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天邊剛剛泛起些白光。
顏淡哼著小曲推開小院的門,走過正坐在臺階上揉眼睛的閔琉,抬手在她頭頂上摸瞭又摸,這樣居高臨下摸別人頭的感覺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幹嘛坐著等我?”
閔琉瞪大眼看著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興啊?”
顏淡笑嘻嘻的:“還好啊。”
“你你該不是中瞭什麼風魔吧?你是被……那個,不是應該哭的嗎?”閔琉張口結舌一陣,口不擇言起來。
“哭?幹嘛要哭?”顏淡在背後推著她,“快去睡啦,晚上還有戲要演,你不是還要上臺唱兩句的嗎?”
“難道那個王惡霸昨晚放過你瞭?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從十歲到八十歲都不會錯過的!”
“唉,八十歲他一定會沒那種興致的,不過從今往後,他都不會再欺男霸女瞭。好瞭,去睡吧去睡……”
閔琉一聲大叫,貼著墻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給殺瞭?殺人要償命的,昨晚這麼多人看見你被他帶走,你、你快點收拾收拾逃吧!”
顏淡還是笑瞇瞇的:“殺人?我怎麼可能會幹這種壞事呢?我呢,隻是讓他以後做不來那種事瞭而已。”
閔琉想瞭又想,終於反應過來,眼珠差點瞪得掉下來:“你你你……閹、閹瞭……?”
顏淡打開房門,把她往裡面推:“聽話,去睡吧睡吧。”
閔琉死命地拉著她的手:“你瘋瞭啊這種事情,他要是報瞭官再定你個罪,要受多少折磨?”
顏淡嘆瞭口氣,怎麼她就是轉不過這道彎來呢,她扶住閔琉的肩,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如果換成是你,你會去報官嗎?”
閔琉松開手靠在門邊,隻聽顏淡哼著走調到不知到哪裡去的曲子,腳步輕盈歡快地走開瞭。
如果換成她是王惡霸……
“我當然要去報官,還要暗地裡花銀子把人下瞭獄折磨一通,竟敢閹、閹……咦,也對啊,報官要有個罪名,罪名是有人把他給閹掉瞭,哈!”閔琉自言自語,“怎麼就一直沒人想到這個,現在可好瞭,我們桐城的福氣啊……”
除瞭班主那十足吝嗇的本色讓顏淡有些怨恨之外,其他一切安好。
顏淡在凡間待瞭些日子,處處留心,慢慢摸到凡間的一些習俗。其中最要緊的一點便是,在凡間銀錢是很重要的東西,就像在九重天庭上的仙法一般重要。
顏淡很窮,扣去之前養傷欠下的銀子,每個月的月銀隻有三四錢,隻夠偶爾買些小吃打打牙祭。她每回撞見花涵景一盒一盒地買來香粉胭脂水粉,都忍不住想若是這些銀子給瞭她,可以到飯館茶館裡坐一坐,而不是在路邊買饅頭瞭。
春末時分,戲班子連著幾晚都會趕個場子。
隔著幾晚,閔琉惦記的那位玄衣公子都會到座,想來是喜歡清靜不愛和別人擠的緣故,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一張桌子。
聽班主說,暮春過後,他們就要去南都趕場,今晚這臺戲是在桐城唱的最後一出。
顏淡忍不住打趣閔琉:“噯,我們明天就要去南都瞭,你不去和那位公子說一聲麼?”
