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仍在那沒完沒瞭的叢林裡沒完沒瞭地走,獸類和夜梟的啼叫已經很難讓我們驚瞭,我們是木瞭也是累瞭餓瞭。死啦死啦走得慢瞭些,並且調瞭不辣上來扶著我。
“我們上哪兒?”我問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瞥我一眼:“找機場啊。我在找機場。”
我提醒他:“這不是十一點半。”
死啦死啦看瞭看表:“哦?三點半瞭。”
我看著那傢夥裝傻充愣,他不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這樣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轉動瞭一下:“看,十一點半方向。”
“別把所有人當傻子。徐州會戰我就在跟日軍打,我也受過教育。”我看著他說。
死啦死啦便又樂瞭一回:“直線過去有日軍啊。我帶你們走的路幹幹凈凈的。你們現在撞上日軍能來一仗嗎?”
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瞭,但我仍狐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我是川軍團團長。”死啦死啦不容置辯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將目光轉開。那傢夥對後邊的人揮著手,把隊形又做瞭一次調整,以適合越來越寬的路面。
我們想要回去。昨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來,今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龍的話,人就是欠的。我們以嘩變相脅,他最後答應先帶我們回機場補充給養,我們居然相信瞭他,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他比我們加起來還欠。
路越走越寬,已經不再是人獸踐踏出來的,而是人工修築的。我們的單縱也成為瞭雙縱。
那傢夥忽然從路右蹦到瞭路中。交融的霧色和夜色裡根本看不清什麼,他也沒浪費時間,伏在地上聽著,然後跳起來猛力地揮動著手。
雙縱響應瞭他的手勢分別藏入瞭兩側路邊的草叢和灌木。我趴下時又撞到瞭腿傷,痛得想叫一聲,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瞭地上吃土,於是我嘴裡叼著草和泥土看著公路上的景觀。首先是車燈光刺穿著夜霧,然後是摩托車、卡車、腳踏車,轟轟的聲音也加入瞭——居然還有坦克。那個日軍縱隊過瞭很長的一氣,長到他們終於過完時我已經瞪圓瞭眼睛。終於摁在我頭上的那隻手安慰性質地拍瞭拍我,這樣廉價的安慰有什麼意義呢?我吐著嘴裡肯定不解饑的玩意兒坐瞭起來。
我直盯著這個人,問:“你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瞭?”
死啦死啦根本沒浪費一秒鐘時間聽我說話,他在我身邊閃瞭一下,出去瞭。我們驚愕莫名也驚駭莫名地踏上那條再也不覺得平穩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揮手:“跑!”他開始猛力地跑,我們已經快要悲憤瞭,但在這片茫然中隻有跟著。幾個人自覺地扶著我,在共同面對一個惡人時大傢居然團結瞭許多。
那傢夥跑幾百米後,猛地又停下開始揮手,然後一頭紮進瞭路邊的樹林。我們亂哄哄地跟著紮瞭進去,這回我小心瞭很多,臥倒時讓自己仰臥,盡可能沒碰到傷口。
於是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瞭又一個日軍縱隊的過路,燈光、車輪、摩托車、腳踏車、卡車,諸如此類。
然後那傢夥一言不發地又起身鉆往叢林深處,我們隻有沉默而憤怒地跟著。
現在死啦死啦終於停下來瞭,坐在一截枯倒的樹根上休息,我們走過他的時候也快氣爆瞭,因為那傢夥在笑,他問:“我說,我們這是跑什麼地方來啦?”
豆餅傻呵呵地答道:“緬甸吧。”
豆餅慘叫,因為被蛇屁股狠拍瞭。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出離憤怒瞭。
“在你想騙我們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攤瞭攤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剛才過去的至少是兩個日軍中隊——兩個中隊。”阿譯說話也帶著憤怒。
死啦死啦笑瞭笑,他屬於那種能在嚇死你、氣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間忽悠的人,極具感染力,卻完全罔顧被他這樣感染之後造成的落差,但在這樣的落差中你永遠覺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們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麼長幼有序的?他們絕對在進攻!”
死啦死啦抬頭看著我:“你也這麼覺得?那也許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進他媽攻!被你騙著進攻!你是漢奸嗎?騙著我們往包圍圈裡鉆,我們被你賣多少錢一個?”我在生氣,我也想煽動別人生氣。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笑瞭笑:“煩啦你自己報個價,這麼根揪著頭發就能把自個兒揪離地面的輕骨頭,能賣幾個大子兒?”
我氣結和語塞,在我的罵戰史中這相當罕見,他真是太擅長打擊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擊無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煩瞭,煩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煩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瞭跟你埋一個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夠格啦。”
迷龍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幹脆直話直說:“我不跟你們學娘們兒磨嘰。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饒有興致地看著迷龍,用東北口音說:“回東北那旮嗎?東北大老爺們兒,你走錯方向瞭。”
如果我是氣結,迷龍那一瞬快要爆裂瞭,他立在那兒像一段木頭,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
他咬著牙說:“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說:“機場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經失守啦。”
迷龍仍然咬著牙:“誰要回他媽的英國人機場?回去。”
“這麼走回中國?比跟那倆中隊打還沒戲。”死啦死啦試圖勸服迷龍。
迷龍堅持到底:“就回去。”
當迷龍一直那麼毫無花哨地堅持時,死啦死啦的表情沒瞭嘲弄,多瞭黯淡。他嘆瞭口氣,像是一個死者看著冥河對岸,嘴裡念叨著:“對不起啦,死瞭的弟兄,咱們不打瞭,他們又要回去窩著瞭。東北東南死瞭的弟兄,戰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緬甸的弟兄,人間不葬天來葬。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們沉默著,他讓我們很內疚,有些人低著頭。我們聽得很內疚,但人不會因內疚而死的。應該不會。
他一直看著我們,然後他不再黯淡瞭,又站瞭起來:“好吧,回去。我去給你們探探道。”
我們看著那傢夥背著他的槍消失於叢林深處,我們仍然在沉默,這種沉默需要一個最擅長在心智上閃爍其詞的人來打破。
“他真會帶我們回去嗎?”我問。
這是個設問,設問通常是個坑,總會有人奮勇跳。迷龍是第一個:“會就有鬼瞭。你看他那一臉狗拿耗子的樣兒。”
郝獸醫提出異議:“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看著我們所擁有的,說:“你講我們有什麼吧?打不贏還要去送死,這個就叫狗拿耗子。”
郝獸醫有些語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獸醫,害我們掉坑裡是實事不是道理。你殺過半個鬼子?治好過一個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來講你的道理?”我說。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頭兒的臉色,隻看出他鬱悶瞭,死啦死啦不在時我還是很具殺傷力的。我開始趁熱打鐵:“他會把我們全扔給日軍。我沒說他是漢奸,可他是瘋子——咱們從天下掉下來瘋到現在,上天時五十多個,現在你們點點數,瘋剩二十二個瞭——被個瘋子帶著亂跑,在日軍的防禦圈裡瘋。”
不辣輕聲地說:“要麻也沒瞭。”
豆餅更輕聲地說:“要麻好著呢。”
我瞪瞭一眼這倆碎嘴,以免話題被引到不知何處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龍總是直切主題:“我整死他!”
