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炮彈零星地在兩岸爆炸,那更近乎襲擾而非壓制。我們的兩挺重機槍在夜色中盲射還擊,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誰在嚷嚷:“獸醫,你有生意!”
老頭子便背著他的三個醫藥箱,沿著剛挖出來的簡易壕貓腰過去。
新丁們還像土撥鼠一樣,在把壕溝挖得再深。炮彈雖然是零星的,卻讓他們有一種想鉆入地底的欲望。我們老傢夥則在偷懶,窩作一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點兒鬱悶。迷龍不知從哪兒弄到瞭煙絲,包瞭支喇叭筒,我們輪換著抽。
我們有瞭傷亡,因為我們有幾百個你不喊趴下就不會趴下的笨蛋,並且總覺得再跑多兩步就能跑贏炮彈。我們腳下的日軍仍然活著,我們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連成瞭簡易戰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長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說:“老子拿繩子吊一箱炸藥下去怎樣?”
我讓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就算炸得著,他也一早給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議餓死他們。
迷龍說:“如果老子的機槍現在在江灘上,堵著不讓他們進林子,那是餓得死他們。可是老子在這兒。”
喪門星問:“團長他想啥呢?”
克虜伯說完“不知道”繼續睡覺。
煙遞到我的手上,我拿著猶豫瞭一會兒,想是否要由一個不吸煙的瘸子變作吸煙的瘸子。這時我被人猛踢瞭一腳,煙掉在地上,我惱火地轉身罵道:“你臉上生的是雞眼嗎?”
那邊比我更火爆,猛推瞭一把,讓我還沒站穩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傢夥是誰也就明白瞭他這樣粗暴的理由——他是對我們從沒好氣的何書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會拿鞭子抽你。你們團長呢?”他身後是虞嘯卿、唐基和他的親衛。
“在檢查交通壕。”
何書光簡短地說:“帶路。”
我的狗友們閃在一邊,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貼成畫兒,好讓那幾個一臉烏雲的傢夥通過。
唐基招呼阿譯:“林督導,一起過來。”
阿譯也隻好跟著。我老實地帶路,聽著何書光在身後輕聲咒罵:“這打的是什麼鬼仗?”
虞嘯卿和天老爺合作,粉碎瞭日軍攻勢後便來視察我們。原來答應我們的補給有點兒縮水,幾個擲彈筒,幾挺輕機槍,又一個半死不活的壯丁連,對一個整天沒派上任何用場的炮灰團來說,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瞭諾言,可虞嘯卿跑這一趟不是為瞭表現他的信諾,瞎子都看得出,他來找麻煩。
交通壕位於前沿的半身壕之後,我團對付泥土的本事倒真是讓人嘆為觀止,這一晚上已經把其中一小段挖到瞭人頭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揮人砌上護木。他看見我們時的表情,並不比我看見虞嘯卿時好上多少。說白瞭,虞嘯卿現在的表情恐怕要讓彌勒佛也改作哭臉。
虞嘯卿明知故問:“怎麼回事?”
“稟師座,正在築防。”死啦死啦報告。
虞嘯卿冷淡地說:“我不關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瞭天,那是紙飛機,承不住人的,現在你摔瞭個底兒掉。橫瀾山陣地已經全殲敵軍,你們是全師唯一被敵軍突近的防線,並且,至今仍未殲滅。你的陣地下面有多少日軍?一個師團?”
“大概四五十個。”
“為什麼吃不下?”虞嘯卿問。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這會兒寧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傢夥很滑頭,可那一臉哪怕是做出來的和藹可親也比虞嘯卿那張鐵面皮好看。
唐基試圖緩解氣氛:“師座告訴我龍團長是主動出擊的。”
虞嘯卿毫不領情:“有個屁用!沒頭蒼蠅也會主動出擊!”
“我這一團兵,就這幾百人,真打過仗的怕還不到一個連。說句得罪的話,如果現在叫個兵,讓他對師座開一槍,保準那兵沒開槍會先尿瞭褲子。”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板著臉:“太高看你的兵瞭。我打包票你下這命令的時候那傢夥就能尿瞭褲子——你是說你占盡地利的一團人吃不下區區幾十個殘兵?我讓張立憲帶特務連過來,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過仗的說,這點人也夠吃掉他們瞭。我是說,等江那邊的鬼子再像今天這樣蓋過來,我們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團死光。現在,幾十個回不去的日軍不足為患,我讓全團輪番上,估計的損失不到一個連,可新兵就學會瞭打仗。”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慢慢來?”
