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條灌溉溝渠,入秋時分,那一大片蘆葦蕩,竟似大雪茫茫般,幾個臨河村莊便錯落其中。一輛馬車由官道轉入小路,顛簸不停,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輕人,神情木訥。
馬夫身後坐著一位身穿素潔棉衣的男子,斜靠車壁,雙腿懸在車外,隨著起伏不定的馬車一起輕輕晃蕩。
黃昏裡的小路上,馬車趕上一位勞作完畢的老農。馬車越過老農時,棉衣男子轉頭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來好奇視線的老人。老人長瞭一張很不中看的臉,溝壑縱橫,隻不過雖然身形傴僂,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個腦袋,腳步也相當矯健,可見老人年輕時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輕輕喊瞭一聲先生,車夫便拎瞭拎韁繩,馬車緩緩停下,男子跳下馬車,笑著打招呼道:“四姥爺?”
老農滿臉錯愕,不曉得這位瞧著很面生的後輩為何要喊自己四姥爺,大概是震懾於棉衣男子的氣勢,老農嚅嚅囁囁,局促不安,不敢搭話。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鄉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陳望,四姥爺,不認得瞭?”
老農瞪大眼睛,使勁打量這位自稱住在村尾的後生,然後猛然醒悟,皺巴巴的滄桑臉龐上綻放笑容:“小望?!”
陳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噓不已,隨即納悶道:“怎的又回來瞭,不是上京趕考去瞭嗎?”
陳望笑道:“早就考完瞭,這趟回傢看看。當年四姥爺還借我二兩銀子來著,可不敢忘。”
老人擺瞭擺手,好奇問道:“考得咋樣啊?”
陳望輕聲道:“還行。”
老人哦瞭一聲,興許是擔心傷瞭年輕人的面子,沒有刨根問底,何況一輩子都跟黃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實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嘆息一聲:“可惜瞭。”
陳望臉色平靜,好像沒有聽明白老人言語裡的惋惜。
陳望與老農並肩走回村子,聊今年莊稼地的收成,聊同齡人的婚嫁,聊村裡長輩是否還健在。
通過閑聊,陳望得知自己的黃泥房祖宅早已破敗不堪,一堵墻都塌瞭。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還鄉修繕,本就簡陋至極的房子,如何能夠安然無恙。陳望的爹娘在趕考前就先後過世,無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蘆葦,今秋一枯還有明春一榮?老農有些話沒有說出口。其實在這位小望進京後,村子有位女子,原本會經常去打掃,收拾得幹幹凈凈,就像她自己的傢一般,年復一年。好些偷偷心儀於她的年輕人,也都死瞭心,娶妻生子,而那個黃花閨女逐漸變成瞭一位老姑娘。隻是如今她人都不在瞭,再與陳望說這些有什麼用?何況陳望到底是在京城待瞭那麼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記不得她瞭吧?否則若真有心,哪怕這麼多年無法回傢,為何連一封信也沒有寄回?
已經臨近村頭,老人抬起頭望向炊煙裊裊的村莊,忍不住嘆瞭口氣。那個閨女的傢就在村頭,多賢惠的一個孩子,方圓百裡都要豎大拇指,早年媒婆差點踏破她傢的門檻。可她不答應,她爹娘也沒法子,誰都沒料到,到頭來,竟然會發生那件慘事。老百姓都認命,命不好,怨不得誰。這就跟得個病一樣,扛得過去就能活,扛不下來,是老天爺不賞飯吃瞭,就當入土為安。
陳望沒有進村子,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四姥爺,她的墳在哪兒?”
老人愣瞭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望同樣沒有說話。
老人指瞭指渡口那邊,道:“就那兒,墳頭雖小,也好找。”
陳望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囊和一張信箋:“四姥爺,麻煩你幫我把村裡的賬還上,交給裡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頭都寫清楚瞭。”
老人猶豫瞭一下,還是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接過信箋錢囊,問道:“不回村裡頭看看?”
陳望搖頭道:“我就不去瞭。給我爹娘上過墳,要馬上動身回京城那邊去。”
老人感慨道:“這也太急瞭些啊。”
陳望笑瞭笑。
老人才走出去幾步,突然回頭問道:“小望,你真在京城當大官啦?”
陳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黃紫公卿,位列中樞,一朝宰執?
所以他隻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瞭,四姥爺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陳望笑意恬淡。
老人臨瞭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陳望身旁的年輕人,轉身離去的時候滿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著挺古怪。
陳望與那位與國同齡的“年輕宦官”緩緩前行,他爹娘的墳在村外不遠處。
陳望抬起手,拂過那些蘆葦。
他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都沒敢想什麼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他爹娘就更沒那份奢望瞭,他們隻覺得自己兒子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好事。北涼苦寒,一傢一戶能夠出一個讀書人,就很瞭不起瞭,跟中原尤其是富饒的江南那邊大不相同。那裡喜歡講究耕讀傳傢,在北涼這裡,青壯投軍從戎的很常見,手裡捧書的人卻很稀罕。他剛入京參加會試,北涼是唯一在太安城沒有設置試館的。人生地不熟,更沒有科舉同鄉前輩的照拂,就隻好借宿在一間小寺廟裡。北涼口音讓他四處碰壁,同樣一本古籍,店傢賣給他就要貴出許多。即便後來通過殿試,仍在官場上沒有半點同年之誼,北涼也算獨一份瞭。晉蘭亭在太安城的飛黃騰達,嚴傑溪一躍成為皇親國戚,兩人出於私人恩怨,都故意沒有去改變這一點,就算姚白峰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他陳望,滿朝文武眼中的陳少保,堂堂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當今天子最為倚重的未來首輔,則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陳望緩緩而行。兩側是高過人頂的蘆葦叢,碩大松軟的蘆花,隨秋風而紛紛起,不知落在何方。
陳望到瞭那處墳頭,拔去紊亂雜草,然後正衣襟,跪下重重磕瞭三個響頭。
子欲養而親不待。
那位被這位棉衣男子尊稱為四姥爺的老人,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晚輩交到他手上的兩樣東西,錢囊信箋,後者僅憑最後署名“陳望”二字,就是價值千金瞭。
北涼二十年來,在離陽官場隻有寥寥數人,其中晉蘭亭官至禮部侍郎,嚴傑溪受封大學士,理學宗師姚白峰執掌過國子監,但是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陳望一人的分量重。甚至可以說,這個背井離鄉的北涼讀書人,他的那兩封密信,很大意義上改變瞭北涼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陳望遇到瞭一位身材結實的同齡男子,看到他後,那人神情復雜,有憤懣,有敬畏,有驚訝,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氣,然後板著臉遞給陳望一個粗佈行囊:“我妹留下的東西,都是你當年留下的書,還給你。”
陳望接過佈囊,怔怔出神。
那人轉身大步離去,驀地停下身形,嗓音沙啞道:“望子,雖然我妹妹……但你別覺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誰都幹凈!”
