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頭,任微風輕拂臉頰。他的臉已經被毀去一半,從下巴到左頰俱是灼傷,已然結痂。他聽見身後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伸手在窗邊摸索著,不太靈便地轉身:“你來瞭。”
他的雙眼已經看不見瞭。
微風輕拂,掛在窗格上的風鈴又開始叮當作響。
“我原來以為,目不能視物會很痛苦,現在卻知不是這樣的。”他緩緩笑瞭,高貴、矜持卻又有股堅定,“我還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聽,用心去看。庭院裡的蓮該是開瞭罷,我聞到風裡有淡淡的菡萏香,聽到葉子被風吹動發出沙沙聲,有水滴從葉子上滑落下來,還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語聲輕柔:“讓我摸摸你的臉,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模樣。”修長的手指仔細摸索瞭半晌,嘴角勾起一絲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見,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來,然後……”
然後,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魚湯和棺材
雪後初晴。天邊的夕陽紅彤彤的,有如火燒一般,映得江邊薄雪也呈淡淡紅色,煞是好看。
胡滿腳步蹣跚,在雪地中踟躕而行,所過之處留下一串鮮血。他是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卻在踩盤子的時候遭瞭算計,落得這副狼狽不堪的下場。他長長嘆瞭口氣,撕下一塊衣擺,蹲下身把腳底包上。被人圍追三天三夜,腳下的那雙軟緞鞋子早被山上的荊棘沙石磨破,雙足冰冷鈍痛,怕是凍傷瞭。
他既渴又餓,慢慢往江邊走去。這個時令,要捉到一尾鮮魚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對於他這樣功夫不弱的大盜來說,卻也不太難。他摸摸衣袋,身上隻有一塊汗巾,幾塊碎銀子,卻沒有火折。
沒有火折,就意味著他便是捉到魚,也隻能生吞活剝。換在平日,他是絕對不肯受這種苦的,可是在饑寒交迫猶如喪傢之犬的時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幾絲求生的光彩,他已經顧不到瞭。
胡滿踉蹌著走到江邊,正要除掉外袍往水裡走,忽聽水聲輕響。二十幾步外的蘆葦叢中露出半截船身,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將一塊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撈起來將水擰幹。衣袂拂動之間,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
胡滿眼中發亮,警覺地看瞭看周圍,那些圍追他的人已經被甩掉瞭,這荒郊野外,蘭溪江上,再無人跡。他弓著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個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生人接近,又從身後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滌。
這件外袍顯然是男子穿的。胡滿腳步一頓,看著小船,似乎想隔著木板看出裡面還有什麼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長,人也越是謹慎,唯恐出瞭一點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聞,似乎就有那麼一位年輕公子曾出沒荒山野地,身邊女侍美貌如花,帶著琳瑯金玉,飲酒用銀杯玉盞,唯恐別人瞧不見他們出自富豪之傢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盜跟上他們。這大盜是出瞭名的殺人如麻、狡詐兇殘,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個大盜的屍首最後被人在一條山澗找到,雙目圓睜,面部扭曲,隻有眉心一點傷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沒有傷痕瞭。
胡滿想著這裡,頓覺全身發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聽船艙中傳出幾聲咳嗽聲,一個男子虛弱的聲音透瞭出來:“顏淡、咳咳,顏淡你進來……”
那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聞言連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簾進瞭船艙。而在船簾掀起後又垂下的瞬間,胡滿已經聞到一股讓人直咽口水的香氣。這股香氣,對於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是多麼有誘惑力。
他心下一橫,壯著膽子走過去。正好那個叫顏淡的女子又從船艙中出來,看見有個渾身骯臟、兇神惡煞的陌生人走過來,嚇得往後退瞭一步,語聲顫抖:“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胡滿立刻滿臉堆笑:“姑娘別慌,我是個商旅人,隻是路上遇到天殺的狗強盜,被搶去瞭身上貨物,同伴都被強人給害瞭,隻有我跑瞭幾個山頭才逃到這裡來。”這句話倒不是全然撒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的確都丟瞭,亡命似的翻過三座山頭才把人甩掉。
顏淡眼中清澈,露出幾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是壞人呢。”吳儂軟語,顏色清麗,一笑之後更增麗色。
胡滿心頭發癢,又上前一步,長揖到地:“我逃難到江邊,已經餓得走不動瞭,姑娘生得這樣美貌,心腸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飯吃。”
顏淡搖搖頭,滿是歉然:“我做不瞭主的,都得問過我傢公子。”她轉過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簾,生怕外面的冷風吹進去的似的:“公子,外面來瞭位商老爺,他說遇上強盜,已經好幾日都沒進食瞭,可以讓他進來坐一坐麼?”
