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瞭眼,不知道是處身天堂抑或地獄,但書籍所載天堂或地獄都沒有這種造物:一個被繃帶纏瞭滿身的傢夥,繃帶從他四肢和腰胯延伸瞭出來,像是蜘蛛網又像是蜘蛛的八條腿。他掛在幾根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著他。那個怪物也從繃帶的縫隙裡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我,然後清晰之極地對我冒一句禪達話:“我沒事。”
我聽天由命地打量這個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瞭灰的,幾塊介乎灰白之間並不能遮風擋雨的佈從頂上耷拉下來,形成瞭一個偷工減料的棚子。周圍的某些器具看來屬於一個糟糕的窮光蛋醫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那個怪物開始向外邊怪叫:“他沒事!”
一群牛鬼蛇神從外邊鉆進來,打頭的是個叫郝獸醫的老妖怪,然後是迷龍不辣這幫子神頭鬼臉,連越來越臭不要臉的柯林斯也混在他們中間。
郝獸醫驚喜地大叫:“你們瞧瞧他!我可算救活瞭一個!”無論如何,這是讓人感動的,我強撐起半拉身子,試圖報之以我從未有過的熱情。
迷龍說:“你救活個屁!你瞧瞧滿漢,瞧滿漢被你治成個啥樣?”我這才發現我旁邊吊的蜘蛛精原來是滿漢。
郝獸醫臉紅脖子粗地辯解:“我哪知道嘞!他傷口發炎嘛,他發炎就給他吃磺胺,哪曉得他就渾身都爛,過敏成那樣!”
我試圖引起大傢的註意:“喂……”但是那群人很快就陷入一場混亂中。郝老頭兒發瞭性子,抬手就給說瞭風涼話的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著老頭子掄王八拳的手,嘿嘿地樂。
總算有個人註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瞭瓶威士忌,給我倒瞭一杯。他笑嘻嘻地湊過來,那真讓我覺得溫暖。他把酒杯遞過來:“祝我親愛的翻譯官……”
郝獸醫不打架瞭,沖我們嚷嚷:“漏!漏!傷成那樣給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龍的興致立刻轉移瞭。真難為瞭他,除瞭NO和OK外基本什麼都不懂,還居然能手舞足蹈比畫出個意思:“哪裡?酒?哪裡來的?”
柯林斯也不是蓋的,裝瞭個背著手的麥克魯漢,然後扮演瞭一個三隻手指的行竊,然後往自己嘴裡灌。這傢夥很會亡羊補牢,找瞭水灌回到酒瓶裡。
迷龍贊嘆:“偷麥師傅的?行啊你。我嘗嘗。”他那一嘗,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沒瞭。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後藏,一群傢夥擁上去搶。
“哎,你們大傢……”我說,但還是沒人理我,他們在那兒爭著搶著。我看瞭眼滿漢,滿漢很落寞地看著我。從那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我很高興,但那種高興卻被十倍的悲傷掩蓋瞭。我暫時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樂。我掙起身離開這裡。
我搖搖晃晃地走過樹林。我不會喪命瞭,但是失血過多讓我虛弱不堪,我得掙紮過這平時並不算長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處各插著一根竹簽,沒在我傷口裡的藥棉上蘸著藥劑,我知道這樣的治療法一定是郝獸醫的傑作,但我現在真的已經無心抱怨瞭。
我撥開枝葉,看見瞭我蘇醒後第一個想來看的東西:南天門。它又回復瞭靜謐。以前我總是很仇恨地看著它,而現在我無法不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情看著它。我看它時的眼神越來越像死啦死啦,他經常這樣,整個小時地看著南天門,那是我在瀕死之際所見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著西岸,再也看不見我已死的弟兄,因為我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見他們瞭,我以為我早已忘掉他們,但當我得像一根會走路的羊肉串那樣活下去時,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們。後來我開始做一件我從來不做的事情。我掰瞭幾根樹枝,插在地上作為香火。我跪下,很想像不辣那樣捶胸頓足、哭天搶地,但我做不到,我隻是從地上掬瞭整捧的土,把臉深埋在這捧土裡,呼吸。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趕緊放開我正在做的丟人事情,站起身回頭。
郝老頭兒、迷龍、不辣、蛇屁股,一個不落,看著我。我想他們是知道我在做什麼的,但他們隻掃瞭眼地上的土堆,然後裝不知道。我感覺到瞭他們的不懷好意:“……幹什麼?”
郝老頭兒要給我換藥。我意識到老頭子一直在身後藏著什麼,他們的表情像是要哄著小孩子吃下極為難吃的東西。我看瞭看我那個可笑的傷口,又看瞭看那幾個一臉詭異的傢夥:“……換藥要這麼多人幹什麼?”
不辣說:“關心你啊,看看你。”
我問:“郝獸醫,我昏瞭幾天?”老頭兒說有三天半瞭吧,我又問他:“我昏著的時候你是怎麼給我換藥的?”
