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麗沖進門時,洛枳正坐在椅子上盯著地上陽光投射下來的方方正正的光發呆,猛地被對方的大嗓門兒嚇得回過神來。
“幹嗎不出去?社團招新呢,人特別多,動漫社還有cosplay(角色扮演)演出。”
自打那次見到盛淮南後,已經過去兩個星期瞭。九月末,秋老虎已經過去,天氣轉涼。今天雖然陽光燦爛,卻格外冷,洛枳又趕上“每個月那幾天”,手腳冰涼。她把脖子縮進毛衣領子裡,雙手捧住熱水杯,縮成一團,眼神呆滯。盡管這時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陰冷的屋子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動。
戈壁是團委社團聯的部長,這幾天各個社團熱熱鬧鬧地招新。他作為上級,要忙的事情很多,可是手下的大一小幹事剛剛被招進來,工作還沒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員因為沒有頭銜可混,早就紛紛離開瞭。這樣青黃不接的時刻,江百麗成瞭沒有身份的主力,當仁不讓,每天都忙得風風火火,兩個人大約一個多星期沒有吵架,讓洛枳很驚奇。
百麗把洛枳從椅子上拖起來,機關槍一樣絮叨起來:“一會兒幾個小部員要過來討論一下晚上的party。你不是最怕吵嗎?出去轉轉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麼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丟臉。”
百麗剛說完就接起瞭電話。
“晚上真的要請我吃?我懶得出門瞭,要外賣吧。我還有PAPA JOHN'S(棒!約翰)的打折卡呢,七折學生卡,前陣子,你們那位劉靜大美女拉攏大傢辦的卡啊,忘啦?……總之等你的那幾個部員來瞭,我讓他們捎給你吧,不許賴啊,你說要請的。”
她嬌笑著一屁股坐上瞭洛枳的桌子:“嗯,他們一會兒過來,你們開完會瞭嗎?……哎喲,煩死瞭!我知道瞭啦!”
洛枳無奈地抬頭看瞭看正熱火朝天地對著電話放電的江百麗,慢吞吞地脫下冬天的毛衣,披上外套邁出宿舍門。
她漫無目的地亂走,一路仰頭註視金黃色的銀杏葉和透過縫隙灑下來的耀眼的午後陽光,五指張開伸向天空,任由陽光的碎片刺痛自己的眼睛。
百無聊賴,有點兒懊惱沒把雅思單詞書帶出來,想起江百麗的甜膩撒嬌,又懶得返回去。
洛枳正對著樓前的一排自行車發呆,餘光感覺到有人看自己。
某個陌生女孩正朝她微笑。女孩戴著淺藍色金屬框眼鏡,眼距有些寬,穿著發白的牛仔褲和淺紫色長袖T恤,褲子並不合體,大腿部分都繃緊瞭。
洛枳忽然記起她是自己的高中校友,名字似乎叫鄭文瑞。
“發什麼呆呢?”鄭文瑞開口問。
“沒,就是想想……然後我應該做點兒什麼。”對方熟絡的口吻讓她有點兒不適應。
“吃飯瞭嗎?”
“現在太早瞭吧,打算回宿舍收拾一下再去吃。”
“那就一起吧。”
她驚奇地揚眉,下意識地點點頭說:“好。”
洛枳並不認識鄭文瑞,但隻要是振華高中那一屆的學生,應該都記得高三(3)班那個穿著短袖T恤和七分褲,腳踩一雙系帶涼鞋做課間操的女孩子。
在寒冷的三月天。
所有人都像得瞭頸椎病一樣扭著頭朝她的方向看。洛枳隻知道這個女孩子成績很好,現在在P大計算機系讀書。對於那一次她的瘋狂舉動,洛枳也理解為尖子生的怪癖—誰沒有怪癖呢?她自己就有一大堆。
然而,鄭文瑞和她甚至從來沒說過話,這個邀請顯得尤為詭異。
鄭文瑞在烤肉店一落座就輕聲問她:“想喝點兒酒,你不介意吧?”
原來她隻是隨便抓一個人陪著借酒消愁而已。這樣想著,洛枳放松瞭很多。
烤肉上桌,啤酒也上來瞭,於是兩個人開始沉默著吃飯。鄭文瑞一杯杯地喝酒,偶爾抬起頭,對著洛枳拘謹地一笑。
奇怪的安靜氛圍持續到鄭文瑞喝多瞭。
“我曾經很普通。”
開場白和這頓飯一樣莫名其妙。洛枳連忙從發呆中回過神來,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為瞭接近他,我努力學習,進瞭全班前五。”
洛枳張張嘴,不知道應該接一句什麼話。……你真瞭不起?
或者,他是誰?
“但是沒用的。所以,我後來做瞭很多特別糗的事情來懲罰自己。”
鄭文瑞說完,抬起頭,眼睛有些紅,略帶執拗地盯著洛枳。
洛枳心中一慌。她並不覺得這是什麼聽八卦的好時機,也沒有興趣。對於這頓莫名其妙的飯約,她隻剩滿心後悔。
“比如……比如什麼糗事?”洛枳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問瞭一句。
鄭文瑞沒回答,一邊嘴角上揚,撇出一個冷笑。
洛枳有些尷尬地補救瞭一下:“我是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為瞭毀掉自己在他心裡的形象。”鄭文瑞回答道。
洛枳被這個答案吸引住瞭,愣瞭一下,轉而低頭盯著已經冷掉的一片烤五花肉上面凝出的白色油脂。
她想到的是自己。她何嘗不好奇自己在盛淮南心中的“形象”,抓起同一瓶紅茶時的毫無印象,第一次喝咖啡時的心不在焉,她的形象到底如何?是不是也被自己在咖啡廳時的做作和惱怒通通毀掉瞭呢?
