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細看離陽版圖,就會發現北涼道如同一柄狹刀,而北莽南朝姑塞州以南、涼州以北的關外,如同一塊磨盤。
這一處廣袤戰場,恰似磨刀石,最終打磨出瞭北涼鐵騎甲天下。
慕容寶鼎部先鋒騎軍兵分兩路,三萬冬雷精騎長驅直入,主動尋覓左騎軍,三萬柔然鐵騎直撲右騎軍。這位身兼橘子州持節令的北莽皇親國戚,則親自坐鎮中路步軍,並未以身犯險。
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和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在各自兵圍茯苓、柳芽兩座軍鎮後,同樣分出兩三萬騎軍南下馳援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慕容寶鼎負責北涼邊騎野戰主力的意圖毫不掩飾,但這無疑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寶鼎兩部精銳精騎去牽扯北涼關外左右騎軍,既要引蛇出洞,讓兩支騎軍與那座拒北城拉開距離,又要阻止左右騎軍對懷陽關防線的支援。總而言之,北莽就是要這兩支北涼野戰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懷陽關兩線之間。
雖然北莽的意圖很明顯,但拒北城議事堂在年輕藩王和諸位武將大佬商議過後,對此沒有任何退縮,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詢問這兩場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麼打。
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最後留在瞭議事堂,大概還有一些事情要與年輕藩王交代。左騎軍副帥陸大遠和右騎軍二把手李彥超,年齡相仿的兩人恰好並肩跨出門檻。李彥超與橫空出世的陸大遠並不熟悉,什麼滿甲營歷史上最年輕的副將,什麼李陌藩、王靈寶的老伍長,什麼當年能夠與徐璞、吳起還有劉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傢老卒,隻認軍功的李彥超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為陳芝豹擔任北涼第一任都護時期在邊軍崛起的那一代青壯將領,李彥超和那些一起轉投右騎軍的這些校尉,與老一輩興起於春秋微末的徐傢將領,無論是性格還是治軍,可謂差異鮮明,涇渭分明。就像陸大遠重返邊軍後,哪怕執掌整支左騎軍的實際兵權,也從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場習俗,對麾下武將都和和氣氣,平時檢閱騎軍也不會板著臉,對於陳芝豹那套規矩森嚴的北涼軍律也是置若罔聞,能不計較就不計較,或是在議事堂商討軍機事務,也不像李彥超這般不茍言笑,就算是越發積威深重的年輕藩王親自問話,陸大遠都是那副天下萬事都不是個事兒的憊懶模樣,這自然讓性情嚴謹治軍嚴苛的李彥超看不順眼,絕無結交之心。
陸大遠和李彥超並肩走向兵房,有些具體事宜還需要向楊慎杏那邊打招呼,這種大規模的用兵調度,不僅是楊慎杏這位副節度使,白煜領銜的戶房也要摻和其中。
李彥超突然停下身形,主動與陸大遠說道:“能不能借一步說幾句話?”
陸大遠自然沒有拒絕,兩人沒有急於步入兵房,而是走下臺階。議事堂與東西兩廂六科房正對面有一座木制牌坊,正反兩面皆有字,面南書有“西北”四個紅底金字,是年輕藩王親筆。北邊是李義山書寫的一條北涼官場箴規:“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員處理軍政事務,抬頭便能見到此箴。
陸大遠領著李彥超來到木牌坊下,微笑著開門見山:“我知道,我這個位置本該是你李彥超的,如果你要是為此有什麼想法,我就算想攔,也攔不住。”
李彥超皺緊眉頭,沒有說話。
披掛甲胄的陸大遠抬臂使勁搓瞭搓手,甲片牽引,一陣嘩啦啦作響,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騎軍副帥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關外左右騎軍一向關系不錯,要不然也沒本事能夠處處與大雪龍騎軍掰手腕。連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也成瞭咱們的後院,據說早年龍象軍還沒挪窩去流州的時候,為瞭兩百匹甲等戰馬的事情,跟左騎軍起瞭沖突,當時李陌藩、王靈寶兩位龍象軍副將鬧得很兇,原騎軍統帥鐘洪武都壓不住,上任都護陳芝豹則是不樂意管,鬧到最後,還是右騎軍出動瞭兩千頭等精騎,連夜一路趕到左騎軍大營,明擺著要為已經打算息事寧人退讓一步的何老帥撐腰,這才搶回瞭那兩匹好馬。這麼多年,左右騎軍很抱團,所以跟龍象軍、白羽輕騎還有鐵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聽過一個說法,在左右騎軍管輜重雜務的小都尉,都比北涼境內的實權校尉說話更管用,以至於關外柳芽、茯苓、重塚、清源這四大軍鎮的頭頭,都很怵左右騎軍。”
李彥超語氣淡漠道:“陸大遠,別忘瞭你如今便是左騎軍副帥。這番掏心窩子的話,你與王爺去說,可能有用,和我李彥超說,就沒意思瞭。”
陸大遠撇瞭撇嘴,回頭望向那座議事堂和六科廂房,盡是腳步匆匆的忙碌身影,他隨手拍瞭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認識的徐傢,以前不是這樣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負弓披掛鐵甲,就連大將軍身邊僅有的兩位讀書人,李先生和趙先生當年也一樣懸佩徐刀參與議事。今兒這棟大將軍府邸裡頭,李功德、白煜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軍機參贊郎穿襦衫,放眼望去,讀書人真多,像咱們這樣掛個烏龜殼的,真少。”
手頭還有大量事務需要親自處理的李彥超沉聲道:“大戰在即,軍務繁重,陸大遠你有話直說,別跟我繞彎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陸大遠點瞭點頭,並未因為李彥超的倨傲姿態而生氣,笑瞇瞇道:“我陸大遠是驢子是騾子,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拉出來遛遛瞭,既然王爺信得過我,讓我坐上左騎軍實際上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總不能讓王爺失望。話說回來,我陸大遠大大小小打瞭六十幾場仗,還真沒輸過,這次更不會開這個葷。今兒拉你出來聊天,就是跟你透個底,左騎軍交到我手上,王爺放心,何老帥放心,也請你李彥超放心,總歸要讓關內關外都曉得一個道理:左右騎軍,一貫驕橫跋扈,可咱們有跋扈的資格,不信,就讓所有人瞪大眼睛瞧著,什麼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什麼曹奔雷、鬱得意,在咱們這些徐傢鐵騎的前輩跟前,以後等到論功行賞的那天,隻要在路上遇上瞭,就老老實實讓一讓!”
陸大遠轉頭直視李彥超:“老李,咋樣?”
李彥超冷笑道:“話,還算中聽,人有沒有真本事,我拭目以待。接下來左騎軍斬首殺敵,能有我右騎軍一半,回頭我就請你在拒北城喝酒;沒有,到時候遇上我,就滾一邊涼快去。”
陸大遠伸手一拍李彥超腦袋:“你這崽子,脾氣比大將軍當年還臭!”
這輩子幾乎都沒給人拍過腦袋的李彥超有些蒙,等到回神的時候,陸大遠已經屁顛屁顛跑路瞭。
議事堂大門口,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的錦鷓鴣周康也是瞪大眼睛,無奈道:“這陸大遠,夠可以的,連李太歲的腦袋也敢碰。”
徐鳳年一笑置之,輕聲道:“如此一來,左右騎軍的擔子有些重瞭。”
周康冷哼一聲:“既然王爺相信寇江淮那撥年輕人能在流州打開局面,清源軍鎮那筆糊塗賬,我也懶得多說什麼,但是即便沒有石符、寧峨眉、袁南亭三人支援,老何的左騎軍和我的右騎軍,對上慕容寶鼎和後邊的王勇、赫連武威,王爺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還是說道:“三萬冬雷精騎和三萬柔然鐵騎,可以算是北莽南朝第一等精銳的大規模野戰主力,北莽舍得用這麼大的誘餌,你們切莫掉以輕心。”
周康嗯瞭一聲。
徐鳳年突然朝這位曾經為自己送行入京城的老帥抱拳道:“走好。”
錦鷓鴣周康還以抱拳,沉聲道:“唯死……死戰而已!”
