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一支車隊悄然進入涼州城,暢通無阻地穿過夜禁森嚴的城門,清涼山隨即大開儀門,北涼王府以這種原本隻該對待君王卿相的超高規格開門迎客。
三輛馬車,白衣僧人一傢三口,加上那個南北小和尚,四人乘坐最前頭一輛馬車,龍虎山白蓮先生白煜與武當山青山觀韓桂、清心師徒二人同乘隨後一輛,最後一輛坐著上陰學宮常遂、許煌等人。
清涼山方面由徐渭熊領著一大幫人出門迎接這撥貴客,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身後站著一幫滿懷好奇的幕僚佐官。如今的宋洞明建在半山的那座官邸被譽為北涼“龍門”,而徐鳳年居住的梧桐院則被稱為“鳳閣”,足可見宋洞明如今在北涼官場的超然地位。
算得上舊地重遊的,隻有李東西和南北小和尚。李東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瞭王府大管傢宋漁,一溜煙小跑過去,噓寒問暖起來。在徐傢做瞭大半輩子管事的宋漁看到這個小姑娘,也是打心眼裡高興,這位給涼州官員私下說成“冷面閻羅”的刻板老人,竟破天荒擠出瞭笑臉。大概是實在不習慣與人笑臉相迎,略微顯得有些僵硬,不過老人仍是笑著說,明兒就親自陪著李姑娘逛脂粉鋪子去,把小姑娘給高興壞瞭。陸丞燕和王初冬都沒有拋頭露面,畢竟以兩女準王妃的身份,出門迎客不合禮節。
徐渭熊先與白衣僧人和白蓮先生問好後,走到常遂等人眼前。常遂舉起空蕩蕩的酒葫蘆搖瞭搖,笑道:“綠蟻酒,不多不少,一天一壺,師妹你傢大業大的,這總沒問題吧?”
徐渭熊點頭道:“喝酒沒問題,就是師兄記得別大半夜跑去聽潮湖邊喝酒,到時候落瞭水,就等著喂魚吧。”
晉寶室紅著眼睛喊瞭一聲師姐,有些哽咽。
徐渭熊柔聲笑道:“才幾年沒見,就成大姑娘瞭,要不要師姐幫你做回媒人?咱們北涼這兒的男子,雖然都是喝慣瞭西北風、吃多瞭大漠黃沙的糙漢子,比不得中原士子的飽讀詩書,但是打交道久瞭,就會知道比起下筆如有神的讀書人,更能挑起擔子。尤其是那邊關男子,騎最好的馬,佩最好的刀,喝最烈的酒,殺北莽的蠻子,想必會對師妹的口味。”
晉寶室抓住徐渭熊的手抱在懷中,好似撒嬌一般笑道:“師姐你都沒嫁人,我急什麼啊!”
徐渭熊轉頭對許煌、司馬燦和劉端懋三人各自打過招呼,也沒有絲毫多餘話語,就是喊一聲師兄師弟。
白衣僧人站在自己媳婦旁邊,看著白煜和宋洞明一見如故。一個是深受先帝器重的道教真人,一個是原本有望在廟堂位極人臣的文士,這兩位放眼整座離陽王朝也屬屈指可數的讀書人,相談甚歡。但是李當心回想到先前武當山那場有關趙勾頭目的密談,真是感到有些心累啊,不由得輕輕嘆瞭口氣,不再理會白煜和宋洞明的攀談,走入王府後自顧自打量起四周風景。早年離陽朝野上下有個“苦瞭百萬戶,富瞭一傢人”的說法,就是說占山為王、坐擁聽潮湖的徐傢,在北涼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真真正正是富可敵國的傢財。
很快就有在“龍門”任職的幕僚排隊一般湊到李當心身邊。大概是事先副經略使大人有過叮囑,這些對白衣僧人仰慕已久的北涼官員,沒敢打開話匣子拉傢常,都是畢恭畢敬地自報名諱傢門,最多加上一兩句恭維言語,白衣僧人一一微笑點頭就當還禮瞭,眾人也毫不覺得這位兩禪寺方丈是在擺譜。誰不曉得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裡返回太安城後,便是見到親自為其牽馬的皇帝也僅是雙手合十行禮,甚至沒有翻身下馬!這群跳過北涼龍門的官員,已是在公門修行出一定道行的官場中人,不至於冷落瞭那位聲名鵲起的武當山大真人韓桂,很是誠心地討教瞭些道門養生之術,別的不說,極有希望成為下任武當掌教的韓桂,可算不得冷灶瞭,未來那就是與六部尚書同階的羽衣卿相,誰敢怠慢?
除瞭白衣僧人和他媳婦給大管傢宋漁領去一棟宅子下榻外,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早早脫離大隊伍,熟門熟路地逛蕩起來。一路上見著瞭丫鬟,她都能憑借記憶準確喊出名字再加上個姐姐。而清涼山的伶俐丫鬟對這個小姑娘當然也是記憶猶新,能讓當年世子殿下當親妹妹一般寵溺的人物,小姑娘性子又好,想要不喜歡都難。白煜和常遂一行人,都跟著徐渭熊、宋洞明來到那座位於半山腰的獨特官邸。說是副經略使官邸,其實就是一片連綿銜接的矮小院落,一位副經略使加上三十餘名輔佐官員,處理政務和衣食住行都在這裡。那些如同離陽朝廷大小黃門郎的龍門文官識趣散去,各回各傢,繼續忙碌處理那些從北涼三州刺史府匯總過來的事務。
最後一屋子,除瞭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讓離陽朝廷不得不捏鼻子承認的從二品邊疆重臣宋洞明,暫時皆以王府頭等客卿身份進入清涼山的白煜和常遂,即將前往懷陽關都護府任職的兵法大傢許煌,其實已經有陵州鐵佑郡太守官身的縱橫傢司馬燦,馬上要進入陵州刺史府擔任徐北枳幕僚的劉端懋,還有想要進入梧桐院的晉寶室,分別落座。
徐渭熊開門見山道:“果然如白蓮先生所料,西線戰局極其不利於我北涼,王爺已經親自前往流州。以白天傳來的最新諜報來看,涼州境內駐軍的所有騎軍都已得到軍令,開始緊急出動。但是除瞭原本就在涼州西部的兩支兵馬六千騎隻要在原地等待、無須長途跋涉之外,目前已經跟在王爺和八百白馬義從身後的兵馬,除瞭當時鄰近武當山的羅洪才所率一千角鷹騎軍,還有之後途經的兩名校尉總計兩千三百騎,其餘涼州騎軍,最快一支,也要遲於王爺一天才能到達涼流兩州邊境,最慢的更是需要四天。這還是在全然不顧戰馬體力的前提之下,因為北涼道規模僅次於纖離馬場的天井馬場,恰好距離王爺所在的聚集地不遠,能夠抽調出甲等戰馬六百匹、乙等戰馬四千匹,這大概是我們唯一的好消息瞭。”
徐渭熊頓瞭頓,臉色凝重道:“實不相瞞,王遂已經帶著五萬騎軍輕松攻下薊北、橫水兩城,這股跟離陽兩遼對峙的最精銳騎軍,正是奔著幽州東大門去的,目的就是配合葫蘆口內的楊元贊大軍,試圖一鼓作氣打爛半個幽州。”
許煌緩緩開口問道:“大將軍燕文鸞的幽州步軍哪怕分兵一部北上支援霞光城,在幽州本身就有三萬騎軍的前提下,同時守住葫蘆口最後一道防線和東線邊境,不難吧?”
