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姐!”
洛陽聽到洛枳對陳靜的稱呼,不免一腦袋冷汗,而陳靜早就在座位上興高采烈地招呼她瞭。三個人坐下後服務生把菜單遞給洛枳一份。她低頭默默研究瞭很久,覺得頭都大瞭,索性放下,對陳靜說:“嫂子,我跟你一樣。”
陳靜也放下菜單,朝洛枳眨眨眼,又扭頭註視著洛陽說:“我跟你一樣。”
洛陽長嘆一口氣:“你們逼我。好,我要套餐。”
“什麼啊,套餐裡沒有奶油濃湯!”陳靜聞言按住洛陽的菜單。
“沒有就沒有唄。”
“不行,你重新點。這個我不喜歡。”
“那你想要什麼?”
陳靜低頭又看瞭一會兒菜單,抬起頭,繼續溫柔地笑:“隨便吧,反正跟你一樣。”
洛枳憋不住樂出聲,抬眼看到旁邊的服務生也彎起瞭嘴角。
吃飯果然可以讓人心情變好。新鮮的食物焐熱瞭胃,一邊緊挨著的心臟也沾染到瞭一絲暖意。洛枳的牛排要瞭全熟,紋路清晰,厚厚的一大塊,中間還連著骨頭,切起來十分費勁。刀叉碰撞在餐盤上發出的聲音讓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她隻好放下刀叉喝瞭一口湯,陳靜卻又在另一邊弄出一聲極有金屬質感的噪聲。
“不行瞭不行瞭,什麼破玩意兒。”陳靜連發牢騷都是聲音輕柔的。
“哥,你動作真熟練。”
洛陽的變化,洛枳清晰地看在眼裡。不再是大學裡糾集一幫哥們兒直沖燒烤店的大男生,現在的洛陽穿著淺灰色襯衫,把陳靜的牛排端到自己面前,輕輕松松切成小塊,骨頭順利地剔除推到一邊,然後放回到她面前,又端起洛枳的這盤。
“不用瞭,我自己來吧。”
“得瞭,你別制造噪音瞭。”
“這才半年,你居然變化這麼大。”
“不就是切牛排比你利索嗎?別告訴我,你因此覺得我步入精英的行列瞭。”
“嫂子,你不覺得嗎?我說的可不是切牛排,是氣質,成熟多瞭。你原來就比別的男生穩重,不過那頂多算是先天性格。現在不一樣瞭,反正不一樣瞭。開始有魅力瞭。”
“嗯,對,我該有點兒危機感瞭。”陳靜笑著接上。
“而且,我覺得我哥的氣質有點兒變憂鬱瞭,好像有心事似的。以前總是傻樂傻樂的,現在有點兒像男人瞭。是因為開始工作的關系嗎?男人都是這麼長大的嗎?”
洛枳一直在用嘮嘮叨叨的方式來避免自己回想剛剛街上的一幕,一邊低著頭吃東西,一邊前言不搭後語,並沒有看到自己的無心之言讓陳靜的眼睛微微一抬,轉瞬目光又低垂下去。洛陽左手的叉子不小心碰到水杯,發出“當”的一聲。
場面一時安靜下來,洛枳吃瞭兩口覺得不對勁:洛陽盯著叉子,而陳靜捧著的果汁杯子停在瞭嘴邊。
“怎麼瞭?”
洛枳有些後悔,在親人面前過分放松,她都不知道自己說瞭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句話犯瞭他們的忌諱。
“男人不是這麼長大的。”洛陽認真地說完,朝洛枳眨眨眼睛笑起來。洛枳傻愣愣地看著他。洛陽什麼時候學會這種笑容瞭?這種笑容明明是戈壁和那個顧總的標志。
“你傻瞭是不是?我讓你帶的東西呢?”
洛枳反應瞭兩秒鐘,才有點兒結巴地說:“現……現在?”