陳望捂住嘴巴,望著那個早年經常與自己勾肩搭背喊一聲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對不起。”
那人喃喃道:“這話你對她說去。”
陳望默然,指縫間滲出猩紅色。
久久沒有挪步。
陳望捧著佈囊,來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墳。
宦官不知所終。
陳望盤腿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幹凈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女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望一次一次,轉身一次一次。
陳望輕輕打開佈囊,低頭望去,有再熟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搗衣,或是大雪時分,或是采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與她,也已是陰陽之隔。
陳望閉上眼睛,柔聲念道:“國有患難,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最後死鄉間……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志於學矣……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裡,讀書人讀書。
風吹蘆葦輕輕搖晃,如女子點頭,笑靨如花。
三騎一驢,繞過逃暑鎮,來到武當山山腳那座牌坊,徐鳳年、樊小柴和陳天元一起翻身下馬,鄧太阿落地後則拍瞭拍老驢的背脊,絮絮叨叨。
陳天元抬頭仰視呂祖親筆的“武當當興”四字,不似尋常練劍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徐鳳年突然轉頭對樊小柴說道:“你去一趟離陽東南,如果兩年內能夠找到那個傢夥,就幫我捎句話給他,說當年欠我的銀錢,得還。”
樊小柴皺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諜報,那邊村莊鎮子星羅棋佈,十裡不同音,百裡不同俗,憑借先前那些零碎線索,並不好找。”
徐鳳年點頭道:“大海撈針,隻能看緣分。你當作是盡人事即可,我其實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傢夥。”
樊小柴臉色古板問道:“能不能換一個諜子?我擅長殺人,也隻會殺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適合。”
徐鳳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間隱隱約約有些怒意,在那雙秋水長眸之中,如水草搖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調侃道:“說不定不用兩年,你就會聽到我的死訊瞭,豈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間第一等快事,莫過於手刃仇人頭顱。”
徐鳳年嘆瞭口氣,無奈道:“你也就隻敢在我面前這麼表露心跡,若是祿球兒在場,你有這份膽識?”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問道:“褚祿山在嗎?”
徐鳳年沒好氣道:“所以說啊,惡人唯有惡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瞭這位年輕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馬,猶豫瞭一下,伸手握住腰間刀柄:“這把過河卒?”
徐鳳年微笑道:“暫借而已,一樣得還!”
樊小柴快馬離去。
陳天元先前始終沉浸在呂祖那四字壯闊劍意中,被一串漸行漸遠漸輕的馬蹄聲驚醒回神,疑惑道:“她怎麼走瞭?”
徐鳳年淡然道:“我讓她去中原那邊做件事。”
陳天元哦瞭一聲,等到視線中那一人一騎徹底消失,這才上馬,目視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氣橫生,大笑道:“願世間知我劍,唯有三者:青山,綠水,樊小柴!”
徐鳳年嗤笑道:“有本事這種話親口對她說去。”
陳天元上馬後微微扶正腰間那把名劍:“這種惹她厭的話,我說個甚?”
徐鳳年道:“可我和你的半個師父也都不愛聽。”
陳天元覆上那張生根面皮後,撂下一句“關我屁事”,快馬加鞭揚長而去。
鄧太阿笑瞭笑:“我倒還好。”
徐鳳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瞭這位年輕謫仙人的脾氣。”
鄧太阿沒來由地感慨道:“說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廬那會兒,也是這般惹人厭。據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偏偏就吃這一套。”
徐鳳年齜牙咧嘴訕訕道:“不能吧?”
鄧太阿一笑置之。
徐鳳年重重嘆瞭口氣,喃喃道:“當下……有些憂鬱啊。”
鄧太阿問道:“你這是等人?”
徐鳳年嗯瞭一聲,喟然道:“雖說當年宋念卿曾經攜十四新劍殺我,但不妨礙我對東越劍池一直心懷好感,至於接手劍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識。江湖上有種人,無論敵我,都恨不起來。柴青山是如此,襄陽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貓韓生宣更是如此。”
鄧太阿默然。
那位與他和年輕藩王都有深厚淵源的吳傢劍塚老祖宗,在送劍之後就已返回中原,想來應該是徹底退出江湖瞭。
鄧太阿仿佛後知後覺,有些好奇地問道:“為何要讓那名女子在此時離開北涼,是希望她能夠帶著陳天元去中原?”
徐鳳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順便正好把那位礙眼的謫仙人牽走,一舉兩得。”
年輕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風拂面,飄然欲仙。
桃花劍神隨他一起並肩眺望遠方,腰間一側懸太阿,當世劍仙第一。
徐鳳年輕聲問道:“羊皮裘老頭,王老怪還有曹長卿,他們都曾遺留氣數在人間,老黃當初也留瞭一部劍譜給我,鄧太阿,你呢?”
這位以劍術入道繼而與呂祖、李淳罡比肩立於劍林之巔的桃花劍神,臉色平靜地道:“我鄧太阿,生前不想死後事。”
徐鳳年羨慕道:“真是瀟灑。”
鄧太阿看到遠處柴青山一行人緩緩而至,顯然沒有陪著徐鳳年一起等人的意圖,牽驢轉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與齊仙俠結伴而行,中原神拳馮宗喜和縹緲峰那些仙子也都湊瞭這份熱鬧,倒是雪廬槍聖李厚重和他的弟子並未出現。氣節高下,一眼可見。
徐鳳年左側肩頭突然給人重重拍瞭一下,他轉頭望去,無人,轉向另外一方,仍是無人。
徐鳳年做驚訝狀。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嘩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嚇到沒有?”
徐鳳年瞇眼微笑,嘴角翹起,笑意尤為溫柔。
他每次見到她,從初遇到重逢再到相逢,都隻有開心。
徐鳳年伸出手,揉瞭揉她的頭發:“喲,長個子啦。”
她雙手叉腰,高高揚起下巴,使勁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揚揚得意。
徐鳳年笑問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個叫餘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樂意帶他們玩。你是不知道,一顆小光頭,一個小學究,這倆待在一起,最喜歡雞同鴨講,比以前咱們傢那些大光頭老光頭湊在一起講經吵架還無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瞭,前不久山上有個從江南來的女香客,不知怎麼認出瞭我爹,哭得那叫一個淚眼蒙矓、梨花帶雨,把我娘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喲!我爹都主動洗瞭好幾天衣服瞭也不管用,昨天還跟武當山牛鼻子老道士借瞭些銅錢,說是讓娘下山買些胭脂水粉……”
“然後你娘沒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誰較勁都不會跟胭脂水粉較勁的,拿到錢就下山到山腳鎮上,滿滿當當回的山上,在屋子裡搗鼓瞭差不多個把時辰才肯見人。”
“你爹給嚇著瞭?”
“屁咧!我爹一個勁兒說我娘國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瞭氣,那個女香客就借口辭行找到瞭我爹娘,瞅見我娘的妝容後,那女子倒也沒說啥,就是斜瞥瞭我娘一下,然後嘴角一翹,就不搭理我娘瞭,隻顧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離開的時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對我娘悄悄撇瞭撇嘴。如此一來,然後,就沒有然後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對手瞭。”
“唉,當時沒覺得,現在回想一下,的確挺傷人的。其實也怪我,我娘往臉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會兒,我沒怎麼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會更好看些。”
“沒事,你爹覺得你娘好看就行。”
“話是這麼說,可沒奈何他有笨南北這麼個徒弟啊!當時我爹實在沒法子瞭,就問瞭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師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麼著,笨南北回答瞭一句‘師父你說過,出傢人不打誑語的’。接下來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這仨也真是,都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給愁得不行。徐鳳年,要不然你帶我去清涼山玩玩唄?涼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瞭,就是貴瞭些。”
徐鳳年哭笑不得地看著歪腦袋的少女,又不願她失望,便彎曲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磕:“去清涼山玩可以,不過得經過你爹娘答應。”
她點頭如小雞啄米,然後扯瞭扯徐鳳年的袖子,放低聲音道:“到瞭山上見著我爹,你記得隻要看到我爹轉身回屋子,你立馬跑路。”
徐鳳年一頭霧水。
少女訕訕然道:“這幾年,我爹沒事就喜歡磨刀。”
徐鳳年無言以對。
此時恰好柴青山一行人臨近牌坊,柴青山站在臺階下,老人點頭致意,身旁齊仙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馮宗喜和陸節君這兩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實相較於柴青山這種真正享譽朝野的武道宗師,都屬於“後起之秀”,兩人此時都畢恭畢敬地向那位年輕藩王抱拳行禮,朗聲自報名號。
徐鳳年伸手虛抬,輕笑道:“今日本王隻是武當山的香客而已,諸位不用多禮。”
李東西偷偷做瞭個鬼臉。
徐鳳年會心一笑。
她不輕不重咳嗽一聲,朝他眨眼睛。
徐鳳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經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俠仗義,且武藝高強,江湖人稱……”
徐鳳年略作停頓,迅速轉頭望去,也朝她眨瞭眨眼睛。
當年他們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取綽號。那時候除瞭老黃,三隻江湖雛鳥的眼窩子都淺,能夠想出來的名號,大抵上也就是馮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麼嚇唬人怎麼來,聽上去氣魄越大越好。當年那位離傢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給自己取瞭不下二十個綽號,還老氣橫秋地教訓徐鳳年和那個挎木劍的傢夥,咱們武林好漢,隻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綽號,所以江湖中人對待綽號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鳳年看清楚瞭她的口型後,不露痕跡地接著說道:“江湖人稱‘通玄仙子’,隻因李姑娘刀劍槍棍無一不精,熔鑄一爐,故而自成一傢,足可開宗立派……”
少女顧不得擺女俠架勢,火急火燎地提醒道:“我的輕功呢,輕功別忘瞭說!”
