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卷 第四章 謝傢郎芝蘭玉樹,入幕賓相談甚歡

大楚京城有高門林立,也有陋巷連綿,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從二品武將就住在一條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鯁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彈劾此人有損朝廷威嚴瞭。出身貧寒的謝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長卿弟子的身份,謝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擔任一方主將,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事實也證明本事高低,與門第高下並無絕對關系。如果不是盧升象的領軍奔襲和陳芝豹的橫空出世,謝西陲的不敗戰績還會繼續下去,楊慎杏、閻震春、吳重軒,在春秋亂世中贏得赫赫威名的三員功勛老將,都在“毛都沒長齊”的謝西陲手上吃瞭天大的虧。

入冬後的太陽溫煦暖和,有個唇邊滿是青短胡楂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臺階上曬太陽。世世代代都在這條街巷土生土長的他,因為瘦弱,從小就有個“謝竹竿”的綽號,哪怕後來離開小街跑出去求學,回來後掰手腕贏瞭住在街頭那個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趙大壯,可鄰裡街坊不論輩分,仍是喜歡順口喊他“謝竹竿子”,估計是改不過來瞭。

所有人隻知道這位老謝傢晚年得來的小子,好像讀書也沒讀出啥大出息,隻不過衣食無憂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著傢,所以到如今也沒能娶上媳婦給老謝傢續香火,於是賣酒營生的老謝就不太高興,尤其每次聽著別傢孩子做瞭衙門小吏或是考中瞭秀才,總是湊不上話,便是憋著說出幾句漂亮話,也沒誰真聽進耳朵當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兒子的先生來陪他老謝喝過一次酒,那位先生說他傢小子讀書不錯,保證以後肯定能不差,賣酒老謝早就揪著兔崽子的耳朵讓他跟著自己賣酒掙錢瞭。傢裡是攢下些不厚不薄的傢底,不在乎那孩子幫忙多賺銀子,隻是窮苦人傢的娃,不怕傢世不好,畢竟窮人有窮人的門當戶對不是?可將心比心,誰傢的閨女,樂意找一個腳底板不著地成天飄著的男子嫁瞭?小門小戶的人過日子,不怕窮苦,不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傢帶口一起吃飽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劉老媒婆,也拿話刺過謝老頭兒,笑著說她才不敢把好閨女往火坑裡推,讓謝老頭兒到現在還想起來就一肚子悶氣,偶爾放開肚子喝酒那也沒啥滋味。

一幫流裡流氣的市井無賴從老謝傢門口經過,都是跟謝竹竿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其中一人停下腳步對曬太陽的傢夥笑道:“竹竿子,走,哥帶你去賭坊賺幾十兩銀子去,保管你進門是光棍,出門就有媳婦瞭!竹竿子,到現在還沒有嘗過葷腥吧?”

謝竹竿子朝他們豎起一根中指,笑罵道:“滾蛋!”

他們對謝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氣,笑著罵罵咧咧就走遠瞭。那幫年輕人雖然廝混日子,但從不欺負街坊隻去禍害別處,終究街上傢傢戶戶都有看著他們光屁股長大的鄉親長輩,就像他們這輩子頭一回喝酒,就是從謝竹竿子他老爹那裡偷來的酒,雖說事後被摳門的老謝頭堵在門口罵瞭半天的街,他們也就是躲在傢蹺二郎腿掏著耳朵,罵著罵著就揭過瞭。

再說瞭,謝竹竿子從小就是出瞭名地蔫兒壞,是誰第一個有膽子真正爬墻去偷窺馬傢寡婦洗澡的?還不是他謝西陲!又是誰往街上最水靈的同齡女子茅房裡丟石子?那會兒他和她都才十三四歲吧,嚇得那丫頭在茅房半天不敢出來,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時候,終於敢號啕大哭瞭。事後謝竹竿子被老謝頭那一頓往死裡打地飽揍啊,真是讓人看得觸目驚心,以至瘸腿的謝竹竿子到現在為止,十多年瞭,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偶然在巷弄裡遇上,兩人都是恨不得貼著墻根走路。可惜她不知為何到今天還沒嫁人,從好好一個漂亮的黃花大閨女,愣是熬成瞭其他女子的娃都能給爹買酒的歲數,她爹娘都愁得隻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趕緊把自傢閨女當潑水給潑出去瞭。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長在腦門上的爹娘,這幾年私下也跟賣酒老謝偷偷見面,老謝頭也不是沒有想法,隻是一年到頭就見不著自己兒子幾回面,寥寥幾次回傢,也是來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這一次兒子難得在傢留下,看架勢不會急著走,悶葫蘆的老謝頭終於撂下狠話,再不成親,以後就當沒他謝西陲這麼個兒子!

常年在外頭飄著的謝傢孩子,坐在臺階上,每當有街坊鄰居經過傢門口,肯定會笑著打招呼,長輩們也多半會打趣幾句啥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之類的,到時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讓謝鐵公雞心甘情願被人拔毛,這輩子肯定就你謝傢小子成親那一天嘍。謝西陲也苦著臉說我是想有媳婦,可不知道媳婦在哪兒啊,這個時候不是沒人故意拿眼神瞥劉傢那位老姑娘那邊,從小就有股機靈勁兒的謝西陲就開始裝傻。

謝西陲就這麼優哉遊哉坐在臺階上,隻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大門兩邊的春聯。字寫得一般,內容也俗氣,但是聽娘親偷偷說,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傢那個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來的,宋傢今年少說也從自傢酒鋪白拿走十多斤酒瞭。謝西陲嘆瞭口氣,想著這回離傢前,不管其他事情,一定要他個七八副迎春對聯和幾十個春字,總不能再讓爹娘受這口氣瞭。這裡的男人,大多讀書不多,年輕的時候比誰的媳婦好看,誰的女紅更好,然後整個波瀾不驚的後半輩子,大概就隻是比較誰傢的孩子更出息、誰傢的女婿媳婦更孝順瞭。