老頭子愣瞭一下,然後兇相畢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個傢夥圍追堵截。一個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當得起這幫如狼似虎的傢夥,我很快被他們抓住瞭,側摁在地上,手腳腰背沒一處能動彈。我看見瞭郝老頭兒手上拿著什麼瞭:又是兩根蘸瞭藥的棉簽。他倒心好,還拿套子護著以免感染。
我大叫:“……不要亂來!你們怎麼不拿自己試試?喂喂,獸醫,郝老爺子,咱們好好兒說,準還有別的治法……”
迷龍笑得黃鼠狼一樣:“為你好,為瞭你好。乖啦,乖乖的。”
“……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我大罵,但管個屁用。郝老頭兒面慈心狠,下手一點兒也不帶軟的,伸手就把一根簽子從我的傷口裡拔瞭出來,我痛得失瞭聲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時候我已經暈瞭過去。暈不瞭多會兒,他再把兩根新簽子紮進來時,我就失瞭聲地大叫著醒來。
老頭子死死抱著我,迷龍給我擦著痛出來的眼淚,不辣給我擦著汗。不擦倒好,就他們那與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臟。
我罵老頭子:“你個老不死的!”
他一點兒不介意:“承情啦承情。我還想帶著兒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他們把我攙起來,迷龍和不辣架著我,遛著。
“還不如死在對面好!”我說。
蛇屁股問:“真的?”
我看瞭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當香的樹枝還插在上邊,然後說:“假的!——我咒你十八輩祖宗!”
不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我隻認得我爺老子和外公,其他隨便你啦。”
我被幾個傢夥架著,遛出樹林,遠遠的我們便看見一個人狼奔豕突地跑過來。原來是克虜伯,難得他能跑得像個發瞭瘋的皮球,他邊跑邊喊:“團……團長死過去啦!”
我想說話,但還沒說出話來就被迷龍那兩位扔在地上瞭。
“死啦?!”迷龍問。
克虜伯解釋:“死過去啦……就是……暈死過去瞭!”
我掙紮著往起爬。我身邊人足紛沓,迷龍從克虜伯身邊跑過時還不忘對著那尊屁股起個大飛腳,但沒空管我。我瘸著搖著晃著,竭力跟上他們,但那幾個傢夥跑得隻留一路塵煙。終於有個好心的郝獸醫來攙我,我們用一個老頭兒架著一個重傷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蹦著。邊蹦躂我邊問老頭子:“怎麼會死過去呢?”
“傷的呀!”
“他怎麼會傷著?”我有點兒奇怪。
郝獸醫表情怪異地看瞭看我,看起來有點兒生氣。狗肉從迷龍他們去的方向跑來,吠叫瞭一聲又跑瞭回去,老頭子立刻把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號,說:“你自己走好不啦?他們要醫生,我是醫生!”於是我又一次被閃在地上。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瞭,我追著顛顛的死獸醫顛顛地跑。一切亂瞭個套,我們都有末日的感覺。
遠遠的我便看見那群傢夥圍在一起,簇擁著一個躺在地上的東西。我剛剛走近,就聽見人群裡死啦死啦在憤怒地大叫:“幹什麼?老子就愛時不常地摔一跤,管得著嗎?沒見過?管得著嗎?”
然後傳來郝獸醫的聲音:“團座,你這跤摔得一泡茶的工夫都過去啦。那叫暈倒。”
“啊?幾點啦?”我猜死啦死啦看瞭看表,然後勃然大怒,“滾!滾蛋!閃開!”
人潮如水分開。最先趕到——或者從未離身——的喪門星和克虜伯扶著他,而我瞪著我的團長發呆。我快不認識他瞭,我像是看著一個活鬼。這個活鬼臉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凈但仍清晰可見,老郝抹上的紫汞讓他看起來像足瞭一個陰陽臉的小醜。他一向挺括的軍裝不知道被哪個傢夥裁成瞭短褲短袖,方便包紮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頭。所有爬行時會摩擦到的部位都被繃帶包紮著,滲著血跡。他的衣服敞著,繃帶一直包紮到他的胸口,再在肩頭打瞭結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腳和腹部都已經磨爛瞭,也許見骨。
我木雕泥塑一樣地看著。他看見我隻是一眼撣過,然後繼續他的憤怒:“麥師傅和你們的督導大人都去師部啦,幹嗎瞞著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什麼都要我自己操心!你們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媽呀!——兒子們,我的車呢?車呢?!”至少就痛楚程度來說,那傢夥傷得比我重幾倍,可不但咄咄逼人還揮手打人。我們被他轟著趕著,迷龍絆在泥蛋腳上,兩個傢夥滾作一團。喪門星忙飛奔瞭去找車,其速度好像前邊有個日軍給他追著砍。
他又叫我:“孟煩瞭,躲什麼?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來是要派用場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賽生豬。”
“……我怎麼回來的?”我問他。
“你哪裡回來瞭?你早死在對面啦,現在跟我說話的是個冤魂。”
想跟他說句中聽的都沒門兒,我隻好幹咽口唾沫:“……謝謝你幫我超生。”我無法想象他如何背著我在森林一樣茂密的槍口下爬過幾華裡刀鋒一樣尖利的礫石,就像他無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書蟲子如何渡過怒江。而他也隻是揮瞭揮手,很給面子地又多瞧瞭我一眼,說:“準備報恩吧。今天我讓你說什麼就說什麼,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說你不想死,那就給我使出吃奶的勁兒來活。”
“我能幫你做什麼?”我問。但他沒有回答,他那輛破吉普已經被喪門星吆喝著開瞭過來,仍未修好,發出爆炸一般的聲音,冒著黑煙,速度還不如喪門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實際上是被一幫傢夥舉上瞭車後座,他行動還不如我靈便,我至少還有一隻能使得上勁兒的手。一個包砸在我們車上,空癟癟的也不知裝瞭什麼,我認得那是我們背過江的包之一。包還在車座上彈跳的時候,死啦死啦已經催著司機開車。
那幫傢夥被迅速拋離,郝獸醫突然想起什麼,揮著一個急救包追著車大叫,但這破車的噪音大得讓我們聽不清。麥師傅指責我們對物資報廢性使用的確是對的,噪音大得在車上說話都要嚷嚷,而且一路嗆著黑煙。
我對死啦死啦說:“郝老頭兒剛才一定是說你會死在路上——這麼急幹什麼?”