兩人心知肚明。
事實上——
唯死而已。
流州之戰一觸即發。
當時涼莽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場意義深遠的定鼎之戰,直追那場結束春秋亂局的西壘壁戰役。
北莽一路主帥黃宋濮在大勝之後,裹挾氣勢長驅直下,撲向流州中樞青蒼城。與此同時,心存一錘定音企圖的北莽皇帝不惜掏空姑塞州軍鎮實力,調遣四萬南朝邊關精兵增援黃宋濮部主力。兩條串聯起三十餘座大小軍鎮關隘的主幹驛路之上,人滿為患,馬不停蹄,火速南下。
雙方大軍在老嫗山左側一帶的廣袤平原集結,此地距離城墻低矮的青蒼城不過七十裡,流州將軍寇江淮前不久在北方戰場雙手奉送給北莽一場大勝,令北莽南北兩京士氣大受鼓舞。但無論是北涼都護府還是拒北城藩邸,始終不曾因此貶謫寇江淮,故而寇江淮依然是此次會戰的主將,統率一萬嫡系流州青壯騎軍、兩萬就邊軍規格而言要超出流州騎軍一籌的龍象軍,以及一萬六千餘謝西陲麾下的爛陀山僧兵。大概是清楚這場戰事走勢將會決定整個流州版圖的歸屬,青蒼城也竭盡全力派遣出瞭原本直轄於刺史府邸的三千騎軍。兵力懸殊的四股流州勢力,流州境內總計接近五萬兵馬,可謂孤註一擲,交由寇江淮全權處置。
雖然涼莽雙方相較最初兵力對比,黃宋濮部主力其實優勢漸小,但人數依舊穩居上風的草原騎軍士氣不低,這主要歸功於寇江淮先前的那場昏庸調兵,馳援流州的爛陀山僧兵與流州邊騎脫節嚴重,導致龍象軍出現建制以來第一次慘重死傷,所以這支兵馬軍心大振。經歷過三場阻截戰後,黃宋濮嫡系精騎還剩下一萬兩千騎軍,若是算上幾乎傷亡殆盡的青草欄子,折損堪堪過半。以此可見,流州破關之戰,是當之無愧的苦戰,這一萬多戰力出眾的精騎無疑是下一場大戰的定海神針。
出身於隴關甲字豪閥的完顏銀江在第二場大戰裡丟盡顏面,正因為他的失誤,北莽無法形成嚴密的包圍圈,使得寇江淮部主力輕松突圍揚長而去。他的兄長,作為南朝權貴第一人的完顏金亮,密信斥責要先於北庭王帳皇帝陛下到達軍中,措辭極為嚴厲,言下之意,竟是告訴完顏銀江若是無法在流州挽回傢族顏面,那麼傢族就要對完顏銀江關上大門。在流州第三場戰役展開之前,完顏銀江不但召集瞭所有軍中武將,連百夫長也一個不落喊到營帳外的空地上,讓所有人立下軍令狀:戰場之上,每什十人,若一什之內無一人得以殺敵立功,什長與領軍百夫長一並斬立決!千夫長降為百夫長!所以在第三場戰役中,完顏銀江部騎軍人人悍不畏死,戰後統計,果然每什皆有斬獲,軍功之豐,竟要超過黃宋濮部主力,更是遠遠拋下幾大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傢底子騎軍。當這封由老帥黃宋濮親筆書寫的捷報傳回草原兩京,完顏騎軍轟動南朝,老婦人龍顏大悅,對完顏傢族賜下足足十八條鮮卑扣腰帶,這意味著完顏子弟多出十八個怯薛衛名額,更重要的是此役保證瞭完顏姓氏坐穩南朝第一大姓的寶座。
隻不過後遺癥就是經歷過那場廝殺慘烈的戰事,完顏部私軍精騎人數銳減至一萬四千人,加上傢主完顏金亮需要坐鎮涼州關外第二戰線,同樣大戰在即,完顏子弟已是傾巢而出,在南朝軍鎮邊軍馳援老嫗山戰場的隊伍之中,並無屬於完顏姓氏的騎軍。如今北莽南方邊境上的姑塞州和龍腰州,除去參與南下叩關的兵馬,其餘駐守原地的大小軍頭,飽受洪嘉北奔遺民帶來的浸染,早已曉得奇貨可居的道理,尤其是姑塞州重要性略遜於北莽中軍所在的龍腰州,恰逢南下馳援的關鍵時刻,更是坐地起價,幾乎所有軍鎮關隘戍守騎軍私下都喊出瞭一個價格,畢竟往南奔赴老嫗山是大勢所趨,誰都無法拒絕皇帝陛下的旨意,可在這中間卻有很多桌面下的講究。例如完顏傢族唯恐完顏銀江在下一場戰役中因為兵力問題而出現紕漏,便偷偷向規模僅次於瓦築、君子館兩大重鎮的離谷、茂隆兩鎮分別開價,試圖說服兩支騎軍在老嫗山戰役中照顧完顏騎軍,不料兩鎮主將都立場堅決地婉拒,原來同樣在流州前線的那幾位乙字高門,早已率先砸下重金與他們達成臨時盟約,而且開價遠比矜持的完顏傢族要更有誠意!比如“買下”茂隆五千邊騎的某個乙字傢族,不但許諾傢族嫡女將與騎將的嫡長子聯姻,僅是一箱箱白銀,就往茂隆軍鎮砸下四十萬兩之巨!
照理說接連經過三場壯烈廝殺,戰力最弱兵馬最多的乙字騎軍本該戰損最重,但結果卻匪夷所思:南征前浩浩蕩蕩四萬多雜牌騎軍,活下來跟隨主帥黃宋濮一起推進到老嫗山戰場的兵馬,依然有三萬四千騎之多!加上正在火速南下的姑塞州軍鎮勢力,從頭到尾都在大後方養精蓄銳的四萬南朝騎軍,都被這些乙字高門早早重金“包養”。除去兩萬騎軍很早就屬於舊南院大王黃宋濮舊部兵馬,顯然會唯老帥馬首是瞻,可其餘兩萬騎軍,都被這些乙字傢族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瓜分殆盡。對此已經失去南院大王交椅的黃宋濮是無可奈何,坐在龍椅之上心系中原的老婦人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擁有大量援兵的黃宋濮並未貪功冒進,否則這場馬上拉開帷幕的恢宏戰事,主戰場將是青蒼城下,而不是如同一座小島孤懸海外的老嫗山。
老嫗山以右地帶數十裡,風高沙大,大片大片的崎嶇地貌,騎軍自然極難馳騁。第一場涼莽大戰柳珪部騎軍便是從老嫗山左翼的平原順利南下,隻不過當時流州邊軍隻是據城死守,兵力也相對孱弱,流民青壯尚未大規模投軍,龍象軍獨木難支,野戰主力不足以支撐起一場遠離青蒼城的大型騎戰,所以並未選擇主動出擊阻截。不過顯然今時不同往日,寇江淮獲得一州完整兵權後,加上北涼都護府和年輕藩王對流州的格外重視,寇江淮不但打瞭三場蕩氣回腸的阻截戰,更毅然決然選擇地勢平坦廣闊的老嫗山作為最終戰場。勝,北莽騎軍從始至終都將看不到一眼青蒼城的城墻;敗,那麼別說一座青蒼城註定成為北莽騎軍的囊中之物,連流州恐怕都要淪為北莽南朝的一座新州。
老嫗山並不高大險峻,反而隻像個山勢平緩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面甚至足夠讓小隊騎軍策馬登頂。哪怕是昏聵至極的庸將,也會覺得占據老嫗山俯瞰戰場利於審時度勢調兵遣將。寇江淮是聲名鵲起的大楚雙璧之一,黃宋濮更是曾經憑借赫赫戰功成為南院大王的功勛武將,因此老嫗山這處制高點的爭奪,在兩支騎軍正式大戰之前,就已經激烈展開。黃宋濮沒有消耗別部精銳的私心,果斷派出僅剩的四百青草欄子下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欄子在南朝邊關,一直與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齊名,一起位列前三,雖然下馬作戰,但人人體魄雄壯膂力驚人,擅長接觸戰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流州方面針鋒相對派遣出瞭六百白馬遊弩手,同樣僅持刀盾,幾乎同時悍然登山。
雙方幾乎同時進入老嫗山地帶戰場,又幾乎同時開始爭奪老嫗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巧合。