謝西陲狠狠揉瞭揉臉頰。

他不是不想讓爹娘看到自己的兒子,不比別人傢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得多,可是爹娘雖是再尋常不過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個大楚,整座京城,誰不知道現在一場仗接著一場仗,在兒子有大出息與跟兒子平平安安之間,謝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選擇後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膽,寧願他們埋怨著自己還不成親,怎麼還不樂意踏踏實實過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著別傢同齡人的兒子都上私塾會寫春聯瞭。原本這次謝西陲回傢,是準備咬著牙告訴他們真相的,可是當他這回看著好像一夜之間就老瞭的爹娘,看著那個板著臉不給好臉色卻坐下來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謝西陲又說不出口瞭。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戰死沙場瞭,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瞭,而不是在遠遊求學。

今日酒鋪不開張不做生意的老謝頭走出院門,看到不務正業的兒子,冷哼一聲,背手離開。謝西陲的娘親走出門,輕聲笑道:“別管他,其實是買肉去瞭,你爹嘴上不說,但是偷偷摸摸從床底下的錢罐子裡拿瞭好些碎銀子,我也就是假裝沒看見。”

謝西陲咧嘴一笑,他爹這臭脾氣,做兒子的早就習慣瞭。

婦人又笑道:“劉傢那姑娘,我從來就喜歡,隻不過那時候劉傢哪裡瞧得上眼咱們傢,現在姑娘年紀大瞭,才著急的。娘跟你說心裡話,雖說你是娘的兒子,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傢姑娘。”

謝西陲抬頭嬉皮笑臉道:“娘,我真是你親生的?”

婦人作勢要打:“油嘴滑舌,難怪找不著媳婦!要是被你爹聽見這話,看他不抽死你!”

謝西陲彎曲瞭一下手臂:“小時候天天被爹攆著滿院子跑,現在爹可打不過我瞭。”

婦人輕輕給瞭這不省心的兒子一個栗暴:“臭小子,別氣你爹,以前你小,娘親次次護著你,以後娘親肯定要偏袒你爹瞭。”

謝西陲做瞭個鬼臉:“知道啦!”

婦人語重心長道:“劉傢姑娘歲數是不小瞭,可瞅著那是真俊,這附近幾條街就沒比她好看的閨女,你小子真沒想法?娘親可要跟你說句透底的話,聽說有位官老爺,想要納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沒有一次來咱們傢串門瞭。”

謝西陲終於笑不出來瞭。

婦人也不為難自己兒子:“你年紀也不小瞭,娘親相信你其實最知道輕重,不催你,自己看著辦。說到底,爹娘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總歸是想著你好。”

謝西陲嗯瞭一聲,等到娘親走回院子,又開始發呆,不知不覺地望瞭又望那個方向。

一個一路小跑進巷弄的少年大聲笑道:“謝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呂思楚,這是第二次登門拜訪“老謝傢”,上回背瞭把劍,結果被街坊鄰居和謝西陲爹娘當成瞭腦子拎不清的孩子,差點把少年給憋出內傷,這次學聰明瞭,不但沒背劍,還補上瞭上次欠下的見面禮——雙手拎著雞鴨。有關見面禮應該送什麼這件事,少年身後那些吃飽瞭撐的沒事幹的呂傢長輩,為此專門討論瞭一個上午!有說送上等貢酒的,但是很快被罵沒腦子,謝傢就是賣酒的,你這不是砸場子打臉是幹啥?有說送絲綢、茶葉、瓷器等等的,還是被反駁瞭,說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根本就不誠心。後來有人說不然扛把檀木椅過去,中看也中用,可惜還是覺得不妥,估計謝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擺出來給人坐啊,呂傢這樣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後,還是大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田丹呂老爺子大手一揮給一錘定音瞭,讓呂思楚拎兩隻雞鴨過去,當天就給宰瞭下鍋!呂傢晚輩皆嘆服,薑還是老的辣啊!於是少年就這麼一路從豪門林立的京城那一頭坐馬車來到這一頭,他娘的那兩隻雞鴨估計是吃飽瞭的,在車廂裡的時候還拉屎瞭,把馬車停在得有兩裡外的地方,少年下車後一手拎雞一手抓鴨,一路飛奔而來,真是滿地雞毛鴨毛。

謝西陲沒好氣道:“瞅你大爺。”

少年站在謝西陲眼前,提瞭提手中那隻雞:“大爺在此!”

看到謝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趕忙跑進院子,嚷嚷道:“嬸嬸,雞鴨放哪兒,中午咱們就能殺瞭下鍋嗎?下午我還有事,怕吃不著啊……”

大門口的謝西陲忍不住翻瞭個白眼,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送禮沒這麼送的。

就在他娘親跟呂思楚在院內熱絡聊天的時候,謝西陲皺瞭皺眉頭。

小巷盡頭,並肩走來兩個年輕男子。

由於他們的到來,幾個迎面而走的街坊真誇張到不但停下瞭腳步,並且恨不得躲避到墻壁裡頭去。一些個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曬太陽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語。

來人一個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閥裴傢的未來傢主,謝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當時將楊慎杏和薊州步卒甕中捉鱉,正是謝西陲和裴穗堪稱天衣無縫的配合,才為大楚贏得第一場大勝仗。