死啦死啦說:“慢慢來。”
那絕不是商議,因為虞嘯卿的臉青得快成鐵色瞭,而唐基的笑臉也越來越和藹瞭,我不知道哪個威脅更大,而死啦死啦現在看起來有點兒執拗。
唐基打瞭個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導,陪我看看你們的陣地。”
我在眼角裡掃著,唐基相當親切地搭著阿譯的肩膀,兩個人沿著交通壕行瞭開去。拿耳朵眼兒都想得出來,唐基叫瞭阿譯去是為瞭知己知彼,我們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譯一直在一絲不茍地匯報著死啦死啦的業績或者劣跡。
當唐基走開後,虞嘯卿的臉色反倒生動些瞭,他終於用一種看人的眼色看瞭會兒死啦死啦,那種繃緊的憤怒終於開始活躍起來瞭。
他問道:“你覺得我欠著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來有點兒莫名其妙:“什麼欠著?”
“南天門之戰與我無關,我也從沒想居你的功勞。但上邊要想捧王麻子,就是會管他三七二十一地把張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壓王麻子頭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懷不滿屢生事端,那我對你的最後一分敬意也就沒瞭。”
死啦死啦堅決否認有不滿之心。
虞嘯卿喝道:“那你這麼作死一樣地攪些什麼?!”
“這是為瞭我們。”
他理直氣壯地瞪著眼,而虞嘯卿的眼瞪得比他還大,那是驚加瞭怒:“誰們?——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滾下祭旗坡,我讓特務營來瞭這殘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邊求老天爺讓我軍務繁忙沒空想起你來。”
死啦死啦:“江這邊的都叫我們。”
虞嘯卿:“我羞於與你稱們。”
死啦死啦:“我今天說連師座都沒逃過愛安逸的毛病,師座不還說謝你苦藥嗎?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這毛病。多少年來這是個被人釘死瞭的死穴,一打一個準兒。遠的不說,說盧溝橋吧,日本人打不動瞭就和談,和談三次就打三次,我們不信都騙著自己信,日本人和談時公然拿著地圖在宛平標好炮兵目標的,準備好瞭當然再攻,沒攻下又說撤兵,喘瞭氣再攻。我們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嘯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終於開始咆哮:“盧溝橋算近的嗎?那你說遠的是不是要遠到宋朝去啦?!”
“那我們近點兒。”死啦死啦很誠懇,盡管他的誠懇都讓我覺得古怪,“就這兒,此時此地。我在對面被打得全軍盡墨,屍骨無還,這麼個慘法,可一瞧日軍開始修防線就想,能過幾天安生日子瞭。連師座這樣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樣。禪達,日軍撲過來時都要燒城瞭,一看,沒過江,又過上日子瞭。今天為什麼不戰自潰?要不是趕上怒江發威,咱們隻好罵罵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瞭……”
我聽見響亮的一聲,虞嘯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尋思喪門星多半打不過我們這位師座,死啦死啦也沒搞清怎麼回事就一頭撞在剛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嘯卿招手讓他站直:“我生平最煩就是空談闊論,因為你這樣太有想法的傢夥正在擺道理的時候,我們的國傢叫人一道道擺掉——哪怕在你想偷著賣掉點兒武器養你的渣子的時候,我都還以為,你也許能做點兒實事。”
死啦死啦擰瞭擰差點兒沒被打歪掉的臉,嘗試瞭一下,發現自己還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瞭呀,師座。我們拒敵於西岸,可東岸有日本人,我們就不會再睡著。”
虞嘯卿不憤怒瞭,因為他總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瞭,他也徹底驚愕瞭:“……你想讓日軍過我們的江防?”
“就這幾十個。他們也不可能回去。”
“你想讓這幾十個活著過我們的防線,進後方?”虞嘯卿又問瞭一遍。
死啦死啦答道:“對。他們也扛磨得很,會像蟑螂一樣活下來。”
“為禍民間?”
