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獸醫、迷龍、不辣和蛇屁股走過街道,看著前邊那堆簇擁著的人。郝獸醫很茫然,迷龍幾個傢夥則精神高漲,有熱鬧看總是好的。他們看不清人堆裡,隻看得見人堆外被餘治和李冰抬出來的我父親。他們也真夠辛苦的,足抬瞭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還要承受我父親的老拳毆擊。
“別動!站好啦!我捶你個老東西……”餘治說“別動”的時候我父親已經站好瞭,他說“站好啦”的時候我父親的王八拳已經又掄瞭過來,抓花瞭搜索連連長的臉,踢瞭戰車連餘治的褲襠。
郝獸醫們莫名其妙地看著,然後看見瞭推車上躺著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終於被何書光從張立憲腦袋上架開的小醉。
迷龍大叫瞭一聲:“這犢子扯大啦,欺負老幼婦孺啊?”
蛇屁股跟著叫:“打他們個死仆街的!”
不辣掉頭就從禪達鄉農的手裡搶瞭條扁擔。迷龍要找殺傷力更強的傢夥,脫瞭衣服便在街邊包石頭。不辣拿扁擔狠抽精英們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龍沖上去掄開他的流星錘,一傢夥把輜重營副營長砸瞭趴下。我忙活著撕扯開抓著小醉的何書光,但後來發現我是在把何書光從小醉手上撕扯開。
張立憲忙著拽掉頭上新添的幾道頭飾,還要把連菜籃子一起摔掉的頭盔撿回來。他一邊吐掉嘴裡的蔥葉,一邊瞧著他的夥伴們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頭兒等瞭許久,最後終於決定和人進城瞅瞅,他們的到來逆轉瞭戰局。
張立憲挑戰迷龍:“東北佬,放馬過來跟格老子玩玩!”
迷龍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兒。他扔下一個被他收拾瞭一溜滾的尉官,照著張立憲就把流星錘掄瞭過來。張立憲文質彬彬,幹架卻是個狠過蠍子尾巴的主,嚓的一聲把刺刀拔在手裡,對著迷龍的流星錘便一刀劃瞭過去,一包石頭頓時落瞭滿地。迷龍手上猛輕,趔趄之中被張立憲一腳踢在肚子上。何書光幾個跳瞭過去,壓倒瞭狠砸。
那邊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剛被幾個人放倒。郝獸醫很怪,沒幫手,沒拉架,隻遠遠地站著,吸溜著鼻子。
精英們終於有臺階可下瞭——來瞭幾個身強力壯的可以讓他們一頓暴踹。
我們七個行走在回迷龍傢的路上,這是一支丟盔棄甲慘不忍睹的敗軍。傢父是最完整的,悶悶地低著頭,弄亂的衣襟都已經收拾平整。迷龍拖著那架推車,不辣幫著推,蛇屁股在偷懶。
郝獸醫探察著死啦死啦的傷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不斷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於讓他那麼難過,我們對各種傷勢早已習以為常瞭。
迷龍和不辣是災情最慘重的,滿腦袋滿臉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佈卷塞著,迷龍的臉上還印著一個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遠的最後,小醉一邊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該死的鬼畫符,一邊啜泣。她連一下也沒有挨到,但傷心得像快要死去。
郝獸醫說:“我看咱團長還到不瞭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龍啊,你是個好娃,你臉上那個大腳印能不能擦擦?”
迷龍擰著:“幹啥玩意兒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老頭子說:“你留著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買鞋做鞋樣這腳跟你也不一邊大啊?”
“我回傢找鏡子瞧好瞭記住瞭,回頭我滿街找穿這鞋的,我撅折瞭它!”迷龍發狠地說。
小醉聽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過來又噗的一聲,像是轉笑,卻還是轉成瞭哭。
我寬慰著她:“好啦好啦。我們常這麼鬧著玩的,迷龍還踢過我五十腳呢,鬧著玩的。”
“我哪兒踢過你五十腳啊?我數得到五十嗎?”迷龍擺明瞭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硬玩意兒。”
不辣問他:“那你做生意何事搞?五十都數不到。”
“一個十,兩個十,三個十……整明白啦?”
