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十一章 武當山高手雲集,逃暑鎮劍氣縱橫

一支聲勢浩大的車隊由淮南道河州進入北涼道幽州,直奔武當山。

車隊由刀鞘纏有紮眼金黃絲線的京城禁軍親自護送,更有近二十位腰懸銅黃繡魚袋的大內高手夾雜其中。

而在這支車隊之後,驛路上又遙遙尾隨著另外一支車駕豪奢的隊伍,駕車的馬夫無一例外都是氣機綿長的頂尖武人。

正值離陽滅佛興道,大江南北,但凡地理樞要和靈山大川,皆有嶄新道觀破土而起,仙樂聲聲響徹中原大地。其中太安城興陽觀,制若宮禁,設置包括離陽高祖、太宗在內五帝雕像,按照古禮昭、穆位序分別侍立道傢聖人雕像兩側,取皇宮彩雲閣大料以造興陽觀門樓,破大內甘泉堂材料為老君殿,觀內影壁繪有道傢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宏幅巨制,觀者莫不驚嘆。這座興陽觀一時間儼然為天下道觀之首,觀主吳靈素正是那位親手封閉兩禪寺山門的道士,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北方道首,因此如今天下有瞭“京城興陽觀,南北兩祖庭”的說法。

就在世人皆知兩禪寺白衣僧人要在蓮花峰與武當道士辯論的時候,又有消息傳出,那位在太安城如日中天的羽衣卿相,將以崇玄署主官的朝廷身份趕赴北涼武當山,手捧一道聖旨,敕令追尊武當老掌教黃滿山為沖虛真人。

一位氣韻出塵的中年道人坐在車廂內,身穿紫金道袍,手臂上擱有一柄垂有三枚金環的紫絲拂塵,笑意淺淡。身份尊貴的道人身邊還坐著個相貌肖似的年輕人,雖然也身穿道袍,但相較中年道人的仙風道骨就要更近世俗。年輕人開口笑道:“爹,本以為過瞭河州界碑,幽州軍方好歹會弄出幾百騎來給咱們下馬威的動靜,看來那姓徐的也不是真無法無天,對爹還是十分忌憚的。”

中年道人正是在京城平步青雲的吳靈素。樹挪死人挪活啊,還記得剛到太安城那會兒,眼高於頂的城內權貴都喜歡拿他那個名不副實的青城王的頭銜打趣行樂,偶有宴飲碰頭,誰不是對他嘴上調侃稱呼王爺,卻懶得掩飾眼中的那份濃重譏諷?好在苦日子很快就熬過頭瞭,龍虎山那邊自己不爭氣,給姓徐的年輕人三番兩次折騰得灰頭土臉,某位在龍虎山隱居的神秘道人身死道消,更是惹來先帝和新君先後兩位皇帝的遷怒,加上離陽滅佛是大勢所趨,終於讓他吳靈素一遇風雲便化龍,硬生生踩著龍虎山和兩禪寺兩座大山走到瞭權勢頂點。在這當中,自己那個名義上妻子的暗中指點,功不可沒,兩人雖無夫妻之實,但哪怕吳靈素如今做成瞭北地道教的道首,對她還是心懷敬畏。

吳靈素瞥瞭眼自己的獨子吳士禎,有些心生不滿。自己這個朝廷正兒八經的崇玄令是去武當山頒佈聖旨的,你小子拉攏瞭一幫太安城紈絝子弟跟在後頭像什麼話?那個什麼京城第一公子王遠燃,他老子王雄貴都已經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被攆到廣陵道擔任經略使瞭,還第一個屁!如果不是坦坦翁還念著永徽之春的那點香火情,就王遠燃那點城府能耐,早就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瞭。還有其餘三位京城公子,又有哪個是真有分量的?那姓閻的色坯好歹還有個獲封美謚的名將爺爺閻震春,太安城不看僧面看佛面,或多或少不會跟這小子計較,但是那個叫宋天寶的小胖子,祖輩裡就沒一個是當過官讀過書的,就是靠他爹那富甲兩遼的名頭在京城一擲千金,每天給人當冤大頭,彪乎乎的小傻子而已,這種無根的富貴,真能長久?不過是百丈高樓建在沙堆上,大風一吹,說塌就塌的。

吳靈素語重心長道:“士禎啊,為父看來,京城世族子弟也分那三六九等,如王遠燃,他爹王雄貴雖說遭受貶謫,從一等京官淪落為最危險的一道經略使,但是以後六部京官外任幾年再返京高就,會成為朝廷常例。作為張廬僅剩的一根頂梁柱,獨木難支反而是件好事,王雄貴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而王遠燃又有坦坦翁照拂,你與之結識,為父便從不反對。但是王遠燃比起殷茂春長子殷長庚、刑部侍郎韓林的獨子韓醒言,就要差瞭許多,甚至連范長後、李吉甫和高亭樹這撥外鄉年輕人都比不上。至於那不成氣候的閻傢小兒,所在傢族也就如半死之人吊著口氣而已,所以你……”

在京城權貴圈子左右逢源的貴公子吳士禎笑道:“爹,你說的我其實都明白,隻不過有些事急不來,就說趙文蔚、殷長庚、韓醒言這三人吧,父輩都是張首輔的得意門生,然後早早有先見之明地分道揚鑣瞭,父輩官聲好,後輩口碑也不差,我就算熱臉貼冷屁股去,人傢也未必答應,即便厚著臉皮進瞭他們傢門,也做不得他們的朋友知己,與其這般徒勞無功,還不如多花些心思在王遠燃之流身上。”

吳靈素感嘆道:“小打小鬧,難成大事。”

吳士禎苦著臉道:“我倒是一心想要攀附那位陳少保,可人傢連爹你的面子都不買,哪裡會理睬我?”

吳靈素伸手撫摸著拂塵朱絲,低聲道:“我們父子仍是底子淺瞭些。”

吳士禎俯身靠攏這位北方道教的新領袖,壓低嗓音道:“爹,咱們這次要是能順勢踩一踩那姓徐的,返回京城,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肯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退一步說,我尋個機會,偷偷把王遠燃這些愣頭青推出去跟北涼結仇,回到京城一鬧,徐傢在京城的名聲就要一臭到底瞭。”

吳靈素猶豫不決:“那人連聖旨都敢拒收,又在他的地盤上,哪裡是王遠燃幾個可以撼動絲毫的?至於太安城官場的罵聲,徐傢父子二人就從沒在意過,你小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北涼拂水房的諜子能跟離陽趙勾爭鬥多年不落下風,不容小覷。王遠燃那幾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不看好。”

吳士禎笑瞇瞇道:“不奢望姓徐的傷筋動骨,惡心惡心他,也挺好嘛。”

吳士禎記起當年在青城山給那個同齡人大肆羞辱的場景,語氣陰惻惻道:“就算給姓徐的抓住些許把柄,但是為瞭這麼點小事,他還真敢殺人?”

吳靈素突然問道:“後頭隊伍裡那個姓柳的河州郡守之子,說他當年拿刀鞘打過姓徐的,當真?”

