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輕輕抬起袖子,聞瞭一下,不出所料地沾染瞭三食堂油煙的味道。
然而身邊的男孩,脫掉在食堂一直穿著的羽絨服後,露出瞭裡面的深灰色襯衫,坐下的時候帶過一陣輕微的風,仍然有清香的洗衣粉的味道。
憑什麼。
他用銀白色的鋼筆在紙上唰唰地寫著,發出好聽的沙沙聲,讓人恍惚的沙沙聲。
她低頭抿嘴笑瞭一下,掏出耳機戴上。
洛枳盯著手裡的馬原教材,目光隻膠著於一個字上,周圍的字都圍繞著這個字開始打轉,慢慢地成瞭一個旋渦。
困瞭。
盡管知道剛剛吃完飯就趴在桌子上容易脹肚,她還是俯身從地上的書包裡掏出瞭米黃色的大象抱枕扔到桌上。對於這個像變魔術一般出現在桌子上的抱枕,其他三個人都吃瞭一驚。洛枳習慣性地做瞭兩個深呼吸,揉瞭揉胃部,然後眼睛微閉,很愜意地向下倒。
她直接砸到瞭桌子上,顴骨和桌面接觸的時候發出巨大的響聲,半個自習室的人都回頭朝她的方向看。洛枳沒有叫出聲來,隻是用手狠狠地壓著臉頰,疼得淚水在眼圈裡打轉。
她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坐在桌子對面的張明瑞。
張明瑞手裡拿著大象抱枕,嘴巴張成“O”形,故作驚訝地看著她。洛枳許久沒有說話,隻能低著頭按住顴骨來止疼,等到眼淚慢慢歸位,她才重新慢慢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輕聲問:“你,你想死是不是?”
張明瑞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七八歲孩子。
七八歲,狗都嫌。
洛枳迅速站起來,身子探到前方一把將抱枕抽回來,按在桌子上,沖對面的人狠狠地一齜牙,然後臉朝下把自己埋進米黃色的夢裡。
她睡覺的時候喜歡用雙手環抱住枕頭,臉朝向右側。閉上眼睛還不到兩秒鐘,她就覺得臉上發燒。
他坐在右邊。
即使他可能根本沒有看她,她也能隔著眼皮感覺到射向自己的視線。她皺瞭皺眉,迅速把臉轉到左邊去,隻留下後腦勺兒。
洛枳漸漸入夢,恍惚中聽到對面椅子被挪開的聲音,好像有人離開瞭書桌。等她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的時候,對面的位置沒有人,張明瑞和許日清都不見瞭,桌子上面隻有兩堆書和幾張草稿紙,還有凌亂的七八支筆。
她朝右邊看瞭一眼,盛淮南也不在,銀白色的鋼筆還沒有蓋上筆帽,反射的陽光一下子晃到瞭她的眼睛。她一偏頭躲開,肩頭的衣服滑下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竟披著盛淮南的黑白灰拼色羽絨服,滑落下來的時候帶走瞭大部分的溫度。她打瞭一個哆嗦,趕緊把衣服拉上,小心地把胳膊伸進袖子裡穿好。寬大的羽絨服把她包圍起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暖。
洛枳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地舉起袖子,聞瞭聞,然後滿足地笑瞭,果然也是有油煙味道的。
其實他們都一樣。
她把臉頰貼到抱枕上,雙手環抱住自己,用羽絨服的溫度溫暖自己。胸口有個角落變得酥軟,可是,也隻是一瞬間。
洛枳伸手幫盛淮南蓋上筆帽,然後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手機、錢包,打算到空氣清新的地方轉轉清醒一下。她把手伸進羽絨服口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裡面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棕色牛皮錢夾。洛枳用指尖在皮面上輕輕敲瞭兩下,想起江百麗錢夾裡陳墨涵的照片,她不禁猜測,這裡面會不會也有一個人的照片?
她沒有打開,重新放瞭回去。
手揣在口袋裡。新年那天,葉展顏的手也揣在這個口袋裡取暖。
她揉揉發麻的臉頰,覺得胃裡存瞭好多氣,想打嗝兒又打不出來。走廊清冷的氣息讓她微微打瞭一個寒戰。
窗外是一片灰白色的景致。洛枳印象中的北京沒有紅墻綠瓦,也沒有方方正正的盛大厚重。P大所在的區域是這個城市最為尷尬的地帶,老的已毀掉,新的未建成,一切都披著灰沉沉的外衣,挾帶著灰沉沉的空氣。暗淡的色彩像是用落瞭葉的枯枝塗抹的,偶爾一陣冷風帶著塵埃和廢紙翻滾,給畫面帶來那麼一點兒可憐的動感。
洛枳抬頭發現自己已經繞瞭好幾個圈,走到瞭二樓的科技圖書文庫。她心知這一類著作自己能看懂的不多,除瞭裡面的《十萬個為什麼》,正要移步離開,突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啜泣。
走廊空無一人,文庫門口隻有一個正在打盹兒的工作人員趴在借閱處的漆木桌子上。她四處打量瞭一下,在右側的樓梯口看到一抹紅色的身影。洛枳挪過去一點兒,抬起頭——許日清正坐在二樓通向三樓的樓梯臺階上,頭埋在膝蓋上,看不清臉。透過欄桿,她還能看到站在通向三樓的那段臺階上的一雙鞋,側面一個大大的白色對號。
張明瑞和許日清。
許日清努力壓抑著,仍然有隱隱約約的哭聲傳過來。洛枳退後一步,輕輕地走開。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沙啞的帶著鼻音的問話:“你是報復我吧。我是想跟你道歉的,但是覺得重提那件事很難堪,所以才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和你相處的。其實你是在報復我,對不對?”