徐渭熊苦笑道:“原本是這樣的,但是咱們攤上瞭兩個異想天開的主事人,在他們兩人的執意要求下,不但讓三萬幽州騎軍由河州北上去往瞭葫蘆口外,而且連一萬大雪龍騎軍、兩支重騎軍也都離開各自駐地趕去葫蘆口外瞭。所以現在不光是涼州虎頭城形勢危急,其實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大軍鎮的後方,等於是空的。再加上現在涼州境內騎軍都趕赴流州救火,一旦虎頭城失守,我涼州就會處於一個不堪設想的可怕境地。身在涼州邊關的兩位騎軍副統領何仲忽和周康,以及步軍副統領顧大祖,三人目前手中握有的兵力,顯然都不足以支撐虎頭城失守造就的局面,因此另外一名步軍副統領陳雲垂已經帶領三萬精銳步卒前往涼州。”
許煌神情微動,開始在心中快速盤算其中得失。常遂的酒葫蘆已經裝滿瞭綠蟻酒,獨自喝得忘乎所以。宋洞明正襟危坐,白煜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渭熊沉聲道:“現在就隻能指望流州不輸,同時懷陽關還不能丟掉,這樣我北涼才能順利在葫蘆口內打一場規模空前的圍殲戰,否則就算葫蘆口大捷,別說懷陽關淪陷,哪怕是以北涼流州和北莽葫蘆口雙方各自兵力,來場一換一,我們也承受不起。北涼終究隻是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之力,北莽耗得起,我們耗不起。”
許煌輕聲道:“如此說來,王爺的涼州援軍能否改變流州戰局,至關重要;褚都護能否保住虎頭城與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構成的北涼邊關第一線,至關重要;袁統領能否和幽州騎軍堵死並且吃光葫蘆口內的二十多萬大軍,至關重要。”
許煌重復瞭三個至關重要。
這意味著北涼這場驚世駭俗的豪賭想要贏,一環接一環,每個環節都不能出現大的紕漏,否則就是全盤皆輸的下場。
常遂抹瞭抹嘴角的酒水,笑問道:“那我隻問一個北涼最有信心的戰場,那葫蘆口,袁左宗的大雪龍騎,加上那兩支神龍見首不見尾瞭二十年的重騎軍,再加上田衡、鬱鸞刀的幽州騎軍,到底有幾成把握,甕中捉住楊元贊那隻老鱉?”
徐渭熊笑瞭,伸出一隻手。
常遂揉瞭揉下巴,遺憾道:“才五成啊,那就懸瞭。我得尋思著給自己找後路瞭,要不然在清涼山屁股底下這張椅子還沒焐熱,就可能能聽見北莽蠻子的馬蹄聲瞭。”
徐渭熊又慢悠悠翻瞭一下手掌。
白煜嘴角翹起。
常遂瞪眼道:“徐師妹,你逗我玩呢?!”
徐渭熊微笑道:“堵截葫蘆口的兵馬雖然人數不多,但好歹幾乎是我爹積攢瞭大半輩子的半數傢底,這要是還打不贏,北涼哪來的信心跟北莽百萬大軍對峙?”
常遂突然笑道:“要不然我這就去幽州霞光城,師妹你讓我統領一支重騎軍得瞭?”
徐渭熊冷笑道:“師兄你能戒酒,我就答應。”
常遂悻悻然道:“那就算瞭。”
許煌突然皺眉道:“聽說北莽那邊,也不遺餘力打造瞭以耶律、慕容兩個姓氏命名的兩支王帳重騎。”
徐渭熊輕聲道:“跟葫蘆口無關,剛剛得到的邊關諜報,其中一支已經趕赴流州邊境瞭。這才是柳珪要讓三萬龍象騎全軍覆沒的真正底氣所在。”
整間屋子都陷入沉默。
一直沒有插話的白煜苦笑著輕輕搖頭。
晉寶室錯愕片刻,忍不住問道:“那涼州境內騎軍的增援,就算能夠及時趕到戰場,可是還有用嗎?”
徐渭熊無奈道:“要我說的話,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屋內眾人再度沉寂。
徐渭熊不知為何開心地笑瞭笑,沒有半點意志消沉的神色:“不過要是換成某個傢夥,肯定不這麼認為,他隻會說一句,‘打輸瞭總比認輸要好,行不行,打瞭再說’。”
涼州虎頭城,葫蘆口內,流州青蒼城外,幽東邊境。
北涼四線皆戰。
南朝西京,一座門檻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過的豪門府邸,門庭若市,車馬如龍。
客人都是來慶賀這棟宅子的老傢主成為百歲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這把歲數的,本就寥寥無幾,而有那位老傢主那般清望的,就真找不出來瞭。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場大佬,大多也不清楚這位人瑞的真實姓名,都是喊一聲“王翁”,更年輕些的就隻能喊“王老太爺”瞭。王傢作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雖然比王老太爺低兩輩的王傢子弟都不成氣候,隻出瞭一個南朝禮部侍郎和兩個軍鎮校尉,而且如今還死瞭兩個。但是所幸老太爺的曾孫很爭氣,一路從北莽軍伍底層攀爬而起,愣是憑借實打實的軍功當上瞭王帳四大捺缽之一的冬捺缽,如今跟一個高居甲字品譜的隴關貴族聯姻後,整個傢族的走勢,可謂蒸蒸日上。
今日慶生,也不是從頭到尾的融融洽洽。作為北莽南朝地頭蛇的隴關貴族,內部盤根交錯,有聯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傢這個外來戶結為親傢的甲字大族不對付。今天王老太爺百歲誕辰,也被殃及池魚,就有人堂而皇之送來一幅字,隻有“長命百歲”四個字。
這種肆無忌憚的打臉,就連登門拜訪的客人都看不過去,可是王老太爺竟然笑呵呵親手接過那幅字,還不忘囑咐管傢送瞭那位跑腿送字的仆役一份喜銀。
老太爺畢竟是百歲高齡的人瞭,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輩打過照面後,就交由那個當瞭十六年禮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訪客,老人則回到那棟雅靜別院休息。小院不小,種植有數十棵極為罕見的梅樹,王老太爺也因此自號“梅林野老”。
在這個外頭人聲鼎沸的黃昏中,老人讓院子下人搬瞭條藤椅在梅樹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攙扶下,顫悠悠躺在瞭墊有一塊舒軟蜀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離去,按照老規矩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她很敬重這位脾氣好到無法想象的老人,從她進入這棟院子當丫鬟以來,就沒有見過老太爺生過一次氣。她清清楚楚記得當初自己剛到院子當差,有天坐在內室看著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瞭茶杯,睡眠很淺的老人立即就醒瞭,她都嚇死瞭,不承想老人醒來後隻是朝她笑著搖瞭搖手,示意她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後來她才聽說院中早年有人失職,那座梅林在某個冬天凍死瞭好幾棵梅樹,王傢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傢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沒瞭。仍是老太爺開口發話,說天底下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但就沒有一樣東西能比人命值錢,樹沒瞭就沒瞭,不打緊,反正這輩子看不到新梅變老梅瞭,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靜躺在椅子上,看著頭頂並不茂盛的梅枝,緩緩道:“柴米小丫頭啊,這會兒夏天都要過去嘍,在我傢鄉那邊,有段時候叫梅雨時節,因為下雨的時候,正值江南梅子黃熟之時,所以叫梅雨,很好聽的說法,對不對?不是讀書人,就想不出這樣的名字。我年少時就經常念叨一些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諺語,道理不懂,就是順口,‘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現在念起來,也覺得朗朗上口。”
丫鬟滿臉好奇地柔聲問道:“老太爺為什麼就這麼喜歡梅樹呢?”
懶得如此與人健談的老人緩瞭緩呼吸,笑道:“在我傢鄉那裡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有些有趣,有些無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連花也不例外,比如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還有這梅花風骨。”
自幼貧寒所以讀書識字不多的丫鬟小聲道:“風骨?”