我們都笑。郝獸醫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並沒有笑,但被我看到,便連忙做瞭個笑。她沒能笑幾聲,又開始咳嗽。我看著她瘦削瞭很多的臉。都過去瞭,我們可以窩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來,可是小醉瘦瞭,瘦得讓我心碎。她不做瞭,一切生活來源已經斷絕。
我們走過青山綠野,迷龍傢青瓦的屋頂在望,我們沒人樂意抬頭。走在這精致得盆景一樣的世界裡,我們狼狽得簡直有些猙獰。
門開著,雷寶兒坐在門檻上沖我們吹口水泡。迷龍瞧見他兒子就不管不顧瞭,撒手小車就去抱。車載著死啦死啦往下出溜,壓瞭不辣的腳面子還停不住。
郝獸醫大叫:“——迷龍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和小醉、郝獸醫合力才把那車穩住。迷龍嘴都懶得回,把他兒子頂在腦袋上癢癢肚子。雷寶兒一邊笑著一邊在他臉上添新的腳印。
“叫爸爸!”迷龍說。那是某種程度上的炫耀,因為雷寶兒立刻很流利地叫:“龍爸爸!龍爸爸!”迷龍得意地瞧著我們:“瞅瞅,我大兒子……”
我父親在他身邊,低頭瞪著門檻,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龍都不好意思嘚瑟下去瞭:“……我說老爺子,你一向都沒病沒災的呀?……那幫貨打著你啦?咱改天就打回來……”
“你休要管。”說完我父親就繼續咳瞭個驚天動地,咳得連迷龍老婆都從院裡迎瞭出來,見瞭自己丈夫先隻好交換個眼神。她訝然地看著我們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親咳得如此駭俗,她隻好先扶他過門檻,但我父親說:“你也休要管。”
總算是我明白瞭他的心思,巴巴地忙趕上去扶。我必須表現出感激涕零,這是和解的信號。傢父仁慈地免去瞭我尚未完成的跪罪儀式,但他先輕輕地把我的手撣開瞭:“你那肩頭又是造的什麼孽?”
“……小事情,小事情。”我說。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任意損傷,就是不孝——又怎麼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訴我啦,國之危殆,奮勇殺敵,總算是……也算是過得去。”
迷龍把雷寶兒頂在頭上,後者把他一張臉扯得都變形瞭,他還要玩兒命地對我做著鬼臉。我可被我老子終於表現出來的關懷感動得差點兒哭瞭出來。我摸瞭摸口袋,那東西在褲袋裡,今天一趟撕扯倒沒失去。我把用油紙包著的錢遞給他:“爹,我的餉金。你和媽買點兒東西。”
老頭子心安理得地接瞭,看也不看,揣進口袋,撫得熨帖:“還不扶我進去?”老頭子以比我輕松好幾倍的姿態過瞭門檻——想必我不在時他總是一蹴而過的。
郝獸醫、不辣、迷龍幾個總算看完瞭老頭子的戲。迷龍放下瞭他兒子,他們幾個總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進來。迷龍老婆在迷龍身邊低語,小醉悄沒聲地跟在最後幫著手。
獸醫和不辣、蛇屁股忙著把死啦死啦抬進樓下的屋子安頓下來,我扶著我父親上正堂。我不知道老頭子是拿什麼看東西的,多半是後腦勺,因為他一直沒生什麼事,卻在小醉剛邁過門檻時忽然發聲:“這是我傢,風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內。”
小醉剛邁進門檻的一隻腳立刻邁瞭回去,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門檻之外。我訝然地看著我的父親,而迷龍簡直是憤然:“這咋整的……不是我傢嗎?”他立刻被他老婆從後腰上狠杵瞭一下,痛得直叫喚,“就是我傢……”
“別讓你孟兄弟為難。”他老婆說。
“……為難啥呀?他就愛為難……”沒有說完他又被狠杵瞭一下。
小醉還是站在門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親。
是的,如果迷龍膽敢挑明這是他傢,我父親就會馬上吵吵搬傢,然後讓我這運交華蓋的傢夥當晚再給他變出個傢。小醉想走又沒走,因為我們又很久沒見,最近又發生瞭這麼多變故——最大的變故是我死瞭一次。
死寂。小醉終於撐不下去,她一直看著門檻,現在連門檻也看不下去瞭,點點頭就要離開。
我轉向我的父親,聲音很大很清晰,是為瞭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她得進來。她是你兒媳婦。”
小醉低著頭,即使低著頭也看得出她的驚駭——是驚駭而不是驚喜。我父親有點兒瞠目結舌,迷龍也有些瞠目結舌,但和他老婆對瞭對眼後開始拍他的大巴掌:“哎呀媽呀!當你一輩子要跟你那個小面子扯皮呢,原來你還會說呀?”雷寶兒像猴子一樣學他這沒正形的爹,坐在石階上也拍巴掌。
“搞麼子搞麼子?”不辣從屋裡躥出來,隻顧瞭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從郝獸醫宣佈他沒大礙之後,砍頭隻當風吹帽,連迷龍帶不辣就隻把他的人事不省當作睡午覺。
迷龍說:“麼子?搞麼子也沒你死光棍的事。”他繼續向著我傳經授道,“跟你說吧,要過日子就倆字:我認,再倆字:我敢,再倆字:我想,再倆字,我不討價,我不還價……”
眼看他就要把倆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瞭清嗓子,他也是為瞭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傢等我兒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書達理,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迷龍看著我。
我氣結得隻好沖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場上啦。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瞭日占區的順民。”