黃宋濮自然不會覺得四百青草欄子就能拿下老嫗山山頂,在這撥精銳馬欄子之後,是從各部抽調出來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欄子板上釘釘死在老嫗山,完顏銀江和其餘幾位乙字高門的權貴武將都沒有任何猶豫。老帥黃宋濮在三場大戰中,表現得與第一場涼莽大戰裡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沒有任何削弱別部兵馬勢力的舉措,次次死戰在先,死人在前。先後三場艱苦戰役,老帥向皇帝陛下稟報軍情,也是多有呵護,兩次全力攬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軍功,若是這種前提下還要得寸進尺,一味保存實力,就連性情陰沉的完顏銀江都過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裡,完顏銀江派出瞭三百完顏子弟。
果不其然,小規模接觸戰,沒有瞭戰馬帶來的回旋餘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欄子迅速死絕。從山腳抬頭遙遙望去,老嫗山山頂皆是剩餘白馬遊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氣勢洶洶地投入戰場,流州那邊似乎僅是把白馬遊弩手作為占據先機之用,絕沒有讓所有遊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嫗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老嫗山的歸屬,當然重要,卻不算至關重要,稱不上左右戰場勝負形勢,若是涼莽雙方是中原版圖上節奏相對騎戰更為緩慢的步軍大戰,老嫗山的得失,意義更大。但是在騎戰之中,尤其是達到這種雙方兵力累計破十萬的大規模騎戰,而且雙方皆是熟諳馬背作戰的精銳,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加上老嫗山並非位於戰場正中心,隻是在偏離戰場的一側,到時候失去老嫗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動把主戰場撤離那座老嫗山,那麼老嫗山便於觀察戰場形勢的地利,便會隨之減弱。所以雙方心知肚明,老嫗山的爭奪戰,血腥慘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用作提升山腳將士的軍心士氣。
流州增援很快到達老嫗山之頂,是將近一千人的爛陀山僧兵,從涼州關外一直廝殺到流州邊關的白馬遊弩手,相比全軍覆滅的沙場死敵青草欄子,損失同樣不小,接近三百人當場戰死山頂。
偏離主戰場的老嫗山南坡山腳,作為領軍大將的寇江淮竟赫然在列。一萬流州青壯騎軍的兵權,這位流州將軍已經徹底交給乞伏龍冠,至於兩萬龍象軍,與北莽主力對峙的那處沙場之上,自然是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萬騎。寇江淮隻說瞭如何打贏這場仗,如何詳細部署如何大致調度,卻絕對不會幹涉龍象軍投入戰場後的廝殺。直轄於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騎也沒有出現在此地,而是跟隨在乞伏龍冠一萬騎之後,共成一路中軍,左右兩翼是戰力更強的龍象萬騎。
黃宋濮沒有像寇江淮這般閑情逸致地前往老嫗山北坡山腳,而是坐鎮己方中軍。當老將依稀望見爛陀山僧兵出現在山頂時,臉色凝重的老人終於輕輕松瞭口氣。之前第三場大戰,謝西陲的僧兵連雞肋都不如,簡直就是拖後腿的累贅,讓這位南朝大將軍贏得一場連太平令都沒有想到的大勝,戰功之大,震動草原。但是黃宋濮內心深處,反而對這支北涼靠打贏密雲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爛陀山僧兵,更加忌憚。不像很多南朝邊軍將領那麼樂觀認為那場流州邊軍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壓制密雲一役名動天下的同齡人謝西陲,黃宋濮堅信這是寇江淮聯手謝西陲給自己下的一個套,一不小心,被勒緊脖子之人,就會是數萬草原兒郎。
手持鐵槍披掛重甲的完顏銀江策馬而來,大聲問道:“大將軍,何時沖鋒?”
黃宋濮瞥瞭眼老嫗山方向,平靜道:“再等等。”
知曉軍機內幕的完顏銀江有些納悶。除瞭四百青草欄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帥還有後手,整整一千五百邊軍健卒,用這些最頭等精銳去爭奪老嫗山,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連用兵才華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顏銀江都知道一點,兵力恐怕還是少瞭些,以北涼邊軍一貫死人可以輸陣不行的死要面子尿性,最不濟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證吃下老嫗山制高點。一座老嫗山,隻值這個價,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對涼莽雙方主將來說,就都是一筆虧本買賣瞭。老帥黃宋濮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非要拿下老嫗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種試探。完顏銀江經過三場大戰後,自知斤兩,桀驁性格早已抹平棱角,對老將軍的用兵本事心悅誠服,既然黃宋濮說再等等,與老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完顏銀江也就沒有廢話什麼。
僧兵身影絡繹不絕地浮出水面,這些戰力卓絕的爛陀山和尚,在老嫗山之頂格外引人註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邊軍士卒紛紛慷慨赴死。
最終老嫗山之巔,仍站立有兩百袈裟越發猩紅刺眼的爛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馬還有不斷疊加遞增的趨勢,擺出一副老子吃定瞭老嫗山這位“老婆娘”的兇悍架勢。
完顏銀江安安靜靜停馬在老帥身側,眉頭緊皺,隨著最後的後手全部戰死,這也意味著老嫗山算是流州騎軍的禁臠瞭。
黃宋濮猶豫瞭一下,轉頭問道:“完顏將軍,你覺得爛陀山僧兵為瞭那座老嫗山,大概出動瞭多少人?”
完顏銀江下意識就回答道:“瞅著怎麼都戰死一千人瞭。”
黃宋濮一笑置之,沒有計較這位北莽豪閥俊彥的答非所問,抬頭看瞭眼晴朗天色,點瞭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可以開打瞭。”
沿著並不陡峭的老嫗山南坡,三位年輕人牽馬緩緩而行,分別是流州將軍寇江淮,北涼僅剩的白馬遊弩手校尉李翰林,親自為寇江淮帶來三千援兵的流州別駕陳亮錫。
除去在山頂嚴陣以待的數百僧兵,三人身後山腳,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馬遊弩手,根本沒有任何兵馬。
李翰林率先離開隊伍,與袍澤一起將戰死之人的屍體搬下山。
距離李翰林不遠處,始終有一名身穿普通邊軍裝束卻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對此人視而不見。
臨近山頂,陳亮錫輕聲問道:“寇將軍,你是如何猜出黃宋濮隻會用不到三千人來爭奪老嫗山?”