王傢老太爺笑瞭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骨。那麼讀書人做人的風骨,大概就是儒傢張聖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瞭。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隻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得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梁,便看不得別人有風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瞭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得累瞭,老人開始閉目養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頭望去,愣瞭愣,是那位擔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傢主位置的王老爺來瞭,而且他進院子的時候始終堆著笑,微彎著腰,落後兩個陌生男人半個身位。丫鬟舉目望去,結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瞭,因為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瞭。南朝廟堂的“老字號”禮部侍郎王玄陵在鄰近藤椅後,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瞭。”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瞭。”
雖然戰戰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傢老太爺的堅持,後者站起身後,十分吃力但畢恭畢敬地作瞭一揖,微服私訪王傢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桿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瞭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後,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傢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贊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瞭,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隻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瞭,折殺老夫瞭。”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塗,就怕弄出什麼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瞭口氣,心想傢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下隻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瞭?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巖、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耶律洪才就越發低調瞭。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沖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傢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王傢與甲字大族聯姻後,等於觸及瞭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風光,傢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乃至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辟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瞭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瞭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能算是頗為呵護。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傢,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鐘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千裡流亡,背井離鄉,簡直比泥濘裡打滾刨食的喪傢犬還不如,哪裡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
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低聲道:“老太爺,我方才也聽說瞭那幅字,那隴關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等我回到草原王帳,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無妨無妨,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就字而言,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雖無落款,但顯然是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傢之一餘良所寫,老臣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不愧是‘筆畫如龍爪出沒雲間,佈滿骨鯁金石氣’,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再說瞭,老臣好不容易活到這把年紀,也該倚老賣老瞭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是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詩書多言‘人生不過百年’一語,這個‘不過’委實說得熨帖,老臣就算過不去,又有什麼關系?所以啊,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瞭,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
聽到老人這一席話,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傢老太爺。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壽星最大,我就聽老太爺的。”
老人微笑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瞥瞭一眼王玄陵,後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瞭,在老太爺面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立即慌張道:“不是侄兒多嘴……”
耶律洪才幫忙解釋道:“老太爺,跟王侍郎沒關系,是我自己聽說的。”
老人笑道:“在這院子裡,殿下最大,老臣就聽殿下的。”
耶律洪才會心一笑,看似簡簡單單一句玩笑閑談,就讓皇太子將許多原本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夠瞭,再添柴火,反而過猶不及。
和老人又聊瞭聊詩詞字畫,軍國大事隻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傢老太爺難以掩飾的疲態,就起身告辭,當然不會讓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著尚書很多年頭的那位王侍郎陪同離開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瞭拍自己胸脯,原來是太子殿下親臨,真是瞧不出來,半點架子也沒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傢老太爺閉著眼睛,一隻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躡手躡腳取來一柄團扇,為老太爺輕輕扇動清風。
微風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氣越發清減。
老人臉上浮現笑意,喃喃自語道:“從容坐於山海中,掐指世間已千年。”
丫鬟不敢說話,隻是由衷希望這個百歲老人,能夠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過瞭多久,開口說道:“柴米啊,手累瞭就別扇瞭。”
丫鬟笑道:“老太爺,放心好瞭,奴婢還能再扇會兒。”
王傢老太爺輕聲道:“趁著今天精神好,跟閨女你多說些話。”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爺不累嗎?”
老人笑道:“還不覺著累。”
丫鬟悄悄瞥瞭一眼院門口:“那老太爺盡管說,奴婢聽著。”
老人緩緩道:“小丫頭,告訴你啊,以後最好不要嫁給讀書人,尤其是有才氣的讀書人,才氣太盛,就容易用在許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轉不定,在一個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許明年就是陪著別的女子瞭。要嫁給老實人,不是沒有老實的讀書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這個糟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是這種負心的讀書人,等到真正靜下心的時候,來不及嘍。”
少女停下搖扇子,掩嘴偷著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聽老人言,是要吃苦頭的。”
少女趕緊說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這麼快,明擺著就是沒有過心,小丫頭你啊,還是不信的。”
少女皺著小臉蛋。
老人晃瞭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讓老頭子獨自待會兒,兩炷香工夫後你再來。”
少女嗯瞭一聲,端著小板凳去屋簷下坐著,不遠不近,聽不到老人說話,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樹、那張藤椅。
老人其實沒有自言自語,隻是神色有些感傷。轉眼春秋故國沒瞭,轉眼恩師摯友都已逝世,轉眼異國他鄉二十載。再轉眼,我一百歲瞭。然後少女震驚地看到一幕,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過去幫忙,老人沒有轉頭,對她擺瞭擺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頭癡癡望著那梅樹枝葉。老人笑瞭。李先生,納蘭先生,咱們中原讀書人的風骨,我王篤,沒丟。
隔岸觀火變成瞭玩火自焚,就是離陽北關防線的最好寫照。作為薊北門戶的銀鷂、橫水兩城同時失陷,北莽五萬鐵騎的兵鋒直指南方,讓整個薊州人人自危。
一時間京城朝堂上熱鬧非凡。有人諫言讓近水樓臺的兵部左侍郎許拱就地接手唐鐵霜入京為官後留下的空缺,“輔佐”大柱國顧劍棠處理北地軍政;有人建議坐鎮遼西的膠東王趙睢增援遼東,攻其必救,讓那支五萬騎軍不得不返回東線,以防薊州局面徹底糜爛;也有人彈劾薊州將軍袁庭山調度不當,致使薊北戰火蔓延,難當重任,應該由將門之後的副將韓芳全權主持薊州一州軍務。
廣陵道西線在謝西陲的排兵佈陣下,不但成功阻滯瞭已經渡江的南疆十萬大軍,甚至派遣一支奇兵奔襲瞭廣陵江南岸的一處險隘,使得南疆兵馬進退失據,在西楚水師大舉進逼之下,南疆步軍和青州水師幾乎是縮成一團,全線收縮。在這種迫在眉睫的形勢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越發愁眉不展,對於兩遼邊軍的按兵不動終於無法忍受。北莽蠻子往死裡打西北,你顧劍棠紋絲不動是對的,但是連你盯著的北莽最東線都跑去薊州打秋風瞭,顯然是要繞開傾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防線,要將沒瞭薊南老卒導致兵力空虛的薊州,作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顧大將軍還能無動於衷?!就不怕北莽五萬鐵騎一口氣殺到咱們京畿西?雖說你顧劍棠是如今王朝碩果僅存的大柱國,但你老人傢的心也真是太大瞭吧。
遼東靠近薊州邊境有個太平鎮,小鎮上居民大多是邊軍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貶謫流徙此地的官員,偶爾會有商旅途經小鎮,順路捎帶著做些小買賣,前四五年那種價廉物美的綠蟻酒就在這裡很緊俏,可惜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後,領大柱國銜兼任兩遼總督,邊軍都清楚顧大將軍跟北涼不對付,於是產自北涼的綠蟻酒這些年就不怎麼有商賈兜售瞭。太平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三四傢酒樓,連正兒八經的青樓也有一座,小窯裡的私妓暗娼就更多瞭,邊軍將領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堵不如疏,遼東邊軍被譽為離陽王朝的定海神針,皆是青壯漢子,但是跟北莽蠻子對峙多年,一向相安無事,少有交戰,邊軍將士如何發泄?難道還男人找男人不成?於是太平鎮這樣的小鎮子,就如雨後春筍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門路寬泛的邊軍大佬,還有本事從京畿周邊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帶販賣年輕女子,一次就能往兩遼帶來數百人。
太平鎮以長壽酒樓生意最為火爆,其是一位實權校尉的私產,除瞭綠蟻酒,基本上喊得出名號的離陽好酒,如劍南春燒之類,隻要有銀子就能在這裡買到。酒樓裡常年有拉曲彈唱的各色女子,相貌無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鳥不拉屎的邊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瞭。這兩天長壽酒樓來瞭對兄妹,年輕女子懷抱琵琶給人說書,兄長負責賣力吆喝和收取賞錢。這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隻說那北涼王徐鳳年的故事,說那姓徐的如何走過離陽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涼贏得軍心民心,這可就惹瞭太平鎮居民的眾怒。隻不過一夥人借機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承想給那貌不驚人的年輕漢子打得抱頭鼠竄。長壽酒樓樂見其成,幹脆就提出準許女子在樓內說書的條件,是要她兄長每天打次擂臺,一旬過後,太平鎮附近的軍伍好手竟然都輸瞭,那個外鄉青年連贏瞭十場,生財有道的長壽酒樓又開始坐莊瞭,估計最少賺瞭近千兩銀子,害得鎮上青樓的皮肉生意都銳減瞭好幾成。
傍晚時分,長壽酒樓擂臺已經打完,酒樓走進一撥氣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樓靠欄桿位置要瞭一張桌子,樓下那名女子正在準備今天的第二場說書,她的兄長新換瞭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潔凈衣衫,縫補得厲害。兄妹兩人從涼州到陵州,再從陵州入河州,過薊州,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這座小鎮子。不同於離陽常見目盲說書人的手段迭出,女子隻有一把琵琶,說書時從不搖頭晃腦、嬉笑怒罵,說至人物悲苦或是壯懷激烈時,也僅是略微升降嗓音,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就像隻是個說故事的,至於聽眾愛不愛聽、樂意不樂意給賞銀,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樓靠欄位置的四個酒客,要瞭一壇號稱“一斤破喉嚨,兩斤燒斷腸”的劍南春燒,一壺極易入口、後勁也小的古井仙人釀。四人中隻有兩人落座,年輕些的腰間佩瞭一柄古樸長刀,神色間顧盼自雄,意氣風發。好似年輕人長輩的男子臉色淡漠,啟封瞭那壺仙人釀後,自飲自酌。其餘站著的兩人腰間懸佩有兩柄兩遼邊軍制式戰刀,雖然沒有跟在座兩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們是常年帶兵領軍的不俗人物,否則身上那股沙場氣息不會如此濃重。
年輕人伸長脖子瞥瞭一眼樓下眾人,有些不耐煩,皺眉道:“那姓嵇的怎麼還沒到,看架勢,還真把自己當成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瞭。”
雙鬢青白相間的年長男子不動聲色。
一名站著的魁梧壯漢,好像看不太順眼這個倨傲氣盛的年輕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將軍,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麼當不當成的。”
給稱呼為袁將軍的年輕人喝瞭口燒酒,嗤笑道:“一個小娘們兒瞎折騰出的武評,也就鄉野村夫會當回事,說到底,其實也就吳傢劍塚的老傢主勉強能稱為高手,其他人,東越劍池柴青山那點能耐,在廣陵道那邊關起門來稱王稱霸也就罷瞭,至於這個鬼鬼祟祟跑來遼東的南疆龍宮宮主,算個什麼東西?”
