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二師兄也出師瞭,他被派到天庭大軍中擔任幕僚。
二師兄的性子熱烈,就像火一樣,有一回發起脾氣來差點把師尊的花圃給一把火燒幹凈。師尊很是冷靜地讓他種瞭一年的花,從此二師兄便再不敢靠近師尊那片花圃,而經過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穩瞭些,不再會動則發怒。
二師兄有次回來看大傢,說起當軍隊幕僚的事情,眼中惡狠狠地幾乎要冒出火來。
顏淡趴在石桌上,支著腮聽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個叫敖宣的,還真以為自己是東海敖廣龍王傢的公子有多麼瞭不起,眼睛都是生在頭頂上的。說到底不過是隻半龍,天底下誰會看得起半龍?”二師兄說得口幹瞭,顏淡立刻就遞上一杯茶,他接過來喝瞭一大口,繼續說,“我便是看不過去他這種囂張勁,想想東華清君這樣修為的仙君都這麼親切,他一個剛出頭的臭小鬼有什麼好傲的?平日裡大傢練一練術法武藝,都是點到為止,隻有他故意讓別人出醜,好顯得他有多瞭不得,氣死我瞭!”
顏淡聽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師兄自從進瞭天庭大軍之後,碰上瞭對手,那個對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惡劣,不喜歡在比試武藝術法的時候點到為止,而喜歡讓對方不停地出醜,以此來襯托自己的風采。二師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較量過一場,結果被殺得一敗塗地,臉面丟盡。
不過這些話,她隻能自己在心裡想想,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
顏淡左思右想,約莫記起很久以前在懸心崖咬瞭她的那條兇狠小龍,似乎就是叫敖宣?
“這個敖宣,是南極仙翁的弟子麼?”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顏淡笑嘻嘻的:“從前的時候見過,他那個時候都還沒化人呢。”隻是沒想到,當年的小水蛇這麼快就有出息瞭。咳,這樣說起來,芷昔也是有出息瞭,似乎隻有她還是老樣子……
因為師尊是元始長生大帝的緣故,時常有人請瞭師父去講道,而顏淡最喜歡聽的,卻是各路仙童們聚在一起磕牙的閑話。
自從二師兄回來這一趟之後,敖宣這個名字成瞭各傢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總總,大多是說這位東海敖廣龍王傢的公子當真十分瞭得,年紀輕輕就成瞭天庭大軍的副將,就是脾氣不怎麼好,哪怕誰盯著他多看幾眼,就會落到個淒涼的下場,而那位白練靈君就是排在淒涼名冊上頭一位的倒黴仙君。
白練靈君的真身是九尾靈狐,性子風流花哨,他門下一向隻收長相好看的,男女無所謂。有位仙童誇張地說,哪怕是白練靈君仙邸中池子裡的一隻烏龜,都必須是一隻上天入地、碧落黃泉都再找不出第二隻更加英俊瀟灑的烏龜。而那位白練靈君不知怎麼覺得敖宣的長相對瞭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見就上前意圖搭訕,結果被敖宣拔下瞭大把狐貍毛來。
顏淡聽得心生感慨,當年還是這麼一條細小的銀白色小龍,如今連和白練靈君叫板的本事都有瞭,她比敖宣年長瞭這許多年,居然無一建樹。
顏淡感慨瞭沒兩天,師尊有一回在講完課後逮住瞭她,頗嚴肅地說,明日是懸心崖論法的盛會,每一位仙君都會到,你就跟著為師一塊去罷。
翌日,則是懸心崖論道的盛會。
第一個站上去講道的就是那位天極紫虛聖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學識最淵博的仙君,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是以顏淡還沒有見過。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巖石上,涼風颯颯拂動他的衣袖,豐姿剎踏。
顏淡隻能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還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隻是覺得紫虛帝君說話的聲音雖然好聽,語調卻平平板板,毫無波瀾,當真教人聽著瞌睡連連。
顏淡聽瞭一會兒,那些萬物天極之類道法於她真的太深奧瞭,完全聽不懂,便趁著師父不註意的時候偷偷溜瞭。
她捧著從果盤裡抓出來的一隻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蓮池邊。
可是蓮池邊已經有人瞭。
那是個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樣細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來的,很是說不好到底算是俊還是美。
少年瞧見顏淡的時候,開口便道:“是你?”
顏淡苦思冥想,這般人物她如果從前見過,多少都該有一個印象罷?可是她真的不記得認識這少年。這個時候,應該還是什麼話都不說比較好。
那少年見她沒吭聲,又道瞭一句:“沒想到過瞭這麼久,你還是這般沒用。”
顏淡隻覺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間變得猙獰而醜陋,他不開口還好,怎麼一開口就夾刀夾棍的,就算長相好看,這樣傲慢無禮的性子,也不會讓人喜歡的。
那少年笑瞭一笑:“也難怪,你那個二師兄都這樣瞭,想來你也不會比他能幹到哪裡去。”
顏淡斟酌良久,忍不住問:“咳……雖然這麼問很是失禮,可你到底是誰啊?”
那少年愣瞭一下。
“呃,我從前見過你嗎?但是我真的想不起來,你不會是認錯人瞭吧?”
“……也對,你沒有見過我化人的樣子。”少年抱著臂,微微皺著眉,“你當年說我不像龍,這句話我還一直記著的。”
不像龍?當年?