寇江淮笑瞭笑:“跟他打瞭三場仗,大致清楚黃宋濮的脾性瞭,是個老成持重且精打細算的領軍主將。他知道老嫗山決定不瞭戰場走勢,如果不是沒有確定爛陀山僧兵的蹤跡,他連最後那撥一千五百人都不會派出來送死。現在總算讓他看出我要用爛陀山僧兵拿下老嫗山的決心,估計老傢夥差不多可以如釋重負瞭。因為我一開始就下瞭死命令,決不許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出現在這座山頂上,看到南面山腳的底細後,能夠活著傳遞出軍情,以至於不得不麻煩李翰林身邊的那位跟屁蟲宗師暗中出手相助,為的就是讓黃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紮瞭多少僧兵。”
終於走上山頂,陳亮錫遙望北方,苦澀道:“就算知道瞭老嫗山南邊其實隻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黃宋濮也絕對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為就算是我陳亮錫,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流州將軍面無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出現在那處戰場,既是謝西陲自己選擇的,並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攔著他。”
心情復雜的陳亮錫唯有一聲嘆息。
密雲山口一役,謝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來,謝西陲便要親自率領一萬多僧兵,獨力抗拒六萬南朝邊關援兵。
為的就是讓流州騎軍聯手清源軍鎮兵馬,一口吞下黃宋濮部主力。
饒是陳亮錫這種兵事門外漢,也心知肚明。有些戰場,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有些戰場,沒有。
陳亮錫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沒有親自開口下令,謝西陲就已經主動提出此事,當時連同徐龍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楊光鬥在內,所有人都猶豫不決。
因為誰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兩萬爛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內那位年輕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個被他親手帶離西楚的謝西陲重要。
也隻有寇江淮膽敢公然點頭答應,任由謝西陲赴死。
荒無人煙的老嫗山以西崎嶇地帶,謝西陲停馬不前,身後是一萬多僧兵,人人棄刀負大盾,手持拒馬長矛。
等到擔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飛掠而返,告知前方十裡並無北莽斥候後,在主將謝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後,這支兵馬才繼續快速前行。
嘴唇幹澀的謝西陲咧嘴一笑,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來由想到年少時分蹲在臺階上曬太陽,那位經常低頭從自傢門口快步走過的秀氣小娘。
北涼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
老嫗山以北廣袤平原,號角嗚咽,聲勢震天。
黃宋濮部嫡系一萬兩千騎,完顏精騎一萬四千,三萬四千騎乙字騎,其中還夾雜有五六百人馬俱甲的罕見重騎。蓄勢待發的北莽騎軍列陣拖曳出五六裡縱深,連綿不絕。相較北涼流州邊軍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僅三萬出頭的騎軍,北莽高漲士氣毫不遜色,兵力更是遠勝。主帥黃宋濮沒有刻意追求出奇制勝的排兵佈陣,雖然此處戰場極為遼闊,但是這位穩坐南朝第一人十多年的功勛大將沒有竭力鋪展鋒線,顯然不打算去打一場盛況空前的大型亂戰,也不像流州邊軍那般分出左中右三軍陣形,而是以自己嫡系作為先鋒,完顏精騎緊隨其後,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殿後,層層遞進。如此一來,就最大限度削弱瞭北涼邊騎擁有天然兵甲之利造成的鑿陣力量,保證己方陣形厚度的同時,便能迫使流州騎軍身陷泥濘,減少反復沖鋒的次數。
反過來說,能夠讓春秋史書上那個“西陲北疆多驍騎鐵蹄,沖突馳騁,來去如風,聚散不定,中原非高城雄關絕不可擋”的草原鐵騎,不得不選擇這種穩固陣形來進行騎戰,本身就襯托出北涼騎軍的卓絕戰力。
寇江淮和陳亮錫兩人所站的老嫗山之巔視野極佳,俯瞰戰場,可以看到涼莽雙方的騎軍在同時展開沖鋒之後,如兩股洪水迅猛決堤,相撞而去。
陳亮錫從不以擅長兵事的兵傢自居,對待戰場也從無武將那種發自肺腑生出的熱血激蕩,甚至可以說這位驚才絕艷的聽潮閣第二代徐傢謀士,對於沙場廝殺抱有一種讀書人本能的反感。儒傢推崇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精髓或者根底便在於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安心之鄉。
陳亮錫下意識轉頭望去,隻見一手牽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臉色平靜。陳亮錫經常被拿來與同為清涼山謀士的徐北枳作對比,這就像西楚廟堂總喜歡各憑喜好去點評大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到底誰用兵更為出神入化,是一個道理。在北涼關內官場和關外邊軍,流州別駕陳亮錫與品秩更高的一道轉運使徐北枳,高低優劣,截然相反。北涼邊軍更認可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陳亮錫,認為陳亮錫真正接過瞭聽潮閣李義山的衣缽,未來不是沒機會達到能夠與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場尤其是徐北枳待過的涼州、陵州,對徐北枳更為高看,視為北涼道真正能夠媲美離陽首輔張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陳亮錫大概不過是邊疆一道經略使或是中樞一部尚書的才識。
陳亮錫對於這些在北涼高層暗流湧動的風評,並不以為意,這是性情根骨使然。雖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經連參加名士清談同席而坐的資格都沒有,但是比起離陽朝堂許多通過科舉及第仿佛一夜之間驟然黃紫的官員,陳亮錫要更為豁達。倒是經常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他說徐北枳心存高低之爭,就連刺史楊光鬥也直言不諱,君子爭與不爭,要看時機,告誡他陳亮錫決不能當真萬事不爭,一味退讓。對於如今同在流州領軍打仗的大楚雙璧,陳亮錫自認對後至流州的謝西陲觀感稍好。自己與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當,都是市井底層,而且謝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廣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讀書人的君子如玉印象,與之交往,如沐春風,寇江淮則始終如同夏日正午的當空驕陽,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與之交往愈深,陳亮錫對寇江淮也逐漸由衷欽佩起來。記得年少讀史,讀至“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頗為神往。老嫗山此時此地,陳亮錫望著寇江淮神色堅毅的側臉,心中生出“兵法大傢,正該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沒有轉頭,突然開口道:“如果我打贏瞭這場大仗,但是謝西陲戰死,那麼對我來說,就是北涼贏瞭,我輸瞭。”
已經在官場浸淫多年的陳亮錫自然知曉其中玄機,疑惑道:“既然如此,寇將軍為何還答應謝將軍慷慨赴北?”
寇江淮笑瞭笑,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緩緩道:“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知道雙方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是多少人嗎?其實陸陸續續累加才不到十四萬,遠不如戰場中後期雙方仍是動輒一次性增援四五萬步軍。這既是因為那場收官戰之前兩國兵力都消耗極大,騎軍更是早早就大量傷亡,也因為廣陵道疆域本就不適合大規模騎軍聚集作戰。所以別說是我和謝西陲,就連曹長卿,或者說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會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與號稱大奉之後天下無敵的草原騎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騎戰。沒有依托險隘,沒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之上,戰馬對戰馬,戰刀對戰刀……”
說到這裡,寇江淮略作停頓,雙手分別松開馬韁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撞陣!”
寇江淮眼神炙熱:“且!我中原騎軍大勝之!”
饒是陳亮錫這種排斥沙場死傷的文人文官,聽聞此語,也難免湧起一股壯懷激烈的情緒。
寇江淮伸出一隻手臂,遙遙指向山腳兩軍即將撞在一起的戰場:“恰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和謝西陲的眼前,我想贏,他也想贏,所以不管為什麼、為誰,都不能輸!隻不過謝西陲更狠,他為瞭這場大戰,肯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如他,隻願意承擔以後在北涼仕途前程黯淡的代價而已。梟雄重成敗,英雄不惜死。也許以後青史之上,對謝西陲的贊譽會比我更多一些吧。”
陳亮錫無言以對。
老嫗山右側的戰場之上,雙方兵力達到十萬騎軍的戰事,壯觀而慘烈。
為瞭加大鑿陣力度,流州三支騎軍居中的流民青壯騎軍,又以六千直撞營率先加速沖鋒,躍出原本鋒線。
在第一撥沖鋒中,黃宋濮沒有動用那支名副其實的鐵甲重騎軍,而是將其雪藏在戰場之外,依舊是老帥自己率領嫡系精騎,依舊是這位曾經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將一馬當先。
摒棄誘敵和遊弋戰術的騎戰,騎軍撞陣,便是換命。
六千直撞營作為錐陣尖頭,在加速途中,漸次減少鋒線寬度,與列陣井然有序的黃宋濮麾下一萬兩千嫡騎,轟然撞在一起。
流州鐵蹄鑿陣,如大錐開山。
連同直撞營在內,總計流州一萬騎拼死沖鋒。
他們鑿陣更深,便能夠讓位於錐陣兩翼的兩支龍象軍更輕松撕開北莽騎軍的厚度。