年輕人雙指緩緩旋轉酒杯,斜瞥瞭一眼那個拆臺的傢夥,笑瞇瞇道:“還有那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等人,到瞭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北瞭。哈哈,還有那個太安城第一劍客祁嘉節,最是滑稽可笑,萬裡飛劍,好大的陣仗,結果呢?劍倒是到瞭河州境內,可祁嘉節這人,就再也沒有消息瞭。這樣的十大高手,後邊五個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評四人中的任意一個出全力吧?”
魁梧漢子正要反駁一二,卻給身邊同僚扯瞭扯袖子,最終還是把話吞回肚子,隻是重重冷哼一聲。
年輕人沒有繼續指點江山,而是轉頭看瞭一眼隔著兩張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隻會被認為是個常走山路的山野漢子。但是身邊依偎坐著個妖冶至極的豐腴婦人,衣衫華美,卻不是離陽有錢人傢的那種錦衣綢緞,顯出紮染的絢爛五彩,想不惹眼都難,分明是那西南十萬大山有“五色衣裳共雲天”美譽的苗人裝束。體態豐滿的婦人雙手雙腳都系掛有一串銀質鈴鐺,舉手投足,都會發出悅耳聲響,她手邊桌面上擱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彎刀,喝酒時一條腿大大咧咧放在長凳上,若是側面望去,大腿修長,臀部滾圓,可謂曲線婀娜,誘人至極。
婦人也察覺到瞭年輕人的視線,嫵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輕人挑瞭一下眉頭,充滿挑釁意味。
年輕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瞭一個手托重物的手勢。
胸脯豐滿的美婦人給人調戲瞭,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笑得花枝顫動,當著身邊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瞭一下桌上酒壇。酒壇去勢如滾雷,剎那間就撞到年輕人後背,也不見後者如何動作,酒壇就偏離軌跡擦身而過,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動,然後漸漸停下。
婦人用發音蹩腳的中原官腔笑道:“你這龜兒長得乖,隻要喝瞭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個跟年輕人不對付的魁梧漢子輕聲提醒道:“這對苗族夫婦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經在酒壇上動瞭手腳,苗人下蠱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最好別碰。”
就在此時,兩人登樓走來。一個青衫老儒士模樣,一個兩腰掛有長短兩劍,僅看兩把劍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難求的劍中重器。
一直沒有插話、正要舉杯飲酒的男人輕輕放下酒杯,站著的兩人略微分開讓出道路,兩個如約而至的客人坐在瞭同一條長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輕聲道:“南疆鄉野草民程白霜,見過大柱國。”
另外那名神情冷漠如同面癱的劍客也開口說道:“龍宮嵇六安有幸見到大柱國。”
在老涼王徐驍死後,整個天下就隻有一位大柱國瞭——手握趙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權的顧劍棠。
顧劍棠微笑點頭道:“兩位從南疆來到這北地遼東,辛苦瞭。”
就在兩位南疆道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落座後,那對夫婦也起身走來,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在這之前好似門神站在大柱國身後的魁梧漢子想要阻攔,但是顧劍棠已經去拿起那隻被下瞭苗蠱的酒壇子,那個繼唐鐵霜之後成為遼東朵顏鐵騎統帥的將領,也就迅速把五指從刀柄上松開。
婦人先給姓袁的年輕將軍拋瞭個媚眼,然後對顧劍棠微笑道:“我傢男人不曉得說你們中原話,就由我這麼個婦道人傢來商量大事,大將軍見諒則個。”
程白霜皺瞭皺眉頭,然後瞬間舒展開來,笑問道:“大柱國,這是?”
顧劍棠沒有說話,除瞭身邊年輕人,給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婦二人各自倒瞭一碗酒。與此同時,被冷落的年輕人插話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親自給你們接風洗塵,倒在碗裡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討罰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裡迢迢趕到這座太平鎮,心情本就不怎麼好的嵇六安瞇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搖頭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問。”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瞭顧劍棠身邊,壓力不小,婦人收斂瞭煙視媚行的姿態,開門見山道:“我男人呢,叫韋淼,在南詔還算有點名氣,當然比不得嵇宮主和程先生,本來他這輩子都不會踏足中原,但是沒辦法,蜀王和謝先生發話瞭,咱們不得不走一趟。”
顧劍棠就隻有一個女兒,那麼這位大柱國的女婿,當然隻能是薊州將軍袁庭山瞭。
袁庭山本來是要調侃婦人幾句,不湊巧,聽到樓下那懷抱琵琶說書的女子說到當年姓徐的年輕藩王遊歷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謂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聲,猛然站起身,一手撐在欄桿上,如一道激雷兇狠撞向那個說書女子的兄長。
在太平鎮打瞭十一場擂臺大獲全勝的年輕漢子,雙臂交錯護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腳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顫抖的雙手以手肘抵在一張酒桌上,結果整張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飯菜潑灑瞭漢子滿身,剛換過的衣衫,又遭瞭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沒有乘勝追擊,隻是喲瞭一聲,嬉笑道:“不錯啊,隱藏得還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小宗師的身手瞭,難怪能夠在這小鎮上威風八面。老子就納悶瞭,一個北涼說書女子的兄長?我看是北涼拂水房的高手才對吧!是跑來兩遼刺探軍情的?”
那名隻是個說書人的普通女子愣瞭愣,年輕沉默寡言的漢子轉頭望去,朝她歉然一笑,然後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
袁庭山臉上笑意更濃,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渾身上下的殺意,讓酒樓眾人都感到膽戰心驚。
那名真實身份是北涼諜子的年輕漢子沉聲道:“與二玉無關,她隻是個說書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似聽到天大的笑話:“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麼個不能?憑你那點三腳貓身手?還是說你小子覺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夠嚇唬到我袁庭山瞭?”