“我真的沒有。”
“你有!”
“你聽我解釋……”
“我才不聽!”
洛枳差點兒不合時宜地笑出來,不由得停下腳步。
“其實我是知道的,”許日清的聲音幽幽地在走廊中回蕩,“聖誕節那天,我們一起去798。你們宿舍有人和我說,你剛一回去,就被他們幾個押解進屋,他們逼著你說和我的進展,你卻說我們隻是朋友。”
“你說,你喜歡的是別人。”許日清慢慢地說。
張明瑞沉默著,洛枳等瞭許久,也沒聽到他的回應。
“我早就想問你,可總覺得問出口實在是難堪,萬一呢,萬一你是因為不好意思而胡說的呢,萬一呢……那樣多傷感情。”
世間大多數陰差陽錯,其實一開始是可以說清楚的,不是不可回避,也不是造化弄人。阻擋在其中的,都是彼此的自尊和所謂的體諒。洛枳輕嘆。
“其實我都猜到瞭,”許日清冷笑,“其實你喜歡——”
“我以為你能吃一塹長一智。你適可而止。”
張明瑞冷淡幹脆的聲音讓抱著胳膊靠在墻上偷聽的洛枳略吃瞭一驚。她知道,自己其實一直低估瞭張明瑞。盛淮南是一道光,硬是把周圍的一切都照出瞭陰影,比如張明瑞。他在洛枳的生活中,是以一個愛傻笑臉紅、總是掐架卻常常嘴拙的單純大男孩的身份出場的。然而今天在報刊亭門口,他態度極為自然地接瞭一句話,緩和瞭三個人的尷尬,洛枳才開始正視他。
正視的結果,讓她心中不安。
“我怎麼不知道適可而止?我要是不知道適可而止,我憑什麼回頭?真正愛一個人,連幾個月的耐心都沒有,連等待都做不到?好,我的確沒有資格讓你等,可是你為什麼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找你自習、吃飯,你為什麼不拒絕?你還敢說你這麼曖昧不是在報復我,不是在給我錯覺?你和他有什麼區別?”
許日清的聲音空洞而淒涼,響亮得幾乎不需要偷聽瞭。洛枳眼前浮現出那天咖啡廳中流淚到無助的美麗臉孔。她有些擔心地看瞭一眼身邊,文庫的管理員居然打起瞭鼾,一聲接一聲,臉部贅肉下垂,堆積在桌上疊瞭兩層。
她想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滑稽而悲哀的場景。
張明瑞卻笑瞭起來,好像許日清說瞭什麼很冷的笑話。可是即使看過這麼多次他的笑容,洛枳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此刻他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樣子。
“是你跑過來跟我說舊事不提瞭,大傢還是好朋友——當初你喜歡盛淮南的時候,你跟我也和現在一樣經常一起自習、一起吃飯,所以現在好像我沒有跟你玩什麼曖昧吧?至於你說等待……那我問你,如果現在盛淮南回頭,你接不接受他?”
“不會,我不會。有人回頭我會等,有的人我不會瞭,我不是不長記性的人。”
“對,我也不是不長記性的人。”張明瑞輕聲笑瞭。
洛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兒投下的陰影遮住瞭眼睛。
“你就這麼恨我?連朋友都做不成?非要報復我?”
“做朋友完全可以接受,其實我已經在這樣做瞭。我沒報復你,我隻是很正常地拒絕瞭一個我不喜歡的人,你想的太多瞭。”
洛枳嘆氣,許日清完全不是對手。不論口才也不論氣勢,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還與之理論愛情,根本就是找死。
她拔腿離開,最後聽到張明瑞溫和而冷漠的一句:“我不跟你玩曖昧,今天開始,就當彼此不認識吧。”
洛枳閉上眼睛,仍然能回憶起報刊亭前那一幕:張明瑞幫許日清拿著雜志,許日清雙手插兜,在洛枳面前很羞怯地低頭微笑,齊劉海兒被冬季的冷風吹起來又落下去,像招搖的裙裾。
張明瑞真的看不出來嗎?
那時許日清很久很久才道謝,小聲說:“你老是對我這麼好。”而他笑嘻嘻地說:“嘖嘖,你反應真慢。”
一句戲言,卻錯過瞭千山萬水。
“如果錯過瞭太陽時你流瞭淚,那麼你也要錯過群星瞭。”泰戈爾總是說些看似溫暖實則殘酷的話。
最是微笑虐人心,比如張明瑞,比如盛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