“您清楚得很,光日軍今天的炮擊造成的傷害也幾十倍於這群喪傢犬。而東岸有日軍,禪達再不敢睡覺瞭,我們也不敢睡覺。”
虞嘯卿看著他:“你裡通外國。”
死啦死啦苦笑:“這話真叫我聽著委屈。”
“你草菅人命。”
“日本人要打過江,對著昏昏欲睡的我們,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殺。這事我今天說過,您說謝你苦藥,藥就是苦的,比苦還苦。認錯容易,其實不認也沒什麼大不瞭的,可是要改,要吃藥。”
“你死有餘辜。——中尉。”我一直到虞嘯卿和何書光一起瞪我,才反應過來虞嘯卿是在叫我,我連忙應道:“在。”
虞嘯卿命令:“拿起槍。”
我端起我的步槍。
虞嘯卿說:“對住那顆想太多瞭的腦袋。”他同時向死啦死啦解釋,“讓你的人斃瞭你,也許你會想得再多一點兒。”
我慢慢把槍口頂住死啦死啦的腦袋。我很慶幸他沒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許就會撒手把槍丟掉。
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我在找我們弄丟瞭的魂,找不回來,我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這其實跟日本鬼子沒什麼關系。”
“我看你確實是弄丟瞭魂。上彈。”
死啦死啦強調:“我說的是我們。”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槍上邊,我以為它彎不過來,但在我的註視下,它彎過來瞭,我拉瞭槍栓。
我開瞭槍,但我開槍時抖得不成話,子彈貼著死啦死啦的頭皮飛過。
死啦死啦身子歪瞭一下,捂著剛掠過子彈的耳朵痛苦地笑瞭笑:“媽的,一天兩次,盡拿子彈給我剃頭。”
虞嘯卿看瞭我一眼,我的槍口已經放低瞭,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有向死啦死啦開槍的勇氣,哪怕是十個虞嘯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嘯卿叫何書光。何書光比我利索多瞭,伸手就拔出瞭手槍頂在死啦死啦剛被頂過的腦門上。虞嘯卿告訴他:“先殺違令不從的,再殺異想天開的。”那槍口立刻杵在我腦門上瞭。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從槍口邊拉開:“我不會胡思亂想瞭。我這就去吃掉他們。”他安慰地拍瞭拍我的肩,而虞嘯卿和他的親隨們冷淡地看著我們,不表示任何意見。
軍人信奉一成不變的規則,用最頑固的方式維護頑固,虞嘯卿是軍人中的軍人,也就是說他將最為頑固。死啦死啦也許會把我們的小命斷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現在知道瞭,是全然無望。
夜露打濕瞭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的滑,我們中間經常有人一聲不吭地滑進瞭坡下的黑暗裡,過一會兒又灰頭土臉,身上披掛著草葉荊棘一聲不吭地加入我們。我們此行是去給祭旗坡下殘留的日軍一個全殲,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驚動日軍之間寧可選擇前者。
死啦死啦把這團能打的人全碼在一起也就這些人瞭,郝獸醫在陣地上給人治傷,阿譯督導大人在陣地上充充泥菩薩,其他人全在,連泥蛋滿漢也給拉來瞭充數。狗肉忽前忽後地逡巡在我們周圍,從今天禪達被炮擊時它便一副亢奮狀態,一條好戰的狗。
莫名其妙我又成瞭死啦死啦的副官,這不叫升官,而是說,你的生命裡又要多瞭許多麻煩。譬如最大的麻煩來自眼前,虞嘯卿隻給瞭四個小時,在黎明來臨前他不想虞師防區裡再有一個日軍。
祭旗坡幾乎就是懸崖,所以一度被虞嘯卿放棄設防,下邊的江灘也窄得要命,實際上我們是在涉著湍急的淺水摸向那片日軍窩藏的亂石。我們沒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為南天門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這瞞不過我們要摸的日軍,亂石後邊輕響瞭一聲,黑漆麻烏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麼向我們飛來,然後水花炸開,一個最晦氣的新丁倒在水裡。三八槍子彈的尖嘯從我們中間劃過,我們臥倒在淺水裡,迷龍用機槍掃射半淹在江水裡的礁石。
我看見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頭上拍瞭一下:“狗肉,上。”狗肉濺著水花,幾乎與迷龍射出的彈道平行,悄沒聲便消失在亂石後。
我低聲說:“……開什麼玩笑?!”
死啦死啦沒空答理我,反手把不辣剛拔在手裡的長柄手榴彈給搶瞭:“上刺刀,上。”這時候他說瞭算,我們都爬起瞭身,一邊跟沒瞭腿的水流較勁兒一邊上著刺刀。本以為會是慘烈的肉搏,但沒跑兩步我們便叫亂石後傳出的慘叫、撕咬和一頭野獸從喉嚨裡發出的憤怒低哮聲驚著瞭。我們很難相信那來自我們早已熟悉,天天拍著打著玩兒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個縱身上瞭亂石,對石頭下用毛瑟槍打瞭一個點射,慘叫聲停瞭。喪門星也掄著大刀片爬瞭過去。我玩命地爬那塊滑溜石頭,抬頭時狗肉正好從那邊縱身上來,我幾乎把腦袋頂到它的嘴上,那張嘴噴吐著熱氣,帶著血肉和日本軍裝的碎片。我手腳發軟,又掉回瞭水裡。
死啦死啦不開槍,那個日軍也隻能再多叫幾秒鐘,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彎瞭。想到天天和這麼個傢夥形影不離,同屋而寢,我覺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嗶啪地炸開。
已經被我們攻下的凹崖下有三具日軍的屍體。最新鮮那具身邊有三支步槍和一堆手榴彈,腿上的一處傷口已經包紮過。有兩個是我們從上邊扔手榴彈炸死的。這個大概是炸傷瞭,拖不動,留在這兒咬我們一口。
我們的面色都很難看。
虞嘯卿下死命令時我就在擔心這個——日軍並沒窩在我們腳下等著玉碎,他們想活,誰都想活,他們已經沒入東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來,虞嘯卿就再也無法說虞師防區無一日寇。死啦死啦現在跳到怒江裡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裡也不那麼清白,至少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殺死日軍,而忙於打破我們安逸的異想天開。
死啦死啦抄瞭點兒江水,冰自己的臉,大概想到還候在上邊的虞嘯卿,他已經又臉頰生痛瞭。
我小聲地說:“追擊吧。”
死啦死啦點頭:“嗯。追擊。分四隊。我一隊,你一隊,迷龍和喪門星帶一隊。”
迷龍催促道:“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囑咐他:“追到瞭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們開始張羅和分隊,我看著這茫茫黑夜裡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說:“那兩個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瞭。”
死啦死啦不解地問:“怎麼啦?”
