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傢一千四百鐵甲,如洪水湧至欽天監大門口,森嚴結陣如拒馬!
事實上鐵甲之前,不過一人而已。
一千四百特意換成重步甲的精銳甲士,除瞭李守郭、李長安兩位將領,全部都在欽天監大門之內,無一人踏出大門。
披上這種重達五十斤的大型札甲,等於步卒摒棄瞭一切靈活機動性,原本應該出現在以步阻騎的特殊戰場上,憑借單具甲胄的先天重量,輔以密集陣形凝聚成勢,來對抗騎軍沖鋒的沖擊力。但是如果一支軍伍,隻裝備有重甲大盾輔以長槍強弩的步卒方陣,無論他們何等穩如山嶽,往往因為過於沉重的負重,即便成功阻滯瞭騎軍的沖撞,也無法追擊已經大潰敗的騎兵,隻能守成,斷然無法擴大戰果。
隻不過在今天的古怪戰場上,一千四百人違反常理的裝備,卻沒有人感到荒謬,甚至絕大多數陣中士卒,都恨不得自己能夠再穿上一套長久披掛後足以窒息的札甲。
一百名刑部歷年來從離陽江湖中精心篩選招安的銅魚袋高手,分作兩撥,站在步陣兩翼,站位極有講究,略微分散盡量擠壓欽天監場地的同時,又能夠相互呼應,以防敵人繞陣入門。
欽天監外那條寬闊街道的兩側盡頭,步騎皆至。
三百名懸佩鞘繡金紋的禦林軍,率先離開騎軍,快步如飛,貼著墻根直奔欽天監而來,擋在瞭一千四百步卒身前。
一千兩百名緊急從京畿北軍抽調出來的騎軍,氣勢雄壯,遠比京畿西軍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的西壘營,要更加符合虎狼之師的稱號,人馬俱甲!
他們沒有急於展開沖鋒,在街道兩端安靜停馬,虎視眈眈!
先前不曾露面時,戰馬鐵蹄整齊砸在街道地面的聲響,如同雷鳴,這已經顯示出一部分這支騎軍撕裂敵陣的恐怖戰力。
這支從來不曾出現在京城視線的神秘騎軍,是由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用大半輩子心血、耗費巨資親手打造出來的精銳鐵騎,駐地和兵力從不記錄在兵部檔案,而離陽戶部也完全不用承擔這支騎軍的兵餉,二十年來,一向是直接從趙室皇庫調撥軍餉,以此來支撐維持騎軍運轉的驚人費用。
歷來隻有老兵部尚書顧劍棠才有資格接觸到內幕,等到陳芝豹和盧白頡短暫接管兵部,已經無法瞭解太多細節,隻能大致知道這支騎軍的數目增長態勢,從最初的三百騎逐漸增長到五百騎、八百騎。在陳芝豹卸任尚書封王就藩前始終停留在一千騎的規模,在盧白頡被貶謫廣陵道擔任節度使的時候,隻能從其他途徑揣測到這支騎軍出現人數暴增的跡象,因為當今天子登基後,尤其是北涼大破北莽的詳細方略逐漸被拼湊齊全,兵部和戶部都出現瞭不合法度的秘密調配。兵部挑人挑馬挑甲,戶部即便勒緊褲腰帶也得給出一筆數目巨大的銀子,連哭窮都不敢,而且必須在賬上幹幹凈凈,要連那些不涉及具體事務的戶部郎中都看不出端倪。
不過就算是當過一任兵部尚書的盧白頡,也不知道這支騎軍除瞭銳不可當的驚人戰力,對於離陽趙室三任皇帝都有著極為特殊的重大意義。二十五年中,騎軍之前隻有三次秘密入京。一次是奠定離陽正統地位的高祖皇帝親自頒佈密令,楊太歲和柳蒿師兩人親自領軍入城。第二次是高祖皇帝奪得天下分封功臣之際。最後一次,則是先帝趙惇成功穿上龍袍的那一晚,由半寸舌元本溪領軍長驅直入太安城,圍住瞭當時仍是皇子的趙衡府邸!
所以說,這根本就是離陽王朝的一支扶龍之軍。
九九館老板娘環顧四周,不知為何有些笑容淒涼,喃喃道:“荀平,這就是你當年想要打造的離陽軍威嗎?”
她搖瞭搖頭,收斂瞭思緒,轉頭對趙雉嘲諷道:“怎麼,還不走?留在這裡好用你的太後身份牽扯徐鳳年,讓他不敢放開手腳大開殺戒?”
