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擁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瞭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墻的高低直接掛鉤。
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仆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瞭手握兵權的北庭權貴。這名胡子拉碴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細打量,到瞭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胡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獲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瞭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弋,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瞭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瞭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沖散人流,到瞭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傢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瞭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傢風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瞭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瞭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瞭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瞭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瞭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兒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別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隻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幹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隻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傢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瞭。
隻是她等瞭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不由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夥突然不見瞭!”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瞭?那傢夥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沖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夥就那麼憑空消失瞭!”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瞭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幹二凈瞭,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傢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的奇人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瞭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瞭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瞭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風塵仆仆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傢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傢也認命瞭。”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瞭,在下隻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傢膽子小,萬一給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瞭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傢怕死瞭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傢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隻要爺去瞭奴傢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墻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瞭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瞭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有時候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揚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其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傢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瞭申屠傢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傢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瞭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隻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瞭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瞭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隻需要讓仆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瞭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眸子,細瞇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瞭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瞭。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兒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瞭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隻能憑借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起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瞭。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瞭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瞭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瞭成千上萬次,失望瞭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隻剩下瞭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的,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制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瞭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借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沖右突,與其他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他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瞭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瞭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臟兮兮的,除瞭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瞭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傢的“傢門口”瞭,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瞭院中,可惜還是落入瞭那幫孩子的眼中。那幾個孩子嘩啦啦沖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傢!”
被狠狠捶瞭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傢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瞭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瞭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瞭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瞭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痛苦地抽搐瞭一下,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瞭眼一臉訝然的徐鳳年,翻瞭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並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隻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嘆瞭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傢當瞭。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
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佈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瞭。
她突然嗅瞭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瞇起眼,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傢夥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夥。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作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夥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時,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夥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時,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瞭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又伸瞭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傢!”
徐鳳年含混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然後急匆匆補充道:“隻剩下半隻瞭!”
徐鳳年瞥瞭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瞭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幹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瞭一口唾沫,然後走回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瞭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瞭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發骯臟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瞭。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其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夥還賴在她傢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幹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瞭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眼神冷漠,而且充滿瞭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瞭?”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瞭!”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拼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佈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傢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裡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兩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瞭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瞭?”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瞭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地笑瞭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瞭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瞭,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到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瞭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松,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註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茍。
他忍不住笑瞭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隻相依為命的棉佈偶。
“多大瞭?”
“問這個幹嗎?”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瞭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瞭,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兒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撇瞭撇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瞭,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齜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扶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瞭,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瞭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瞭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隻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針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瞇瞇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瞭啊,要不然小傢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瞭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松瞭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瞭。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傢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瞭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瞭,聽到哪傢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佈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獲,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松愜意又一本萬利,隻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麼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瞭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瞭。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瞭一傢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隻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瞭,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瞭,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瞭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隻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瞭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時,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瞭。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瞭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瞭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瞭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瞭窗外的徐鳳年,愣瞭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瞭。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傢,是不得不非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瞭也算一道雖登不上臺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瞭點頭。
她猶豫瞭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瞭?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夥回答一句吃過瞭,但她又不好改口,隻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瞭,她往自己這邊撥瞭四隻,眼角餘光瞥瞭眼那傢夥,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瞭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瞭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瞭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瞭,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瞭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瞭一聲,趁著她吃炸知瞭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夥,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傢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傢,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傢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喲。”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瞭?!”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瞭幾聲,轉頭一臉憤然地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傢夥。
徐鳳年歉然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人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瞭。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瞭。”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瞭四隻炸知瞭,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瞭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瞭,真賣的話也賣不瞭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瞭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瞭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瞭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瞭!”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瞇瞇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瞭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嘆瞭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蹺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闊”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瞭。領兵打仗是這樣,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瞭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傢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瞭,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這是不是積惡之傢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傢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蹺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傢……”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瞭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瞭。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傢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興許是怕這麼幹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瞭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發:“沒關系,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傢。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遊弋,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煉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瞭。
看情形,不但朱魍算是傾巢出動瞭,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隻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瞭,徐叔叔走瞭,童貫哥哥為瞭我也斷瞭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松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瞭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瞭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朱魍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跋菩薩,使其至今還未痊愈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越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朱魍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松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臟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瞭。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黴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瞭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瞭,小地瓜。”
城內是朱魍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傢。”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隻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瞭,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瞭!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朱魍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跋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在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瞭。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瞭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瞭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瞭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墻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墻上,看著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瞭,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自己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傢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裡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瞭!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瞭,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瞭一句,咱們北涼贏瞭,終於贏瞭!不但北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瞭!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瞭後頭老遠。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墻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著今日私塾裡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傢裡,跟他傢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系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定瞭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兇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隻可惜她隻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後,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瞭,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嘆瞭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遊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瞭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松這次是真給震驚到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傢,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瞭皺眉頭,然後噘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瞭,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瞭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瞭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瞭。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瞭。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隻能認命瞭。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墻頭上,一起望著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墻頭,摔瞭個狗啃泥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著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松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松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松,怎麼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瞭愣,一笑置之,說瞭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松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瞭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籲籲,趙右松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然。
趙右松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瞭。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松嘴裡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瞭。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瞭趕路,背著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隻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瞭。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瞭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松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傢裡有事吧。”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著”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瞭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有廢話半點,隻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隻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瞭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麼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著腦袋狠狠吹瞭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瞭。
真漢子!
趙右松翻瞭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松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羨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瞭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瞭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嘆瞭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瞭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幹凈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松先是朝大功臣小姑娘眨瞭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瞭傢小佈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瞭小女孩,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紮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瞭點頭。
趙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隻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瞭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瞭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麼猶豫,那就是很多瞭?!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裡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傢兩個那麼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隻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挨打瞭。
隻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發,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嘴角翹起的時候,是他們歸途中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傢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首騎將正是戰功煊赫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傢!”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傢!”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隻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小地瓜就很少說話瞭。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瞭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佈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瞭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瞭,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瞭。小店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佈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瞭揉她的小腦袋。許清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佈,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麼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瞭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佈料瞭,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臺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著點頭。
不過許清笑著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瞭。”
小地瓜用心想瞭想,瞥瞭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一眼,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瞭,倒是那些婦人小娘,越發舍不得離開。其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佈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瞭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著下巴,始終看著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嘆瞭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瞭一聲,然後走出櫃臺,去佈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佈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佈瞭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瞭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瞭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瞭搖頭:“算瞭。”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裡有炸知瞭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松拍瞭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拍瞭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傢,於是許清就牽著小地瓜回傢,徐鳳年隻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瞭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瞭那個小院子,許清帶著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不樂意跟她爹待著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裡的小凳子上,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松很快就跑回傢,然後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松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瞭,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肴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松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瞭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松開瞭,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瞭,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地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裡。”
她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趙右松放低聲音跟他聊瞭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瞭,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瞭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瞭,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瞭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瞭,隻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瞭,隻剩下瞭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隻有等到自己當上瞭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瞭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瞭,永遠隻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瞭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裡,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裡,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瞭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隻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裡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瞭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著他們,然後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瞭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瞭晃腦袋,順著徐鳳年的視線,發現瞭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不睡瞭?”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瞭!”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裡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著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瞭晃,嘿嘿笑道:“拉鉤瞭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瞭。”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瞭笑:“走瞭。”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裡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地問道:“怎麼瞭,哪裡不舒服?”
小地瓜掙紮著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瞭……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隻有一點點!小地瓜隻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跋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瞭。”
“可我已經長大瞭啊!”
“在爹心裡,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麼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傢裡有雞腿不?傢裡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瞭?”
“嘿,就是喊喊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