“被沒死的帶走啦。他們好像覺得這樣子魂就能回傢。”
死啦死啦看瞭看我,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拍瞭一下,然後帶走瞭他那隊人。
天亮時我們隻殺死瞭五個,四個小時早已過去,四個小時是虞嘯卿給的時間。
我們疲憊不堪地從山林裡進入我們的壕溝,新丁們還在挖,表情裡帶著真正的恐懼。我們比他們稍好,因為在這個晚上,我帶的這隊人已經經歷過真正的死亡。壕溝裡停放著一具屍體:我們的某個新丁,一塊破佈蓋在他的身上,但不能蓋掉他胸口的一個刀孔,血已經浸透。我們沉默地從那具屍體邊經過。
一個逃暈頭的日軍跑上瞭我們的陣地,給一個昏昏欲睡的新兵來瞭一刀,然後逃之夭夭。他沒有造成更大的傷害,但這形同給虞嘯卿扇瞭一耳光,因為此時虞嘯卿正在陣地上,等著我們的回音。
交通壕邊擠著一眾人,迷龍和喪門星他們都已經回來,我擠進去。虞嘯卿正在對垂頭恭立的死啦死啦大發雷霆,他手上揮舞著一柄帶血的三八槍刺,我不懷疑他會給死啦死啦來上一刀。
虞嘯卿吼道:“現在,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瞭!”
死啦死啦低著頭,那不表示他同意:“談不上刀,頂多算根刺。日本兵極註重保全武器的,殺完人連刺刀也扔下瞭,他們已經全無鬥志瞭。”
“頭抬起來。”
死啦死啦抬起瞭頭,他可真不像個軍人,一隻手護著被抽過一記的那邊臉,至少不要兩次全打一個地方吧?
虞嘯卿喝道:“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無奈地放下瞭手,看來就是同一個地方啦。
虞嘯卿瞪著他看瞭很久,已經不是生氣啦,而是冷漠、鄙視、奇怪,甚至還有某種已經過去瞭的友誼。虞嘯卿對死啦死啦並不像對別人那樣的,如果像對別人一樣,我想三兩個死啦死啦也早已斃啦。
“你自生自滅吧。你和你的虱子們。”說完,他走瞭,他已經不再憤怒瞭,因為早已出離憤怒。何書光幾個以同樣的冷漠跟在他後邊,但那種冷漠並不太持久,因為何書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個主人:“副師座,走啦!”