閔琉撫著流雲水袖,衣袖上七彩繡線斑斕絢麗:“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那位公子這樣的品貌氣度,肯定是好人傢出來的,我是什麼人,怎麼配得上他?還有啊,最先前那一回,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姑娘,那姑娘長得高挑又嫵媚,他根本看不上我的。”
她懨懨道:“還是你做得對,每回都不湊過去看,看瞭又怎麼樣,我還不是個戲子?戲子就是戲子,一輩子都不能翻身的。”
顏淡忍不住笑,她從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可是看戲看多瞭,裡面的悲歡離合也看慣瞭,覺得那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揪住不放的事。
演武戲的趙啟趙大叔時常同他們講故事,講到過天上有位老神仙,袋裡裡放瞭一段又一段的紅線,把命定的那兩個人的腳踝用線牽在一起。不論走到天涯海角,被紅線相系的那兩人總歸會相遇,然後相知相親。
顏淡打著呵欠想,那位老神仙其實懶得很,時常系瞭一個人的腳踝,另一個人的就忘記瞭,所以紅線紮成團,纏得亂七八糟。她那一根,和遙遙牽著的那人,大約已經亂得理不出線頭來瞭。
連夜把戲臺拆瞭,大傢草草洗漱打算入睡,明早還要趕在開城門之時離開這裡。顏淡抱著一堆戲服,匆匆而行,微涼夜風裡忽然傳來一道女子清亮悅耳的聲音:“山主,我還真不懂,這戲有什麼好看的……”
山主?
顏淡腳步微微一頓,一恍然間又和誰錯身而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若非她對這種味道格外敏感,其實是聞不出來的。
低沉溫和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卻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顏淡回過頭看瞭一眼,果真是那位玄色衣衫的公子,他站在夜色蒼茫中,用手中的折扇輕輕一敲身邊那位姑娘的額頭,然後笑著說瞭一句什麼。
此時天色暗淡,他們站得遠,她居然這麼篤定地覺得對方在笑,真是奇怪瞭。
翌日天色還未大亮,顏淡便睡眼朦朧地隨著大夥兒出城瞭。她從前在書裡看到過,凡間用來代步的是馬匹,富貴些的人傢還有馬車,當然馬車配的馬也是好馬。顏淡不由感嘆,這天庭上的仙君們想來下凡一趟油水甚足,她除瞭用雙腳走路,最好的一回就是坐牛車瞭,那牛車差不多就是加一塊木板,風吹日曬顛簸得厲害。
這樣日夜兼程趕路,一個月後終於到瞭南都的地界。
顏淡不知大夥兒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都覺得她原來是好人傢出身的、卻逃傢出來,流落到現在這個田地。後來才稍稍有些瞭解,在凡間,隻有傢中富庶,傢中女兒還有機會讀書識字,而她恰好還寫得一手好字,這和她唱得不知跑調到哪裡去的曲子相對比,班主搖頭嘆息:“可惜,你傢裡人竟然沒想到找人教你音律。”
顏淡其實想說,她是學過音律的,隻是師父最後發怒不肯教瞭。至於那手好字,實在是被師父硬逼出來的,若是時常被罰抄經書百十遍,日子長瞭字也會寫得好瞭。
隻是近來,顏淡都不太能睡得著。
她的手臂上面無端出現一塊青斑,且還有不斷蔓延的趨勢。一次閔琉看見,嚇瞭一大跳,還以為她是在哪裡磕碰到瞭。顏淡抿著嘴角不說話,這塊青斑並不是哪裡擦碰到的,而是屍斑,她畢竟在幽冥地府待的時候太長,少瞭半邊心,身子遲遲不能復原,被陰氣侵染到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夜裡睡不著醒來的時候,她便在簿子上寫寫劃劃消磨時間,後來開始學著寫戲折子,戲聽多瞭,拼拼湊湊她也會寫。有回給拉二胡的老伯瞧見瞭,將最末那句“風流似十裡蓮亭,雕籠相近,綺戶低斜,苔痕滿階燕銜碧玉,輕掩湘妃幕繡”念瞭幾遍,笑著說:“這個可以和著曲子當唱詞,你這個故事唱詞都還好,班主真有眼光。”
花涵景站在一旁,穿著薄薄的青衣,語氣很平淡:“我倒是覺得念起來不怎麼平,隻怕唱不來,硬是要唱的話,聽起來也不舒服。”
閔琉立刻反唇相譏:“還不是你不會唱,這天下哪有唱不來的詞,隻有不會唱的人!”