我傢老子又打上結瞭:“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流多狂士,有些風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麼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說罷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瞭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瞭賠罪——他很大度地給瞭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歪著嘴,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沖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幹凈,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幹啦。”我說,然後掉瞭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麼多事可以讓像傢父這樣的人氣結。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裡,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之士無關,他的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我慶幸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贊:“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地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瞭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瞭。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他愣瞭一下便大叫:“什麼狗卵子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拉瞭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傢門前暈暈然地鞠瞭一躬,我的父親並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鞠躬,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不辣從院裡追瞭出來,他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瞭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他四腳朝天,還在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隻好拉瞭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的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裡晃蕩,禪達的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禪達的夜晚沒什麼燈。我早已經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她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不知道。
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隻手。那隻手上伸著兩根手指頭,於是我輕輕抓住那兩根手指頭。我們都沉默著,我像被導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於有瞭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傢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根手指頭。小醉用一隻手開門開得相當別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的手指頭。我呆呆看著她搗鼓的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門終於開瞭,我們進去,我們別別扭扭地進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靜,被潑灑著一種非人界的光輝。我開始發現我們的姿勢有多窘迫,這樣的窘迫下實在該說點兒什麼。我說:“我把你傢的煙囪修好啦。”她“嗯”瞭一聲,說:“你把煙囪修好瞭。”我又說:“可是你沒米下鍋啦。”她就笑。雞也不見瞭,小醉說吃瞭。我就笑。
她撒謊。她不會吃她喂來聊解寂寞的活物,雞拿去換瞭充饑的雜糧。我怕這院子,我隻敢把自己淹沒在活人堆裡,好忘記死人。她在這個沒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著失去的世界——現在連咕咕的雞叫聲也消失瞭。
我被兩根手指牽引著進瞭她的屋子。小醉仍然用一隻手點燃瞭油燈。和我怕放開她的手一樣,我想她也怕我放開她的手。屋子裡很亂,這種亂是因為空空蕩蕩。床上的被褥少瞭很多,幾個櫃子打開瞭再沒有關上,裡邊也空空蕩蕩,這是個很久以來已疏於收拾的傢,而傢裡很多原有的東西也已經失去。
“……好瞭沒有?”小醉問。我明白她是說我們絞纏在一起的手。我連忙放開,並因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而有些訕訕。小醉迅速關掉瞭所有的櫃門,把僅剩一床的單薄被褥鋪疊瞭一下,好讓人覺得這裡住的小主婦還是愛整潔的。
我覺得心裡沒個落處,覺得需要說笑。我學著她的口吻說:“好瞭沒有?”話音未落我就發現我又他娘的說錯瞭話,對一個剛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儀的女人說這種話,幾乎司馬昭之心。我連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也不管那可能會把它越擦越臟,並且竭力把話往這個方向岔:“好瞭你就坐。”