趙雉神情復雜,淒苦,痛恨,畏懼,最終一聲嘆息,自嘲道:“很久以前,你就隻是吳素的朋友,雖然我們認識更早。現在,你也隻把吳素的兒子當作晚輩,我的兩個兒子,趙篆也好,趙武也罷,你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老板娘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厲聲道:“爭,你趙雉爭瞭一輩子!到今天還是這副德行,什麼都要爭!徐驍風頭掩蓋趙惇,你有怨氣!吳素名動京華,你不服氣!如今徐鳳年和趙篆兩個年輕人堂堂正正,靠各自傢底和本事來掰手腕,你摻和什麼?!你又能摻和什麼?”
趙雉臉上有些罕見的哀傷和頹廢,撇頭看瞭一眼欽天監,輕聲道:“吳素、徐驍都死瞭,我男人一樣死瞭,兒子也當上瞭皇帝,我又有什麼好爭的?但是你不清楚欽天監對趙傢意味著什麼。刀甲氣練華殺光瞭欽天監煉氣士,已經影響瞭離陽趙室的一些氣數,如果徐鳳年今天執意殺人,破掉龍虎山歷代天師建造的大陣,讓上代張傢聖人衍聖公親自恭送入京的東西被毀,你知道這將是一場何等巨大的浩劫嗎?你肯定不知道,北莽女帝為何百萬大軍連北涼道關外都沒打破,死瞭三十多萬人,仍是沒有立即剝奪南院大王董卓的主帥身份,就是在等大勝之後的北涼看到再打一場大勝仗的希望,要徐鳳年進京討要漕運糧草,在此期間來到欽天監翻那筆舊賬,好壞瞭離陽的根基。所以現在盯著欽天監的人,有那個老婦人和北莽太平令,有西楚曹長卿,有南疆燕剌王趙炳,還有兩遼顧劍棠,當然更別說此時此刻,就站在欽天監裡的謝先生和蜀王。”
趙雉感嘆道:“一座欽天監,真的隻是徐鳳年和三千甲士的生死嗎?北涼鐵騎,西楚叛軍,南疆大軍,兩遼邊軍,都已經被牽涉其中,一不小心,北莽百萬大軍就會把馬蹄狠狠踩在我們中原的版圖上,就算他們最終被打退,被趕回大漠和草原,但是我們離陽要死多少人?”
老板娘故意流露出一臉驚嚇惶恐,捂住心口:“嚇死老娘瞭。”
陳漁嘴角微微翹起,傾國傾城。
老板娘突然大步走向趙雉,舉起手就要狠狠甩下一個耳光。
趙雉紋絲不動,眼神冰冷。
老板娘笑著收回手:“算瞭,怕臟瞭老娘的手。老娘九九館做的雖然是小本買賣,但好歹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幹幹凈凈的。至於你們這些大人物摻和的軍國大事,是怎麼個烏煙瘴氣,是如何憂國憂民,我關心個屁!反正我隻知道一件事,有吳素的兒子在,隻要他徐鳳年活著一天,不管他是在太安城還是北涼,也不管他是今天死在欽天監,還是將來死在關外沙場,終歸讓我覺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因為讓我覺得這天底下,不是隻有我的男人是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傻子,還有徐傢父子,徐驍,徐鳳年!”
老板娘走向馬車,陳漁緊隨其後。
老板娘在車廂坐下後,看著彎腰進入的陳漁,打趣道:“現在後悔瞭沒?”
陳漁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笑盈盈的,望著老板娘,沒有說話。
老板娘納悶道:“如果說當年他隻是個狼狽不堪的登徒子,你看不上眼就算瞭,怎麼如今仍是不動心?”
陳漁猶豫瞭一下,臉色古怪,終於說道:“當年,他隻是想著把我搶回北涼,給他弟弟徐龍象當媳婦啊。洪姨,你認為我能答應嗎?”
老板娘忍瞭半天,捧腹大笑起來,擦瞭擦眼角眼淚:“這小子,比年輕時候的徐驍還王八蛋!”
趙雉也回到車廂,看向神色淒涼的女兒——隋珠公主趙風雅。
趙風雅低頭道:“四哥都答應我不嫁給陳芝豹瞭。”
趙雉怒道:“我不答應!”
