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裡木瓜減價,我買瞭三個,你要嗎?我已經切瞭半個,桌上那半個你自己拿走吧!”
洛枳剛剛推門進宿舍,就聽到江百麗聒噪地大叫。她抬眼看到,百麗已經早早地換上瞭初夏的七分袖襯衫,卻在外面披著羽絨服,正坐在上鋪捧著半個木瓜用小勺挖著吃。
洛枳皺眉,將手機、鑰匙都扔在桌上,斜眼看她:“現在這個季節的木瓜能好吃嗎?”
江百麗愣瞭愣:“你管它好不好吃呢,豐胸啊。”
洛枳大笑起來,江百麗的坦誠總是讓人心情明朗。
“我就不用瞭。”她反身騎在椅子上,將下巴輕輕擱在椅背上,拿起一本《佈萊希特詩選》,胡亂地翻著。
“難道你已經不用豐胸瞭?”
洛枳一個眼刀殺過去,盯著江百麗的前胸冷笑:“呵呵,聊勝於無。”
洛枳讀到第四首的時候,江百麗的電話振動起來。洛枳曾經苦勸她放棄那些驚悚的華麗鈴音未果,新學期她換瞭新手機,竟然從來沒有設定過任何響鈴,這讓洛枳萬分驚詫。
後來才得知是顧止燁的功勞。洛枳嘮叨瞭一年,顧止燁隻是在江百麗手機鈴音響起時笑瞭一聲,就讓她心虛地調成瞭振動。
洛枳能明顯地感覺到,江百麗在改變。她的心情和笑容漸漸恢復到大一初見時的樣子,行為舉止卻越來越沉靜大氣,也不再逃課、不再邋遢——至少是在努力保持著整潔。
當然,這些改變更多的是體現在人前,並沒怎麼惠及洛枳。
“跟老男人戀愛真是獲益匪淺啊。”等江百麗終於掛掉瞭和顧止燁的電話,洛枳一邊看書一邊感慨道。
“我們沒有在戀愛!”百麗說著說著又叫瞭起來。
電話中確實少有當初與戈壁熱戀時的黏膩,百麗的聲音是快樂的,然而語氣和措辭保留著距離,更像曖昧的朋友。
每一個電話的結尾,都是百麗在說:“那你忙吧。”
那你忙吧。
你要是愛我,就應該立刻笑著說,我不忙。
“你感冒好點兒瞭嗎?聽起來鼻音還是挺重的。”
百麗聳聳肩:“我估計怎麼也得一個星期才能好吧,不過不發燒瞭。”
“清粥小菜的確能降溫。”她沒抬頭,輕輕地翻過一頁。
江百麗紅瞭臉,吭哧瞭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洛枳是昨天十一點半接到的電話,戈壁,說自己此刻正在宿舍樓下,請她下去一趟,捎點兒東西給百麗。
豬肝菠菜粥,清湯娃娃菜,香煎豆皮,一盒安瑞克,一盒康泰克。
洛枳怔怔地看著一桌東西,想起樓下戈壁憔悴的樣子,竟然第一次對江百麗的手段生出瞭幾分佩服。
江百麗眼睛亮亮的,盯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豬肝菠菜粥,臉龐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別的。
還是洛枳先問她:“陳墨涵後來有沒有再找你的麻煩?”
江百麗搖頭。
“奇怪,她不可能沒發現戈壁心猿意馬啊,她那樣的女孩子,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
“我當初不是也大半夜為他跑過好幾趟,扯平瞭。”百麗聲音有些抖,爬上床去,一口也沒有動。
“說得真委屈。”
“本來就委屈。”
“得瞭吧,”洛枳笑,“當初明明心甘情願的,怎麼現在又說得好像你多委曲求全似的?”