花涵景的臉陰沉下來。
顏淡將閔琉按下去,笑瞇瞇地說:“詞是寫得韻律不齊,可是你這麼厲害,再不平的詞也能唱別有風味嘛。”
花涵景繃著的臉皮松瞭松,拿過簿子轉身走開:“我先看一看。”
閔琉撅著嘴:“啊,你竟然連這麼違心的話都能說出口,我不理你瞭。”
顏淡心道,她師父在天庭是這樣瞭不得的人物都喜歡聽好話,凡人自然也愛聽瞭。
戲班子在南都落腳後的第一臺戲,便是顏淡寫的那出。後面連著三晚,都開瞭同一出戲。因為連南都城裡幾位貴族公子都來捧場,看戲的人也異常得多。班主很是高興,連月銀也多給瞭她三錢銀子。顏淡雖然知道這班主實在吝嗇,但心裡居然很沒出息地覺得高興,三錢銀子其實還是可以買好些小東西的。
顏淡搬過梯子,架在戲臺邊上踩上去摘掛在臺上的燈籠。
趙大叔在身後叮囑瞭一句“小心點別摔下來”,就扛著道具走開瞭。
顏淡伸手勉強夠著燈籠的掛繩,突然腳下一空,隻聽一連串喀拉喀拉木頭斷裂的聲響,徑自從木梯上摔瞭下來。這樣摔下去是摔不死她,不過會不會扭到腰就說不好瞭。顏淡很是納悶,她近來起得早又忙,隻會是瘦瞭,應該不會胖到連梯子都踩斷的地步吧?
顏淡並沒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樣落在地上,而是有人伸臂過來,摟著她的腰抱瞭起來,輕笑著道:“這種粗活,怎麼能讓姑娘你去做呢?要是摔著哪裡瞭,可不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顏淡結結實實地打瞭個寒戰:她莫不是,被人調戲瞭?
她看瞭看摟著她的腰的那人,再看瞭看他手中描金折扇,最後瞧瞭瞧旁邊斷成一截截的梯子,瞬間想明白兩件事:第一,這位登徒子公子很有錢,他這把扇子若是拿去典當也能當不少銀子。第二,梯子不是被她壓塌的而是被這位公子弄壞的,這個力道,看來對方會功夫。
那人啪得一下打開折扇,慢慢搖瞭兩下,微微笑著問:“怎麼,你沒有什麼想說的麼?”
顏淡面無表情地說:“你是誰啊?”
那人像是有些驚訝,唔瞭一聲,合上折扇敲瞭敲自己的下巴:“你不認得我?”
顏淡拍開他的手:“我該認得你嗎?”她最討厭這種手腳不幹凈的人。
他輕笑出聲:“我還以為全城的姑娘都認得我呢,不過……沒有關系,在下姓林,雙名未顏,教姑娘見笑瞭。”
林未顏?顏淡想瞭想,立刻想起來瞭:“你就是‘那位’林世子啊。”南都是南楚的國都,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大多在這裡。林未顏是當朝郡王世子,官拜監察司,還有功名在身,可謂少年得意。還有一位當朝相爺傢的公子,名叫裴洛的,還是監察司的督司,兩人在南都城都是出名的很,隻不過出名的都是些風流韻事。
“那位?什麼意思?”
顏淡忙不迭道:“沒什麼沒什麼,我隨口說的。”她總不能說,林世子你真的很出名,這南都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一直號稱“風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種”啊。
林未顏挨近一步,微微笑道:“我前日看過你寫的那出戲瞭,很不錯,就連裴洛裴兄都稱贊瞭。”
顏淡忙往後退瞭一步:“多、多謝……”
“現在你知道我是誰瞭,可還有什麼話想同我說的?”他順勢又逼近一步。
“對瞭,”顏淡指指一邊的梯子,“這個梯子還是半新的,當初是用一錢銀子買回來的,你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