吳士禎幸災樂禍道:“多半是真的。據柳乘風所言,當初徐鳳年帶著個老仆遊歷江湖,途經河州,二人在街上起瞭沖突,結果被他拿一柄涼刀的刀鞘狠狠砸在瞭徐鳳年額頭。那個傢夥還說徐鳳年當時揚言要帶一萬北涼鐵騎踏平河州來著,於是柳乘風就問你誰啊,然後徐鳳年就反問瞭一句‘徐驍是我老子,你說我是誰’,柳乘風當然打死都不信,給瞭徐鳳年一刀鞘後,幹脆拔刀追著砍瞭半條街。是去年聽那些郡內酒樓的說書先生天花亂墜,才曉得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還真跟一個老仆白龍魚服闖蕩過江湖,嚇得半死,尤其是徐鳳年拒收聖旨,派遣幽州騎軍壓境河州的時候,不光是柳乘風這傢夥,連他爹在內一大傢子都連夜屁滾尿流跑出城瞭,事後見幽州軍沒有要打河州的意思,才戰戰兢兢返回郡內。”

吳靈素也覺著有趣,笑道:“可後來不是又有幽州萬騎入薊州一事嗎?那可是要經過河州的。”

吳士禎捧腹大笑,差點眼淚都笑出來:“所以那傢子人再一次連夜跑路瞭,好在幽州騎軍最終是由葫蘆口返回,才讓柳乘風的爹沒辭官搬去江南。不過柳傢也因禍得福,整個河州都知道瞭這麼個敢揍北涼王的英雄好漢,連柳乘風的爹都在上次殷茂春主持的地方大評中得瞭個河州獨一份的‘中上’。這不柳乘風跟宋天寶是相識多年的好哥們兒,給王遠燃他們接風洗塵的時候,對車隊裡那個前刑部侍郎的女兒一見鐘情,加上他大概確定徐鳳年應該不會跟他一般見識瞭,才死皮賴臉跟著一起來到瞭幽州。”

早已不是在一隅之地自封為王的吳靈素冷笑道:“傳言宋天寶他爺爺作為兩遼首屈一指的財神爺,早年就跟崛起於遼東錦州的徐驍相當不對路,一個柳乘風,再加上在京城九九館跟徐鳳年起沖突的王遠燃,不愧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吳士禎臉色有些尷尬,好像還得加上一個自己。

明天蓮花峰就要舉辦佛道爭辯的第一場,武當山上顯然已無住處,南神道山腳附近幾座小鎮也是客棧爆滿。

有兩撥人前後腳進入一座名叫逃暑鎮的地方,雙方尋找歇腳房間的方式也截然相反,其中一撥十來人是好說歹說才跟小鎮東頭的一棟小客棧談攏,尋常房間住出瞭中原地帶甲等房的天價。掌櫃在接過那一摞路引的時候,也僅是瞥瞭眼就不再搭理,從天子腳下的太安城來咋瞭,不一樣得被咱們店往死裡宰?不過這些客官的名字還真是一個個都不俗氣,佩劍的那個中年男子——祁嘉節,那對瞧著就很登對的年輕夫婦——殷長庚、趙淳媛,俊俏少年叫趙文蔚,兩名青衫士子分別叫韓醒言和高士廉,其餘些個扈從仆役模樣的,他們爹娘給取的名字就沒這麼講究瞭。

而另外那撥二十多人,直接就去瞭逃暑鎮最好的客棧,聽說客滿瞭,其中一人二話不說就砸下五百餘兩銀票,說要把客棧包圓瞭。上瞭年紀的客棧老板聽著這幫年輕崽子的官腔就糟心,心想六百兩又如何,如今自傢客棧按照市價都要一天收個百來兩,你們這幫人要住三天,五百兩頂個屁用。老板翻著白眼說客棧做生意,就沒有趕客人的規矩。那滿嘴河州腔調的年輕公子哥又摸出五百兩,也不說話。老板伸出手摸瞭摸那厚厚一沓的嶄新銀票,開始天人交戰。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腰纏萬貫的年輕人大手一揮,身邊有個幫閑立即拋出兩顆大金錠。老板一看,銀子是爹金是爺啊,既然見著這些“長輩”,咱就不要談風骨規矩瞭吧?不過老板仍是得寸進尺說那三十多號客人都是住下瞭的,就怕店裡夥計喊不動啊。這話一說,頓時就有幾個伸手按住瞭劍柄刀柄。老板急眼瞭,趕忙勸說道:“別,千萬別動手,今兒誰敢在咱們北涼鬧事都得玩完。”老板拿起銀票和金錠,上樓去跟客人解釋。老板耍瞭個小心眼,不但主動提出還錢,而且人人倒貼個三四兩銀子,還跟人說是北涼邊關來的一幫軍爺要入住,小店實在得罪不起。也是客棧老板財運當頭,客人竟然都給勸瞭出去,畢竟淪落到需要在逃暑鎮落腳住宿的外鄉香客,不論是湊熱鬧的江湖人,還是北涼道鄰居的官宦子弟,都不可能是什麼大人物,所以一聽說是兇神惡煞的北涼邊軍要住店,不管嘴上怎麼硬氣,心底當場就虛瞭。

祁嘉節,正是那個京城第一劍客的祁嘉節,早年不但是諸多皇子的劍術師父,甚至連碧眼兒的女兒張高峽也曾是他的弟子。

能夠勞駕他護送千裡的那撥人,理由再簡單不過,這些年輕人任意挑選出一個丟到江南,都是達官顯貴竭力示好的對象,因為他們傢族長輩,分別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副手、舊吏部尚書趙右齡,昔年的“儲相第一甲”殷茂春,燕國公高適之,刑部侍郎韓林。其中殷茂春長子殷長庚與趙右齡次女趙淳媛是夫婦,兩傢父輩都曾極力反對二人這段姻緣,最終在當時還僅是四皇子的皇帝陛下撮合下結成良緣,在京城亦是一段佳話。有神童美譽的趙文蔚是最受趙右齡喜愛的幼子,韓醒言則是馬上要外放高升為淮南道經略使的刑部侍郎韓林次子,即將與一位性情賢淑的趙室縣主成婚。高士廉、高士箐兄妹則是燕國公高適之晚年所得的一雙兒女,一向為國公寵溺非凡,所幸兄妹二人在太安城向來低調,高士廉與大柱國顧劍棠之子相交莫逆,高士箐則與趙淳媛是一起從小玩到大的閨中密友。

可以說,這些年輕人已經堪稱離陽官場最拔尖的官宦子弟瞭。

淮南道節度使是蔡楠,以前是顧劍棠的頭號心腹大將,韓林馬上就任淮南道經略使,以後少不瞭打交道,而高士廉跟顧劍棠的兩個兒子都關系極好,很多事情,大佬們既不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談笑風生,甚至也不可能心生默契,但若是“不識大體”的晚輩出面,反而要順暢許多。

他們此時都聚集在殷長庚屋內,恰好窗戶臨街,韓醒言站在窗口看著街上緩騎而過的北涼錦騎,笑道:“觀一葉落而知秋,北涼邊軍的戰力當真恐怖。”

高士箐打趣道:“呦,如今已經是堂堂正二品經略使大人的公子哥瞭,膽子也跟著肥瞭不少啊,都敢說北涼的好話瞭?”

韓林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任打任罵。

高士廉忍不住給韓林打抱不平,瞪眼道:“口無遮攔,怎麼嫁人?!”

高士箐一個瞪眼反拋回去:“閉嘴!”

高士廉嘀咕瞭句口頭禪:“攤上這麼個妹妹,真是倒瞭灶瞭。”

最是向往俠義江湖的高士箐狠狠按住劍柄,威脅道:“找削不是?!”

一行人中年紀最長也最穩重的殷長庚無奈道:“要喝茶可以,要吵架出去吵。”

正在煮茶的趙淳媛朝高士箐招瞭招手,還是少年郎的趙文蔚笑呵呵問道:“姐夫,為何王遠燃那些人要早於吳傢大小真人先到武當山腳啊?”