小醉就坐,我也坐。後來我們的手指輕輕碰觸瞭一下,於是我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們正襟危坐著,愚蠢地互相看著,笨蛋一樣絞著對方的手指。她瘦得不像樣子。她的解釋是有點兒感冒,沒精打采的,連屋子都沒收拾,又補充說不過都好啦。
我們瞪著對方,不說話,但是小醉的手指在一路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頭,問我:“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樣輕描淡寫:“有點兒倒黴。沒辦法。很多人拿著槍互相砰來砰去的。有的喜歡砰別人的傢夥很欠砰,隻好把他們砰回老傢。”
小醉摸瞭摸我的傷口周圍,隨著我一起笑:“這個我就治不瞭啦。”我讓她放心,我有名醫伺候,還是那種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國手。
“那就好……”她說,然後在這間油燈如豆的屋裡清晰地響起一個聲音,我熟悉不過瞭,那是饑腸轆轆的聲音,但並不來自於我。小醉愣瞭一下。看來她希望我沒有聽見,於是我裝作沒有聽見。她獎勵性質地沖我笑瞭笑,也許除瞭獎勵還有更多:“……你那個朋友說的……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她在開玩笑,並期望我能應對。我們迅速成為靠玩笑逃避現實的同謀。笑很消耗體力和熱量,但是我們需要。
“哪裡還有生米?我們早就是熟飯瞭。”我說,“小日本都沒打瞎的眼睛,差點兒被你拿花紮瞎瞭,米淘過啦;我沒修好你傢的煙囪,米下鍋啦;我修好瞭你傢的煙囪,水煮沸啦,我對著迷龍傢小崽子說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水潽鍋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謀,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沒我想回的傢,禪達倒蹦出來一個,熟啦。”
她笑嘻嘻地瞄著我:“你傢裡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嗎?”
“哦,錯啦。我大名孟煩瞭,字顛三,號倒四,江湖上人稱煩啦小太爺,一切順序全都顛三再倒四……你倒記得清楚。”
“我……”她剛張嘴我們又都聽見瞭饑腸轆轆的一聲,她紅著臉笑,堅持著說,“沒有你那麼多為國為民的大事,當然記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兒不下去,我低著頭,把手插在狗啃一樣的頭發裡,哭瞭:“我沒錢。沒錢讓你在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著我的頭發,還在逗著我:“這哪裡是鬼地方嘞?你會要找一個鬼地方安傢不?”
“可這裡就是鬼地方,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裡活得很難。我們都跑不出去被粘在這裡瞭一樣。遲早我們還要為瞭這個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離鄉,死都死做瞭野鬼。而且我隻是一個虛銜的小中尉,沒走私鴉片的本事,沒倒賣槍支的權力;就算有也不敢做,我怕對不住死人。”
小醉相信我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做什麼要做那樣造孽的事嘞?”
我說:“……所以我很窮。我那點兒餉一文不剩全給瞭我爹媽……我爹很乖戾,我媽逆來順受……可你越說砍頭隻當風吹帽,你越要想,這條爛命是誰給的?……不是的,小醉,他們不靠我,是我靠他們活著的……你懂嗎,小醉?”
“懂的呀。”她說,“你很厲害,可也不能靠自傢一個人活的,又不是石頭。”
我苦笑:“我厲害?我是我認得的最沒用的人。”我仰瞭我難看的臉看著她。我很傷心,臉很扭曲。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臉地在說什麼。但無疑,在關於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劃著圈子,因我的措辭而覺得好笑:“你認得的你?啊,那你認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齊天大聖,他也不要大鬧天宮,他就打到閻羅王傢把死瞭的人都要回來,那就好啦。”
我跟她說我不認得這樣的人,但我真想認得這樣的人。
她說:“我也不認得,所以你就是我認得的最厲害的人啦。”她反駁我的搖頭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個人就養活爸爸媽媽兩個,我連自傢一個都養不活。”
天地良心,這叫哪門子的厲害呀。
小醉接著說:“你頂天立地的。有哪個能從江那邊把傢裡人搶回來呢?哪個男人都講自傢瞭不得,可是我曉得,他們做不來。”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團長幹的。”
“你還救瞭他呢。今天在街上,你為瞭他,一個人打十多個。”
我哪兒在打呀,要說打,他們隨便揀一個也能放翻我兩三個。但是小醉堅持自己的看法:“打架還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麼多鬼氣,你還不說,你頂天立地。”
她的話讓我更難過。“……我該拿把小刀攮死我自己,慢慢地一刀一刀攮。”我說。小醉嚇一跳,我忙寬慰她:“瞎說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現在隻是在還債。以前他欠我們的,現在,我們欠瞭他的。”小醉不懂我在說什麼。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經懂瞭。
她安撫我:“……你不要急。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門上的,揮著川軍團的無頭旗。行天渡的橋又會搭起來,你那些死在南天門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瞭……”
我嚇瞭一跳:“誰……誰告訴你的?——迷龍這個該死的大馬哈魚嘴巴!”
