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成瞭相當默契的兄妹。兩人的學校離得很近,洛陽時常在放學的時候去找洛枳,兩個人逛遍瞭附近的燒烤攤和小賣鋪,坐在江畔邊吃邊聊。
一個沒有兒時感情的妹妹,小瞭他三歲,他卻絲毫沒有感到隔閡和代溝。洛陽每每想到這裡都覺得神奇,也許真的是因為男孩子心智成熟得比女孩子晚?
洛陽一直知道,他的這個妹妹平靜的外表下有著極其強大豐富的內心世界—盡管這個世界的樣子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探究。他自己向來很少有心事,少年時代都是聽話的好孩子,憨厚善良,被洛枳揶揄搶白是常有的事。
高中有段時間,不知道他們是親戚關系的同學傳言洛陽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女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特別像郭靖和黃蓉。洛陽像講笑話一樣說給洛枳聽,沒想到對方吐吐舌頭。
“你的同學是委婉地在表達你很傻這個意思嗎?”
洛陽氣結。
他從小人緣就特別好,然而老好人洛陽始終知道,世界上隻有他的爸爸媽媽和洛枳是可以信任的。他磊落地待人好,也磊落地設防。甚至可以說,他脾氣好,隻是因為沒有太多讓他真正掛心在乎的事情。
洛枳雖然看來冷淡,但在自己面前絕對是真實自然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能夠放寬心胡吃海塞,亂開玩笑,想笑時就笑,不高興瞭就踢他,蠻不講理。
隻是他絞盡腦汁,也的確想不大起來這個妹妹是否跟自己說過什麼關乎她自身的話。他對她的全部瞭解都來自歲月一點一滴的痕跡。可是洛陽不敢說自己是看著洛枳長大的—他總覺得,在遇到他之前,洛枳就已經定型瞭。他參與的,一直都不算是什麼成長,更像是潤色。
直到有天,臨近高考的洛陽和臨近中考的洛枳一同在大學自習室裡備考。他從書堆中仰起頭,看著窗外的陽光,想起即將到來的高考,還有因為廠裡改制瀕臨下崗而吵得翻天覆地的媽媽爸爸,第一次對人生有些傷感和困惑。他註視瞭洛枳很久,那個和他跪在一排卻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的小妹妹,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卻從來沒有流露過一絲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常有的憂鬱—她的確遠比很多人都有憂鬱的資格。
然而她把未來看得那樣清楚絕對,好像一切盡在掌握,隻需要不緊不慢地向前。
不知怎麼的,一個問題脫口而出。
“當初葬禮上你盯著奶奶看,是想看出什麼來嗎?”
洛枳也從模擬卷中抬起頭,似乎完全沒有驚訝,也沒有花時間回想思考,立刻淡漠地笑笑說:“沒什麼啊。當時隻是有點兒奇怪,為什麼人死掉瞭之後就比活著的時候要招人喜歡。”
洛陽驚訝地問:“幹嗎要……考慮這個?”
洛枳很難得沒有不耐煩,依舊坦然地說:“所有我想要恨的人不是死瞭就是遠離瞭我的生活,所以其他人都站在活人的角度可憐他們,念著他們的好,隻有我還在恨著,隻有我跟死人過不去,覺得有點兒孤單。”
洛陽咋舌,手下一堆堆的復習資料在風中發出唰啦啦的響聲,洛枳卻面不改色地低下頭繼續看書。
你在恨誰?他的問題隨著風聲飄遠,再也沒有回到嘴邊。
臨別時,洛陽幾次三番地叮囑洛枳要註意身體,多多鍛煉,別總對著電腦,保護視力……直到被她不耐煩地打斷:“你被念慈姐傳染瞭吧?”
他笑著擺手,忽然說:“說實話,那封信。”他頓瞭頓,驚訝於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又提起瞭這件事,但還是決定說完—“字寫得很特別。”
“她的字寫得很好,油畫和速寫畫得也好,據說是自學成才。”
“是嗎?”洛陽點點頭,咬著牙把想問的話吞進肚子裡,化成瞭一個和往日沒有任何不同的寬和笑容,“好好照顧自己,我走瞭,過幾天再見。”
“上次你跟我說,新年念慈姐姐會來北京,真的定下來瞭嗎?”
“嗯,不出意外是元旦放假的時候。”
“那好,到時候見。”
洛枳一直叫陳靜“念慈姐姐”,而不是嫂子。洛陽高三時第一次把陳靜帶到他們一起復習的圖書館,正式對洛枳介紹瞭自己的女朋友。洛枳第一眼就覺得陳靜長得像老版《射雕英雄傳》裡的穆念慈,吵著叫她念慈姐。
後來洛陽不得不承認,陳靜的性格也很像穆念慈,每每看到溫柔的她,洛陽就覺得有傢的感覺。到今天,他們已經在一起五年多瞭,穩定而默契。
然而,此刻洛陽的眼前無數次重復那個信封從書頁中滑落的慢鏡頭,伴隨著一陣莫名的心悸。
郭靖和穆念慈,隻要生活平平靜靜的,也不是不可以幸福。
前提是沒有黃蓉。
洛陽擺擺手,正要道別,突然想起來一個早就應該關心一下的話題:“你有情況瞭沒有?”
“情況?”
“別裝瞭,我說男朋友。”
洛枳笑起來:“沒有。你以為我是你啊,一早準備好瞭,老婆都是打包自帶進大學的。”
“有個人照顧你,我們也會放心點兒。有合適的就考慮。”
我已經考慮瞭很多年。
洛枳左手手指輕輕拈瞭幾下,洗過澡之後穿得太單薄,冰涼的掌心早就沒有瞭遊樂場的溫度。
她看著洛陽挺拔的背影,終於還是露出瞭小女孩一樣的傻乎乎的笑容。
洛陽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亮色,暖洋洋的讓她安心。
她低下頭往回走,突然覺得今天的洛陽有點兒不對勁。
洛陽很少吞吞吐吐,總是像陽光下的海岸一樣寬闊而一覽無遺。她猜想,可能是工作上的問題,或者和陳靜有瞭點兒小矛盾,或者……
或者就像他不瞭解自己一樣,自己也並不瞭解他的全部。
但是洛枳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媽媽。這就是傢人。如果沒有這層血緣關系和從小到大的陪伴,人海中萍水相逢,她未必會願意和洛陽這樣的人成為朋友。他對自己的瞭解,可能都沒有朱顏多。
但現在洛陽是她的哥哥,即使聽不懂她說話,不知道她的秘密,安慰人也缺乏合適的方法,她依舊會因為他的存在而覺得溫暖安心。
對外人來講,這是多麼霸道不講道理的一種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