殷長庚輕聲道破天機:“吳真人是故意放慢腳步,等到蓮花峰辯論最後一日才登山頒佈聖旨。先前之所以趕得比較急,是怕幽州兵馬出面阻撓,以至於錯過瞭最佳時機。既然現在幽州軍方沒有動靜,也就可以優哉遊哉瞭。”

小鎮很小,腦袋探出窗口,就能從東邊看到西邊的光景,韓醒言皺眉道:“好像王遠燃那夥人又惹事瞭,在京城也就罷瞭,怎的到瞭北涼也不肯消停。”

殷長庚平淡道:“由他們去。”

高士廉趴到窗欄上瞥瞭眼,憤憤然冷笑道:“陣仗還不小。不愧是京城四公子一起出遊,派頭十足。這幫躺在父輩功勞簿上的蛀蟲,享福也就罷瞭,還要害人!若是他們日後當上高官,除瞭禍國還會做什麼!”

殷長庚皺眉道:“慎言。”

高士箐朝自己哥哥做瞭個鬼臉:“聽見沒,殷大哥也要你閉嘴。”

高士廉雙手合十,默默念叨:“老天爺啊老天爺,趕緊隨便丟下來一個漢子,把這丫頭娶走吧。”

趙文蔚挺起胸脯:“高二哥,你看我咋樣?配不配得上高姐姐?”

高士廉嘴角抽搐,哭笑不得。

高士箐一巴掌揮在這孩子的腦袋上:“老娘當年給你換過尿佈!”

殷長庚微笑道:“行瞭行瞭,都別鬧騰瞭,坐下來喝茶。這可是僅有的幾兩春神湖茶瞭。”

高士箐屁股才坐下,又立即起身,笑嘻嘻道:“不行,有熱鬧不湊是傻子,我得去小鎮那頭瞅瞅。”

說這話的時候,高士箐小心翼翼望著說話總是細聲細氣卻最能拿定主意的殷長庚,後者抬頭看著她,緩緩道:“在京城就說好瞭,事不過三,在京畿和薊南已經兩次瞭,如果再有,你就得馬上返回京城。”

高士箐笑臉燦爛道:“得令!”

高士箐一溜煙跑出客棧,沿著街道直奔那座逃暑鎮最拿得出手的客棧外邊,倒也不湊近,畢竟她跟王遠燃、閻色坯還有宋胖墩幾個都不陌生,尤其是閻色坯所在的閻傢府邸就跟他們燕國公府是鄰居。高士箐對老將軍閻震春那是無比敬仰,但對這個上梁很正下梁卻歪到姥姥傢去的閻傢嫡長孫,從小就深惡痛絕。閻老將軍為國捐軀後,得以破格美謚,這段時間閻色坯的尾巴翹到天上去瞭,竟然有膽子攛掇著傢族長輩跟燕國公府提親,高士箐差點忍不住找人把這傢夥套麻袋沉屍湖底。高士箐視線中,那閻色坯果然不負眾望,到瞭北涼這座小鎮照樣要調戲良傢女子,正在和一幫狐朋狗友圍著兩個妙齡女子。高士箐有些訝異,不都說北涼女子婦人大多身材高壯嗎,眼前那兩位小娘子,可都水靈得很。與自己一樣佩劍的年輕女子大概屬於中上之姿,算不得有多驚艷,可另一位就相當出彩瞭。太安城的煙柳之地,號稱國色天香滿大街,高士箐有過幾次女扮男裝跑去長見識的經歷,便是那些花魁,也都沒有眼前身材高挑女子的那份動人姿色,尤其是她那副拒人千裡的氣韻,隻要是個有勝負心的男子,都忍不住要挑戰一番的,也難怪閻色坯要火急火燎跳出來瞭。不過王遠燃沒有在場,應該躲在客棧內俯瞰街道。

閻色坯輕輕旋轉手中那柄合起的檀木折扇,嘿嘿笑道:“哥哥我是讀書人,從不做那強搶民女的無良勾當,可哥哥我呢,天生就熱情好客,這不就是想請兩位妹妹入樓喝喝茶,晚上再一同吟吟詩賞賞月?哥哥是京城人氏,早就好奇這西北的月亮到底是不是跟太安城的月亮一般圓瞭,兩位妹妹,賞這點臉總不是難事吧?”

那佩劍女子怒極反笑:“賞臉你大爺哩!”

閻色坯哈哈笑道:“潑辣夠味!原來是一匹西北的胭脂烈馬,哥哥老喜歡瞭。”

佩劍女子就要拔劍砍人,身邊同伴女子拉住她,原來已經有一伍北涼時下最是“兇名昭彰”的錦騎快馬加鞭趕來,伍長模樣的騎士沉聲問道:“何事?”

佩劍女子指著閻色坯那幫公子哥憤然道:“京城來的紈絝子弟,光天化日就想……”

閻色坯一臉無辜打斷女子的言語:“想如何瞭?本公子也沒動手動腳吧,就是聊瞭幾句而已。”

錦騎伍長臉色陰沉,掌心下意識抵住腰間北涼刀的刀柄,居高臨下俯視那幫“京城來的”年輕人:“那你到底聊完瞭沒有?聊完瞭就滾回客棧!沒聊完,那就繼續,我也順便聽上一聽。”

在京城也沒受過這等窩囊氣的閻色坯咬瞭咬牙,輕輕一笑,轉頭瞥向站在柳乘風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那傢夥硬著頭皮走出兩步,對那名錦騎伍長擠出笑臉說道:“我爹是這幽州黃弓郡的老太守,我大哥是先前的八關校尉,都是自己人。”

錦騎伍長面無表情道:“別說上任黃弓郡太守,就是現任郡守也管不著老子,至於那八關校尉,是雜號的吧?如今在咱們北涼連雜號將軍都不作數瞭,八關校尉算什麼!自己人?誰他娘的跟你是自己人?”

看到這一幕,高士箐有些傻眼,若是換作離陽別的地方,就該是這個地頭蛇的勛貴子弟一出面,那個芝麻綠豆大小官的伍長就得卑躬屈膝乖乖滾蛋瞭,甚至攀附權貴為虎作倀也毫不奇怪。

錦騎伍長轉頭對那兩個北涼本地女子笑道:“兩位姑娘是找歇腳的店傢吧?若是信得過,我知道街另外一頭有傢悅停客棧,也許還能剩下一兩間,就是價格可不便宜。沒法子的事情,這會兒還留在客棧手裡的屋子,都是打定主意狠狠宰人的上等房。若是兩位姑娘手頭還寬裕,可以考慮考慮。”

佩劍女子展顏笑道:“老哥,那就謝瞭啊。”

錦騎伍長斜瞥瞭眼那幫神色不善的京城兔崽子,對兩名女子柔聲道:“我送你們一程。”

就在此時,閻色坯身邊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嗤笑出聲道:“北涼蠻子!”

本來已經撥轉馬頭的錦騎伍長猛然勒韁停馬,翻身下馬,對另外一騎說道:“馬標,你們幾個先帶兩位姑娘去悅停客棧。”

這名伍長摘下身上那具輕甲和涼刀,都掛在馬背上,這才轉身盯住那個罵他們是北涼蠻子的年輕人,腳步微瘸前行,同時說道:“我陶牛車摘瞭甲胄涼刀,今天就不算當值錦騎瞭。”

高大青年嘖嘖笑道:“咋的,死瘸子,要跟我單挑?就怕一不小心力氣用大瞭,把你另外一條腿也給打折瞭。”

姓陶的漢子笑瞭笑:“打死我,不過是算你本事。”

高大青年勾瞭勾手指。

洗象池不遠處的那棟茅屋,徐鳳年正在獨自搬書曬書,突然那名幽州校尉和拂水房諜子頭目一起出現,蹲著把一本書攤開的徐鳳年抬頭笑道:“有事就說。”

諜子頭目語速極快但吐字清晰:“啟稟王爺,在山腳逃暑鎮,六十四錦騎和二十七名拂水房死士,與廣陵道經略使幼子王遠燃為首的二十三人,展開對峙。起因是……”

徐鳳年擺擺手,直接對那名校尉下令道:“羅洪才,你下山領五百騎趕赴逃暑鎮,也別對峙瞭,隻管往死裡打。”

徐鳳年略作思量,繼續道:“對方應該有不少高手護衛,隋鐵山,那你抽調出目前在武當山上的那四名甲等房拂水房死士,跟羅校尉一起下山。”

羅洪才小心翼翼問道:“王爺,真往死裡打?”

