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是早上五點鐘被江百麗的手機鈴聲吵醒的。然而手機的主人還在上鋪睡得酣熟,翻瞭個身,硬是將那個又吵鬧又振動不停的“炸彈”從縫隙裡砸在瞭下鋪洛枳的肚子上。
洛枳咬著牙爬起來,正要敲床板,忽然瞥見屏幕上閃爍著的“陳墨涵來電”五個字。
洛枳思考瞭兩秒鐘,還是決定把江百麗弄醒,讓她自己來面對這一事實。然而拿著手機爬梯子的時候,拇指不小心碰到瞭接聽鍵,手機並不是揚聲器免提狀態,可她還是隔得老遠就聽見裡面幾乎是撕心裂肺的一句:“你自己和她說,和那個賤人攪在一起相提並論,我都為自己丟臉!”
“你別鬧瞭!”
洛枳呆呆地聽著江百麗的手機兢兢業業地用那不怎麼靈光的破喇叭播放著陳墨涵和戈壁機關槍一樣的爭吵聲。她連忙再爬上去兩級,狠狠地推著江百麗的肩,用氣聲喊著她:“喂,醒醒!”
電話卻在此刻斷瞭。
洛枳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並不完整:“江百麗,你給我聽好瞭——”
陳墨涵的話斷在半截,她猜是戈壁將電話摔瞭。
江百麗此時才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幹什麼?”
睡意全無的洛枳將手機塞到她手裡:“未接來電,你……”話音未落,江百麗卻身子一歪,靠著墻斜斜地躺倒,就這樣睡瞭過去。
她靜默瞭一會兒,將手機輕輕地揣進江百麗睡裙胸口的兜裡,然後下瞭梯子,鉆進被窩,拿起自己的手機,熟練地撥通瞭百麗的號碼。
又一陣讓人心悸的響鈴加振動劃破瞭黑沉沉的空氣,不同的是,這次伴隨著江百麗心悸的尖叫聲。
洛枳的心裡終於舒坦瞭不少。
江百麗聽洛枳講述瞭剛才那個短暫的電話的全部內容後,好長時間沒說話。
“看樣子,前女友的復仇計劃進展得很順利嘛。”洛枳打趣道。
她已經徹底清醒瞭,那個被打斷的夢境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一般,無論她如何努力伸手挽留,夢中的情景已然模糊得不可救藥。
可她始終記得,她夢見瞭火葬場的那個紅衣服的女人。
她的五官就像退潮時遺落在沙灘上的貝殼,在淡退的薄暮中,竟然愈加清晰。
洛枳正魔怔,突然聽見上鋪江百麗的鬼哭狼嚎。
“反正我煩死啦!”江百麗不斷地踢著被子。
“矯情。得瞭吧,我知道你心裡歡喜得很。”
江百麗急急道:“不是,真的不是……雖然……但不是!”
上鋪安靜瞭好一會兒,江百麗才聲音低落地說:“其實,是我在找碴兒。戈壁他應該是可憐我吧,所以才主動找瞭我好幾次,也許是希望和我做朋友。但我從來沒給過他一句好聽的話,總是用各種方式刺激他、諷刺他。我沒想到,他不像以前那樣脾氣暴躁地和我翻臉,不管我說瞭什麼。你別笑我,我從沒見過他那樣服軟,我真的……”
洛枳盯著頭頂棕色的密度板,手指敲著床沿,輕輕地說:“我覺得,分手後,隻有不甘心的那個人,言談中才會總帶著機鋒。”
江百麗止住抽噎。
“他讓著你,也許是因為還愛你。不過我倒覺得,這隻是表象,他早就不需要再通過言語上的勝利和壓制來彰顯他的優勢地位瞭。和談戀愛的時候不一樣,他早就贏瞭。適當服軟,可以讓你不要給他制造太多麻煩,緩和關系,甚至能讓你再多愛他一會兒。”
洛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狠狠心,還是說瞭:“我不知道對他來說,這種多一會兒的愛到底有什麼作用,可是對你來說,肯定沒意義。”
“洛枳,”江百麗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有時候,你把戈壁想得太壞瞭。”
“沒,”洛枳笑,“我隻是對你的魅力有正確的認識。”
“滾!”江百麗從床沿探出頭,氣急敗壞地將手機像扔手榴彈一樣朝洛枳砸瞭過去。就在這時,手機華麗的鈴音再次響瞭起來。江百麗臉色煞白,不安地盯著下鋪正在打量屏幕的洛枳,頭發倒垂下來,像個女鬼。
洛枳抬頭朝她冷笑瞭一下,直接接起瞭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在耍脾氣。”
江百麗差點兒一頭栽下來。洛枳聽瞭幾句後,對電話另一端說道:“我會告訴她的。”然後就掛斷瞭。
“誰?”
