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石階之上逐漸出現登山香客的身影,徐鳳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脫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說截和一事熟門熟路,徐鳳年做起這些活計,也絲毫不差。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天人之爭,除瞭薑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門外外,仍是有幾位借宿武當的中原宗師或近或遠觀戰。有白衣煉氣士遠在玉柱峰頂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漁翁得利的念頭,畢竟張傢聖人也好,新涼王徐鳳年也罷,誰死瞭,於她而言都是一番氣運大補。如果兩人皆死,她又僥幸能夠同時撐下兩份氣數,指不定人間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不但長生久視,而且不受天道束縛。
南疆三位頂尖高手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聯袂站在一條懸空棧道上遠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緩緩而行,最終在半裡地外站定。但當時距離戰場最近一人,是那襲紫衣。
就在徐鳳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搗衣的時候,洗象池已經出現三三兩兩紮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認武當山不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習武之人體悟天心的風水寶地,所有聞訊而來的江湖豪傑,多是遇上武道瓶頸之人,沒事情就喜歡在這裡盤腿而坐,看瀑佈,看潭水,看巨石,去想象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經在此打拳、劍癡王小屏在此出劍,以及大宗師徐鳳年在此練刀,擠破腦袋也要爭搶位置,像極瞭香客爭搶頭炷香的情景。
徐鳳年無意間聽聞附近一夥人竊竊私語,貌似是一首童謠:“木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能識破,買到揚州府。”據說是老涼王徐驍早就算到北莽百萬大軍叩關壓境,便未雨綢繆,已經將徐傢從春秋豪閥搜刮而得的金銀財寶,都派遣拂水房死士傾力沉於一處隱蔽秘地,為的就是萬一徐傢擋不住北莽鐵蹄南下,徐傢也能憑此東山再起,繼續逐鹿天下。
徐鳳年起先還覺得好笑,可很快就聽出其中意味的不同尋常,頓時心情沉重。廣陵道揚州府一直是富甲天下的中原頭等郡府,“買到揚州府”,寥寥五字,便給市井百姓無比直觀描繪出瞭徐傢沉銀之巨。不但如此,聽這些人碎嘴閑聊,似乎連嫌疑本該最大的聽潮湖都直接忽略不計瞭,而是直接猜測青城山和臨瑤軍鎮兩地,這不得不讓徐鳳年悚然而驚。按照這些聽信謠言之人的說法,後者憑據是猜測徐傢當年由李義山親手負責沉銀藏寶大小事務,那位死心塌地為徐傢出謀劃策瞭一輩子的毒士,便使瞭個障眼法,明面上往流州不斷驅逐流民,混淆視聽,暗中勾結西域爛陀山,堪稱萬全之策。至於前者為何是涼蜀接壤的青城山,那些江湖人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徐驍在青城山深處藏有六千甲士,這是在拂水房都沒有幾人知曉的機密要事,顯而易見,故意流傳這首童謠的角色,不但對北涼心懷敵意,而且對北涼軍政都有很深的滲透。
徐鳳年對於曾經禍亂春秋八國的讖語童謠,一向敬謝不敏,當初黃三甲正是這種事情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人物,幾乎讓所有帝王君主都感到焦頭爛額。徐鳳年沒有想到如今北涼也要遭此橫禍。倒不是說小小一首童謠就真能動搖北涼根本,事實上以北涼歷來武重文輕的風俗,加上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的一系列舉措,尤其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的大獲全勝,已是完成師父李義山遺囑上開篇要求“務必繼續保持北涼即徐傢之格局”,故而再多出幾十首這類讖語歌謠也無妨。隻是李義山生前一直反復提及,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治國治軍,皆要註意防微杜漸,甚至那位謀國之士不惜自稱“我李義山並無超標之才,也無卓絕謀略,一生唯謹慎”來警醒徐鳳年。
徐鳳年突然有些疑惑:既然此人如此洞悉北涼內幕,為何還會使用這種並無切實意義的無聊手段?
這就像桃花劍神與一位二品小宗師交手,明明可以一劍瞭事,卻偏要貓逗耗子耍上一百招,大概那名知根知底的小宗師隻會覺得惡心人。
是火上澆油,還是畫蛇添足?
徐鳳年陷入沉思。
不遠處有人眼神閃爍地打招呼道:“小兄弟,你身上咋有血跡?怎麼,昨兒在這武當山遇上仇傢對頭瞭?”
北涼人秋衣厚重,所以徐鳳年脫去袍子後,裡邊浸染得不多。徐鳳年拎著清洗完畢卷成一團的外袍,站起身去往喊話之人那邊蹲下,不算太近,隔著四五步遠,直接開門見山地輕聲笑問道:“可不是,給拾掇得有些慘瞭。我也不兜圈子,一看大哥就是道上做更夫的,打斷一條腿要多少兩銀子,要是直接往死裡打,又是啥價位?如果公道的話,按照老規矩,頭道杵我先給一半定金。”
市井更夫巡夜之時,往往會收拾街上垃圾,那麼所謂道上的更夫,也就是那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人物。
那人眼前一亮,沒有急於接下這樁從天而降的買賣,仔細打量這個北涼地道口音的年輕人,用中原吳越一帶特有官腔說道:“小兄弟,事先說清楚,你的仇傢是土條子還是海條子?”
土條子即當地人,地頭蛇的意思。而海條子則是外鄉人,屬於那種過江龍。
徐鳳年笑道:“土條子。”
那人頓時皺眉。對付北涼當地人,可遠比拿捏人生地不熟的過江龍來得棘手,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怎麼,莫不是那練鵲兒,甚至是這邊的海馬子?”
練鵲正是離陽朝廷九品官公服官補子所繪圖案,海馬則是武官官補子,對老百姓而言,那就是破傢的縣令、滅門的郡守。作為一縣父母官的縣令,品秩往往是八品九品居多,“練鵲兒”和“海馬子”就成瞭當官和當兵的江湖黑話,都屬於絕對不可以輕易招惹的貨色。要知道朝廷自那位人屠徐驍開始,就有瞭把不服管的江湖人的腦袋傳首九邊的血腥規矩。離陽一統春秋後,尤其是徐驍馬踏江湖,整個江湖不得不越發伏低做小,否則掌管銅魚袋子頒發權柄的太安城刑部尚書,為何私下被稱為“江上皇帝,湖裡君王”,被江湖人視為廟堂上的武林盟主?
徐鳳年緩緩道:“那傢夥傢裡有個祖父當過練鵲兒而已,不過早就去世瞭,傢族在白道上沒剩下啥香火情。你想啊,在咱們這兒,練鵲兒算得什麼玩意兒,海馬子才是大爺,不過那人有個太歲海瞭的貼身扈從,空手,連把青子也沒有,琢磨著該有五品上下的實力。”
那精瘦漢子與身邊四名同道中人眼神交會,迅速權衡利弊。他們五人都是京畿南那邊刀口舔血慣瞭的綠林漢子,這趟在北涼結伴而行,交情漸深,加上都是相互知曉根腳的漢子,本就有回到傢鄉道上後就斬雞頭燒黃紙的意思,也就不忌諱把這樁買賣攤開來商量。聽年輕人的意思,那名扈從年歲大,五品實力還算上得瞭臺面,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他們五人把式架子都有些,隻要聯手,也就是板上釘釘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結果,可五人都擔心在這北涼道上犯事,一旦走露風聲,就是板上釘釘給北涼遊騎勁弩射成刺蝟的下場。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哪,他們多是大手大腳的性子,不過喝瞭兩三次花酒,就徹底囊中羞澀瞭,這兩天巧瞭,祖墳冒青煙,竟是有幸結識瞭一位名動京畿南的黑道豪傑,人傢也願意折節而交,那麼入廟燒香拜佛,是需要香火的,所以更需要香火錢啊。你與人傢光是嘴上說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如雷貫耳,有卵用?!
精瘦漢子小心翼翼問道:“他是住在武當山哪座道觀?”