徐鳳年笑道:“那怎麼行?”

很快徐鳳年就又補充瞭一句:“打個半死就行瞭,事後傳出去,大傢都得伸大拇指說一句咱們北涼待客有禮。”

兩人快步離去。

羅洪才揉著下巴說道:“老隋,咱們王爺不愧是讀書人,對吧?”

隋鐵山沒好氣道:“跟我講有什麼用,剛才當著王爺的面怎麼不拍這馬屁?”

大踏步前行的羅洪才白眼道:“你就說是不是吧?”

隋鐵山伸手抹嘴一笑:“那是當然!”

逃暑鎮逃暑鎮,一個光聽名字就倍覺清涼的小鎮,此時火氣卻很大。

其實對峙雙方中的王遠燃那撥人,就皮囊賣相而言,除去老將閻震春的嫡孫瞧著就是個反派人物,其餘眾人便是那個出手重傷瞭錦騎伍長的高大青年,也僅是姿態倨傲瞭點,不像是什麼滿肚子壞水的惡人,而四位沉默寡言的傢族供奉式老者也各有一番宗師風采。而北涼方面,明面上有六十多位巡城錦騎出現在小鎮街道上,一律輕甲,僅佩涼刀,不負弓弩。那個負責武當山腳包括逃暑鎮在內三鎮事務的錦騎都尉,身材壯碩,但生瞭一雙小眼睛,瞇起的時候幾乎像是要從臉龐上消失瞭,他攙扶著胸口滿是血跡的麾下錦騎伍長,後者最後被那高大青年一拳捶在胸膛,在街道上倒飛出去好幾丈遠,顯然受瞭不輕的內傷,沒有兩三個月休養就別想當值做事瞭。

錦騎都尉之所以沒有意氣用事,下令手下那陪同自己緊急趕來的六十多個兄弟抽刀破敵,一來是對手中有好幾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即便有拂水房諜子策應,己方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再則那個出手傷人的年輕人已經自報身份瞭,竟是離陽射聲校尉的兒子。射聲校尉是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實權武將,品秩不算太高,正四品,卻是離陽四征、四鎮、四平十二大將軍的有力候補。剛剛而立之年的錦騎都尉本身就是北涼將種子弟,對於紈絝圈子那點齷齪早就耳濡目染,最為熟悉不過,鬧事的時候,正主兒一般都是不會出面吵吵嚷嚷的,嫌掉價,需要得心應手的幫閑狗腿子站出來。那個父親是射聲校尉的年輕人就屬於此列,能夠讓這麼個根紅苗正的太安城將種充當幫閑,其餘那些個面對六十多北涼錦騎也沒如何驚恐畏懼的公子哥,身份隻高不低。

這名錦騎都尉的頂頭上司,是那位統轄附近三郡軍務的角鷹校尉羅洪才。羅校尉很早就撂下狠話,這次蓮花峰舉辦佛道之爭關系到咱們北涼的臉面,來武當山湊熱鬧的不是當官的就是讀書人,那些小娘也個個是細皮嫩肉的大傢閨秀,都膽子小,經不起折騰,見著這些人,你們這幫糙爺們都和氣點,最好給點笑臉,該幫著指路的時候就好好說話,別不耐煩,有些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總之哪個王八蛋要是敢在外人面前給北涼丟瞭臉,那他羅洪才就能要他掉幾層皮!

錦騎都尉有些為難,雖說隻要自己一句話,這逃暑鎮也就真要打殺起來瞭,六十錦騎打不贏,武當山腳可還有羅校尉的兩千多精兵,但既然當瞭這個統轄兩百錦騎的都尉,他就不能如此意氣用事,一個射聲校尉的兒子打瞭就打瞭,若是再多出一兩個帶征、鎮、平字的朝廷大將軍子弟,或是不小心弄殘瞭六部高官的子孫,事情一鬧大,難道到頭來真要讓王爺親自幫咱們擦屁股不成?

但是錦騎都尉心裡憋屈窩火啊,想著這幫從太安城跑來耀武揚威的龜兒子,也虧得不是北莽蠻子,否則他哪裡需要如此猶豫不決。今天這事兒明擺著是那幫京城權貴啟釁在先,伍長陶牛車已經夠隱忍退讓的瞭,要換成他看到那個場景,恐怕早就二話不說拔刀砍人瞭。敢來欺負我們北涼的女子?

王遠燃輕輕松瞭口氣,幸好那都尉是個識大體的,要不然雙方當真不計後果地廝殺起來,那他秘而不宣的謀劃就不好收場瞭。王遠燃眼角餘光悄悄一掃,身邊一個個夥伴的微妙神態盡收眼底。

閻通書身體微微顫抖,既有直面傳說中北涼悍卒的惶恐,也有激動。整座太安城都罵他是個扶不起的色坯子,是春秋名將閻震春殺伐太盛罪業太重才遭到報應,故而有瞭這麼個不成材的獨孫來支撐閻傢門面,但如果他閻通書這次能夠安然返回京城,誰不說他閻通書是敢跟北涼軍掰手腕子的好漢,誰敢再說他是孬種?

負責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之子李長良,所在傢族,在京城最著名的出挑人物,反而不是身居高位的李校尉,而是李長良其兄李長安,僅是三十歲出頭,就已經擔任離陽常設將軍中的中堅將軍,更重要的是李長安這個從四品將軍,是皇帝陛下登基後提拔的第一撥京畿武將。李長良本人去年就跟隨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薊州軍南下平叛,隻可惜楊傢軍接連大敗,淪為滿朝文武的笑柄,除瞭失去一臂的無雙猛將楊虎臣,這支平叛大軍不管是否真的立下戰功,無一人因功受封。原本在沙場上親手斬獲十餘西楚叛逆首級的李長良,也因此沉寂。李長良為何今日會為自己心底一直瞧不起的閻通書出手?朋友義氣?那也太小看父兄皆豪傑的李長良瞭,此人在出京前,傢族就一直在暗中竭力幫其進入兵部侍郎唐鐵霜在遼東打造出的那支朵顏精騎,但是唐侍郎一直對此含糊應付,說什麼如今不帶兵瞭說話未必管用,這話誰信?祥符二年在邊境上一口氣打瞭好幾個小勝仗的朵顏精騎,真名應該叫唐傢精騎才對吧!隻不過你們唐傢為瞭避嫌,怕給你唐鐵霜在兵部惹來非議,那一萬六千朵顏精騎的新任統帥,才用瞭一個不姓唐的邊將,可那傢夥還不是你唐鐵霜一手從伍長慢慢提拔起來的。

隻要今天李長良在北涼表瞭態,事後都不用李長良在太安城給自己聲張什麼,相信與蔡楠同為大柱國顧劍棠左膀右臂的唐鐵霜,就會心領神會瞭。一個人人眼紅的朵顏精騎都尉官身,豈不是李長良的囊中之物?