徐鳳年隻得乖乖查漏補缺道:“李仙子的輕功也是一絕,可謂獨步武林。”
馮宗喜、陸節君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雖然不清楚年輕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場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瞭一套江湖禮數。
一板一眼還禮之後,過足瞭女俠癮的她樂得合不攏嘴。
突然,她小聲道:“徐鳳年,還記得咱們當年的那個約定不?”
徐鳳年笑著點頭。
過日子,能躺著絕不站著。
混江湖,能飛著絕不走著!
她很不客氣地拍瞭拍徐鳳年的肩膀。
徐鳳年對眾人說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後他蹲下身,背起她後,身形如飛虹起於平地。
兩人到瞭大蓮花峰山頂,徐鳳年依舊背著這位女俠,就像當年她疲乏瞭要他背著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輕聲道:“徐鳳年,你一直把我當妹妹,對不對?”
徐鳳年嗯瞭一聲。
她突然笑瞭:“沒關系的!”
徐鳳年稍稍轉頭,苦著臉道:“這話傷感情瞭。”
她用額頭撞瞭一下他的額頭。
徐鳳年重新轉過頭,滿是笑意。
她抱緊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問道:“徐鳳年,如果我帶著笨南北離開北涼,你會生氣嗎?”
徐鳳年輕輕搖頭道:“當然不會。打仗這種事情,你一個闖蕩江湖的女俠,南北一個吃齋念佛的和尚,摻和什麼。”
她抽瞭抽鼻子。
徐鳳年安慰道:“我以後一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沒有說話。
山水之間,少女的心思,勝過一切山水詩。
臨近少女傢,即一棟匆忙搭建的茅屋,一個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聲嘆氣地給自己媳婦洗衣服的白衣僧人,見到這一幕後,顧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棟簡陋茅屋。
李東西趕緊跳下後背,對徐鳳年大聲道:“風緊扯呼!”
徐鳳年二話不說就直接腳底抹油跑路瞭。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氣勢洶洶地沖出屋子,舉目四望,殺氣騰騰。
這份殺氣,大概不比先前山腳鄧太阿手持太阿劍的風采遜色瞭。
須知昔年天下間,公認曹長卿的天象境最風流,鄧太阿的指玄劍最通神,最後便是兩禪寺李當心的金剛境,最無敵!
李當心之氣象,臥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當心的人物,隻有兩人而已。
他媳婦,他閨女。
少女剛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會爹,雙手負後,哼著小曲子,優哉遊哉地去別處閑逛瞭。
這個不知道心疼爹的閨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嘆息一聲,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繼續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就聽到師父在那裡自言自語。
小和尚搬瞭條板凳坐下,問道:“師父,念經呢?”
“算是吧,比較難念而已。傢傢戶戶寺寺廟廟都有本難念的經哪。”
“師父,可是老方丈就說天底下就數經書最好念瞭。”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隻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師父,徒兒以後要是找不到徒弟咋辦?”
“如果咱們寺沒被封山,倒也簡單,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師父陪你帶上隻大麻袋,隨便抓個小光頭回來就是瞭。現在就難嘍。”
“師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遠瞭。”
“師父,你直接說徒兒不如你好瞭。”
“那不行,哪有這麼不要臉的師父。”
“師父,今日餘福給人解簽算卦,還幫人寫瞭一封傢書,那兩位老人傢一定要給餘福銀子,餘福怎麼推托都沒成功,知道我們師徒要經常開銷,就把銀子塞給徒兒瞭,徒兒這就把銀子還給他。”
“南北啊,師父能收你這麼個徒弟,其實心裡是很驕傲的。”
“師父,這錢我肯定是要交給師娘的,對瞭,師娘呢?”
“你師娘啊,睡覺呢。世人皆愛睡,深諳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為何會說‘書外論交睡最賢’?你師娘,比師父還厲害。”
“師父……徒兒隻知道師娘的呼嚕聲,很厲害……師父能夠睡得比誰都香,更厲害。”
“嗯?笨南北,有長進啊。”
“嘿。”
一大一小兩人,幾乎同時,摸瞭摸自己的光頭。
白衣僧人摸著腦袋,望向遠方,柔聲道:“你師娘頭上的一根根青絲,就是師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廟。她眼角的皺紋,是師父看不厭的經書。她睡覺的鼾聲,是師父聽不厭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為何師父突然間這麼有詩情畫意。
然後隻聽得師娘在兩人身後輕哼一聲,笑罵道:“死樣!”
小和尚轉頭瞥瞭眼走回屋子的師娘,再看向滿臉安詳的師父,感嘆道:“師父啊。”
白衣僧人沒有回首,低頭搓洗衣物,低聲道:“你師娘,覺得自己塗抹胭脂其實並不好看,隻是想聽師父說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師父眼中,她總是那麼好看,不能再好看瞭。”
小和尚囁囁嚅嚅道:“師父師父,師娘已經走遠瞭。”
白衣僧人喃喃道:“煩惱清凈遠不遠?不遠。市井西天遠不遠?不遠。陰陽生死遠不遠?不遠。那麼師娘與師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師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頭上打賞瞭一顆栗暴:“找打!哪有徒弟稱贊師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臉無辜。
背對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師娘真走遠瞭?”
小和尚轉頭再回頭都隻在剎那間,顯然這個動作早已嫻熟至極,點頭沉聲道:“師娘把屋門都關上瞭!”
中年僧人哦瞭一聲。
小和尚唉瞭一聲,搬動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贊許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說話。
白衣僧人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身體後傾些許,抬頭望向天空。
天下經文佛法,貧僧已悟透。
世間良辰美景,貧僧已看遍。
唯有那張經常塗抹厚厚胭脂的容顏,總也看不夠。
白衣僧人笑瞭笑,摸著自己的腦袋:“立地成佛。”
若是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大蓮花峰頂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兩條登山神道,宛如兩條蛟龍,巍巍然臥於武當山。
作為武當山頗為著名的風景勝地,洗象池更是人頭攢動,傢眷結伴的遊人香客,在此流連忘返。有嗓門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聲講述洗象池的種種奇觀軼事,說那武當前輩劍癡王小屏曾經在此閉關悟劍,這才有瞭後來能夠與武帝城王仙芝蕩氣回腸的攔江一戰,又說當今涼王更是在此練刀數載,下山之前,便能夠一刀迫使瀑佈倒流,浩大聲勢遠達十裡之外……聽得年輕些的信男信女無不心神搖曳,初出茅廬尚且憧憬著江湖的少俠女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親眼見證過那位年輕武評大宗師的絕世風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涼亭,在池亭之間,攤位林立,既有販賣敬神香燭,也有替人解簽算命,更有出售種種靈巧物件,甚至還有小販就地起灶,武當春燒餅、道傢素炒、定神湯等等,一應俱全。
一個年輕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圍,這要想挑兩桶水的話,還不得殺出一條血路才行?隻得沿著一條幽深的青石板小徑原路返回。回到那棟女主人暫時不知所終的茅屋,他放下扁擔水桶,拿過一隻葫蘆瓢,彎腰從水缸底舀起一瓢水,緩緩走向菜圃,悠悠然澆起水來。入秋以後,菜圃那份綠意遠不如春夏濃鬱,瞧著便有些孤單。他最後拎著葫蘆瓢蹲在菜圃邊緣,神遊萬裡。察覺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許的熟悉氣機後,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瞭牽驢而來的鄧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圍欄外。等到看到主人,這位桃花劍神才輕輕推開,系好韁繩,坐在年輕人搬來的小竹椅上,滿屁股涼意。
徐鳳年因為背著李東西飛掠武當山,反而比拾級而上的鄧太阿要更早登頂,此時笑問道:“去過呂祖亭瞭?”