但是另外一個人,謝西陲並不喜歡——宋茂林,宋閥嫡長孫。

與他謝西陲被譽為大楚雙璧的年輕人,玉樹臨風,當得謫仙人一說。

但是很奇怪,謝西陲能夠接受寇江淮的那種自負狂傲,反而不喜歡宋茂林那份無懈可擊的溫良恭儉讓。

少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這個“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瞭,少年不喜歡這個傢夥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傢夥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年輕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認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少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傢長輩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傢夥,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少去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謝西陲站起身,笑著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駕光臨的宋傢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擰瞭擰,裴穗不愧是他謝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動聲色地忍著痛賠著笑。

謝西陲不由分說道:“走,帶你們找傢鋪子喝酒去。放心,我傢鋪子今兒沒開張,我也沒殺熟的習慣。不過以後哪天揭不開鍋,可就難說瞭……”

謝西陲帶著他們挑瞭傢相對幹凈的酒樓,當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實都一樣。

大半個時辰後,盡歡而散,謝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馬車,目送離去。

兩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難為你又跟人說瞭半個時辰的廢話。”

謝西陲淡然道:“浪費的口水,都從酒水裡補回來瞭。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結的賬,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麼會隨身攜帶那黃白之物。不過若是無錢付賬,宋公子肯定不會吝嗇摘下腰間千金玉佩當酒錢。”

謝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樁美談瞭。”

裴穗摟過謝西陲的肩頭,耍賴道:“行瞭,反正我跟宋傢的交情也就隻到這裡瞭,你就當陪我喝瞭半個時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謝西陲能跟有著雲泥之別的裴傢子弟成為好友,無異於一個奇跡。要知道在門第森嚴的大楚,向來是冠冕之傢流品之人,視寒素子弟賤如仆隸,恥於為伍,絕不同席而坐。當時謝裴兩人成為同窗,互不知曉身份,裴穗的口頭禪是我最喜歡跟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做兄弟瞭,我願意每天都挑糞。謝西陲猜得出來這個傢夥出身不俗,但是當裴穗最後自己親口說出傢世身份後,謝西陲還是有些震驚。昆陽裴氏,那可是從大奉王朝起就是“隻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傢”的真正豪閥,也正是那個時候,謝西陲把裴穗當成瞭朋友,不是因為他是什麼高不可攀卻願意折節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願意坦然地告訴謝西陲這位當時依舊籍籍無名的寒門子,他裴穗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先生,曹長卿,就是曾經跟謝西陲父親一起盤腿喝酒的那個人。

曹長卿很早就告訴他們這兩個身份懸殊的學生:世間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無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貧而欺之,不以人貴而媚之。不以人貧而以為皆善,不以人貴而以為皆惡。知理自有禮,有禮自無崩壞之憂,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這便是儒傢的道。

裴穗輕聲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復雜,現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著吳重軒叛出南疆,我們借機與燕剌王結盟,言下之意無非是嘗試著說服趙炳讓世子趙鑄‘入贅’我大楚薑氏,宋茂林當然坐不住瞭。”

謝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著小算盤算計來算計去,就能算計出一座江山?不是個東西!”

裴穗嘿嘿笑道:“沒有連我一起罵吧?”

謝西陲轉頭笑道:“要不然讓我想想?”

裴穗無奈道:“誤交損友,悔之晚矣!”

謝西陲沒好氣道:“那你趕緊去追上宋傢大公子,這個還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瞭,渾身不自在,我這種不小心出身豪閥門第的異類,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謝西陲面無表情道:“是喝不到一個尿壺去吧?”

裴穗臉色發白,苦著臉道:“謝西陲,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惡心?”

謝西陲一板一眼道:“難!”

裴穗重重一聲嘆息,認識這麼多年,裴穗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喜歡一本正經說冷笑話的傢夥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行,咬牙切齒道:“不愧是我裴挑糞的好兄弟!”

謝西陲笑道:“裴挑糞,等下到我傢上桌吃飯前,記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氣:“行!”

走入小巷前,謝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說道:“裴穗,我問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後悔,該怎麼做?”

裴穗直截瞭當道:“做瞭怕後悔?這本來是句廢話啊,明擺著不做是肯定後悔的,既然做瞭是‘有可能’後悔,為啥不做?謝西陲啊謝西陲,你是不是腦子被門板夾到瞭?”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揚揚得意。

低頭前行的謝西陲輕聲道:“是啊。”

裴穗好奇問道:“天底下還有你謝西陲猶豫不決的事情?”

裴穗突然驚悚道:“你小子該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當官吧?小心我告密!”

謝西陲大聲怒道:“裴挑糞!姓裴的!找屎嫌不夠,還要找死?!”

然後謝西陲發現這個傢夥保持微笑望著前方。

再然後,謝西陲就發現不遠處一棟宅子門口,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語給驚嚇到瞭,手足無措,楚楚可憐。

謝西陲咽瞭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瞭,那叫一個幸災樂禍啊。尋常女子,能讓謝西陲這般失態?

世間男兒,有幾個逃得過“青梅竹馬”這柄天下頭等厲害的殺人飛劍?

裴穗終究沒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離開,突然發現自己的袖口被人攥緊。

謝西陲低聲道:“先別走,幫我壯壯膽。”

裴穗差一點就要捧腹大笑。連先生都說“大楚隻要三個謝西陲就能復國無疑”的傢夥,也需要有人幫著壯膽才不露怯?裴穗都恨不得當場對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彎腰作揖瞭。他這個兄弟哪怕跟先生辯論形勢,也是從不會有半點心虛的。

那個女子猶豫瞭一下,僅是快速瞥瞭一眼謝西陲,便低斂視線,就要快步跨上臺階。

謝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瞭一下身邊這個膽小鬼。

謝西陲終於顫聲道:“劉冬梅!”

