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原來你早就知道

洛枳的媽媽還是拖過瞭春節,才決定隨陳叔叔搬往他在廣西的老傢。

打包收拾的事情都不需要洛枳擔心,她媽媽在料理生活方面一向非常能幹。實際上,當她大年三十晚上回到傢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已經空瞭一半的屋子。

她媽媽臉上的不安和愧疚讓她著實想笑。大二暑假時她因為實習而不回傢。據洛陽說,她媽媽給他媽媽打瞭不知道多少個電話,一遍遍地念叨:“是不是因為我要跟老陳搬走瞭,孩子覺得沒有傢瞭,心裡不舒服,不想見我?”

這種認知讓洛枳哭笑不得,於是當年的十一國慶期間趕緊飛回傢裡,讓她媽媽寬心。

“我總要獨當一面的呀,何況到瞭大學後期,很多人假期都不回傢瞭。有些人實習,有些人準備考試,準備出國申請,總之各有各的努力方向。媽,你真是想的太多,我早就不是小孩兒瞭。”

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自己的房間,裡面依然幹幹凈凈,連一個桌面擺設的位置都沒有動過。

“這房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廣西那邊他有自己的房子,足夠我們住的,我之前已經去過幾次,都收拾過瞭。”

“那這邊要不幹脆就賣瞭?”

“胡說什麼呢!這房子是留給你的。”

“給我?”洛枳啼笑皆非,“我畢業瞭肯定不會回來,這種老房子留著升值也沒多大空間,等著拆遷更是沒戲的事啊。”

洛枳的媽媽正在包餃子,聽到這話臉色一沉:“租出去也行,不能賣。”

“為什麼?”

“這是你外婆留給你的。”

洛枳訝然,送到嘴邊的熱牛奶差點兒燙瞭舌頭。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小小的傢是從哪裡來的。父親死後,她和媽媽搬離奶奶傢,在外婆傢短暫地住過一陣子,很快就搬來瞭這裡。其他前塵往事一概記不得,好像這裡是一個理所應當存在的地方。

她一直知道外婆實際上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可惜的是小時候她不夠懂事,看人隻懂得看外表,認為外婆不喜歡爸爸,拒絕他們進門,是個恐怖的老太婆。

當她終於長大,懂得這個恐怖的老太婆時,老太婆已經不在人世瞭。

她以前對洛陽說自己和外婆不熟,還問他外婆是個怎樣的人。洛陽不知道的是,外婆的葬禮不是她第一次踏進老宅子的門。

實際上,再恐怖的老太太也有軟弱的一面。把忤逆自己、堅持要嫁給外鄉小工人的女兒趕出傢門,老太太無論如何也很難一直忍心。洛枳記得自己曾經像做賊一樣被媽媽帶去外婆傢,使勁點著頭保證自己一定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後來某天不知怎麼父親就知道瞭,將電話打到外婆傢,說要去接她。

外婆的臉因此陰沉得像是那天的天氣。

那天,就是她父親因為機器事故死亡的雪夜。

那天之後的大半年,在洛枳的記憶中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混亂戰爭。奶奶勃然大怒,將爸爸的死歸罪於媽媽——克夫相。媽媽大鬧工廠,在事故鑒定書出來後歇斯底裡,被拉攏,也被盛淮南爸爸雇來的混混兒威脅,他們在奶奶傢周圍徘徊,而媽媽則被怕得要死的小姑姑他們直接趕瞭出來。

洛枳看著時至今日的自己,和那個正低頭搟餃子皮的婦人,忽然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都記錯瞭,這一切是不是都沒有發生過。

她媽媽並不是一個純粹溫柔的人,生活的挫折一度將她磨礪得尖刻無情,當她得知自己的女兒在婚禮上居然還和盛淮南玩得開開心心之後,一個耳光將洛枳抽翻在地。

生活從來沒有善待過這個女人,在漫長的時光裡,她拖著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要學的實在太多。

然而關於外婆,洛枳始終記得一件事。

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外婆帶著她,在很毒的太陽下面走,一路沉默。

洛枳不記得那是要去哪裡,做什麼,隻記得那樣緘默的一條土路。就是那樣,閉著嘴巴忍著太陽往前走,沙子打在臉上也不說疼,好像賭氣,卻因為太小而說不清隔閡究竟橫在哪裡。

嘴皮都幹掉瞭,眼睛還噴著火。

她的外婆忽然冷冰冰地說:“你在這兒等我。”

五分鐘後她回來,手裡攥著一瓶娃哈哈、一袋卜卜星——洛枳兒時一看到電視廣告就兩眼發呆的兩種東西。

她急吼吼地要撕開卜卜星的包裝袋,被外婆打瞭手背,呵斥道:“路上這麼臟,一會兒再吃!忍著點兒,能急死嗎?!”

