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和盛淮南開始頻繁地通短信。
洛枳最欣慰的是,盛淮南是那種越接觸越令人著迷的男孩子,聊天中,時而清醒精辟,時而又有男孩子小小的賴皮和驕傲。
在不瞭解的狀況下喜歡上一個人,發現那個人真實的一面比你想象的還要美好,這應該算得上幸運。
但是盛淮南回短信時快時慢,洛枳很多時候等到疲憊,像得瞭疑心病一樣,一會兒看一眼手機,總覺得它在振動;回復短信的時候總要想一想,不僅就他的話題回復展開,還要在最後留一點點讓對方回復的空間,這樣才能把短信繼續下去。
不過,即使有點兒累心,仍然是甜蜜的,有時候轉頭看鏡子,會發現裡面坐著一個抱著手機傻笑的女人,熟悉的臉龐掛著陌生的快樂。
宏觀經濟學上課之前,她正在發短信,突然一個胖胖的女生湊過來說:“你們宿舍的江百麗,哎喲喲。”
洛枳不是很喜歡這個胖女生,她讓自己想起高中班裡八卦的許七巧。她笑笑,假裝沒聽見。
“我說你們宿舍的百麗。哎喲。”她又重復一遍。
哎喲個屁。洛枳覺得她比許七巧更煩人,因為許七巧至少還會在乎自己的面子,隻把八卦講給喜歡聽的人聽,而這個女生的執著讓她無處躲藏。
“你們宿舍的江百麗怎麼想的啊,我懷疑她腦子有病。知道嗎?那天咱們學校世紀經濟學傢論壇招募志願者,面試時我們四個是一組。她抽到的問題是,如果你和你的志願者搭檔在一間屋子裡辦公,這時候其他幾個人建議大傢一起玩撲克牌,你會怎麼辦?”
洛枳面無表情。
“然後,江百麗說:‘嗯,那我就跟他們說,算我一個。’”
洛枳沒有忍住,還是笑出聲來,胖女生倒是很高興自己的話收到瞭效果。
這時候恰巧百麗走過來,把作業本甩給洛枳,胖女生有些心驚地躲到一邊去瞭。
“幫我交作業吧,我回去補覺瞭。都是照你的抄的,交的時候別把咱倆的放在一起。”
百麗成日晨昏顛倒地看著小說,上網灌水,然後發呆,不怎麼走出宿舍,常常發短信讓洛枳給她捎外賣回宿舍吃,因此和戈壁的約會也一定少瞭很多。
洛枳沒有問過她和戈壁的情況如何,隻是偶爾提醒她一句:“期中考試瞭,抓緊點兒。”
“我也沒什麼目標,怎樣都無所謂吧,考試過瞭就好。”百麗從電腦前抬起頭,朝她笑。
其實洛枳也沒什麼遠大抱負,但是她習慣瞭往前走,不得不去爭搶,連打架都要比別人厲害。
心裡有怨恨的人,動力總是比別人強大些。
想到這兒,盛淮南的名字又在心間冒出來。
老師從門口進來,疑惑地看著打著哈欠卻和他走著相反方向的江百麗。
一百人的課堂,很難記住一個人的名字,尤其是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百麗。
“對瞭,洛枳加油。”
百麗出門的一瞬間,短信倒是飛進瞭洛枳的手機。
這句話,百麗每天都要說。仿佛洛枳的任何進展都能成為她自己的快樂似的。因而洛枳非常難為情,百麗對她的事情一點兒都不瞭解,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百麗明白,其實,八字還沒一撇。
“我這個人其實很simple(簡單),那種conference(會議)對我就實在是boring(無聊)啦。”宏觀老師是Columbia(哥倫比亞大學)的“海龜”,講話中英文混雜的情況已經讓洛枳他們見怪不怪瞭。
“好吧,書歸正傳。Basically(基本上)這種inflation rate(通貨膨脹率)在developing countries(發展中國傢)是十分tricky(復雜)的。Given(鑒於)它的money supply(貨幣供應量),這種moderate inflation rate(適度的通貨膨脹率)實際上是beneficial(有利)的一件事情。”
洛枳揉揉耳朵,無奈地笑。這時候手機振動,陌生的號碼竄進來。
“你好,是洛枳嗎?很冒昧地打攪,我想問問你今天下午有時間嗎?我有些關於盛淮南的話想跟你講。”
洛枳把短信看瞭幾遍,慢慢地回復。
“我跟他不熟,你有什麼要緊事的話就直接跟他說吧,抱歉哈。”
短信再沒有來。
而洛枳自己早上發給盛淮南的短信,現在也還沒有回復。她有時候覺得自己這麼等著太蠢瞭,不管她是在上課還是做作業,每條短信她都第一時間回復,然而對方卻不是。
她關機,再開機,總是希望開機時能蹦出幾條短信,反復幾次後終於為自己的卑微感到惡心瞭,幹脆拔掉瞭電池塞到裝滿書的書包最底層—她很懶,所以懶得掏出一本本厚重的書去尋找電池,手機得以消停瞭很久。
甚至消停到讓她忘記瞭。
睡前掏出電池,開機,設定鬧鐘,發現原來還真的有新短信。
“明天下午三點,咖啡廳,辯論隊有點兒事情想讓你幫忙。請你一定要來。手機沒電瞭,借用同學的。盛淮南”
洛枳第一反應是早上那條莫名其妙的信息。不過,她記得早上的短信是動感地帶的號碼,現在這個132開頭的是聯通的號碼。
她想瞭想,發送過去一條:“我們不是約好瞭明天四點一起看電影的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看電影啊?你想看電影?”