我明著勸迷龍,實際上煽風點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著舌頭喘氣瞭。”
迷龍揮瞭下撬棍,這傢夥拿著機槍,可也沒放棄撬棍,他本性上有點兒貪:“誰跟他磨嘴皮子瞭?我真整死他!”他吼完瞭,我們都沉默瞭,沉默得很曖昧,大部分人沉默地看著迷龍,隻有郝獸醫和阿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把他們倆瞪回去,然後看著所有人,說:“你們都不吭氣?你們吭個氣?”
沒人會吭氣。他們有時敏感有時愚鈍,現在他們因敏感裝愚鈍。
我又對準瞭迷龍:“算瞭迷龍,他們不會讓你幹的。他們也不知道那傢夥哪兒來的又是幹什麼的,咱們團長是虞嘯卿,他嘴巴一動就說虞嘯卿死瞭,他是團長。我拿馬口鐵剪兩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這麼說——可他們就能被那玩意兒騙得團團轉。”
迷龍不傻,他的直覺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瞭這種暗示,於是他掃視著——或者說蔑視著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說裝孫子的時間到瞭。是吧?”
“嗯。到點兒瞭。”我點點頭。
現在他們有點兒沉不住氣,有點兒蠢蠢欲動,他們看我和迷龍,低下頭,再看迷龍和我們。
康丫囁嚅著說:“我說……那啥,有別的法子沒?他高低也救過我們。”
“迷龍也說過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瞭嗎?被他打趴下得瞭——迷龍,你說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暈啦,對吧?”說後半截話的時候我轉向迷龍。
迷龍點頭:“嗯。他扛揍的話。”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遲疑著說:“我們……我們二十幾個怎麼也能把他拖回國,他再瘋下去早晚是個死……這也算救瞭他對不對?”
“你們算是開竅瞭。他救過我們,現在我們在救他——營座,你說呢?”我看著阿譯。
我們的營座一直在看著表,這會兒表好像變成瞭最好看的東西。我看瞭看那表,把他的腦袋扳起來看著我們:“別看瞭,表也不是你弄回來的。再說你忘上發條瞭——看著我們。”我在提醒阿譯表是誰幫他弄來的。阿譯的嘴好像被縫上瞭,但終於點瞭點頭。
這正是我要的:“營座的意思,這事不是迷龍幹的,是我們所有人幹的。”
沒人吱聲,但我堅持著看到除郝獸醫外的每一個人都點瞭頭。
迷龍說:“你這話真是清楚得像脫褲子放屁。你是個壞東西。”他繃著臉,但無疑是有一點兒感謝之心的。我也繃著臉說:“得說清楚。我不坑人。”然後我碰瞭碰他的撬棍,那傢夥在這上邊有點兒少筋,反而猛揮瞭一下,直到我跟他小聲說:“會打死人的。”
迷龍明白瞭,去收拾他的撬棍。那兒用不著我幫手瞭,我看瞭看旁邊的郝獸醫,老頭兒鬱鬱地坐瞭下來,我盡力從他身邊繞開。
郝獸醫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煩啦可真還是不坑人。不坑人呵。”那是含諷帶刺,我沒理他,我也不走開瞭,就站在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說道。老頭兒嘆息道:“……我們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我看著老頭兒。
郝獸醫再也沒說什麼。我看著迷龍在那兒用藤條纏裹他的撬棍,最細心這種水磨功夫的蛇屁股過去幫他。
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那表示某種妥協,於是我也就沉默。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我們隻是一群無法主宰自己的人——無法主宰自己,可也不願意被別人支配。
這樣的行為讓我們多少有點兒無精打采,我們沉悶地或坐或立,沒人說話。迷龍拿著他那根纏得怪裡怪氣的藤蔓大棒時也不那麼生猛。周圍並不安靜,槍聲一直在遙遠地傳著,實際上從我們落地後,槍聲一直在提醒著我們已置身戰場。
我們終於看著那傢夥從霧靄中出現,他的槍提在手上,從枝葉和霧靄中貓著腰過來。迷龍想迎上去,我踢瞭他一腳,迷龍站住瞭,等著死啦死啦過來。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們時把槍掛回瞭肩上,那是一種終於放松的姿態,而他臉上有一種陰晴不定的表情:“前邊有……”然後他打住瞭,因為他看見瞭迷龍的表情也看見我們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種在門頂上放瞭一整桶水然後等著某人推門的表情。迷龍不再等瞭,把棍子猛揮瞭過去,但那傢夥猛往後跳瞭一下讓棍子揮空,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迷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
我們暫時還沒有幫迷龍的勇氣,我們隻看著這倆人在叢林裡繞著樹跑,看著迷龍的棍子屢屢揮空。那傢夥非常缺德,他脫得跟我們一樣光卻沒脫鞋,而迷龍卻一直無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碼的鞋。死啦死啦開始上躥下跳凈找一些多災多難的崎嶇地形,他蹦著坎,往刺棵子裡鉆,迷龍跟著鉆刺棵子、蹦下坎。迷龍剛蹦下一個坎,痛苦地抬起一隻挨紮的腳,那傢夥便回身,猛一拳揮在迷龍側顱,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迷龍被他一拳打躺,然後拿腳猛踢。那傢夥下手極狠,迷龍怪叫。