陳靜一頭霧水地看過來,洛枳立刻俯身從放在腳邊的書包裡掏出一個紙袋遞給洛陽。洛陽低下頭,從紙袋中掏出一個盒子,卻不拿上來,而是自己打開,在桌子底下鼓搗瞭好一陣子,然後突然放到桌子上。
一個陶塑的小女孩,穿著天藍色的高領毛衣和白色及膝裙,眉眼淡淡的,鼻子上架著銀色框架眼鏡,笑得很溫暖。
陳靜的陶塑人偶。洛枳看到陳靜笑得仿佛潔白的山茶花,不禁從心底裡為洛陽高興。周圍認識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內,總是把日子折騰得雞飛狗跳,然而眼前的哥哥嫂子,在最緊張的高三氣定神閑地牽起手,考入同一所大學,西子湖畔攜手四年看透風景,仍然能在細水長流的今天因為一個小小的陶塑女孩執手相看,甜蜜得好像時間都停住瞭。
洛枳從後海走出來就接到瞭洛陽的電話,他給瞭她一個地址,說自己實在太忙,剛好趁今天見面讓她去代領一個完成的工藝品。三天後是陳靜的生日,他要制造一個驚喜——洛枳沒想到,洛陽居然等不及,這麼快就拿出來瞭。
是希望自己做個見證者嗎?她想著也會心地笑起來。
“生日禮物?”陳靜笑著,看看洛陽又看看洛枳。然而洛陽低頭指指人偶左手臂上掛著的手袋。那個小手袋是棕色的,並不是陶塑,而是毛線織的。陳靜伸手去摸,拇指、食指輕輕一捏,感受到袋子裡物件的形狀,瞬間瞪大瞭眼睛,用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看著正笑得高深莫測的洛陽。
洛枳疑惑地皺起眉,看著陳靜小心翼翼地從那個毛線手袋裡捏出一個閃亮的指環。
兩個女人不顧餐廳中眾多顧客的側目,一起尖叫起來。
“我說啦,男人不是這麼長大的,男人要長大呢,一定要沒事找事給自己添一個負擔,美其名曰學會承擔責任。喏,老婆,願不願意成為我的負擔?”
陳靜抿嘴笑著,眼中淚光點點。洛枳雙手托腮,幸福地微笑,看他仔細萬分地給她戴上戒指,餐廳暖色調的壁燈給對面的兩個人鍍上瞭溫暖的色澤。
她人生中經歷的第一個求婚。
無論如何,總歸還是會見證到讓人心底一暖的、別人的愛情。
“念慈姐,就這麼答應瞭?”
陳靜看瞭一眼洛陽,故意愁眉苦臉地長嘆一口氣:“唉,能怎麼辦,這輩子就這麼湊合到老吧!”
從餐廳走出來,洛枳再次回頭看瞭看那塊橙色的小招牌,它在這條格外冷清的長街上兀自閃耀著。童話故事中,主人公逃出黑森林中的巫婆的魔爪,一路狂奔,總會在路的盡頭看到這樣一盞溫暖的燈。
洛枳還在胡思亂想,洛陽突然拍瞭她的頭一下:“發什麼呆呢,走啦,送你回學校。”
“你不是說十點鐘同事還約好要去酒吧嗎?我送洛枳回去吧,正好我們倆順路聊聊天,你忙你的。這兩天我過來,耽誤你不少聚會,今天還是別缺席瞭。晚上我自己回賓館,明天開完會我再去找你。”
陳靜挎上洛枳的胳膊,朝洛陽做瞭一個“請回避”的動作。洛陽皺著眉頭說:“喂,你們不會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吧?”
“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瞭,何必啊。”洛枳笑著說,陳靜伸手去擰她的臉,她趕緊閃身躲開。
“那好吧,你們小心點兒。”
洛陽的背影讓洛枳出神瞭幾秒鐘。她哥哥好像真的有點兒不一樣瞭,然而她說不出來是哪裡——也許真的就是笑容中的那一點點憂鬱?