裴穗偷著樂瞭,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謝西陲其實嗓門不大,但那個女子偏偏停下瞭腳步,可在臺階上沒有轉身。

謝西陲習慣性揉瞭揉臉頰,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叫謝西陲!”

裴穗無言以對,抬頭看著天空。你他娘的不是廢話嗎,街坊鄰居的,難道人傢還以為你叫謝東陲?但是接下來那些話,就讓裴穗刮目相看瞭。

謝西陲撓著頭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婦!其他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隻喜歡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結果被謝西陲踹瞭一腳。

那名女子沒有轉身,也沒有出聲,隻是肩膀有些微顫。

謝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門又低瞭下去:“當年……往你傢那裡丟石子,是我不對,但是……我有理由的,當時覺得你喜歡上瞭那個隻會死讀書的宋正清,我氣不過……”

裴穗又望向天空。他有些懷疑謝西陲之所以不待見宋茂林,是因為姓宋的?裴穗沒來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無奈。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誤會。

謝西陲停頓瞭一下,大聲道:“如今我比那個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謝西陲伸出一隻拳頭,在自己胸口砸瞭一下,沉聲道:“我謝西陲,跟那個你應該也聽說過的‘謝西陲’,不是什麼同名同姓,就是我!那個喜歡你很多年的謝傢傻小子,謝竹竿!如今是大楚鎮北將軍,從二品武將!”

不遠處,那些個坐在凳子躺椅上看熱鬧的老頭兒老婦,幾乎同時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瞇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為豪閥子弟,實在是耳濡目染見過太多太多的不美好瞭。

世人百般交情,無論是什麼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鳥,上陣父子兵,什麼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都少有經得起歲月考驗的。一碗清水擺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壇子好酒,稍稍泥封不嚴,別說十年八載,明年拿出來就不對味瞭。

裴穗突然有些擔心,因為他發現這個生長在貧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應或是不答應,恐怕都不對味道啊。

不答應,謝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過。

答應瞭,又有幾分真心是沖著謝西陲這個人,而不是鎮北將軍這個名?

裴穗覺得謝西陲不該說最後那幾句話的。

但是不說,似乎也不對。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謝西陲年齡相當的女子,能夠到這個時候還不嫁人,肯定吃瞭不少苦頭,那些風言風語就夠受的瞭。

謝西陲肯定是想著讓她知道這麼多年的委屈,沒有白費。

裴穗輕輕嘆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夠等她點頭,再來道破天機就好瞭。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發現,無比聰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門生,根本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哪怕這個時候,也毫不後悔,好像在堅信著什麼。

那個女子終於轉身,轉身之前擦幹凈瞭淚水。

她對謝西陲說瞭一句話。

裴穗聽到這句話後,對這名女子鄭重其事地作瞭一揖,並且無比心甘情願地說道:“昆陽裴氏裴穗,拜見嫂子!”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瞭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言語。

也正是這句話,日後促成瞭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隱姓埋名悄然入北涼。

她那句話很簡單,也很決然。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瞭,因為我不怕做謝傢的寡婦。”

時隔兩個月,徐鳳年直到冬末時分才從關外返回,正值大雪紛飛,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北涼在祥符二年的最後一場雪瞭。

深夜入城,無論是徐鳳年還是徐北枳,都沒有乘坐馬車,身後是八百白馬義從,白甲白馬,與雪夜融為一色。

在這個化雪的清晨,徐鳳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換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經擴建許多的梧桐院,獨自來到聽潮湖裡的湖心亭,斜倚廊柱望著湖面。聽說早前府上兩位女子將湖上蓮花當作一個個的小許願池,經常往湖裡丟擲銅錢,結果沒多久就被砸成瞭馬蜂窩。年少時,清涼山四個姓徐的孩子,兩男兩女,加上徐驍本人,也不顯得如何陰盛陽衰,如今便不太一樣,他徐鳳年和黃蠻兒常年都不在清涼山,卻多瞭好些個女子。不說陸丞燕和王初冬,還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嬰、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國色天香的陳漁、陳亮錫赴涼時帶在身邊的那個女童、於新郎留在府上的綠袍兒,偶爾呼延大觀的女兒也會偷偷跑來清涼山玩耍,甚至連梧桐院內也多瞭七位批紅“女學士”。她們名義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鹽醬醋茶,稱呼裡頭各占一個,好像是陸丞燕的餿主意,比起早年他這位梧桐院少主給丫鬟們取的名字,例如綠蟻、白酒、黃瓜什麼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脈相承。