黃宋濮部署的前中後三軍疊陣,在這種沒有任何花哨的撞陣之中,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老帥所率一萬兩千騎戰力,是久經戰陣的頭等邊關精銳,本就勝過流民青壯打造而成的流州邊騎。
雙方相互開陣前突五百步,不斷有流州騎軍被捅落馬背,直撞營錐頭最前兩千騎,當場戰死者十有五六。墜馬者在這種騎陣厚度的持續沖撞下,往往連對北莽敵騎造成奔速凝滯都成瞭奢望,北莽騎軍甚至不用刻意割取頭顱,戰馬筆直一撞而過便是。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並未緊隨黃宋濮部嫡系騎軍,而是在兩軍之間有意逐漸拉開瞭六七百步的鮮明空隙,如此一來,完顏銀江麾下人馬體力俱佳的傢族私軍便能夠展開二次沖鋒。
當剩餘七千上下的流州騎軍鑿穿黃宋濮部騎軍陣形後,便正好直面對上瞭奔速恰好提升到極致的完顏精騎。
一方速度與勢頭都在下降,一方氣勢正值巔峰,撞陣結果,顯而易見。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手持槍矛策馬狂奔,憑借戰馬沖鋒帶來的沖擊,無比勢大力沉。
五百騎流州邊騎竟是被一個照面一次擦肩而過就戰死馬背。
以至於位於後方的完顏騎軍,甚至有閑情逸致去抓住機會稍稍彎腰,一槍捅死那些不幸落地的流州騎軍。
當這支兩度突陣而出的流州騎軍,終於遇上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時,已經戰損極重。
所幸他們的犧牲,為左右兩翼的龍象軍減少瞭很大壓力。
大雁無論北飛南渡,從來是頭雁最為吃力。
沙場錐陣如雁飛,更是如此。
南朝乙字高門拉攏起來的騎軍,雖然陣形最厚、縱深最長,反倒沒有對流州騎軍造成太大威脅,面對戰損不大的龍象軍沖殺,顯然吃虧不小。
不過是一次交換戰場位置,涼莽雙方,屍橫遍野,人馬皆是。
但是雙方騎陣依舊各自保持相對穩定的陣形,這意味著下一場沖鋒,死人會更多、更容易。
陳亮錫站在山頂,親眼目睹這場慘烈撞陣後,默然無聲。
若是隻以老嫗山戰場來判斷,按照這種態勢繼續下去,最終獲勝一方隻會是北莽。
寇江淮從頭到尾都神情淡漠。
這裡死人不夠多,北莽不覺得戰功唾手可得,或是讓黃宋濮察覺到形勢不對,那麼老嫗山最終的包圍圈就根本堵不住北莽主力,畢竟這裡不是地理形勢得天獨厚的幽州葫蘆口,更沒有大雪龍騎軍和兩支北涼重騎軍那樣的恐怖兵馬負責堵截退路。
寇江淮轉頭望向東南方向。
北涼道於流州境內新修兩條驛路皆是橫向,分別通往涼陵兩州,遠不如關內三州體系縝密。這也是無奈之舉,疆域廣闊的流州僅有三座軍鎮作為依靠,卻與北莽兵力強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內修建縱向驛路,隻能方便草原騎軍的長驅南下,這是自毀邊防的舉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位年輕藩王莫名其妙地沖昏頭腦,不自量力地窮兵黷武,在流州大建驛路,相信青蒼城刺史府、懷陽關都護府和清涼山都要同時造反。
老嫗山右側的平原地帶,是青蒼城城下之外,最適合騎軍作戰的地形,寇江淮在兩場大捷後第三場堵截戰選擇的地點,正在老嫗山以北兩百多裡的一處黃沙平地。那處與老嫗山的平原地形之間,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體上呈現女子纖腰的收束之勢,草原騎軍若是由北向南推進,此地雖然稱不上前往老嫗山戰場的必經之路,但比起繞路,可以縮短六十餘裡路程。而且這條走廊並不狹窄險峻,絕算不上羊腸小道,無法設伏兩側,相反,廊道兩側山勢平緩,整條廊道寬窄始終大致相當,都在一裡半左右,大隊騎軍馳騁,可以說是毫無阻滯。所謂廊道形如女子蠻腰,不過是相較於整個流州版圖而言,故而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柳珪騎軍南下,到第二場大戰的寇江淮三場阻截戰,雙方都沒有看上這條曾被流民取名“螞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蕩蕩馳援老嫗山戰場的五萬南朝邊騎,當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廊道北口的時候,偏偏已經有一支流州兵馬在廊道中段位置,橫空出世,等候多時!
當馬欄子急匆匆回稟軍情之後,五萬騎軍的幾位北莽將領都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軍擺出死守廊道的架勢,人數在一萬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爛陀山僧兵,還夾雜有兩三千流州本土兵馬。壞消息是以這條廊道作為戰場,騎軍無法左右遊弋薄其陣,好消息則是那支結陣以待的步軍,並無攜帶任何大型拒馬器械,兵力本就絕對占優的騎軍一旦撞開步陣,迫其倉皇後撤,別說是一萬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夠這支騎軍揮刀砍殺。
北莽南朝騎軍對於北涼騎軍的戰力,或是燕文鸞麾下幽州步卒的實力,二十年邊境死磕,已經不敢存有小覷之心,可要說換成其他兵馬,還真不當回事。這不是盲目自負,而是自大奉末期以來四百年,草原鐵騎靠著無數次叩關邊境遊掠中原,不斷積攢出來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讓數位南朝騎軍萬夫長感到為難的原因,是他們從離開駐地越過邊線到進入老嫗山戰場,不管是北庭王帳還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廟堂,或是南邊大戰正酣的主帥黃宋濮,都嚴令務必準時參戰,在關鍵時刻對整個戰役一錘定音,徹底消滅流州所有野戰主力,因此五萬騎軍絕不可貽誤絲毫時機!如今擺在這些南朝手握兵權的武將面前的難題,不單單是否繞路遠行,因為位於廊道中段佈陣拒馬的僧兵,一樣可以火速南撤。也許更換戰場,北莽騎軍可以更快破陣,但是快馬狂奔六十裡額外路程的消耗,絕不是這些南朝軍鎮關隘大小將領可以承受的代價。再者,一萬多西域僧兵的軍功,尤其是領軍主將極有可能是一顆腦袋就能換取封侯戰功的謝西陲,太誘人瞭!
打不打?
當然打!
於公於私,北莽南朝騎軍都覺得要在這條廊道裡大戰一場,好大撈一筆戰功。皇帝陛下新近欽賜給完顏傢族的那十八條鮮卑扣玉腰帶,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體力與精氣神都處於頂點的五萬騎軍,還沖不破一萬多步軍的陣形?
廊道步陣那邊,披掛鐵甲腰佩戰刀的謝西陲坐在馬背上,舉目眺望北方。
大風拂面,好像已經能夠聞到血腥氣。
這名被譽為大楚雙璧之一的流州副將,此時眼神堅定,臉色沉穩。
曹長卿曾經與西楚女帝薑姒私下評點一朝武將名臣,大多平平,唯獨說到謝西陲這位得意弟子的時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場用兵,點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後又補充瞭一句仿佛隻是題外話的評價:謝西陲之堅韌不拔,猶勝寇江淮。
謝西陲緩緩閉上眼睛,這位連離陽年輕皇帝都恨不得招徠進入太安城的年輕人,如今是大楚亡國人,卻為北涼將。
大楚昔年無敵於春秋兩百年,破敵所恃者有三:堅甲強弓、長槊大戟、軍令制度。在大楚薑室國力最為鼎盛之時,曾經打得國境之北的離陽、東越兩國毫無脾氣,如同壯漢拳打稚童。哪怕大楚軍力由盛轉衰,位於春秋九國北方一隅的離陽開始重視培養騎軍,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萬大戟士全軍覆滅之前,整個中原仍然堅信以形成一定規模的離陽騎軍戰力,對陣這支被譽為歷史上最強大的重甲步卒,絕對占不到絲毫便宜。但先後三場大戰的景河一戰,事實證明隻要是在合適的戰場上,沒有足夠騎軍在旁策應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數量再多,也隻能束手待斃。雖然未必會輸,但絕對不會獲得大勝。那場史書高度遠遜西壘壁的騎步經典戰役,一直被離陽史傢兵傢有意無意低估輕視。一來三場戰役,雙方真正戰死兵力並不多,僅有三萬而已;二來騎步結合大獲全勝的徐傢軍,為瞭防止在之後的關鍵大戰中出現紕漏,選擇慘絕人寰地坑殺八萬餘降卒;加上當時離陽老皇帝趙禮曾派出一位功勛老將與兩位趙室宗親參與協同作戰,所以趙惇登基稱帝後為尊者諱,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場景河之戰,對勝利一方的徐傢產生瞭極大影響,徐驍便在與部下參觀戰場的時候,蹲下身凝視一名大楚戟士的優良鐵甲。長刀劈砍,槍矛捅刺,竟依舊大致完好無損,他不由感嘆瞭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這樣的鐵甲,能死多少人?我們不能再這麼窮下去瞭。”
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慘烈的死戰硬仗事後都隻要軍功不要銀子的徐傢,每逢破營破城,開始大舉私自扣下器械金銀,離陽無數言官抨擊的中飽私囊,絕非冤枉。當然人屠徐驍也從不否認,尤其是西壘壁戰役尾聲,徐驍做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也正是此事,讓徐趙兩傢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驍給麾下騎將徐璞和兩名義子陳芝豹和袁左宗下瞭一道密令,三人聯手,成功使得徐傢秘密聚攏起一萬兵馬,比離陽既定的人選更早連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後更是大肆搜羅一切能夠成箱搬走的珍寶金銀,徐驍那句膾炙人口飽受詬病的“屎好拉不好吃”,這句名言出處,便在那場搜刮之後。離陽軍方派遣使者帶兵前去問罪,徐瘸子便開門見山說瞭:“東西已經到瞭老子肚子裡,想要就隻能拉屎給你們瞭,你們要不要吃。”據說老皇帝趙禮聽聞奏報後給氣得哭笑不得,最後徐驍隻是象征性摳摳索索給朝廷大軍吐出一些戰利品,不瞭瞭之。
封王就藩西北邊陲之後,徐驍對器械之利的執念可謂變本加厲,與其說是北涼鐵騎甲天下,不如說是兵馬之優甲天下。
這二十年裡,私販鐵器給北莽草原,離陽漫長的邊關線上屢禁不絕,享受半國賦稅傾斜的兩遼邊軍小動作不斷,極難阻絕,直到陳芝豹短暫就任兵部尚書和顧劍棠離開京城親自坐鎮北邊,兩位兵權最重的軍方大佬在此事上緊密配合,這才成功。就算是軍法森嚴的北涼邊軍,依舊有數位實權校尉因此被就地斬首,牽連之廣,從關內將種門戶到關外實權將領再到關隘都尉最後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發就要掉落近百顆腦袋。
草原騎軍素來不缺戰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婦人登基後已經大為改觀,借著洪嘉北奔的東風,舉國上下,從冶鐵技藝到軍伍配發,皆是如此。但是遊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舊難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滅在流州西北的南襲輕騎,名動北莽南朝的羌騎,與洪敬巖入主的柔然鐵騎並稱“邊關騎軍輕重之最”,以老婦人的遠見和南朝西京廟堂的重視,豈會連給萬人羌騎配備優良器械的底蘊和魄力都沒有?可是那支羌騎始終保持皮甲快馬短刀短矛的輕騎路線,雷打不動,這不能簡單視為北莽騎軍的門戶之見,更多是時勢造英雄使然。
北莽騎軍的馬蹄聲響越來越重,加上廊道天然回音,再加上北莽自認穩操勝券後的呼嘯聲,如同平地炸雷,聲勢雄壯至極。
謝西陲猛然睜開眼睛,抽出腰間涼刀,怒喝道:“結陣!拒馬!”