“哦,沒事瞭。三點是吧?我知道瞭。”
洛枳盯著床板想瞭想,爬起來打電話。
第二天下午三點,洛枳走進咖啡廳,裡面人很少,顯然沒有盛淮南的蹤跡。有人朝她招招手,果然是那天超市門口的紅衣美女。洛枳走過去坐到她對面。
女孩化著精致的妝,脖子上系著一條金棕色的絲巾,眉宇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
“你好。我叫許日清。”
洛枳把手機、錢包放在桌面中間,朝她點點頭。
“四點鐘不看電影嗎?會不會來不及?”許日清的笑容有明顯的挑釁意味。
洛枳也笑瞭:“你該不會真的覺得自己挺聰明的吧?”
“怎麼?”
“你能想到換手機號再發,還在我問四點看電影的問題之後鎮定地賭我是在詐你,就說明你猜到早上發過匿名短信之後我已經起疑心瞭,對你後來冒充盛淮南發的短信也半信半疑。你膽子很大,也的確賭對瞭答案,不過,我們省去這些繞彎子的猜忌,如果我直接把電話打給盛淮南去問他,會怎麼樣?又或者,你發短信的時候正是臨睡前男女朋友們互道晚安的時間,你就不怕恰巧趕上我正和真正的盛淮南發短信?我要是跟他說瞭這件事,然後今天把他也拽到咖啡廳來,你會不會覺得很刺激?”洛枳慢悠悠地折著紙巾,說話的時候故意不看許日清,但是餘光緊盯著對方的反應:“明明漏洞百出,你哪兒來的自信?非要冒充,你也冒充張明瑞啊,事先和他講好,不容易穿幫。”
對面的人沉默瞭一會兒,說:“你知道我,也知道張明瑞。”
“不過其實我對你知道得很少。”
“你既然分析得這麼清楚,為什麼要來?”
“可能是好奇吧,我也八卦的。”
“既然好奇,那為什麼我昨天早上發短信直接約你的時候,你不答應?”
“矜持嘛,”洛枳自顧自地笑,打斷她,“美女,你快說主題吧。”
“你是盛淮南的女朋友?”許日清看著她的眼神幾乎有怨念瞭。
“啊?不是啊。”
“那你剛才為什麼說男女朋友……”
“我剛才的意思是說從你的角度考慮,你既然認為我們是男女朋友,那麼騙人的時候就要周到些、高明些,不要撞到槍口上。”
“為什麼你肯定我認為你們倆是男女朋友?”
“你找我來,是玩十萬個為什麼?你要是不這麼認為,那今天幹嗎找我來?”
許日清低下頭,一開始提著的銳氣被洛枳攪瞭個亂七八糟。洛枳瞟瞭一眼屏幕早已暗下來的手機,也沒有說話。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盛淮南的女朋友嘍?”
“其實我跟他不熟,那小子讓人沒有安全感。你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說話是真是假。”
洛枳用義正詞嚴的語氣說著,內心卻有些汗顏。雖然是謊話,卻有幾分真。盛淮南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唯一不同的是,洛枳自己也深陷其中。
許日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提瞭一口氣。
“那盛淮南跟你提起過我嗎?”