徐鳳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邊待到很晚,不說一般事務,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員升遷的要事,隻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軍務,徐鳳年也給予兩人便宜行事的大權,所以昨夜多是宋白兩人在進行類似君王奏對的例行公事,徐鳳年這個甩手掌櫃做那“點頭藩王”就行。隻不過有一件麻煩事,副經略使宋洞明專門作為壓軸難題拋給瞭徐鳳年,當時白蓮先生在旁邊低頭喝著熱茶,笑意玩味。徐鳳年聽到以後也頭痛,原來在敲定陸丞燕作為北涼正妃後,陸東疆這個昔年享譽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又活泛開來,想著爭一爭涼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於何種初衷,是識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於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在從拒北城回到涼州後,向清涼山提交瞭辭呈,接下來涼州刺史在內,別駕在外,關內關外出現“內外刺史”的格局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這讓本來僅是覬覦別駕一職的陸東疆突然轉變口風,借著父憑女貴的大好東風,希冀著一步到位,擔任北涼道官場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鳳年對此也沒轍,隻得用瞭一個“拖”字訣。對於陸氏子弟入涼以後的所作所為,徐鳳年其實一清二楚,那幫心比天高的讀書人,要麼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數的有用之才,也屬於不宜拔苗助長。可是陸東疆不這麼想,哪怕徐鳳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經給陸氏補償,但是陸東疆顯然不覺得這是青州豪閥陸氏該有的待遇,可惜北涼畢竟不是朝廷,沒有翰林院可以養閑人,更沒有那些殿閣館閣學士的頭銜去送人。說到底,女婿徐鳳年當傢做主的北涼道,現今不是他不想陸傢能夠在北涼揚眉吐氣,而是實在給不起這份面子。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白煜緩緩走來,沒有刻意擺出以禮相迎的姿態,僅是坐直瞭身體。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臺階上重重跺瞭跺腳,抖落雪屑。兩人相對而坐,白煜率先開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時入山,這麼多年來,也看過幾場覺得頗為壯觀的江南大雪,等到來瞭北涼,才曉得大雪大雪,江南終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鳳年微笑道:“聽徐驍說其實遼東那邊冬天的雪還要大,鵝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將軍作的詩,我當年在龍虎山也如雷貫耳。”

徐鳳年嘴角翹起:“北涼這邊的文官都覺得徐驍不好伺候,因為拍馬屁從來都拍在馬蹄上,隻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夠拍對路。其實這裡頭的天機很簡單,就是怎麼不要臉怎麼來,絕對不能端著文人架子,因為太過高深含蓄的東西,徐驍又聽不懂,聽著雲裡霧裡的,光是想著怎麼回話就很為難。王祭酒就直接開門見山,兩個臭棋簍子,在棋盤上跟徐驍殺得半斤八兩,還要誇獎徐驍‘國手啊厲害啊,這一手下得好生霸氣啊’,這些好話,徐驍當然聽得明白,所以就特別開心。嗯,還有黃蠻兒的師父,趙希摶,也很懂徐驍的七寸。記得第一次來咱們這兒,就說黃蠻兒天生靈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將軍的兒子,等等。當時連我都看不下去,覺得這老頭兒十有八九是個江湖騙子,最後我就讓人帶著狗去嚇唬老天師,現在回想起來,真人不露相,這句話很真。”

徐鳳年不知道是不是打開瞭話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瞭:“記得當時去武當山習武,第一次見到老掌教王重樓,那會兒我聽多瞭一指斷江的江湖傳聞,老佩服這位北涼天字號的道門神仙瞭,結果見面後,老掌教確實仙風道骨,沒讓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餡瞭,你猜是哪件事?”

白煜搖頭。

徐鳳年笑瞭笑,眼眸瞇起,盡是風流,輕聲道:“我當時好奇詢問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斷江,老人先搖頭說不是,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說是兩指。那時候我除瞭驚呆、佩服、神往,其實還覺得這位老掌教除瞭滿身神仙氣,其實也挺有地氣兒。你是沒有看到老人說出兩字後的表情,明顯是在很用力地盡量假裝那種世外高人,但是又沒裝好,讓人事後一回味,就覺得隻是個早年做出大事壯舉的老頭子,等到上瞭年紀,被年輕人記住,尤其又當面提起,然後就高興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聲道:“天師府就不太一樣。”

徐鳳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後來我才想明白,徐驍他啊,也是這樣的老頭子,隻不過我年少時,就從沒當面誇過他,倒是經常罵他,甚至是攆著他打,總想著讓他丟人現眼。當時隻想著是你害死瞭我娘親,現在我沒傢教不懂禮,其實都是你徐驍害的,怪不得我徐鳳年。”

白煜視線錯過徐鳳年的肩頭,望向另一邊聽潮湖,沉默許久,緩緩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途中去世瞭,因為早年是武當山的大香客,然後我就被帶去瞭山上。”

徐鳳年說道:“不記仇?”

白煜坦然道:“一開始很記仇,不說老百姓,便是我們讀書人讀史,讀到那些個亡國君主,史書上也隻有奸臣當道蒙蔽聖聽之類的措辭,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離陽新編《忠臣錄》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戰死沙場的武將,所以找來找去,就隻能找到你爹,綽號人屠的大將軍徐驍。一個孩子親眼見到國破傢亡,滿目山河皆故人,我豈能不怨?”

徐鳳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頭來,原來怨不得啊。”

是不該怨,還是怨而不得,徐鳳年沒有問。

白煜轉頭望向遠處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盡頭有個婀娜身影,大概是走近幾分發現瞭坐在亭中的他們,她就折向結冰的湖面,漸行漸遠。

白煜歉然笑道:“看來是我大煞風景瞭,否則就是王爺和她面面相對,不是賞景更勝賞景。”

徐鳳年瞥瞭眼那個身影,無奈道:“我跟她沒什麼。”

白煜眼神古怪。

徐鳳年更加無奈:“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個身影,玩笑道:“那就太令人惋惜瞭。”

徐鳳年笑而不言。

就在兩人安靜賞景的時候,王府管事宋漁快步走來,說是節度使楊慎杏登門拜訪,徐鳳年讓他將那位新近入涼沒多久的節度使領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楊老將軍這段日子在州城內可是遭罪瞭,節度使府邸幾乎天天被人砸場子,讀書人往大門上砸書,老百姓往墻內丟石頭,據說都有扔菜刀的,熱鬧得很,府上仆役心驚膽戰,視為苦差事。”

徐鳳年看到白蓮先生說完話就起身要走,冷不丁說道:“白蓮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見楊慎杏。”