我看見唐基搭著阿譯的肩,從交通壕後邊漫步過來,這邊有多緊張,他們那邊就有多融洽。阿譯的臉通紅,洋溢著幸福的光澤,我想他就算撞見他死瞭的老爹,怕也就是這種表情瞭,不,我覺得他和他老爹並沒這麼親密。
我不知道他們說什麼要說那麼久,我們在江邊和林裡奔命多久,他們就說瞭多久,我隻知道我們最近做的那些見光死的事又被賣瞭,大概還包括我親瞭小醉一口。我憤怒的不是阿譯,而是死啦死啦,他就當沒事一樣。
他們一邊還在說著什麼,最後唐基輕輕拍瞭阿譯的肩,連告別話都沒有的,唐基總是深諳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讓一個人成為自己的朋友。阿譯站在那兒目送加心送,那賤樣簡直像一個三百年沒碰女人的男人大戰三百合之後的表情。唐基走過我們中間,和藹的目光並不回避我們,也不像虞嘯卿那樣視而不見,他甚至還在死啦死啦身邊停下,輕輕拍瞭他三下肩,說:“好自為之啊。”然後他們便從我們的陣地上消失瞭。
阿譯還戳在那兒,幸福已經換算成同等分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瞭頭想著事;我們全都一樣地不知所措。
一周後禪達城外的一傢百姓被殺絕瞭,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蹤,虞嘯卿於是組織瞭一場大會獵,殺瞭六個,抓住一個,這一個在押解回途死於耙頭和拳頭的風暴。後來禪達組織瞭民防,經常大半夜我們還要聽他們制造出的怪動靜。禪達也不得安寧瞭,禪達從此再也不敢睡覺。
我們在祭旗坡的壕溝已經全挖得瞭,那幫酷愛土活的新兵們卻總還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們挖出的防炮洞裡,從槍眼裡用望遠鏡張望對岸。那邊也在築防,這回像是真的,也在精益求精地往地下發展。我在地表幾乎搜索不到日軍。
日軍再也沒有進攻,實際上他們上次的進攻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一條貪婪的蛇發現自己吞下瞭一頭象,這頭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沖出來,一個古老的故事。我們隔著一條江看著漸息的波瀾。
南天門的日軍聯隊現在開始學習我們,像土撥鼠一樣往地下發展。死啦死啦說對面的山已經快被挖空瞭,並且他很榮幸地通知我們,竹內連山從軍前學的是木土工程。我們無所謂,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輪不到我們,虱子命不操這份心。
我把望遠鏡調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門之頂永遠在霧靄裡的那棵巨樹,那裡一直在傳來隆隆的爆炸聲:“他們好像要把那棵樹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說話,他坐在那兒,就著一張小桌子搗著飯盒裡的雜糧飯,他的菜是鹽水泡芭蕉根。
“哪棵樹?”他問。
“那棵樹。南天門頂的那棵神樹。迷龍要死在下邊的那棵鬼樹。”
“不是炸倒。飛機偵察說他們正把那棵樹改成南天門最大的碉堡。”
“開飛機的瞎瞭眼啦。那棵樹都半石化啦,炮彈上去也就啃個小坑。”
“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涼亭子。跟你說過竹內是學木土工程的,博士。”死啦死啦說。
我不再說話瞭,並且終於在望遠鏡裡找到瞭設在那棵巨樹上的一個炸點,在那樣的爆炸下樹隻被炸下瞭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一個碉堡。然後我在半山腰上看見一條大狗,蹲在那兒,倨傲地看著我這個方向。它理應看不到我,但我覺得被它看到——這是比那棵巨樹的改造更讓我吃驚的事情。
我驚叫:“狗……狗肉?!”
死啦死啦說:“嚷嚷嚷什麼呀?你當我吃的是什麼美味佳肴嗎?”
“狗肉叛國啦?!”
“扯蛋。”他不屑地說。
我也正好看見狗肉跑到我們這防炮洞的門口,瞧瞭我們一眼,沒發現什麼它能有興趣的事情,於是把一個過路的新兵撲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娛樂。
我繼續看南天門上那條和狗肉一模一樣的狗,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幾天以後我才搞明白,竹內養瞭一條一模一樣的狗,不,我錯瞭,死啦死啦從來不承認狗肉是他養的。處的,他賤兮兮地說。
作為傳令官兼副官,上哪兒我都得賤賤地跟在那傢夥的後邊,包括現在這樣視察陣地。我們的陣地已經紮下瞭模子,一向無人光顧的祭旗坡現在不復往日,它有瞭一種潦倒而窮苦的軍事氛圍,雖然什麼都縫縫補補,啥都破破爛爛,但它是軍事氛圍沒錯。我們的衣服都和土一個色,稍用點兒勁就能把已經腐化的佈質給撕爛瞭。人們在吃飯,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樣的東西,每個人都面有菜色。我們進入瞭塹壕時代,黴天雨地,這樣打仗的兵第一個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對方漚黴漚爛漚死。
蛇屁股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樹都挖完啦。再下去連鹽水泡芭蕉根都沒得吃啦。”
死啦死啦簡短地說:“上橫瀾山挖。”
蛇屁股:“他們打我們。”
死啦死啦:“總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頭雜糧飯你們就別去。”
迷龍便對著那一幫幹瞪眼的新丁樂:“吃,吃,早說瞭吧,有你們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當這個問題跟他沒關系瞭,在陣地上橫瞄豎瞄著,他的著眼點在對面南天門:“這地方該放門炮的。一個團連門炮都沒有,實在不像話。”
克虜伯頻頻點頭:“是啊是啊。”
我警惕地瞅著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門戰防炮啦?”
死啦死啦光天化日之下向著迷龍嚷嚷:“老板啊,再給我弄兩副絲襪兩塊香皂來!要茉莉香的!”
