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車廂空蕩蕩的,她們找到靠門的地方並排坐下,剛才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談話一不小心就找不回來瞭,搭在一起的手臂也因為剛剛一前一後上車而松開瞭。病態蒼白的節能燈燈光照在她們臉上,在封閉的車廂裡,光線給人一種時間就此打住的錯覺。
洛枳從來都不排斥沉默,更不會將它臆想為尷尬、冷漠或者對抗的表現形式。隻是顯然許日清並不擅長在沉默中相處,洛枳從對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局促,不停撥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齊劉海兒,像碎碎的串珠門簾一般,撥開,合上,再撥開,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許日清終於開口。
“是啊,”洛枳點點頭。她也想找點什麼話題,至少緩解一下身邊女孩子的緊張,但是搜腸刮肚,無功而返,“人……好少呢。”
說完,她不覺有些愧疚。
列車再次啟動,甬道兩側鼓動的風聲湧入她們之間,彼此再也無話。
地壇公園有些讓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上空,行道樹間扯起瞭粉紅嫩綠的大條幅。小攤主們一臉漠然地坐在小凳上,婦女們一邊販賣烤魷魚、烤燒餅和涼茶,一邊回身去咒罵自傢滿地撒野跑得正歡的泥猴兒,頭上裹著的花花綠綠的三角巾和大條幅相映成趣……洛枳一腳踏過地上的黃色塑料袋,這場面讓她面頰抽筋。
她也算慕名而來,可是,沒有趕上史鐵生所描繪的黯然頹敗。圍墻上沒有殘雪,天空中沒有殘陽,一片和諧大好,實在不適合感懷。
她沒有趕上好時候。無論什麼事,她永遠都慢一拍,永遠錯過最好的時光。
至少史鐵生趕上瞭吧,她想,那樣的時光給瞭那樣的人,就夠瞭吧。反正她既不需要,也不會懂得。
洛枳越發堅信,今後和不熟悉的人見面,一定一定要選在熱鬧的地點,讓周遭的熱氣掩蓋自己的冷清,於人於己都有好處。她倆在人海中擠來擠去,為瞭防止走散,不停地彼此呼喚要跟緊對方,時不時地詢問一下互相都對什麼樣的書感興趣……許日清很自然地拉住瞭洛枳的手,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溫暖到哪兒去。
“我總是忘記戴手套。你也是吧?”她回頭朝洛枳笑,洛枳剛想回答,卻看到許日清收斂笑容,低下頭轉過去瞭。
洛枳不名就裡,逆著人流跟隨她跌跌撞撞地擠瞭好久,才想起那天報刊亭前,張明瑞和她們倆關於手套的烏龍對話。
即使張明瑞很自然地化解瞭那一瞬間的尷尬,然而哪個女孩子不是心細如發?許日清怎麼會不明白。
兩隻冰涼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握到山無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來。
許日清買瞭一堆法學專業的課外讀物,裝瞭一書包,手中還多瞭一個沉重的塑料袋。洛枳轉瞭半天,卻隻買瞭一本《毛主席語錄》。
“買這個做什麼?”許日清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揉瞭揉被勒出瞭紅印子的右手,湊過來看瞭一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買,”洛枳輕輕翻瞭翻,生怕用力過猛將這本泛黃的舊書扯裂,“可能因為它夠舊吧。我很少買舊書。”
的確是一本足夠古舊的書,最外層的封皮已經磨沒瞭,隻剩下內頁的標題。每一頁都有主人的筆跡,紅鉛筆或藍鉛筆,認真得仿佛小學生一般,某一頁上好多個“林彪”都用黑筆重重地打瞭叉。
“我覺得這種書有魔力,說不定哪天晚上,前任主人的魂魄就入夢來跟我拉傢常呢。”
“哈哈,”許日清大笑時很動人,“滿腦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啊。我以為你會買很多書呢,聽說你很喜歡看書。”
“嗯,”洛枳點點頭,“不過,我還是喜歡買新書。”
她想起盛淮南用他的半吊子心理學知識分析她的處女情結。
洛枳努力驅趕這些陰魂不散的念頭,低頭看瞭看許日清龐大的書包和塑料袋,貢獻出自己的書包:“來,把你的書分到這裡一半,我幫你拿著吧。”
許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好啊。”
終於從公園走出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半。她們中午什麼都沒吃,把邊邊角角轉瞭個遍,最後拎著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餓瞭。”洛枳摸摸肚子。
“回學校吃,還是在附近找找看?”許日清正說著,忽然驚喜地拍瞭一下手,“對瞭,我突然想起來,這附近應該有三元梅園的店吧?我想吃杏仁豆腐瞭。”
洛枳茫然地點點頭,說:“好,你指路。”
天色漸晚,頭頂天幕一片藍紫色。蕭索的北京冬天總是讓洛枳想起小時候跟著媽媽為生計奔波東跑西顛的那幾年,每當太陽完全落下去的時候,她就會感覺到心底一陣涼,一種想哭卻又並非出於悲傷的感情充盈瞭整個身體,直到夜幕徹底降臨才會消失。即使彼時她還年幼,即使直到今天她仍然無法理解這種對於黃昏的向往與恐懼,這種感覺也仍然在每個黃昏擊中她,從未失約。
“怎麼瞭?”許日清站住,看著有些魂不守舍的洛枳。
“沒怎麼。”洛枳咧瞭咧嘴,跟上她繼續向前走。
許日清的方向感差得驚天地泣鬼神。她們像拖著水泥袋子的民工一樣氣喘籲籲地徒勞轉圈,終於在繁華的交叉路口看到瞭紅黃相間的牌匾。
“看到瞭,那個紅黃相間的,是吧?”許日清興奮地指著前方。
“麥當勞嗎?”