這次以步陣阻擊五萬北莽騎軍,謝西陲除瞭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資格分配下來的五千張硬弓勁弩,還跟涼州邊軍方面討要瞭八百馬槊、一千陌刀!
陌刀興起於春秋南唐,重達五十餘斤,精鐵鑄就,非軍伍頭等銳士健卒不得手持。當年南唐邊境十六鎮,七萬餘兵馬,陌刀卒不過兩千餘人,戰力之強,曾被南唐舉國上下皆譽為白刃之王,認為若能聚集一萬陌刀結陣鎮守國門,可擋十萬南侵鐵騎。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跟隨當時的北涼世子徐鳳年進入北涼後,除瞭破格擔任步軍副帥,在年輕藩王的極力支持下,懇請顧大祖幫忙墨傢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將來配給北涼邊軍。相比歷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於北涼男子體型更為雄健,膂力更大,北涼這種當之無愧的斬馬刀更為沉重,被墨傢矩子宋長穗諧趣取名為“刀六十”。隻可惜從第一場涼莽大戰未起之時開始打造,至今才盡力鑄造出千餘把而已,而且在涼州關外戰場也很難有用武之地,然後謝西陲便全部討要過去。
除此之外,還有那八百長槊。這些步槊比陌刀造價更為昂貴,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馬世傢子無以用馬槊,這是馬槊自從誕生起就有的一條鐵律。一是因為無論馬槊步槊皆極長,使用極難,尋常騎軍使用起來隻會是畫蛇添足。二是耗時極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號稱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歷代中原騎將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頭好,比起一匹價值千金的良駒還要難以尋覓。
八百桿步槊,是年輕藩王親自下令,幾乎等於掏光瞭徐傢傢底才聚攏起來的一個數目。如果不是北涼軍律不準騎將自恃身份用槊,加上過慣瞭苦日子也是窮怕瞭的徐驍在春秋戰事後期,有意在兵庫民間大肆收集長槊,否則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廊道之中,這支爛陀山僧兵組成的流州步軍,嚴陣拒馬。
最前是攢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為橫隊,排出三列。
第一隊持槊跪坐,長槊斜舉向前。第二隊平端長槊前指,第三隊架槊於前隊士卒肩頭,同樣向前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實還有雙手和肩頭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兩排健壯僧兵。
馬槊拒馬之後,便是每排兩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八百斬馬陌刀。
大戰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連北莽騎軍吹響沖鋒號角,在沒有得到主將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舊不得持刀起身,務必最大限度蓄留體力。
一旦長槊拒馬僧兵皆亡,便要這八百陌刀僧兵列墻向前。
顧大祖曾經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馬俱碎!
在這之後,便是兩千與僧兵隨行的流州邊軍,加上三千爛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張硬弓勁弩。
步陣對敵騎軍,真正首先阻滯騎軍沖鋒的,其實還是這五千名盡管陣形靠後的弓弩手。
謝西陲在下令拒馬結陣之後,沒有繼續停馬於步陣最後方,而是下馬走到弓弩手之後,摘下懸在馬鞍側的那面盾牌,然後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餘僧兵集結而成的步陣最前方。
呼嘯如雷的北莽騎軍,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陣,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後世史書,無論是濃墨重彩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六戰六卻”為此戰蓋棺論定。
戰事之慘烈,寥寥四字,已是無以復加!
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於如何攻打戰馬難越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不但如此,志在吞並中原的草原騎軍,對於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鉆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灑灑萬言,細致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贊嘆。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紀不大,屬於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傢族紮根草原後耕讀傳傢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譬如大將軍楊元贊,可惜已經戰死於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贊身邊攜帶瞭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並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換回包括楊元贊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贊沙場殉國後的謚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征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著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碰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借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其中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隻有一人答應,其餘四人都拒絕這項過於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著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裡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聽到其餘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於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他上馬離去之前冷笑著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著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碰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他們不是不清楚舍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面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於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禦,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麼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沖至那堵墻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面,讓見多瞭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沖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速前沖,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沖速最足,一騎撞陣,憑借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沖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於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於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屍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屍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沖鋒刺殺即裂,隻有董卓、柳珪、楊元贊這些大將軍的嫡系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復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嫻熟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桿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傢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傢,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沖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墻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屍於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淒涼。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桿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著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桿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瞭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傢,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桿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傢寶。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裡?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松動。有百騎撞死瞭流州位於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兩次拒馬,八百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桿。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首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睛。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麼快,仗還怎麼打?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沖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瞭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裡趕赴老嫗山?”
手底下其實隻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隻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其餘幾名萬夫長都臉色陰晴不定,老將灑然道:“雖說不是不可以分兵繞道去往老嫗山戰場,甚至可以全軍撤出此地,一並繞路南下,但是憑借這支流州步軍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滯我們南下的速度,我覺得要麼是北涼邊軍在老嫗山戰場有陰謀,要麼是害怕我們形成包圍圈,總之我們能夠最快通過這條廊道,才是上上之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來的沖鋒,換由我來便是。”
這名老將曾是黃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長,黃宋濮離開軍伍躋身西京廟堂後,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南院大王,老將這才水漲船高,堪堪擔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軍鎮的頭目。與其餘四名上陣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黃金白銀的萬夫長不同,老將拒絕瞭三位乙字高門使者的盛情邀請,卻又主動請纓趕赴老嫗山。既然不求財,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軍功瞭。
當四名萬夫長看到老將策馬前行之際,茂隆軍鎮騎軍滿臉錯愕道:“老將軍要親自破陣?”
白發蒼蒼的老將轉身淡然笑道:“麾下兒郎,好些年齡與我的孫子相當,身為一鎮主將,當然要……”
一名青壯萬夫長皺眉打斷老人的話語,勸說道:“老將軍,按照邊關軍律,主將戰死在前,一旦戰敗,事後所有千夫長百夫長一律斬首。”
老將一笑置之,瞥瞭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陣:“要開此陣,六千騎肯定不夠。我鎮八千兒郎,不怕死的,都已經跟隨我這個老傢夥來到這裡瞭。”
也許這便是老人的最後遺言。
六千騎分作三撥,先後展開沖鋒。
兩次壯烈沖鋒過後,終於破開流州盾槊兩陣。老將一馬當先,渾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涼特制陌刀之僧兵,皆是爛陀山僧兵中體魄最為雄壯之輩,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鐵甲,列陣向前,揮刀劈馬,迅猛無雙!
連同老將在內,一千二百騎盡死於初次在涼莽戰場露面的陌刀之下。
北莽騎軍,一戰而卻,再戰再卻!