“師部會議,林督導瞞著我拉走瞭麥師傅。你說是幹什麼?——不要裝傻!”
我已經無心裝傻,死去活來,我甚至覺得以前的裝傻充愣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我說:“是作戰會議吧。這種大事阿譯沒種瞞著你,往好裡想是虞嘯卿愛惜你的身體,更有可能是他不想聽你的喪氣話。他們去瞭也說不出什麼,隻是表示虞師三團到齊,以全公務。”
死啦死啦很憤怒,比剛爬起來時更加憤怒:“這是拿全師的性命孤註一擲!怎麼能不告訴我?!”
“他對你已失敬重瞭,你現在在他眼裡還不如那些隻會聽他命令的人。”
“他是理不直氣不壯!他是明知故錯,不想旁邊有個明白人看著!”
我看著他:“你也知道虞師座心虛時會怎麼做。槍在他腰上別著,掏得還特別利索。刀被他手下背著,聽說那把刀能把活豬一揮兩斷——你也不屬豬。”
“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勁兒來說這個嗎?”
我隻好鬱鬱地說:“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你也一樣。”
我們的車馳進失去祭旗坡遮護的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蔭會遮護我們,但今天那兒煙冒得如同信標。這時隔江的南天門嗵的一聲悶響,然後一個指向極明確的呼嘯聲迅速靠近。七五山炮。我大叫:“炮擊!快開!”
司機也意識到瞭危險,猛踩油門,但這輛破車的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發炮彈在我們車後炸開。我死死抓著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麼,居然撐起來,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沖鋒槍。第二發炮彈在我們的車前方炸開,車猛顛瞭一下,熄瞭火停下。死啦死啦已經抓到瞭槍,從前座撐瞭起來。硝煙和爆塵散去,那傢夥滿頭滿身,完全成瞭一個血人。
我呆呆看著他:“……喂?”
他沒吭聲,拿槍撐著,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間。即使炮彈炸響時我也沒有現在的恐慌,我擠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猛力搖晃著他:“不要啊!我看過啦!你這種人在那邊待不下來的!你就算死瞭也會閑死!你事情還沒做完,沒做完你怎麼能死?!”
他開始呻吟:“……痛死啦。”
“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我說。
“別晃我瞭成嗎?痛啊。我連皮帶肉一路蹭回來的,一路上蒼蠅追在背後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給你補一槍算瞭,要不是咱們已經在南天門扔下一千多號……我不想再多加一個瞭。”他是一點死相也沒有。我這才發現死瞭的是我們的司機,他仰面癱在駕駛座上,胸腔已經被一塊彈片切開。
我訥訥地放開他:“你……玩兒瞭命地抓什麼槍啊!來的是炮彈,你要拿槍把炮彈打死嗎?”
那傢夥茫然地看瞭看他抓在手上的槍,才意識到他剛才不顧一切地去抓瞭一支槍:“槍……我……見鬼瞭……我拿槍幹什麼?”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麼辦?”我看瞭看扔在車上的那個背包,“那裡邊裝的是不是咱們畫的地圖?你知道的,虞嘯卿那耳朵根本是拿來跟所有人的嘴作對的,那玩意兒不管用。我不是說損話,真的,我不想再損瞭。我也不想看著弟兄們拿命去墊,不管是不是炮灰團的人——可有什麼辦法?”
死啦死啦把自己撐起來,我扶他。我發現他虛弱之極,剛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隻是強裝出來的假象。他說:“車是破的,槍是殘的,司機是死的,咱們兩個是殘的,那就是沒辦法?——沒辦法,就是急出來的辦法。幫我把死人抬下去,回來再收殮他。”他順手把死人的眼睛合上瞭,“塵歸塵,土歸土——你信不信得過我開的車?我可就學瞭一下午。”
我隻好苦笑:“你開的破車我們已經坐瞭一年多啦。”
然後我們開始收拾,把這輛車再發動起來。我們做得很吃力——我們兩個殘廢。在死啦死啦的反復搗鼓下,車終於發動起來。司機的屍體,我們隻好先給它蓋上一件外衣。
這輛車在死啦死啦手上好像打算猛翻一個空心筋鬥,幸虧最後它還是決定四輪著地,但是跑得七歪八扭。死啦死啦適應得很快,至少很快就讓車跑成瞭直線。他讓我擦一擦擋風玻璃。剛才已經擦過瞭,但沒拭盡的血仍在往下流。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終於算把車窗擦凈瞭。我們默不作聲地往前行駛,但前邊的路仍是淡紅色的。
我們並不順當地把車停在師部外邊的空地上,那個二把刀司機狠狠地把車撞上瞭別人早停在那裡的車。
幾個崗哨向我們跑瞭過來,但我們把他們嚇壞瞭。死啦死啦的臉倒是擦幹凈瞭,但身上仍像是剛在屠宰場待過一樣。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瞭,但一個胸背各長一根竹簽的人無論如何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死啦死啦大喊:“我是川軍團團長龍文章!虞師座特召我來,有緊急軍情報告!”他成功地把人嚇到瞭,甚至嚇過頭瞭,幾個崗哨嚇得連扶他都不敢,隻剩立正敬禮的本能瞭。我抓起後座上的背包,跟他直沖師部。我們來勢洶洶,但我看得出來,那傢夥的體力已經是強弩之末瞭。
師部今天戒備森嚴,但我們的這副鬼相,加上壓低瞭聲音的一聲“緊急軍情”,讓我們暢通無阻,不用問路,往戒備最森嚴的地方撞就是啦。最後我們看見瞭那道門,和別的地方比,它設的崗哨是雙倍。
死啦死啦跟崗哨說:“川軍團團長!虞師座特召,有緊急軍情!”但這回不靈瞭,值班的是李冰,他隻瞧我們一眼,搖瞭搖頭:“機密會議。與會者提前半小時到場,逾時免入。”幾個槍口便對著我們。
我試圖拉住仍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勞。我剛把他往回拽瞭一下,他已經扯足瞭嗓子大叫:“就是強攻渡江嘛!還機密個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經打過江來啦!”