我反應劇烈到把小醉也嚇瞭一跳,她說:“誰告訴?你天天都掛在臉上啊,眼睛裡也是,到處都是。你從來都隻有半個人在這裡跟我說話,還有半個在江那邊。你們都一個樣子。嫂子講迷龍哥也是一樣,火燒眉毛地回傢來,火燒屁股地回陣地。他們想給雷寶兒要個弟弟,一直要不來。嫂子講沒辦法,打這個仗的人都著瞭咒瞭,魔住瞭。死人入土為安,活人要自愛自重。這是我哥哥講的,他講不要提不要提,做分內事去。”
我呻吟著:“……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不提瞭。我的男人從來不覺得他瞭不起,也用不著別人來說他瞭不起。他就是不虧不欠的,這麼頂天立地。”為瞭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著我的手撫摸她的身體。我把全部註意力用來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對著我的耳朵吹氣,因為我的僵滯拍打我的腦袋,一邊開著玩笑:“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不。”我說,但我的嘴和行為是兩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開著玩笑,是的,這對我有用,我從不放松。她在這事上很熟練,是我的老師。從來半個的孟煩瞭回瞭魂,今天晚上成瞭整個。
我很酸楚。我有什麼資格接受這樣的饋贈?……我接受瞭這樣的饋贈。
月亮已經淡成西邊天穹的一個影子,天很黑。某戶殷實人傢養的雞在扯脖子叫,禪達已經沒多少雞瞭,所以它的聲音很孤單。
我從小醉傢出來,黑漆漆的。我一邊摸索著穿好自己的衣服,一邊又看瞭看那黑漆漆的門洞。我有改變?我一成不變?我不知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
我離開小醉傢,天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我不時要摸著墻走過那些轉角。我離開小醉傢,回我團長的身邊,我父母的住處,迷龍傢。
天要亮不亮時,我明白瞭迷龍的心情。那瘋子跑回禪達,那瘋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對他就剩下兩極,永無中和。我瘋子一樣想留在小醉身邊,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鮐背,我們愛惜著對方身上的每一條皺紋。可第一聲該死的雞叫,遊魂野鬼孟煩瞭想的是,回他團長身邊。
天亮之前黑那一大下時發生瞭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掛回瞭門上。因為昨晚有個不要臉的傢夥一字沒提,可幾乎是明火執仗地告訴她:“自謀生路,我養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著眼,他從窗欞裡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他臉上有著從未有過的蕭索和茫然。我的團長早已醒來,瞪瞭迷龍傢的窗戶兩小時後,他嘆瞭口氣。如果我在旁邊就會被嚇到,他睜開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從不嘆氣。