隻聽船簾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就和先前說話的虛弱男子的聲音一樣:“外面風冷,讓他進來罷。”
顏淡轉過頭微微笑道:“請進來罷。”她撩起船簾,讓胡滿進去。胡滿目力甚好,隻一眼就看清這雙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軟,絕不是練過武的手,甚至連重活都沒做過。船艙中,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臉色蒼白,頰上還帶著點病態的淡紅,有氣無力地一拱手:“請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來行禮瞭,失禮之處,請莫怪罪。”
胡滿心中大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子客氣瞭。”他已是精疲力竭,隻怕要修養兩三日才能緩過來,可船上除瞭一個柔弱少女,便是一個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飽喝足,三兩下就能將人輕易制住
顏淡搬來一個軟墊,請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隻熱氣彌漫的砂鍋。胡滿坐在墊子上,聞到砂鍋裡浮起的香氣,腹中更餓,隻有忍著:“兩位怎會在這荒郊野外落腳?這一帶頗為不安定,附近響馬山寨不少,這真是太危險瞭,唉唉。”
那位年輕公子坐正瞭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見這裡雪景甚好,便租瞭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幾日。響馬什麼倒是沒見過,卻不能枉費瞭仁兄這般好心提醒,我們二人過瞭今晚便離開。”
胡滿一眼瞧見對方束發的白玉簪子,通透無暇,光澤溫潤。他經手的金銀財寶不少,一看便知道這支簪子價值不菲。這樣一個年輕的富傢公子哥跑來荒山野外賞雪,想來也是一介酸腐書生,出來做做幾首小詩念念幾句酸詞。他心裡這樣想,面子上卻裝出一副欽佩的神情:“這樣的雪景,也隻有公子這樣的雅人才能欣賞。不知公子大名,我這次脫險,回去一定為二位供起長生牌位。”
他話音剛落,隻聽顏淡撲哧一笑,隻是一見自傢公子看過來,連忙一吐舌頭,豎起食指在唇上一點,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輕公子轉過頭來看著胡滿,淡淡道:“在下餘墨,這點小事,仁兄不必記在心中。”
胡滿將餘墨的名字念瞭幾遍,確定江湖中沒有這號人物。
外面的夕陽完全淡下去瞭,暮色漸濃,寒風呼呼。而船艙中的火盆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安寧祥和,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
顏淡拿起兩塊沾水的麻佈,疊成厚厚的兩塊裹住手,將熱氣騰騰的砂鍋端到矮桌上。隻聞得香氣撲鼻,砂鍋猶自滾沸,冒著白泡。
這是一鍋魚湯,燉得已有些火候,湯都微微泛白,魚身白膩,猶如凝脂。
胡滿不由咽瞭咽口水。隻見顏淡取瞭碗筷來,先舀瞭一碗,連同裡面的一條魚,放在他的面前:“請用。”然後再用勺子舀瞭半碗湯,跪坐在餘墨身邊,慢慢地吹著熱氣。
胡滿兩下三下便將一碗湯都喝瞭個精光,連魚刺也顧不到,風卷殘雲一般把魚肉也啃幹凈瞭。食物下肚,終於不再腹中空空,他滿足地長籲一口氣。
而餘墨卻一口也咽不下去。顏淡舀出一小勺魚湯來,耐心地吹去瞭熱氣,送到他嘴邊。他還沒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陣咳嗽,將魚湯全部都咳出來。顏淡看來也是慌瞭,抬手在自傢公子背上不斷輕撫,語音溫軟:“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強。等下你有胃口瞭就叫我,我再煮過。”
餘墨點點頭,靠在軟墊上不說話。
顏淡又舀湯給胡滿,低聲道:“我傢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滿接過碗:“身子調養調養就會好,隻是這個福氣,是別人求不來的。”他眼珠一轉,心中已打定註意,這個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這個少女,俏皮可愛,溫柔體貼,還有一手好手藝,抓回傢當小妾也不錯。
用過晚飯,胡滿突然道:“我在這裡又吃又喝的,沒什麼可回報兩位,不如就講一段故事出來聽聽。”
顏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愛聽故事瞭。”餘墨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一言不發。