白煜才彎腰起身,聽到後猶豫瞭一下,重新坐下。

當楊慎杏大踏步走上臺階的時候,就看到年輕藩王披裘籠袖坐著,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著迎接自己,望向他的時候,笑瞇瞇,不是笑裡藏刀的那種,相反極為和氣,且自然而然。

等到徐鳳年介紹雙方身份後,楊慎杏大吃一驚,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被先帝欽賜白蓮先生的龍虎山外姓天師,頓時心頭一熱,有瞭幾分暖意。當聽到白煜親口說有空就要去節度使府邸討要酒喝,楊慎杏不論真假,是客套還是真心,都對白煜生出幾分親近。畢竟他到涼州以後,之所以閉門謝客,無非是明知自己隻要走出門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殺的過街老鼠,至今別說涼州的文武官員一個沒露面,就是府上仆役丫鬟,也有些眼神不善。楊慎杏這次厚著臉皮來到清涼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懇請徐鳳年從關外返回州城後一定打聲招呼,老人進沒進過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願不願意讓這位節度使進門,整個北涼官場都在拭目以待。成瞭,楊慎杏未必就能在北涼掌權;但不成,楊慎杏以後的日子就肯定沒法過。楊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這麼一趟,根本不奢望徐鳳年能夠擺出多大的陣仗排場,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但是白煜的出現,絕對是意外之喜。楊慎杏作為浸淫大半輩子離陽官場的老狐貍,如今北涼的風吹草動,隻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兩語,老人往往就能抓住要害。例如正妃的人選,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請辭,兩件事看似風牛馬不相及,其實這裡頭的蛛絲馬跡,很有講究:田培芳這是在跟陸東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換的前車之鑒,他與其等到一兩年後被迫讓位給外鄉人,還不如當下主動讓賢,心有靈犀地跟陸氏跟未來涼州刺史陸東疆,甚至是王妃陸丞燕結下一份香火情。

三人在湖心亭內相談甚歡,不談國事,隻聊風月。

盡歡而散,白煜主動將楊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門口目送節度使離去,有些瞭然的笑意。

由於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加手握實權的副經略使,那麼隻要徐鳳年點頭答應陸東疆成為刺史,整個陸傢就會承情,而陸傢也需要在清涼山有個“朝中人”。清流名士陸東疆、商賈王林泉,二選一,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宋洞明當然會選擇前者。他白煜就比較尷尬,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現在有個送上門來的楊慎杏,他白煜的境況就不一樣瞭,現在楊慎杏無法在北涼道官場說話,不代表以後還是如此。隻要涼莽還打仗,隻要楊慎杏足夠聰明,就不怕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那麼以後不管節度使府邸如何車水馬龍,白煜都是跟楊慎杏“相識於微末”的那個人,是雪中送炭的貴人,而不是錦上添花的閑人。

白煜剛要跨入門檻,突然縮回腳,轉身走下臺階,再轉身看著那扇大門。

這位白蓮先生,抬頭看著那塊氣勢赫赫的匾額,又看瞭看兩側那即將換新的春聯,想起先前湖心亭那個年輕人,自言自語道:“北涼,離陽,這個天下,有你徐鳳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反身走入王府,途經聽潮湖畔,結果看到一幕場景,差點讓白蓮先生跳腳罵娘。

自己前腳才走,那個口口聲聲與胭脂評女子沒啥的正人君子,後腳就已經與她在湖面上並肩而行瞭。

更過分的是那傢夥在看到自己後,非但沒有心虛,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憤憤然嘀咕瞭一句。

遠處湖面上,徐鳳年哈哈大笑。

陳漁好奇問道:“怎麼瞭?”

徐鳳年笑道:“白蓮先生以為隔著遠,我聽不到他說話,其實聽得一清二楚。”

陳漁問道:“先生說什麼瞭?”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誇我玉樹臨風,他自愧不如呢。”

陳漁哦瞭一聲,然後就告辭一聲,直奔白蓮先生而去。

徐鳳年傻眼瞭。

最後獨留湖上的徐鳳年笑瞭。

環視四周,一切安詳。

這樣的北涼,女子不論如花似玉還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從文習武還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讀書聲、販賣聲、馬蹄聲、呼嚕聲、吵架聲,都熱熱鬧鬧。

徐鳳年雙手籠袖,抬頭望著天空。

這個年輕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個“春秋不再怨徐傢”而已。

年關年關,欠債之人過年如過關,今年的除夕對於徐鳳年來說,其實就很遭罪,因為徐渭熊發話瞭,清涼山所有春聯都要他親筆書寫,還不能有一副重復的。大小楹聯,總計三百六十五副,這還不包括“春”“福”兩字,為此徐鳳年不得不求救於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來瞭三百多副春聯的內容,合輯成冊子,擱在案頭,照抄便是。由於徐驍去世未滿三年,本該繼續用白底春聯,可是徐渭熊說今年用紅底,雖然徐鳳年不太情願,可是連姑姑趙玉臺也附和二姐,徐鳳年能夠以一力敵曹長卿、鄧太阿,可萬萬敵不過這兩位的聯手,隻能乖乖認命。