顏淡想瞭一想,恍然大悟:“你原來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為什麼白練靈君會上前搭訕,最後還被拔掉大把狐貍毛瞭。不過這個敖宣還真是睚眥必報,這麼一點小事都還要記在心上。
敖宣沒搭話,卻忽然往遠處看去,臉色微微一變,不耐煩地嘖瞭一聲,一甩袖子就匆匆走開瞭。顏淡莫名其妙,順著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隻見兩個仙氣飄飄的人影正往這裡過來,其中一個正是她的同族前輩東華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練靈君有過節,而東華清君和白練靈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難怪敖宣會唯恐避之不及。但這些事和顏淡無關,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
顏淡捧著鮮紅的蟠桃在蓮池邊坐下,那條生著虎須的生猛大魚嘩啦一聲破水而出,又生生濺瞭她一臉的水。她用小刀削瞭一片蟠桃,將手伸進水中,那條虎須大魚立刻就遊過來搶。
顏淡喂瞭一會兒,卻沒有瞧見那條紅眼睛的小黑魚過來吃桃子,微微有點奇怪。這蟠桃雖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東西吧?
她仔仔細細地在蓮池裡找瞭一圈,終於發現孤零零安靜地待在池子角落裡的紅眼睛小魚,托著一塊桃子把手伸過去,笑瞇瞇地說:“來,我喂你……”
那條小魚動瞭動,卻沒理睬她。
顏淡還是不放棄,繼續諄諄誘導:“不要客氣嘛,這個仙桃對你來說是很有用的,說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條小魚幹脆一劃水,調轉瞭身子,拿尾巴對著她。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個適才還在眾人面前講道的聲音:“看來我們和邪神這一戰是必不可免瞭。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們傾盡兵力也未必能勝。就是不知應淵君怎麼想?”
顏淡忽然很明白為什麼剛才敖宣會神色古怪地逃走瞭,任誰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會這樣的。她往周遭看瞭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經被他們走瞭,周圍也沒有什麼濃密的樹蔭,她該是往哪裡躲呢?
她在一瞬間思定利害,深深地吸瞭口氣,跳進蓮池裡蹲在地下不動。
才剛藏好,就聽到那兩個人的腳步由遠及近,正好走到蓮池邊上。
應淵君低聲道:“他們既然要戰,我必定奉陪。”
紫虛帝君輕輕地嗯瞭一聲:“隻是不知彥卿君怎麼想。”
“這回是邪神下瞭戰帖的,畏首畏尾,推脫不戰隻怕天庭上沒人能放得下這個面子。”應淵君在蓮池邊站瞭一會兒,轉身往前走,“眼下沒人能阻得瞭。離樞君,隻怕我們要隨波逐流這一回。”
顏淡聽著兩人說話的時候,那條虎須大魚正潛到她身邊,專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著她的胳膊,她卻不敢動一下,隻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條魚咬著。而聽到紫虛帝君說到“彥卿君”三字的時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彥卿,是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的名諱。
她第一回知道的時候簡直要笑得打跌,她這麼威風嚴肅而有款有派的師尊居然有這麼個女氣的名諱,真的很可惜,而像青離帝君叫應淵,紫虛帝君叫離樞,名字都是那麼高深莫測。
幸好兩位帝君很快就走遠瞭,顏淡正要站起身來驅逐咬著她的虎須大魚,隻見那條很是柔弱的紅眼睛小魚潛到瞭離她不遠的地方,那條虎須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遠,隻敢在三尺之外可憐兮兮地窺探。
顏淡目瞪口呆。
這條虎須看來是不害怕她的,那麼它害怕的隻能是那條柔弱小魚瞭?
顏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著那條紅眼睛小魚,很是驚喜:“我原來看你又小又軟,還怕你被欺負,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這番話是贊美之詞,而對方雖然是一條魚,但顏淡還是確信他聽懂瞭。
因為那柔弱小魚擺瞭擺尾巴,張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間讓她覺得,這小魚露出的果真是一種無比鄙夷的神色啊……
從那天論法的盛會之後,師尊便時常忙得連給弟子講課都顧不上。顏淡百無聊賴,隻能每日去懸心崖的蓮池邊蹲著。
她想,那條紅眼睛小魚現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卻不知又是什麼光景?大約也不會比敖宣差罷,很可能年紀輕輕的便有一身讓人艷羨的本事。
那是一條聰明的神魚。
顏淡有時會帶一本書過去,對著一池子魚讀,讀到要緊之處然後停住,那條紅眼睛小魚都會把身子露出水面。顏淡真心覺得,它一定是聽懂瞭。
之後,仙魔之戰便轟轟烈烈地開打瞭。
師尊臨行時,她和同門們都去送瞭。遠遠的,但見應淵君穿瞭一襲飄逸的水墨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著冰冷的鎧甲,舉步高雅而沉穩。這麼多人中,任誰都能一下子把他從人潮人找出來。
這一幕,便是到瞭很久很久以後,她還是時時會在夢境裡見到。
師尊走後,她覺得不能荒廢瞭修行,便時常去地涯借書。
地涯是紫虛帝君命人修的大殿,裡面擺滿瞭各種各樣的典籍,有好些書還是孤本。她有一回讀到紫虛帝君親手寫的一本冊子,都說字如其人,那字跡飄逸而挺拔,可見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開戰不久,捷報陸續傳來,不多時便聽到大獲全勝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虛帝君卻沒能回來,大傢都說,他同計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雲天宮裡同歸於盡瞭。
師父平安回來,卻廢瞭右手,脾氣也無端暴躁。
顏淡曾在地涯的書庫裡讀到關於他們四葉菡萏一族的記載,說他們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寶貴,是因為他們開出來的花的香氣可以寧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間一切傷病,早在上古時候,就這麼被別人采瞭煉藥采成瞭禿子。她便在那個時候學著提煉沉香,然後將自己的花瓣拔下來融進沉香裡,在師父的書房裡點上。
扯下花瓣的時候弄得鮮血淋漓,但她覺得總算是為養她教她這麼久的師父做瞭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