宋天寶看似傻愣愣盯著那個身材高挑的北涼美人,但王遠燃心中冷笑,學閻通書裝那色坯?那閻通書去年帶著三千兩黃金入京城,短短大半年就揮霍幹凈,光是給閻通書一人就買下瞭幾位太安城年輕花魁的“初春”?你這胖子連見色忘友都不是,就別假裝見色忘命瞭吧。祥符二年又自稱從你爹那裡偷瞭五千兩黃金,就你爹那雁過拔毛蚊腿剜肉的精明勁兒,別說無聲無息從遼東偷走五千兩黃金,恐怕沒他答應或是默認的話,你小子偷一顆銅板都難吧。宋胖子啊宋胖子,自你入京以後,這一年來,靠著我王遠燃、閻通書這些人的名號,幫你爹掙瞭恐怕遠遠不止八千兩黃金吧。

前刑部侍郎王祚的千金王晚弈,京城出瞭名手談成癡的老侍郎生瞭八個兒子,結果晚年得女,於是就給自己閨女起瞭這麼個名字。王晚弈相貌湊合,身材倒是極好的,可惜性情就值得商榷瞭,這麼多年勾搭瞭多少有望鯉魚跳龍門的寒門士子,又始亂終棄?還真把自己當作志怪小說裡的狐仙瞭?可憐那些隻能借宿京郊寺廟的窮酸士子,挑燈夜讀之時,突然窗外“飄”來一位薄紗蒙面的婀娜女子,人人都給迷得神魂顛倒。

此時,王晚弈正用看待仇人的眼光,死死盯著那個宛如真正狐仙下凡的北地高挑女子。

看見事態都在掌控之中,王遠燃越發鎮定,視線越過虎視眈眈的北涼錦騎,發現最早在街道上露面的高士箐身旁,殷長庚那幾人都已經到齊瞭。王遠燃看到這些人,心情當然不能不復雜。去年自己父親還是有望從張首輔手中接過張廬大權的一部尚書,但哪怕父親不曾被平調外放到兵荒馬亂的廣陵道,那場名動京城的風波中,王遠燃惹瞭趙淳媛揍瞭韓醒言後,仍是被父親帶去趙府外跪瞭半天。王遠燃至今不覺得自己就錯瞭,本就是趙淳媛這個薄情婆娘有負青梅竹馬的自傢大哥在先,結果跑去給那姓殷的當媳婦,說什麼她與殷長庚是兩情相悅,是她有愧王遠燃那個長輩公認性情溫和敦厚的兄長。其實還不是看到殷傢仕途前程好,尤其是殷茂春要接任她爹的“天官”吏部尚書一職?趙右齡這老兒在吏部盤踞十多年,手握天下官員升遷大權,座位底下真沒點屎?去中書省前當真能擦幹凈?如果可以,王遠燃這個時候就想跑上去給那趙淳媛一巴掌,然後當著高傢兄妹的面揭穿韓醒言的老底:你小子也就這點出息瞭,明明愛慕那個高士箐,卻連說出口都不敢,隻能乖乖按著媒妁之言娶那趙室縣主。王遠燃向來跟韓醒言關系不差,去年那一拳打在韓侍郎兒子的臉上,何嘗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王遠燃視線最終停留在殷長庚身上,眼神與王晚弈看那北涼女子,如出一轍。

殷長庚,好一個被所有人器重看好的天之驕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貌似都在一個人身上齊全瞭。世上當真有如此十全十美的年輕俊彥?王遠燃不信,但是從趙右齡到元虢再到韓林,甚至是王遠燃的爹王雄貴,這一大幫張廬出身的永徽名臣,誰不對殷長庚贊譽有加?王遠燃突然笑瞭,還真有一人跟自己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是殷長庚打死都猜不出來的,那就是我離陽三朝重臣,坦坦翁桓溫!王遠燃這輩子怕的人不少,但敬重之人,唯有坦坦翁。所以當時坦坦翁要他滾去國子監閉門思過,王遠燃直接拒絕瞭娘親的挽留,老老實實就真滾去國子監收心養性瞭。在王遠燃即將離開國子監的時候,已經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有意退位讓賢,而趙右齡或是殷茂春極有可能入主門下省。在暗流湧動之際,老人破天荒親自到國子監見瞭一回王遠燃,臨行前,坦坦翁說瞭一番王遠燃自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言語:“臭小子,做人如翻書念經,莫說我這脖子都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就是你爹王雄貴這個歲數,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瞭,差不多把那書翻到末尾,已經翻不出花樣來。但你這樣的年輕人,不一樣。古話說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但不管多難念,你小子也該懂事瞭,要好好念,也要念好。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是我桓溫年少時,也是你這般遊手好閑的德行,但老話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不騙人。”

王遠燃當然清楚小真人吳士禎當時那種含蓄慫恿,別有用心。這不算什麼,不說遠處,隻說近處的李長良、宋天寶等人,哪個不是聰明人,如此“冒失”行事,皆是各取所需而已。能夠混到他們這個層次,就算是出瞭名混賬不堪的閻通書,也不是真傻。宋天寶要靠他閻通書的閻震春嫡孫身份扯起虎皮大旗,閻通書除瞭整整一年白吃白喝還白睡花魁,暗地裡又為一向手頭拮據的閻傢進賬瞭多少銀子?至少二十萬兩!否則你以為閻老將軍死後那個美謚能如此順暢通過禮部大議?

越是重新審視身邊人,王遠燃越是開始明白自己父親的為官不易。

所以王遠燃雖然做不到讓他爹從水深火熱中的廣陵道經略使,重返京城擔任中樞重臣,但最不濟可以憑自己為爹贏得幾分士林清譽。

突然間,意外之喜來瞭。

大概是察覺到北涼錦騎的難堪處境,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北涼佩劍女子,報出瞭她的身份。原來她爹是陵州刺史別駕宋巖,作為陵州文官二把手,可算北涼境內排得上號的封疆大吏瞭。宋巖的女兒——宋黃眉用劍尖指著射聲校尉之子李長良,怒氣沖沖道:“比官大官小是吧,你爹那個狗屁校尉瞭不起啊?!”

王遠燃有些忍俊不禁,如今你們北涼是裁減瞭一大幫雜號將軍校尉,隻要不掌兵權就連出門懸佩北涼刀的資格都沒有,可人傢老子李守郭的校尉還真就挺瞭不起的,如今就是正四品瞭,跟宋巖的一州別駕相當,而且這個射聲校尉不敢說立馬接任四征、四鎮大將軍中的一個,但隻要運作得當,順風順水熬個四年五載的,品秩稍低的四平將軍之一肯定跑不掉,何況人傢的兄長更是私下有個離陽軍界“小陳望”的說法,你這別駕之女在李長良面前,仍是略顯不夠看啊。

色坯閻通書先是撲哧一笑,然後更是誇張大笑,也算這位紈絝子弟有能耐,一個男人也能抖出花枝亂顫的味道,隻見他一手持扇,一手捂住心口:“哥哥我怕死瞭!”