出自拂水房的年輕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滲出的血絲,說道:“憑我當然不行。”
抱著必死決心的年輕北涼死士咧嘴笑瞭笑:“在你們遼東的地盤上,你袁瘋狗是能殺人,我拼瞭命也攔不住,但你敢殺嗎?你就不奇怪一個普普通通的說書人,為何能讓我一路隨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給你這麼一說,都快嚇死爹瞭。”
年輕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們褚都護的客人。”
年輕人不輕不重補充瞭一句:“她更是我們王爺的朋友,我雖然不知道她死在遼東會有什麼後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爺一定會親自為此跟整個兩遼討個說法。”
袁庭山五指驟然握緊南華刀,就要拔刀殺人。
一個遠在西北的徐鳳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哪怕他是世間四大宗師之一,仍然無法讓袁庭山不敢殺一個小小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個隻能靠說書掙錢的螻蟻女子。
你徐鳳年自顧不暇,還有那閑情逸致計較一個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這一刻,面對兩撥客人都沒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國顧劍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瞭欄桿附近,對樓下的袁庭山沉聲道:“夠瞭。”
袁庭山沒有轉身,那柄鋒芒無匹的南華刀就要出鞘見血。顧劍棠面無表情地轉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瞭那柄當初贈送給袁庭山的名刀。袁庭山大踏步離開酒樓,就這麼直接離開太平鎮和遼東,返回薊州。
婦人輕輕嘆息。那個神仙一般的讀書人謝觀應親口交代的事情,多半是黃瞭。顧劍棠如此作態,其實就是婉拒瞭他們夫婦二人。因為南疆和西蜀兩地,對待北涼或者準確說是對待徐鳳年的態度,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頭喝瞭口酒。酒不錯,可惜不是咱們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種綠蟻酒,否則就更好瞭。
千年以降,如果要評點出十幅戰爭史上最蕩氣回腸的畫面,也許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數千架投石車攻城和離陽、大楚對峙的那場西壘壁戰役,其餘八幅,都應該是那些風馳電掣、巨幕鐵流的騎兵千裡奔襲或者對撞廝殺,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作為當今世上擁有騎兵數量最多的北莽王朝,以及擁有邊關鐵騎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就在流州,分別以龍腰州四鎮騎軍和龍象軍雙方總計接近十萬騎兵的誇張兵力,在青蒼城外的廣袤戰場上,撞出瞭一朵猩紅鮮花。
在徐龍象毫不拖泥帶水的發號施令之下,在北涼各支擁有獨立番號的軍伍中兵力最盛的龍象軍,分成三個梯隊後毅然決然投入戰場。瓦築、離谷、茂隆、君子館,北莽四座戰後重建的邊境軍鎮騎軍,列陣在隴關步軍的左翼,正面迎戰王靈寶所率第一支萬人龍象軍的迅猛沖鋒。四鎮騎軍將領雖然不清楚主帥柳珪為何如此托大,完全割裂騎步兩軍使之各自為戰不說,而且在四鎮騎軍和攻城步軍之間都沒有設置各種拒馬陣。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讀兵書的平庸將領,也曉得要對付騎軍沖陣,應當在步軍方陣前按葫蘆畫瓢折騰出一些阻滯騎軍戰馬的措施,以此減少傷亡。但是在北莽軍神拓跋菩薩沒有開口質疑的前提下,沒有人膽敢違抗老帥的排兵佈陣。
在祥符元年就吃過大苦頭的四鎮騎軍,面對那支龍象騎軍聲勢驚人的沖鋒,不得不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孤懸於舊北涼道關外的青蒼城附近,有著便於大規模騎軍馳騁的平坦地帶,不存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尷尬情況。但是四鎮騎軍仍是做足瞭準備,以最擅長騎槍的君子館騎兵作為前軍,以鎧甲最為精良的瓦築騎軍作為真正抗壓的中軍。原本有將領提議離谷、茂隆兩鎮騎軍作為兩翼策應,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調兵遣將,很快就被多數人否決,一旦騎陣厚度不夠,被龍象軍一沖而散,那麼毫無防備可言的隴關步軍就真是任人宰割瞭。因此戰力最弱的茂隆騎軍成為後軍,熟稔遊掠程度僅次於羌族騎軍的離谷騎軍一分為二,放在三鎮軍馬兩側。
哪怕不把按兵不動的柳傢親衛騎軍計算在內,面對龍象軍仍是明明人數占優、接近四萬人馬的四鎮騎軍,還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確很憋屈。
當嘹亮中透著悲壯的巨大號角聲響徹戰場,當王靈寶領一萬龍象軍率先出陣緩緩前行,不急於展開沖鋒的君子館騎軍,都發現自己胯下的坐騎出現一陣陣不安的躁動,久經戰陣的熟馬大抵都富有一些靈性,對於危機有一種超乎想象的敏銳直覺。
王靈寶麾下一萬龍象軍,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陣的槍騎,沒有一名幫助撕扯陣形的弓騎。
這意味著王靈寶和那一萬騎已經下定決心,要麼一鼓作氣破開北莽騎軍和步軍兩座陣形,要麼就死在不斷被阻滯的敵軍陣形之中。
喪失瞭速度的騎軍,一旦深陷密集步軍方陣之中,那就是泥菩薩過江。
這就像一錘子買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靈寶轉頭回望一眼,部下所有騎軍,都放棄瞭無比嫻熟的弓弩,隻有手中一桿鐵槍和腰間那柄涼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後再次提醒一句,在沖入北莽隴關步軍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棄騎槍,但是最終這位威名赫赫的北涼邊關悍將,還是沒有說話,大概是因為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一萬龍象軍,一萬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涼大馬,緩緩前行。
王靈寶突然提起長槍,槍尖傾斜,指向天空。
整支騎軍心有靈犀地齊齊舉起長槍。
對面的君子館騎軍也開始出陣。
王靈寶輕輕呼出一口氣,就讓我戰死在馬背上吧。
這位龍象軍副將,平放長槍,開始加速沖刺。
在沖鋒途中,一萬龍象騎軍出現微妙變化,中部騎軍加快戰馬奔跑速度,兩翼微微落下,以尖錐陣突入。
而這一萬騎身後的副將李陌藩,瞇眼望去,伸手撫摸著坐騎的馬鬃,他率領五千騎,同樣持槍,蓄勢待發,隻是相比一往無前的王靈寶所部,多瞭輕弩和一張騎弓,馬鞍側掛有北涼邊關騎軍不太常見的胡祿一個,胡祿裝載有四十支箭矢。胡祿一向是號稱北涼弓騎第一的白弩羽林專用物,比起尋常騎軍箭囊要多出十支。當年陳芝豹心腹嫡系韋甫誠和典雄畜同時叛出北涼進入西蜀後,白羽衛騎和介於輕騎與重騎之間的鐵浮屠,都更換瞭主將。蓮子營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手握全部白羽衛,而齊當國和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分別擔任六千精銳鐵浮屠的主將副將。
李陌藩看著兩支騎軍的第一排騎兵已經錯身而過,當然也有許多沒能錯身而過的,在巨大的長槍貫穿下,人仰馬翻,當場死絕。
李陌藩神情冷峻,心中默念,老夥計,咱倆可是說好瞭的,你要是敢窩窩囊囊地死在隴關步軍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會幫你收屍。
那座戰場之上,在戰前被柳珪下令戰敗則撤銷軍鎮的君子館騎卒,也經歷過臨敵初期的忐忑不安後,在沖鋒途中就被徹底激發出血性,非但沒有一觸即潰,反而在犬牙交錯的騎軍鋒線中展現出超過往常水準的戰力。
身經百戰的李陌藩對此沒有半點驚訝。天底下當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戰場之上,尤其是涼莽對峙的戰場之上,你越怕死就死得越快,這幾乎是每一名新卒在進入北涼邊軍後,都會被老卒鄭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莽蠻子不會因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許很多北涼新卒起先都感觸不深,可當他們親歷戰場搏殺後,就會很快發現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被箭矢貫穿,被戰刀劈殺,被槍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夠活下來的新卒,就自然而然變成瞭老卒,也許內心深處依舊畏懼死亡,但是起碼已經知道怎麼讓自己不因畏懼而減弱戰力。偌大一座戰場,也容不得誰傷春悲秋,隻要你渾身浴血,眼睜睜看著袍澤一個個倒下,甚至有些時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夠畏死?!如何對得起那些並肩作戰,不惜讓自己戰死換你活下去的兄弟?!