一騎拼瞭命疾馳而來,從街道盡頭的鐵騎邊緣一沖而過,直奔徐鳳年。
徐鳳年距離欽天監大門不過二十步,看到這個翻身落馬的年輕人後,嘆瞭口氣。
翰林院黃門郎、當今皇後的弟弟嚴池集滿臉汗水和淚水,站在徐鳳年身前,哽咽道:“年哥兒,不要再向前走瞭,陛下說北涼可以開禁漕運三百萬石,但是今天三千甲士每死一人,就克扣一千石。”
徐鳳年柔聲道:“回去跟孔武癡說一聲,還是兄弟。”
嚴池集突然死死抓住徐鳳年的袖子,淚流滿面道:“年哥兒,別去,就當我求你瞭!”
徐鳳年輕聲道:“放心,我不會死的,而且不管我殺多少人,三百萬石漕運,離陽一石也不敢少。”
然後徐鳳年輕輕抖袖,掙脫開嚴池集的束縛,笑罵道:“趕緊滾蛋。你要是留在這裡,我會分心。”
嚴池集天人交戰,一咬牙,不再廢話,猛然轉身,再度上馬。
這個年輕人沒有轉頭,隻是高高舉起手,伸出一根大拇指。
徐鳳年望向欽天監,懸佩在腰間左側的那柄舊涼刀,左手輕輕按住刀柄。
一名臉色發白的銅魚袋首領走出陣五六步,高聲道:“來者止步!立即退出欽天監大門外五十步!”
下一刻,這名刑部供奉整個人高高飛起,如斷線風箏一般,重重跌入大門內的步軍方陣。
徐鳳年不知何時站在瞭他剛才所站的位置。
北涼,可戰可死,不可退!
面對北莽百萬大軍尚且如此,何況你趙傢三千甲?!
三百名禦林軍侍衛同時按住刀柄,哪怕先前刑部高手被年輕藩王一招擊退,擺出瞭要硬闖欽天監的架勢,但是這三百披輕甲佩金刀的趙室精銳,仍然沒有立即抽刀殺敵。
這當然並不意味著禦林軍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更不是禦林軍脾氣有多好,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站在門口,身負密旨的三百禦林軍,早就沖上去大開殺戒瞭。
但是,眼前不知為何沒有身穿藩王蟒袍的年輕人,畢竟是手握三十萬西北鐵騎的大將軍徐驍之子,更是與曹長卿、鄧太阿齊名的武道大宗師,僅論江湖聲勢,恐怕還要超出其餘兩位陸地神仙一籌。
誰先抽刀誰先死,道理就這麼簡單。
刑部供奉給人打飛瞭,禦林軍副統領隻好硬著頭皮頂上位置,這名身形魁梧的大內絕頂高手,腰間懸佩著一把“永徽天字號”禦制刀。
禦林軍侍衛副統領深呼吸一口氣,口氣不再像先前刑部倒黴蛋那樣死板僵硬,沉聲道:“北涼王,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按刀而立的徐鳳年默不作聲,沒有抽出那柄鑄造極早的普通老式涼刀,而是輕輕叩指一彈刀柄,如同北涼鼓響。
能夠當上離陽趙室的禦林軍副統領,自然不會是貪生怕死之輩,這名魁梧男子灑然一笑,有瞭幾分既食君王之祿便為君王慷慨赴死的意氣,大概是心知必死,沒有往年在皇宮天子身側當差的古板,看著眼前這個西北藩王,爽朗笑道:“舊東越鄉野武夫楊東坪,十二年前入京擔任禦林軍侍衛,算來已經遠離江湖十二年,此生最後一戰,能夠跟北涼王交手,不枉此生!”
說完遺言,楊東坪抽出那把不知自己戰死後會交給誰的永徽天字十七號禦刀,大聲道:“迎敵!”
三百柄祥符大業刀,整齊出鞘。
楊東坪率先持刀前沖,怒吼道:“隨我退敵!”
一瞬間,連同楊東坪在內的二十名禦林軍先後撲殺而來。
除瞭維持欽天監正面大門外的陣形厚度,一百名禦林軍侍衛沒有挪步,其餘侍衛都向北涼王和楊東坪那座戰場的左右兩翼掠去,顯然不但要阻擋年輕藩王的前行之路,連退路也要攔截。
兩百餘禦林軍侍衛身法極快,一時間欽天監大門外如同一群蝴蝶絢爛飛舞,讓結陣位於大門內的李傢甲士都感到眼花繚亂,更有一陣寒意透骨。捫心自問,在這種氣勢凌厲的圍殺中,尋常高手當真能僥幸存活下來?