迷龍瞪他的眼神比我還警惕:“你已經欠很多債啦。”
死啦死啦涎著臉:“打欠條打欠條。”
“打欠條就沒折扣啦。”
“打欠條。”這傢夥身上連空白紙條都是自備的,那形同他隻能在迷龍處購物的鈔票,拿出一張來唰唰地就寫,一邊還要伴之以與迷龍的討價還價。
老天愛開玩笑,但他派來個從不開玩笑的虞嘯卿,虞嘯卿說自生自滅,於是除瞭最低限度的需求,別團享受的與我們無關。荒唐帶瞭苦澀,苦澀夾著荒唐,橫瀾山吃白米飯,有美國罐頭,我們吃雜糧飯,把芭蕉樹根泡進鹽水缸。迷龍的黑市蓬勃發展,死啦死啦縮減本來就不夠的口糧,以便迷龍去黑市換煙酒香皂、女人絲襪,他再拿去股長軍需什麼的那裡換回早該給我們的物資。
那天晚上出瞭點兒小事,兩個——後來發現是三個狗急跳墻的日軍打算偷渡回西岸,他們到江邊就崩潰瞭,這是能把上千人也沖得七零八落的江,對三個靠吃白蟻和野芭蕉活著的人與冥河無異。我們殺死瞭倆,剩下一個,死啦死啦要活的。
讓我們找到那個日軍的不是我們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佈無異,坐在那裡就幾乎和礁石同化瞭。但是他搖搖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難聽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們把身子壓得更低,這樣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瞭。十幾個槍口的準星牢牢套著他,我們拉著絕不會被他一個手榴彈放倒倆的間距,而且保證可以在半秒之內把他變成漏勺。
那傢夥還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勢就像死瞭爹死瞭娘,並且在他剛開哭的時候全傢又都死光瞭一樣,而我們這時候開始覺得那歌也有那麼點兒好聽勁兒瞭。
死啦死啦終於失瞭耐心:“抓起來。小心他拉手榴彈。”
喪門星打算過去執行這道命令,他剛站起來的時候那堆破佈也就悄無聲息地倒下瞭,他倒在地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就跟一堆佈垮在地上一樣。喪門星望瞭望我們,這才過去用刀背挑瞭挑那傢夥。他沒使多大勁,但那日本傢夥已經輕得很,悄沒聲地便被他挑翻瞭過來。
喪門星在做短暫的調查後下瞭結論:“死啦。腕子割斷啦。”然後他收刀,掉頭悶聲地走開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晚上讓人有點兒傷心。
我過去就著月光看瞭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屍骸,衣服早已在叢林中腐盡,他根本是用藤條和繩子把那些破佈片綁在身上遮住最後的羞恥,他的動脈早在我們到達前就割斷瞭,血流進江水裡,洇紅瞭一大片。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張交織瞭無數淚痕的臟污的臉。我抬頭看瞭眼環在周圍的兵們,主要是新兵,他們中間很多人還是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他們的對頭。
江水的映光暴露瞭我們,南天門上的重機槍開始向我們掃射。我們開始撤離這處無掩無蔽的灘岸,我註意到滿漢跑瞭兩步,然後跑回去拖著那具屍骸——那幾乎不會拖累他的速度,因為實在太輕。
死啦死啦和我找瞭個舒服地方坐瞭,他在抽煙,並打算給我來上一口,我想瞭想還是拒絕。
新丁們又在刨土,如果他們能像用鍬那樣熟練地用槍,這仗早已打贏瞭。但這回他們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墳坑。迷龍他們根本不管,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躺散坐著,一臉鄙視地看熱鬧。
土撥鼠們做瞭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們把三個日本死鬼埋瞭。據說日軍會給打他們打得最狠的我方將士壘墳,而土撥鼠們卻會在直覺上同情慘過他們的人。我瞧著他們很細致也很事兒地把墳頭拍實打平,碑是絕沒有的,大部分傢夥不會寫字,但還要壓上幾塊石頭,滿漢還要撮堆土,插幾根草,做完這一切他摘瞭幾張大樹葉子直奔樹叢——他正患痢疾。
我開始嘿嘿地樂:“不像個人樣兒,可有時候還做點兒人事兒嘛。”
死啦死啦問:“什麼人事兒?”
“這都給埋啦,等我死啦也就會有人埋啦。”
“你嘴太毒,我看他們寧埋日本鬼子也不會埋你。”
我有點兒氣結,隻好對著土撥鼠們吆喝:“不準跪啊!那下邊埋的不值得你們跪!”
泥蛋吆喝回來:“甲魚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樂。
我說:“你樂什麼?”