胡滿要說的故事是近來江湖中流傳甚多的,也是最後一次試探對方,隻要是江湖中人,絕不會沒聽說過。
“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小子,傢中老爹死瞭,又沒錢埋,隻好拉到亂墳崗胡亂埋瞭。那窮小子還有些孝心,覺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屍骨可能會被附近的野狗啃掉,於是用鐵鏟挖瞭個坑。挖著挖著,突然聽見咔的一聲,隻見土裡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你猜是什麼?”胡滿故作神秘,隻見顏淡搖瞭搖頭,又接著說,“那是一隻金子做的杯子,已經扁瞭一塊。窮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時就挖出幾塊蝶形的玉璧來。他沒見過值錢的東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換不少銀子。他捧著這些寶貝跑回傢,連老爹的屍首也不管瞭。他挖到寶貝的消息很快就在鎮上傳開瞭,也漸漸傳到別的地方去。不少人聞風而來,想找那個窮小子問話,推門進去卻嚇瞭一跳。你猜這又是怎麼瞭?”
顏淡還是搖頭:“猜不出。”
胡滿抬手在桌上一拍,燈影跳瞭一跳:“那個窮小子已經死在自己傢裡,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像是受瞭什麼驚嚇。他的屍首已經爛瞭,上面有屍蟲爬來爬去,而他手中還握著那些從亂墳崗挖出來的寶貝。那些找來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瞭,可是不出幾日,又全部死瞭,死狀都是一模一樣。”
顏淡臉上露出幾分害怕,連一直半躺著的餘墨都微微睜開眼。
“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過這玉的,每一個都會死。終於青石鎮來瞭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們一直找到亂墳崗裡的古墓,闖瞭進去,隻見古墓中間擺著一具棺材。這棺材很厚,木質也很好,還鑲著金銀。光是棺材就如此瞭,裡面的陪葬品的價錢更是可想而知瞭。那群人撬開棺材,隻見裡面躺著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胡滿說到這裡,語氣也有些顫抖,“那女子突然躍起,手指插進領頭那人的心口,將一顆血淋淋的心挖瞭出來。那人雙目突出,臉上驚恐,連反抗都沒有就死瞭。剩下的人立刻轉身逃跑,回去一點人數,發覺還少瞭幾個,但是再也沒膽子去亂墳崗瞭。”
顏淡聽得害怕,往餘墨身邊縮。餘墨輕拍她的肩,低聲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氣,世上哪裡有什麼鬼怪?這個故事也是傳出來的,越傳越走樣,別去相信。”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書生意氣。
胡滿隻是一笑,沒有反駁。
過瞭一陣子,顏淡突然道瞭句:“哎呀,我忘記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進來烘幹瞭。”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滿就是看見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過來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覺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較可愛。而餘墨閉上眼,躺下不動瞭。
胡滿看見時機到來,拔出袖中的匕首,慢慢走到餘墨身邊。
角落裡的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火光映在躺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的年輕公子臉上,更顯得俊秀非凡。胡滿突然撲過去,用手掌捂住瞭他的嘴,手中匕首高高抬起。隻見餘墨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
旭日東來,江邊的薄雪化為水滴。
蘭溪江上還浮著幾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順流北上。