身先士卒的楊東坪每一步都在街面上發出沉悶震動,他不敢躍起當頭劈下,面對北涼王這種自己與之實力懸殊的大宗師,空當太多,註定是一招斃命的下場。哪怕是頗為自負的一品金剛境,楊東坪也僅是挑選瞭最為保守的招式,刀作劍用,刀尖直刺北涼王胸口,且這一刀並未使出全力,留下三四分氣機以備後路,萬一不敵,拼著受傷也要逃出生天,絕不能讓北涼王一招得手。雖然楊東坪遠離中原江湖十多年,名聲不顯,但是他在珍藏有無數武學秘籍的皇宮大內一日不敢懈怠,武道一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天賦根骨都算出眾的楊東坪,在這十多年中更是耐住寂寞,並不在意指玄高手的虛名,而是把金剛境界修為鍛煉得無比堅實,眼下這一刀,融會貫通瞭數種不傳世的絕學,又曾經接受過前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的指點,這一刀幾乎達到返璞歸真的大成境界,沒有任何多餘的磅礴氣勢,樸實無華,氣息內斂。
楊東坪即便不敢絲毫輕視當今天下的新宗師,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多年沒有與頂尖宗師生死相向,一旦遇上瞭北涼王這個級數的人物,些許的紕漏,足以致命。
楊東坪的本意是一刀無法建功,見機不妙就要爭取跟北涼王錯身而過,要不然就當場撤退,有身後禦林軍侍衛補位,幫忙拖延戰況,自己終歸還會有一線生機,到時候繼續再戰便是。
可惜楊東坪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死在瞭沒有高估自己,卻嚴重低估對手這件事上。
那個身穿縞素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出手阻攔的企圖,任由那把削鐵如泥的永徽十七號禦刀直刺胸口。
當時的取舍之間,生死一線,以為有機可乘的楊東坪五指間猛然氣機暴漲,再不蓄力,禦刀護手中的三條玉龍頓時鏗鏘龍鳴。
當刀尖堪堪觸及年輕人心口麻佈然後便能順勢一刀透體時,突然從刀身傳回一陣巨大勁道,手中刀如撞山嶽,仿佛以卵擊石。
楊東坪已經果斷到立即放棄這把珍貴非凡的永徽禦制刀,但是北涼王在他剛剛松手之際,已經一掌伸出,楊東坪整個人就像是遭受瞭攻城錘的劇烈一撞,以至於身子還在略微前沖,但是整個胸口瞬間都凹陷下去,而後背則同時凸出一大塊。
一品金剛境楊東坪,禦林軍侍衛副統領,當場死絕。
楊東坪的屍體倒飛出去,又撞在一名伺機向前撲殺年輕藩王的侍衛身上,無與倫比的沖勁,在來不及躲閃的後者胸口,炸出瞭一大片肆意飛濺的血花。
身後有侍衛試圖伸手攔下身負“重傷”的同僚,卻聽咔嚓一聲,手臂炸裂,根本不給他後悔的機會,倒退勢頭毫無衰竭跡象的兩人狠狠撞在瞭他身上。
然後便是三具屍體一同倒飛出去,在地面上滑行,屍體在一百位結陣不動如山的禦林軍之前緩緩停下,地面之上,流淌出一條猩紅血跡。
死人已死,活著的人,觸目驚心。
楊東坪被一掌擊殺後,那把本該在戰後傳給下一位禦林軍副統領的永徽天字刀脫手而出,徐鳳年輕描淡寫隨手一揮,那把高高拋起的出鞘禦刀略作停頓,然後如被陸地劍仙駕馭飛劍。禦刀先是一刀抹過一名禦林軍侍衛的脖子,下一瞬間,就穿透瞭身側同僚的肩頭,左肩進右肩出,附近一個舉刀高高躍起的侍衛,更是被一刀攔腰砍斷。
禦刀在徐鳳年四周回旋出一個大圓弧。
這撥禦林軍畢竟是數得著的大內高手,在永徽十七號那條圓弧的運轉軌跡上,不乏侍衛出刀或保命或攔截,但是無一例外,隻要出刀,暫時無主的永徽十七號都毫發無損,但是其他侍衛手中的祥符大業刀都當場崩裂。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永徽十七號開始畫出范圍更大的第二個圓弧。
與此同時,在徐鳳年身邊第一大圓內,所有來不及出刀便戰死的禦林軍侍衛的佩刀,也開始離開地面,飛入空中,加入那條圓弧軌跡。
第二條更加遠離徐鳳年身影的弧線上,不斷傳出大業刀炸裂崩斷的刺耳聲響,不斷有屍體倒地。