閻通書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撇嘴道:“一州別駕就別說瞭,刺史還馬馬虎虎。”

這時候,那個一直對鬧劇無動於衷的冷艷女子終於開口瞭,轉頭對那名錦騎都尉輕聲說道:“我爹是李經略使。”

錦騎都尉愣瞭一下。

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嗯,我還有個弟弟,叫李翰林,如今是涼州遊弩手都尉。”

在北涼軍伍,不論是境內駐軍還是關外邊軍,李翰林這個名字,大多都聽說過,甚至比北涼文官第一人的李功德還要管用。

錦騎都尉先是會心一笑,但越發糾結瞭。

今兒這事,真不是雙方比拼官大官小的事情,他這個官帽子無足輕重的北涼境內錦騎都尉,根本就不是擔心自己沒有背景,才不敢一聲令下把那些兔崽子打成豬頭。而是如今涼莽大戰打得不可開交,他這個傢中獨子的錦騎都尉,因為老爹和娘親拉上所有傢族長輩一起軟磨硬纏,本就沒機會去邊關殺蠻子瞭,但是他爹好歹是當過正兒八經幽州邊關校尉的武將,對大勢時局一向頗為上心,如今北涼跟離陽朝廷的關系如何,他這個都尉知道不少,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給羅校尉甚至是給王爺惹是生非,連累得北涼處境越發險峻。

他轉頭看瞭眼死活不願離去的麾下伍長陶牛車,就連這個老兄弟都知道輕重,是卸瞭甲胄摘瞭涼刀以北涼百姓的身份去跟那個李長良過招,自己又怎能莽撞行事?

陶牛車,曾是北涼遊弩手伍長,與李翰林一樣,當年同為負責龍象騎軍大軍北上開道的精銳斥候,在戰事中左腿重傷,不得不退出遊弩手。按照北涼邊軍的規矩,原本可以在地方駐軍擔任副尉,可是陶牛車死活不肯,說就是個上瞭年紀的瘸子,能回到地方上當個伍長就心滿意足。

那一聲“北涼蠻子”,對於這樣也許半輩子都在跟北莽蠻子生死作戰的邊關老卒來說,實在是太傷人瞭。

錦騎都尉范向達,低下頭對這個從涼州邊境返回地方的老兄弟,輕聲說道:“對不住瞭。”

閻通書啪一聲打開折扇,微笑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沒想到本公子在這小鎮隨便逛個街,就能同時遇到經略使大人和一州別駕的女兒?怎麼,要仗勢欺人?要私用兵馬剿殺我等良民?!”

王晚弈頓時給逗樂瞭,仗勢欺人和良民這兩個說法從閻色坯嘴中說出,還真是別有滋味呀。

王遠燃和李長良皆是神情自若,北涼這邊來頭越大,他們日後在京城贏得的喝彩聲也會越大。

不過他們身邊的那四位高手扈從可都緊張瞭許多,以他們兩位小宗師兩位三品高手聯手的實力,別說六七十騎軍,對付兩三百騎亦是不在話下。但如果真對上瞭北涼道經略使的女兒,那就跟在離陽京城惹惱瞭首輔的女兒差不多,到時候也許會驚動此地的大規模正規兵馬。離陽二十年來江湖傳首這項血腥舉措,起始於誰?不正是這裡的老涼王徐人屠嗎?!何況聽說那個剛剛跟拓跋菩薩打過一場的徐鳳年此時就在武當山上!屆時他們別說護著這幫公子千金的安生,也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啊。

不遠處,高士箐也笑道:“這個閻色坯也不是蠢到極點,如此一來,北涼騎軍要麼灰溜溜撤退,要麼就隻好坐實那仗勢欺人用兵殺良的說法。”

高士廉冷哼道:“擱我是那錦騎都尉,也別廢話瞭,就算不去殺人,也要把閻通書這小子吊起來打一頓。”

殷長庚搖頭道:“北涼這邊是個兩難境地,不徹底撕破臉,動用無六百騎人數以上的大軍,有那幾位武道高手坐鎮護駕,根本抓不住閻通書等人。”

高士廉悶悶不樂道:“竟然能讓北涼吃癟一次,那這幫傢夥以後回瞭京城,還不得給人當成沙場英雄啊。”

殷長庚笑瞭笑:“走吧,熱鬧也看過瞭。你們啊,真是糟蹋瞭那壺春神湖茶。”

就在此時,小鎮街道上如雷滾動,就連趙淳媛也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壓迫感。

在一支黑甲騎軍氣勢如虹闖入小鎮之時,不斷有弓手脫離戰馬,迅速攀上屋簷,占據有利地形。

小小逃暑鎮,滿打滿算,街上騎軍和屋頂弓手也不過四五百人,卻形成瞭一股黑雲摧城之勢!

為首武將一馬當先,策馬疾馳來到錦騎都尉范向達身邊,高坐在那匹涼州大馬的馬背上,陰沉著臉怒斥道:“姓范的!你老人傢在這兒曬太陽呢?!”

范向達不知所措,正要說話,角鷹校尉羅洪才就怒罵道:“王八蛋,哪有遇敵不抽刀的北涼軍!回頭給王爺聽到瞭,曉得老羅我帶出這麼一窩熊兵,老子還有臉當這個校尉?!”

羅洪才環視四周,沉聲道:“無關人等,一律退出街道!過時不候,皆以敵視之!”

這位羅校尉大概是實在惱極瞭那個范向達,可畢竟是自己的心腹,總算給錦騎都尉留瞭點情面,略微撇頭吐瞭口唾沫,猛然抬起手臂,朗聲道:“巡城錦騎後退,角鷹騎軍列陣!抽刀!”

羅洪才陰森森盯著那幫人,習慣性咧瞭咧嘴,那一口牙齒顯得格外雪亮瘆人:“若有無故逃逸者,弓弩手當場射殺。”

小鎮街道並不寬敞,照理說不利於騎軍馳騁,但以一騎沖鋒而過並不難,且又不是對撞那些集結完畢的嚴整步陣,那還不是想怎麼來怎麼來?

角鷹校尉羅洪才麾下兵馬小三千人,騎軍隻有這五百騎,從來都是當心肝寶貝的,求爺爺告奶奶外加托關系懇求老上級,仍是給羅洪才要瞭八百多匹北涼馬場的“乙下”戰馬,這在地方軍伍中除去那些個戍守險隘的頭等校尉,已經算是讓人咋舌的手腕瞭,一般步卒占據多數的幽州陵州校尉,能有個兩百匹乙等戰馬,那就燒高香瞭。當然羅洪才之所以這麼能耐,也跟北涼王親身帶領幽州萬騎從薊北長途奔襲葫蘆口有很大關系。素來對涼州邊軍以外各地駐軍不太理睬的北涼馬場,托王爺的福,近期終於對幽州駐軍大為改觀,在職責范圍內的前提下,會相對優先配給戰馬給從不以騎軍著稱的幽州。至於陵州那些個校尉,就甭想瞭,跳腳罵娘也沒用。誰讓咱們幽州出瞭個跟王爺千裡奔襲並肩作戰的鬱鸞刀,你們陵州有嗎?

閻通書估計已經嚇得三條腿都軟瞭,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哪怕那四位在離陽江湖名聲不小的高手聯袂走出,護在他們身前,這位閻傢大公子還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這次總算不是那花枝亂顫風情萬種瞭。

河州郡守的公子柳乘風更是哭喪著臉,想死的心都有瞭——我隻是想著娶個侍郎之女當媳婦好光宗耀祖而已,你們北涼怎麼說殺人就殺人啊?

經歷過沙場磨礪的李長良,大概算是神態最鎮靜的一個,打量起這支北涼境內正規駐軍的所有細節。

先前湊到隊伍裡給這些京城權貴子弟幫閑跑腿的兩個北涼本地紈絝,幾乎同時就轉身撒腿,想著逃入客棧。但他們附近那個在李傢充當護院教頭的中年男子瞬間伸出雙手,將兩人往回一扯,然後就有兩根箭矢破空而至。若是沒有這一拽,把兩人從鬼門關拽回,那麼兩個可憐蟲就要給箭矢釘入後背瞭,僥幸不死也是重傷。

王遠燃終於按捺不住,怒聲道:“你們北涼軍真敢當街無故殺人?!”