本來死寂的院子裡立刻哄然瞭一下,他那鬼樣子就算說日軍打到門外瞭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師特務營的,見過陣仗,沒給嚇散。緊鎖著的那道門突然打開瞭,露出張立憲一張冰寒徹骨的臉:“師座有令,進。”
我屏息凝氣,跟著劍拔弩張的死啦死啦。我小聲地提醒著這個我見過的天下第一惹事的傢夥:“進門就道歉。說憂思過慮,與會心切。”他沒說話,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道歉。
我現在很後悔來這裡,因為我眼前所見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積被一個精致的沙盤占據,這樣一個沙盤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瞭張立憲一類的親信,絕大部分人是首次見到。它被怒江一分為二,禪達、銅鈸、南天門、橫瀾山、祭旗坡巨細無遺,全部在望。作為炮灰團的一員,我沒法不註意到別的陣地上作戰單位精確到瞭連建制,部分最精銳的部隊甚至精確到排建制,而我們的祭旗坡上邊的建制符號隻有一個:川軍團。這大概就是我團在虞嘯卿心中的地位,相當於一個排。
虞嘯卿、唐基、特務營營長張立憲、警衛連連長何書光、戰車連主官餘治、炮兵營主官、工兵營主官、輜重營主官、搜索連主官、通信連主官、輸送連主官、美軍顧問團、英軍顧問圍在沙盤邊,二十多雙眼睛冷冷看著我們倆。最友善的一雙來自縮在墻角,估計從來瞭就沒吭過氣的阿譯,因為那很怯懦;最責難的一雙來自杵在沙盤前,但恐怕說什麼也沒用的麥克魯漢。除卻這兩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裡都殺氣騰騰——我見識過虞嘯卿的鼓動功夫,那不奇怪——而殺氣最重的一雙來自虞嘯卿本人,他在沙盤那頭盯著我們。
虞嘯卿,聞雞起舞臥薪嘗膽,以他的高傲甚至學會瞭隱忍和求全。現在他等來瞭物資,等來瞭武器,等來瞭加強的炮兵和強渡器材,等來瞭美國人的激賞和合作,諳熟瞭怒江的水文,竹內連山鬧過的笑話再也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現在這輛戰車再也剎不住瞭,這裡所有的人將會陪他粉身碎骨。
他一反平日有話就說的爽快,刻意把我們晾著,讓我們被所有人瞪著,刻意延長這種酷刑的時間。過瞭一會兒,他冷冷地說:“日本人打過江瞭?”
我等待著死啦死啦的道歉,但從那傢夥的嘴裡蹦出來的是:“是,打過江瞭!”
“擊破瞭誰的陣地?”
“擊破瞭你的陣地。”
我想即使是戳在虞嘯卿背後、拿著沙盤道具的何書光都能看到虞嘯卿緊縮瞭的兩個眸子。
虞嘯卿盯著死啦死啦說:“現在打到哪兒瞭?”
死啦死啦說:“打到這兒瞭。剛攻進虞師會場,站在沙盤面前。”然後他開始大叫,“我就是日軍聯隊長竹內連山,我特地來殲滅你的虞師!”
滿場嘩然與詫然,視虞嘯卿如神祇的那幾個傢夥已經要把自己砸瞭過來,又在他的一聲輕咳中戛然而止。
虞嘯卿對死啦死啦說:“我知道你從哪裡來,我有些感動,可此仗是必勝之仗,也必是血戰,非匹夫一人之功。放下你畫的地圖,我會記你一功。”
“沒有地圖。我特來殲滅你的虞師!”死啦死啦說。
“何書光!”虞嘯卿叫道。
何書光伸手就掏槍,但又被大喝瞭一聲:“轉身!”
何書光轉身。虞嘯卿拔刀時,刀刃與刀鞘摩擦得讓人牙酸——那是氣的瞭。他手一揚,他那把刀旋著猛釘在沙盤上——正好釘在南天門之前,不偏不倚。然後他說:“好!竹內先生,我來攻南天門,如果攻下來,我砍瞭你的頭!”