這句話就問得極有講究瞭。
武當山八十一峰,開峰座數其實不多,還不到三十座,大小道觀在這些峰上高高低低。也許武當山道士不講究修行處的大小高低,可是江湖人講究啊,這趟參加武當論道,自然是首選借住名氣大的山峰和道觀,若是都不出名,那就削尖瞭腦袋往高處住去。
聽說好些名門大派為此都生出瞭嫌隙,隻是忌憚北涼官府,才會隱忍不發。
江湖輩分,武林名次,一把把交椅高低前後,在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心目中,都有一本賬。比如徽山大雪坪那邊比較江湖臉熟的座上賓,總計五十餘人,皆屬於非神仙即宗師的名宿大佬,打誰主意都別打到他們身上。接下來一撥人,主要就是有資格進入京城刑部衙門的傢夥,這些灰色人物,江湖更惹不起。除瞭新舊評的那十數個龐然大物,那些能夠在一州之地執武林牛耳者的宗門幫派,也需要留心,從幫主宗主,到客卿長老,再到親傳弟子,都要上心。最後一撥人,例如那仗義疏財享譽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還有同為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一般都是獨自行走江湖,也當清楚記住名號和相貌,以免沖撞冒犯瞭,否則覺得人傢雙拳難敵四手,可就不是什麼陰溝裡翻船,而是活該在大江大浪裡淹死瞭。
徐鳳年一臉嫌棄道:“在少遊峰那邊的一座小道觀,還是靠著他祖父是那邊的大香客才住進去的,要不然就他那點能耐,早給人擠得卷鋪蓋滾蛋瞭。”
精瘦漢子笑瞇瞇道:“敢問小兄弟是哪條道上混的,跟那人又有什麼恩怨啊?”
徐鳳年笑瞭笑:“老哥這可就壞瞭規矩,天底下的銀子可是沒有姓氏的。”
自知理虧的精瘦漢子打哈哈道:“銀子都姓趙嘛。”
徐鳳年笑瞇瞇伸手指瞭指青石板,道:“在這兒,得姓徐。”
就在徐鳳年很快就可以順藤摸瓜“隨口”聊及那首童謠的時候,一名不速之客打斷瞭他們的聊天。
是那腰佩武德、天寶兩柄刀中重器的童山泉,關鍵是她徑直向徐鳳年走來,毫不掩飾。
徐鳳年倒也沒為此惱火,相信武當山上的拂水房諜子也已經知曉此事,就算他們對此不像自己這般重視,他回頭親自打聲招呼便是。武當山畢竟仍是北涼的地盤,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肯花心思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隻要對方心存僥幸,不是做那一錘子買賣,還敢繼續稍稍煽風點火的話,拂水房諜子就能讓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對此,徐鳳年不是相當自信,而是足以自負。世人隻知北涼鐵騎的名頭,卻很少瞭解拂水房能夠在離陽趙勾和北莽朱魍的夾縫中活下來,並且不斷壯大,是何等精銳!隻有北涼道高層武將,才知道這位新涼王心中,對北涼諜子死士的敬重,比起涼州關外的白馬遊弩手還要多!
徐鳳年沒有起身,抬頭笑問道:“童莊主又來悟刀瞭?”
性子喜靜但是刀勢尤為雄壯剛烈的金錯刀莊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隻見她腳尖一點,身形輕靈地掠向池中巨石,盤膝而坐,面向瀑佈,將雙刀橫放膝上。
自然而然展露出來的輕功不帶煙火氣,也就不顯得如何高明上乘。
但是年輕女子的宗師氣度,一覽無餘。
精瘦漢子自言自語道:“怎的跟傳說中金錯刀莊的那位年輕莊主有些相似?也是腰佩雙刀,也是……國色天香?又或者是某位仰慕童山泉的中原女俠。”
徐鳳年打趣道:“老哥,你覺得我能認識那般高不可攀的武道宗師?”
在尋常江湖好漢的江湖裡,別說那大雪坪,就說如金錯刀莊這樣高高在上的武林聖地,它正門懸掛的匾額寫瞭什麼,莊子裡那株豐姿冠絕天下的芍藥“綠腰肢”,年輕莊主童山泉的兩柄佩刀武德、天寶,與某人腰佩繡冬、春雷雙刀的品次高低,童山泉與同樣出身離陽西南的太白劍宗陳天元,到底是不是神仙眷侶,有沒有過一場露水姻緣,甚至是她到底有沒有為那位年輕謫仙人珠胎暗結,可都是中原江湖茶餘飯後的助興談資,足夠喝下好幾杯酒瞭。
活在這種江湖的魚蝦,自然帶著滿滿的土腥氣。
從不說那與天地山河沾親帶故的天上言語,也做不來一劍光寒中原三十州的壯舉。
去武帝城瞻仰過那堵曾經插滿天下神兵的高墻,去徽山大雪坪看過鵝毛大雪,去東越劍池見過“山高水深劍氣長”七個草書刻字,去幽燕山莊看過龍巖劍爐鑄劍,去北涼陵州魚龍幫附近的酒樓喝過綠蟻酒,去快雪山莊賞過春神湖景……
這些事,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幸事。
一位途經洗象池的年輕背匣劍客在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後,滿臉驚喜。他正是幽燕山莊少莊主張春霖,昨天徽山軒轅青鋒搖簽的時候,他已經認出當時蹲在鄰近攤子啃餅的徐鳳年。張春霖昨天回到住處後,是耗盡瞭一大缸子口水唾沫,才好不容易從武當山一位清字輩老道士那邊得知新涼王的準確住處。當年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吃飽瞭撐的跑到武當山練刀,其實山上道士都頗不以為然,根本沒誰樂意當回事,又不是未卜先知的長生真人,哪裡能想得到如今情景?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武當山就封瞭從洗象池去往那棟茅屋的道路,其實也就是在小路上架起圍欄。那些年裡,大概就隻有尚未騎鶴下江南的年輕師叔祖,會經常跑去幫忙打點菜圃,才讓那份綠意年年長久,後來徐鳳年親自寫信給武當山掌律真人陳繇,懇請山上幫著維持茅屋附近那份清凈。武當山就又多豎起瞭一堵青竹圍欄,也僅此而已。
徐鳳年伸手招呼道:“小張來瞭啊。”
張春霖百感交集。第一次見面,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滿頭白發,他誤以為是返璞歸真童顏永駐的陸地劍仙。第二次相逢,是在西域,也沒有怎麼深談,讓這位連佩劍都取名為“霜刀”的年輕劍客引為憾事。
張春霖蹲在徐鳳年身邊,略顯局促不安。
徐鳳年打趣道:“背著這麼多把劍四處逛蕩,你是賣劍的啊?”
張春霖赧顏。
很奇怪,興許是出身鑄劍世傢的緣故,張春霖對於劍道並無太多執念,更沒有那種我一定要獨茂於天下劍林的高遠志向。江湖百年,劍道宗師層出不窮,張春霖對於李淳罡、鄧太阿這些劍仙反而不是特別崇拜,對吳傢劍塚和東越劍池也算不上如何神往,反而對那位劍九黃最是仰慕,最大的願望就是如同那位西蜀老劍客一般,收藏天下名劍入劍匣,隻是背著它們行走江湖,就知足。
徐鳳年笑問道:“小張,給自己取瞭綽號沒?”
張春霖漲紅瞭臉,使勁搖頭。
徐鳳年以過來人的身份諄諄教導道:“那一定要趁早取個威風些的名號,要不然莫名其妙給別人安上一個傻啦吧唧的江湖綽號,保管你哭都來不及。這在江湖上是有很多前車之鑒的。比如江南道那個天生白發長臂如猿的劍道高手,劍術其實不差瞭,可在年輕時候給人稱作‘白猴子’以後,就一輩子都沒能甩掉,哪怕他每次行俠仗義都要說上一句‘我是白猿神劍某某某’,可別人不管啊,都是一口一個感謝‘白猴子大俠’救命之恩,你說他憋屈不憋屈?還有東南劍州那個響當當的拳法宗師,明明是個混白道的俠客,就因為姓王,排行老八,進入江湖的時候也不知道早點自報名號,結果到最後被人給瞭個‘王八拳仙’的綽號,王八都成仙瞭,不是老王八是什麼……”
聽得茅塞頓開的張春霖如同小雞啄米,不停點頭,深以為然。
那個精瘦漢子正想要打斷這個年輕公子哥的碎碎念叨,卻被同伴扯瞭扯袖子。
他轉頭望去,從同伴眼中得到一個淺顯意思。
這傢夥,不靠譜!即便這樁生意是真事,而且也不在銀子上含糊,可扛不住這麼不靠譜的傢夥能夠守口如瓶啊。
精瘦漢子一想,的確如此。
他嘆瞭口氣,仍是有些惋惜,重重咳嗽一聲,惹來年輕人的視線。
精瘦漢子拍瞭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湊巧,哥幾個突然想起還有急事得辦,你那個麻煩恐怕是沒法子幫你瞭,不過買賣不成情意在,老哥多嘴勸你一句,想要以後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一定要腳踏實地啊!”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老哥這話在理!”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目瞪口呆。
那五人走後,徐鳳年陪著張春霖在洗象池邊閑聊片刻,由於來此感悟武道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多,徐鳳年就率先起身告辭離去。
張春霖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卻也算是乘興而來乘興而歸,隻是年輕人不明白恩人為何最後聊到瞭金錯刀莊的那名女當傢,他便隨口說瞭句自己的想法。聽說那童姓女子天賦極高,練刀更是刻苦異常,可是性情古板,所以他張春霖就算與她相逢,也絕不會投緣。最後張春霖還笑著說美人縱馬豪飲最絕色,因此那女莊主哪怕容顏傾城,也算不得真絕色。張春霖說得挺帶勁盡興,年輕藩王臨行前也拍瞭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瞭一句讓張春霖一頭霧水的話:“江湖說大很大,說小很小,以後見著瞭童莊主,一定不要這麼言語耿直。”
張春霖目送徐鳳年離去後,似乎感覺到背後有殺氣。
他猛然轉身,看到一名獨坐巨石的年輕陌生女子,正轉頭望向自己,然後她微笑道:“金錯刀莊,童山泉。見過張公子。”
世人皆言,獨占祥符三魁的徽山紫衣之後,女子劍仙,有西楚女帝薑姒,拳法宗師,當屬武帝城林鴉,女子刀聖,則是南詔童山泉。
張春霖給雷劈瞭似的,嘴角抽搐,說不出半個字來。
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縱馬飲酒的童山泉,緩緩轉回頭,不再理睬幽燕山莊的少莊主。
徐鳳年優哉遊哉地回到茅屋前,薑泥就坐在簷下的小板凳上。
徐鳳年柔聲道:“沒事,就是稀裡糊塗跟人打瞭一架,最後還占瞭天大便宜。”
她眨瞭眨眼睛。
徐鳳年伸出雙手,兩手空空,笑道:“這種事情可賺不到半顆銅錢。”
她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武當山?”