側過臉,竟然看到陳靜同樣一臉迷茫。
一路上她們從期末考試聊到女生權益協會裡的各種八卦。地鐵車廂裡,燈管灑下蒼白的光,把洛枳的疲憊照得無處躲藏。
“沒睡好?”
洛枳打瞭個哈欠:“這幾天有點兒疲勞。”
“你哥這陣子也是總加班,昨天晚上在他租的公寓給他燉瞭點兒魚頭湯,裡面加瞭人參片和枸杞,對常常熬夜的人很管用。最近你也馬上要期末考試瞭吧?熬夜的時候容易餓,但是也別吃太多大葷大火的東西,越是油膩的越對身體不好,多喝酸奶,多吃水果青菜,對眼睛好。早知道,今天把湯放到保溫瓶裡給你帶一點兒過來就好瞭……”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囉唆,陳靜停住瞭嘴,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洛枳始終覺得陳靜的笑容是“賢妻良母”這四個字的最佳詮釋,看著就心安。陳靜披著多年不變的“清水掛面”,一身淡雅得體的裝束,臉上也總是掛著溫暖人心的笑容——好像縱使相交不深,她自己也並沒有太曲折的過往和復雜的心思。而且無論你和她說什麼,再扭曲再離奇,她都會理解,都會給你一個讓你不再孤單的笑容。
陳靜是個寶。洛枳很驕傲自己的哥哥是個有眼力的人。
“念慈姐,我哥真是好福氣,當初他得多有品位才能追到你啊。”
陳靜愣瞭一下:“不是吧,你不知道嗎?當初是我追的你哥哥。”
“啊?”
“高三的時候,我一直在幫他補語文,而他幫我補習物理,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啊,可是……”
陳靜笑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他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嗎?高三下學期運動會結束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回傢,我對他表白的啊。”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高考前他把你帶到圖書館來的那次,我一直以為是我哥哥追你的,怎麼會……不過這都不重要。”洛枳笑瞭,都快結婚的兩個人,誰還在乎是哪個先追求的。隻是陳靜這樣文靜的性格,想象她主動倒追,還真有點兒震撼到洛枳。
“你哥哥其實想得很周到,周圍的朋友都以為是他追的我,他從來都沒有跟別人提過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不過在別人眼裡,我們在一起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反正之前我們總在一起復習,就有人傳過我們的八卦。隻是我沒想到他連你都沒告訴過。”
洛枳聳聳肩:“娶到你,到底還是我哥賺大瞭。”
“哪兒有,”陳靜笑,“當時可是有好多女生追你哥哥呢,卻從來沒有人追過我。大學裡也一樣。”
從外貌上來看,陳靜的確很不出眾,雖說並不醜,但是站在帥氣高大的洛陽身邊仍然有“不般配”的感覺。然而陳靜總是淡定大氣的,看到她在洛陽背後柔柔一笑,別人總是會覺得兩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所以當然要先下手為強啦,”陳靜繼續說,“還好成功瞭。”
她朝洛枳眨眨眼,難得出現俏皮得意的表情。
“看來真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呢。”陳靜靠在玻璃門上自言自語,若有所思。
“不對,有人知道的。”陳靜忽然緩緩地反駁瞭自己。
“啊?誰知道?”
陳靜沒有說話,目光飄到黑漆漆的窗外,過瞭一會兒又朝門上的電子顯示屏看瞭看:“快到站瞭吧。”
“是啊。”洛枳靜靜地看著她。
地鐵緩緩地停下,陳靜恢復常態,親昵地挎起洛枳的胳膊,邁步走上站臺。
陳靜和來北京開會的同學一起住在P大附近的校辦賓館,下瞭地鐵後,兩個人一起朝學校的方向走去。陳靜明顯話少瞭很多,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聊著,終於到瞭校門口,她要朝右轉,而洛枳要進門。
“早點兒休息吧,你看你的臉色白成什麼樣子瞭。”陳靜捏捏洛枳的臉蛋兒,手放下來的時候,洛枳剛好註意到那隻簡約大方的戒指。
“剛才一直忘瞭問你,收到私訂終身的戒指,開心不?”