又一次嘩然。唐基迅急地在虞嘯卿耳邊說著什麼,但那傢夥立刻喝瞭回去:“去他的槍斃!他要做鬼子,我就砍瞭這鬼子的頭!”
我呆呆地看著事態急轉直下。說什麼也沒用瞭,唐基都不可能挽回的事情我更不可能挽回。死啦死啦低著頭,氣勢上弱到不行,然後他抬起頭來:“好。我守南天門,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頭。”
“好。”虞嘯卿應道。
“我需要把南天門的陣地做些變動。我看瞭回來的。”
“可以。”
死啦死啦又說:“我不是一個人,我和我的副官。如果沒守住,不關他的事,隻砍我的頭。”
“未及戰先言敗?”
死啦死啦苦笑:“我是你手下最好的百敗之將。”
虞嘯卿說:“行。我對那顆草包頭沒興趣。”
“我要想想。最要命的東西沙盤做不出來,”死啦死啦敲敲自己的腦袋,“在這裡頭。”
“請。”
然後是死寂,這屋裡的空氣如同冰凍。
幾十雙眼睛瞪著死啦死啦。他想著,有時會動手在南天門陣地上做出一些改動,比如加上諸種偵察方式難以發現的地道,比如在那塊半山巨石的反斜面後加上幾個暗堡,比如為那兩道純屬多餘的反斜面防線加上一些點綴,一邊這樣做的時候他還得講解:“……南天門上沒有的東西,我不能胡來。這是自江邊第一防線延伸到半山第二防線的地道,是的,竹內聯隊挖通瞭整座南天門。”他註意到瞭周圍的竊竊私語和虞嘯卿的不為所動,“硬膠土、火山石,我們都覺得挖不動——他們也挖不動,可他們決定做鼴鼠。隻挖一個小孔,把汽油桶打通,連上,埋上,貫穿土中,工程量銳減,那就挖得動啦。”
很靜,隻有幾個翻譯在輕聲地把他說的話譯給美國人和英國人。死啦死啦罔顧中國式的懷疑、美國式的訝異和英國式的嫌惡,用手指在沙盤上的明壕裡捅瞭兩個洞:“不想搞壞這麼好看的東西,我隻捅兩個口表示瞭。你們不信,可它在南天門上伸得像蜘蛛網一樣。裡邊很黑,有通風孔但沒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難忍,氣味難聞,但守軍可快速機動前往任何一點——嗯,是爬去的,姿勢不好看,可打仗誰還管這個?”
一個美軍中校說瞭句什麼。
我翻譯給死啦死啦:“他不相信人能在一個絕對黑暗的環境裡鉆過半座南天門,會瘋的——順便說,我也不信。”
死啦死啦說:“我鉆瞭,沒瘋。還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軍。他們甚至駐守在汽油桶裡,而各位身經百戰,一定見過比這更瘋狂的事。我順便提醒我的同胞,我們總說我們是最能吃苦耐勞的民族,可吃苦耐勞不光是挨餓,我見過把自己綁在樹上吃喝拉撒睡的日軍,也見過累死在腳踏車上的日軍。自封的優點會害死我們。”
張立憲張口罵道:“你他媽的……”虞嘯卿打斷他:“小節處爭執,就是奪我性命,費我時間。”
大傢都老實瞭,死啦死啦接著得罪人:“我從這裡鉆到這裡,半山石。我們大概一直奇怪,竹內應該炸掉它,留著阻礙射界。可石頭下是挖空的,一個小隊駐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團團長海正沖抗議道:“半山石那裡我們足盯瞭一個月,就算一根雜草也發現瞭。暗堡群?”
“不在正斜面。”死啦死啦抓瞭幾個標識,摁在那塊石頭的背面,“在背面。”
海正沖隻好冷笑:“這樣的暗堡修來做什麼?潰逃時好打自己的腳後跟麼?”
“倒也可作此用,但應該是次要的吧。”
虞嘯卿喝道:“勿爭小節!一堆人打一個人還爭這些做什麼?”
他再次忽略瞭我,死啦死啦提醒他:“兩個。”而我們兩個在虞嘯卿眼裡也不過是一個瘋子和一個草包。
死啦死啦接著說:“瘋子鉆汽油桶鉆到瞭這裡,第二防線,明壕不多,多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原木,偽佈植被,幾與南天門同化,重要火力點上是原木、鐵皮、沙土的雙夾層,我軍火炮無法穿透。第二防線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質疏松處,這部分是真正的永備地道,照明、電力、通訊一應俱全,也是我鉆得最難的地方,被逼得鉆瞭排污道,我還見到修完工事後被屠口的百姓殘骸。”他等待瞭一下虞嘯卿表示態度,虞嘯卿隻是揮瞭揮手讓他繼續。
“地道隨時可以炸毀封閉,當然是照他們的意圖。我們根本無法明晰地下網道的全貌。從這裡可以上行直至最後一條防線,施工之密,防禦之堅,比第二防線有過之而無不及,尤以山頂樹堡為甚。南天門山頂的巨樹早與石同化,數十棵長成一棵,部分樹質與玉石同紋理,向被稱為神山神樹。竹內也不知用的什麼辦法把石與樹都挖空瞭,真不愧瞭他土木工程師的出身。此堡射孔無數,連樹杈都禁得住直射火炮。樹體本就堅固得能抗航空炸彈,現在樹根以上兩人高度全被鋼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個堡壘群,是南天門上最大的主堡群,眾所周知,也是竹內那個挖洞狂的指揮部。
“這個大傢心知肚明,美國盟友的飛機天天都看著的。現在日軍物資匱乏,原有的重炮倒調走瞭大半,不外是聯隊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戰防炮、七五山炮、幾種迫擊炮和擲彈筒、九二重機。不過師團級的重炮調走瞭,聯隊級的直瞄炮可是倍增瞭,尤其九二重機多得嚇人。”
虞嘯卿說:“講完啦?開始吧。攻下這棵樹,我砍你的頭。”
死啦死啦嘆瞭口氣:“我的頭在這脖子上是待得最好的,不過師座要的話,它就在這棵樹上。”
虞嘯卿簡短地說:“開始。”
出乎意料的是死啦死啦讓我上,因為我離他最近,一個耳刮子就能扇到。能頂到什麼時候頂到什麼時候,我死瞭,他再上。他讓我想想我在日軍陣前的恐懼,然後使出吃奶的勁兒來活,用我恐懼的東西打仗。我接受瞭這個,往沙盤前靠近瞭一步。虞嘯卿卻往後退瞭一步,如同避開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虞嘯卿那邊派上瞭何書光,那個愣頭小子一下子張口結舌,平時的彪勁無影無蹤:“啥?”