李陌藩掂量一下手中那根沉甸甸的鐵槍,低頭望去,然後轉頭看瞭一眼涼州方向。
大將軍,我李陌藩脾氣古怪,說好聽點是恃才傲物,說難聽點就是目中無人。這些年在邊境上也做瞭不少見不得光的醃臢事情,若是在離陽軍伍,這輩子都出不瞭頭。結果能夠在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中,擔任手握實權的正三品武將,拿最好的刀,騎最快的馬,在這天高地闊的西北大漠之上,帶著萬騎在黃沙千裡之中,馬蹄之下更是戰死邊關袍澤的累累白骨,這輩子經歷過的精彩跌宕,是別人幾輩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就讓那些英雄,在各自戰場上轟轟烈烈去死。讓那些梟雄,在廟堂上鉤心鬥角,機關算盡。求名求利求仁求義,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風流人物,無論敵我,都盡顯風流。
這句話是李義山說的。
李陌藩覺得自己這種在中原惡名昭彰的傢夥,竟然都能當一回義無反顧的英雄,值瞭。他提瞭提長槍,輕輕說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一行人走在天井牧場的草地上,地面柔軟,偶爾還會有積水從靴子周圍緩緩溢出,足可見隴西此處牧場的水肥草豐。作為僅次於纖離牧場的北涼道養馬地,冬春無界,夏秋相連,氣候條件得天獨厚的隴西,自古以來便是每個盛世王朝的馬源重地。大奉王朝在隴東隴西一帶養馬三十萬匹,設置隴右牧馬監一職,被譽為不輸大奉開國皇帝的中興之君劉澤兩次北伐,就曾經在此地征集戰馬十六萬匹。北莽隴關貴族其實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戰亂中往北遷徙流落的遺民,追根溯源,曾經都是隴西至潼關之間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天井牧場的主事人趙綠園顯得尤為戰戰兢兢。沒辦法,身後暫時給他當綠葉陪襯的那五六號人物,有官職的,就像角鷹校尉羅洪才,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十四位實權校尉。至於那個唯一沒有官身的,早先也是做過幾年涼州將軍的北涼軍大將石符,隻可惜拖累於上任北涼都護心腹的標簽,不等新涼王世襲罔替,石符自己就識趣地請辭卸甲瞭,不知為何這次又給拎瞭出來。趙綠園也不知石符是要被秋後算賬還是東山再起。趙綠園忐忑不安,除瞭因為身邊那個年輕人便是徐鳳年外,更多還是因為天井牧場這次臨危受命,卻隻能抽調出不到五千戰馬,甲等戰馬更是隻有六百餘匹,距離北涼王的要求還差瞭不少的數額。但是趙綠園有苦自知,如果王爺早個半年來,這次要馬,別說是不分等級的八千匹戰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涼大馬,他也能給出。先前北涼都護府從此地緊急抽調出一萬匹戰馬,這六百匹甲字馬還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後傢底,跟前來牧場要馬的懷陽關“欽差大臣”急紅瞭眼,大罵那人是做竭澤而漁的勾當,還說你們都護府有啥瞭不起的,趙綠園拍著桌子揚言要跟王爺的清涼山梧桐院“告禦狀”。不過如今涼王徐鳳年來到身邊瞭,趙綠園還真不敢當面說懷陽關那座北涼都護府半個字的壞話,隻能絮絮叨叨說些卑職無能有負所托的廢話。趙綠園又不傻,別說北涼,全天下人都曉得褚都護跟新涼王的關系,隻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傢人啊。
徐鳳年和趙綠園並肩走在牧場草地上,身後是正值壯年卻常年沉默寡言的石符,還有角鷹校尉羅洪才等人,其中就有負責涼州西大門安危的隴西校尉趙容光。天井牧場地勢廣闊,風景旖旎,隴西冬長無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獨到氣候,所以時下比起別地,要清涼許多。隻是除瞭面無表情的徐鳳年,羅洪才等人的神色都顯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軍伍已經將近兩年的石符也眉頭緊皺。
徐鳳年望著眼前的肥美草地,感慨頗多。自版圖延伸到西域的大奉起,天下軍馬半出此地的兩隴,就有很多皇親國戚和王侯將相在這裡私養馬匹,喜好以養馬多寡攀比權勢高低。生財有道的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早年就提議是否可以打開馬禁,向太安城和中原達官顯貴販賣乙等戰馬以下的馬匹,這必將是一筆巨大的收入,以此為北涼賦稅減少壓力,但是被徐驍直接拒絕瞭。士子赴涼後,不乏讀書人提出同樣策略,在涼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減甲乙丙戰馬的儲備前提下,依然能夠增賦稅,添兵餉,結交京城顯貴,示好離陽趙室,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宋洞明的龍門和徐渭熊的梧桐院對此都不敢擅自定奪,交由徐鳳年決策後,他也有過一番深思,最終還是擱置瞭此事。
徐鳳年在一處坡度舒緩的山坡頂停下腳步,舉目望去,隻見綠意盎然。他突然轉頭對年近五十、老態畢現的趙綠園笑道:“趙大人,這其實是咱們第二次見面瞭。當年本王年紀還小,陪著徐驍來這裡避暑,記得那時候趙大人剛剛從涼州邊軍退出,在天井牧場上任不久,那會兒馬場百廢待興,趙大人拍著胸脯跟徐驍保證,不出十年,就能讓隴西變成離陽第一大的馬場。不知道趙大人還記不記得,答應過徐驍總有一天要拿出一匹天下第一的神駿,慶賀我這個世子殿下的及冠禮?”
跟戰馬打瞭一輩子交道的老人頓時就激動瞭,顫聲道:“王爺還記得,還記得啊……卑職如何敢忘,不說天井牧場兢兢業業培育良馬,這麼多年還一直托付邊軍將校和遊弩手,隻要在大漠草原上瞧見那俊逸非凡的野馬之王,捕獲以後一定要送到天井牧場。事實上四年前還真有一匹神駿送到牧場,隻是王爺及冠禮的時候,老兒誤以為王爺把這事給忘瞭,又怕被人說成是不務正業、隻知道溜須拍馬的混賬官員,猶豫瞭好些天,到底還是沒有送往清涼山王府。最後實在拗不過咱們騎軍周副帥的百般請求,隻好送瞭出去,早知如此……唉,老兒真是悔死瞭!”
徐鳳年笑道:“沒關系,我們北涼鐵騎能有今天,包括天井牧場和纖離牧場在內所有的大小馬場,功不可沒。時至今日,本王才上過幾次戰場?要說有兩匹乙等馬以供騎乘,倒也勉強配得上,再有匹甲等大馬就是暴殄天物瞭。”
大概是知道趙綠園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徐鳳年擺擺手說道:“你們先回去,我和石將軍說些事情。”
眾人離去,留下那個北涼公認宦途坎坷的石符。此人和幽州刺史胡魁昔年號稱“涼州雙璧”,都是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著的邊軍“老人”。“雙壁”這個說法,最早是說春秋戰事中最早冒頭的兩位騎軍將領吳起和徐璞。那時候徐驍還在轉戰春秋,沒有封王就藩,故而兩人被譽為“徐傢雙璧”,如今一人在北莽敦煌城隱姓埋名,一人去瞭西蜀輔佐陳芝豹。陳芝豹的離涼入蜀,徐鳳年的世襲罔替北涼王,成為石符和胡魁在官場上的一道分水嶺。後者重新崛起,擔任一方封疆大吏,官階更高的石符卻黯然失色,解甲歸田。不過奇怪的是,對於石符的辭任,無論是清涼山還是之後設置的懷陽關都護府,都以置之不理的態度對待,甚至哪怕後來褚祿山兼任涼州將軍,也沒有明確告知涼州軍界石符已經退出軍伍,軍情邸報依舊會按例每半旬一次送往在傢休養的“涼州將軍”石符。
徐鳳年輕聲問道:“石將軍,西蜀道這次一萬精兵奔赴廣陵道,韋甫誠和典雄畜兩人僅任副將,交由一個外人呼延猱猱擔任主將。而北涼、西蜀兩地交界的邊境,陳芝豹讓一個叫車野的年輕人鎮守西蜀北門,對於這兩件事,石將軍有什麼看法?”
石符眉頭皺起得越發厲害,閉口不言。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似乎鐵瞭心要等這位昔日的蜀王心腹開口,以此交納投名狀。但是石符咬著牙就是不說話,神情越發黯然。若是年輕藩王問計流州,或是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石符自認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是陳芝豹對他石符有栽培之恩,不管陳芝豹是否與北涼背道而馳,但隻要陳芝豹一天沒有明確把矛頭對準北涼,他石符就一天不會對陳芝豹反目為仇。哪怕因此在今天惹惱瞭徐鳳年,石符依舊在所不惜。對於身邊這個年輕的徐傢人,石符其實極其佩服,隻是有些觸及底線的事情,石符過不去心裡那個坎,所以當年身為騎軍大統領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才會對石符這個年輕人破例“刮目相看”,視為眼中釘。
徐鳳年沒有等到答案,又問道:“如果本王說石將軍能夠舉族三百人,全部安然遷徙到西蜀,那麼你會不會去西蜀?”