角鷹校尉羅洪才根本沒跟他浪費口水,大手一揮。

騎軍開始沖鋒。

一位在閻傢做幕後定海神針的年邁供奉高手率先出手。老人是貨真價實的二品小宗師境界,若非中年時在戰場上受過幾乎致命的重傷,常年每逢陰雨天氣就咳嗽不止,連呼吸都疼痛刺骨,也許老人如今已經是一品金剛甚至是指玄境的頂尖高手。老人被閻震春從戰場上救下後,為瞭報恩,這才留在瞭閻傢,在京城江湖有“半氣橫江”的綽號,說的是老人雖然犯病時呼吸艱難,可真當對敵時,罡氣渾厚無匹,更有一身爐火純青的橫練功夫。

老人迎面對上沖撞而來的一名角鷹騎卒,正要一掌拍爛那匹戰馬的頭顱,驟然間,一抹詭譎身影從斜處掠出,雙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推,竟當場就將他推回原地。老人剛剛吐出一氣便不得不馬上再換一氣,胸口略微褶皺的衣衫隨之震動,恢復原樣。不但是他,其餘三名己方陣營的高手為瞭阻擋那一騎,紛紛攔路出手,但無一例外都被半道殺出的人物阻擋。雖然雙方八人眨眼間的四次交鋒,各有優劣勝負,但這個空隙,終究使得那名角鷹騎卒順利來到站在最外邊的閻通書附近,一騎一人擦身而過之時,那柄不見如何揮舞劈砍的北涼刀就在目瞪口呆的閻傢大公子肩頭,劃出一條鮮血流溢的大口子,這還幸虧李長良拉瞭一把閻通書,否則那條口子就是在閻通書的脖子上瞭。

一騎過後,後頭仍然有數百騎呼嘯而至。

原本並不想自己太過深陷泥潭的李長良隻好再度親自上陣,上前兩步,彎腰扭頭躲過那馬背上的一刀,肩頭兇狠撞在戰馬側面,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隻是不給李長良絲毫喘息的機會,第三騎就當頭一刀劈下。李長良腳下踩出一串急促碎步,轉身繞過,並且伸手抓住那騎卒的握刀手臂,怒喝一聲,硬生生將其拖曳下馬,順勢丟擲向第四騎。後者根本就沒有收刀,而是身體大幅度向右側傾斜,一躲而過,依舊成功向李長良遞出瞭一刀。

跟隨人流返回客棧的高士廉回頭看到這一幕,雖不是局中人,卻也十分心悸,對殷長庚輕聲說道:“咱們真就這麼走瞭?看架勢,這支北涼騎軍是真會殺人的。”

殷長庚猶豫瞭一下,最終停下腳步,看著遠處已是險象環生的李長良等人,神情沉重。

一行人在屋簷下停腳,高士箐憤怒道:“這幫北涼人也太過分瞭吧,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殺人?還有沒有王法瞭?!王遠燃好歹是一道經略使的兒子,也沒做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情,他們北涼騎軍就要說打殺就打殺瞭?!”

殷長庚沒有言語,他知道大概正因為王遠燃等人的敏感身份,才讓北涼不惜為此大動幹戈。

在某些雙方會意的規則內,朝廷百般刁難北涼,北涼能忍,也忍瞭二十年瞭。

但北涼不能辱。

殷長庚嘴角翹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走出屋簷,對客棧二樓的窗口輕聲道:“勞煩祁先生瞭。”

下一刻。

逃暑鎮,劍氣滿街道。

其劍氣之冷,瞬間讓逃暑鎮的名稱變得再恰當不過。

但是不等高士箐、趙文蔚等人由衷感慨那祁嘉節祁先生的劍道之高劍氣之盛,他們突然發現那股刺骨清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沒就沒瞭!

然後不知何時眾人身邊就站瞭個手中還捧著一本書的年輕人,就像是剛剛在傢中讀書來不及放下就跑出來湊熱鬧的。

逃暑鎮街上僅有微風,不足以翻動書頁,但是趙淳媛、高士箐這兩位更加心細的女子,卻看到年輕人手中攤開的書籍,剛剛翻過瞭一頁。

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棧門檻,僅是這麼一個平淡無奇的動作,也讓殷長庚等人感受到一種如沐春風的氣息。

男子白袍玉帶,袖窄而衣身寬大,袍子是位列離陽王朝頭等貢品的蜀錦質地,領、袖鑲有細致縝密的織錦金邊,大處素雅,小處尊貴。大概也隻有這種鋒芒內斂的儒雅男子,及冠時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馬上石榴裙”美譽的胭脂評女子。

中年男子腰間懸佩長劍,劍鞘烏黑古樸,似由蛟蟒之皮制成,但真正出奇處在於這把劍並無劍格,亦無劍柄。

祁嘉節,京城第一劍客。

自九歲提起那柄傢傳名劍“班象”練劍起,三十年間,北走兩遼,南遊江淮,東臨碣石,西至劍閣,訪遍天下名山大川。其間祁嘉節曾於十八歲換劍“斜陽”,先後向包括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廣陵春雪樓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劍仙盧白頡在內六位劍道宗師挑戰,六戰皆負,嗣後回京閉關,二十六歲出關之日,換殺劍“腥膻”,在遼東邊境一人一劍力戰北莽八百精騎,全身而退,斬下三百餘頭顱。而立之年,換劍“長鋏”,此劍無鋒無柄,因此若是倒提劍鞘,劍即滑落出鞘。世間長劍自古本就別名長鋏,祁嘉節換取此劍之意顯而易見:世間長劍千百萬,有我長鋏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節與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劍氣近黃青,並稱為“祁術黃道”,被分別視為鄧太阿和李淳罡先後兩任劍神的繼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在軒轅青鋒之後便是祁嘉節,名次猶在重返東越劍池擔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讓祁嘉節名聲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負著稱於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開說瞭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殺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這直接讓多年不曾出劍示人的祁嘉節達到聲望巔峰,隱約有瞭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親自出馬,高士廉等人如釋重負,在他們這些自幼就對祁嘉節三個字如雷貫耳的京城小輩心目中,哪怕天塌下來,祁先生也能一劍扛下。雖說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劍氣一放一收,多半跟他們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公子哥有關系,但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來有個流傳深遠的說法,說祁先生真正的厲害地方,不在於今日劍道境界劍術造詣如何高超,而在於祁先生的每一個明日都要比昨日修為更高。尤其是盧白頡在辭去兵部尚書趕赴外地就任時,祁嘉節為其送行,連佩劍也贈送他人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坦然笑言:“也許無須二十年,盧某便是給先生當個捧劍門生也不配瞭。”

齊陽龍的學問,坦坦翁的篆刻,祁嘉節的劍術,如今再加上一個離陽棋聖范長後的棋藝。

太安城百萬人,有誰不為之自豪?