徐鳳年搬瞭條凳子坐在她身邊:“馬上就得走。”
她小聲道:“是去清涼山,還是直接去拒北城?”
徐鳳年笑道:“拒北城馬上建成,很多人都在等我呢,當然是直接去涼州關外。”
她如釋重負道:“那我也去!”
徐鳳年點頭道:“行啊。”
徐鳳年隨即好奇問道:“今天武當山大蓮花峰紫陽宮那邊,就要開始論道論武,會有很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師高手出現,你不去看看?”
薑泥沒好氣道:“他們吵架打架,關我什麼事!”
徐鳳年忍俊不禁。
薑泥小心翼翼問道:“那麼多銅錢擱在這裡,會不會遭賊啊?”
徐鳳年搖瞭搖頭:“我會跟武當山打聲招呼的,隻要少瞭一顆銅錢,下次咱們上山就去紫陽宮那邊撒潑打滾。”
薑泥微笑:“你一個人去就夠瞭”。
徐鳳年也被自己逗樂,不再言語,安然享受這份難得的悠閑。
薑泥歪瞭歪腦袋:“那我就隻帶劍匣瞭?”
徐鳳年嗯瞭一聲,突然說道:“這次咱們怎麼氣派怎麼走,別偷偷摸摸的瞭,到時候你帶我禦劍飛行,記得慢些。”
薑泥臉頰微紅。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站起身,大聲笑道:“走,去涼州關外,我帶你去看看那幅‘鐵騎守邊關,如大戟橫江’的壯闊畫面!”
大涼龍雀劍緩緩飛升,一對年輕男女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大蓮花峰。
洪洗象和徐脂虎之後,世間又有一雙神仙眷侶。
也正是這一天,有位腰佩雙劍的中年男子,將那頭陪他走過萬裡山河的老毛驢,留在瞭小蓮花峰上,與那頭老青牛做伴。
有位目盲女琴師,在那個自稱“百無一用是蘇酥”的年輕男人的不舍視線中,獨自緩緩下山。她下山,隻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不揚的矮小漢子,下山之前對一位苗疆女子說瞭句話:“要是我死瞭,你就找個英俊男人嫁瞭。”
有位身旁站有兩人的年邁儒士,在崖畔向滔滔雲海深深作揖後,直腰朗聲道:“晚輩向張聖人辭行!讀書人程白霜,不負聖賢書!”
一襲紫衣站在紫陽宮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頭,望著漸飛漸遠的那對年輕男女,輕輕嗤笑一聲。
一位老道士揉著他徒弟的小腦袋,然後對更為年邁的師兄釋然笑道:“此生修行,無愧武當。”
一位氣質清逸的龍虎山道士在跟武當山道士辭別:“若有機會,再來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內輕輕拿起佩劍,懸佩妥當後,自言自語道:“我東越劍池,豈能不死一人在關外!”
這一日,鄧太阿、軒轅青鋒、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齊仙俠、柴青山、薛宋官、俞興瑞,十大中原宗師,不約而同地離開武當山,共赴涼州關外!
北涼道陵州,一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漕運碼頭。
這座碼頭在前任刺史徐北枳手上大肆擴建,陵州官場不是沒有勞民傷財的怨言,除瞭碼頭,還有那些不輸離陽甲字規模的巨大糧倉,這位買米刺史在任期間可謂大興土木,隻不過誰不知道徐北枳號稱“寵絕北涼”?加上北涼從無言官彈劾的風俗,頂多就是官場文士和將種門庭腹誹罷瞭,自然沒誰樂意去那座清涼山碰釘子瞭。
大概是徐北枳在陵州的官聲實在糟糕,新任刺史常遂到任後的休養生息,讓原本做好繼續瞎折騰心理準備的整個陵州感到如沐春風,對這位來自上陰學宮聖賢門下的讀書人,那是贊不絕口。
今日碼頭,在兩百陵州最精銳輕騎護送下,兩輛馬車緩緩而至,分別走下兩名身穿官服的儒雅男子,他們正是文壇宗師韓谷子的得意弟子、陵州刺史常遂,和當今新涼王的老丈人、剛剛由涼州刺史升任北涼道副經略使的“中原陸擘窠”陸東疆。
陸東疆在短短一年之內坐上北涼道文官第二把交椅,雖說是典型的父憑女貴,但是北涼官場務實,不好虛名,沒有離陽朝廷那些是否進士出身、是否擔任過翰林院大小黃門郎的繁文縟節。陸東疆如今與宋洞明官職品秩相同,隻不過陸東疆分領幽陵兩州政務,宋洞明分領涼流兩州,有些分庭抗禮的意思,所以前不久有位他們青州陸傢子弟在傢宴上,說出瞭那句話:“太安城曾有張廬顧廬之爭,咱們北涼如今也有陸廬宋廬之格局,更是君子之爭,至於那王林泉,滿身銅臭的商賈而已,算什麼東西?”這句溜須拍馬的話裡頭的兩個意思,都讓進入北涼後滿肚子不合時宜的陸東疆,深以為然。
如今陸東疆對那個心狠女兒陸丞燕雖然還有些芥蒂,可是這般平步青雲之後,登高望遠,對於眼皮子底下這點糟心事,也就逐漸釋懷。陸東疆心知肚明,陸傢想要長盛不衰,哪怕陸丞燕當真與陸傢決裂,可清涼山那邊有沒有陸丞燕,陸傢在北涼官場的際遇就會截然不同,而陸丞燕能不能坐穩北涼王妃的位置,陸傢地位也會隨之翻天覆地。
陸東疆最近想著今年春節,是不是邀請女兒女婿回陸傢一趟。本就患難與共的一傢人嘛,你徐鳳年哪怕貴為藩王,可陪咱們一起和和睦睦吃頓年夜飯,總不算過分吧?