江百麗頭蒙在被子裡,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洛枳於是關上燈,將飄香的食物扔在瞭漆黑的夜裡。
洛枳想著昨夜的插曲,眼前紙面上的文字都開始打轉瞭。
“其實,顧止燁跟我說過,容易動情的人,其實心最狠。”江百麗回憶起昨夜的事情,坐在上鋪幽幽地說。
“當然,”洛枳點頭,“因為健忘嘛。”
“但是,我覺得戈壁真的不是心狠的人。”
“唔,”洛枳掏出日記本開始抄詩句,“那就去叫戈壁跟陳墨涵分手啊。”
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說瞭多少遍,每次她想要將百麗從舊情難忘的泡泡中砸醒過來,就會將這話再重復一遍。
江百麗自然不會真的這樣去和戈壁講。
不試探,不追究,就不會尷尬,不需要直面現實。
而不敢去講的原因,才是她幻滅和清醒的理由。
新學期,一切都很平靜。洛枳一整個假期都沒和自己的媽媽提起過從付姨那裡知道的消息,也沒聽盛淮南提起過自傢的事情,心中那股莫名的惴惴不安也漸漸平復。
洛枳和盛淮南這學期選瞭兩門同樣的公共選修課,一門羽毛球課,三門周六授課的法律雙學位課程——張明瑞上學期的法導果然掛掉瞭,自此放棄瞭法雙。
兩個人每周都一起去打羽毛球,上自習、看電影、打遊戲,坐車去各種久負盛名的地方吃東西……
像所有普通的情侶一樣。
一開始,洛枳羞於在宿舍裡打電話,後來也慢慢放開瞭。因為辦瞭情侶套餐,所以話費極少,她常常洗過澡後戴著耳機坐在床上,一邊翻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
間或傻笑。
直到江百麗忽然從上鋪垂下頭,哀怨地說:“你完瞭。你談戀愛後一點兒都不酷瞭。”
一臉“你看看你自己現在什麼德行”的痛心疾首。
“覺得惡心瞭?”洛枳冷笑。
“非常惡心。”
“惡心也受著吧,你以前惡心我的時候我都記著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江百麗哀號著躺回上鋪。
洛枳曾經在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會怔怔地拿起手機,看一遍前一晚睡前的短信,以此來確認現在的幸福不是一場夢。時間久瞭,倒也不再誠惶誠恐。
四月末的風已經格外溫柔,天色將晚,淡紫色的雲霞散散漫漫地鋪展在碧空裡。洛枳從食堂背後的小路繞去籃球場找盛淮南,邊走路邊想事情。猛一抬頭,才註意到就在自己前方不遠處,一對情侶正停在小路中央。男生騎在自行車上,扭回頭看自己的戀人,女孩子則跳下瞭自行車後座,踮起腳去嗅路邊的丁香。
“摘下來一枝,插到花瓶裡擺桌上吧。”男生建議。
“那是要做什麼呀,人傢開得好好的,你忍心嗎?”
女生竟是許日清。
兩個人笑鬧瞭一陣子,許日清重新坐到車座上,男生確認她坐穩瞭才緩緩起步,慢慢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洛枳舒瞭一口氣,走到他們剛才停靠的地方,也不覺側過頭去嗅那淒迷的丁香香氣。
那個當初結著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已經漸行漸遠。
她走到籃球場邊的時候,比賽早已散場,隻有幾個穿著球服的男孩子還坐在籃球架下一邊喝水一邊聊天。看到她走過去,他們紛紛鬼鬼地一笑,就知趣地拎起包離開瞭。
盛淮南正在投籃,躍起到半空,手腕輕抬的瞬間看見瞭她,於是嘿嘿地笑起來,球砸在瞭籃圈邊上,彈到洛枳身邊。
洛枳一直覺得,籃球落地時的聲音像兩個人的心跳。
盛淮南一個接一個地投籃,洛枳扔下書包也跑到場上,將球撿起來一次次傳給他。
看男孩子打籃球,果然還是應該離得近一些,遠遠地觀望覺得平淡輕巧無比,可是距離近的時候,就能聽到衣服摩擦的聲音、喘息聲、腳步聲,才覺得觀者的心臟都跟著劇烈地跳動起來瞭。
洛枳的心臟此刻就跟著它的生命力跳動。橙黃的路燈在墨藍色的天幕下為他們兩個人撐起瞭一把溫柔的傘。她微笑著看他運球、跳躍,聽著空心進籃的聲音,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
她終於不必心不在焉地在操場上面亂晃瞭,終於不用在這樣的時候故意把臉側過去瞭。
那麼多人愛過他。隻有她走到瞭這一步。
這種快樂對於得不到的人來說自然是殘忍的,可她無法因此而強制嘴角不許上揚。
這樣想著,竟然也不再為心底那點兒不敢揭開的秘密而感到過分恐懼瞭。
洛枳,加油。
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我哥哥,洛陽,下個月5號要回傢鄉辦婚禮,我需要回去一趟。本來想要叫你一起的,可你不是快要考6G瞭嗎?我想,你還是待在學校好好復習吧。”
洛枳一邊說著一邊將餐盤放在床邊的空桌子上,坐下來。
盛淮南坐到她對面,點頭:“那好吧。”
他用小勺攪瞭攪碗裡的皮蛋瘦肉粥,忽然問:“上學期,我生病的那次,給我送粥的女生,是你吧?”