鄧太阿點頭道:“如果不是那塊碑,還真認不出。”
徐鳳年又問道:“字如何?”
鄧太阿淡然道:“沒意思。”
徐鳳年心安理得道:“當年下山前我連一品境界都沒有,意氣不足也正常。”
原來那座簡陋的呂祖亭始建於七百年前,根據地方縣志記載,年輕呂祖在將武當山作為修行之地前,獨自佩劍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遠,有老者拄著槐根拐杖出現,向當時名聲不顯的呂祖詢問長生大道,呂祖便以讖語相贈,助其證道。最後便有一首詩廣為流傳,相傳出自呂祖:“獨行獨自坐,舉世不相識。唯有老槐精,知曉神仙過。”詩文被武當道人篆刻在一塊古碑之上,隻是歲月悠久,字跡幾近風化磨平。徐鳳年練刀下山之前,某位騎牛的年輕師叔祖被他的師兄推出來,跟徐鳳年討要瞭那份改為行草的碑文。
鄧太阿環顧四周,怡然自得。
徐鳳年玩笑道:“這會兒武當山上的武道宗師,真是爛大街瞭,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試圖躋身儒傢聖人的程白霜,劍道宗師嵇六安,蜀詔兩地也有韋淼和薛宋官。”
鄧太阿語不驚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時,見著瞭顧劍棠,隨後在呂祖亭內又看到瞭軒轅青鋒。”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顧劍棠登山,我毫無察覺並不奇怪,隻是軒轅青鋒近在咫尺……”
鄧太阿一語道破天機:“太安城外一戰,曹長卿好像對這名攔路女子青睞有加,軒轅青鋒因此受益匪淺,如今大概隻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感慨道:“原來如此,這位大雪坪女當傢的機緣,一向不可以常理論之。劉松濤,趙黃巢,王仙芝,曹長卿,先後或者傾囊相授,或者點撥開竅,最終成為當世屈指可數的集大成者。”
鄧太阿略帶譏諷道:“你漏瞭個最重要的人吧?”
徐鳳年頓時滿臉尷尬。
鄧太阿突然問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擋下意圖不明的顧劍棠?”
徐鳳年隻覺得一頭霧水,不知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劍神為何突然這麼菩薩心腸。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對鄧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蓋棺定論,大抵意思是說鄧太阿極情於劍,最是無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況正處於離陽朝廷風口浪尖上的顧劍棠擅自離開轄地,選擇微服私訪武當山,算是單槍匹馬深入北涼腹地,明擺著不會在武當山翻雲覆雨,退一萬步說,即便徐鳳年不位於境界巔峰,對付藏拙多年的顧劍棠,贏面仍是較大。
就在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的關頭,鄧太阿輕輕咳嗽一聲後,瞬間消逝不見,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紫竹柵欄那邊,竟然連那頭老毛驢也一並消失瞭。
臉色鐵青的徐鳳年僵硬轉頭,舉目望去。果然,茅屋東北角的那塊菜圃內,有些原本長勢喜人的綠意已經給啃得蕩然無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傢手筆的山水畫,給無知稚童挖出瞭一個窟窿!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轉身入屋拎出菜刀,徐鳳年也是如出一轍,咬牙切齒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懸掛在墻壁上的涼刀,出屋後憤懣至極道:“鄧太阿!有種就別跑!老子今晚上請你吃驢肉火燒!”
同為武評大宗師,鄧太阿一旦刻意掩飾氣機,就算是徐鳳年也無法捕捉到蛛絲馬跡。
徐鳳年蹲在地上,長籲短嘆,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樁無妄之災啊。
有些時候老天爺捶瞭你一拳,不是再給你一顆棗子吃,而是再當頭一拳。
當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遠處姍姍而來的一襲衣裙時,如遭雷擊,屋漏偏逢連夜雨!
徐鳳年不愧是頭頂異姓王和大柱國頭銜的人物,當機立斷,別管什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於是在徐鳳年長掠而去的時候,背後傳來薑泥那滿腔悲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瞭!”
薑泥背負紫檀大匣猛然禦劍升空,氣勢如虹。她踩在大涼龍雀劍身之上,飛劍驟然懸停後,她紅著眼睛俯瞰整座大蓮花峰,殺氣之重,驚世駭俗。
一方小菜圃,能夠讓兩位武評大宗師先後視若雷池,不得不說讓人匪夷所思。
徐鳳年出乎薑泥的預料,非但沒有直截瞭當溜下山去,甚至都沒有太過遠掠,而是老奸巨猾地躲藏在瞭洗象池附近的人流中,蹲在一個擁擠攤子後頭,跟那位風韻猶存的老板娘買瞭兩張武當春燒餅,細嚼慢咽,吃得極慢,好似品嘗斷頭飯。婦人也好奇這位蹲在她腳邊的俊俏公子,為何不願落座。她俏臉微紅,他莫不是有那種心思?她心頭倒是沒有太多旖旎漣漪,隻覺得早知是這般情況,剛才就該跟他多收兩文銅錢的。
這個攤子隔壁就是一位山羊胡老道人在給人解姻緣簽。老傢夥穿著一件縫補厲害的老舊道袍,看樣式顯然不是武當山上的道士,小桌上擺放有一隻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簽筒,任由客人抽簽,然後解簽收錢。
徐鳳年抬頭望去,有些驚訝這個攤子的生意興隆,竟然有不下三四十號信男信女在等著抽簽。老道人老神在在坐在桌後,瞇眼捻須。桌對面搖簽的客人是位身段婀娜的妙齡女子,約莫是江南道那邊千裡迢迢趕來武當山燒香的香客,個子雖然不高,容顏稍顯稚嫩,胸前分量卻很重。老道人不動聲色地微微抬起屁股,方便瞥向她的腰肢。嘖嘖,真細的小蠻腰,他都要擔心她會不會一個風吹,就把腰肢吹斷瞭。
徐鳳年難免有些腹誹,當年自己落魄時,也曾幹過這種無本買賣,可哪裡遇上過這等好光景,往往等到熙熙攘攘的廟會結束,也沒有一雙手的客人。
瞅見徐鳳年的神情,婦人在閑暇之餘輕聲笑道:“公子,這位吳老仙長雖然不是武當道人,但是如今方圓百裡,都聽說他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哩,我就親眼看到好些涼州那邊的千金小姐,專程趕來抽簽。甚至都有人在得償所願後,又趕來給吳老仙長送銀子,最多一人,足有十兩銀子,真真正正是心誠則靈。”
徐鳳年使勁啃瞭一口武當春燒餅,沒好氣道:“我若是在這裡擺個解簽攤子求財,也會舍得本錢雇請一些女子來演戲,久而久之,不靈也靈。”
婦人哭笑不得。作為一位寡居文君,也曾好奇多於希冀地跑去隔壁抽簽,聽到這個年輕客人這麼大吹法螺後,她也不好說些難聽重話,隻好說道:“公子你真是……愛說笑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
那名腰肢纖細胸脯壯觀的小娘子搖出一支簽後,使勁攥在手中,怯生生低頭望去,有些茫然,伸手遞去姻緣簽,嬌嬌柔柔問道:“道長,此簽何解?”