與副經略使大人的嶄新官服不同,刺史常遂身上那件官服顯得老舊褶皺許多,原本白皙的臉龐也變得黝黑,兩個人站在一起,年齡更長卻養尊處優保養得體的陸東疆,反而要更顯年輕。雖說從二品錦雞官補子和正三品孔雀補子相差不大,兩者官身,也都屬於離陽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隻不過前者已是貨真價實的朝堂中樞重臣,後者是牧守一方的權臣,距離前者,仍有一線之隔。不過陸東疆是享譽中原士林多年的清流名士,若是換成其他刺史相伴,他還會拿捏官威架子,對上文壇宗師韓谷子高徒、蜚聲朝野的上陰學宮稷上先生,同時又是徐渭熊師兄的常遂,陸東疆自然將其認為同道中人,言談和煦,十分熱絡。
陸東疆作為總領陵州幽州政務的副經略使,對離陽漕運一事當然有所耳聞,知道朝廷原本答應在入秋之前保證有一百萬石漕糧進入北涼,隻是到如今連半數五十萬石都不到,先後三撥,零零散散,藏藏掖掖,堪堪四十萬石而已。離陽漕運有橫豎兩線,橫線以廣陵江為主幹,被視為中原腰膂之地的青州襄陽城,是漕糧中轉重地,隻是誰都沒有想到那位年輕藩王趙珣,竟然跟隨燕剌王趙炳和蜀王陳芝豹一同造反,並且據說要被推舉為新帝,如此一來,趙室朝廷就喪失瞭大半座靖安道的統轄,漕糧就順勢一拖再拖,陸東疆對此也隻能感慨一句流年不利。
常遂陪著陸東疆走到渡口岸邊,江水之上船隻連綿紮堆,幾乎有如履平地之勢,碼頭兩岸熱火朝天,這讓陸東疆有些驚訝。
常遂一語道破天機:“離陽朝廷對外宣稱,入秋前供給北涼道五十萬石漕糧,其實咱們王爺當時和尚書令齊陽龍說好的是一百萬石,事實上,這個秋天在齊陽龍以及桓溫幾乎算是事必躬親的督促下,已經有將近八十萬石漕糧運入我陵州糧倉,隻不過照顧離陽顏面,我們也就對外說隻收到瞭四十萬石。”
既然治下轄境“風調雨順,政事清明”,陸東疆便是一陣驚喜欣慰,隻是隨即發現身旁這位驟居高位的陵州刺史,心情似乎並不太好。
常遂淡然道:“陸大人剛剛上任,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內幕,離陽朝廷除瞭允諾入秋之前一百萬石漕糧入涼,其實還答應在之後運入兩百萬石。可是以眼下形勢看來,是遙遙無期瞭。”
陸東疆疑惑道:“中原大亂,靖安道又是叛亂藩王趙珣的轄境,朝廷無力掌控漕糧入涼,也在情理之中吧?”
常遂搖瞭搖頭:“並非如此。靖安道的主要兵力,或者說靖安王府轄下精銳,早就給趙珣消耗殆盡。現任靖安道洪靈樞本就是青黨領袖之一,當瞭那麼多年位高權重的太安城吏部侍郎,資歷極厚,節度副使馬忠賢更是大將軍馬福祿之子,兩人聯手,若說入秋之後的後續兩百萬石漕糧有些變故,無法全部兌現,勉強可算情理之中,可絕不至於連那二十萬石都會延期不至北涼。歸根結底,是他們與把持離陽漕運二十年的趙室宗親和京城勛貴,達成瞭默契,不願我們北涼白白得到後邊的兩百萬石糧草。要知道兩百萬石漕糧,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大筆分紅,何況如今中原戰亂,更是可以漫天要價,也許是跟朝廷獅子大開口,說不定也可能是參與叛亂的三位藩王。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金銀做什麼,還不是買那兵馬糧草。”
陸東疆滿臉愕然。
常遂突然笑瞭笑:“想必陸大人來時,也看到主道兩側的那些大小商鋪瞭,其生意興隆程度,連陵州州城也比不得,就不好奇?”
陸東疆點瞭點頭:“常大人剛才也說盛世收藏亂世黃金,自古而然,亂世將至,本官從涼州趕來之前,就聽說如今陵州富豪之傢都在賤賣各類古董字畫,連許多被視為已經消失湮沒在洪嘉北奔那場浩劫中的傳世珍稀,都重新現世,為中原驚艷不已,以至於許多聞訊而來的江南道商賈來此低價購入,再返回中原以天價賣出,人人賺得金山銀山。常大人,實不相瞞,本官也很是心動啊。”
常遂笑意玩味,緩緩道:“哦?那陸大人可真要去看看。自大奉朝至春秋九國,陸岡的玉器,呂愛水的金器,朱碧山的銀器,包治然的犀器,趙良碧的錫器,王小溪的瑪瑙器,薑寶雲的竹雕器,楊筍的瓷器,人偶得一器物,必珍稀為古玩。如今在北涼陵州這條無名小街,無奇不有,否則時下離陽朝野怎麼會皆言‘中原江湖宗師皆至武當山,離陽文人雅士心系陵州城’?”
陸東疆心動瞭。
臉色微冷的常遂笑著潑冷水打趣道:“隻不過那些大小鋪子,做生意之前都要先看買傢的路引戶籍,本地人都隻收真金白銀,外鄉人嘛……不說也罷,恐怕兩袖清風的陸大人要失望瞭。”
陸東疆哈哈笑道:“無妨無妨,本官過過眼也好,收不收入囊中倒是其次。這就如對待那些世間絕色美人,遠觀褻玩皆是美事。”
常遂便領著副經略使大人就近來到碼頭邊上的一座店鋪。
鋪子不大,連陵州將種門庭中等宅院的一間書房也比不上,但是陸東疆才跨過門檻,就瞪大眼睛,給震驚得無以復加。
琳瑯滿目!
陸東疆的鑒賞眼光,何其老辣,快步走向一張古色古香的束腰齊牙條獸腿炕桌,隻見上邊隨意擱置著十幾樣奇巧物件。陸東疆小心翼翼拿起一隻漆木碗,此碗周身作連環方勝紋,深赤色。
堂堂一道副經略使,手指微微顫抖著翻轉那隻漆木碗。果不其然,陸東疆看到瞭碗底那濃金填抹的“沆瀣同甌”四正書陽文!
鋪子雜役是個大手大腳的年輕人,看到是兩個身穿官服的男子,隻不過沒瞧見他們的扈從跟隨,也就沒太上心。在陵州,老百姓習慣瞭與桀驁不馴的將種子弟打交道,對於比他們還受氣的文官老爺,倒是同情得很,談不上如何忌憚畏懼。再者最近小半年之內,他們這小小一座鋪子,也來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中原顧客,這名清掃鋪子兼任喊價的年輕雜役,也開始覺得自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物瞭,就上前幾步,從桌上隨手扯住一隻金壺的纖細壺嘴,高高提起,殷勤笑道:“官老爺,前不久有位上年紀的中原讀書人,看上瞭這件玩意兒,隻可惜當時他出不起價兒,就讓咱們務必留下,說是他回江南道老傢那邊運作去瞭,咱們鋪子可沒搭理他,官老爺,要不然你掌掌眼,要是喜歡,二十兩銀子就可以拿走,當然,這是咱們北涼當地人才有的價格,外鄉人可不行!”
陸東疆顫巍巍放下那隻漆木碗,雙手接過這隻雲龍紋葫蘆式金執壺,仔細打量之後,顫聲道:“這是貨真價實的舊南唐禦制之物啊,連眼高於頂的大楚國師李密都對其譽為‘酒水共意氣,傾倒一世’!多少銀子,二十兩?!”
年輕雜役笑瞇瞇道:“二十兩就夠瞭。銀票不收,隻收現銀!”
陸東疆動作僵硬地轉頭望向常遂:“常大人,身上可有現銀?”
常遂搖頭道:“不曾攜帶。”
陸東疆一臉悔恨疼惜,喃喃自語道:“不行,懇請常大人今天找人借我些銀子,一千兩,不!最少一萬兩!多多益善!”
常遂笑道:“陸大人不用如此失態,這般物件,這條街上隨處都是。不但如此,從這座陵州碼頭,沿著這條河進入廣陵江,直到青州襄陽城,大大小小的漕運碼頭,皆有這般店鋪開設。”
陸東疆猛然驚醒,痛惜道:“這可是王爺的意思?!”
常遂點瞭點頭:“這裡頭,半數出自清涼山徐傢庫藏。”
身為半個徐傢人的副經略使忍不住跺腳高聲道:“敗傢子!敗傢子!”
常遂哈哈大笑,竟是就把陸東疆撂在店鋪,獨自一人離去。
店鋪內,陸東疆提起一隻白玉碗,舉碗映膏燭,皎若冰雪,碗壁上的黃點像數十粒栗子點綴其中,尤為天真可愛。
陸東疆每賞玩一物,都要念叨一聲“敗傢子”。尤其是得知北涼外鄉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隻能是去搞定負責廣陵江漕運的離陽官員,用糧草來換取,亦是相當廉價,許多原本價值連城的案頭雅玩,竟然不過是一兩百石糧草而已!
陸東疆心頭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碼頭後,站在岸邊。
天下人共分徐傢。
清涼山千金散盡還復來?不復來!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經略使大人作何想,他隻知道自己願為這樣的北涼共生死!
廣陵王府春雪樓換瞭主人,事實上離陽的半壁江山,在那一夜之間都換瞭主人。
謀劃這一切的納蘭右慈,坐在江畔山巔那口胭脂井口上,一隻手攤放有十幾顆色彩絢爛的廣陵道特產雨花石,他一顆一顆拈起,然後陸續丟入井中。
納蘭右慈身邊站著淪為階下囚身份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不同於被關入大牢的經略使王雄貴,作為廣陵道節度使的盧白頡隻要不擅自走出王府,就並無拘束。
盧白頡問道:“納蘭先生找我何事?”