“你傢顧叔叔。他說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他現在在巴黎,午夜時分,剛和客戶吃完飯,窗外就是埃菲爾鐵塔,忽然想起你很喜歡巴黎,就很欠考慮地打給你瞭。不過沒想到是我接的,跟我說不要吵你瞭,轉告他的話就好瞭,保重。”
江百麗有些呆,迅速將頭縮瞭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臉紅瞭。
“真浪漫。”洛枳瞇著眼睛,憤怒地盯著江百麗那隻貼滿瞭Hello Kitty貼紙和水鉆的手機,心想,早上五點鐘打電話的精神病竟然都和自己的上鋪有染。
“我們沒什麼的,”江百麗表白道,“顧止燁他什麼都沒說過。”
洛枳反應瞭許久,才明白“什麼都沒說過”的含義。
她以為他和江百麗打得火熱,也親見他對百麗的呵護與關心,但追根究底,仍然隻是恰到好處的牽腸掛肚,百分之百的遊刃有餘。
隻是曖昧,輕輕地吹著耳邊風。
“唉,老男人呀。”江百麗幹笑。
“三十幾歲,名字騷包的傢族企業闊少而已,”洛枳翻瞭個身,“比你多活瞭十年,自然段數高。這不是你前陣子特別喜歡的成熟類型嗎?”
“其實,我沒那麼堅貞啦,”百麗的聲音溫柔如水,“可是我覺得我搞不明白他,就在眼前,卻不知道怎麼接近,我又擔心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所以全都是他在主導。”
“你以為小說裡泡上闊少的女生都是吃素的啊?”洛枳被她逗笑瞭,“光記著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
江百麗尖叫起來,沒有手機可扔,就把眼罩扔瞭下來。
“不過,”鬧瞭一陣江百麗沉寂下來,“我承認我有點兒喜歡他,但也沒那麼喜歡。可能是條件太好瞭,我從來沒想過這種誘惑會降臨到我頭上。”
然而她此生的怦然心動,被確確實實的喜歡鋪天蓋地砸中的心動,永永遠遠地與路燈下倚著車微笑的少年連在一起。
不是不會再遇見愛情。隻是長大瞭,見識得多瞭,再也不會用那樣的方式遇見愛情瞭。
洛枳想到瞭盛淮南。
“你知道嗎?戈壁和我說,說他和陳墨涵在一起,沒有想象中快樂,反而沒有和我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那還不簡單,廢什麼話,讓他和陳墨涵分手啊!不分他不是男人。”
江百麗再次將頭發垂下來:“你吃炸藥瞭?”
洛枳愣瞭愣,她也發現自己格外興奮,一大早睡不著的原因或許不全是電話的錯。
“其實我也覺得他在說謊,”江百麗輕聲說,“你知道嗎?顧止燁告訴我,當你覺得男人可能在撒謊的時候,他就一定是在撒謊。我說,他不認識戈壁,不瞭解他。他說,認不認識都不會有錯。”
怎麼不認識。洛枳皺皺眉,卻不得不承認顧止燁這話很有趣。
“為什麼呢?”
“他說,因為他就是戈壁。”
洛枳的心跳漏瞭一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麼。明明隻是一句蠻有道理的、善意的警示。她正在思考的時候,聽見瞭上鋪江百麗沒心沒肺的笑聲。
“不過洛枳,我現在覺得挺開心的,考完試瞭,最難熬的分手初期也挺過去瞭,馬上要過年,還有顧……總之啦,我覺得我應該開心點兒,其實人生挺美好的,什麼都不缺。”
洛枳翻瞭個白眼:“能這麼想的人,至少缺心眼兒。”
這次連枕頭都扔瞭下來。
洛枳走進法導考試教室的時候,發現平時隻坐瞭寥寥數人的最後一排此刻已經滿滿當當,甚至最後三排都已經被瓜分完畢,一群人隔位就座,正低著頭狂翻書。
正在這時,她看到階梯教室中間有個“黑人”正朝自己誇張地揮舞手臂。
“給你留位置啦!”