洛枳好不容易才挑起一筷子面,聞聲抬頭,面一下子又全滑落進碗裡瞭。
“哦,你突然失蹤的那次啊,是我。”她挑挑眉。
盛淮南訕訕地一笑。
“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她好奇。
“應該就是聖誕節那天晚上,我拖著你的行李箱回宿舍,跟老大扯淡,他忽然問我上次生病的時候送熱粥的女生是誰,怎麼突然就沒影瞭。”
盛淮南生病期間咳嗽得很厲害,神色陰鬱地在宿舍待瞭一整天,狂打遊戲。下午,張明瑞給他捎瞭泡面和煎餅,吃得他胃裡火燒火燎。晚上十點左右,老大接瞭一個宿舍電話就跑下去,然後拎上來一個袋子——皮蛋瘦肉粥、玉米餅和蔬菜。說來慚愧,他實在猜不出是誰送的,感冒來得急,除瞭宿舍哥們兒外,沒有人知道——也可能是院裡某個看他沒有去上課的女生?但是老大不應該說不認識。
洛枳也想起當時那個有點兒猥瑣卻又熱心腸的男生,笑瞭笑。
“我當時問起老大這個女生長什麼樣子,老大的描述是,美女。”
洛枳得意地刮瞭刮自己的鼻子。
“這描述簡直像放屁一樣等於沒說。”盛淮南面無表情地繼續說,無視洛枳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腿。
“不過老大說,那女孩真是挺好玩的。老大逗她說讓她別抱太大希望……”盛淮南忽然停住不說瞭,似乎想到什麼不好意思的事情。
“我來幫你接著說,你們老大說,追你的美女都能編上號碼去抽六合彩瞭,姑娘就順口讓他給賜個編號,對吧?”
那時候,洛枳在丟盔卸甲的當口兒仍然能夠用玩笑挽回失地;現在,她似乎在漸漸退去那層銳利和驕傲,再上演一次,未必能說得出同樣的話。
她正在發呆,卻被盛淮南用筷子另一端敲瞭頭:“又瞎想什麼呢?我問你這事隻是想謝謝你。”
唯一沒變的是,她仍然不善於應對他認真說出的感謝和致歉,連忙掏出面巾紙遞給他說:“擦擦汗。”
“你幫我擦。”對面的男孩端著粥,頭也不抬。
洛枳嘆口氣,認命地伸手過去幫他擦瞭擦額角。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得太多,最近的盛淮南似乎安靜瞭許多。他待她仍然很好,卻像被什麼心事壓著,越發沉重。
“你還好嗎?我覺得你最近不開心。”
盛淮南沒接茬兒,忽然停下來,盯著筷子說:“你以前也練過用三根筷子吃飯吧?”
洛枳愣瞭愣。她到現在還並未跟他坦白過自己騙他的這些事情:三根筷子、肥肉塊,乃至……小皇後。她隻能點點頭。
“我們再試試好不好?”
看到他開心的樣子,洛枳也覺得心裡舒服瞭一些,於是站起身又拿瞭一雙筷子,一根遞給他,一根留在自己手中。
她硬著頭皮上陣,面條在她的筷子上面一個擺尾,就甩瞭她一臉的面湯。
他們一起笑起來,盛淮南拿起面巾紙,在她鼻尖上輕輕地擦瞭擦。
“隻是最近我爺爺的情況有點兒不大好,”他一邊幫她擦臉一邊輕聲說,“他是個很有趣的老頭兒,住在鄉下。我還想什麼時候有機會帶你去看看他呢。他年輕時曾經橫渡什麼江來著,養瞭很多小動物,什麼都會,三根筷子吃飯是他最早發明的。我看瞭好多年,高中的時候才忽然想要學著做。”
洛枳沉默。
“外公也是,心肌梗死,已經進瞭重癥監護室。我也不知道最近怎麼瞭。爸媽天天吵。呵,總覺得,好像有什麼要發生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盛淮南側臉望向窗外沉沉壓下來的夜幕。
洛枳想說點兒什麼,卻害怕聲音發顫,隻能輕輕地抓著他的手,輕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