他又在迷龍肋條上來瞭一腳,然後看著我們:“日軍現在就跟地上這蠢貨一樣。”他喘口氣,又一腳,迷龍怪叫。“他們當他們贏定瞭。英國人跑瘋瞭,日本人也追瘋瞭,一個聯隊拉出瞭一個旅團的戰線。我們輸得潰不成軍瞭,他們贏得潰不成軍瞭。一直沒人對他們開槍,他們再追下去連槍都要扔瞭。想打勝仗,隻要像對這個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穩瞭的蠢蛋一樣,一指頭捅下去……”為助長聲勢,他又對迷龍捅瞭一指頭,就是說猛踢瞭一腳,迷龍怪叫,但抓住瞭他那隻腳——他還是小看瞭迷龍扛揍的程度,迷龍的慘敗至少有一半是裝的——迷龍趁勢抓住他的腳,另一隻手一拳打在他的褲襠上。
我們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兩位:死啦死啦夾著褲襠蹲著,蹦著,一蹦一蹦離開迷龍這個危險品。迷龍搖搖欲墜地往起爬,他也被揍得夠嗆,在地上摸索著他失落瞭的撬棍。
迷龍四處張望:“我傢巴事兒呢?傢巴事兒呢?人呢?他人呢?”為方便行兇,他的機槍是交給康丫拿著的,康丫把機槍塞到他手上。迷龍揮瞭一下,發現不怎麼對:“你彪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傢夥的體力是強到能把機槍當棍子掄的。他掄著機槍沖向樹叢,然後被一記步槍槍托給砸瞭回來,跌撞瞭兩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著:“一起上啊!”
一群蒼蠅會叮雞蛋,因為有我這種人開縫。烏乍乍一下大夥齊動,我看著那傢夥三蹦二蹦消失於叢林,迷龍這個屢屢挨打卻說死不倒的傢夥又在往起爬,康丫從腐殖層裡撿起瞭他的撬棍。
不辣一馬當先,被枝叢裡伸出的槍托一下絆倒,死啦死啦蹦瞭出來,體重加速度雙腳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點兒沒吐血,然後那傢夥瘸著,劈瞭胯一樣的跑姿與我神似,他挑瞭個方向一路瘸過去。
我喊道:“別亂啦!有鞋的包抄!沒鞋的直追!”
我們烏乍乍地追在後邊,即使不算猶猶豫豫的郝獸醫也是二十一個對一個。
那傢夥在霧靄和枝叢中出沒,靠他太近真不是什麼好事,每當他轉身停留,消失然後又再現時,總有一個人被他捅瞭一指頭,然後倒在地上。
我組織進攻隊形:“纏著他!旁邊人速速上!”
但是我還沒能瘸過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腳踢得從山坎上滾下來。康丫一邊張牙舞爪揮著撬棍,一邊從旁邊繞瞭個絕不妨礙死啦死啦繼續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領情,掉頭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從後邊趕上來的迷龍狠踢瞭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頂,在霧靄中一閃而沒。已經痛過勁瞭的迷龍一馬當先,挾一幫烏合之眾追在後邊。我瘸啊瘸啊地使勁蹦著,直到郝獸醫扶著我。我瞪瞭一眼甚至還落在我們後邊的阿譯,讓他良心發現終於開始往前躥。
我看著郝獸醫臉上的苦笑,我也開始苦笑。這個本來很嚴重的事件已經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戲謔,但我們還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稱的那樣是個團長,“法不責眾”四個字對我們是不適用的。
迷龍倒提瞭他的機槍,以便掄砸而不是開火。他跑過去又跑回來,因為發現他追的人居然若無其事蹲在岔道的樹後——而且是背向著他。迷龍學瞭乖,躡手躡腳改瞭潛行,並且發現用機槍也是能砸死人的,便把槍背上肩,從地上撈瞭根粗大的樹棍。
但那傢夥轉頭沖他噓瞭一聲,然後又把頭轉回瞭原向。以迷龍的性情很難打這麼一個沒把自己當對手的對手,於是他也看向那個方向。
我們絡繹地到齊瞭,我們也看向那個方向。我們沉默著。槍聲很近,是三八式步槍的單發射擊,而槍響的間隙中,我們清晰地聽見迷龍咬牙切齒的聲音——那樣的聲音讓你很想在他嘴裡塞截樹棍,以免他把牙齒咬碎瞭。但我看迷龍時,看見的表情卻是悲傷而非憤怒。
我們下望的地方在這座小丘的山腰,瀕臨山腳的位置有一個日軍的簡易陣地,它僅僅由幾個散兵坑形成,用裝在包裡的土壘瞭些簡單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機槍扔在那兒監視著山腳下的河灘,但沒有人管。十幾個日軍在玩一件他們覺得更有趣的事情:河灘上倒著十數具屍體,他們在用步槍精確射擊著其中還動彈的一具。那顯然是一場賭博,他們的槍幾乎都扔在射擊位置上,為保公平他們共用一支三八式步槍。伴隨著槍響,和來自那具軀體的慘叫,他們中間爆發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瞭”這樣的日語歡笑和喧嘩。
河灘上倒著的那個人在霧靄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龍悲傷和憤怒的原因——那是李烏拉。
李烏拉一直在叫:“我是李連勝!吉林人!那邊的王八犢子!你們別貓著!給我一槍啊!你們有槍的!給我一槍,我是李連勝!跟你們一塊兒來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絕不是日軍,但開槍的是日軍。又一槍打在他肩頭,李烏拉現在連叫的力氣都沒瞭,隻是哆嗦瞭一下,將頭埋在淺水裡。他在抽泣。