一位年輕俊秀的公子負手站在船頭,仰頭閉目,襟袖翩飛,周圍山嵐正不斷後退。他睜開眼,一雙眸子竟是紅色的:“你收拾好瞭沒有?馬上就要到岸瞭。”
隻見船簾一掀,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走瞭出來,手上端的木盤盛瞭不少事物:“好瞭好瞭,你別催我。”她低下身,將手上的東西全部丟進江中。木盤順著水流飄走瞭,匕首撲通一聲沉入水底,水面上隻浮著一套臟兮兮的男子衣衫,還有一隻裝著爛泥枯葉的紫砂鍋。
“那人看來也是餓壞瞭,連樹葉爛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帶笑,仰起頭看著身邊的年輕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敢端過來喂我,你的膽子可越來越大瞭。”他閉瞭閉眼,待睜開時眸子又變得漆黑, “我看你又不安分瞭吧。”這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不怎麼像威脅。
顏淡微微笑著:“那個凡人心術不正,滿身血腥,這麼骯臟的精魄你都敢吃。樹葉爛泥可比它幹凈多瞭。”
餘墨回味瞭一陣,點點頭:“的確不太幹凈。不過聊勝於無,太純凈的精魄吃瞭會遭天罰,我還嫌命太長?”他瞇起眼,一臉滿足:“你就想著,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顏淡默然許久,還是忍不住說:“你這魚精臉皮真厚。”
餘墨看著她,半開玩笑:“這有什麼不好?再說瞭,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我若是臉皮厚,你也一樣。”他抬手一指,但見前方山嵐遼闊,崖邊兀鷹盤旋,最高的山峰上還覆蓋著皚皚白雪:“我們到傢瞭。”
喀納什爾,又稱铘闌山,在古語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铘闌山外,是一片廣袤大漠,常年風沙肆虐。而山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時铘闌山中的雪還未化,剛長成的幼鷹被雄鷹推下山崖,拼命打著翅膀飛起來;毛絨絨的小松鼠在松樹中探出個頭,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裡打滾,不一會兒便被虎媽媽叼著拖回窩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卻是山脈中的一處山谷。
餘墨抬手在橫亙眼前的巨大古樹上一印,粗壯的樹幹竟出現瞭一個清晰的手印。隻聽隆隆幾聲,樹上的積雪紛紛掉落,樹幹中心出現一個甬道。他一拂衣袖,徑自抬腳往裡走。顏淡跟在他身後,也走瞭進去。
兩人在漆黑無光的樹洞裡轉瞭幾轉,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來的熏風和煦,山谷外邊的料峭春寒似乎對這裡沒有一點影響。
餘墨微微瞇起眼:“還是傢裡好啊。”
顏淡左右看瞭看,奇道:“往常這個時候,丹蜀肯定會在這裡等我回來講故事給他聽,怎麼今日不在?”
餘墨嘴角微動,還沒說話,隻聽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一團東西從山頭上滾下來,手腳並用地爬到兩人的面前,淚涕橫流:“棺、棺材!那邊有棺材!山主,嗚嗚嗚,好可怕……”那是一個頭上還長著耳朵、屁股上拖著尾巴的孩童,紅通通的、蘋果一樣的臉蛋兒,身上穿著的衣裳卻是胡亂絞成瞭一團掛著。
餘墨皺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見瞭,山主的房間裡有棺材,嗚嗚嗚……”
餘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往顏淡手中一塞:“讓這個小鬼馬上閉嘴!”
顏淡在他頭頂的柔軟耳朵上撓瞭撓,柔聲細語地哄著:“丹蜀乖,丹蜀不哭。我來告訴你一個關於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動,還是淚汪汪的:“什麼秘密?”
顏淡輕搖手指:“你知道威風凜凜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麼嗎?”
丹蜀果真被勾起瞭好奇心,身後大尾巴一搖一搖:“是什麼?”
顏淡微微笑瞭,還是柔聲細氣的:“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哭瞭呦。等一下餘墨山主還要帶我們去看棺材,你再哭,他會生氣的,一生氣就罰你去一輩子看管那具棺材。”
丹蜀打瞭兩個寒顫,忙搖手道:“我不哭瞭,保證不哭。山主你千萬別讓我去管棺材!”
