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冬日降臨,北京整日陰沉著臉,讓人幾乎忘記瞭藍是什麼顏色。
自從幾天前宿舍通瞭暖氣,洛枳就窩在房間裡不願意出門瞭。
她晚上沒吃飯,從零食存貨裡隨手拽瞭一盒方便面。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沒有味道,原來粉末調料包被落在瞭盒子裡。她這兩天總是遲鈍而混亂。洛枳用叉子把那個油漬斑斑的透明小袋子從面湯裡鉤出來的時候,惡心得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高中時她泡面的速度是最快的。站在開水房的窗臺邊,聽著熱水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麻利地把油包蔬菜包調味包一一撕開。有時候油包開口撕得太小,隻能用力把裡面凝固的油往碗裡擠。當時有個不認識的男孩子站在一旁皺著眉頭看她擠油包,那場景歷歷在目。
洛枳知道那個男孩子始終沒有說出來的話。
的確,那樣子擠出來的東西,很像大便。顏色、形狀和……動態效果,都很像。
不過,今天倒是很順利,可能是因為天太冷瞭,油都結塊兒瞭,撕開以後方方正正的一大片落在碗裡,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面碗扔在桌子上,裡面還剩下一半的面條。洛枳沒有食欲瞭,拿面巾紙把調料包擦幹凈,放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玩,看著裡面的調料粉和蔬菜末兒,發呆。
初中的同桌有個詭異的習慣。他每天都會帶來一包方便面的調料,然後倒進自帶的礦泉水瓶裡面,很賣力氣地搖勻,蔬菜粉末就在裡面上下沉浮,水的顏色瞬間變成棕黃色。
然後,他很享受地開始喝,那種很珍惜的樣子,一小口一小口,半閉著眼睛,自然也看不到洛枳扭曲的臉。
最終還是忍耐不住瞭,有一天她問,你哪兒來的那麼多調料包啊?
他瞪大瞭眼睛,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我傢天天早上煮面條,好幾包方便面一起煮,調料包都放進去不得咸死啊,當然每次煮面都能省下一兩包調料粉啦。
那……好喝嗎?
他很慷慨地把瓶子遞過來說,來,嘗嘗。
那個礦泉水瓶子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裡面的液體更是慘不忍睹。洛枳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瓶口的水漬上,咽瞭一下口水說:不瞭,謝謝。
男孩當時的眼神有點兒受傷,可是什麼都沒有說,把礦泉水瓶塞回書包,然後表情難堪地伏在桌子上做物理題。
後來洛枳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喝那種飲料。現在想來她覺得很難過,這些無害的生活細節,她當年幹嗎嘴賤地問個沒完。
不過洛枳一直沒有道歉。道歉是第二重傷害,與其重新提及,還不如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而畢業的時候,同桌送給她整套的阿拉蕾。
“你喜歡看動畫片,對吧?”
她小心地收起來,高興地點點頭。
“考試加油!”同桌有點兒沒話找話的窘迫,班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瞭,他仍然堵在過道上。
“你也是。”洛枳說。
“我有什麼可加油的啊,反正能上職高就不錯瞭。”
洛枳知道,這時候安慰人傢條條大路通羅馬是非常沒有意義的行為,所以隻能笑笑。
沉默瞭一會兒,同桌突然開口:“洛枳,你討厭我嗎?”
她驚訝地仰起臉:“怎麼會?”
“真的?”同桌興奮得滿臉通紅,“太好瞭,我也喜歡你!”