我的身邊響瞭一下,迷龍沖瞭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時他像是一頭不得要領的笨大猩猩,現在他則像一頭會碾碎一切的犀牛。他抓著槍管倒提著一挺機槍,另一隻手揮著本來用來整死死啦死啦的樹棒,從這個坡度上沖下去的速度快得讓枝條在他身上抽出瞭血道,一棵橫在路上的小樹被他一撞兩段。
第二個是死啦死啦,那傢夥縱起身來的時候不折不扣是頭黑豹,他抓著他的中正步槍,挺著槍上的刺刀。第三個是不辣,盡管他跳起來時幾乎絆倒,有礙瞭勇往直前的觀瞻。我想做第四個,但蛇屁股做瞭第四個。第五個則是一群——中國人辦事,就是得有個起頭的,而現在有四個。
迷龍已經和一個離開瞭遊戲在一邊小便的日軍遭遇,他甩出瞭那根手臂粗的樹棍,那東西飛旋而出時迷龍根本沒作停留。那根飛來棒在顱骨上砸出的悶響連我這兒都能聽見,然後迷龍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機槍把背對著他的日軍砸塌瞭架。
我一邊連滾帶爬地下山一邊確定那名日軍已經死定瞭。
迷龍終於對上瞭一個可以與他匹敵的,一個日軍軍曹反應快到甚至還沒轉身就拔刀,然後再旋身砍劈。迷龍手裡的傢夥事重到他這一下回身不過來,於是對著那軍曹露出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見瞭這場戰爭中的一個奇觀,一個黑得山魈一樣的傢夥對著一把足可把他劈成兩半的刀露瞭兩個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個持刀的傢夥在猛地一下愣神後完全放棄瞭砍劈的架子,拔腿就跑。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沖過迷龍身邊,無聲地把槍刺紮進瞭那名軍曹的後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紮在一起,但已經放棄遊戲轉過身來的日軍沖去,又挑死一個日軍後,他正對瞭那支一直用來比賽的三八式步槍,槍後邊還有三個人,但被這個霧裡沖出來的黑魅嚇得不敢上前。
那個槍口抖得不成話,那名日軍嘴裡嘀咕的我們都可以聽懂,因為它本就是漢語的發音:“妖怪,卻散——妖怪,卻散。”
死啦死啦彎著腰平移著,忽然怪叫,我曾聽過一些還在刀耕火種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發出這種戰吼。那名日軍開槍,如此近的距離上居然嚇得打歪掉。死啦死啦把槍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進那些日軍中的便是我們全部瞭。沉悶的撞擊聲中肢體翻倒,黑色的軀體和黃色的軍裝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黃色的喉頭,白色的槍刺下濺起紅色的血,漆黑的樹棍揮起,棕色的槍托落下。
我終於在我一路連滾帶爬的下山旅程中到達山腳,我爬起身來時那一場廝殺已是尾聲,漆黑的身體正與黃色的軍衣分開。我愕然看著我熟悉的兵油子們,這樣刀刀見肉的廝殺是可以讓人沉迷的,我那些狐朋狗黨們正在沉迷,熱血和憤怒沖破他們的腦門。
我沒打過這樣的仗,綿羊在幾分鐘內撕碎瞭豺狼。殺人者原來如此虛弱,死去的日軍在最後仍認定霧裡沖出山林的這群黑色幽靈是異國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絕不會打得這樣順利,應瞭那傢夥的話,我們用褲衩殺敵。
我聽見一聲尖叫,回身,見是被迷龍用樹棍子甩暈的那個日軍,他在女人一樣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龍過來推開瞭我,他終於覺得機槍應該是用來開火用的,他射擊,半匣子彈飛過瞭那名日軍頭上的樹梢。
死啦死啦接過機槍,用半梭子彈將那名日軍撂翻。他看瞭迷龍一眼,但迷龍沒有看他,而是徑直走向那處河灘,淺灘裡倒臥著李烏拉生死未知的軀體。他的步態是像要把李烏拉給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走過去,撥弄瞭一下李烏拉,然後從水中把那具軀體抱起。
當迷龍抱著李烏拉看著霧靄一動不動時,我們以為從河灘那邊又來瞭敵軍,就悄沒聲地去抄起那些日軍丟棄的武器,但我們站住瞭,在霧靄裡緩緩現身的那些人,狼狽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軍和一些中國軍人。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他踩著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隻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他叫瞭聲“要麻哥”,就開始擤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瞭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瞭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瞭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沖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於我們瞭。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把衣服連同食物拿給瞭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隻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瞭?”
