內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隱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松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地眼前一亮,不得不驚嘆世間竟有如此鐘靈毓秀的男子。他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感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薑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陽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瞭一個瞭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瞭。
至於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後進之秀,比之立下赫赫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並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瞭“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瞭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兩鬢霜色更濃的西楚主心骨曹長卿,突然轉頭對謝西陲低聲笑道:“怎麼,好不容易趕走一個宋笠,結果東邊陳芝豹到瞭青州水師,南邊來瞭個吳重軒,北邊盧升象也真正執掌兵權,覺得惡仗才剛剛開始?”
謝西陲輕聲道:“如果寇將軍還在,會好很多。”
曹長卿隨意笑道:“別管那傢夥,脾氣大……嗯,心也不小。”
謝西陲似乎有些忌諱,默然無聲。
曹長卿嘆息道:“孫老太師去年說西楚拖累瞭我曹長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對你說一句,是我曹長卿拖累瞭你這個學生啊。”
謝西陲搖頭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謝西陲,我亦是能為之死。”
曹長卿突然笑瞭:“有個年輕人真該認識認識你,才好讓他知道什麼叫讀書人。那傢夥啊,當年對我們讀書人的怨氣不小,在江南道上見著棠溪劍仙盧白頡第一面,就問:‘先生能否賣我幾斤仁義道德?’至於他見著我後,也一樣沒什麼好臉色。”
謝西陲納悶道:“可是我觀北涼種種舉措,在境內大興書院,極為善待赴涼士子,新涼王不像是這種人啊?”
曹長卿會心笑道:“也許是男人肩頭有瞭擔子,就不能再隨心所欲瞭。不管怎麼說,徐鳳年的確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有意思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之一。”
然後曹長卿冷不丁自顧自笑出聲,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長卿如此誇獎,人傢徐鳳年也不會感到有半點榮幸的吧,畢竟是統率三十萬鐵騎的離陽第一藩王,同時也是武道與我這個曹官子並列的大宗師。所以我說再多好話,也隻能算是惺惺相惜瞭?說實話,幾年前剛見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當年就該揍他一頓,如今跟你們說起,也好吹吹牛。”
謝西陲沒來由有些心酸,先生雖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談的長輩。
曹長卿似乎看出瞭謝西陲心中所想,拍瞭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輕狂便輕狂,為賦新詞強說愁也無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擔當之事。至於像我這樣上瞭年紀,那就要老老實實服老瞭,偶爾倚老賣老,就當是人生為數不多的樂趣。”
謝西陲笑臉牽強。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會老嗎?
曹長卿微微壓低聲音道:“那位客人會在傍晚秘密乘船而來,你和宋茂林到時候留在我身邊,不用你們做什麼。”
謝西陲憂心忡忡問道:“傳承八百多年的聖人世傢,當代衍聖公為何要面見先生?學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說的?”
曹長卿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在西域爛陀山成佛的劉松濤來到自己跟前,是勸自己放下。
想來那位衍聖公應該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義之所在,我輩書生滿腔熱血慷慨赴死,無足懼。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會不會靜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長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傢國不得不放下之時,也就隻能放下瞭。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讀再多書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謝西陲神遊萬裡。
如果這輩子有朝一日能夠與北涼鐵騎在戰場上堂堂正正一戰,雖死無憾。
但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出現瞭。
薑泥不知何時走到瞭僻靜處,獨自望著江面水波翻滾。
宋茂林猶豫片刻,還是來到她身邊,輕聲道:“公主。”
背對這位謫仙人的薑泥沒有絲毫動靜,顯然是想裝作沒聽見,讓宋茂林自己識趣走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隻說一句話,說完就走。”
薑泥隻得轉過頭,淡然道:“你說。”
宋茂林嗓音溫存,柔聲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時間公主去瞭何地見瞭何人,微臣不敢有半點指手畫腳,隻希望懇請公主以後不要這麼冒險瞭,世上很多事情,該是男子承擔的,就沒理由讓女子幫忙。”
薑泥哦瞭一聲,可惜接下來就沒有下文瞭。
宋茂林笑著告辭。
隻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陣驚喜,公主竟然喊瞭他的名字。
他壓抑下心中的激動,緩緩轉身。
薑泥笑瞭:“有人讓我捎句話給你,他說下次如果讓他見著你,一定會打得你……誰誰都不認識。”
薑泥覺得自己已經挺厚道的瞭,把那“爹娘”兩個字給換成瞭比較不傷和氣的“誰誰”。
宋茂林如遭雷擊,臉色僵硬。
可憐的謫仙人。
在北莽與兩遼接壤的一處邊境線上,一支鐵甲森森的騎軍幾乎就在離陽邊軍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嘯而過。
領軍之人正是北莽東線最新主帥,一個跟洪嘉北奔進入北莽的春秋遺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傳奇人物。這個老人,沒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獨自遊歷,跟太平令遊歷離陽江山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是將近半百的歲數瞭,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舊並不顯老,依稀可見年輕時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難怪在十多年時間裡,始終風流韻事不斷,連北莽王庭都聽說有個不知底細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瞭一大串貴婦人,等到這個傢夥突然成為東線主帥後,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王遂!