虞嘯卿說:“你也是離我最近的人。離我近,不是天天跟著你張哥你餘弟胡混,或者在禪達的婆娘面前裝風雅賣肉,你早該上戰場。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早想上戰場。十五分鐘之內收拾掉這草包,我就讓你上戰場。”何書光臉紅瞭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來瞭:“是!”他瞧著我的架勢像是打算撲上來,用拳頭把我收拾瞭。
我隻是看著死啦死啦在沙盤上標註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機會,因為他不是個沒目的的人。
何書光發著愣,我也在發著愣。旁邊的人有些不耐煩,不知道這兩位要愣到什麼時候。我提醒何書光,他是攻方。他便期期艾艾地“我……我……我……”起來。
虞嘯卿呵斥道:“結巴什麼?!我器重的人要一往無前!他隻是你踩在腳下的草!”
虞嘯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對付多瞭,隻一句呵斥,何書光立刻利落起來,平日舞槍弄棒,這會兒還推推眼鏡,利落得文縐縐的:“我師為此役可調集兵力,計有虞師三團一萬二千人之全部;軍部工兵團之大部,已專攻強渡作業逾年。支援火力匯方圓駐軍之大成,計有七五山炮群三,一〇五炮群兩,師座正爭取一五〇重炮能做加強,成算頗大。各團營級單位都配有美軍聯絡官,美國盟友之對地機群可隨機來援。我師已熟諳怒江水文,並有美援之強渡技術和物資,實際我師已在其他江段進行過秘密之演練,湍急之況比行天渡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聽著,那傢夥簡直是在獻寶。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樣,知道虞師這些日子是用飛一樣的速度在變壯實,但沒想到他藏瞭這麼多東西。有趣的是在何書光的攻勢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們都將炮灰團當作不存在的存在。他文縐縐地毀滅著整個南天門西岸,我懷疑他是否經驗過血肉橫飛,否則不會在描述生命化為泥塗時還那樣咬文嚼字。
“……雖為陸軍,但師座為此役一直精研美軍跳島攻擊戰術,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慘烈卓絕一戰,師座調專人翻譯盟友資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級作戰。師座說話,感謝盟友提供之經驗,但任一新型戰術,其失敗處比成功處來得值錢……”
虞嘯卿很不耐煩地把他的話打斷瞭:“總說我幹什麼?說打仗!”
翻譯向虞嘯卿傳話:“赫爾特林上校以美軍顧問團的名義向虞師座致謝,感謝虞師座如此重視盟友以生命換來的經驗。向失敗處求成功是美國精神,師座不光擁有瞭美國造的現代戰爭機械,也擁有瞭這種精神。赫爾特林向虞師座表示,失敗比成功來得值錢,他很贊賞‘值錢’兩個字——這也是美國精神。”虞嘯卿隻好以微笑頷首回應那位赫爾特林的頷首,可顯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國人說他夠美國。
“——南天門怎麼守?”他仍不是向我問的,還是問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著我,而我一直在瞪著沙盤發呆,說:“我不打。”
響起一片嗡嗡聲,但並沒有得意,這裡都是軍人,軍人不會因為戰場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接著說:“打也打不過。美軍贏瞭太平洋,可我們也學瞭乖,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我身處炮火之中,知道人這時候多惜命,我不做任何自殺式的反擊。不打,我忍著。”
虞嘯卿說:“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說:“師座,您也在用美國打法,竹內幹嗎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他看瞭我很久:“……你繼續。”
我向何書光攤瞭攤手:“……你繼續。”
何書光開始移動沙盤上的兵力標識。我撐在沙盤上,肩胛骨高高聳起,盯著那些被他移動和逼近南天門的標識。一隻手吃不上勁,我用另一隻手撓著頭,頭皮屑和泥塵紛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身上盡是血和泥污。我絕不像一個軍人,我是一個乞丐,這個乞丐愁苦地瞪著沙盤想保住另一個人的活命。
虞師的先頭部隊——那些標識已抵達南天門之下,半數的兵力聚集東岸,將很快過江。何書光猶豫地看瞭看我,他不知道該當這個入瞭定的叫花子是存在或不存在,然後說:“我師運送能力可保主力團一個加強營在七分鐘內渡江,十五分鐘內展開,第一攻擊波和第二攻擊波之間沒有間歇,第三攻擊波預計會有十分鐘間歇。”加強營踏上瞭西岸,便面臨瞭已被炸過好幾遍的日軍第一防線,他們開始展開,訓練有素,武器精良。
“我開打。”我說。
那條曾幾乎要瞭我的命的防線頓時變成瞭馬蜂窩。輕重機槍也許算不得什麼先進武器,但幾十上百挺輕重機槍集中在這樣密集的一個空間裡,江灘上的人隻能覺得像捅開瞭幾百個馬蜂窩,每一隻馬蜂都是一個要人命的金屬彈丸。擲彈筒的炮彈在他們中間爆炸。
何書光憤怒地抬頭,他不是個能經受得起意外的年輕人:“一防上沒有那麼強的火力!你集中瞭整個聯隊的機槍火力,二三防不要瞭嗎?”