石符猶豫瞭一下,苦笑道:“不同於韋甫誠、典雄畜,也不同於來自北莽孑然一身的車野,我石符的傢族在涼州是大族,就算我本人願意去西蜀,加上王爺也不阻攔,可是習慣瞭北涼風土的傢族內不少老人,也不會答應背井離鄉,這跟我石符能不能在西蜀重新當上大官沒有太大關系。不瞞王爺,說來無奈,退一萬步說,事實上石傢真要帶著那些祖宗牌位搬去瞭西蜀,別的不說,傢族與我同輩的三人,還有那四個在涼州邊軍中任職的侄子輩年輕人,應該都會留在北涼。如此一來,還沒有離開北涼道,石傢就已經四分五裂。”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石將軍倒算是坦誠相見。”
石符笑瞭笑,說道:“藏藏掖掖也沒用啊,我知道石傢內就有安插多年的拂水房諜子,不是我有這份火眼金睛的能耐,而是褚祿山在就任北涼都護以前,專程到瞭石傢跟我‘坦誠相見’。所以這兩年,我就沒有哪天能睡得安穩。說來好笑,早年在邊軍中,哪怕很多次深入北莽腹地,靠著戰馬隨地休息,睡得都要比如今在自傢床榻上來得好。”
徐鳳年對於褚祿山在石傢內安插眼線一事不置可否,轉移話題,笑問道:“天井牧場目前有八百白馬義從,羅洪才和兩名校尉的三千四百騎,加上牧場本身的隴西駐軍和趙容光留在原地的兩千騎,加在一起,仍是不足八千。接下來本王最多隻能等三天,涼州東門潼關的兩大校尉之一的辛飲馬也會領三千精騎趕來,人數堪堪過萬。石將軍覺得這一萬騎匆匆忙忙投入流州戰場,是能夠雪中送炭,還是遠水解不瞭近渴?”
石符反問道:“如果石符直言不諱,王爺當真會聽?”
徐鳳年淡然道:“先說來聽聽看。你石符畢竟不是燕文鸞、陳雲垂這樣的春秋名將老將,也不是褚祿山、袁左宗這樣戰功煊赫的徐傢自己人,還沒有資格說什麼就讓本王聽什麼。”
石符嘆息一聲,仍是緩緩開口道:“在我看來,王爺這一萬騎不說杯水車薪,但是可能對流州這一州之地局勢有所裨益,卻斷然無益於北涼大局,如果我是王爺,那就更加徹底些,讓陵州兩位副將汪植和黃小快領銜,以煙霞校尉焦武夷等校尉兵馬作為主力,要涼州境內騎軍擁入流州解燃眉之急,還應該果斷讓這些陵州拿得出手的騎軍也北上進入流州,在戰勝北莽西線的柳珪大軍後,迅速填補涼州關外和懷陽關以南的那片空白……”
石符驟然感受到年輕藩王的殺機,坦然道:“原本不知道情況,但是既然來瞭天井牧場,聽說瞭這座牧場的戰馬數目,見微知著,石符多少也猜得出王爺和都護府的謀劃,王爺對此不用多想。”
徐鳳年點瞭點頭,蹲下身,拔瞭一根甘草咀嚼起來。
石符繼續說道:“歸根結底,涼莽之爭,涼州關外和流州還有幽州,三座戰場都會各有勝負,但是真正決定我們北涼存亡的地方,其實隻有涼州關外,這個地方輸瞭,北涼也就輸瞭大將軍和王爺兩代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北涼大勢。王爺兵行險著,讓袁統領的一萬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軍奔赴幽州葫蘆口,要一口氣吃掉楊元贊的東線大軍,自然沒有錯,相反出奇制勝。但是用兵一事,從來都應當奇正相和,不能贏在一時一地卻失去大勢。在春秋之中,有過許多這樣的明明將領贏瞭大仗卻害得君王亡國的可笑戰役。西壘壁戰役最終分出勝負之前,外界誰都看好打瞭一連串細碎勝仗的西楚,但是大將軍就是拼著兵力急劇消耗也要完成對西壘壁的圍困,甚至不惜拿幾支兵馬在重要卻不算關鍵的戰場,主動引誘西楚大部精銳去吃掉,就隻為瞭造就西壘壁外圍防禦的那點點縫隙,袁統領大放光彩的妃子墳戰役,就是一個明證。”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石將軍,這一萬騎就交給你瞭,最遲三天,你就要帶著他們去流州馳援青蒼城和龍象軍。”
石符愣在當場,既費解自己為何能夠擔當大任,也疑惑為何不是徐鳳年親自領軍。
徐鳳年吐出嚼爛的草根,沉聲道:“今早得到的消息,虎頭城已經失守,北莽大軍壓境懷陽、柳芽、茯苓三鎮。”
石符臉色大變,震驚道:“虎頭城怎麼可能這麼快失守?!”
徐鳳年轉身望向北方:“董卓這個瘋子,先前每隔幾天就派人挖一條地道去送死,十六條地道,結果死瞭整整五千人,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傢夥根本不是挖瞭十六條地道,而是喪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條!其中十二條都隻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後在不計代價的地面攻城配合下……”
說到這裡,徐鳳年不再說話。
石符喃喃道:“這個瘋子,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徐鳳年轉頭對石符說道:“我馬上要去懷陽關,石符,你從現在起就恢復涼州將軍身份。不但是那一萬騎,之後所有進入涼州境內的陵州騎軍,都交由你統領。”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抱拳道:“末將領命!”
蘇酥從來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過上既有錢又有閑的神仙日子。還記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鎮長大,就隻有遊手好閑的閑,但是到瞭這南詔後,尤其是趙老夫子跟某個白衣男達成盟約,這日子就真正開始滋潤起來瞭。住著據說是屬於昔年南詔皇室的避暑別院,吃著無不求精的山珍海味,連茅廁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爾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門拜訪,身份也都一個比一個嚇人,光是舊南詔的勛貴遺老,蘇酥就見瞭六七個,老夫子身邊也出現越來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個跟老夫子差不多歲數、又喜歡在名字前頭加上什麼尚書什麼侍郎的老頭子,幾乎每個見著他蘇酥,都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蘇酥知道,這些人應該就是聞訊而來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說法,要他蘇酥多聽少說,隻管陪著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淚,若真哭不出來,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詔特產的小雀椒粉末,作勢垂首,伸手抹淚,那麼一擦,想不哭都難。蘇酥嘗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紅腫得兩三天都沒恢復,不過當時倒是效果顯著,反正把那幫西蜀老臣感動得稀裡嘩啦,有個年紀最長的,更是當場哭暈過去。
今日蘇酥被趙老夫子丟到一座名喚“目耕樓”的書樓,也不要他果真讀書怡情,隻需要在藏書樓內做做修身養性的樣子就可以。蘇酥趁著沒人盯梢,坐到高樓欄桿上,身邊站著目盲女琴師薛宋官。在那次兩人差點死在陳芝豹的手上後,蘇酥就不再纏著目盲琴師玩那少俠和魔頭的把戲瞭,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對所謂的江湖有些畏懼瞭。這些日子,薛宋官都幫老夫子做著牽線南詔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幾乎跑遍瞭大半個南詔版圖。蘇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男一女就這麼沉默著。
蘇酥抬起頭,終於緩緩開口道:“以前吧,最喜歡白天做夢,想著自己也許是某個大人物的遺腹子,要不然是個大門大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說不定某一天認祖歸宗,就徹底發達瞭,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國太子,可惜美夢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瞭龍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個太子。虧得老夫子這一年來給我惡補瞭好些富貴人傢的門道,什麼奉帖唐碑、青田黃凍、蕉葉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喜歡值錢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夠值錢瞭吧?瞧著它們,一開始也挺興奮,恨不得睡覺都抱著它們一起睡,越到後來,就越提不起勁瞭。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爛泥裡打滾的窮小子,有天稀裡糊塗娶瞭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是不喜歡,而是明白自己終歸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終歸是要離開的。”
陪著蘇酥、趙定秀一起從北莽來到南詔的年輕琴師,目盲卻心有靈犀,柔聲微笑道:“蘇傢做過西蜀足足兩百年的國主,雖然在你爹手上丟瞭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輔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諾,那麼這份傢業,其實是有機會守得住的。就像陳芝豹所說,以後你雖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碼可以當一個封疆裂土的離陽蜀王,如此一來,也算對得起你們蘇傢的列祖列宗瞭。”
蘇酥嘆息道:“如果不是徐鳳年在北莽找到我們,我怎麼可能會有今天,書本上所說的良禽擇木而棲,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對我這種人來說,道理從來就不在書上,要麼靠拳頭,要麼……”
這位在襁褓中就逃離西蜀皇宮的前朝太子,苦笑瞭一下,伸手指瞭指自己的心口:“要麼就在這裡。我蘇酥,雖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對付,也總在你面前說他的壞話,但你應該清楚,其實我這輩子也就徐鳳年這麼一個朋友。當然,他徐鳳年什麼人啊,天底下兵馬最盛的異姓藩王,堂堂四大宗師之一,還長得那般玉樹臨風,跟人並稱‘北徐南宋’的,還有淵博學問,這麼一號屈指可數的風流人物,未必把我蘇酥當朋友。但我是真把他當朋友,結果呢,到瞭南詔,得瞭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這兒站穩腳跟,就隻差報答人傢的時候,那個面癱的白衣男橫插一腳,老夫子就把徐鳳年的北涼撂在一邊瞭,我也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我心裡頭,真的是過意不去啊。”
薛宋官輕聲道:“你自己也說瞭,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酥狠狠揉瞭揉自己的臉頰,然後雙手捧著臉,含糊不清道:“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一個胸無大志也無真才實學的傢夥,除瞭每天在這裡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麼?”