“沒什麼。烏乍乍一幫自以為很能打的新兵。”
我難得地點頭不迭:“嗯哪嗯哪。”
“可真比剛來那會兒強。這是煉獄,經瞭煉獄的事,還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瞭,就是說膽沒嚇破,見瞭日本的活人他們也敢打。”
“你就騙吧騙吧。”我說,“他們以前沒見過鬼子,你給他們見的全這樣的,沒瞭魂,被追死餓死打死,他們當然覺得沒什麼好怕的,等見瞭真章他們就知道啦。你害瞭他們。”
“也許是你被嚇破膽瞭呢?像你說的,咱們也見過,日本人愛放毒氣,放完瞭再收拾,說成攻無不克。也許他能打也是唬出來的呢?都一樣的,說到頭,有人不想活,可沒人不怕死。”
我想瞭一會兒:“可能。”
死啦死啦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樂:“那就是說我做得對。”
“對球。”
“對就是對,別加那些亂七八糟的字眼。”他瞧著我,“做得對,很重要。”
我悶悶地說:“你的對,可能在我這就叫錯。我想吃北平的醬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會說,把大便拿走。”
“那就對啦,你在這個對字上也沒少費勁啦。”他又一次嬉皮笑臉地強調著,“做得對,很重要。”
“放屁。”我不是在反駁,真的不是在反駁,而更多是在鬱悶。過瞭一會兒,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樂。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瞭口並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說:“喂,說到放屁,打個賭吧,你說那傢夥拉完屎,第一件事不會是擦屁股。”
我看瞭眼他說的滿漢,滿漢蹲在樹叢裡,因為他的痢疾一臉痛苦,槍靠在旁邊的樹幹上。
“難道是擦你嘴不成?”我說,“賭我從此單帶一個連,不用做你的親隨就成。”
“離我遠安全點兒?”
“不全是。還有眼不見為凈。”
“真的?”
“真的。”
死啦死啦說:“賭啦。”然後他開始大笑,因為滿漢拉完之後第一件事情確實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邊的槍掛在肩上,並且伴之以往身後狐疑地張望。
我驚怒交集:“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為身後就有個鬼子來抹他們脖子,都神經病啦!”
“還不夠!”他操起槍便對著林子裡放瞭一個空槍,並且對著他射擊的方向鬼叫,“什麼人?!”
我大聲地抗議:“你又來啦!”
這種抗議永遠是無效的,死啦死啦認一個方向,帶著一幫睜眼瞎子烏乍乍便沖瞭過去。我瘸著,滿漢一邊系著褲子一邊蹦著。我們和林裡的猴子又要睡不著覺瞭,這樣的沖刺註定要持續到天光大亮,強身健體兼鍛煉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直到他覺得滿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邊大叫:“賭不賭?我賭他下回拉屎都帶著槍。”
我氣往上撞,我大叫著:“賭啦!”
最後的結果是他又贏啦。他有瞭一團緊張到神經質的兵。虞嘯卿拿走瞭整個世界,而他得到瞭隻有他才覺得有價值的灰塵。
我們在拆房子,確切說,我們在把被日軍炮火炸成瞭廢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這些零碎來搭成我們能住的房子——但現在我們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們盡可能愛惜那些少瞭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個角的桌子、燒煳的被子,因為我們什麼都沒有,這都將是我們今後的傢當。
青山綠水,祭旗坡和橫瀾山大得天荒地老,遠處小小的禪達小得如煙似幻,這一切都讓我們這幫子外地佬心裡猛生瞭蒼涼,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識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滄桑。
豆餅爬在高處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團,它真是後娘養的啊!”
鬼知道他發什麼暈要忽然這麼喊,喊完後還要忙擦一擦眼睛,驚慌地看我們一眼,看樣子他自己都認為自己在神經。我們熱烈地鼓掌,豆餅便受寵若驚地笑:“莫事。莫事。”
迷龍也開始發人來瘋嚷嚷:“虞嘯卿,他也是後娘養的啊!”