老嫗山戰場,已經經歷兩次相互鑿陣。
流州一萬騎隻剩下四千騎,其中新建直撞營六千騎,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戰損比例而言,兩翼龍象軍傷亡較小,仍有一萬三千騎尚有戰力。
主帥黃宋濮領銜的北莽南征大軍,最初六萬騎,此時馬背之上,依然多達四萬八千騎。
這種看似流州邊騎更勝一籌的互換,便是那位北莽帝師最期待的“流州戰場,南征主力小輸即大勝”。
如果沒有意外,再有兩次這樣的互換,鼎盛時達到三萬兵力的龍象軍,和那支剛剛得以樹營旗而戰的直撞營,就要一起成為過眼雲煙。
始終站在老嫗山山頂的流州主將寇江淮,在這種事態嚴峻至極的時刻,沒有任何化腐朽為神奇的變陣,隻是派人傳令下去,讓原本待在戰場以外的刺史府邸統轄的三千騎軍,跟隨兩次鑿陣後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戰主力,列陣於乞伏龍冠身後,參與第三輪沖鋒。
黃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數僅有五六百的重騎軍準備投入戰場。
老帥唯一的隱憂在於這場仗打到目前這個地步,北涼方面是流州騎軍死傷慘重,而己方則是他麾下嫡系和完顏精騎遠比乙字騎軍傷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會動用那支原本用來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龍象其中某顆腦袋的重騎軍。
陳亮錫忍不住問道:“再來一次沖鋒,流州騎軍就名存實亡瞭。寇將軍,是不是緩一緩?”
寇江淮搖頭道:“緩不得,打到這個份上,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別說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和寧峨眉的鐵浮屠暫時無法趕至老嫗山,就算馬上能夠投入戰場,我也要再讓流州騎軍和龍象軍再沖兩次,否則即便謝西陲的僧兵能夠擋住五萬南朝援軍,以黃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夠逃掉兩萬騎,一旦與北方那條廊道的剩餘騎軍會合,我們之前的三場仗,連同這一場,就白打瞭,甚至等於我寇江淮還把清源軍鎮的三支兵馬都拖進瞭流州戰場這片泥潭裡。”
陳亮錫嘆息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寇江淮突然轉頭,輕聲道:“鳳翔軍鎮那場攻守戰,守將通過流州刺史府公開彈劾謝西陲,你寫瞭一條‘不違軍律,有違情理’,我要跟你道聲謝。”
寇江淮說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這位流州別駕致謝,而不是為謝西陲。事實上,對謝西陲中正平和的點評,雖說遠遠不如刺史楊光鬥那般措辭嚴厲,卻仍然不利於當時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謝西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北涼邊軍中已經有一定說話分量的陳亮錫,是在有意保護那名犯瞭眾怒的流州副將。一旦他言辭偏袒謝西陲,隻會更加激起涼州邊騎和整個幽州步軍的劇烈反彈,到時候可能連年輕藩王想要親自出馬保住謝西陲,都極為不易。而歸根結底,一旦謝西陲淪為北涼邊軍眼中的過街老鼠,那麼不隻是同為年輕人和外鄉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經贏得認可卻根腳相似的鬱鸞刀,都要被殃及。
陳亮錫苦笑著搖頭,感慨道:“這些都是王爺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面,不用謝我,你真要謝,有機會下次去拒北城感謝王爺。”
寇江淮撇瞭撇嘴:“謝他姓徐的作甚,既然當瞭北涼王,這些就該是他勞心勞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討要個北涼騎軍主帥就算厚道瞭。”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過估計我也打不過袁白熊。在北涼這邊就數這點不好,帶兵打仗的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師,之前在廣陵道那邊,我的劍術還湊合,在廟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氣,如今啊,不行嘍。”
心情沉重的陳亮錫終於稍稍有瞭些笑意。
兩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嫗山戰場,龍象軍主將徐龍象已經親手殺敵三百人,這還是他在確保騎軍沖鋒陣形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顧地徹底放手廝殺,恐怕北莽騎軍的那些主將就要崩潰瞭。
寇江淮的視線偏移向那座數目最多的乙字騎陣,笑意陰冷,喃喃自語道:“養肥瞭再殺。”
三支騎軍進入流州戰場,其中涼州將軍石符親領清源軍鎮八千騎,沒有去往老嫗山,而是直奔那條廊道,不為救人,隻為阻截通過廊道繼續南下的北莽南朝騎軍,也許是三萬,可能是兩萬。
在石符看來,謝西陲和那些爛陀山僧兵必死無疑。
寧峨眉麾下的鐵浮屠之前在龍眼兒平原損失慘重,元氣大傷,但是年輕藩王將八百白馬義從全部撥給鐵浮屠,甚至下令所有涼州關外四品以上武將,一律抽調出親衛扈騎,這才讓鐵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間恢復到四千騎規模!
寧峨眉手持一桿大戟,率領四千鐵騎策馬狂奔。他要抄後路,直插老嫗山和北方那條廊道之間的地帶。若說石符是阻斷南朝邊騎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斷絕黃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後一支騎軍,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輕騎,充滿飄逸之風,人人負馬弓輕弩,馬鞍兩側皆掛箭囊,然後便隻有腰間懸佩一柄北涼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兩團白雪,戰馬飛馳之時,極富美感。
主將袁南亭,領兩萬白羽輕騎,直撲老嫗山!
試想一下,風起之時,兩萬騎的一輪密集齊射,便像是一場滂沱大雨,兩萬雨落在敵軍頭頂。
原本已經滲入姑塞州境內的一支八千精騎,突然掉頭向南,穿過邊境線,畫出一個斜弧,拼命疾馳向那條廊道戰場。
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年輕騎將,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死別死。
都說事不過三,你這傢夥就算加上密雲山口一役,也才兩次,閻王爺肯定不樂意收你。
別人自己找死,我管不著,但唯獨你謝西陲想不開,我得當面揍你一頓。
此人正是曹嵬。
綽號“曹奔雷”!
拒北城藩邸籠罩在一股沉悶凝重的氛圍之中。董卓除去麾下原有十四萬私軍包圍懷陽關,更說服北莽皇帝調動瞭兩萬在草原失去身份的流徙罪民,參與攻打懷陽關外城戰役,喪心病狂的董卓揚言他要用屍體堆出一座登上城頭的緩坡。陸大遠和李彥超分別領銜的左右騎軍,在與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的先頭騎軍進行瞭一系列小規模接觸戰後,終於先後迎來一場大戰。兩處戰場,涼莽四支騎軍,總計投入將近四萬兵力,顯然敵我雙方都不曾傾巢出動。北莽冬雷精騎戰力之強,出人意料,達到萬人規模的柔然鐵騎也不容小覷,比起拒北城之前的預估形勢,左右騎軍傷亡稍大,這就意味著一旦被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糾纏住,就很難輕易脫身。
一旦這支北涼關外野戰主力失去大范圍戰場轉移的靈活性,除瞭一萬大雪龍騎依舊可戰可退外,兩支註定無法單獨參與大型戰事的重騎軍,極有可能陷入尷尬境地。反觀北莽中路大軍,在王勇、赫連武威聯袂打造的第二條戰線之後,還有一位太子殿下“禦駕親征”。這位北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身邊,除瞭極少出現在戰場上的王庭鐵騎怯薛軍,還有以耶律、慕容兩大國姓命名的兩支重騎軍虎視眈眈。重騎軍確實戰力恐怖,但十分依賴大規模主力騎軍,這就像是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需要滂沱氣機支撐,否則就是華而不實的屠龍之技。這便是北涼以一道之力抗拒北莽舉國之兵的艱難之處,若是北涼邊軍能夠再多出十萬騎軍……那麼北莽肯定就不選擇北涼作為南下中原的路徑,直接掉頭直奔離陽兩遼邊境去跟那位顧大柱國死磕瞭。甚至猶有餘力分兵叩關薊州,沿著那條草原騎軍最是熟門熟路的南侵通道,直插中原腹地。或者東轉離陽京畿,兵臨太安城下,都不難。隻不過如此一來,天下形勢,就不單純是北涼鐵騎在北莽騎軍身後作臥榻之側愜意鼾睡之姿瞭,而是優哉遊哉隔岸觀火,耐著性子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到時候中原和草原是一起姓趙還是姓慕容,隻看那位年輕藩王的心情來定,說不準幹脆改姓為徐,都有可能。
二堂簽押房隔壁的那間書房內,正午時分,日頭高照,酷熱難當,結果小小一座書房聚集瞭包括王祭酒、楊慎杏和白煜在內六七位官場大佬,除瞭副節度使楊慎杏來此商議軍務,其餘人等都是光明正大“逃暑”來瞭。這座書房雖小,可畢竟隻有年輕藩王一人處理公務,六科廂房雖大,卻紮堆瞭十幾二十號人物,最關鍵是經略使李大人獨具匠心地親自出馬,幫著在書房外頭的院子裡移植過來一株枇杷樹,高矮適中,既有樹蔭,又不會太過遮擋光線,故而小小書房無形中就成瞭絕佳的避暑勝地。楊慎杏在與年輕藩王隔桌議事的時候,這位被離陽貶謫到西北邊陲的春秋老將身後,白蓮先生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輕搖蒲扇,清風徐徐,王祭酒死皮賴臉拉著李功德擺開陣仗,一局楸枰對手敲,還能夠蹭著白煜搖扇帶來的陣陣涼風,真是快哉快哉。
左右騎軍在關外的作戰經歷,年輕藩王早已瀏覽過詳細兵文諜報,楊慎杏今日來此並非老調重彈一遍,而是目前擺在拒北城或者說所有北涼邊軍面前,有一個天大難題。清源軍鎮石符部騎軍、鐵浮屠、白羽輕騎這三支騎軍,作為涼州關外除去第一野戰主力之外的重要機動兵力,如今已經轉戰流州老嫗山,那麼一旦左右騎軍未能成功吃掉慕容寶鼎部主力六萬精騎,被王勇和赫連武威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死死咬住,拒北城該怎麼辦?甚至可以說,此次涉險調兵,極有可能導致涼莽雙方出現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結局:黃宋濮部南征主力在老嫗山地帶覆滅,但是北涼同樣要失去懷陽關一線。
楊慎杏憂心忡忡道:“當初我們沒有想到在鬱鸞刀率軍奔襲西京的情況下,曹嵬部萬騎也做出瞭策應鬱鸞刀部幽騎的北突姿態,可北莽竟然隻是從與兩遼對峙的東線,抽調出冬捺缽王京崇的騎軍,就沒瞭動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南朝京畿之地的安危。最後反而下令沿途軍鎮南下馳援老嫗山。難不成那位老婦人失心瘋,當真半點不在意整座姑塞州硝煙四起?要知道姑塞州以北接壤兩州,向來兵力空虛,卻又驛路發達,一旦我方獲得老嫗山大捷,聯手鬱鸞刀、曹嵬兩部騎軍,裡應外合,北莽這是要將南朝半壁江山雙手奉送?”