納蘭右慈低頭彎腰望向黑漆漆的井口,柔聲笑道:“雖然燕剌王府在太安城也有些紮根多年的諜子死士,有些人官身還不低,可終究比不得久在中樞的棠溪先生,我就想知道太安城那邊,有資格參加養神殿‘小朝會’的那些離陽重臣,有幾人是板蕩忠臣,又有幾人會在危困之際搖擺不定,有幾人與年輕皇帝離心離德?棠溪先生若是願意直言不諱,我們就能夠看人下菜碟,以後太安城也能少些冤魂野鬼。”
哪怕是說著誅心至極的狠辣言語,這位春秋謀士的嗓音也舒緩有度,笑意淺淺,實在是一位讓人很難討厭的風流人物。
盧白頡搖頭道:“納蘭先生想多瞭。”
納蘭右慈一臉“就知如此”的表情,揮揮衣袖瀟灑起身,微笑道:“走,帶你去一間屋子,是我花瞭足足三千石大米,才給棠溪先生湊齊的一套書房。”
盧白頡一頭霧水,送禮送書房?而那三千石大米又是怎麼回事?莫說寸土寸金的太安城,就是自己傢鄉江南道,寥寥三千石大米折算成銀兩,又能購置到幾件不錯的文房用品?
納蘭右慈胸有成竹道:“棠溪先生不妨拭目以待,絕不至於失望!”
盧白頡跟隨納蘭右慈來到王府一處幽靜別院,穿廊過棟,納蘭右慈推開房門,伸出一隻手掌,示意盧白頡先行入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黃花梨木烏紋半桌,因為是矮桌式樣,自然並非擺放名貴雅玩的書案,隻不過束腰做成蕉葉邊,起伏如水波,流動雅致,側面折枝花鳥,有大奉彩瓷意趣,牙子以下雕龍形角牙,回首上覷,大有神采,上下繁文素質,對比鮮明,別有韻味。更遠一些的書桌是一條螭紋長桌,桌上文房四寶,俱是江南道那邊任何一座書香門第恨不得供奉起來的傳世之寶。
納蘭右慈走到桌旁,雙指拈住一隻古秀可愛的紫砂壺壺蓋,高高提起,壺身竟是不墜,他笑瞇瞇道:“正是舊東越已經失傳的那款天地共春壺,以至於此壺風靡大江南北的當時,飲茶一事就已經退而其次,成瞭賞傢清玩的絕品,如今更是千金難求。沒辦法,東越文人大多喜好死的時候陪葬一把共春壺,後邊洪嘉北奔裡毀去太多,稀罕物件,當然是價高難求。棠溪先生是茶道聖手,想來比我更清楚這把壺的不俗。”
盧白頡僅是瞥瞭一眼茶壺,環顧四周,臉色沉重問道:“這間屋子,所有物件,隻用瞭三千石大米就……”
納蘭右慈哈哈笑道:“放心,絕非廣陵道戰火如荼才導致各座高門賤賣珍藏,說句難聽的,廣陵道自二十年前大楚覆滅後,官場上盡是些驟然富貴的得志小人,本就沒有幾個值錢姓氏瞭。要不然就是些明哲保身的墻頭草,此次春雪樓更換主人,他們也大多見風轉舵得很快,不至於需要拿出這些好東西來換取金銀大米。”
納蘭右慈突然蹲下身,鉆入那張螭紋書桌,然後探出腦袋朝盧白頡招瞭招手。
盧白頡給這位禍亂祥符的謀士弄蒙瞭,猶豫片刻,還是依葫蘆畫瓢鉆入書案底下。納蘭右慈在桌子底部用手指一陣摩挲,笑道:“大白天的,不好點燃蠟燭,不過以棠溪劍仙的眼力,應該依舊能夠憑借字跡看出此物來歷淵源。就是這裡!”
盧白頡順著納蘭右慈的手指抬頭望去,隻見那裡好像有人以匕首刻出六個字,歪歪扭扭,除瞭些許稚趣,絕無半點大傢風范,但是盧白頡震驚當場,六個字意味著三個人,皆有名無姓:鳳年、脂虎、龍象!
須知遠嫁江南的徐脂虎正是盧白頡的侄媳婦,盧白頡當初在盧傢也是最為心疼那名女子的傢族長輩,所以盧白頡確認無誤,這是徐脂虎的字跡無疑!再者,盧白頡知道在清涼山,徐脂虎和徐渭熊從小就關系平平,所以徐傢子女四人,獨獨少瞭徐渭熊的名字,更是世人無法作偽的有力旁證!盧白頡甚至能夠想象很多年前,那位紅衣少女坐在地上,用小刀刻字的俏皮模樣。
盧白頡長久沉默,哪怕是在和納蘭右慈離開桌底之後,仍是不願開口說話。
納蘭右慈一臉撿漏的歡喜神色:“我猜啊,連桌子主人都不知道當年他姐姐曾經在桌底刻字,否則肯定舍不得賣掉。”
盧白頡想到早年那個當面詢問自己能否賣他幾斤幾兩仁義道德的年輕人,心情復雜,笑意苦澀道:“他徐傢何至於此?納蘭先生之前不是說過,趙珣離開青州之後,根本失去瞭對靖安道的掌控,如何能夠阻止漕糧入涼?而且你們暫時也反常地無意染指靖安道,我起先以為是你們擔心兵力太過分散,戰線拉伸過長,以防被吳重軒大軍一鼓作氣揮師南下。現在看來,是你納蘭右慈的意思?故意讓北涼與朝廷為此生出齟齬,生怕北涼邊軍一旦出人意料地打贏第二場涼莽大戰,徐傢鐵騎便仍有餘力趕赴中原平叛?!”
納蘭右慈斜靠窗口,玉樹臨風,玩味道:“否則你以為一個老吏部侍郎溫太乙,能夠那麼順利返回青州做經略使?朝廷官員不得擔任傢鄉父母官,可是離陽律之一!”
納蘭右慈笑意更濃,嘖嘖道:“溫太乙在京城資歷再老,在太安城的官場關系再夯實,也該是去別處破格高升為一道文官領袖。我為瞭讓這傢夥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可是在太安城耗費瞭不少人情,隻不過萬萬沒想到啊,離陽朝廷給瞭我一個天大驚喜,讓馬福祿之子去靖安道掌管兵馬大權。如此一來,在漕糧入涼一事上,文武兩大封疆大吏聯手給那些國之蛀蟲暗中撐腰,這才能夠抵擋得住齊陽龍與桓溫的施壓,要不然換成別人,還真不好說。畢竟兩省主官發起火來,那可不是吃素的,剩餘兩百萬石糧草指不定就真要送往北涼陵州瞭。”
盧白頡一隻手掌死死按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作響,可見正在承受棠溪劍仙的磅礴壓力。
心情極好的納蘭右慈自顧自笑道:“這天底下隻要打仗,就需要糧草,北涼邊軍也不是那神兵天將,當然也不例外。就算那年輕刺史徐北枳極富先見之明地做瞭回買米刺史,但僅憑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一地之力,顯然仍是不足以讓即將迎來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北涼邊軍毫無後顧之憂,那徐北枳這個北涼轉運使怎麼辦?”
納蘭右慈自問自答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個道理連沒讀過書的市井百姓都懂,何況是身為離陽趙室最希望拉攏的北涼文臣第一人!於是徐北枳就跑去清涼山跟姓徐的藩王說,你傢裡銀子是不少,可還是不夠,你賣傢當吧,我來幫你折騰這事兒,你徐鳳年眼不見心不煩當個甩手掌櫃,剛好涼州關外要建造那座勞民傷財的拒北城,除去服役軍戶,其他戶籍百姓需要的工錢,就從這裡頭出,而邊軍打仗的糧草,就跟來咱們陵州買你徐傢傢當的人身上掙,跟他們開價,不收他們銀子,隻要糧草。隻要他們有本事通過各自私交或是各種渠道,從那些廣陵江沿岸的大小漕運官員手上摳出糧草來,甭管用什麼方式交割給北涼,買賣都作數!”
納蘭右慈伸手指瞭指盧白頡手邊的一柄折扇:“舊西蜀制扇大傢馬小官晚年的心血之作,當世僅存兩把,一把在離陽皇帝的禦書房放著,大概夏日炎炎,也隻是看看而已,舍不得暴殄天物地去‘有請清風來’的,還剩一把就在你棠溪先生的手邊瞭。知道買這把扇子用瞭多少石大米嗎?六百。聽上去很少對不對?哪怕攤上買傢那份打點關系的成本,也是賺到姥姥傢瞭,是不是?不過咱們還真別冤枉那位北涼王不當傢不知柴米貴,他啊,肚子裡那筆賬的算法,跟咱們可不太一樣。隻可惜,你棠溪先生明白那算法,甚至是齊陽龍和桓溫這兩位一國棟梁都懂,一樣沒用!”