不辣不說話,隻管摘瞭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著說:“不知道咋的,光著膽還壯壯的瞭。光著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能占就占的不辣為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裡搞出來的,摸著聞著,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著聞著娘老子給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紮,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著死啦死啦。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瞭我全部的註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安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有。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裡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瞭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瞭的頭發,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幹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瞭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隻是抬頭看瞭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瞭。挨瞭十好幾槍,還在水裡血就流光瞭。”
迷龍把肉幹嚼成瞭絲塞進李烏拉的嘴裡。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瞭的頭顱,用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兒嘛”“老爺們兒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隻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著僅僅是為瞭承受怒氣。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迷龍用額頭頂著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裡前行,現在它擴張瞭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瞭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瞭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瞭別人的衣服。確實像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瞭,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瞭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瞭,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瞭鼻梁,然後掉瞭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瞭一整個對他死心塌地的連,然後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裡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瞭一桶水的一瓶酒,頭發絲吊著的戰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後就死瞭,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瞭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瞭。
在叢林的晨光裡,迷龍仍背著那具屍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個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瞭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沒響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瞭。”
沒響應。
死啦死啦提高瞭嗓門兒:“你扛瞭門山炮麼?能兌死小日本麼?彪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瞭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傢夥嘴裡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他是一個東北人,但那作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鬥,用陜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裡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麼都作不得數——那傢夥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況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瞭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瞭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瞭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瞭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吊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瞭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瞭,他往下一直不怎麼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跟日本人又打瞭幾次之後,我們的隊伍進一步擴張瞭,雙縱變成瞭三縱。
我們在叢林裡遊蕩瞭整天,襲擊隻顧唱空城計的日軍,讓一隊隊無主孤魂的我軍加入我們,入夜時分死啦死啦終於適度地表示瞭他的滿意。
我看著周圍的人說:“都快他媽拉出半個獨立營來啦。”
死啦死啦用這種方式表示瞭他的滿意:“哼。”
他哼瞭那聲後我們終於不用再做野人瞭,被引上瞭回機場的正途。機場正在被日軍攻擊,這裡的英軍也在燒東西,如果二十四小時前我們會視此行為自殺,但是現在……我們所遭遇的日軍沒有一傢不是在唱空城計。
死啦死啦看夠瞭,把新得來的望遠鏡交給瞭我,他特意留時間給我看,他不急,因為他的人馬正在日軍挖設於機場邊的戰壕之後設伏,順便架設新得來的兩挺九二式重機槍和幾挺輕機槍。
我眼睛不離望遠鏡,一邊說:“兩個小隊加幾門炮,打腫瞭也就一百四五十頭人。諸葛亮要被氣成 瞭,人傢的空城計一輩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麼歡喜,他淡然得很:“他們的運輸力量根本沒辦法短時間內在這地區形成壓倒優勢,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緬北追過去瞭,後邊就是他媽孔雀屁股的後邊——順便問下,什麼是 ?”
“人死變鬼,鬼死變 ,鬼之畏 ,猶人之畏鬼。”我解釋給他聽。
死啦死啦笑起來:“淵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軍糧,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學問?”
在我並不得意的人生中,這是一直讓我憤憤的部分:“念書而已,把人味兒念成爛書頁子味那種念法。”
死啦死啦樂瞭:“怎麼個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並不威嚴,但總有一種與威嚴全不相幹的感染力,讓我這類對他極抵觸的人有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就范。於是我給他展示瞭一下,用一種駢四儷六,搖頭擺尾,畫胡子抹圈子的姿勢背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有時幹脆是唱出來的。以一種文化僵屍的姿態念誦這樣一篇激揚文字,本身就很悲哀。
“日本人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歐西人之語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我做作地背著,他樂著。我在“少年中國在”五個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個字都變瞭調。我愣住,我覺得很疲倦很悲傷。我以為這種悲傷早跟我沒相幹瞭,因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學到個乖,別在人前調侃曾經的理想,信不信另說,你一直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緩過來就用我啞瞭的嗓子說:“……現在不是扯這蛋的時候。”
他不樂瞭,“哦”瞭一聲,似乎剛意識到馬上我們將面臨一場戰爭:“對啊。不過你們不用我太操心,能蹭到這塊兒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說都挺會打仗。”
他說得沒錯,林中的我們沒消停過,兩個重機槍巢已經被加固和隱蔽到即使開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輪廓;蛇屁股把裝瞭土的袋子打出瞭凹槽,把槍架在上邊以便更為精準;要麻上瞭樹,因為這樣更加居高臨下;不辣把別人的衣服撕成瞭土造的掛彈袋,把手榴彈吊在脖子上,他這樣的沖鋒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彈,決定瞭他的生死——並不是他們幾個,每個人都在做類似的事情,這確實是一幫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將來,思既往故生留戀,思將來故生希望。煩啦煩啦,你跟我沖瞭看看唄。”
我搖搖頭:“你太危險。”
他從那種調侃中回頭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氣。他開始調動要和他沖鋒的人,我跟在後邊。
我想他說的並不是這次沖鋒,我說的也不是。
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較損德的一戰,雖然人數占優還是背後偷襲,他連兩個小隊的兵力都沒打算硬撼。他、我、迷龍、不辣一幫子人輕而易舉地爬進瞭日軍因兵力空虛而空空如也的二線戰壕,一通步槍機槍手榴彈臭蓋過去,其間夾雜著死啦死啦幾個缺德傢夥手上一亮——他們扔出的是點著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著“趴!趴窩!”他自個兒帶頭往壕溝裡一趴,連個頭都不露,那可叫迫擊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軍分出半數兵力來攻擊背後,當瀕臨二線戰壕時,那點兒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經足夠給暗地裡的傢夥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樹林裡迸射槍火,兩挺早標定好的重機槍將沒地兒躲的日軍一個個舔倒,瞄瞭半天的步槍手們叮叮當當地收拾著漏網之魚。
幾挺輕機槍全被死啦死啦帶在身邊。迷龍們趴地上,拿機槍掃射著沿交通壕過來的第二部分日軍,不辣們咣咣地扔著手榴彈,在林間的火力掩護下往前推進。
這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損失過半的日軍很快向側翼撤退,我們追擊。
如果我們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這樣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國在。但它晚來瞭好幾年,我已經成瞭個年輕而又蒼老的男人。
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輕而蒼老的我,年輕而蒼老的我的祖國。
那個黑皮的、赤裸的中校沖在兵油子堆裡怪叫和射擊,他真是不像一個中校。
死啦死啦把自己攤在日軍陣地的機槍工事上,能讓自己舒服時他會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著一個日本罐頭,一隻腳光著,以便他用腳趾把地上的幾個日軍徽章翻過來翻過去地排隊和打量——他在認日軍軍銜。
我們散落在周圍搜刮著戰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掛滿瞭日本手榴彈,我翻尋著一個標著十字的軍用醫藥包,迷龍抱著機槍坐在屍骸中,他大概還在想著他是最後一個東北人。
林子裡的人絡繹地過來,蛇屁股、要麻、包著腦袋的豆餅、郝獸醫和阿譯等,我們沖鋒的臉上寫著不適,他們後援的加倍寫著不適——不適於這樣一場一面倒的戰鬥,這樣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揮著他的日本小勺對新來的大叫:“請進!請坐!請上座!——你們諸位現在就是我的爺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這傻子都看得出來,這種時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致我們更加訝然。“咋這麼說咧?”他對迷龍說,迷龍橫瞭他一眼;“何解囉?”他對不辣說,不辣嘿嘿一樂;“別傻笑,中不中?”他對豆餅說,豆餅連忙正色。
死啦死啦看起來簡直親切得要死:“今天諸位得上座!因為以前你們拿到的,要麼是大老爺不要的,要麼是天老爺扔給你們的,要麼靠自己可憐巴巴,要麼等別人好心——今天,是你們自己掙來的!”