虞嘯卿把自己當釘子敲在桌邊,足足站瞭一夜。他看著鏡子,鏡子裡的那個人已經沒有生氣瞭,他又看瞭一回,然後拉開抽屜。這位暴力傾向嚴重的領軍者為自己預備瞭一抽屜的手槍,柯爾特、勃朗寧、毛瑟二十響、史密斯左輪、日本南部……像他的部下一樣,列著隊,等著他。
虞嘯卿遲疑瞭一會兒,要決定該用哪支槍——最後他還是選擇瞭最心愛的也是絕對一彈致命的柯爾特。
上彈匣、開保險、推膛上彈、舉到腦袋邊,一擊即發。
一群肯定也是盯瞭一夜的精英們沖瞭進來,連門也被撞脫瞭。扭打,摁住,走火的槍響。被打飛瞭頭盔的餘治搖搖晃晃從人群裡退出來,癱在一張太師椅上。被虞嘯卿拿槍柄搗瞭腹部的何書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槍總算被搶瞭下來,虞嘯卿被七手八腳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他的反抗是不發一言但是絕對頑強。沒人作聲,沉悶的毆擊聲不絕於耳,不斷有被他扁瞭的屬下痛苦不堪地退開幾步,再又沖上。床轟然塌瞭。
虞嘯卿手下的精英決定報復。虞師軍紀嚴明,給他們胡來的空間不多。縱觀戰局,打上祭旗坡將被人海淹沒。迷龍傢是知道的,可那叫擾民,而且想起我那父親誰都心有餘悸。翼側擊破,小醉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軟肋。
天色已經放亮瞭些,那幫傢夥站在小醉傢門外,進退有序張弛有度,居然巷頭巷尾一邊幾個,物資豐富,甚至出動瞭吉普車,思維縝密,還拉瞭個兩翼包抄的戰略部署。可天色放亮叫他們心裡不大舒服。
餘治攛掇張立憲上,提醒他昨天往頭上套菜籃子,讓他嘴叼蔥葉子的就是小醉。張立憲恨得就去揪餘治的耳朵,未遂,隻好說:“……我上!”餘治和何書光詭計得逞,就跟在張立憲後邊擠眉弄眼,絲毫不以老大的滑鐵盧為哀事。
張立憲被一幫嘍囉們保護著,到瞭門外還要一通打量,好像門上邊被設瞭詭雷。最後他們的眼珠子定在那塊木牌上,木牌沒翻過去。何書光說:“醜女人,沒生意做。”
張立憲欲砸門又止,但是餘治在後邊幫他踢瞭門,然後閃身飛退。張立憲不好退,特務營營長以及老大的架子總要維護,而他的弟兄們手摁刀柄牙關緊咬拳頭緊握的架勢好像對他也沒有任何幫助。
短暫的僵滯後張立憲同學對著從門縫裡探出個頭的小醉發愣。
嚓的一聲,何書光同學雖沒帶槍套卻還是帶瞭槍,他從衣服裡拔出瞭槍,雖沒瞄準卻也如臨大敵。張立憲瞄瞭他一眼,倒也不是責怪,而是茫然。餘治開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帶那玩意兒會死啊?!”
小醉開始發話:“啥子事?”
李冰在張立憲身後小聲地說:“老張,是你老鄉。”張立憲從茫然墜入瞭更加茫然,隻好瞪著何書光,直到那傢夥終於不情不願地把槍往背後藏瞭。
張立憲對何書光說:“給我。”何書光就把槍給瞭他。張立憲拿在手上,又愣瞭一下,狠狠給拍瞭回去。餘治開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剛打的保險機啊!”
何書光終於搞明白瞭老大要什麼,將早湊就的一卷錢拍到瞭張立憲手上。張立憲把它遞瞭過去,對小醉說:“我們……”
他的狠巴巴隻開瞭個頭,不怎麼掄得下去。對於和虞嘯卿近似值最高的張營長來說,好男不跟女鬥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昨天的打鬥更接近挨揍,總還說得過去,且張營長一開始就承受瞭昏天黑地的厄運,在他之後的想象裡自己是仗義執言的喬鄆哥,而行兇的是惡毒的王婆。
於是何書光幹凈利落地宣判瞭他們的裁決:“——今天把你包啦!”