張明瑞占瞭一整排位置,洛枳這才知道他在這個課堂上竟然有這麼多熟人。
“這位是文科生姐姐,抓緊時間,快點兒拜!”
旁邊幾個五大三粗的男生聞言趕緊做出熊貓燒香的動作,對著她念念有詞地拜瞭起來。洛枳哭笑不得地放下書包,轉身看著張明瑞說:“復習得怎麼樣瞭?”
張明瑞聳聳肩:“他要是敢掛我,我就廢瞭雙學位,不學瞭。你沒看見嗎?”
他說著,指著自己的下巴,睜大眼睛:“我復習得都瘦瞭兩圈,你看你看,瓜子臉!”
“……瓜子尖朝上還是朝下?”
在一群大漢對著表情扭曲的張明瑞捶桌狂笑的時候,洛枳感覺到一隻手搭在瞭自己的肩頭。她回過頭,盛淮南站在比自己高一級的臺階上,像高中時一樣單手拎著書包,微笑著看她。
“復習得好嗎?”
洛枳定定地盯著他拎著書包的手,脫口而出:“我寫過好多次瞭。”
他的習慣,在日記裡。
“什麼?”
她回過神來,笑著搖搖頭。盛淮南也不追問,揉瞭揉她的頭發,走下來把書包挨著她的放下。另外幾個男生紛紛起哄道:“原來是你的妞啊,太好瞭,能不能借我們抄一下……”
你的妞。
洛枳看到張明瑞咧著嘴,又合上,又咧開。她轉過頭避開他的無措,放下折疊椅坐好。盛淮南坐到瞭她左邊,張明瑞原本坐在她右邊,此刻忽然站起來,拿著書包,帶起一陣風。
然後又坐下。
他摸索著拉開書包拉鏈,從裡面掏出一袋花花綠綠的樂事薯片。看到洛枳註視著他,笑瞭笑,說:“早上沒吃飯。特意來占座的。你可得靠譜哦。”
洛枳默默點頭,深吸一口氣,咬著嘴唇什麼都沒說。
張明瑞費瞭半天勁才打開,吃瞭兩口,突然毫無預兆地無聲笑起來。
“為什麼呢?”
“嗯?”
張明瑞認真地看著洛枳,慢慢地說:“為什麼,每次打開黃瓜味兒薯片的一瞬間,我就忽然很想吃番茄味兒的。”
洛枳點點頭,說:“是啊。”
我也是呢。
考試波瀾不驚地結束瞭,被起哄說要肩扛大任的文科生洛枳最後什麼忙都沒幫上。六道主觀題,滿卷子的空白,所有人都奮筆疾書,不會答的題也長篇大論,誓要亂中取勝,看花閱卷人的眼睛。
隻是考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後門忽然被推開,兩位帶著紅袖箍的五十歲左右的女老師長驅直入,直直地走向倒數第四排坐在最外側的一個鬈發男生,動作利落地從他的桌洞中掏出一本書,摔在瞭桌面上。
男生的卷子留在桌面上,本人垂著頭收拾好書包,跟著那兩位不茍言笑的女老師離開瞭教室。
“他完蛋瞭,”盛淮南看向講臺,用很輕的聲音說,語氣中有些惋惜,“按規定,隻要一次就沒有畢業證瞭。”
驚心動魄的小插曲很快被大傢拋在腦後。洛枳有些心慌,更加規規矩矩,寫到手酸。
考場的前門被鎖住瞭,考試結束後,洛枳隨著浩浩蕩蕩的人群往後門走去,她低頭專心系著外套的扣子,一抬眼就在前方看到瞭鄭文瑞那張浮腫的白臉。鄭文瑞在她看過來的瞬間轉回瞭頭,走得莊重。
一級一級寬臺階,一級一級邁上去,在嘈雜的人聲中,鄭文瑞的身軀在她眼前晃,好像一抬鼻尖就會撞到。
盛淮南卻在這時候從手機上翻出一條笑話,伸到她眼前讓她看:“我剛開機時收到的,你看!”