那個捧書而至的年輕公子哥看到祁嘉節走出後,兩人簷下對視一眼。相比年輕人的捧書而立意態閑適,總能有本事在大風大浪中尋覓無關細節的高士箐,驚訝地發現祁先生竟然破天荒從腰間摘下瞭那把名劍長鋏,握在瞭手中。就在此時,有一行人從逃暑鎮東端街道快速趕來。畢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脫活潑的趙文蔚忍不住舉目望去,是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隻看中瞭一人而已。越來越近,少年終於能夠看清楚那人的容貌,也越發挪不開眼睛瞭。那是個身段剛剛有出挑跡象的同齡女子,本有幾分嬰兒肥的臉蛋正在清減時分,瓜子臉的美人坯子也就浮出水面。她白衣如雪,背瞭一柄與一身打扮相得益彰的白鞘長劍,尤其是她頭上別有一枚簡潔至極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劍,飛在青絲間。

這一刻,趙文蔚看得癡瞭。書中自有顏如玉,是騙人的呀,哪有書外的真正女子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青衫仗劍的俊逸公子,她驚呼出聲:“東越劍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離陽江湖名氣極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場都有不小的聲望。李懿白的恩師正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傢族卻是流品超然的高門望族。當初最重門第的春秋十大豪閥,除瞭十個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類,甚至連某些出身不夠正統的帝室都不屑與之聯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卻能成為十大豪閥退而求其次的聯姻對象。春秋之中,獲此殊榮的姓氏,不過李、裴、虞、謝等八個,其中裴氏在神州陸沉之後陷入沉寂,淪落到傢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個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妃裴南葦。

李懿白氣韻盡顯離陽頭品貴公子的溫文爾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聲道:“不承想能在西北遇見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從東越劍池遠道而來,那麼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瞭——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大宗師柴青山。

想必祁嘉節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鎮的磅礴劍氣,引來瞭這一行人。柴青山在進入小鎮後,從頭到尾都沒有將視線放在境界相仿的祁嘉節身上,而是那個捧書的年輕人。

李懿白對客棧簷下的古怪氣氛視若不見,笑著跟高傢兄妹介紹道:“我柴師伯早年與龍樹聖僧是好友,聽說白衣僧人要在那蓮花峰說法,特意帶著我們趕來北涼。至於這倆孩子,都是柴師伯的愛徒,宋庭鷺、單餌衣,愣著幹什麼,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個子不高卻腰佩一柄極長之劍的清秀少年哦瞭一聲,規規矩矩喊瞭聲高哥哥高姐姐,然後繼續神情警惕地盯住那個同齡人,心中火冒三丈: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貼到自己師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劍?給少年宋庭鷺這麼一瞧,所有人才發現趙文蔚直愣愣望著那個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劍少女。趙文蔚的姐姐趙淳媛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從小隻喜歡成天跟著他爹一起讀書練字作畫的傻弟弟,終於情竇初開瞭?

趙文蔚輕聲問道:“你叫三二一?”

對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單,魚餌的餌,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時今日,白衣少女很簡單客氣的一句話,卻讓未來死謚文貞的趙文蔚,記瞭一輩子。

宋庭鷺冷哼一聲:“臭小子,少跟我師妹套近乎,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個,到時候給我揍瞭,勿謂言之不預!”

經過這麼一鬧,聚集瞭三個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輕人和祁嘉節先後出現後略顯劍拔弩張的簷下,頓時雲淡風輕瞭幾分。

那個剛剛合上書籍夾在腋下的讀書人,平白無故就遭瞭這麼一場無妄之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著對少年宋庭鷺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趙文蔚樂呵呵道:“言之不預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讀書人嘛。”

殷長庚在這個小舅子的腦袋上輕輕一敲,教訓道:“讀書識字,不可用作口舌意氣之爭。”

站在階下的柴青山望著簷下的那個年輕人,書卷氣不如殷長庚,江湖氣不如李懿白,但是別說殷長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節兩大宗師,仍是絲毫壓制不住此人的潛在氣勢。隻不過除瞭在劍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夠稍稍感知一二,殷長庚、高士廉等人畢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見神仙識不得罷瞭。

單餌衣突然好奇地問道:“你身上有劍氣,也是練劍之人?”

那人從腋下拎出那本書籍揚瞭揚,笑道:“《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這本秘籍聽說過嗎?”

少女一本正經點頭道:“聽師父說過,天下劍學秘籍眾多,《綠水亭》有提綱挈領之譽,可惜撰寫之人本身資質有限,無法窺見指玄以上的風光,故而空有氣勢,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綠水亭》練劍,有個老頭評點此書,也跟你所說差不多。”

柴青山終於開口說話,沉聲道:“不料當年廣陵江畔與李淳罡一別,就是此生最後一見瞭。”

那人重新收起書,緩緩說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師阻攔,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頭兒應該能走上江畔閱兵臺瞭。”

柴青山面無表情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時我柴青山既然是廣陵春雪樓的客卿,當然要攔下李淳罡,至於如何阻攔,是否光明正大,計較不瞭那麼多。”

祁嘉節語不驚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個先來後到?”

此次從東南趕赴西北的柴青山並沒有攜帶長劍,老人瞥瞭眼祁嘉節的佩劍“長鋏”,沒有說話。

殷長庚輕輕握瞭握妻子趙淳媛的手,以此減緩她的緊張情緒。

身邊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鳳年啊!趙淳媛一個京城世族名媛,也是聽說過此人無數傳奇故事的,兩次遊歷離陽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兩次西域行,一次北涼境內之戰。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瞭?

當年人屠率領大軍鐵騎馬踏江湖,踩破瞭大半個江湖的膽魄。

而這個做兒子的,則是近乎獨自一人,就將好不容易氣象茂盛起來的離陽江湖,再度攪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徹底成為陳年往事,楊太歲死於鐵門關,人貓韓生宣暴斃,宋念卿橫死異鄉,柳蒿師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謝靈箴在春神湖邊無故身亡,龍虎山天師府年輕翹楚趙凝神被打落塵埃……

高士廉和韓醒言下意識咽瞭咽口水,視線交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瞭畏懼。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後退瞭幾步。

從武當山一掠便至山腳逃暑鎮的徐鳳年,面對祁嘉節、柴青山兩位劍道宗師,仍是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感覺,轉頭看瞭眼街道那一頭的鮮血廝殺,回頭望向站在殷長庚身邊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國公高適之的兒子吧?我拂水房諜報上提到你會跟祁嘉節等人一起來到武當山,所以祁嘉節劍氣一出,我就來瞭,除瞭讓祁嘉節不要多此一舉,其實更想跟你道一聲謝。高士廉,那個孔武癡你還記得吧?比嚴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個北涼年輕人,如今在兵部任職。我聽說他當年初到京城,受瞭不少氣,是你高士廉幫瞭他一把,後來嚴池集跟隨嚴傑溪、嚴東吳入京,你也是最早跟嚴池集玩到一塊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沒有丁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事實上這位國公之子當下想死的心都有瞭。我跟孔武癡嚴池集那都是一見如故,跟你這個北涼王八竿子都打不著,求你別謝我瞭,你徐鳳年還是一拳打暈我好瞭,省得以後回到京城,風言風語滿京城,那個脾氣暴躁的爹還不得打斷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發現自己隻敢老老實實聽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祁嘉節問道:“說完瞭?”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剛好我要在這裡等人。怎麼,你祁嘉節要為王遠燃那幫紈絝子弟出頭?不過話說在前頭,他們不管怎麼鬧其實就是那麼回事,比如那個偷偷摸摸從河州入境的柳乘風,早年那點恩怨過去也就過去瞭,在太安城九九館跟我駁過面子的王遠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節打算插手,那他們那筆原本可有可無的爛賬,就要算在你這個京城第一劍客的頭上瞭。”

徐鳳年沒來由笑瞭笑:“真算起來,你我之間確實有一筆賬。”

祁嘉節握緊手中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名劍長鋏,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趙文蔚握緊拳頭悄悄揮瞭揮,心中贊道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對上瞭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無論是言談氣勢還是高手風采,都毫不遜色!

始終背對客棧面對街道的徐鳳年,目不斜視,輕聲道:“好啊,那請你先拔出劍再說。”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