洛枳傻眼瞭,好像被偷換概念瞭,但是看到同桌高興的樣子,話堵在喉嚨發不出聲音。
“你不愛說話,我又老是做奇怪的事情,控制不住自己,自習課常常搗亂影響你學習,還喝奇怪的東西讓你覺得惡心……後來我都不喝瞭,你也對我好多瞭,也跟我說話,我特別高興。”
洛枳張著嘴,完全跟不上他詭異的思路。
“我老是猜我今天這樣是不是讓你生氣瞭,明天那樣你是不是就高興瞭……呵呵,其實,你根本就沒註意過我吧?我後來才知道,我跟你提起很多事,你壓根兒就不記得瞭。”
同桌笑得憨憨的,繼續說:“總之,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女孩,一定要加油。我特別相信你,你會成為最瞭不起的人。”
最瞭不起的人?你怎麼可以對我有這麼過分的要求?然而洛枳什麼都沒有說,朝他很燦爛地笑,隨手抓起瞭自己鉛筆盒裡的一支用瞭好幾年的自動鉛筆。
“我用瞭很久,最喜歡的,幸運鉛筆。送給你,祝你考試成功,以後也一切順利。”
她撒謊。她總是撒謊。但是換同桌一個永遠珍視的記憶和最開懷的笑容,洛枳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何況,她不經意間讓那個男孩子患得患失地猜測自己的心思,猜瞭那麼久那麼久。
現在的一切都是報應。
洛枳從回憶中走出來,略略遲疑,就堅定地將調料包倒進熱水杯裡,拿勺子快速攪勻,狠狠地喝瞭一大口。
雖然怪瞭點兒,但是真的不難喝。
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北京初冬時節很少有雨,所以這場雨特別冷清,涼意好像要滲透到骨子裡去一樣。
洛枳打開窗子,樓下奔跑的行人紛紛怪叫著,雨聲中,泥土的氣息沖進鼻腔。她咧嘴勉強笑瞭一下。
笑不出來。
這是第二次,盛淮南人間蒸發。
她後來還是鼓起勇氣給他發過幾條短信,詢問他感冒怎麼樣瞭,對方都不回復。周六的法導課,洛枳正坐在座位上糾結,遠遠地看到他走進門,然而他一眼都沒有朝她的方向看。
洛枳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憤怒,她根本沒有反應能力。
更恐怖的是她那無法自控的短信幻聽癥。關機,開機,沒有新短信,再關機,再開機……
諾基亞在這一刻終於死機。
洛枳,你沒事吧?
她面對著重啟的屏幕,打算開口笑。
抗拒瞭幾秒鐘,她忽然猛地關上窗,伏倒在宿舍的床上,雖然姿勢不像百麗那樣誇張,但本質沒有區別。
沒有號啕。隻是眼淚慢慢滲出來,她放棄瞭抵抗。原來在乎一個人的時候,表面上裝成什麼樣子都沒有用,那些曾經被她鄙視的種種情緒一一放肆地浮上心頭。
如果,如果曾經丁水婧真的很在乎她的看法和態度,那麼,這段時間以來自己一定沒讓人傢好受過。將心比心,洛枳很愧疚。
所謂報應。
生活畢竟不是演電影,電影中段劇情開始轉折的時候,天時地利都順從著主人公的覺醒而大逆轉—當然,她也覺醒瞭。她滿口謊言,滿心算計,迂回卻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愛的男孩。
卻沒有逆轉。
老天這樣忽冷忽熱地對待她,她那“終於勇敢瞭一次”的決心和驕傲感立即潰不成軍。
她可以做決定,但是她真的說瞭不算。
終於哭累瞭,就像曾經在操場跑圈跑到虛脫。
擦幹眼淚,待瞭一會兒,她翻開桌上的單詞書。
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單詞書的第一個生詞都是“abandon”?許多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報名托福雅思GRE,發誓好好堅持背單詞,看到的第一個生詞,卻是“放棄”。