還活著的一百六十多名禦林軍侍衛,被迫站在瞭圓弧之外,看似是層層包圍住瞭那個還未真正出刀的北涼王,其實是連年輕藩王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而已。
當徐鳳年開始抬腳前行,那條快步可見卻有跡可循的弧線,驟然間出現一陣漣漪變化,偶爾會跳脫離開弧線,抹殺某個侍衛後才繼續返回弧線軌跡。
二十多名措手不及的侍衛立即斃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一起破陣”後,在圓外的禦林軍侍衛舍生忘死地開始向那條弧線劈刀。
一個呼吸,常人恐怕自己都不會察覺,而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尋常武夫,一口氣機,依舊不過如同雨珠滴落屋簷,觸地即消,但是武道大宗師,氣機綿長如江河,從親手制定劃分武夫一品四境界的人間天人高樹露起,很早就有體內剎那流轉八百裡的說法傳世。
實力相近的高手對敵,很大程度上就是那“一氣之爭”,誰氣息更長,往往就能立於不敗之地,誰換氣時間更短,便能夠更快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而我生你死。
剩下的禦林軍不管如何,發現自己都不能再讓年輕藩王繼續舒服地“一氣呵成”。
徐鳳年繼續前行,沒有理會禦林軍侍衛的傾力破陣,轉頭望瞭一眼手持剎那槍的徐偃兵,後者笑著點瞭點頭。
徐偃兵這次隨行,不是幫忙殺人,甚至都不是幫著徐鳳年阻擋街道兩頭的鐵甲重騎軍,這些人,都會交由在下馬嵬驛館躋身一種嶄新境界的徐鳳年自己解決,而是在徐鳳年走入欽天監之前,牽扯住兩個人和兩座陣。
徐鳳年今年今日身處太安城,就像他年他日王仙芝站在武帝城!
這種心境與武道修為高低有關系,但同時關系又不大。
但是有無這種心境對修為的影響,先前徐鳳年在下馬嵬最後關頭真正做到名副其實的一人戰兩人,已經說明一切。
當時,曹長卿、洛陽、吳見、軒轅青鋒等人,是有心為之;鄧太阿、陳芝豹、於新郎、柴青山等人,則是無意而為之。
空曠的大街之上,徐偃兵輕吸一口氣,手中槍桿大震。
這位在離陽王朝和中原江湖都一直被嚴重忽視的男人,一個旁人幾乎從未聽說走出過北涼轄境、也無太多顯赫對敵戰績的中年武夫,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通天臺:“陳芝豹,謝觀應,誰先來?還是一起來?!”
通天臺內,謝觀應無奈道:“咱們兩個,能打的,你不願意出手,能跑的,我暫時又不能跑,怎麼辦?頭疼啊。”
陳芝豹淡然道:“欽天監內兩座大陣,龍虎山那座用來禁錮徐偃兵不就行瞭。”
謝觀應嘆息一聲:“雖說春秋各國大小六十餘方玉璽皆在,有沒有衍聖公親自坐鎮,影響並不大,但是如果沒有龍虎山大陣先去消減徐鳳年實力,效果實在是天壤之別。最重要的是你又不願意出手……”
陳芝豹打斷這位野心勃勃的讀書人的言語:“你應該清楚,徐鳳年來這裡,是在做一件我原本將來也會做的事情,我隻是站在這裡,就已經很給你面子瞭。你想要借機讓離陽、北涼氣數玉石俱焚,那就憑你的本事去做。”
謝觀應自嘲道:“知道瞭知道瞭,咱們合作,都是在與虎謀皮嘛,我謝觀應心裡有數。”
這個時候,做瞭二十年北地煉氣士領袖的晉心安突然跑入通天臺,臉色惶惶不安。
謝觀應皺瞭皺眉頭,袖中手指快速掐動,自言自語道:“衍聖公突然離京,並不奇怪,但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大的變數?”
晉心安臉色灰白,慘然道:“謝先生,我剛剛親自去瞭一趟璽庫,才發現衍聖公不知何時取走瞭中央那方象征儒傢氣運的大璽。”
謝觀應先是錯愕,繼而大笑,大袖抖動,舉目眺望南方,意氣風發道:“衍聖公啊衍聖公,你當真以為如此大逆不道行事,就能阻擋我謝觀應瞭嗎?弄巧成拙罷瞭!你們這些死讀書、讀死書的讀書人啊!”
驛路,一輛從北往南的簡陋馬車上,中年儒士和一名小書童坐在車廂內。
小書童看著破天荒坐立不安的先生,實在想不通天底下會有什麼事情能夠讓自己的先生都感到心神不寧,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先生,怎麼瞭?”