陳靜先是甜蜜地笑,然後漸漸收斂笑容,猶豫瞭很久才輕輕地問:“洛枳,其實這個禮物,他並不是打算在今天送給我的吧?”
洛枳抬眼看她,覺得有些奇妙。女人的直覺真的很可怕。
“其實……我也覺得有點兒奇怪。我哥之前打電話說三天後是你生日,這是禮物,正好今天見面就讓我幫忙取出來捎給他。我猜可能他看今晚氣氛太好瞭,突然改主意想讓我也在場見證一下,防止你反悔,嘿嘿。”
洛枳幹笑瞭兩聲,陳靜嘴角向上一勾。
“你老哥把禮物從包裡掏出來之後,雖然很努力地躲著,在桌子下面鼓搗瞭半天,但我還是看到他從自己包裡掏出戒指往小人偶的挎包裡塞——傻丫頭,你覺得洛陽做事會這麼匆忙嗎?居然當著我的面,偷偷摸摸地現場塞戒指?明顯就是臨時決定嘛。他倒是越來越會隨機應變瞭,呵呵。”
洛枳低著頭不說話。她想起哥哥讓她把禮物拿出來時那個眨眼微笑的熟練表情,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的確怪怪的。
可她還是笑著寬慰陳靜:“但是——但是,你想,如果是臨時起意,他怎麼會那麼巧合地隨身帶著戒指啊,是不是?”
陳靜伸手拍拍洛枳的絨線帽,說:“傻丫頭,你哥去刷卡,你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翻瞭他的包,看到瞭戒指的發票和取貨單。他也真的就是碰巧今天去取戒指的。”
陳靜的聲音仍然柔柔的,這樣的一番偵查動作被她講出來時,淡然得好像她們談論的是北京元旦期間的氣溫。
“嫂子,”洛枳有些慌,不再叫她“念慈姐”,“你們……怎麼瞭?”
陳靜不知道是第幾次伸手捏她的臉蛋兒:“我們沒怎麼呀,傻丫頭。”
洛枳心底漫溢出絲絲涼意。
“既然你懷疑,為什麼還假裝不知道手袋裡是什麼,假裝捏到戒指形狀的時候興高采烈的樣子,為什麼……答應我哥?”她一臉迷惑,她的世界中唯一完滿的一對,竟然也在溫暖的橙色燈光下潛藏著讓人不安的暗潮湧動。
陳靜好像聽到瞭什麼童言無忌的笑話一樣,溫柔地笑起來。
“為什麼不?他願意娶我,我願意嫁他,為什麼不答應?”
是的,為什麼要因為這些細節而矯情?可是真的不在意,又怎麼會在冷風中對自己陳述那一點一滴的懷疑?洛枳覺得自己越來越讀不懂周圍的每一個人,也越來越讀不懂愛情瞭。
也許她從來都沒有懂得過。她之前的一切通透,不過是自以為是。
“傻丫頭,你也是個大人瞭。難得糊塗。”
陳靜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街盡頭。洛枳一直知道,陳靜的溫柔背後不是沒有銳利,也從沒有忽視過她綿裡藏針的機敏聰慧。然而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陳靜柔柔地笑著,對自己輕輕巧巧地說:“我翻瞭你哥哥的包,看到瞭取貨單啊。”
曾經有人笑稱陳靜和洛陽是模范夫妻,從不吵架從不鬧別扭。陳靜笑,說因為兩個人的性格都很平實,沒什麼棱角,好說話。
洛枳今天才知道,他們不是沒有棱角,隻是那些棱角被稀泥包裹起來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