但是洛枳,洛枳,你要加油。
突然書桌上手機振動,而且是連著兩下。洛枳嚇瞭一跳。
盛淮南,以及張明瑞。同樣的一句話。
“你在哪兒?沒有被大雨困在外面吧。”
她回復張明瑞:“謝謝關心哈,在宿舍窩著呢。”
半小時後,洛枳從門外沖進宿舍,推門的瞬間熱氣撲面而來。她把書包摔在椅子上,發現自己有點兒抖。可能是天氣太涼瞭。她蹲在地上,抓住自己的胳膊,思緒混亂。
似乎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抓得太緊,松手時胳膊上有幾道白印,漸漸泛紅。
收到短信的那一瞬間,她沒有回復盛淮南,而是立即麻利冷靜地把平底鞋套上佈袋放到書包裡,揣著一個幹凈塑料袋,打上傘,不顧一切地沖出瞭宿舍。她挽著褲腳穿著拖鞋,踏著洪流走到瞭宿舍附近的小咖啡廳。遠遠地看到大門口躲雨的人很多,她悄悄地從側門進去,跑到衛生間擦幹凈腿腳上的水,把傘和拖鞋放進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中,塞進書包,換上平底鞋,放下褲腳。
很好,看不出來她冒雨跑過,仿佛從一開始就被困在這裡一樣。
她看的那些偵探小說一瞬間都轉化成決斷力,讓她迅速地做出瞭這樣的舉動。
她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然後,看看手機—盛淮南又來瞭一條信息:“你在哪兒?”
她回復:“單向街咖啡廳,死定瞭。我已經把塑料袋套到瞭頭上,準備沖出去。”
發送。
洛枳知道,雖然她並不像大傢看到的那麼淡定自若,可是也從來沒有這樣離譜過。
她的心惴惴的,總有感覺,這是最後的機會。快回信息,快回信息。她卑微地在原地轉圈。
她很害怕他隻是回復一句:“那你慢慢跑,小落湯雞。”
無意中偏頭透過墻上的鏡子看到瞭自己蒼白的臉上掩飾不住的焦慮和做作,她慢慢地凝固在原地,然後對著鏡子慘慘地一笑。
她也不過如此嘛。
他的短信到來的時候,洛枳已經神色如常。
“等我,我馬上到。”
洛枳的冷笑漸漸變得有些淒涼。因為之前太恐懼、太期望,反而沖淡瞭應有的喜悅。這也許是她最大的悲哀。
她坐在椅子上等,大傢都在看雨,她在看掌心。
抬頭的瞬間,看見盛淮南站在旁邊出神地望著自己。
洛枳站起來微笑,他拎著一把很大的傘,傘尖正在滴水。盛淮南面無表情地朝她點點頭,慢慢地打開書包,拿瞭一件雨衣出來。粉色的雨衣,上面畫著純白無嘴貓Hello Kitty,一身藍色工裝褲,無辜得要命。
她愣瞭一下,抬頭,盛淮南的臉上隱約有一絲微笑,她看不懂。
洛枳一直討厭那隻貓,她不喜歡沒有靈氣的貓,傻呆呆的,沒有魂魄。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她見過這件雨衣。
“雨太大,打傘也沒用,你穿上雨衣,雙重防護。老板娘,有塑料袋嗎?給我兩個。洛枳,你穿在腳上防止鞋裡進水。我就不用瞭,反正都濕透瞭。”
她沒有問他從哪裡來,也沒有道謝,隻是按著他的吩咐做事,然後被他拉走。戴上雨衣的帽子,聽外面的雨聲都會不同,好像被隔離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心裡復雜得難以言說。從收到他的短信到現在,不是不幸福,可是,雨衣就是讓她皮膚灼熱。
他們一路蹚水,洛枳躲在雨衣裡,轉頭都很困難,總被帽子擋住視線。
“對不起,鞋都濕透瞭吧?”
盛淮南看瞭一眼腳下,沒說話。
“感冒好瞭嗎?”