納蘭右慈來到那張黃花梨烏紋半桌附近,突然踮起腳尖,就那麼大傷風雅地一屁股坐在桌上,與站著的盧白頡面面相視,伸出雙手:“棠溪先生不是那種隻會埋首典籍的古板酸儒,在京城兵部做過尚書大人,雖不是戶部一把手,但自然也清楚我中原百姓和邊軍青壯的一年口糧。雖然各地風土不同貧富有別,稍有偏差,但是大致相當。棠溪先生是江南道豪門子弟,知道富甲天下的你們那兒,食俗奢侈,闊綽門戶多達四餐甚至五餐,尋常老百姓亦是能夠維持一日三餐,‘兩紹三燒要滿壺,鮮魚最貴是黃花’,這句俗語,可是說得連遠在南疆的我都艷羨不已啊。”
納蘭右慈輕輕搖晃一隻手掌:“反觀地貧北涼,即便是陵州百姓,大抵也是一日兩餐。夏秋兩日素一日小葷,春冬則三日素一日葷,需要幹重活的青壯則每人可飲一勺酒,綠蟻酒嘛,是出瞭名的不貴。如此一來,北涼青壯一年大概消耗十一石米,婦孺口糧減半,若是一戶人傢以五口人算,因為傢中往往必有青壯一人身為關外邊軍,所以隻按僅剩青壯一人在關內的北涼一戶,一年便需十六七石米,以徐北枳前兩年在陵州的籌糧舉措,大致能夠保證在三年內,關內百姓的糧食不受戰火波及,甚至在危急時刻,還能緊急支援北涼邊軍五十萬石。但這就已經是北涼的極限瞭,第二場涼莽之戰在即,若是打上一年,以邊軍青壯一人一年十一石糧來算,到明年秋天,那就是需要三百一十萬石糧草!”
納蘭右慈輕輕拍打手心,笑道:“可是朝廷如今才送去八十萬石糧草,剩餘答應的兩百二十萬石,換成是我去擔任原本日進鬥金肥得流油的漕糧官員,也沒法子轉過彎來嘛。再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平白無故每年要少去整整三百萬石糧草的分紅,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能忍?何況是給那些北涼蠻子。若是給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軍,那也就罷瞭,捏捏鼻子認命便是,總不好為瞭錢連前程性命都搭進去。可北涼蠻子不是正在和北莽蠻子狗咬狗嗎?咱們拖著便是,他徐傢鐵騎都自身難保瞭,還能騰出手來,跟咱們這些隔著老遠的漕運官吏較那個勁?”
盧白頡手掌下的那張書案,四條桌腿砰然碎裂!
整張桌面就那麼直直地落在地面,那些曾經有價無市如今低賤無比的文人雅玩,四散滾落如鳥獸散。
納蘭右慈置若罔聞,繼續笑道:“當然瞭,狗急瞭還會跳墻,北涼那邊也不隻是靠賤賣傢當來換取糧草,姓徐的年輕人不是弄瞭個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嘛,就讓他們沿著廣陵江一路往下開道,帶著不計其數的古董珍藏在各地開設商鋪。當然這些江湖人拳頭也挺硬,據說轉運使徐北枳已經放出話來,敢耽誤魚龍幫做那份正當買賣的離陽官府,他就讓北涼鐵騎親自去敲開傢門講講道理。事實上,給先前那一萬大雪龍騎軍嚇破膽子的兩岸衙門和當地駐軍,還真給這一手震住瞭,所以,這時候就又需要我納蘭右慈來把水攪渾嘍。”
納蘭右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笑意燦爛。
盧白頡握緊拳頭,死死盯住這名春秋謀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
趙長陵,黃龍士,元本溪,李義山,先後都死瞭。
好像就隻剩下這個納蘭右慈活到瞭最後,好像也笑到瞭最後。
盧白頡問道:“你納蘭右慈無非是想幫趙炳篡位登基,何至於此?!”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雙手撐著肌理細膩的黃花梨桌面:“我在北涼那邊動用的心思,可一直不比太安城少。”
一向溫文爾雅的盧白頡破天荒怒聲問道:“你當真不怕離陽北涼鷸蚌相爭,唯有北莽漁翁得利?!納蘭右慈,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納蘭右慈全然無所謂盧白頡散發出來的殺意,懶洋洋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然後納蘭右慈轉頭對房門那邊笑道:“你們都退後,棠溪先生隻是開玩笑而已。”
盧白頡怒極反笑:“我在跟你納蘭右慈開玩笑?!”
納蘭右慈反問道:“要不然你還真能殺我?”
這位棠溪劍仙頓時頹然,盧白頡從未如此心灰意冷。
無論是當初為瞭一名女子在英傑輩出的傢族中自甘沉寂,還是被離陽皇帝貶謫出太安城,或是在春雪樓淪為階下囚,生性淡泊的盧白頡都不曾感到如此無奈。
納蘭右慈跳下桌子,輕聲譏笑道:“整個中原都會如你這般無奈,你盧白頡隻是切身體會到的第一人而已。”
盧白頡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張桌面,望著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跡,怔怔出神。
納蘭右慈說完最後一句後,緩緩走出屋子,還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輕輕關上房門。
那句話是“我倒要看看,那個姓徐的年輕人,要怎麼幫你們中原鎮守西北國門”!
納蘭右慈走出屋子,離開院子,登上春雪樓頂樓,來到走廊憑欄而立,遠眺廣陵江。
他喃喃自語道:“醉持酒杯,可吞江南吳越之清風!拂甲而呼,可吸西北秦隴之勁氣!”
隻是如今,我活在江南,說出這等豪言壯語的你,卻早已死在西北。
納蘭右慈抬起頭,輕聲問道:“李義山,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勸你的那位學生,這西北國門,就別守瞭?”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納蘭右慈身後響起:“李義山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迅速恢復常色,笑問道:“怎麼蜀王也有登高遠眺的閑情逸致?”
不速之客陳芝豹淡然道:“吳重軒算個什麼東西,丟到北涼邊軍,連步軍副帥都當不上,值得我鄭重其事?”
納蘭右慈終於轉身,靠著圍欄,笑嘻嘻道:“你這句話可別當著趙炳的面兒說,也太打臉瞭,吳重軒當年與我納蘭右慈,那可是當年燕剌王的左膀右臂。”
陳芝豹譏笑道:“所以你們南疆兵馬也就隻配在中原內訌瞭。”
納蘭右慈嘆瞭口氣,說道:“陳芝豹啊陳芝豹,你這個隻願意說老實話的脾氣,真得改改。”
言下之意,納蘭右慈顯然並沒有否認陳芝豹,默認瞭這位昔年北涼都護對南疆精銳大軍的輕視。
納蘭右慈笑問道:“離開北涼,你不後悔?”
陳芝豹扯瞭扯嘴角,連開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瞭。
納蘭右慈重新轉身,望向那條滾滾入海流的廣陵江,說道:“鐵騎拒北如大戟橫江,這是誰說的?”
陳芝豹依然沒有說話。
納蘭右慈趴在欄桿上,下巴輕輕擱在雙手疊放的手背上:“北涼北涼,諧音悲涼,不吉利。也不知道那個傢夥當初怎麼就不勸徐驍改改。”
陳芝豹終於冷笑開口:“悲涼?”
他走到納蘭右慈身側,大笑道:“我北涼鐵騎三十萬!生可悲涼,死卻壯闊!豈是你們中原溫柔鄉能夠明白!”
納蘭右慈輕聲道:“你說瞭‘我北涼’?”
恍然大悟的納蘭右慈哦瞭一聲,自顧自說道:“一日是北涼邊軍,此生皆是北涼老卒。我明白瞭,你所作所為,與新涼王徐鳳年無關,甚至跟老涼王徐驍也無關。”
納蘭右慈轉為單手支撐下巴,一手輕拍欄桿,繼續遠望:“陳芝豹,你放心,我會幫你讓這座中原明白的,當然,這本就是我們能夠站在這裡說話的前提。”
陳芝豹問道:“你就不怕趙炳趙鑄父子殺你?尤其是那趙鑄?”