與葉白夔、徐驍和顧劍棠並稱春秋四大名將,最為年輕也是最風流不羈的那個東越駙馬爺,不像葉白夔百戰百勝僅有一敗便徹底輸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驍那般成為最終的大贏傢但其實吃過不少敗仗,也不像顧劍棠那樣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他所處的戰場之上,王遂是真正的無一敗績!東越亡國,後世都歸結於東越朝廷的自毀城池,是中瞭離陽的離間計,自己撤掉王遂的統帥頭銜,而王遂自己也瀟瀟灑灑退位,然後消失無蹤。
王遂繼董卓、楊元贊和柳珪之後成為北莽又一條戰線的主事大將後,與三人各有嫡系親軍不同,王遂是獨自一人隨隨便便騎瞭匹老馬去邊境上任的。在山頭林立的北莽最東線,王遂既沒有大刀闊斧提拔誰貶謫誰,也沒有與人為善跟那些大小軍頭觥籌交錯,就像是個跑去看戲的外人,萬事不上心,一切軍務都不插手不摻和,你們愛咋的咋的。那王遂每天就是瞇著眼彎著腰背著手在各支大軍中瞎逛蕩,這讓原本或忐忑不安或滿腹怨氣的舊有勢力都傻眼瞭,然後那些個北莽軍頭反而急眼瞭:你娘的成天這麼無所事事,到時候陛下誤會是咱們合夥排擠你姓王的,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平白無故遭瞭這天大委屈,找誰說理去?於是有人提議,讓這個王遂來一場興師動眾的邊境閱兵,好歹讓他嘗一嘗身為東線大軍第一號人物的滋味,就當補償這老頭兒的識時務瞭。
所以這才有瞭今天這北莽東線武將盡出的一幕,隻是許多北莽邊軍老將和上瞭歲數的萬夫長,斜眼看著不遠處那個被簇擁的傢夥,嘴角都有些冷笑:你王遂的威風八面也就是個花架子。
花架子好歹也是個架子,王遂身邊除瞭各方勢力胡亂湊出的親衛精騎,也有秋捺缽大如者室韋和冬捺缽王京崇以及四五名青壯萬夫長的親身隨同。
北莽東線號稱三十萬大軍,其實滿打滿算也隻是二十萬出頭,萬夫長有二十三人,在此之上還有兩個相比柳珪、楊元贊等人要名聲不顯的北莽大將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南朝有北涼鐵騎可以遙遙相對,時不時還能打上幾場硬仗大仗,可在雲淡風輕的東線上,就隻能跟膠東王趙睢和顧劍棠先後兩隻大烏龜對峙,有屁的軍功可以掙啊。如今境地更是不堪,在太平令的暗中授意下,東線隻有敗仗連連,兩位大將軍隻覺得自己的老臉都丟人丟到離陽瞭。
王遂突然勒韁停馬,整支大軍也隻能隨之停下馬蹄。
萬人之眾的大規模騎軍,幾乎是一個瞬間就驟然從快速推進到全然靜止,這讓高坐馬背之上環顧四周的王遂發出一陣嘖嘖聲,隻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油滑模樣,難免讓人懷疑這老傢夥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贊嘆。這段時日內,許多不遠不近見過主帥一面的千夫長,都百思不得其解:這位老兄真是能跟人屠老涼王一樣的中原頂尖名將?真不是哪個小角落跑出來混吃混喝的騙子?陛下是不是不小心用錯人瞭?
王遂轉頭看著兩位年輕捺缽,很臭屁地笑呵呵道:“我們中原士卒戰力,自大奉王朝末年起就江河日下,到瞭春秋戰事的後期,淒慘到北漢三步當你們一騎的下場。慘啊,真是慘不忍睹,要我說,幸好離陽得瞭中原,否則還真就給你們北莽趁亂南下一統天下嘍。而離陽呢,為何能成事?徐驍的徐傢軍能打是一回事,但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徐驍和徐傢軍的存在,為離陽樹立起瞭一個榜樣,讓當將軍的明白一件事,哦,他娘的原來仗可以打得這麼兇,人可以這麼死啊!要不怎麼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於是離陽朝湧現出瞭一大批敢戰且敢死的青壯將領。沒辦法,就算比不上那徐驍,也不能差太多不是?離陽先前兩個皇帝,不說其他,眼睛可都不差。我王遂早年在東越北部邊境上,跟徐驍打過大小四場,當然瞭,我肯定都贏瞭的。”
聽到這裡,幾個正值壯年的萬夫長都下意識咽瞭咽口水,再看待這個老傢夥,頓時覺得身材好高大,氣勢好強烈。
陽光映射在老人披掛的鐵甲之上,一時間似乎刺眼起來。
打敗過徐驍的人物啊!而且是連贏四場!這十幾二十年來,北莽哪個大將軍敢自稱跟老涼王掰手腕?柳珪大將軍夠厲害瞭吧,那也隻是被陛下稱為“半個徐驍”而已!