她興許是出身大傢門戶裡的女子,遞簽時雙指僅是小心夾住尾端,有些惋惜沒能假借接簽機會揩油的老道士,低頭看瞭眼手上的簽,又鄭重其事抬頭看瞭眼她,然後才端起茶壺喝瞭口茶,潤過嗓子,這才緩緩說道:“‘再,斯可矣。’此乃二十八簽。”
小娘子忐忑不安,靜待下文。
老道人微微一笑:“姑娘放心,雖不是上吉絕佳之簽,卻也是不錯的上平之簽,意思是說姑娘心儀之人,若是一次求不得,切記莫要氣餒,總有柳暗花明之日。”
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的小娘子如釋重負,笑意盈盈,那份北涼少見的婉約風情,差點讓老道人看得癡瞭。
小娘子讓身旁丫鬟多掏瞭一百文銅錢,欣喜轉身離去。
下位客人是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抓起簽筒就是一陣使勁晃動,甩出一支簽後,抓起來重重拍在桌上:“瞧瞧是啥簽!”
老道人眼皮子直顫,板著臉撿起竹簽,言簡意賅道:“‘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十六簽,下簽。”
年輕人愣瞭愣,怒道:“連那小娘兒們的二十八簽都是上平,為何老子第十六簽卻是個狗屁下簽,老王八蛋!找削不是?!”
老道人對此置若罔聞,微微偏移視線:“下一位。”
年輕人惱火道:“老子不給錢!”
老道人不愧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淡然道:“貧道替人解簽,有個規矩,無論簽好簽壞,一律信則百文,不信的話,離去便是,貧道絕不為難。”
年輕人顯然給震住瞭,氣勢驟減,問道:“這費長房是啥玩意兒?”
老道人冷笑道:“是大奉王朝鼎鼎有名的一位道教長生真人!”
老人略作停頓,滿臉肅穆之色,沉聲道:“這位費師,與貧道的本門祖師亦是至交好友,最後更是相約聯袂飛升,人間盛況,莫過於此,莫過於此啊。”
年輕人不由咋舌,最後竟是乖乖掏出一百文銅錢,輕輕放在桌上,憂慮重重地黯然離去。
經過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老道士盡顯得道高人風范,以至於他身上那件破敗不堪的道袍,好像都有瞭一種滄桑的歲月感。
徐鳳年從頭看到尾,對他刮目相看,老騙子確實還是有些道行的,於是他看熱鬧越發津津有味起來。接下來求簽客人的簽文都比較平淡無奇,既無極差下簽,也無大吉上簽,隻不過有趣的是,許多內容都取自王初冬的《頭場雪》。像一位年輕少俠就求得一支“輕泉刀若土壤”,以及之後的“不忍重看卿鬢綠,卻遇客衫黃”,都是摘自《頭場雪》膾炙人口的佳句。相傳早年離陽皇宮裡幾位身為尊貴至極的娘娘,都曾對《頭場雪》十分喜歡,不但如此,就連北莽棋劍樂府的三個詞牌名,都選用瞭《頭場雪》幾個首創的新穎詞牌名。可想而知,王初冬要是出現在中原士林,必是第一等的座上賓。
每聽到一句熟悉的言語,徐鳳年便瞇眼微笑,最後又都有些神情恍惚。他記得當年有位遠嫁千裡之外的女子,最是癡情於此書。
徐鳳年嘆瞭口氣,正要起身,突然又迅速蹲回去。鄰近攤子那邊絡繹不絕的求簽之人裡,出現瞭兩個熟人。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背負劍匣藏有四劍,應該分別是雛兕、僧廬、霜刀、無根天水。
徐鳳年當年正是在幽燕山莊,第一次遇上瞭那撥觀音宗的白衣仙師,其中就有賣炭妞。後來在西域,徐鳳年跟張春霖偶遇,沒想到這位年輕人始終把自己當作恩人,連鑄自水龍吟劍爐的那把佩劍都取名為“霜刀”,估計這種身為劍士卻不尊劍道的悖逆行徑,在江湖上肯定會惹人非議。隻不過好在如今的幽燕山莊如日中天,龍巖劍爐和水龍吟爐,陸續鑄出十多把名劍,使得幽燕山莊一舉躋身離陽十大幫派,排名還要在江南笳鼓臺和北涼魚龍幫之前。
另外一位則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的女子,也是少莊主,尉遲讀泉。
不同於張春霖的孑然一身行走江湖,她身邊站著一位衣衫樸素卻氣象威嚴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親尉遲良輔。
徐鳳年看著結伴而行的張春霖和尉遲讀泉,忍不住會心一笑,倒是門當戶對的一雙良配。
張春霖沒有抽簽的意思,隻是站在尉遲讀泉身側,看著她小心翼翼搖簽的俏皮模樣,眼神溫柔。
老道人看人下菜碟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隻要不是那種確鑿無誤的下下簽,其實遇上被他認作是大富大貴的客人,都能無比嫻熟地把一支平簽說成上簽。歸根結底,他最近趁著那場武林盛事捎來的東風,瞅準機會在武當山上擺攤子解簽,不過是一錘子買賣,哪裡還計較什麼回頭客。所以當那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年輕女子遞過竹簽,看清楚簽上的內容後,老道人毫不吝嗇笑臉,開懷道:“姑娘,你這可是難得的上吉好簽啊!‘滿殿英雄都在此,不知誰是狀元郎?’這裡頭還有一個典故,是說先帝一統中原後,大開科舉,第一次取士,看到站滿大殿的俊彥,龍顏大悅,故有此問!此簽寓意極佳,相信姑娘身邊不缺良人追求。哈哈,其實貧道已經不用多說什麼,隻多嘴一句,就是姑娘莫要挑花瞭眼,白白耽誤瞭年華才好。”
尉遲良輔微微一笑。身為當之無愧的江湖巨擘,他自是看得出這名老道人的斤兩,但是不管怎麼說,自己閨女能夠抽中一支好簽,自然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尉遲讀泉扭頭對父親雀躍道:“爹,我就說這裡的簽很靈吧!”
尉遲良輔眼神滿是寵溺,微笑道:“靈,很靈。”
她想起什麼,轉頭試探性問道:“道長,我能拿走這支簽嗎?”