徐鳳年不敢妄下斷論,隻是苦笑道:“換成是愛惜羽毛的離陽皇帝,絕不敢這麼做,換成是那位老婦人的話,還真不好說。”
楊慎杏皺瞭皺眉頭:“這麼換,誰虧誰賺?北莽就不怕被我們鐵騎搗爛南朝,十年之內都別想恢復元氣,南下中原?”
徐鳳年搖頭道:“若是以往,離陽朝廷對中原版圖還有掌控,自是如此,可如今三王起兵,所有都成瞭變數,北莽當然也可孤註一擲豪賭一把。”
徐鳳年輕輕握住一塊雞蛋大小的白玉籽料,握在手心,緩緩摩挲。這塊籽料略帶棗皮紅,肌理細膩,模樣拙憨,向為徐鳳年愛不釋手。其實物件本身算不得多珍稀,比起那些雕琢成形的羊脂美玉,價格更是相差天壤,不過此物來歷十分有趣,是薑泥和徐嬰、賈傢嘉三人,前不久不知從哪裡偷偷扛瞭一隻沉甸甸的佈囊回到拒北城,每人衣衫都沾著塵土泥屑,大搖大擺好似邀功一般來到這座書房,打開佈袋繩結嘩啦啦倒在地上,大多是些俏皮討喜的普通鵝卵石,夾雜一些勉強能賣些銅錢的青玉,但還真給三人撿到瞭寶,便是這塊最終被徐鳳年留在書案把玩的上等白玉籽料。徐鳳年何等奸詐油滑,蹲下身裝模作樣大肆貶低瞭一通,說這塊石頭根本一文不值、那塊石頭就是裝點路面都嫌不好看的鵝卵石,最後唉聲嘆氣撿起那塊皮色俏麗尤為可人的籽料,隨手拋瞭拋,然後從錢囊裡摸出五六枚銅錢丟給風塵仆仆的小泥人,說這可是友情價瞭。小泥人雖然狐疑不決,覺得吃瞭虧,可到底是生意場上的雛兒,便給年輕藩王厚顏無恥撿瞭漏去。照理說這麼一塊品相質地俱佳的籽料,輾轉至江南道的書香門第,怎麼都該有小二十兩銀子,若是由名傢玉匠雕琢一番,就更不好說瞭。最後三女離開書房的時候,薑泥腰間那隻到瞭拒北城之後一直幹癟的新錢囊總算有瞭些生氣,賈傢嘉扛起重新裝回石子的沉重佈囊,打算去院子裡堆出個小窩玩玩,徐嬰則拿著那顆薑泥送給她的銅錢,皆大歡喜。
欲言又止的楊慎杏在天人交戰之後,終於放低聲音問道:“敢問王爺為何執意要打贏流州戰事,甚至不惜調動清源軍鎮兵力離開涼州?”
徐鳳年猛然握緊手心那塊漸漸被焐熱的籽料,凝望著這位在北涼道枯木逢春的副節度使,冷不丁玩笑道:“你猜?”
楊慎杏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真正融入北涼官場之後,這位春秋老將也知道瞭些不曾流入中原和京城的北涼趣聞,比如老涼王徐驍就喜歡說“你猜”二字,是口頭禪之一。
看著老人無法掩飾的拘謹和無奈,徐鳳年笑瞭笑,開門見山說道:“這中間涉及很多內幕,比如北莽太子曾派人給我捎話,耶律東床在離開中原去往草原之前私下與我會晤,還有一場與洪嘉北奔有關的長遠謀劃,甚至還牽連到北莽西線主帥王遂,和那位坐鎮兩遼的顧大柱國,真要往細瞭說,恐怕我得說到晚上。相信楊將軍確定一件事,在拒北城以北的涼州關外戰場,以涼莽雙方的兵力,我們北涼鐵騎根本無法在正面戰場上大獲全勝,至多慘勝,甚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不對?”
楊慎杏毫不猶豫點頭。
徐鳳年將那塊白玉籽料輕輕放在書案上,如同棋盤落子:“我師父在世時,一直不厭其煩告訴我一個道理:國手功力之深淺,從來都在棋盤外。小時候我覺得是師父下棋總輸給我二姐,是在給他自己找棋筋氣力不濟的借口,但是久而久之,我才覺得天下事隻要如圍棋般要爭出勝負,道理皆是如此。”
徐鳳年緩緩起身,伸出手指按住那塊籽料:“徐驍早年在離陽處境最艱辛的時候,由於打多瞭別人不樂意去碰的硬仗死仗,手底下兵馬一直不多,為何離陽兵部那些大佬依舊次次願意押註在徐驍身上?很簡單,徐驍總能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時候,偏偏打出一場勝仗,以此吸引廟堂目光,讓手握兵符大權的老狐貍們覺得值得再押一註。我先前所說那些內幕,那些躲在重重帷幕之後的國手,其實都很虛,與我北涼雙方心知肚明,隻會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辦法,北涼隻能劍走偏鋒,讓站在賭桌前的那些人覺得是時候坐下來,是時候賭一把大的瞭,否則出手慢瞭,就隻能撈到些塞牙縫的殘羹冷炙。”
徐鳳年微笑道:“這些傢夥,沒誰的胃口是小的,所以我得讓他們看到誠意,比如……”
楊慎杏下意識追問道:“比如?”
徐鳳年輕聲道:“比如涼州關外鐵騎力保拒北城不失的同時,流州騎軍老嫗山大勝,然後一路北上,拿下北莽南朝的西京。”
楊慎杏於官場沙場修行皆是宗師人物,一點就透。
隻是這位經歷過春秋戰火的老將,沒有絲毫輕松,反而越發心情沉重。
年輕藩王隻說是守住拒北城,那麼位於拒北城以北,又該如何?
不知何時,書房內除瞭隔桌而立的兩人,其餘人等都已離去。
在楊慎杏也走出書房後,年輕藩王握住那塊籽料,走到窗口,抬頭望向那株枇杷樹,雖至中秋時分,綠意猶然鬱鬱。
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