我坐在院子裡仰望著天井之簷上的晴空,禪達的雲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遐想。在我眼裡,那些飄逝的雲團像極瞭死在怒江那邊的傢夥。
郝老頭兒拿一個石缽在搗著成分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瞭,就是說他又在偷食瞭。油條放在小桌上的筐裡,不辣沒完沒瞭地撕下一口,再把還完整的油條蓋在上邊,為瞭調整出個天衣無縫的角度他沒少費力氣。
我聽見“哎呀”的一聲,原來郝獸醫拿研杵把貪嘴鬼給打瞭。我感覺到老頭子的目光在看著我發呆,但我更願意盯著雲層。
老頭子叫我:“煩啦,我這裡就好啦,你就又該換藥啦。”
“……你換就好啦。”
老頭子倒疑心起來:“這娃兒,你不要耍鬼。”
“……我耍什麼也不會耍鬼。”
“你不要跑。你一蹦起來就老母雞附身,我哪兒追得上?換藥是為你好,大腿根根已經挖掉一大塊啦,這裡要再挖一塊就沒法看啦。年紀輕輕的,脫掉衣服就像個剝皮老山羊,這莫法講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幾,你還要找個好女子慢慢過日子嘞……”老頭子一向嘮叨,但還沒這麼嘮叨過。我教他煩得頭都快炸瞭,跳起來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媽才像個剝皮老山羊!還是瘟死的!你滿清年間的人管我民國人幹啥呀?大傢早死早投胎唄!”
老頭子便緊緊護著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幾根黑瘦的老肋骨。無論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胡鬧,但沒幾下,老頭子開始抹眼淚。我很詫異,我一直沒註意到他的古怪,我們都沒註意到他的古怪。
然後老頭子強笑,我不知道一個老頭子強把自己的啜泣轉成笑臉時是這麼讓人心碎的。我覺得我好像做錯瞭什麼,但這種做錯事的感覺實在是與我曠古長存,不值得奇怪。
老頭子邊強笑,邊說:“你個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個老猴子屁股來。我是講你跟你傢好女子,要愛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你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說完,我掉頭往正房走。有瞭我父親,這地方倒不會缺少紙和筆。
郝獸醫很操心地跟著:“你不要走啊。換藥嘞。”
“你跟著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長條六十多的老尾巴。”我說。
郝獸醫糾正我,說他五十七嘞。我管他五十六十,我隻想讓他消停。我拖瞭張草紙,特意不要幹凈的,找瞭張我父親畫過符的,盡是些“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之類的胡柴,但我不要這面,我要背面。我找瞭個禿筆頭子,特意要禿的,又找瞭點兒用剩的臭墨,可真夠臭的。
“這娃娃,幹啥嘞?”郝獸醫問。
“大傢都這麼熟啦。寫幅字送你。”我說。
“哎呀……那怎麼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聽說要寫字,雖然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字,也照蹦瞭過來。郝獸醫莫名其妙,又有些期待地候著。他們看著我一揮而就。
我把那張擦屁股都嫌臟的紙交給郝獸醫的時候,他那張臉已經是哭笑不得,我一直嫌嘮叨的嘴期期艾艾:“這個……不好吧。你這娃……不能這樣嘞。”
不辣高興得很,踴躍地發問:“寫的麼子?講一下講一下啦!”
我拿著破紙,我很高興,我久已想這樣小小地報復總在我身邊嘮叨讓我學好的人。那張紙一面是我父親的鬼畫符,一面是我的鬼畫符,我的鬼畫符寫著: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獸醫很無力地念叨:“不要講嘞。不要講。”
我管他,不講我寫它做什麼:“有個傢夥,胸懷大志,學寫文章,要考秀才,考瞭三年,毛都沒得。一怒之下,去考武舉,校場威風,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報靶的屁股!於是亂棒打出——奮發圖強,改做醫生,終有大成。自己寫個藥方,包治百病,煮來吃啦,當天就嗚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沒說幾句時已經笑得在捶桌子:“咯不就是我們炮灰團的獸醫?!”郝獸醫也在強笑,比哭更難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張草紙呈給老頭兒:“一字認作扁擔,可連他都這麼說。天意天意。此典本載《笑林廣記》,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傢的一生寫照。笑納笑納,海涵海涵。”
郝老頭兒哆哆嗦嗦地接瞭,看著,想說什麼說不出來,一個魘住的表情。不辣還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後悔,其實我隻是想他不要再纏著我。我說:“……開玩笑的。還給我吧。撕掉撕掉。”
郝獸醫拿身子擋開瞭我伸過去的手,然後離開我們,那個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張破紙疊好瞭塞進懷裡。
我和不辣都有些啞然。
我沖著老頭子的背影叫:“……那話說我們誰都可以的!你不要認真!……我換藥啦,不跑就是啦!你別胡思亂想!”