老道人有些為難。
隻是當他瞥見女子父親的掏錢動作後,立即笑道:“姑娘取走也無妨,貧道當場重寫一支便是,舉手之勞,不打緊不打緊。”
尉遲讀泉雙手接過竹簽後,對父親眨瞭眨眼睛。
尉遲良輔無奈一笑,幹脆就將整隻錢囊都擱放在桌上。
她將那支竹簽高高舉過頭頂,秋日溫煦的陽光下,她仰起頭,專註而歡喜。
一旁張春霖也跟著開心起來。
因為兩座山莊同為離陽江湖名列前茅的新貴,又不像早先江湖上吳傢劍塚與東越劍池或是龍虎山和武當山那種對立關系,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雙方擁有天然盟友的潛質。事實上尉遲良輔對於脾性溫良的張春霖,在年輕人第一次投帖拜訪的時候,便一眼便看中,心底早已視為佳婿人選。尤其是驟然富貴的張春霖,進入江湖之後,並無沾染上呼朋喚友肆意江湖的惡習,作為偌大一座幽燕山莊的唯一繼承人,竟是僅負劍匣單獨登門,更讓城府深重的尉遲良輔十分認可。況且年輕人的父母,幽燕山莊那對賢伉儷,素來以為人厚道享譽江湖。但是內心深處,尉遲良輔也有些不可與人說的考慮。如今離陽北派扶龍士凋零殆盡,江湖秘聞張春霖的母親出自南海觀音宗,曾是天賦異稟前途遠大的煉氣士,尉遲良輔就不得不想得更深更遠:如果快雪山莊與幽燕山莊成功聯姻,表面看似是後者稍稍高攀,將來未嘗不是快雪山莊的先見之明。
當然,若是自己女兒與張春霖無緣,尉遲良輔也不至於做出強扭瓜的勾當,畢竟,女兒的幸福,在充滿梟雄心性卻喪偶後便不曾再娶的尉遲良輔看來,也很重要,甚至比莊子的江湖地位更重要。
尉遲良輔從不否認自己為瞭快雪山莊的崛起,費盡心思,不乏冷血手腕。可是這個中年男人始終堅持,自己在江湖上的那般用心,就是為瞭獨女以後在江湖上,可以不用心。
得償所願的尉遲讀泉在與尉遲良輔並肩離去的時候,冷不丁湊過去腦袋,小聲問道:“爹,你打算還要耽誤柳姨幾年啊?柳姨可不年輕瞭哦。”
被揭穿老底的尉遲良輔老臉漲紅,雖說那名女子從未出現在山莊,可是莊子上下約莫多少還是有些耳聞,不過尉遲良輔怎麼都沒想到誰吃瞭熊心豹子膽,竟敢讓自己閨女都聽說瞭。
尉遲良輔微微瞇眼,念頭急轉。
如果被他查出是誰泄露瞭天機,那就別怪他把那個傢夥丟進春神湖喂魚瞭。
尉遲讀泉好似全然不知她爹的難堪臉色和陰沉心思,仿佛漫不經心道:“那就娶瞭唄,多大點事啊!爹,藏藏掖掖的,真是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小心我以後不崇拜你瞭哦。”
尉遲良輔恢復正常臉色,輕輕嗯瞭一聲。
她莫名其妙加瞭一句:“可不許生氣。”
尉遲良輔微笑道:“知道瞭。”
就在張春霖跟隨那對父女轉身之際,眼角餘光掃到一人,立即瞪大眼睛,無異於白日見鬼。
不過當他看到那人豎起手指噓瞭一聲後,張春霖就強自鎮定,神色自若地繼續前行。
吃完武當春燒餅的徐鳳年在阻止張春霖出聲後,拍拍手掌準備起身離去。小泥人在禦劍當空尋找無果後,便氣呼呼地打道回府,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也消氣瞭,最不濟應該不至於見面後就拿劍砍人。至於是被痛罵幾句還是吃閉門羹,以徐鳳年的厚如拒北城城墻的臉皮,都不算個事兒。
可就在此時,呂祖亭和洗象池之間的這股密集人流轟然分開,恰如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一指斷江。
徐鳳年揉瞭揉額頭,站起身,卻沒有就此離去。
是那名走出呂祖亭的徽山女子。哪怕今日不知為何沒有身穿名動天下的紫衣,也仍是給某位地位不俗的眼尖江湖人率先認出身份。
然後她就如同一尾蛟龍闖入蟻穴,身前道路上的人流,不由自主向兩側移步。
尉遲良輔停步抱拳笑道:“軒轅盟主。”
軒轅青鋒置若罔聞,直接與他們三人擦肩而過。
尉遲良輔好似習以為常,駐足原地,等到那位大雪坪缺月樓樓主走出去十數步,這才繼續動身前行。
尉遲讀泉忍不住轉頭望瞭一眼,那個讓整個離陽江湖無數豪傑臣服在紫衣裙下的傳奇女子。
祥符十三魁,她獨占三魁。
傳言她曾將當今皇帝拒之門外,更傳言她在牯牛大崗上一夜觀雪悟長生。
尉遲讀泉呢喃道:“果真是好漂亮的女子,就是冷冰冰的。”
尉遲良輔趕緊瞪瞭女兒一眼。
軒轅青鋒徑直走到老道人的攤子前,後者咽瞭咽口水,不知所措。
她俯視著那位噤若寒蟬的吳老仙長,淡然問道:“靈不靈?”
老道士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聾子,在知曉瞭這位漂亮女子當世獨一份的身份後,別說過過眼癮瞭,就是讓他突然之間變成瞭名副其實的道教大真人,也沒膽子生出半點歪心思。
大雪坪軒轅紫衣的喜怒無常,離陽朝野幾乎無人不知。
她敢在廣陵江上攔阻武帝城王仙芝赴涼,她敢在京城下馬嵬驛館攔阻北涼王徐鳳年,她敢在太安城外攔阻大官子曹長卿。
她敢如此瘋狂,因為她是軒轅紫衣啊。
離陽江湖再大,但是這般不可理喻的瘋子,又有幾人?
所以老道士在聽到她的問話後,硬著頭皮戰戰兢兢答道:“回稟盟主,不太靈。”
他是真不敢自誇半句,萬一不合她心意,這不是自己揮鋤頭給自己挖墳嗎?
軒轅青鋒扯瞭扯嘴角:“哦?”
心知不妙的老道士如喪考妣,趕緊亡羊補牢說道:“大多時候還算靈驗,卻不敢保證次次都靈!”
一旁看熱鬧的徐鳳年有些由衷佩服這個老道士的急智瞭。天底下任何的坑蒙拐騙,最關鍵的就是把話說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技術活兒,一般人做不到。
可惜他囊中羞澀,沒法賞。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伸手握住那隻裝有一百零八支姻緣簽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輕輕晃動。
她潤如羊脂美玉的手腕,緩緩擰轉。
簽筒每轉一次,老道人的心肝就要顫動一次。
以往那是意味著一百文錢入賬,當下則極有可能老命不保啊。
終於一支簽跳出竹筒。
她拈起後,緩緩道:“‘兩世一身,形單影隻’,是第幾簽?”
老道人想死的心都有瞭。
這支破簽還需要他解簽?
老道人癱坐在長凳上,顫聲道:“是第八十四簽。”
生死一線,老道人靈光乍現,壯著膽子高聲道:“盟主!這次正是屬於不靈的那種情況!”
附近不少心善的香客都替老道長捏瞭一把冷汗。
軒轅青鋒將那支簽丟回竹筒,繼續轉動。
老道人目不轉睛地死死盯住那隻簽筒,在心中念念有詞,把漫天仙佛菩薩都給祈求瞭一遍,別說是坐鎮武當的那尊真武大帝,就連他河州傢鄉的土地祠也沒忘記。
隻是,當那名女子報出第二支簽的內容後,老道人就徹底心如死灰瞭。
“緣木求魚,終不可得。”
她依舊問道:“是第幾簽?”
汗流浹背的老道人輕輕哀嘆一聲,有氣無力道:“是五十四簽。”
她一手持簽一手握筒,既沒有把竹簽丟回簽筒,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瞇起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眸。
老道人低頭頹然道:“我的簽,不靈的。”
老人都已經不敢自稱貧道瞭。
她不露痕跡地瞥瞭別處一眼,猶豫瞭一下,開始第三次搖動簽筒。
一支竹簽輕輕跌落在桌面。
老道人閉上眼睛,裝死算瞭。
隻聽頭頂傳來那個清冷的嗓音:“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的老道人眼神恍惚,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不知是誰,替他回瞭一句:“十一簽,中平之簽。”
終於醒悟的老道人滿臉狂喜,撕心裂肺道:“盟主!是中平之簽,真的是中平之簽!”