於是她委委屈屈地拿著,繼續走,走著走著,還是樂開瞭花。

這個沒頭沒尾的記憶片段,一度是她心中外婆愛她的唯一證據。

“你外婆外公的那間房子,後來賣瞭,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還瞭醫藥費後平分瞭。但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來歷。這個房子是外婆心疼你,給你留下的。外婆怕她走瞭以後,咱們無處可去。”

原來這麼多年,她們一直住在這個老太太的心裡。

“人傢都年前來祭奠的,咱們初四過來,多不吉利。”

“你非要在走之前過來一趟,我因為實習,飛機大年三十才落地,怎麼趕在年前啊?就是看一眼,祭拜哪來的那麼多封建迷信啊。”洛枳說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陳叔叔笑瞭一聲。

“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你就別爭啦。”他回過頭對洛枳的媽媽說,得到對方不情不願的贊同。

然而,洛枳媽媽仍然堅持她的一些傳統,比如燒紙錢時要先點燃兩張扔到旁邊,省得小鬼來搶錢。洛枳站在一邊,不由得開始嘀咕陰間的治安到底有多差。

她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用鐵鉤撥弄著紙錢,確保它們充分燃燒,然後不斷地念叨著希望洛枳的父親原諒,讓他放寬心,她絕不是扔下瞭他和他女兒。

洛枳翻白眼,心中有些無奈的溫柔。

洛枳的媽媽每每過來燒紙都會哭得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因而她還是堅持由自己單獨將骨灰盒送回去。她再次穿越冷冰冰、空蕩蕩的走廊,手捧著那個像冰塊一樣的小匣子,忽然想起一年前的情景。

洛枳慢慢地走著,努力尋找那次她誤闖的房間,然而處處連著紅綢的停放間像憑空消失瞭一樣。她轉瞭許久,隻好認命,看著門牌號走回到她父親骨灰擺放的架子前。

然後一瞥,瞧見瞭窗臺邊坐著的女人。

洛枳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兒直接將骨灰盒扔出去。那個女人看見她的動作,連忙跑過來伸出雙手接住瞭。

“你小心點兒!”

那語氣好像比洛枳更親近這份遺骨似的。

“怎麼又是你?”洛枳訝然。

那女人這次倒沒穿得那麼嚇人,正常的淺灰色羽絨服,毛呢褲子和黑皮鞋,仍然紮著頭巾,臉龐不再浮腫,看起來就是個正常的中年女人。

眼睛依舊很美,閃耀著舊日的年輕光彩。

骨灰盒仍然在洛枳手裡,可那女人將粗糙紅腫的手輕輕地放在盒蓋上,一遍遍地摸索著,像是再也不肯離手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洛枳都沒說話,她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怎麼害怕,想問點兒什麼,一想一定和自己的父親有關,又開不瞭口。

“你是誰?”

她到底還是選擇瞭最簡單的問題,沒想到對方卻同時開口,柔聲問道:“你能不能讓我把他的骨灰帶走一點兒?”

洛枳對這個問題反應瞭許久,呆呆地問:“為什麼?”

“算我求你。”

“為什麼?”

“你先答應我行不行。今年祭日你們娘兒倆沒來,我天天過來轉,就想著能不能碰見你們。我知道你媽要去南方瞭,不回來瞭,他的骨灰你讓給我不行嗎?我不全帶走,我隻帶走一點點,不行嗎?”

女人說著說著,竟然跪瞭下來。

洛枳駭然,連忙蹲下,勸瞭半天,她就是不站起來。

“你認識我爸爸?”