許日清用空閑的右手臂狠狠地勒住洛枳的脖子:“我告訴你,中國的民族產業就是被你們這群人逼上絕路的!”
洛枳肅然,點頭點得像廣場上覓食中的鴿子。
許日清吃瞭小半碗就放下瞭。
“吃飽瞭?”洛枳抬起頭問。
“沒有想象中好吃。不吃瞭。”她微微噘著嘴,像偶像劇中驕傲美麗的大小姐。洛枳瞇起眼睛看她,竟然覺得怎麼都看不夠,每個角度都很好看——並不是美得驚天動地,但就是很好看。
於是她也點點頭:“其實地壇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她想瞭半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沒有那麼好。”最終不得已,用瞭樸素而萬能的“好”字。
許日清詫異:“那你以為地壇應該是什麼樣的?”
洛枳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低頭沉默地笑瞭笑。
“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洛枳聞言有些糊塗地微張著嘴看著眼前的女孩,對方托腮望著她,和自己一樣一臉的探詢與不解。
“我是……怎樣的人?”
許日清搖頭:“你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相比,太不一樣瞭。”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受張明瑞的囑托,她扮演瞭一次惡女人和知心姐姐的合體,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回想,記憶都有些模糊,兩個人究竟說瞭些什麼?
富含目的性的見面讓她的行為舉止有些變形,究竟留給許日清怎樣的印象,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
“其實那天和張明瑞一起自習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我印象中不一樣。今天再看到,發現更不一樣瞭。”
洛枳用食指抹瞭抹額頭,發現果然是一手的油光。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來回應許日清,場面因而再次冷清下來。其實她心裡有些難過,明知對方正在努力地說些坦誠的話,她也不是不想迎合,隻是不知道該怎麼承接。這一路上,她們時不時也笑著開玩笑,說到某本書的時候也會激動地討論一番,然而話題就像一串斷瞭線的珠子,在沉默的荒野四處跳躍,偶爾撿到一顆,光澤耀眼,卻是孤零零的。
她們缺少相處的感情,興趣有交集,中間卻橫亙著彼此都努力裝作看不見的兩個男孩,那時不時的冷場和沉默,並不是毫無緣由的。但許日清還是付出瞭努力,想要找到一根線將彼此串聯起來。
洛枳真心喜歡這個明朗的女孩,那樣澄澈的一顆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即使回頭,也從不忸怩。
多好。可惜誰都不懂得珍惜她,自己更是沒資格替她惋惜。
“有個東西,請你幫我轉交給張明瑞。”許日清從書包中將所有的書一股腦兒掏出來摞在桌子上,最後從書包底部拽出一個NIKE(耐克)的袋子。
“當年我鉆牛角尖的時候被他痛罵一頓,他被我的冥頑不靈氣得甩手就走,可是走前怕我著涼,還是把自己的衣服披到我身上瞭。後來我跟他關系緩和,重新成瞭好朋友,一直想要把衣服還給他,又害怕衣服讓他想起大傢鬧翻的那段很尷尬的日子,所以就這樣拖著,直到現在,還是沒有還。”
洛枳接過袋子,伴隨著嘩啦啦的響聲說:“我知道瞭。”
許日清笑起來:“跟你在一起真是輕松,你很討厭說廢話,對吧?我記得第一次在咖啡廳見你,你還是挺能說的,頭頭是道,條理分明,但是後來再見到,話就少瞭那麼多。”
洛枳笑:“其實我的確不大喜歡說話。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可能正好趕上我情緒不大穩定,話多。”
許日清托著腮看向藍黑墨水一般的夜色,輕輕地說:“我情緒一直不大穩定。”
“自己覺得痛快就好。”
“但是我也並不痛快。”
“很少有人活得痛快,你並沒吃多少虧。”
許日清聞聲笑得很明媚,洛枳由衷地贊嘆,這樣的笑容,誰看瞭不痛快?