老道人一時間喜極而泣。
世情皆如此,鬼門關走過瞭一遭,回到陽間,相信隻要有口冷水喝有個冷饅頭吃,就已經是天大幸事瞭。
世人皆言事不過三,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她陷入沉思,笑瞭笑後,第四次搖動簽筒。
這一回,認命的老道人不知哪裡來的精氣神,左右張望,試圖找出那位先前幫忙出言解簽的恩人。
隻是茫茫人海,何其難哉。
軒轅青鋒這一次抽出那支竹簽後,沒有自報簽文內容,而是看過後便遞給老道人,如同最尋常的求簽之人,問道:“何解?”
老道人顫顫巍巍接過竹簽,驢唇不對馬嘴地大聲回答道:“中簽!中簽!中簽……”
老道人隻是反復高聲“中簽”二字。
她也沒有生氣,等到老道人稍微平靜後,繼續問道:“何解?”
老道人抬起袖子狠狠抹瞭一把淚水,艱難站起身,雙手握簽作揖之後,臉色惶恐地說道:“回稟盟主,此簽是第九十六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此簽是說姻緣一事,欲速則不達,需耐心靜待。”
老道人不忘說道:“未必準,未必靈。”
軒轅青鋒不置可否,伸出手。
老道人趕忙將那支竹簽遞給這位閻王爺一般的可怕女子。
然後她說瞭一句讓所有人驚愕的言語:“你的簽,挺靈的,很好。”
她低頭放下竹筒,先後從中抽出三支簽,其中兩支在離開竹筒後就在她指尖瞬間化作齏粉。
於是她隻留下兩支簽。
她抬起頭,看向如同剛從洗象池裡爬出來的老道人,略作思量,說道:“你替我解瞭四簽。”
老道人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嘴唇幹澀。
隻聽她緩緩說道:“黃金一百兩,道教秘籍一本,北涼陵州宅院一座,徽山頭等客卿一席,你可以任選一樣。”
老道人喜極而泣,老淚縱橫道:“我要去徽山!去大雪坪做客卿!”
軒轅青鋒臉色冷漠地轉身離去,帶著那兩支姻緣簽。
恍若隔世的老道人站在那裡,自言自語,不知道在碎碎念叨些什麼。突然,他一腳踢掉那條長凳,哈哈大笑道:“做個屁的道士!今兒起,我就是徽山客卿瞭!頭等的!”
顯而易見,即便老人打算繼續擺攤解簽,也不會有誰還有興趣求簽瞭。
老道士耳畔驀然響起一個略帶打趣意味的嗓音:“老仙長,這可是在滿山道士的武當,你這麼說話可不妥當。”
正是滿腹豪氣時候的老道士皺著眉頭轉頭望去,看到一位他覺得勉勉強強能稱為玉樹臨風的年輕公子哥,老道士冷哼一聲:“說瞭又如何?貧道可是徽山頭等客卿!就算陳老神仙和俞老真人這兩位,貧道若是現在遇上瞭他們,想必也能討杯茶喝!”
年輕人伸出大拇指,贊嘆道:“瞭不得!”
年輕人身邊的婦人氣笑道:“老吳,剛才正是這位公子幫你說話,你豬油蒙心瞭吧?!”
老道士愕然,立馬轉變臉色,笑逐顏開道:“是貧道失禮瞭,公子莫要怪罪。”
老道士大踏步走向婦人的攤子,道袍大袖晃蕩得厲害,頗有龍驤虎步的風采:“韓妹子,來來來,幫老哥還有這位公子來兩張武當春燒餅,記得把餅攤大些,老哥不缺那銀子,何況咱也從不是小氣人!”
婦人自顧自搖頭,有些無奈。
她手腳伶俐,且熟能生巧,很快就分別遞給兩人一張分量十足的武當春燒餅,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接過春燒餅的時候,老道人想要順手摸一把婦人的手,後者更快一步抽回手,沒讓這個老不修得逞。
老道人咬下一大口春燒餅,笑瞇瞇道:“韓妹子,還做這苦累活計幹啥,起早摸黑的,也賺不到多少銀子,要不然陪著老哥我去那徽山如何?”
婦人白眼道:“去那中原作甚?”
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還不清楚嗎?”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惱羞成怒道:“滾!”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涼州關外那邊沒瞭嗎,這麼多年後改嫁又咋瞭?你們一傢子孤兒寡母的,多可憐,有個靠得住的男人照顧才是好事啊。再說瞭,你之前不也讓老哥解過簽嗎?”
已是怒極的婦人臉色蒼白,上前幾步,扯過老道人手中的春燒餅,摔在地上:“滾!我賣給誰春燒餅,也不賣給你這種惡心人!給再多銀子,我都嫌臟!”
老道士倒也不生氣,隻是遺憾道:“唉,韓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沒享福的命。罷瞭罷瞭,就當咱們有緣無分。”
婦人不再理睬這個為老不尊的傢夥。
老道士自顧自唏噓一番,轉頭對那位年輕人笑道:“得嘞,貧道隻好自個兒去中原享福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以後若是去徽山遊玩,報上貧道的名號即可。”
年輕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瀟灑離去。
年輕人問道:“老道長,連攤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沒有轉身,揮揮手,貌似豁達道:“要那麼些不值錢的物件做什麼,跌份兒!你要喜歡就歸你瞭!”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遠,婦人對年輕人輕聲道:“連姓什麼叫什麼都沒有與公子知會一聲,還報他的名號呢,見過臉皮厚的,真沒見過這麼厚的!幸好我聽說這個老傢夥是河州那邊的人,否則真是丟瞭咱們北涼的臉。”
徐鳳年笑問道:“聽口音,大嫂是咱們北涼陵州人?”
婦人眼神古怪,半晌才冒出一句:“公子問這個做什麼?”
正在吞咽武當春燒餅的徐鳳年差點噎到。
婦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嚇的,嫂子逗你呢。”
徐鳳年委實哭笑不得,一邊咬著春燒餅一邊走向隔壁攤子,扶起長凳,轉頭微笑道:“大嫂,請我吃春燒餅的傢夥跑路瞭,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簽,就當餅錢瞭?”
經過那名氣勢嚇人的女子一折騰,婦人攤子的生意都冷冷清清瞭,她坐在長凳上伸手輕輕捶打腰肢,看著那個笑臉溫和的年輕公子哥,懷疑道:“你會解簽?”
徐鳳年點頭道:“老本行瞭!”
婦人搖頭笑道:“公子你啊,可沒那個老傢夥能騙人,大嫂哪裡會上這個當,放心,餅錢就算瞭,大嫂請你。”
徐鳳年好奇問道:“大嫂,怎麼從陵州跑來這武當山擺攤子瞭?”
婦人平聲靜氣道:“我娘傢是這邊啊。前些時候來山上燒香祈福,見到這裡的光景後,琢磨著自己剛好會這些手藝,閑著也是閑著,就覺得擺個攤子能多賺些。”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大嫂傢的孩子都在蒙館學塾讀書瞭吧?也對,咱們北涼這邊,書籍貴著呢,最吃錢。”
婦人又不說話瞭,直愣愣瞧著徐鳳年。
有些憋屈的徐鳳年無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吳老頭那種人!”
婦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經不起逗,可不像咱們北涼的爺們兒。”
徐鳳年佯怒道:“大嫂別罵人啊。”
婦人擺瞭擺手,端瞭一條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湯,坐在徐鳳年對面,笑道:“餅是送你的,這碗定神湯,就算是解簽錢瞭。大嫂不識字,可不許騙我。”
徐鳳年吃完春燒餅,俯身拿過定神湯喝瞭一大口:“哪能啊!”