納蘭右慈說瞭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啊,都快怕死瞭。”
陳芝豹轉身離去,沉聲道:“我陳芝豹不問過程,隻看結果,你到時候要是做不到,別說趙炳趙鑄,我先殺你。”
背對那位白衣兵聖的納蘭右慈語氣古井無波道:“咱們倆就與這天下,一起拭目以待吧。”
陪我納蘭右慈一起看看那個天大的笑話,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陵州龍晴郡的百姓,曾經是整個北涼道最自負的一群人,無論是這裡走出去的邊軍士卒還是書生商賈,腰桿都挺得特別直。因為這裡是原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傢鄉,而鐘洪武擔任北涼騎軍統帥十數年之久,積威深重,門生故吏遍及北涼,加上鐘洪武當年素以護短著稱於世,提拔武將更是公然恩澤傢鄉,所以龍晴郡人氏都自覺高人一等。
在祥符之前,龍晴郡無疑是香餑餑,陵州大小門戶的婚嫁對象,都以出身龍晴郡作為首選,隻是在鐘洪武死後,便是江河日下的慘淡光景瞭,尤其是原龍晴郡郡守、鐘洪武嫡長子鐘澄心在升遷進入州城為官後,多次在官衙內毫不遮掩地對傢鄉官員表露出排斥,更讓龍晴郡徹底失去瞭主心骨。
如此一來,昔年北涼最風光的三個郡,嫁人娶妻龍晴郡,金屋藏嬌胭脂郡,求學拜師黃楠郡,就隻剩下瞭其他兩郡。就像這次拒北城大興土木,軍戶匠戶等版籍之外的北涼百姓,隻要願意去涼州關外參與建造,都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工錢。陵州各地都有貧寒百姓擁入關外,唯獨龍晴郡應聲者寥寥,這固然與龍晴郡百姓大多傢境比較優裕有關,但是這裡頭那個北涼道路人皆知的心結,更是關鍵所在。
北涼民風自古彪悍尚武,陵州雖然富饒,但是將種門庭多如牛毛,自然不輸涼幽兩州。當年在陵州官場翻雲覆雨的世子殿下,不管出於何種初衷,最後到底是從根子上鏟斷瞭鐘傢這棵蔭庇全郡的參天大樹,龍晴郡百姓是既怕又怨,可謂心思復雜,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當一個龍晴郡郡城內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打算去拒北城討口飯吃後,街坊鄰居都開始唾棄鄙夷起來,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打算讓媳婦兒子都遷出北涼後,這可就不隻是那些不痛不癢的風言風語瞭,有人都要當著他的面破口大罵起來,罵得毫不顧忌十多年朝夕相處積攢下來的情面。然後很快就有人翻起瞭舊賬老賬,說這個叫陸大遠的傢夥原本就不是北涼人,是後來娶瞭他們龍晴郡的女子做媳婦,這才去衙門轉瞭版籍,算是在龍晴郡落地紮根瞭。這些年他在龍晴郡做殺豬賣肉的屠子,其實一直買賣公道,沒賺什麼昧良心的銀子,隻是這次去拒北城,犯瞭眾怒,害得一傢四口都成瞭過街老鼠。也不知是哪個碎嘴的閑漢子,記起瞭這姓陸的王八蛋在一次喝酒聊天的時候,說漏嘴瞭,揚言咱們北涼第二場打北莽蠻子勝算不大,這一下子可就炸窩瞭,陸大遠的豬肉鋪子,那小百斤的一整頭豬,足足三天,愣是一斤半兩都沒能賣出去,就隻好在自傢天天燉肉天天過年瞭。陸大遠其間給一位住在街尾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送去瞭一大片最好的裡脊肉,竟是給老人直接丟出瞭大門,性子憨厚的陸大遠隻是悶不吭聲地撿起拿回傢。
這一天,傢裡做好瞭一大盆香氣四溢的燉肉,陸大遠蹲在屋檻上望向院門,耐心等著小兒子從私塾回傢吃飯。
兩個兒子,長子已經年滿十六,如今正在黃楠郡一位藏書頗豐的讀書人傢裡遊學借住,經常寄信回來報平安。陸大遠和媳婦都不識字,以前都是拿著那封傢書去小兒子的私塾,跟那位不茍言笑的蒙學先生請教內容,老先生也都會一字一字念給陸大遠,然後陸大遠回傢就跟媳婦說個大概意思。這趟來回,便是陸大遠最心滿意足的時光。陸大遠至今還記得,長子小時候,經常埋怨自己這個當爹的為何不是北涼邊軍,害得他從小就在同齡人那裡抬不起頭,後來孩子長大讀書以後,越來越有出息,成瞭遠近聞名的小才子,在傢裡的笑臉和笑聲才越來越多。雖說幼子也有類似的抱怨,隻是有瞭那麼個能幫自己撐腰長臉的哥哥,對於爹的老實本分沒出息,倒也不像哥哥小時候那麼憋屈沉悶,一直是個性情開朗喜歡咧嘴大笑的樂天孩童,也就是偶爾聽說同窗的孩子說及他們的哪個親戚在北涼關外立下瞭戰功升瞭官,才會回到傢蹲在院子裡唉聲嘆氣,或者是拎起爹給他做出來的木質短刀,滿院子瘋跑,力氣跑沒瞭,氣也就消瞭,該吃飯吃飯,該讀書讀書。大抵而言,一傢四口的日子,是越來越好,至於什麼第一場涼莽大戰幽州葫蘆口內築起京觀,什麼涼州虎頭城戰事慘烈,什麼清涼山豎起幾十萬無名石碑,什麼年輕王爺重新獲得瞭大柱國頭銜,和他們這個傢都沒啥關系。
他媳婦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猶豫瞭一下,輕聲問道:“劉先生是不是不願意幫咱們念那封信?”
陸大遠撓撓頭,嗯瞭一聲,滿臉愧疚。
不漂亮卻性情溫婉的女子笑瞭笑,沒有說話。
突然一個蒙學稚童哭著鼻子跑進院子,看到一蹲一站的爹娘後,停下腳步,一邊抬起胳膊擦拭眼淚,一邊傷心欲絕地抽泣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爹!沒出息,還沒有骨氣!我才不要和娘離開北涼!”
陸大遠愣瞭愣。
婦人怒道:“祥竹!娘親不許你這麼和爹說話!”
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娘親發火生氣,一下子目瞪口呆,連哭泣都給忘瞭。
陸大遠偷偷扯瞭扯自己媳婦的袖子,輕聲道:“秀兒,別沖孩子發火。”
婦人猶然生氣瞪眼道:“沒規矩!劉先生教你讀書識字,就是教你用來罵人的?!”
孩子越發委屈哀怨,幹脆抱頭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很是可憐無助。
男人站起身,動作輕柔地將孩子抱回屋子,坐在長凳上後,揉著孩子的小腦袋,笑道:“祥竹,你能這麼罵爹,爹其實不生氣,反而很高興。”
孩子胡亂抹瞭把臉,偷偷瞥瞭眼坐在桌對面的娘親,見她依舊沉著臉,孩子便繼續悶葫蘆,反正街坊鄰居都笑話他爹是陸大悶葫蘆,他今天當個小葫蘆,也隻能怪他爹,怪不著他陸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婦說什麼,便聽她先柔聲道:“大遠,你是當傢的男人,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不過到瞭關外,可要記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凍的,到瞭冬天雪又大,你們要經常幹活,終究不是在自己傢,隨時都能有個遮風躲雨的地兒。對瞭,棉鞋我幫你多準備三雙,別嫌鞋底板厚……”
聽著婦人幾乎沒有盡頭的絮絮叨叨,男人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笑著應聲,偶爾低頭幫坐在自己懷裡端碗吃飯的孩子夾塊肉。
孩子終究都是記不住仇的性子,對小打小鬧的同齡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頭氣咻咻道:“爹,我可告訴你啊,劉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北涼軍律,臨陣退縮者,斬!你啊,也幸虧不是咱們邊軍將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裡又夾瞭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書做功課的時候倒是經常打盹,沒見你這麼有精氣神!”
孩子做瞭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男人問道:“你知道?”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反正茫茫多!”
北涼徐傢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鬥大字不識的大老粗,隻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
貪功殺良者,殺!
埋伏起早者,殺!
陣上無故棄刀棄馬者,殺!
伍長戰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斬首!
都尉戰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斬首!
當然,北涼邊軍除瞭這些鮮血淋漓的條條鐵律,更有下級有功不賞者,無論主將伍長,軍營斬立決!貪墨軍餉撫恤者,無論多寡,一律斬立決!
男人聽到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說道:“爹,我和娘親去瞭中原那個叫什麼松柏郡的地方後,咱們傢有錢買棟更大些的宅子嗎?”