餘墨不可忍受地閉上眼。
顏淡摸摸丹蜀的頭,低聲道:“悄悄告訴你,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一隻山龜,埋在土裡都看不出的那種。”
“噗——”丹蜀破涕為笑,忙伸手捂住嘴,大眼睛骨碌碌轉瞭幾轉。
餘墨輕喟一聲,心中默念三遍“紫麟我對不住你居然讓別人知道瞭你的驚天大秘密”,方才道:“我們去紫麟那邊看看。”
臥房正中擺著一具棺材。質地是極好的楊木,棺木很厚,敲下去沒有聲響,棺材上還立著一隻雕刻精致的鷹頭獅身鎮棺獸,正朝向他們。
鋪在地上的磚頭已經被撬起好幾塊,露出底下的黑土。
這具棺材有一半被埋在黑土裡。
丹蜀不停地往顏淡身後蹭,企圖將自己縮到最小,突然衣領一緊,被拎到最前面。顏淡撣撣他的大尾巴,鼓勵道:“不要怕,不過是一具棺材。”
餘墨二話不說,走上前仔細看瞭看,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短刀,頂在棺木接縫處,稍一用力,就有楊木屑掉下來。
顏淡在旁邊說瞭一句:“看來這棺材合上還不久,棺蓋和棺身都沒連在一起。難道最近有幹屍住進這裡來?”丹蜀抖成一團。顏淡又指著棺木上齜牙怒目的鎮棺獸,緩緩道:“鎮棺獸,可是專門鎮壓惡鬼的,不知棺材裡面有什麼?”丹蜀抖得更加厲害瞭。顏淡忽然在他肩上一拍:“對瞭。”他喉中一噎,忍不住打瞭一串嗝:“什麼?”
“我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人傢的孩子,大約和你差不多大,傢中老父過世,又沒錢埋葬,隻好拉到亂墳崗……”顏淡津津有味地開口,隻見丹蜀連滾帶爬撲倒餘墨腳下:“我再也不要聽故事瞭!山主,你也不要把棺材打開,好可怕好可怕!”
餘墨一把將他拎起來,呵斥道:“你是狼妖,竟然還怕鬼?狼族的臉面都給你丟光瞭!”
顏淡繼續說故事:“那個像你一樣大的窮人傢孩子死在自己傢裡,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屍首發臭,引來蒼蠅屍蟲在上面亂爬亂咬,把他那皮包骨頭都啃幹凈瞭……”
餘墨看她:“顏淡!”
顏淡嘟起嘴,悻悻道:“好吧,下次再講。”
丹蜀聞言,又抖成一團,恨不得用尾巴把自己包起來,寸步不離地挨著自傢山主。
餘墨手上用力,隻聽當的一聲,棺蓋被推開。他往棺木裡瞧瞭一眼,神色不定,隔瞭片刻突然將衣擺從丹蜀手中抽出來,揚長而去。
顏淡心中好奇,往前走瞭兩步,想要走近去看。
棺木裡突然伸出一雙手,直挺挺地舉著。
顏淡嚇瞭一跳,不由後退一步。丹蜀捂著嘴,卻記得之前顏淡說的“要是再哭山主就會讓你一輩子去看管棺材”,眼淚隻能一圈一圈地在眼眶打轉。
突然棺材裡碰的一響,一具幹屍從裡面跳瞭起來,它臉上的皮肉已經被破爛不堪,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就和顏淡剛才說的一模一樣。那具幹屍一跳一跳,口中發出格格的輕響,向他們逼近。
顏淡瞧瞭兩眼,抓著丹蜀的衣領:“我告訴你一個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關於他真身是什麼的秘密呦。”
隻見那具幹屍急沖過來,一聲大喝:“不準說!你要是敢說出去,本座就——”
“紫麟山主?!”丹蜀張大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一道華光閃過,幹屍頓時變成紫麟山主的模樣。一襲墨綠的長衫,黑發垂腰,眉目頗俊彥。顏淡傾身施禮,微微笑道:“山主你是故意嚇我們來著瞭。”
紫麟負著雙手,冷哼一聲:“本座好好的睡在裡面,你們卻無故來驚擾,沒重罰就不錯瞭。”
丹蜀湊近顏淡耳邊:“為什麼山主喜歡睡在棺材裡,然後把自己埋到土裡?”
顏淡忍住笑:“你說他的真身是什麼?”
丹蜀長長地哦瞭一聲。以往看這位山主,總覺得威風凜凜,頗有氣勢,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眼下知道他的真身是什麼,昔日威懾力大減,忍不住想笑。“山主穿著的那墨綠色的衣衫,不是很像龜殼上的青苔?”大眼睛一轉,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顏淡一怔,卻一點也不想笑。
紫麟耳目靈敏,將龜殼和青苔聽得一清二楚,臉色漸漸陰沉。不待他說話,顏淡拎起丹蜀立刻往外退去。
餘墨正站在外面,突然眼前一花,就見顏淡拋瞭丹蜀,往自己身後一躲。緊接著就看見紫麟暴怒的臉:“餘墨,你讓開,我今日要宰瞭這隻狼崽子,還有那個混賬蓮花精!”