他的表情緩和瞭些,點點頭,或者說,洛枳隔著半透明的粉紅色隱約看到他點頭。
“為什麼不說話?”洛枳皺著眉,壓抑著心底翻騰的不開心。
“沒什麼可說的啊。”他笑,隻一瞬間,又是那麼雲淡風輕的笑容。
到宿舍樓門口,盛淮南說,快進去吧。
洛枳語塞,隻是說“真的謝謝你”。
“客氣什麼?”標準的盛淮南式笑容,不知是不是洛枳多心,她在那笑容裡看到瞭惡意的捉弄和諷刺。
她身體一僵,不知道是不是賭氣,這一路隱忍不發的憤怒讓她無法這樣狼狽地離開。他們就這樣默默站瞭很久,最終還是洛枳投降瞭,最後一次道謝,然後轉身。
他在這樣的天氣裡,記得她,發短信問候她,蹚著大水來接她。
但是又為什麼……
“再見。”她頹喪地低下頭,臉上仍然波瀾不驚。
“洛枳。”他終於叫她,瞇瞇眼笑著,左手摸後腦勺兒,和他無數次真誠的笑容一樣,但是今天的一切看來都不同。
“什麼事?”
“你能不能……記得把雨衣還給我?”
洛枳突然感覺到腦子裡嗡嗡作響,仿佛靈光一閃的柯南。同樣是發現真相,柯南同學很興奮,她卻很狼狽。
“放心,肯定還給你,洗得幹幹凈凈的還給你。我不喜歡Hello Kitty。”洛枳低垂著眼,冷淡地說。
盛淮南沒有說話,好像並沒有對她的態度感到詫異,他微微瞇起眼睛,眉目間閃過一絲失望。
“為什麼。”他用的卻不是疑問句。
“一個圖案而已,哪兒有那麼多為什麼。”她搖搖頭。
“那你喜歡什麼?”盛淮南的口氣有點兒不悅。
“我喜歡什麼?”洛枳聽出瞭他的語氣,突然覺得非常不解和委屈。
洛枳,大雨天,你跑出來幹什麼?她忍住眼淚,笑瞭,歪著腦袋看著地上的水坑:“我小時候,爸爸給我買過一件綠色的畫著小青蛙的雨衣,雖然也很幼稚,不過我很喜歡。”
盛淮南終於有點兒疑惑地皺起眉。洛枳笑得更燦爛。
“更重要的是,我爸爸再也不能給我買雨衣瞭。”她直視他,慢慢不再笑。
他們就這樣在大雨天裡對視,對視很久。洛枳感覺到自己所有的力氣都賭在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戰鬥裡瞭,一直看到盛淮南眼神一暗轉過頭去。
轉身,刷卡,進樓。
自扇耳光的感覺,不過如此。
她記得那兩個背影,粉色的Hello Kitty,以及綠色的大眼睛小青蛙。
高三的四月,下午去學校領二模成績。她一不小心在校門口滑倒跌瞭一身泥,抬頭看見牽著手的一粉一綠。進門的時候,女孩子把雨衣脫下來塞到男孩子的手裡,甜甜地說—
“你幫我保管,這輩子都要帶在身邊。”
“為什麼?”
“這樣,”她笑得很美,又帶有幾分狡猾,“以後每一個雨天,你都能來接我。”
為什麼?他用前女友的雨衣來接她,冷冷地笑話她,為什麼?
然而最刺痛她的是當時盛淮南身上的那件大眼睛小青蛙的雨衣。
五歲那年的深冬,大雪紛飛。她在外婆傢裡接到電話,爸爸說,洛洛,爸爸下班就去接你,外面雪下得太大瞭,路不好走,可能要晚點兒。不過你要乖,如果你乖乖待在傢裡,爸爸就去給你買新雨衣,上次咱們在三百貨二層看到的那件小青蛙的雨衣!
可是媽媽不讓。
咱們不聽媽媽的,冬天穿雨衣怎麼瞭?咱們就下雪天穿!
她捧著電話高興地叫,期待瞭一下午,站在外婆的廚房裡直轉圈,還碰翻瞭水盆。
她沒有等到爸爸。
爸爸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