洛枳嘆口氣。
“既然變得再優秀也沒有辦法接近他,不如幹脆徹底毀掉一切接近的途徑,也許這樣我就死心瞭—我可能就是這樣想的吧。”鄭文瑞打瞭個飽嗝兒,嘿嘿笑起來,把杯子裡剩下的酒一口喝掉,繼續說。
洛枳聞言笑瞭一下。這個想法倒挺特別。
“但我還是不死心。都這樣瞭,我還不死心。”
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洛枳沒說話,繼續低頭微笑。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他嗎?”
洛枳抬起頭,一愣。
因為他完美。因為他和我隻隔著一條走道,每天坐得端端正正地看書解題,上課時偷偷打掌機遊戲,被老師叫起來還是能回答出所有的問題;因為他走路帶風,身上有清香的衣物柔順劑的味道,打球回來滿頭大汗都沒有什麼異味,我鼓起勇氣把紙巾遞過去,能聽到他特別好聽的聲音說“謝謝”,還有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我沒什麼理想。傢裡的期望都在我弟身上,我考上這麼好的大學,爸媽都當成意外驚喜。我傢人都很平庸,吃個晚飯都能為雞蛋漲價吵起來,我看見他們都覺得丟臉,想躲得遠遠的。但他,他是我遇到過的最美好的人,跟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是,我知道我不好看,我配不上他,可是上天本來就不公平,難道我自己也要死心?我憑什麼要喜歡那些不如他的人,就因為比他差的人才跟我比較配?我憑什麼要想開點兒,憑什麼要退而求其次?!”
鄭文瑞越說越激動,淚如雨下,較勁一樣地死盯著面前的那盤烤肉,繃緊的身體微微顫抖。洛枳一開始面對她沒頭沒腦的抒情時憋著不敢笑,覺得她活像在演戲。然而聽到這裡,不覺也有些唏噓。
是啊,為什麼要放棄?老天折磨人就在於它不懷好意地給你展示什麼是美好的,然後看著你中意垂涎到瞧不起其他所有,再把它收回,告訴你,別做夢瞭,其實這跟你都沒關系。
所以我們才不放棄。
上帝明目張膽地不公平,但凡人保留偏執的權利。
洛枳想著,不自覺嘴角也有些苦澀。
何況現在她已經知道瞭,鄭文瑞說的“他”就是盛淮南,雖然自始至終誰也沒有提起他的名字。
她愛他,但是他不愛她。這是很無聊的話題,而且經久不衰。鄭文瑞高一時就喜歡他,表白,被拒。後來他有瞭女朋友,她發誓死心。再後來到瞭大學,他和女朋友分手瞭,她鼓起勇氣再次表白,又被“很溫和的笑容”給拒絕瞭。
洛枳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適當的時候微笑或者嘆氣,配以搖頭點頭等動作,還有關切安靜的眼神。
鄭文瑞說,暗戀太痛苦,當得知他有瞭女朋友的時候,她讓全校師生看著自己穿得很單薄地做課間操,這樣被嘲笑,讓她覺得自己罪有應得,自虐很快樂。
那是她高中最後一次犯傻。
但不是今生最後一次。
她說,本來以為忘記瞭,放下瞭,可在大學還是不自覺地認真研究瞭他前女友的特點,把自己塑造成瞭一個活潑、潑辣的女孩。
洛枳哭笑不得,卻在心裡泛起一種很溫柔的情緒。這個怪女孩好像不懂得贏得他人好感的策略,可是她不願意嘲笑對方的愚蠢招數。
姐妹淘經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怎樣幫助閨密拴住或者耍弄一個男孩子的心,然而洛枳更欣賞這個孤軍奮戰的蠢孩子。
心懷孤勇,不知道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當然她必須承認,喜歡看悲情英雄,不能說沒有一點點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作祟。
後來鄭文瑞徹底醉瞭,不再間或說些遮遮掩掩的、諸如“其實我醒悟瞭,現在也不是很在意他瞭”之類挽回面子的話,而是伏在桌子上小聲地嗚咽。洛枳終於長舒一口氣,把目光移向右側的玻璃,表情放松而冷漠。北京秋天的晚上很有些蕭索,烤肉店內外的溫差讓窗子上結起瞭密密的水珠。
洛枳試探性地拿起瞭一杯酒,一口灌下。
大傢都是不被愛的人,自己沒那麼彪悍勇敢,隻能喝酒略表敬意。
世界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對於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來說,他們的存在簡直是一種諷刺。
比如盛淮南。
“對瞭,你跟他前女友是同班同學吧?”
洛枳嚇瞭一跳,本以為對面的人已經睡死瞭。
“是。”
“關系好嗎?”
“不熟。”
“那現在還有聯系嗎?”
“沒有。”
鄭文瑞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