不等先生給出答案,小書童靈機一動,覺得自己找到答案瞭,咧嘴笑道:“先生該不會是到瞭京城水土不服,吃壞肚子瞭吧?”
中年儒士膝蓋上放著一個雕工古樸的小木盒,聽到孩子的打趣後,依然不動聲色。
小書童憂心忡忡,苦著臉問道:“先生,是在憂心天下大事嗎?我能為先生分憂嗎?”
很快小書童就重重嘆氣道:“肯定不能的,我如今連功名都沒有呢。”
中年儒士微笑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無能力是其次,有無道義在心,要先於能力。”
小書童臉色還是不見好轉:“跟著先生讀瞭那麼多聖賢書,這些道理自然是知道的。”
儒士笑道:“這次你非要陪著我進京,說到底還不是想著偷懶功課?給先生讀書!”
小書童哦瞭一聲,開始大聲誦讀先生用畢生心血總結出來的傢訓十則。
先生的傢訓,即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傢訓”。
車廂內外,書聲瑯瑯。
中年儒士開始閉目凝神,讀書人,聽著讀書聲。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吾日三省吾身……”
當小書童讀到十則最後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時候,中年儒士跟著默念瞭一句,然後突然睜開眼睛,拍瞭拍小書童的肩膀,眼神堅毅,緩緩道:“正因為任重道遠,我輩讀書人,才更要記住一件事:士不可不弘毅!”
小書童不明就裡,使勁點瞭點頭。
正是當代衍聖公的中年儒士,笑著打開盒子。
空的。
衍聖公輕聲道:“徐鳳年,有你北涼死戰在前,我中原自當弘毅在後!”
本朝北地煉氣士第一人晉心安站在謝觀應和陳芝豹身側,俯瞰欽天監大門外的場景,看著那個年輕藩王身陷戰陣依舊極力壓抑的氣勢,突然有些感慨:何苦來哉?既然你都已經殺到欽天監,為何不肯放手一搏?
晉心安作為白衣扶龍之人和趙勾頭目,這位明面上的監副大人,知道許多京城卿相都不瞭解的內幕。比如兩座大陣的存在,才是真正抗衡王仙芝、曹長卿之流頂尖武夫的中流砥柱。北莽西京曾有大缸藏蛟龍,可借機尋覓種種人間異象,欽天監的手段一樣不差,甚至猶有過之。晉心安更知道這次為瞭針對姓徐的年輕人,可謂不擇手段。在謝先生的謀劃中,選中三百禦林軍並非純粹倚重這些侍衛的戰力,而是他們與離陽趙室氣數的休戚相關,尤其是說服當今天子讓馬祿瑯調教出來的一千兩百重騎緊急入京,更是希望以此損耗徐鳳年的自身氣數。
晉心安作為首屈一指的望氣宗師,知曉氣數氣運之事,看似虛無縹緲,其實簡而言之,就是人心所向,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相反,就是不再奉天承運,就是運去英雄不自由,萬事皆休。所以謝先生真正的心狠手辣,不僅僅是漠視三千鐵甲的生死,而是要讓北涼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數,讓徐鳳年親手打散。當時祁嘉節牽動的赴涼一劍,沒有做到讓徐鳳年動用北涼氣數,年輕藩王拼瞭性命也要讓那萬裡一劍不入幽州,謝先生這一次正是再度逼迫徐鳳年做出艱難抉擇:是意氣用事,闖入欽天監,不計後果也要力扛兩座大陣;還是給處於離陽、北莽夾縫中的北涼,留下一絲逐鹿中原的懸念?