她猶豫瞭一下,感嘆道:“其實老夫子心裡頭也不好受,經常去跟你的鐵匠叔叔喝酒解悶,有次喝醉瞭,很失態。”
蘇酥放下手,雙手撐在欄桿上,苦笑道:“我從沒有怪過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當爹又當娘把我拉扯大,就沒有我蘇酥瞭,何況老頭子什麼樣的脾氣我還不清楚嗎?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如果不是為瞭我,為瞭那個其實早就沒瞭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會違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點瞭點頭。
蘇酥突然感慨道:“我這麼成天無所事事瞭,有時候都覺得累,那麼你說擔負著三十萬北涼鐵騎生死存亡的徐鳳年也好,那個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蜀王陳芝豹也罷,這些人是真的樂在其中,還是也會覺得累?”
目盲琴師搖頭笑道:“不知道啊。”
蘇酥轉過頭,笑臉燦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瞭,我要是跟新認識的大俠宗師說一句,當年還是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還跟我蹭吃蹭喝過,會不會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當年在北莽,還差一點就在雨巷中殺瞭那位年輕藩王,會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瞭。”
蘇酥笑意醉人:“雖然還是很嫉妒徐鳳年,但世上有種人,不管如何,隻要認識瞭,你都討厭不起來,是吧?”
目盲女琴師笑著沒有說話。
蘇酥小心翼翼問道:“你真的……不喜歡他?說實話,如果我是女子的話,恐怕也會對他念念不忘的。”
她無奈道:“喜歡他做什麼?因為徐鳳年長得玉樹臨風?可我是個瞎子啊。”
蘇酥撓瞭撓頭,總覺得這個理由有哪裡不對。
她趴在欄桿上:“以後我們去中原江湖的話,還是我扮演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你假扮行俠仗義的少俠?”
蘇酥望著遠方,眼神堅毅:“不瞭!我們做神仙眷侶!”
目盲女子破天荒紅瞭臉,扭過頭,輕聲道:“酥酥,我是個瞎子。”
蘇酥低下頭,看著她留給自己的後腦勺,溫柔道:“我知道。”
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歲數也比你大。”
蘇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轉過頭,抬起頭,“望著”蘇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後到瞭佳麗無數的中原江湖,給我發現你多瞅瞭幾眼女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們直接打殺瞭。”
蘇酥悻悻然道:“這個嘛……以前真不知道,不過現在也知道瞭。”
她嫣然一笑:“騙你的。”
蘇酥伸出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額頭:“我雖然不是瞎子,但我眼裡,隻有你。”
北涼後山,兩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鶴坐在一棟簡陋茅屋前,一張小凳子上擱瞭些下酒菜,然後又有一位老人如約而至,手裡拎瞭兩壇在清涼山王府地窖裡珍藏多年的綠蟻酒。這位老人面白無須,無論是走路姿態還是說話嗓音,都透著一股陰氣。米邛和彭鶴作為見慣風雨的北涼名士,對此心知肚明,熟識之後也從不揭破。這位姓趙的老人是位宦官,至於為何會從大內深宮來到清涼山養老,米邛、彭鶴更沒有探究的興趣。起先兩位名士對名叫趙思苦的老人沒什麼好感,隻不過在年邁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後山給他們搭把手後,加上趙思苦比起尋常大手大腳的匠人,年紀雖大,但是手腳伶俐,言談風雅不遜清流士子,尤其辦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齡相仿,也就成瞭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鶴笑著招呼趙思苦坐下,三個年齡加在一起快有兩百歲的老人圍凳而坐。兩個還來不及換上衣衫的北涼書法大傢猶然滿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瞭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氣,臉色都有些陰鬱。趙思苦作為在離陽皇宮當過一手執掌印綬監的資深大宦官,如今雖然脫去瞭在皇宮中那件仍是極為紮眼的大紅蟒袍,但察言觀色的功夫依舊老辣。隻不過趙思苦也不說什麼,小抿瞭一口酒,挑瞭個相對雲淡風輕的話題作為開場白:“咱傢剛從青鹿洞書院那邊回來,黃裳黃山主托咱傢跟兩位老友要幾幅字帖,咱傢也不敢胡亂應承下來,隻說把話帶到。”
米邛搖頭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寫字帖的閑情逸致,這事兒,可能要讓趙老哥和黃山主失望瞭。”
趙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兩人,此時舉杯的手腕都還在顫抖,勞心勞力不過如此,於是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黃山主事先也說瞭,這事不著急,他能等,等個幾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鶴笑道:“隻要王爺打跑瞭北莽蠻子,別說三四幅字貼,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給黃裳的青鹿洞書院親自送去。不過趙老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就醜話說在前頭瞭。我和米老兒可是聽說瞭,好些書院裡的外地士子不是個東西,對咱們北涼軍政指手畫腳,總覺著他們來瞭清涼山王府或是去瞭懷陽關都護府,就能力挽狂瀾。這幫小兔崽子,也不嫌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因為咱們王爺好說話,就能得寸進尺瞭,那黃裳也不管管?”
趙思苦畢竟是在皇宮裡頭耳濡目染的大太監,並沒有一味附和義憤填膺的彭鶴,搖頭道:“這事兒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瞭,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涼士子比起一開始到北涼那會兒,也改變瞭許多,偶爾依舊會有書生意氣不知輕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為瞭北涼好,好些一開始抱著樹挪死人挪活心態、奔著北涼官場前程來的年輕人,也都不知不覺以北涼人自居,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經當著徐鳳年的面砸過珍愛的硯臺的米邛,嗯瞭一聲:“讀書種子讀書種子,這些年輕人,算是真正在北涼紮根發芽瞭,遲早有一天,咱們北涼也會有一棵棵足以讓中原讀書人仰視的參天大樹,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鶴舉起杯,停頓瞭一下,忍不住唏噓道:“怕就怕咱們幾個老傢夥等不到那天。”
更為性情中人的米邛憤憤道:“去瞭京城國子監的姚白峰不去說,道德學問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的確當得碩儒稱呼,哪怕離開瞭北涼,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傢能夠在朝廷那邊風生水起。可這嚴傑溪就真不是個東西瞭,靠著攀龍附鳳,當上瞭殿閣大學士,就忘本瞭!據說有望成為下一次會試的副總裁官之一後,就放出話來,要減少咱們北涼有資格進京赴考的錄取名額,從往年雷打不動的四十人一口氣切掉半數,隻許二十人參與會試!虧得當年還給這個老東西寫過好些字帖壽聯,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瞭!”
彭鶴冷笑道:“嚴烏龜這還不是為瞭避嫌,咱們扳手指頭算一算,老一輩的姚大傢,年輕一輩的陳望和孫寅,哪個不是在廟堂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便是那個以禮部侍郎同樣擔任副總裁官的晉蘭亭,一樣是從我們北涼出去的,說不定這次減少北涼會試名額,就是嚴傑溪和晉蘭亭這一老一小兩個東西,碰頭躲著合計出來的陰險勾當。”
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傢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削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擁入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瞭,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傢,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墻裡開花墻外香嘛。”
彭鶴愣瞭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瞭!”
米邛更是直截瞭當道:“要我是王爺,就幹脆攔下這些讀書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陽官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傢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瞭。”
米邛點瞭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瞭,校尉褚汗青死瞭,校尉馬蒺藜死瞭,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瞭。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瞭那麼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捶瞭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傢夥,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的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傢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瞭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