我拖著那個醫藥箱,交給郝獸醫,一邊低聲說:“他媽的收買人心。”
老頭兒說:“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頭兒嘿嘿地樂,但他樂不瞭幾秒,因為迷龍猛站瞭起來,把他的機槍架在工事上,他雖沒說話但那是個提示,我們紛紛就位。
夜色與霧靄中,遠處機場另一邊晃動著人影,隱約地響著鼓點。
我們很多支槍口指向從霧靄那端來的那小隊英國軍人,他們整著隊,踏著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著鼓走在他們老紳士一樣的指揮官身邊,指揮官閑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陽傘似的打著一面掛在竹竿上的小白旗——這個機場曾經的擁有者,他們以為他們已經失去瞭機場。
我們用半個小時解瞭機場的圍,但為瞭向機場守軍說清我們來自早被他們放棄的戰區,是盟軍,花瞭足足一個半小時。我們的盟友寧可向日軍投降,也不願意相信他們被中國軍隊搭救瞭。我們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漢語和日語,或者更該說他們懶得分清。
老紳士終於折斷瞭他的白旗,扔在一邊,踏瞭一腳,這樣表示過他終於明朗的態度後,他讓在一邊,他的幾個護衛列個儀仗隊,他的鼓手開始敲另一支曲子。
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等得坐在地上瞭,那是累的,我們從我們不紳士的行為中站起身,一臉的厭煩,打著很不紳士的哈欠。我們終於可以進入這座我們本該在裡邊換裝整備,全編制出擊日軍的基地和機場。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瞭,剛才太費勁瞭。我讓在一邊好走慢一點兒,一個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獸醫。老頭兒一臉的苦笑:“救瞭整座機場,你覺得榮幸嗎?”
“我不覺得榮幸,一點兒也不覺得榮幸。”
死啦死啦離著幾臂遠,精力過剩地沖我吵吵——他實在是我們中間唯一一個還看不出倦態的人:“你都能教會英國佬分清中國人和日本人,你真瞭不起!我又想給你升官啦!”
我斜瞭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說話,但我願意跟郝獸醫說:“就算咱們真救瞭整個快被英國人敗光的緬甸,英國人也不過覺得這是一場中國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戰爭,又愚蠢又自負,就好像我們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還嚷什麼以夷制夷一樣可笑。還有,我們說英國人敗光瞭緬甸,這可隻是他們的殖民地,我們呢……我們快敗光瞭我們自己的祖國。”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瞭拍我,從我們身邊超過,走向前邊的迷龍,看來又有人要被折騰。
我不理他,我發現這傢夥在時要想說自己的話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來越後悔來這趟瞭,郝老頭兒,你害死我瞭,我該安安靜靜在禪達爛死的。”
郝老頭兒幹笑瞭兩聲,而搭腔的仍是前邊的死啦死啦,這傢夥的耳力有點兒非人:“翻譯官,我立馬就弄個英國醫生來治你的腿。”
我怒從心頭起,瞪著他:“我告訴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說:“說吧,我啥破爛都收。”
“你再能打也沒有用。緬甸這場仗,咱們輸死瞭。”我瞪著他,我已經說瞭夠軍法從事的話,但夠軍法從事的事我之前也沒少做。他看著我,那表情與軍法什麼的完全沒相幹:“我又不是在為英國人打仗……你瞪著我幹什麼?”說完他真走瞭,拍著打著一言不發的迷龍,再不管我這邊。
郝獸醫唏噓瞭一下:“他是在為我們打仗呢。”
我潑他的冷水:“老頭子啊,亂激動的老頭子,你要小心中風啊。”
我們睡在倉庫裡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比較會照料自己的人睡在倉庫裡俯拾即是的板條箱上,我們每個人都盡量讓自己來之不易的武器離自己近一些。
鼾聲如雷,我瞪著黑漆漆的穹頂看。一群人的鼾聲夾在一起實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腔,有低音,回旋的,詠嘆的,歡呼的,如泣如訴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傢父要求寢食無聲,打小就傢法高懸,揍得我對睡覺和吃飯都有下意識的厭惡。
我拼命跟自己說這覺來得不易,從登上飛機就進入一個瘋人的世界,瘋子累瞭倒地就睡,我們卻又得瘋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騙不來的有幾件事情:心安理得、誠實、天真、睡著。
我看著郝獸醫從漆黑裡摸瞭過來,一會兒撞瞭箱子,一會兒絆瞭板子。他背著我給他的醫藥箱,就算伸手就能夠著我們這幫躺著的傢夥,可剛從外邊有亮光的地方來,老頭兒在這黑過頭瞭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輕輕噓瞭一聲,於是郝獸醫摸上瞭我的臉。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說。
“對不起對不起。”他摸索著坐瞭下來,“英國人這給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裡似的。”
“倉庫啊。放我們這幫野人到處亂跑要丟瞭他們的英國面子的,老紳士說不定還真在想法給我們塞回娘肚子呢。”
老頭兒嘿嘿地樂:“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瞭。”
“給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勁兒把他治死好嗎?像對我們一樣。”我問老頭兒。
老頭兒搖搖頭:“你要不遂願啦,那傢夥屬四腳蛇,傷肉不傷骨的,拿簽子蘸瞭藥捅進去就好,連他和英國人拌嘴都不耽誤。”
“他又在跟英國老潑皮拌嘴呢?”我開始往起爬,和英國人吵架是我願意做的事情,但被郝獸醫拉住。
老頭兒拉住我:“得瞭得瞭。老潑皮明說瞭不歡迎沒有紳士風度的翻譯,而且弄來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翻譯。死啦死啦也說讓你好好躺著,明天再三米以內。”
我又躺下瞭,躺在板條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問。
郝獸醫答非所問:“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國人要醫生,治你的腿。不是我這樣的醫生,是像樣的醫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著我的腿:“這是誰的腿?我忘球的瞭。”
郝獸醫嘆瞭口氣:“睡吧睡吧,這年頭誰又還記得個什麼?你看老子,被你們死丘八裹進來打仗,就成瞭個浮萍的命,就心裡記得自己有個根。”
“他媽的睡不著。”我說。
“年紀輕輕,你憑什麼睡不著?”