婦人雙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誠。
徐鳳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語。
落簽在桌後,她以雙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識字,就不用多此一舉去細看什麼瞭。
她亦是用雙手遞給徐鳳年。
那份無言的沉重莊嚴,好像在交付性命。
從來與青史無緣的老百姓,總歸是相信頭頂三尺有神明的,會事死如事生,才願意相信來世福報,才會不辭辛苦地登高燒香祈禳。
徐鳳年接過竹簽,看過簽文後,嘴角翹起,柔聲道:“‘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第七十二簽,上簽。”
婦人不識字,簽文內容則大致聽得明白,至於上簽二字,更是簡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釋然而笑。
徐鳳年收回竹簽放入竹筒,喝瞭口定神湯,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報。”
她笑意恬淡。
之後兩人隨意閑聊,多是她說他聽。她說起瞭她眼中的陵州鄉土風貌,當然最多還是傢裡兩個孩子的蒙學情況。她說年齡大些的孩子還不錯,沒那麼頑劣,雖說也從沒人聽說學塾先生誇獎過什麼,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過縣試成為童生估計都相當不易,可是每次看著那個孩子挑燈讀書,擺出那副讀書人獨有的搖頭晃腦的模樣,她就會沒來由很高興。而那個小些的孩子就讓她很頭疼瞭,寧肯下田勞作,也不樂意去私塾背書,小小年紀就想著打仗殺蠻子。她最後還說如今不曉得北涼其他地方如何,前兩年最少陵州那邊大小私塾,孩子們都能拿到很便宜的書籍,便宜到讓她這種傢境貧寒的人傢都覺得便宜。是因為之前陵州有個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說瞭句北涼人少,但讀書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幾本蒙學書籍比前五六年,的確是便宜瞭一大截。
所以她說,那個姓徐的大官,是個好人,隻可惜聽說離開陵州去涼州當官瞭。
徐鳳年笑臉溫柔,望向遠方,輕聲道:“橘子他啊,什麼都好,就是酒品差瞭些。”
婦人沒聽懂,也沒有多問。
她攤子那邊有生意瞭,婦人問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簽嗎?”
徐鳳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瞭就給你送去。”
她點瞭點頭,起身後,婦人突然臉色微紅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別喊嫂子瞭!”
徐鳳年一頭霧水,婦人冷哼一聲,去隔壁攤子忙碌起來。
徐鳳年搖瞭搖頭,不明就裡,倒提竹筒,倒出竹簽,在尉遲讀泉和軒轅青鋒之後,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緣簽,就少去瞭五支。
他找出婦人搖出的那支竹簽,起身送去。
她發現這位遊手好閑到去當算命先生的年輕人,似乎仍沒聽懂她的意思,於是反而有些難為情瞭。
她瞥瞭眼竹簽便小心收起,抬頭問道:“是那支簽?可別騙我。”
徐鳳年搖頭正色道:“不騙人。”
她笑瞇瞇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誤你騙人銀子啦。”
有些鬱悶的徐鳳年坐回桌前,重操舊業,熟門熟路,開始大大咧咧招徠生意。
隻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麼個爛攤子,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加上附近攤位認定徐鳳年是個鉆錢眼裡頭的神棍,而且年紀輕輕,當下又沒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給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印象,一撥撥香客遊人來往路過,顯然都沒停步抽簽的興致,難得兩三位年輕女子欲語還休,想要上前搖簽,結果都給傢裡長輩或是身邊同齡男子婉拒瞭事。徐鳳年隻得小口小口喝著定神湯,委實百無聊賴。徐鳳年逐漸從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變成蹺著二郎腿,再變成趴在桌上晃動簽筒,最後幹脆自己搖出一支支竹簽,也不看那簽文,隨手丟回。
隔壁婦人抹瞭抹額頭汗水,調笑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難的事情,本就是從別人袋子裡拿錢,公子你倒好!”
徐鳳年嘆息道:“難道真要我去跟武當借件道袍?”
婦人納悶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錢的人,真稀罕那點銀子?”
徐鳳年下意識瞥瞭眼茅屋方向,柔聲笑道:“我媳婦最沒出息瞭,隻喜歡收集銅錢,大的小的,她都不嫌棄,就像個守財奴。”
婦人樂不可支:“也虧得你媳婦不在!”
然後她勸解道:“女子持傢都這樣,公子你想開些。”
徐鳳年深以為然:“燕子銜泥,積少成多,是這個理兒。”
婦人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捋瞭捋浸透汗水的鬢角發絲:“嫂子先回瞭。”
徐鳳年奇怪問道:“這麼早就下山?零零碎碎這麼多物件,搬得動?”
她指瞭指一位從呂祖亭外山路緩緩行來的年輕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觀那邊賣胭脂水粉,估摸著是早早賣完瞭,以前都要更晚才來幫我搭把手,今兒我也偷個懶,早點下山。”
徐鳳年起身道:“從這裡下山,可還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還是幫你挑一段路吧?”
她搖頭堅決道:“不用,我這兒東西瞧著多,其實都不重。”
徐鳳年玩笑道:“嫂子,就當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們到山腳牌坊那邊,行不行?”
婦人輕啐瞭一口,瞪瞭口無遮攔的徐鳳年一眼,氣笑道:“你不怕閑話,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潑辣得很。怎麼,難不成是你瞧上瞭她?那嫂子倒是可以當回媒婆。”
徐鳳年瞥瞭眼那名越來越近的年輕女子,倒抽一口冷氣。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樹,而是大槐樹啊,他隻好苦笑道:“還是算瞭吧。”
她趁著年輕侄女尚未臨近相鄰兩座攤子,面對徐鳳年,眉眼柔柔低斂,輕聲問道:“你到底想什麼呢?”
此時此刻,她看到那個年輕人,模樣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幹凈得就像她年少時初次登上武當山見著的洗象池。
徐鳳年說道:“我去過涼州關外,去過懷陽關,也去過虎頭城。”
她臉色平靜道:“這樣啊。”
徐鳳年咧嘴一笑。
她沒來由問道:“你說北莽蠻子會一路打到這裡嗎,會打到陵州嗎?”
徐鳳年神色堅毅,說道:“隻要我們北涼鐵騎還剩下一人,那麼北莽蠻子的馬蹄,就踩不到北涼關內的一草一木。”
她點瞭點頭,然後展顏笑道:“口氣真大,說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鳳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當官的。”
她沒好氣道:“這也用說啊。”
徐鳳年猶然不願死心:“嫂子,真不用幫忙挑擔子?”
她接下來一句話讓徐鳳年呆若木雞:“別嫂子嫂子的,我這些天見多瞭江湖人,聽他們說啊,咱們那位年輕王爺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句口頭禪,叫什麼‘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徐鳳年伸手抹瞭一把臉,悲憤欲絕。
我在大雪坪之巔說的那句“還個屁”,沒人跟你提起過嗎,難道不比這句口頭禪更牛氣些?
再說瞭,這句話也是某位吊兒郎當的木劍遊俠兒,不知在什麼地方道聽途說然後非要教我的啊。
婦人眼神促狹,不再言語,轉身去收拾物件。
徐鳳年望向她的背影,終於沒敢再稱呼嫂子,隻是問道:“官府那邊的撫恤銀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動作一滯,沒有轉身,搖頭道:“不曾,他的老伍長前些年還經常寄給我們額外的銀子,去年才沒有。”
她停頓瞭一下,輕聲道:“今年春我才聽說,老伍長死在虎頭城瞭。”
之後她始終沒有轉頭。
她其實知道,自己最先搖出的姻緣簽,並非懷中那支竹簽,她不識字,卻牢牢記得那支簽的字數。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要緊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隻要還有盼頭,咬咬牙就能過下去。
她的盼頭在於兩個孩子,至於今天搖出的簽是好是壞,其實無所謂。
最後,她與侄女挑起擔子離去之前,無意間瞥見那個給人感覺總是幹幹凈凈的年輕人,他挺直腰桿坐在桌後,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靜靜。
不怎麼像年輕人,倒像個上瞭歲數的老人,春光遠去,隻能默然曬著秋季的和煦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