她翻瞭個白眼,他卻笑出一口白牙,說:“目測瞭一下,還有七級臺階就結束瞭。”
洛枳聽懂瞭,也轉過臉朝他微笑。
下午,盛淮南去上GRE課,洛枳拉著江百麗在她離校之前做最後一次大掃除,從她桌底下掃出不少滿是灰塵的小物件,都是她平時大呼小叫到處找不到的。
洛枳捏著一盒還沒拆包的萬寶路問她:“你也不抽,有害健康,給你扔瞭吧。”
江百麗正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看一本剛掃出來的臟兮兮的言情雜志,頭也不抬就“唔唔”地答應下來,過瞭一會兒才大叫一聲從垃圾桶裡將煙撿瞭回來。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買的,雖然沒怎麼抽,也別扔瞭呀,多浪費。”
“你抽煙的方式才叫浪費。”
“就你懂。”
“本來嘛,”洛枳放下掃帚,“真正會吸煙的人,都是真的吸進肺裡面,然後鼻子、嘴巴一起吐煙圈的。你隻是在嘴巴裡面過瞭一遍而已。”
“你吸過?”
“我看電影的。”
洛枳這樣說著,心裡想到的卻是洛陽。半年前的那個暑假,她結束瞭大學一年級的生活,而洛陽剛剛到北京安傢落戶。回鄉的火車是洛陽去站臺送她的,列車緩緩開動的時候,她看到洛陽低頭點瞭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來,被風拉扯成一條白線。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洛陽吸煙,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裡波濤洶湧。他沒有看她,卻和他的煙一起註視著鐵軌的盡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靜並不知道洛陽吸煙。洛枳也再沒見過洛陽在她們面前吸煙,甚至從未聞到過煙味兒。
可他低頭點煙的樣子,熟練而自然,好像煙已經是他不離不棄的老朋友。
五點半,洛枳準時出門去三食堂,繞過堵在門口排隊買燒烤的人群,停在瞭距離賣面包餅窗口幾米遠的地方。
張明瑞穿著上個星期她代許日清轉交給他的外套,隻露出一段黝黑的脖子。
她想起在DQ那天,他們看到鄰桌夫婦抱著的十四個月大的小娃娃。張明瑞大呼可愛,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以後一定也會有個這麼招人疼的兒子。
洛枳當時用小勺挖著暴風雪,笑得邪惡。
“你可別找長得太白的姑娘啊。”
“為什麼?”他果然愣頭愣腦地追問。
“會生出斑馬來的。”她還沒說完,就開始哈哈笑。
洛枳回憶起一幕幕,心裡五味雜陳。她不知道盛淮南在面對無以為報的喜歡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
也許不會像她現在這樣心軟而酸楚。
所以才會有很多人因為這份心軟而做蠢事,比如藕斷絲連地“做朋友”——給對方渺茫的希望和無用的安慰,看到那短暫的緩解,自己也會減輕心中的愧疚吧?
她固然知道張明瑞不需要她的同情,正如她拒不接受盛淮南的憐憫。
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自己,這沒什麼,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
洛枳在張明瑞刷瞭飯卡端起盤子的瞬間,閃到瞭柱子後面。
她想等張明瑞找好地方坐下來吃飯瞭,再沿著他視覺死角的方位找路線離開。
然而,張明瑞一直端著盤子走來走去。這時候的食堂人並不多,空位子到處都是,可他抻著脖子看來看去,似乎怎麼也找不到一個賞心悅目的座位——洛枳迷茫地偷看瞭許久,忽然心中雪亮。
“以後你不想吃三食堂的面包餅的時候,千萬記得告訴我。”
張明瑞說過好多次。
他不是在找座位。他是在找她。
洛枳閉上眼睛,讓眼皮和黑暗一起阻擊滾燙的淚水,竟然真的硬生生地忍瞭下來。
那個男孩已經找得有些疲憊,失落的神情掛在臉上,眼睛卻沒有放棄搜索。洛枳猜不出,她不來三食堂的時候,他到底需要找多久才能認命地坐下來吃飯。
張明瑞看著大門口的方向,忽然笑瞭,男孩端正的臉上仍然是倔強的神情,嘴角卻翹得勉強。那個自嘲的神情隻持續瞭一秒鐘,他就低下頭,將盤子裡的面包餅倒進瞭旁邊的殘食臺,大踏步地離開瞭。
他也許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面包餅吧,洛枳想。
她記得自己高中的那本日記最後一篇的最後兩句話。
那是已經記不清出處的摘抄。
Two strangers fell in love.
Only one knows it wasn't by chance.
兩個陌生人墜入愛河,隻有一個知道愛絕非巧合。
再也不會有男孩端著面包餅,“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說:“好巧啊。”
她也不會再出現在賣面包餅窗口的隊伍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