王遂自顧自說道:“當然瞭,那時候我都是以多打少,兵力最懸殊的那一次,我是以四千人打徐驍六百人,徐驍死瞭五百多。”
那些個剛剛對這老頭兒生出敬佩之心的萬夫長,差點忍不住下馬跳腳罵娘。
隻是王遂又慢悠悠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六百錦州老卒,如今北涼三大老字營,骨架子就是那六百人搭建起來的。”
眾人悚然。
王遂呵呵一笑:“兵力最接近的那次,是我王遂三千人馬,徐驍一千九百人,我大勝,戰損不過六百人,徐驍慘敗,又一次打折瞭老本,這才有那次跑去離陽兵部衙門雨中苦等的事情。”
不光是那幾個萬夫長和悄然靠近的一撥千夫長,就連秋冬兩位捺缽也聽得入神,心情激蕩。
王遂自問自答:“是我王遂真的用兵如神嗎?在春秋將領之中,大概能算是吧,但如果要說誰覺得徐驍那老兒不頂用,可就大錯特錯瞭。徐驍,才是真的厲害啊。吃再多敗仗,又如何?他總能贏下最後一仗,這就夠瞭。沙場武將領兵,千萬別學葉白夔,得學徐驍。”
王遂環視四周,看著那些不算太過陌生的臉龐,輕笑道:“一支軍隊,不怕吃敗仗,也不怕死人,隻要有那股子魂魄,虎死尚且不倒架,何況萬千甲士凝聚而成的大軍?”
王遂笑瞭:“我不知在場的你們當中有幾人是真正死心塌地,願意為那老婦人赴死。但我知道,北涼有三十萬邊軍,是實實在在願意為先後兩人,去死的。”
王遂眼神驀然尖銳起來:“我王遂到東線後,一直混吃等死,那是因為我王遂根本就瞧不上一個顧劍棠,瞧不上那兩遼防線,我真正想要與之一戰的,是北涼鐵騎!”
王遂突然沉聲問道:“有誰願意為本將去打下薊州,再去幽州領教一下燕文鸞的步卒?!”
萬夫長們面面相覷,這不是明著打南院大王董卓的臉嗎?這位主帥就不怕惹惱瞭陛下和太平令?
王遂又恢復那玩世不恭的模樣,撇嘴道:“看來是沒人樂意。”
如果是簡單粗劣的激將法,在場的這些能夠在尚武北莽當上萬夫長的武將,當然不會心動,更不會一個熱血上頭,就因為老傢夥的三言兩語結果從東線跑去薊州。
但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不管離陽朝野如何看待涼莽戰事,北莽自身其實已經憂慮重重,都在無比期待某個人在某個戰場打破僵局。
冬捺缽王京崇率先打破沉默,沉聲問道:“敢問將軍,若是事後有人問罪?”
王遂冷笑道:“問個屁的罪!你們要是還怕,那我王遂就撂句話在這裡好瞭,一切後果,由我王遂來扛。”
王遂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話雖如此,可你們這幫沒卵的傢夥,打下精銳損失殆盡的薊州不難,可真的能去幽州跟燕文鸞叫板?我看懸啊!”
王京崇笑道:“那末將就有卵一回?”
王遂瞇眼盯著這個年少時便離開故國故土的春秋遺民一眼,緩緩道:“這個……真可以有。”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也笑道:“其實末將胯下那話兒不小,隻不過呢,平時沒見著水靈娘們兒,就懶得鋒芒畢露,既然今兒又有薊州又有幽州的,那可就要亮一亮兵器瞭。”
王遂沒有理睬兩個捺缽:“不用急,給你們半旬時間,該權衡利弊的就好好算計,該和長輩商量的也趕緊瞭,半旬過後,有不樂意窩在這東線的,盡管來找我。對瞭,別忘瞭帶上好酒,我知道你們私藏瞭不少好東西。以後跟著我王遂一起拼命,今天給我幾壇好酒喝,雖然不敢明天就還你們一個大將軍當當,人人官升一級還是不難的。”
王遂望向東面,重重吐瞭口唾沫。
然後這個老人撥轉馬頭,緩緩而行。
他望向遙遠的北涼方向。
聽說你吃飽瞭撐的混過江湖,小小江湖?任你一人敵萬人又如何?比得上沙場上的金戈鐵馬嗎?比得上那數十萬鐵甲人人赴死的慷慨壯烈嗎?
徐驍的兒子,豈能如此小傢子氣!
徐鳳年,當年你爹被我王遂打光瞭錦州老底子,你小子真有本事,就來找我算賬。
你輸瞭,那就乖乖認命。
你要是這都能贏,這個天下,都應該是你徐鳳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