我的聲音在別人聽來也許很悲傷,因為我很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在屠殺我方的弟兄:“我們渡江瞭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敵軍一防外趴瞭兩天,他們的網道可以保證一防和三防同時吃上熱飯。飯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樣。沒一防,沒二防,沒三防,一二三都是拿來騙人的——這地方竹內連山準備瞭一年多,是他的戰場,他早預備好的殺場。”
虞嘯卿說:“繼續。”那表示何書光的抗議無效,於是我繼續我的惡毒:“我軍——就是日軍深埋地下,網道四通八達,隻要龜縮,就扛得起有限的傷亡。最要緊的,你方火力沒能摧垮我軍的臨戰之心——也就是殺人之心。”這確實很惡毒,全聯隊的機槍火力網集中於一線,在狹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屬風暴,主力團的傷亡率現在要以秒來計算。
“一防,集中輕重機槍和擲彈筒,殲滅登岸之敵。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聯隊的裝備量集中在那麼光禿禿擠滿人的灘塗上,幾十米的射程,我會寧可挨美國燃燒彈。二防,集中直瞄火器於半永備工事內,截斷渡江之敵。那些工事一〇五炮啃上去也隻掉層皮,就算工事被毀,也還能在二三防線的地下甬道機動。三防,將遠程火炮置於反斜面的炮巢中轟擊,以避開東岸優勢火力的反擊。”我說。
何書光這個不講理的大孩子終於找到瞭理兒:“反斜面?那樣的鬼射角?誰也打不到誰!你們根本就打不到戰場上!你們連東岸陣地都打不到!”
我說:“那裡已經不用打啦,幾百人擠在一個窄胡同裡砍殺,早插手不下啦。禪達群山環抱,運輸艱難,虞師曾被逼到全師火炮就一個基數儲彈的份兒上。現在路有啦,打得起大仗啦,可大仗更耗物資,那是要路來運的。我炸的是路。先毀禪達往江岸的路,再毀外界往禪達的路。一年多的時間,日本人又不是沒飛機,早可以逐路段標定瞭。現在你們又要靠人力運輸啦,連以前都不如,因為有瞭車,你們事先沒預備足夠的騾馬。”
何書光瞪著我,我想他最難以接受的不是被擊敗,而是被我擊敗。然後那傢夥開始爆發:“我會沖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瞭你們的防線!我不怕死的!我這條命早就不打算要瞭!誰死瞭,我就會填上去!我死瞭,別人也會填上去!”
我低下瞭頭,好不讓別人看到我的嘆氣。我並不是那麼想看一個草包的現形。
“下去。”虞嘯卿聲音很輕,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時也會註意的,“你真是我的趙括——我會給你仗打的。”
何書光收瞭所有的性子,下去。他會很憤怒,但是沉默的憤怒。
虞嘯卿又點將:“海正沖,你是第一主力團,實戰首攻。希望你不光有軍人之表,也有軍人之裡。”
海正沖雄赳赳地走瞭出來。他看起來是個粗壯的武夫,往下的行為卻令我的印象改觀。他走到沙盤跟前,一個中校團長,先給我這小中尉一個敬禮,以致我也隻好很不像樣地還禮。然後這傢夥就半點客套和情緒也沒有,直奔主題:“我不看我的背後,因為我在進攻。以渡河器材應急改裝為避彈板,繼續沖擊;呼喚遠程火力向二防大量發射煙幕彈,掩護渡河;三防無須我來操心,你的遠程火力自有虞師座親來照應。”
我看著他,這不是個草包,他拿來懾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臉上的刀痕。這是個兇人,我會更加吃力。
他幾乎是自殺式地攻擊,為瞭讓第二主力團能接續他們好容易搶占的一防。那樣悍不畏死的進攻本可以讓他們至少跟日軍二防絞纏在一起,但是南天門半山腰上,本來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瞭一些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那些傢夥外形扁平,說白瞭像巨大的烏龜殼子,子彈打上去隻有金屬的響聲,但是從下邊的缺口裡卻冒出輕機槍的火焰。於是海正沖最後的攻擊不僅是自殺式的,也是無效的。他被我命中的時候,他那些被阻滯的士兵正在一防撤退日軍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沖瞪著死啦死啦而不是瞪著我,他總算還是個有自控力的人,並沒像何書光那樣失控:“龍團長,你為你的部下出瞭個好點子,可誰見過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說:“我見過。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裡,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麼時候。竹內連山一定會死守,可不是死在那裡不動,防禦不等於放棄機動。”
虞嘯卿沖海正沖擺擺手:“下去吧。你已經盡力,隻是沒他無賴。”海正沖一個敬禮,幹脆地退開,倒也昂然。
安靜瞭一會兒。我很疲倦,流淌的汗水讓我的臟臉像快要融化瞭一樣,我寧可繼續窩在南天門之下忍受孤獨。虞嘯卿很平靜,可他一向不平靜。死啦死啦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倒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其他人很躁動,但是沉默,這比喧嘩更讓人不安。
虞嘯卿又說:“俞大志俞團長,這小子陰損得很,和他現在死守的南天門一樣,便宜占盡,似弱實強——你是打不過他的。”我們的第二主力團團長隻好啪一個立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然後虞嘯卿轉向我:“貴庚?”