“明後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憑什麼睡得著?”
“最不濟像我,一事無成,就這麼老死。可憑什麼睡不著?”老頭兒不依不饒。
“沒心思跟你老糊塗扯瞭。”
郝獸醫在黑暗中苦笑:“你睜著眼的吧?你閉上眼。”
“閉上也睡不著。”我說。
“你閉上。”
我閉瞭眼,一瞬間腦子裡充滿瞭血肉橫飛。馬驢兒在機槍彈的沖擊力下飄走,連長在燒,迷龍抱著李烏拉的屍體站在淺灘上,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樣挺著滴血的槍刺鬼叫,這中間閃現瞭一個女孩兒,在這樣的紛亂中我記得她叫小醉。
然後我聽見郝獸醫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鴉有一拼,大概是陜西人哄小孩子睡覺唱的歌。
我轉瞭個身:“號什麼號啊?我他媽又不是你兒子!”
郝獸醫“嗯”瞭一聲:“我兒子跟著湯恩伯的部隊在打仗呢。閉上眼,閉上眼。”
“閉上眼也睡不著!”
我閉上眼,這回很安詳,再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郝獸醫輕輕拍打著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難聽的老鴉調。
我就想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就這麼一直把自己想睡著瞭。
我被人推搡著,我開始驚叫,那叫聲嚇到瞭我自己,我猛坐瞭起來死掐著推我的人——然後我在那群老油條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們大笑著看著我,我手上死死掐著阿譯的脖子,連嚇帶掐,阿譯臉色慘白。我訕訕地放開,阿譯摸瞭摸自己的脖子,壓抑著咳瞭兩聲。“我就是告訴你有衣服瞭。”他說。
我看瞭看他新穿上的英式軍裝,而更讓我註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瞭的馬口鐵罐頭。
阿譯解釋說:“英國人的銜跟咱們不一樣,我剪幾個咱們中國的銜戴著。”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後摸瞭摸他被我掐過的喉頭。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譯打過黑槍——隻要不用和他一塊兒再上戰場。
我睡眼惺忪地走過倉庫,王八蛋們都早起來瞭在外邊洗漱自己,這倉庫裡幾乎空著。我看著板條箱上放著的那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綁腿、一個背包、水壺和少量而難看的M1917式鋼盔。逆著打開的倉庫大門透進來的日光,那些東西看起來很溫暖。我觸摸它們,那種溫暖讓我覺得很悲傷。
我們給自己套上幹凈的衣服,這是英國人還沒來得及燒光的物資之一。康丫給自己頭上扣上瞭一頂M1917鋼盔然後開始大驚小怪——這傢夥他沒使過,於是拿著打仗得來的日式鋼盔比較。
“有和面的沒?現在可以煎烙餅啦。大鼻子在拿餅鐺子糊弄我們。”康丫比較後得出結論。
蛇屁股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就少見多怪。老子打淞滬就頂鍋子來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瞭撿來的日盔。
不辣拿槍在他腦袋上捅得哐哐響:“要想腦殼被自傢人開天窗,你就頂個日本盔晃。”
“可不?英國人連中國話日本話都分不清,他會來分你日本盔下邊的中國腦袋?”我說。
康丫終於老實瞭,他把兩頂盔一前一後掛在身上做護心鏡,這樣試驗的結果是他發現可以拿兩把槍刺咣咣地把自己當鼓敲。
外頭傳來死啦死啦的大叫聲:“立正!長官駕到!”
就死啦死啦來說,這樣嚴重的吆喝他還從未有過,他行風立松地卷進來時我們簡直以為虞嘯卿附瞭他的身,隻是後邊跟著的並非張立憲何書光之類,而是一個一臉懷疑精神的英軍上尉醫官。死啦死啦也換瞭衣服,我們終於可以看見一個幹幹凈凈的軍官,他幾乎有些清秀。
我們衣冠不整,但終於算是給面子地立正。阿譯把他好容易剪出來的幾副中國銜交給瞭他:“團長,你的軍銜。”
那傢夥大大咧咧接瞭:“謝啦!”他像一個軍官那樣打量著我們,順便將康丫當鑼敲瞭個響,然後叫道:“孟煩瞭,你那爛腿拿過來看看!”
我瘸過去的同時那名醫官已覺受辱,他開始叫喚:“他是個士兵!我是軍官專屬的醫生!”
我站住瞭,我還要為這條腿受多少氣呢?“他隻為軍官服務。還是郝獸醫比較配我的腿。”
郝獸醫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過來,啪的一聲來瞭個足可以應付蔣中正公的敬禮:“團座!報告團座!請坐下,伸您的貴腿。”
我說:“別鬧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時的小醜,你不歇嗎?”