現在看來,比起當初祁嘉節一人一劍先後入涼,徐鳳年心境有所轉變,不再束手束腳、有所顧忌瞭。
雖說站在年輕藩王的敵對陣營,但當晉心安看到門口那一幕時,仍是不得不感到由衷佩服,以這個年輕人領銜的離陽新江湖,李玉斧、齊仙俠、軒轅青鋒,一個個都實在是太讓人刮目相看瞭。
欽天監門外,昨日鄧太阿才在太安城內顯露出一手剎那間千人千劍的壯觀手筆,今天徐鳳年就現學現用。隻見站在門外的一百禦林軍侍衛,每人身前都出現瞭一位強行借走大業刀的年輕藩王,一百禦林軍幾乎都被一招破甲擊退,紛紛倒撞在外墻之上,整面厚重墻壁轟然作響,搖搖欲墜。如有體魄彪悍的侍衛不願退縮,試圖誓死奪回禦刀繼續攔路,很快就被一刀捅入身體,連人帶刀釘入墻壁。
楊東坪帶來的三百禦林軍,此時隻有不到百人活著,楊東坪更是第一個戰死。
而那兩輛馬車才剛剛到達街道盡頭的拐角,才剛剛與終於展開沖鋒的重騎擦肩而過。
一輛馬車上,陳漁掀起簾子,透過縫隙看到這支鐵騎最後頭,還有許多正在輜重輔兵幫忙下披甲上馬的高大騎卒,除此之外,還有數百匹不曾被人騎乘的閑散戰馬。
陳漁驚訝道:“我還以為這支兵馬就是以披甲騎軍姿態進入太安城的呢。”
九九館老板娘忍不住笑道:“傻閨女,這可是春秋戰事中都沒出現過幾次的重騎軍,他們在行軍途中,是絕不會披甲的。臨敵陷陣之前,所騎乘的戰馬,也一定是輔馬。否則人馬俱甲,時間一久,騎卒和戰馬都吃不消,別說到瞭戰場上摧枯拉朽、發揮出一錘定音的關鍵作用,恐怕還沒怎麼沖刺,就已經自己把自己累趴下瞭。臨陣掛甲,是重騎軍的規矩,隻有這樣,才有足夠的體力撕裂敵方最密集、最重要的陣形,但即便如此珍惜戰馬腳力,在戰場上,能夠在保持陣形齊整的前提下展開兩次長途來回沖鋒,就很瞭不起瞭。至於說把一支千人重騎軍玩出迂回的花樣,那根本就是演義小說,當不得真。”
陳漁戀戀不舍收回視線,放下簾子,感嘆道:“洪姨,原來是這樣啊,我以前還覺得鐵騎鐵騎,就是說他們能夠一路披甲奔襲千裡。”
老板娘眼神恍惚,輕聲道:“真正的鐵騎是如何驍勇,得去瞭北涼親眼看過瞭他們的廝殺,才能知道,我其實也就是當年聽我男人隨口說的,不過那時候徐驍就借著酒勁,拍胸脯說過一些豪氣幹雲的言語,說他這輩子總有一天會領著十多萬的精銳騎軍,打得一百萬北莽蠻子當縮頭烏龜,連傢門口都不敢出。當年我男人荀平和徐驍,一個囊中羞澀的窮書生,一個還要看兵部臉色的大老粗,竟然能喝到一塊兒去,還能吹牛皮不打草稿,已經夠奇怪的瞭。我和吳素兩個女人,每次看著他們在酒桌上擺出天下英雄舍我其誰的臭屁模樣,其實都挺無奈的。”
謝觀應突然打趣道:“真不跟徐偃兵打一架?還是說等你們分別熬到走出那一步和半步,才來一場類似徐鳳年和王仙芝的生死一戰?不過我先把話說前頭,這樣的機會未必有,對你對他都一樣。”
陳芝豹探出手,一抹光華猛然間從天而降,落在通天臺之上。
陳芝豹握住那桿梅子酒,輕輕拔出,身影一閃而逝。
晉心安饒是一舉躋身瞭大天象境界,在那桿長槍落地之際,仍是不由自主向後退瞭退。那一刻,煉氣士宗師明白瞭一個道理:他晉心安的境界,在徐鳳年、陳芝豹、徐偃兵等人眼中,也許如同螻蟻雜耍。
謝觀應轉頭對晉心安拋出一個凌厲眼神,後者穩瞭穩心緒,點點頭,白衣一掠下樓。
欽天監一座隱蔽閣樓內,離陽王朝的北方羽衣卿相、身穿紫金道袍的大真人吳靈素在晉心安入樓後,兩人一起正瞭正衣襟,分別從兩位守樓多年的古稀道人手中接過一炷香,走向一張紫檀大料雕成的幾案。案上擺放有一尊仙氣裊裊的古樸香爐,爐中常年插有稚童手臂粗細的一炷大香,這炷香的香火,一日不可斷。晉心安來此之前,不但穿上瞭欽天監監副官服,還借來瞭監正腰牌懸掛在腰間,而吳靈素更是興師動眾帶上瞭朝廷頒佈給他的金敕,敕文上蓋有“皇帝三璽”和“天子三璽”總計六大璽中專門用作祭祀天地百神的“天子之璽”朱紅印文。