他居然這樣客氣起來,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實歲二十五。”
“顧忌太多。你討厭我,可又怕我,我要上來,隻怕你的損勁就全上不來瞭,那就叫束手待斃——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顆惹是生非的腦袋。”
死啦死啦苦笑瞭一下,我不出聲,因為虞嘯卿說的是實情,他要上來,隻怕壓也把我壓死瞭。
“弄個年歲和你相仿的鬥吧。新提拔的特務營營長張立憲,民國四年生人,倒從民國二十年就跟著我打仗。我記得你是學生兵,他也是學生兵——你們學生娃對學生娃看看。張立憲,你接手第二主力團。”
張立憲邁步出來,他也不向誰敬禮,隻是向沙盤攤瞭攤手,把沙盤當作瞭巨大的棋盤:“我請求向日軍二防施以黃磷彈轟擊,美軍轟炸機應可再次出擊,請以汽油縱火炸彈施以攻擊。”
我提醒他第一主力團的殘部還在他的攻擊區與日軍糾結。他說:“知道。可不這樣,整團人拿血肉換來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為國捐軀,得其所哉。”
我輕聲地說:“你沒被活活烤死,當然得其所哉。”
他不說話瞭,隻做出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嘯卿在和美軍顧問輕聲交流後給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說話瞭。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討厭他。那傢夥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拈掉日軍陣地上的兵力標識,以及第一主力團的最後標識。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銳但是無知無覺,他一定沒有經歷過大頭兵在身邊死去,更沒經歷過他自己的死去。我也像被燒煳瞭,一臉枯焦的表情看著他。
他也流離失所,他也憤怒,他也茫然。在同樣的情緒下做出不同的事情,迷龍找瞭個傢,郝獸醫決定做好人,死啦死啦決定和不堪的我們同命運。而他和他的師座因此愛上瞭武器,他們弄來瞭殺傷力最強的東西,然後毫不猶豫地向任何東西開槍。
那小子又攤瞭攤手,該我瞭——他倒並不得意。我說:“你的炸彈炮彈,就算扔在祭旗坡這樣簡陋的陣地上,總也還有人活下來的。人是怎麼都能活的。”他同意我的說法。
在燃燒時被覆蓋瞭的甬道開啟,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從裡邊蜂擁而出,在那些汽油桶改裝的簡易甬道裡爬出鉆出,推開倒在武器上的屍體,重新操起還在發燙的武器。南天門又一次開始喧囂起來,二防和南天門樹堡上的武器再度向沖鋒部隊攢射。
張立憲是有條不紊的,因為倒在槍炮攢射下的那些炮灰並不幹擾他決策的心情,他和他親遣的那隊人甚至不加入沖鋒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塊巨石之後。一個臨時的聯絡點很快建立起來。那傢夥顯然是個酷愛使用先進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〇迫擊炮、火焰噴射器,諸種我們見所未見的傢夥在那後邊組合起來,然後開始對二防那些仍在噴射火舌的火力點予以拔除和徹底殲滅。與他隨行的美軍聯絡官開始呼叫空中,這回是戰鬥機對山頂樹堡的點打擊,無法摧毀,但至少可以壓制。
現在的戰況看起來很怪異,第二主力團的兵似乎在和南天門本身作戰。一片焦土上,他們緩慢地推進。日軍仍從他們蜘蛛網一樣的甬道裡四處冒頭,對攻方造成極大的傷亡,但隻要一個出口被發現,便會被噴進熾燒著的凝固汽油。他們不僅要殲滅窩在裡邊的日軍,也要借此發現另外的出口,然後掘開每一個冒出油煙的地方,扔進手榴彈和TNT炸藥塊。
終於他們可以幾無阻礙地沖鋒瞭,除瞭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機槍還在轟鳴。這是我最後的抵抗手段瞭,我調進瞭八挺重機槍,封殺任何想越過巨石拿下山頂的攻擊者。石頭下暗堡裡的每一個槍眼的射界都極其窄小,才十幾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極其專心,每一股張立憲派上來的兵力都是未及展開就被掃倒。
噴火手身上的壓縮空氣瓶被打爆,那幾乎波及瞭他周圍所有的人。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滾下瞭陡坡。張立憲組織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個個土造的爆破罐傳瞭上來——看著土,可裡邊塞的全是高烈炸藥。然後那些玩意兒從石頭上向暗堡懸垂放下。
點燃的引信噝噝地冒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