“你看,又來瞭,其實你挺牙尖嘴利的。”
“我就當你其實是想說伶牙俐齒。”洛枳無奈地笑笑。
許日清嘴角上揚,狡黠地揚揚眉,左手一直在用小勺蹂躪著碗中已經碎成渣滓的杏仁豆腐,沉默瞭一會兒,又說:“張明瑞是個很好的男孩。”
洛枳點點頭。
“我想我沒有辜負當初他的教導。盛淮南拒絕我的時候,我一直挺難以自拔的。但是期末考試的時候張明瑞也拒絕我瞭,我吸取教訓,這次抽身得挺幹脆的。”
清清爽爽的陳述句,洛枳心中贊賞。
華燈初上,許日清仿佛化身文藝片中的孤寂獨白,絲毫不需要洛枳的反饋,隻顧著自己絮絮地說。
“我也不確定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跟張明瑞鬧翻的事情瞭。你什麼都不問,好像什麼都知道瞭似的,讓我看瞭就心虛。不過,其實是我自己什麼都張揚,所以總覺得別人都知道我的那點兒醜事。”
洛枳低頭笑。這算什麼醜事。
能在陽光下曬幹不怕人知的傷心事,再苦也幹凈透亮。要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的難過是不可說的?
“呵呵,反正這一年連撞兩次南墻,事不過三,再撞南墻我‘許’字倒著寫!”
霸氣的宣言之後,許日清的聲音還是軟瞭下來:“我一直都覺得我挺好的啊,所有人都覺得我不錯,為什麼我喜歡瞭兩個人,每個都錯得不能再錯瞭?你知道嗎,當初我喜歡盛淮南,跟張明瑞賭氣,我告訴他,我愛撞南墻,跟他一毛錢關系都沒有,讓他趕緊離我遠點兒。當時他也不服軟,還說,當然跟他沒關系,撞傻瞭自己兜著去!結果,沒想到是真的,的確是我自己兜著。張明瑞竟然這麼快就喜歡上瞭別人。”
我那時候就想,故事裡那些一直一直等著女主角癡情不變的男配角,全是騙人的,就是在騙我這種吃著碗裡望著鍋裡的白癡。勇敢地奔著鍋去吧,即使失敗瞭,至少手裡還有一碗粥可以果腹。
“其實都是我自己太能作。”
許日清的眼底亮晶晶的,迎著窗外橙色的路燈和牌匾上的霓虹,流光溢彩。
洛枳沉默著伸出手,覆蓋上她冰涼的手背。
“張明瑞喜歡你,洛枳。”她說。
洛枳平靜地看著她,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沒有驚詫也沒有瞭然,古井無波。她們對視瞭很久,許日清先轉過瞭頭。之後再也無話,枯坐瞭一會兒,洛枳說:“我吃完瞭,走吧。”
當地鐵車廂蒼白的燈光在頭頂搖晃時,身邊的許日清累得歪倒睡去瞭,沉沉地靠在洛枳肩頭,沉靜的粉紅面頰那樣美好,美好得不應該嘆息。
在許日清的宿舍門口,洛枳將塑料袋中自己的那本《毛主席語錄》取出來,把整個袋子遞給許日清,說:“那就再見瞭。”
“嗯。”
洛枳離開的時候,聽到許日清在背後清晰地問道:“洛枳,你說,我和你會成為好朋友嗎?”
她想瞭一會兒,問:“你有很多朋友嗎?”
許日清肯定地點點頭,做出瞭一個和她的開朗笑容很匹配的肯定回答:“當然。”
所以不差我這一個。洛枳放心地點點頭說:“我想我們很難成為朋友。盡管我非常非常喜歡你,我說真的。”
她想,她終於對許日清說瞭一句很坦誠的話。
許日清愣瞭一下,她沒想到對方並沒有和大多數人一樣熱情地回應著說:“當然啦,咱們現在不就已經是朋友瞭嗎?”——她有些不甘心,但同時又因為這句實話而感到欣慰。
“你喜歡我就好。至少還有人喜歡我,”她還是笑到最大幅度,“說真的,洛枳,我最近才明白,如果我能對愛我的人好一點兒,離討厭我的人遠一點兒,永遠不去試圖討好和解釋,我是不是會得到更多呢?”
她擺擺手進門離開,口袋太重,讓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笨拙。
洛枳獨自走在小路上,準備回宿舍,手機振動起來,是許日清的短信。
“別像我一樣,回頭太晚。要麼及早,要麼永不。”
洛枳不知道應該回復什麼。她也許是在告誡自己,關於張明瑞的事情,不要重蹈她的覆轍。洛枳覺得有些感動:“好好休息吧,傻丫頭,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許久之後許日清才回復:“你說得對,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也請你不要為我擔心。”
最後一個小分句帶有一點點自作多情,然而無疑是自信而可愛的。洛枳難以不喜歡這樣的許日清。
但也必須承認,她絲毫不曾擔心過對方。
一個擁有那麼耀眼笑容的女孩子,跌倒瞭,哭一哭、鬧一鬧,還有很多人哄她愛她。
她還有很多明天。
洛枳抬頭,晚上的天空有些陰沉,暗紅色,低垂著,像是不斷迫近的末日,壓抑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疼。
明天。洛枳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和它的前一天與後一天一樣,毫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