死啦死啦保持著一臉的恭敬,跟我說:“總好過一敗再敗,敗成二十四歲的煩啦。是吧,團座?——你們不會伺候長官的嗎?”他喝的是我的那幫狗黨,此時他們一窩蜂而上,以一種恭敬之極的姿態架著我扒掉瞭褲子。我一邊氣著,一邊被他們摁在板條箱上坐下。我從人渣們的頭頂上看瞭過去,醫官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我們。
死啦死啦蹦起來,給我打瞭個敬禮,又過去給那名醫官打瞭個敬禮:“請為我們的指揮官治療!”他甚至刻意夾雜瞭剛學會的英語詞“指揮官”。
那個醫官終於走到我身邊,蹲下瞭身子:“對不起,我不清楚中國人的軍銜。”他一邊說一邊開始檢查。
我看著死啦死啦走開,離開我們。
迷龍在倉庫外的角落坐著。英國人願意把我們安排在這裡有很重要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裡有隔離網。迷龍呆呆地看著隔離網,死啦死啦從他身邊走過,幾米後又繞瞭回來,他又在挑事,一腳把迷龍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佈倫式給踢倒瞭。
迷龍看瞭看他,把槍扶起來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裝得好像那不是自己幹的一樣,他專心給自己佩上阿譯制造的中國中校銜,隻是然後他又走過去一腳把機槍踢倒瞭。
迷龍終於開始往起爬:“我知道咱們誰看誰都不順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龍的火氣:“東北佬就是不會打仗,虛耗糧餉,浪費我子彈。”
迷龍不再說話瞭,把住他的肩,照道理下邊應該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開始動嘴:“我半匣子彈打死四個,你一匣子彈打死一個。這要等你打到東北,打空的彈匣都夠堆個山海關瞭。”
迷龍沉默,仍帶怒氣的沉默,但過瞭會兒他開始囁嚅:“我沒使過機槍。”他沒說出來,但眼睛裡已經寫著“你教我”瞭。
於是捶人的不是迷龍而是死啦死啦,他捶著迷龍的臂膀:“身板是個使機槍的身板,準頭也不錯,可幹嗎非連發呢?頭兩發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飛的有仇?”
迷龍變成瞭迷惑:“機槍就連發呀!”
死啦死啦拿過那支槍:“短點,短點,短點。”他一邊說一邊開火,扳機扣得訓練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發的短點射,說瞭三次短點,三塊石頭被打得粉碎。“這是佈倫式,跟咱們國內用的捷克式是一傢。是咱們最拿得出的槍,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槍。看你人不錯才讓你扛——要不要學幾個使這槍的損招?”
迷龍沒說話,因為他已經欽服。
我拖著我的腿從倉庫裡跛行出來,那怪異的“嗒嗒”“嗒嗒”的短點吸引瞭我。我走瞭幾步,便看見迷龍在那兒用短點打斷遠處的樹枝,這傢夥比死啦死啦來得更狠,他因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擊,左手扶著槍身,整支槍的後坐力全作用在右臂上,但對他來說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兒。
死啦死啦已經結束瞭他的教程,坐在一邊看熱鬧。我看看他,他掃我一眼又開始看迷龍的射擊,而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說一聲。從回到機場,死啦死啦忽然開始像我們自己人,他通宵達旦地從英軍那裡磨來我們急需的物資。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對他的印象也好瞭一點兒。
“下午就給我做手術。”我對他說。
“哦,好啊。”
我想走,但又補瞭一句:“……謝謝。”
“腿治好啦,就別老掉隊啦——三米以內。”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麼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回身,老紳士指揮官正在匆匆過來,並且帶著他的英國籍翻譯。
老紳士嚷嚷著:“你答應過我們,你的部下會幫助我們加固防禦工事!”
我搶在那個英國人之前給翻譯瞭,我不是紳士:“他要我們幫忙加固防禦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攔住我:“不,誰都不準動窩。我的團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孫子啦。”
於是我們都堅持著不動。我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幾乎是感激的。是的,我們都快累散架瞭。我們隻是想替他分擔。
我幾乎是溫和地跟他說:“你沒有一個團,隻有三百多敗兵。”
死啦死啦堅持道:“我樂意,就是我的團——告訴老紳士,我們不是來加固防禦的,我們不是泥水工,是軍人,我們休息好瞭就主動出擊。”
“我們……”我沒譯下去,因為我剛意識到那位一秒鐘前還讓我們感激得不行的傢夥在說什麼。我轉頭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都在訝然。
“……瘋瞭?”我沒有改過來,這個詞還是用的英語。
老紳士也道出瞭對他翻譯出的內容的看法:“瘋子!日軍多得像會移動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瘋瞭,兩個小隊就敢襲擊機場。對付這樣的瘋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十個人就敢襲擊他們的聯隊——我的團可有三百人。”死啦死啦笑吟吟地說。確實,這樣胡來的戰略不大可能用軍人的一本正經說出來。我隻好瞪著他。
老紳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譯文後掉頭就走:“上帝,他們要自殺,我要去聯系他的指揮官!上帝保佑這該死的通訊,讓我趕緊聯系上他的指揮官!”
我向死啦死啦說:“他說我們自殺,他要去聯系咱們上峰。”
他向老紳士的背影嚷著,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對方能不能聽懂:“跟自殺對著幹,我這是降低傷亡的最好辦法!”
“你贏瞭一小仗,可這是場大戰。眼下你賺到瞭,可過去我們輸得太狠,我們會死得精光。”我盯著他。
“大仗就是小仗疊出來的。我就有三百來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說,說完他追著老紳士去瞭,看來他的口角還遠遠未完。
我看瞭看迷龍,迷龍看瞭看我,抱著他的機槍在塵埃裡坐倒。我坐在他的身邊。
“我不是不知好歹,而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龍,我以前也是這號人,跟弟兄們混著我就混會一件事,命挺值錢。自己的命沒價,別人的命也很金貴,不能那樣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龍說。
迷龍有點兒心不在焉:“多少錢?”
我默然瞭一會兒,索性直奔主題:“……他會害死我們。”
“我整死他。”
我啞然瞭,迷龍帶著微笑說這話的,他眼裡又放著光,像是終於撞上一個他流亡十一年來從未遭逢的精彩遊戲,那樣說整死誰,簡直近乎親昵。
“他說給我配個副射手,這樣的機槍才好使。”迷龍跟做夢一樣說。
我仍然不信任死啦死啦,他也似乎並不希圖我們的信任。但是看著迷龍在失去最後一個同鄉後居然還能這樣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會整死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