中年男人笑道:“這可很難,爹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中原那邊可比咱們陵州還要富裕。”
孩子哦瞭一聲,有些失落。
男人繼續笑道:“不過你放心,爹到瞭拒北城那邊後,不會忘記給你們寄錢的。”
孩子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道:“先生曰‘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謂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問道:“什麼叫先生曰子曰?給爹說道說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劉先生說張傢聖人說過’的意思,這也不懂,爹你真沒學問!”
男人欣慰道:“爹沒學問沒事,你和你哥有學問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滿臉驕傲道:“我比我哥差遠啦,連劉先生都說我哥厲害呢!”
男人開懷大笑道:“那還不都是爹的兒子啊?!”
婦人看著這對父子,笑意溫柔。
她不懂什麼打仗也不懂什麼學問,隻是憑借著這麼多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多瞭許多人和事,明白一個粗淺道理:有些男人,隻會把最狠的話,都說給最親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卻把最好的脾氣都留給自傢人。
她的男人,就是後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來的平平淡淡,還是現在街坊鄰裡的風言風語,她都不覺得當初嫁給這個男人是嫁錯瞭。
孩子問道:“爹,你以前的傢鄉在哪兒啊,就是那個松柏郡嗎?”
男人點頭道:“對,不過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日子不好,傢裡也沒誰瞭,都快要活不下去瞭,這才離開的傢鄉。”
孩子沒大沒小笑道:“難怪街坊們都說娘親看上你,真是瞎瞭眼。”
這次婦人倒是沒有生氣,隻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會生氣瞭,看瞭眼自己媳婦:“可不是!”
孩子又憂心忡忡問道:“爹,我哥真要去那個江南道負笈遊學啊?那得啥時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們碰面哪?”
男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爹這輩子啊,很小的時候就發誓以後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讀上書,總覺得讀書人才算有出息,其他做什麼事情,不管掙多少錢,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沒瞭爹娘,隻知道往上十幾代,都是莊稼漢,所以到瞭北涼這兒,遇著瞭祥竹你娘,真的很幸運,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隨爹的話,哪能是讀書那塊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還要對娘親好點兒!”
男人無奈道:“爹就那麼點本事,沒法子啊。”
婦人眉眼彎彎,男人說他很幸運,她則覺得自己很幸福。
在娘倆帶著行李離開龍晴郡城那天,這個男人沿著驛路緩緩回到城內,回到這條小街陋巷。想瞭想,男人扛著傢中僅剩的兩條豬腿,先後去瞭兩個地方,一條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傢門口,一條送去瞭劉先生傢。
在這個過程裡,男人不知道挨瞭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後男人回到傢中,從床底搬出那隻堆滿灰塵的木箱子。這隻箱子他從不打開,他的媳婦也善解人意地從不去問。
這個在小街上生活瞭十多年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裡,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塵。
男人自言自語道:“兩位老夥計,當年你們陪著我剛到北涼沒多久,大將軍帶著我們在北莽打的那場仗,真是憋屈啊。勝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瞭邊軍,後來才知道是那離陽老皇帝的手段,原來是害怕咱們一口氣滅瞭北莽,他的龍椅就真沒的坐瞭……這些年我也實在沒臉面見你們……嘿,至於打仗嘛,我陸大遠十四歲投軍,第二年擔任伍長,十六歲就當上瞭都尉,十八歲便以一營副將身份跟隨大將軍赴涼,什麼時候怕過?我也就退出邊軍早,要不然王靈寶、李陌藩這些小兔崽子見著我,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
突然,這條街響起瞭轟鳴的馬蹄聲,老百姓都有些納悶。馬蹄陣陣響起過後,他們看到有七八個披甲佩刀的精騎,竟是停在瞭陸大遠的傢門口。
這讓老百姓有些擔憂,對於陸大遠那外鄉孬種,他們罵歸罵,可畢竟是十多年的街坊鄰居瞭,陸大遠又不是壞人,大傢感情深厚著呢,否則他們哪裡會當面罵人?
這陸大悶葫蘆可千萬別是惹惱瞭官府駐軍啊!
精騎為首一人是位四十多歲的魁梧男子,如今是龍晴郡當地駐軍的主將,當瞭十多年的實權騎軍都尉!
龍晴郡百姓也許不認識他本人,但都知道此人深得陵州將軍韓嶗山的器重,據說與那個根正苗紅鳳字營出身的洪書文,那可都是稱兄道弟的!
這以後一個實權校尉或是一州副將,能跑得掉?
這名都尉麾下一位心腹騎卒小聲問道:“都尉,這是給誰送行啊,還需要你老人傢親自出面?擱平時,跟鐘傢走得近的那些個將種人物,都尉你可是瞧上一眼都沒心情的,咱們龍晴郡還有這麼牛氣沖天的傢夥?”
都尉冷笑道:“那些繡花枕頭,給屋裡頭那人喂馬都不配!”
然後都尉揚揚得意道:“老子我當年,就是給他喂馬的!”
這種事情也能拿來吹噓?
那些騎卒面面相覷。
咱們都尉的腦袋最近是不是給門板夾到瞭?以前不這樣啊,眼高於頂得很!
當那些騎卒好不容易看到那個背負行囊的男人跨出院門後,都有些發愣,也就身材還算結實高大,沒看出是個三頭六臂的主啊。
都尉迅速翻身下馬,然後牽著一匹無人騎乘的戰馬走上前去,抱拳沉聲道:“龍晴郡騎軍都尉馬雲井,參見老副將!”
背著行囊的男人手裡還拎著一件用棉佈包裹嚴實的長條物件,瞥瞭眼這十多年來一直刻意不去打交道的馬雲井,沒好氣道:“稱呼別人的時候,官職帶個副字,你罵人啊?你小子當自己是大將軍,在太安城最喜歡跟那些帶副字的武將和當二把手的文官打招呼?”
馬雲井縮瞭縮脖子,不敢答話。
這個叫陸大遠的男人環視四周,挺直腰桿,抱拳道:“這些年,我陸大遠感謝諸位照應!”
街道兩旁的老百姓都很茫然,手足無措。
陸大遠將甲囊懸掛在馬鞍一側,然後嫻熟至極地翻身上馬。
不管接下來涼州關外這場仗是輸是贏,他陸大遠都沒想活著回到關內陵州。
十多年不披甲不摸刀,不殺個回本怎麼行!
馬雲井輕聲提醒道:“北涼老卒,按律可以佩刀上街。”
陸大遠挑瞭挑眉頭,終於褪去包裹長條的棉佈,露出那把樣式老舊的戰刀,仔仔細細,懸佩在腰間。
陸大遠轉頭望向不可能跟隨自己一起去往關外的馬雲井:“如果我們打輸瞭,一切不談。如果打贏瞭,以後我兩個兒子若是還回陵州,你就告訴他們,他們爹雖是個殺豬的,但更是徐傢鐵騎之一!”
馬雲井使勁點頭,千言萬語,隻有兩個字說出口:“保重!”
陸大遠斜眼道:“小兔崽子,當年我就知道數你沒出息,果然,到今天才當上個破爛都尉。”
馬雲井漲紅瞭臉。
陸大遠突然摘下那柄戰刀,拋給馬雲井,大笑道:“算瞭,老子反正都要用新涼刀上陣殺敵,看在當年你喂瞭那麼久馬的分上,這一把,送你瞭!”
馬雲井如獲至寶,這麼個漢子,竟是熱淚盈眶。
這柄戰刀,正是第一代徐傢刀!
象征著徐傢鐵騎在春秋大地上的崛起,象征著徐傢鐵騎在中原版圖的所向披靡。
也正是先有那支徐傢老字騎軍營,才會有如今的北涼鐵騎甲天下!
而這個男人正是出身於徐傢老字營之一,滿甲營!
頭等騎卒,陸大遠!
這條街上的老百姓自然不會知道,大將軍徐驍在年老之後,還曾多次在清涼山議事廳對滿堂文武感慨,當年那個叫陸大遠的小子,打仗最兇,跟祿球兒有一拼,真是不孬。
褚祿山就總要叫屈道,可那姓陸的傢夥次次都靠往前死命沖啊,從不講究兵法,肯定還是不如我。
袁左宗便會拆臺道,可人傢硬是一次都沒輸過。
人屠便會點頭道,對嘛,像我。
然後某位年輕世子殿下就會出言譏諷一番。
在今年入秋前後,許多陸大遠這樣的徐傢老卒,都開始奔赴關外。
而他們,正是北涼鐵騎的脊梁。
此時陸大遠與馬雲井共同策馬出城,嘴中念念有詞。
那些年輕精騎都隻聽到細碎聲音,不太真切。
馬雲井在把陸大遠送到城外驛路上後,目送離去,久久無言。
最終撥轉馬頭之時,馬雲井也默念道:“我徐傢滿甲營,偵騎四出遊弋,即為撒撥,結營不動為架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