我們不答理他,我們幹活。
迷龍的期待落空,隻好訕訕地大叫:“幹活!苦力快幹活!”嚷得最兇的人通常都是幹得最少的,迷龍一邊嚷一邊退,直退到斷墻之後去瞭,我們也裝沒看見,那傢夥鉆進去就再沒出來。
選三個最不該得罪的人,炮灰團的傢夥一定會說虞嘯卿,虞嘯卿,還是他媽的虞嘯卿。我相信自生自滅是他的氣話,但整個虞師就像是同時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幫後娘養的。
死啦死啦在遠遠的草叢裡出沒,背著我的槍,偶爾會解下來,對著草叢裡砰一下子,然後悠悠閑閑地把槍上肩,而狗肉則猛沖向他剛用槍打過的地方——通常都是撲空。幾輛車從路上馳過他正搗弄的草叢,但那與我們無關,絕對無關,它們隻是過路去橫瀾山,順便把劣質燃氣和灰塵噴得死啦死啦一臉,讓他看上去更像禪達城裡一個潦倒窮漢。死啦死啦隻好撓撓頭,呆呆地看著。
再也沒人來我們的陣地,誰也不會來。你很期待地看著越變越大的車頭,但往下一定會看見對你放屁的車屁股。我們像是上古洪荒就窩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濕乎乎的泥土裡,與朽木頭一同糟爛。
我和不辣躡手躡腳地繞過斷墻根,看迷龍到底在忙活些什麼。那傢夥蜷在誰都瞧不見的地方,用錘子、銼刀什麼的在忙活一個五〇手炮彈的彈殼,把那玩意兒做成一個小人偶,做得笑眼瞇瞇的很漂亮。
迷龍想傢啦,盡管他是我們中間離傢最近的一個。
我和不辣發一聲喊,把一筐土隔著墻倒瞭過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龍給活埋瞭一半。我們狂喜地尖叫和大笑著,倒像天底下的好運全落我們倆頭上瞭,幾秒鐘後迷龍沖殺出來,我們開始奔逃——不辣出賣瞭我,他跑得比我快,他當然跑得比一個瘸子快。
我大叫:“你不能跑得比一個瘸子快!欺負瘸子……”
叫管個屁用。迷龍輕輕松松就把我放倒瞭,然後一隻腳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瞭,回過頭來尖聲大笑,天底下的好運又全落他頭上瞭。
我央告:“迷龍哥!迷龍爺!我二十五啦!”
迷龍居高臨下地運著氣:“二十五瞭不得啊?小屁孩兒。”
我繼續告饒:“小太爺今天二十五啦。”
“哦,那得送個大禮。”然後他開始踢我的屁股,還“一、二、三、四”地數著,看來是打算踢夠二十五腳。
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幫數,他的數法是這樣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
亂瞭套的迷龍開始鬼叫:“到底是幾啊?”
不辣說:“一!一!”
於是迷龍又開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傢夥踢得於他叫輕,於我叫重,我笑和慘叫,後來我捂著臉哭號。
迷龍有些不齒:“說這傢夥咋從來動嘴不動手呢,原來打痛瞭要哭的。”便把我扔那兒,悻悻地走兩步。不辣忘瞭自己也是兇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龍欲擒故縱地一下回撲起手過早,於是那倆人開始又一輪的追逐。
我放開瞭捂著臉的手,我在怪笑,隻不過是在模仿著哭聲怪笑。無人喝彩,隻有我自己驚訝地聽著,原來我還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誰能說清自己出生時發出的是哭聲還是笑聲?
支著鍋,架著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雜糧米什麼的都加進瞭鍋裡,豆餅拿支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們四仰八叉地等吃。
死啦死啦過來時拿著一隻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瞭看才拿去開剝。
不辣抱怨:“才這麼點兒?打狗肉好啦,狗肉還夠燉一鍋呢。”
死啦死啦說:“燉你好啦。就這點兒還是狗肉叼到的。”
我說:“它幹嗎不叼一頭牛呢?這耗子還不夠我一人吃的。”
郝獸醫連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勁的眼力勁兒:“是兔子吧?”
蛇屁股沒好氣:“是耗子,大耗子。就這眼神還救死扶傷呢。”
“我要回傢。”迷龍忽然說。
我們眼神怪異地看著他。他如果這樣直愣愣地說出來,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們眼裡熾熱燃燒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瞭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臉冷漠。
迷龍補充:“老子要進貨。”
克虜伯猛省:“能吃不?”
“吃屁吧。他進個鬼的貨。”不辣說。
豆餅點頭:“嗯!嗯!”
我發出瞭“哼哼”的聲音。
迷龍便把眼瞪得亞賽牛眼:“哼哼什麼?!你以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幾個月沒辦事瞭呢!”
“我四年啦。”我說。
“我二十多年啦。”郝獸醫也湊熱鬧。
豆餅問:“啥叫辦事?”
我們隻好抓耳撓腮地看著他。喪門星鸚鵡學舌地嘆著氣:“小孩子啊小孩子。”
“去吧去吧。”死啦死啦蜷在草裡,頭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揮著手。
“團座發話啦!”迷龍也知道要犯眾怒,蹦起來就跑,身後追著我們連根拔起扔過去的草根泥土。
我站起來:“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擺手:“去吧去吧。”
我瘸著,追在迷龍屁股後邊,我身後追著人渣們連根拔起扔過來的草根泥土。跑瞭很遠,我回頭看瞭眼死啦死啦,他還跟那兒躺著,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們也期待清新,像把我們從收容站裡扒拉出來,泡進殺蟲粉裡一樣。可命是磨的,連他心裡也漸漸長出瞭虱子。看著這樣一個團長,你便明白運交華蓋,天意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