晉心安和吳靈素畢恭畢敬將手中香插在香爐左右兩側。
兩人一起出聲。
晉心安雙手疊放,平視前方,沉聲說道:“替天行道。”
吳靈素視線低斂,作揖道:“以鎮四夷。”
香爐之後的墻壁上,籠罩在層層煙霧之中。
依稀可見懸掛有一幅幅與真人等高的莊嚴畫像。
隨著晉心安和吳靈素各自說完四字,濃鬱煙霧逐漸消散,那些原本不顯山不露水的畫像開始露出真容。
不是真人不露相。
墻上所掛畫像,正是龍虎山天師府歷代飛升大真人。
晉心安神情復雜,先前謝觀應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莫問世間有無神,古今多少上升人。那麼眼前這些畫像所繪真人,便是真正的飛升人啊,或騎龍,或乘鶴,或扶鸞。
世人隻知龍虎山天師與離陽趙室同姓,但是其中淵源之深,可以追溯到離陽的開國皇帝。
因為武當山,出身天潢貴胄的趙黃巢甚至不得不在龍虎山隱姓埋名,修孤隱,在地肺山豢養惡龍,以此牽制西北玄武。
香爐中原本火光微淡的三炷香,瞬間綻放出三朵絢爛火苗,尤其是正中那炷香,以肉眼可見的飛快速度燃燒殆盡。
當香燒完,墻上那一幅幅掛像無風自動,樓內如同響起一陣翻書聲。
懸在左右兩端的兩幅嶄新畫像最先出現搖晃,也最早出現異象,畫像外的三寸空中,出現玄妙漣漪的“水花鏡面”。
兩位身穿黃紫道袍的真人破鏡而出,身影虛幻,從畫像和鏡面中走出,飄落在地,走向樓外。
一位位仙風道骨的大真人陸續落在地面,紛紛向門外飄逸走出。
有仙人負古劍,有仙人手持紫金寶冊,有仙人手捧拂塵,甚至最後出現的三位仙人中,其中一位騎著祥瑞白鹿,慷慨而歌。
在白鹿仙人之後,兩位仙人並肩出現。一位面容清奇,頭頂蓮花冠,著大袖鶴氅羽衣,不同於先前諸位仙人的出場,無論是氣韻還是眼神,都有幾絲“天地憐我,我憐眾生”的人情味;與之同行的另外一位仙人,則極為年輕,三十左右的容貌,眉宇間盡是殺伐氣,他落地後隨手一抬,便將數百年來始終供奉在樓內的一柄符劍“鬱壘”握在手中,掂量瞭一下,嘴角翹起。
晉心安保持雙手疊放的恭謹姿勢,目不斜視。
離陽朝野上下都公認是撞大運而竊據高位的吳靈素戰戰兢兢,早已大汗淋漓。
一位位天上仙人出現在瞭凡間的欽天監,絕大多數就那麼直接“穿過”瞭李傢甲士的步軍大陣,來到欽天監大門口。除瞭兩名甲士突然先是眼神渙散,然後渾身驟然散發出紫金光芒,變得眼眸金黃、氣勢雄渾外,其餘仙人都在門口依次排開,所站位置與樓內掛像如出一轍,絲毫不差。
頂替瞭三百禦林軍侍衛的仙人神態各異,右側一位腳下紫氣升騰的仙人,轉頭望向身邊那位龍虎山最新飛升的上任掌教“趙丹霞”,笑問道:“就是此子?”
每吐一字,欽天監大門附近便如同得聞天籟。
趙丹霞輕輕點頭:“正是此人,在此世棄瞭玄武大帝真身,自絕仙路。”
紫氣縈繞的仙人微微皺眉,怒視那個身穿縞素的年輕人,出聲斥道:“大逆不道!”
而在最左側,與趙丹霞聯袂飛升的老真人趙希夷也在與身旁一位祖師爺言談,後者聽到正是這人阻斷瞭趙黃巢的飛升之路後,勃然大怒,身體四周飛劍成陣,輕聲喝道:“放肆!”
當這位仙人說出兩字後,京城所有道觀的鐘鼓都驀然作響,長鳴太安城。
一名站位更為居中的仙人,寬大道袍內隱約可見披掛有金甲。仙人瞥瞭一眼街道左側的沖鋒騎軍,微微一笑。
隻見一團金光炸開,仙人掠向其中為首一名騎將。
那名騎軍一瞬間仙人附體,整個人大放光明,熠熠生輝。
金甲仙人,策馬而沖。
一位位仙人在前。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高高在上的成仙之人,沒有說話,隻是提瞭提手中涼刀。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