洛枳點頭,許日清漂亮的臉蛋兒其實很憔悴,粉底打得厚,卻遮不住眼袋和嘴角的痘痘。那種疲憊讓她心生憐惜,狠話說不出口。
“盛淮南……說,跟你和張明瑞發生過一點兒誤會。”
“誤會?!”許日清目光一凜。
洛枳挑起眉毛,等她說話。
然而許日清什麼都沒說,隻是低著頭咬著嘴唇上皺起的死皮。
“你找我來,想說什麼?”洛枳擔心地看瞭一眼手機。
“沒什麼。”
“那好吧,如果我是盛淮南的女朋友,你原本想跟我說什麼?”
許日清已經恢復瞭一臉冷冰冰的表情,譏誚地笑:“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世界上的確沒有‘如果’,”洛枳手指敲著桌子,“不過有很多‘但是’。”
許日清冷漠地搖著頭,又不講話瞭。洛枳突然覺得不耐煩,很想立刻就離開。她長長地舒瞭幾口氣,平復下來才說:“該不會想告訴我,其實他喜歡你吧?”
許日清沒有生氣,聲音隻是微微有些抖:“是又怎麼樣?你不會懂。別跟我要證據。”
證據?
洛枳突然想起阿加莎的一本書,Endless Night(《長夜》)。
Ellie坐在地上抱著吉他自彈自唱,男主角在一旁看著她。
Ellie說:“You looked as if you loved me.”(看上去似乎你愛上我瞭。)
那時候故事還沒有展開。男主角貪圖Ellie的傢底,娶瞭她,又和別人合謀害她。洛枳一直對那部案情並不復雜的小說很著迷。她不清楚Ellie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個男子根本就不愛她,但是那個夜晚,她對著自己的丈夫,用虛擬語氣說:“你看我的樣子,仿佛你愛我一樣。”
Ellie並沒有任何證據說明她丈夫不愛她,甚至所有的細節都表現瞭男主角的無微不至—但是,她就是知道。
愛情隻是一種感覺而已,她們卻都拼命搜集證據。許日清的證據都盤踞在盛淮南的眼角眉梢。一個動作,一個語氣。他沒說過“我喜歡你”,甚至都沒說過一句“真喜歡跟你在一起自習”,所以無論她把自己的真相喊得多大聲,仍然沒有人相信。
眼角、眉梢不過是一場誤會。
洛枳很疲憊地長嘆一口氣。
“證據有個屁用,反正連欠條都沒打,他就不認賬,你還能把他吃瞭?”她選擇瞭最粗俗的大白話,慢吞吞地說,“你們一沒有血緣關系,二沒有國仇傢恨,談戀愛根本不是什麼原則問題,既然他喜歡你,他幹嗎不認賬?你再糊塗下去,我真的很想抽你。”
然後,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她們兩個都沒有說話。
“是因為……他之前的女朋友嗎?”許日清平靜瞭很多。
“如果是,那麼就更簡單瞭。他還是喜歡人傢,不喜歡你啊。”
“你說瞭半天,不過就是想讓我相信,他不喜歡我。”
“許日清—”洛枳的表情已經疲憊不堪。
兩個女孩木然地對視。
“這口氣就真的咽不下去瞭嗎?認輸就那麼難嗎?”洛枳慢慢地說,“你不過就是不肯認輸而已。”
許日清愣瞭一會兒,突然大哭出來。洛枳遲疑瞭一下,有點兒頭皮發麻地看著周圍好奇的顧客,還是坐到對面去,輕輕地拍瞭拍她的背。她哭著,嘴裡隻是小聲地說:“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咖啡廳的免費面巾紙上還能看到粗糙的草棍痕跡,但洛枳沒有辦法,還是給她遞瞭過去。順手拿起手機,關機。
大約十幾分鐘後,許日清終於平靜下來。
洛枳放松地笑瞭起來。
“笑什麼?”
“如花美眷啊,我恨自己不是男的。”
“你要是男的,我還真可能喜歡你呢。”許日清臉上的妝都花瞭,睫毛膏粘到下眼瞼,整個人徹底地成瞭熊貓。然而她笑起來是燦爛的,那種毫無保留的笑容讓洛枳都動容—不過,她在盛淮南面前笑的時候,是否同樣毫無保留?
從洗手間整理完畢回來的許日清臉上幹幹凈凈,雖然痘痘很明顯,但是眼神明亮。
“我還要好好想想,”許日清朝洛枳抱歉地一笑,“不過謝謝你。”
“不謝。”洛枳搖頭。
道別的時候,許日清猶猶豫豫地說:“其實……”
“什麼?”