“比你媽媽早。”她漠然地說。

洛枳回學校的飛機是初五的中午,她媽媽和陳叔叔的航班比她早瞭兩小時,很多行李之前已經陸陸續續地通過鐵路快遞到瞭廣西,所以三個人都是輕裝,一大早就到瞭機場。

“你們倆說說話,我去抽根煙。”

候機時,陳叔叔主動離開,留下洛枳媽媽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囑咐個沒完。

“媽,我隻是回學校而已。你不去廣西,我也每年隻能假期見你一面,現在有什麼區別啊,不就是改成瞭以後我每年去廣西嘛。你鬧得和生離死別似的,真愁人。”

洛枳媽媽不好意思地笑瞭,又絮絮地說瞭一會兒,才靜下來,隻是拉著她的手,不知道在笑什麼。

“洛洛,你和你的那個男朋友……他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洛枳驚訝地往後一退,看到她媽媽臉上復雜的笑容,竟摻雜著不少寬容和愧疚。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媽媽嘆氣:“你別怪我,洛洛,你高中喜歡這個男生,我就都知道。”

洛枳恍然。

她媽媽看過她的日記,不僅僅是夾在練習冊中單獨的那一張。她並沒有上鎖和藏日記的習慣,但是一直以為媽媽不會窺探。她高中是個絕佳的學生,沒有過任何不良舉動,她以為忙於生計的母親一定懶得去看這些,畢竟她的成績和舉止無可指摘。

“我一直覺得,我對不起你。”

“你還覺得你對不起我爸,對不起我外婆,對不起所有人。老天爺才對不起你。”洛枳搖頭。

“不是。洛洛,等你上大學瞭,我才開始反省。你原諒媽媽,我也得慢慢學著怎麼去帶孩子,怎麼去教育你、關心你。你一直就不愛說話,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我三天兩頭地鬧情緒,一會兒哭,一會兒發火——是,我心裡苦,可是我連累瞭你。”

洛枳必須承認,客觀來講,她媽媽的確不算是個非常好的母親。她小時候戰戰兢兢,長大瞭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這些性格缺陷究竟有多少和這個相關,她很難講清,可是從來沒有回頭想過什麼如果。

誰也不是生來就會當母親,媽媽和她是一路成長的,到今天,兩個人都朝著好的方向改變瞭,這就是好事。

好事就夠瞭。她想。

“你當時都快氣死瞭吧?那也算是殺父仇人的兒子瞭。”她苦笑。

“我沒生氣。”

“不可能。”

“我說真的!”她握著洛枳的手緊瞭緊,嘆氣道,“我當時就覺得,這都是命。你小時候,我因為你和他傢孩子玩就打你,後來又……可這都是命啊。我想找你聊聊,可你什麼都埋在心裡面,我怕說不好,又讓你難過。你好不容易開朗瞭不少,我就想,喜歡就喜歡吧,女孩子到這個年紀都會喜歡個誰,時間長瞭,淡瞭,也就好瞭。”

“那要是好不瞭呢?”洛枳忽然覺得鼻子很酸,她轉過頭,不想讓坐在右邊的媽媽看見。

“好不瞭瞭,那就這樣瞭唄。”

“哪樣?你不覺得這樣對不起我爸爸?”

“那是大人之間的事。隻要你健康開心,我就對得起他。”

媽媽。洛枳閉上眼睛,眼淚在臉頰上像兩條滾燙的河。

她的飛機比較晚,所以看著她媽媽一步一回頭地和陳叔叔離開,招手招得胳膊都酸瞭。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有點兒想給她媽媽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這個離經叛道的突發奇想也隻能埋在心裡瞭。

她媽媽如果知道她在大樓裡費瞭半天勁撬開骨灰盒,幫別人偷自己父親的骨灰,恐怕不會這麼安心地上飛機。

那是一個她不希望媽媽知道的故事。青梅竹馬,兩相情願,隻因為男方的媽媽想要攀附另一傢,為傢裡的幾個孩子安排工作和落戶口,才被硬生生拆散。女方打胎,孝順的兒子乖乖地和介紹的對象結婚。老婆生瞭女兒,要讓孩子跟外婆姓,把他媽媽氣得發瘋。傢中一對婆媳為孩子的姓氏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他滿心苦悶地跑出門,去別人傢給初戀的苦命女人換煤氣罐。

骨灰是死的東西,靈位隻是一塊賣得格外貴的塑料。

因為活人的思念,這一切才有瞭意義。

洛枳裝瞭小半袋骨灰,說:“不要再來瞭。你帶走吧。”

她看著那個女人離開,也看著她媽媽離開。這個故事將隨著她對父親模糊的記憶一起遠去。當初她沒能守住自己的日記,讓它將自己的秘密透露瞭個遍,卻一定要守住她媽媽的堅持。

她的父親,很有可能並不愛她的母親。

但是這個懷疑隻揣在她心裡就可以瞭。

如果不是愛,怎麼能讓一個女人為瞭他的死討公道,包裡揣著剪刀和滿街的混混兒對峙。

所以,不可以不是愛。

過去的就過去瞭,未來,她會給媽媽和自己幸福。

《暗戀·橘生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