所以徐鳳年一大早就開始在梧桐院二樓奮筆疾書,陸丞燕在一旁研墨,王初冬幫著裁剪宣紙。徐鳳年的三個徒弟,呂雲長在書房待瞭一炷香工夫沒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於新郎切磋武學瞭,單獨從北莽回到北涼的二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給小師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獨餘地龍這個小屁孩不見蹤影。屋內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涼官場尤其是幽州邊關,幾乎所有武將都知道年輕藩王“扶墻而走”的典故瞭,不知是燕文鸞還是陳雲垂脫口而出,為北涼王取瞭個“徐第二”的綽號,以此說明世間終究還是有人能贏過年輕藩王的,至於是誰是在哪個戰場上打贏徐鳳年,幸災樂禍的老將們才不管。於是渾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禍的餘地龍剛從幽州關外返回清涼山,就被皮笑肉不笑的師父喊到瞭僻靜的後山,師徒二人沒有一起回來,隻看到年輕藩王神清氣爽瞭幾分,而那個孩子隔瞭很久才露面,鼻青臉腫,滿臉委屈,坐在聽潮閣湖心亭生瞭大半天的悶氣,喊他吃飯也不搭理,最後還是陸丞燕這個大師娘親自出馬,才牽著孩子的手去吃瞭頓飽飯。狼吞虎咽的時候孩子還膽戰心驚地跟大師娘訴苦,說師父無緣無故揍瞭他一頓不提,還要他這段時間修習閉口禪當啞巴。餘地龍問師娘自己到底說錯啥瞭,陸丞燕看著眼神幽怨的孩子,她心裡頭那點小怨氣也煙消雲散瞭,為孩子撐腰說別管你師父,以後他要拿你撒氣就跑來找師娘。被徐鳳年揍成豬頭的餘地龍笑著說好嘞,齜牙咧嘴,然後繼續埋頭吃飯。孩子覺著大師娘脾氣真好,師父福氣更好。

徐鳳年足足寫瞭將近三個時辰,寫完之後還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貼春聯,好在徐渭熊沒有在這件事上繼續折騰他,除瞭以往徐驍親自貼聯的十幾個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門、梧桐院,還有聽潮閣等,這些地方的春聯徐驍向來親力親為,而其餘門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徐鳳年讓王生喊來呂雲長和餘地龍,讓少男少女幫忙架梯子擺凳子,順便看著春聯有沒有貼歪,而且每次貼倒福字,都會讓三個徒弟喊一聲“福到嘍”。喊話的時候王生會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誠心正意,呂雲長最潦草應付,餘地龍嗓門最大。按照老規矩,大門口的春聯最後貼上,完事後徐鳳年手裡端著那大碗米漿,看瞭眼天色,望著街道盡頭,心想黃蠻兒與楊光鬥、陳亮錫等人差不多該回瞭。

三個徒弟也沒白出氣力,都額外拿到瞭一副春聯,徐鳳年也不問他們要拿去做什麼,但大致猜得出來。餘地龍肯定是要送給那位戰死在關外的大個子斥候,要請人捎去他傢的。呂雲長這個沒心沒肺的傢夥,少不得是拿去給大雪龍騎軍的某位將軍校尉溜須拍馬。至於身材越發抽條得像尋常少女的王生,也許就僅是用來收藏,別無用處瞭。徐鳳年突然笑問道:“師父的字,咋樣?”

呂雲長立馬嬉皮笑臉道:“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入木三分,氣象萬千……”

徐鳳年坦然全盤消受瞭,最後等到少年實在狗嘴裡吐不出新的象牙瞭,笑瞇瞇道:“可以說人話瞭。”

少年立即小聲詢問道:“師父,要不再給我寫一副唄?”

徐鳳年玩味道:“進廟燒香禮佛是好事,可要是處處寺廟都要進去一趟,見佛就拜,那就反而顯得沒有誠意瞭。官場上,有一人願意給你出十分力,比兩人幫你出三四分力,其實要好。”

少年用心想瞭想,用力點瞭點頭。

徐鳳年轉頭望向餘地龍,後者嚇得一哆嗦,哭喪著臉道:“師父,又咋瞭?除瞭大師娘,我沒跟誰說過話啊!”

徐鳳年冷哼一聲,把手中瓷碗遞給孩子,沒來由說瞭句:“算你小子運氣好。”

餘地龍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說話。

徐鳳年望向遠方。呂祖、高樹露、劉松濤、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鳳年,以後也許是軒轅青鋒,然後輪到餘地龍。

在他徐鳳年有望真正無敵於世的時候,出現瞭陸地朝仙圖上的謝觀應,應世而出應時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舊有天道,如果謝觀應不堪大任,還會有洪洗象替天行道,隻是後者沒有理會而已。等到餘地龍、王生、呂雲長這撥年輕人橫空出世的時候,想來就已經沒有所謂的天人瞭吧。人間人戰人間,各憑本事不憑前世,各自轟轟烈烈,或成或敗,或死或生。但是現在畢竟還不曾真正天人永隔,還有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鳳年直覺將來能夠與餘地龍一戰之人,不但有,而且極有可能就出自東海,至於到底是誰,徐鳳年不感興趣,而餘地龍身邊的王生、呂雲長,不出意料隻能是李淳罡獨領風騷那個時代的王繡、酆都綠袍兒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時代的鄧太阿、曹長卿。但是徐鳳年還是希望那個時候的餘地龍,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為天地間的一匹脫韁野馬,而要心有牽掛。一個完全沒有氣運束縛鎮壓的“王仙芝”或者“徐鳳年”,若是心無敬畏,隻知道橫行無忌,無疑會是一場災難。

呵呵姑娘這次回來,轉述瞭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語,既是黃三甲的酒話,也算是黃龍士的遺言,聽上去很胡說八道。那個已死的老人說以後的世道,會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禦劍飛行”,朝遊北海暮蒼梧,一日之間遊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撈月。還說以後人人皆是讀書人,一年讀過的書,可能就要比當今儒聖翻過一輩子的書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後的讀書人不算真正的讀書人瞭,隻算翻書人,所讀之書,也非聖賢書瞭,更不會見賢思齊,所謂的將心比心,變瞭味道,很多人自己不願做英雄,便認為世上無英雄,將別人的拋頭顱灑熱血視為傻瓜,將先烈的慷慨赴死轉瞬忘卻……那個看似活著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實喪失瞭許多先賢在世時無比希望後世能夠繼承的東西。所以他黃龍士願意死在當下,死在這個世道裡頭,在這裡化作黃土一抔。