“我剛才有一瞬間,突然覺得,你好像張口閉口沒一句實話。”
洛枳剛想說話,涼風嗆進嗓子裡,咳瞭半天。
“對瞭,第一個發短信的手機號是我的,你存下來吧。”許日清擺擺手,朝食堂方向走過去。
洛枳目送她離開,才想起來把手機重新開機,撥通瞭張明瑞的號碼。
“還行,時間不太長,看來你的手機話費還夠用。”洛枳如釋重負。
“後來怎麼瞭?你把電話直接給掐瞭?”張明瑞問。
“許日清哭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不能便宜瞭動感地帶,所以我幫你把電話掛瞭。後來沒有再說什麼,聊瞭點兒別的,情緒緩和下來後我們就從咖啡廳出來瞭。”
“謝謝你瞭。”
“不必瞭。我現在還在考慮,我這次到底算是積德還是作惡。”
“肯定是積德。不過你的嘴巴真是厲害,是不是平常話說得太少瞭把你憋的啊?”
洛枳笑笑,不置可否。
她面對許日清時尖酸刻薄義正詞嚴,其實很心虛,甚至有些愧疚。然而張明瑞的存在讓她略微心安地認為,自己是在行善。
“洛枳,她會好過來吧?”
“嗯,我覺得是吧,頂多再痛哭幾場、糾結幾天,應該會好的吧。”
“她看著精明,其實特別傻。要是像你那麼聰明就好瞭。”
“你覺得我聰明?”洛枳覺得很好笑。
“不是嗎?”
洛枳知道,她真的不是個很聰明的人。她所有的小聰明都用來維護可憐的自尊心瞭。
昨晚她直接把那兩個匿名的號碼發送給張明瑞,張明瑞過瞭幾分鐘回復她,動感地帶的那個號碼是許日清的,132的那個號碼是他認識的一個法學院的同學的。
“怎麼回事?”張明瑞問。
洛枳據實相告,張明瑞很快把電話打過來。
“洛枳,能不能拜托你幫我一個忙?”
洛枳慢慢地聽著張明瑞前言不搭後語的敘述,隻是問他:“你確定我們兩個是在救人,而不是拆散瞭一對具有潛力的情侶吧?”
“洛枳,你不是不瞭解盛淮南。”
我不瞭解。洛枳嘆口氣:“或者我是在幫你行兇。你可以借我的手除掉盛淮南這個情敵在許日清心中的地位。”
“如果你非要認為我們兩個是互惠互利,我也沒辦法。”
“誰跟你互惠互利?”
“這麼說吧,我是為她好,但並不是因為我喜歡過她,”洛枳感覺張明瑞特意強調瞭一下那個“過”字,“至於你是不是喜歡盛淮南,答案在你心裡,我從來沒有猜測過。我已經把盛淮南和許日清的事情都告訴你瞭,明天你見到她可以自己判斷我說的對不對。我隻是希望你能幫幫她,我相信你的口才和判斷力,若是換瞭別人一定會把事情搞砸,比如我。”
他認真的長篇大論之後,洛枳啞口無言,隻是說:“我試試。”
處理許日清的事情並不是很難。任何人都是這樣,處理別人的事情總是大刀闊斧,一下抓住主要問題,輪到自己卻糾纏於細枝末節不肯放手。張明瑞把電話打到洛枳手機上,安靜地聽完瞭一場電話會議。
在許日清哭泣的間隙,洛枳突然覺得,張明瑞是個很讓人溫暖的男生。
很少有男生願意費盡心思地去用女生的方式來救贖一個女生,而且,不是為瞭得到。
“總之,請你吃飯吧。”
“那就三食堂吧。我幾乎每天五點半都在三食堂等待新出鍋的面包餅。”
“跟我傢小狗一樣,我高中時每天晚上七點回傢之後喂它,於是它天天六點半就開始蹲在門口等。”
張明瑞看起來心情不錯。
臨睡前,洛枳收到瞭許日清的短信。
“我很羨慕你,洛枳。我也希望有骨氣在他面前像你那樣冷靜不在意,你講的那些話,我不是不懂,隻是面對他,做不到。回想起來,我的確很丟臉吧?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老天給我一個機會在他面前說些很有尊嚴、很硬氣的話,或者淡淡地、若無其事地聊天說笑—呵呵,我是說,無論真假。”
無論真假。
說者無意,聽者戳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