餘墨微微苦笑:“先消消氣。慢慢說,他們到底犯瞭什麼事?”
丹蜀在地上連滾帶爬,涕淚橫流。
顏淡躲在餘墨的背後,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因為丹蜀剛才說,紫麟穿著這件墨綠袍子,很像龜殼上包著青苔。”
餘墨輕咳一聲,忙拉住暴怒的紫麟:“這件事等等再說。狐族的人已經等在谷外,我們先去看看,莫要讓他們久等瞭。”
紫麟整整衣衫,慢慢平順瞭怒氣:“正事要緊,回頭再來收拾你們兩個。”他掃瞭兩人一眼,眼神如刀:“要是讓我聽到半點傳聞,你們倆就等著魂飛魄散。”言罷,轉身走瞭。
餘墨斜斜看瞭顏淡一眼,抬手在她鼻尖一捏:“又欠我一回。這筆帳你拿什麼來還?先說好,我不收不值錢的東西。”
絲竹繞耳,佩環叮咚,舞姬起舞衣翩翩。
紫麟斜坐在矮桌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下首坐著的狐族女子。狐族是傲慢優雅的種族。當時整個铘闌山中其他的族類都歸附瞭他們,狐族卻放出話來說,就是滅族也絕不會臣服於人。他沒什麼野心,對此也隻是半真半假地說瞭句好風骨。
而底下端坐的那個狐族女子一身素白,裹著鬥篷,用面紗遮住容貌,低頭盯著眼前的碗筷菜肴,一動不動,對周遭如何似乎完全看不見聽不見。
紫麟本是想等她說明來意,結果一個時辰都過去瞭,她連坐姿都沒變。他心中不耐煩,轉頭去看餘墨,隻見對方膝上趴著一隻毛茸茸的幼虎。小老虎正仰著頭,張大嘴,露出剛長出來的尖牙,爪子扒著餘墨的衣袖。餘墨抬手在它頭上輕輕地摸著,又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裡沾瞭沾,送到它面前。小老虎伸出舌頭舔瞭舔,咂咂嘴抖抖背上的毛,滿足地趴回餘墨的膝上。
餘墨抬頭瞧見紫麟臉上的不耐煩,輕輕笑瞭,緩緩道:“貴客到訪,不知我二人有什麼可效勞的?”
絲竹聲倏然中止,起舞的舞姬立刻退到一旁。
那狐族的女子站起身,盈盈行禮,風姿優美:“我叫琳瑯,是族長的女兒。”她頓瞭頓,語氣堅定:“琳瑯這次來,確是有件事想請兩位相助。而我狐族也非知恩不報之輩,琳瑯願意委身於山主大人。”她微微抬起頭,面紗外露出的一雙眼十分美麗。
紫麟抬指輕叩桌面,道:“不知是什麼事?”
琳瑯低下頭,從鬥篷裡捧出一團雪白的毛球。那團毛球突然抖瞭一下,慢慢抬起頭,一雙眼睛猶如黑曜石,額上的毛垂下來,有點遮住眼。它好奇地看瞭看周圍,又縮回去卷成一團。紫麟眼神銳利,已經看清那團毛球竟然是三尾的雪狐。
“這是我的弟弟,是我們狐族最高貴的三尾。它年紀還小,有次偷跑出去,回來的時候腿上被下瞭咒毒,我們都拿這個咒毒沒辦法。如果兩位山主可以解開,琳瑯願一輩子伺候山主。”
三尾雪狐是極高貴的血統,將來定會繼承狐族族長之位。這件事,於兩方都好。
餘墨將膝上的小老虎抱到一邊,淡淡問:“琳瑯姑娘應是還有別的要求罷?此刻提出來,也免得以後鬧僵瞭。”
琳瑯抬起頭,用一雙美麗嫵媚的眸子看著餘墨:“琳瑯隻有一個要求,我們狐族對於伴侶忠誠,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們的習俗來。”
餘墨嘴角噙著笑意:“你就不怕我們已是姬妾成群瞭麼?”
她似乎笑瞭笑,聲音冷若冰霜:“那也無妨。隻要山主將她們全部殺瞭,不就隻有我一個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