江湖上,呂祖不願過天門,李淳罡不願飛升,王仙芝願意輸給他徐鳳年……廟堂上,張巨鹿不留退路,齊陽龍毅然出山,坦坦翁“戀棧不去”……

也許都因為他們跟黃龍士是一類人。

以死而生。

徐鳳年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揉瞭揉二徒弟的腦袋,微笑柔聲道:“既然有瞭快活劍,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別像……有些人。”

少女畢竟長大瞭,師父這個親昵動作,讓她有些臉紅。

呂雲長突然鬼叫道:“師父,其實王生喜歡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來!”

身上暫時沒有背負那六七把劍的少女猛然間殺氣騰騰。跟白狐兒臉走瞭那趟北莽數千裡,少女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就目前而言已經是三名弟子中修為最高的瞭,隻是少女心思在此彰顯無遺,跟呂雲長打打殺殺,豈不是承認瞭呂雲長的說法?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氣。好在這個時候街道上一陣馬蹄聲幫她解圍,是師父的弟弟,龍象軍的主將徐龍象從流州返回州城瞭。徐鳳年走下臺階的時候撂下一句:“地龍,跟你師弟練練手,昨天師父怎麼揍你的,你就怎麼揍他,隻要別耽誤吃年夜飯就可以。”

餘地龍愣瞭一下。

腦子最靈光的呂雲長早已跑進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餘地龍趕忙把瓷碗交給臉頰緋紅的王生,去堵截呂雲長。王生又低著頭把碗還給徐鳳年,小聲道:“師父,我也去。”

徐鳳年端著碗,無奈道:“你們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黃蠻兒見到徐鳳年的時候,好像有些畏畏縮縮。徐鳳年把碗遞給陳亮錫,然後笑著抓起黃蠻兒的肩膀,下一刻徐龍象的身軀就在街道一側的積雪中一路滑去,激蕩出雪花無數。

陳亮錫目瞪口呆,在清涼山待過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楊光鬥老神在在,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瞭。

很快徐龍象就跑到徐鳳年跟前,二話不說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勢是要從山腳一路跑到山頂才罷休。

過年吃餃子,是徐驍立下的規矩。吳素在世時,是她和兩個女兒一起包餃子;吳素去世後,尤其是大女兒遠嫁江南、小女兒遠行求學,就都是徐驍一手操辦。

今年的餃子,趙玉臺、徐渭熊、陸丞燕、王初冬,是這四名女子包的餃子。

今年的年夜飯,還是徐驍的規矩,女子不離席,所以除瞭徐鳳年和徐龍象,王生那三名徒弟,還有近水樓臺的徐北枳、宋洞明、白煜,以及遠道而來的陳亮錫、楊光鬥等人,好大一張桌子都坐滿瞭人,難得的熱鬧場景。

吃過瞭年夜飯,就是守歲。

徐鳳年獨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門口,居中主位擺瞭兩把椅子。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最為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是年少時在徐驍跟北涼大人物議事之時,他這個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驍的座位上,徐驍就隻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妥。徐鳳年站在大堂門口,看著左右依次擺放的數十把老舊椅子,再看著那兩把椅子,怔怔出神。然後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漁就搬來一隻大火爐,木架火爐縫隙墜掛著一隻撥弄炭火的小火鉗,徐鳳年捧過火爐,擺在中央兩把椅子腳邊,蹲下身開始嫻熟地撥弄剛剛有些紅光的炭火。守歲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驍是天底下出瞭名的妻管嚴,這件事也沒商量,當然老王妃吳素也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徐驍較勁,嫁入老徐傢,吳素就是徐傢的媳婦,從不在老徐傢的老規矩上說什麼。在徐鳳年蹲在火爐前的時候,徐龍象也拎著兩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歲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瞭的,哥倆一起蹲著,徐鳳年輕聲道:“以前守歲,我都容易犯困,徐驍又從沒有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覺悟,喜歡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後,你也會跟著我離開,所以都是徐驍一個人待在這裡,現在想一想,徐驍孤零零一個人,挺可憐的,黃蠻兒,你說是吧?”

徐龍象點瞭點頭。

徐鳳年又問道:“你說每年這個時候徐驍坐在這裡,會想什麼?”

徐龍象搖瞭搖頭。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自言自語道:“曹長卿在太安城的時候,告訴我年後就可以去西楚,去接個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二姐也許不答應,你兩個嫂子不管答應不答應,心裡頭也肯定會有疙瘩,更不用說燕文鸞、顧大祖這撥大將軍瞭。是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北涼在關外戰死那麼多人,畢竟是為瞭北涼而死,但如果說陪著我徐鳳年去廣陵道蹚渾水,冒天下之大不韙,到底算怎麼回事?就算我固執己見,拿北涼王的身份去壓他們,恐怕下一場涼莽大戰還沒打,我們北涼就已經離心離德瞭。”

徐龍象陷入沉思,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樂呵呵站在哥哥身邊就是瞭。

早年為瞭哥哥,黃蠻兒那可是連徐驍都敢對著幹的,就像老皇帝駕崩後清涼山山頂的那場歌舞升平,徐驍破天荒勃然大怒,黃蠻兒就擋在瞭爹和哥哥中間,一步不退。

徐鳳年放下火鉗,縮手縮腳蹲在火爐前,望著炭火發呆。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