“……換藥……喔,換藥換藥。”老頭子忽然想起來瞭似的說。他看起來茫然得很,茫然到要從自己是誰、在做什麼這種問題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瞭根樹棍子叼在嘴裡。郝老頭兒在調藥,又是兩根竹簽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著我,他過早地用著力氣,說:“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龍下來幫忙。”我搖瞭搖頭,指指自己嘴裡咬著的樹棍。
又是一回死去活來的折騰。我尖叫著,一邊想著我的團長。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們,或成為我們取笑的對象。卑微和瑣碎終於擊碎瞭他的虎賁之心,我希望他盡快和我們成為徹底的同類。
後來我咬斷瞭嘴裡的樹棍,狠狠一頭撞在不辣的肚子上。這輪的換藥總算完畢瞭,不辣捂著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還沒過去的劇烈痛楚中快把身邊的桌子摳出瞭印,郝獸醫茫然瞭一會兒,幫我擦汗。
迷龍終於下瞭樓,一邊穿著衣服。在他之後下來的他老婆並不是個矯情的人,所以像迷龍一樣落落大方。迷龍還在樓梯上就發現瞭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他繞過瞭還在發呆的郝獸醫,生悶氣和忍痛的我,還在吃油條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寶兒,見瞭他就轉開頭去的我父親,心無旁騖伺候我父親的我母親,他的著點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兒看一本有著繡像插畫的線裝書,認真得很。迷龍鉆到他身後,字不認識可看得懂畫。迷龍的看相很不好,一邊看一邊撓著肋骨嘿嘿地淫笑:“看這調調呀?你不要臉啊!”
我父親很不忿:“傖夫走卒,不要粗鄙!這是竹坡先生評的《金瓶梅》!其中‘草蛇灰線’、‘千裡伏脈’、‘善於用犯筆,而不犯也’之法評得尤其絕妙!”可是死啦死啦也發出和迷龍一樣的笑聲,我父親就噎住瞭。
死啦死啦說:“老孟啊,這書好看,借我看看唄。”
“……書與老婆概不借人。”我父親說。我隻好憤憤看瞭眼我一臉難堪的母親,這老頭子要達意時永不管別人在想什麼的。
“沒老子流血打仗,老爺子的書與老婆都還在銅鈸呢。”死啦死啦說。
我父親終於同意瞭:“……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冊一冊地借,讀完一冊,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冊。”
“謝啦謝啦。可有書看瞭。”死啦死啦也不管我父親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瓶梅》第一冊卷瞭就塞進瞭衣服裡,僅僅是因為我父親牙痛一樣的哎哎聲才又把書拿出來抹平瞭。
我父親表情微妙地看瞭他一眼,而我看著他們倆的表情。我不喜歡我父親的表情,把頭轉開,而我看見其他人也是同樣的表情。在這時看這樣完全無用的閑書,連我這樣沮喪的人都做不來——而我父親是一個“你也這樣瞭”的復雜表情,詫異、鄙薄、惋惜、幸災樂禍。
我們開始吃早飯,有迷龍老婆剛端上來的粥和油條。我不願意看他們,所以東張西望,於是望見瞭門外的何書光。那傢夥站在迷龍傢門外,仍然是那樣過度的劍拔弩張。和我對上眼時,他向我招瞭招手指頭,然後走開。我起身跟去。還有兩個傢夥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瞭我的異樣。迷龍和不辣對打架一樣敏感之極。
何書光站在路邊,盡管他一隻手就能收拾我,卻還毫無必要地摁著腰上的刺刀。我走過去,以死樣活氣迎對他厭惡加嫌惡的眼神,說:“你們已經贏瞭……沒完啦?”
他把一個東西遞給我:“你那相好的在釘子巷左手第二個院。快被我們弄死啦。”那東西我沒法不認得——小醉門上的木牌。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我把木牌揣進瞭口袋,而何書光那傢夥優哉遊哉地走開瞭。我省得想啦,我隻能跟著他。迷龍和不辣跑瞭出來,那倆傢夥扒拉著我,想研究我身上有沒有新傷,而我一直盯著行遠的何書光。
迷龍問:“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我搖著頭。不辣已經在地上找瞭塊石頭要追上去拍人,一邊說:“有話你要講嘞!我開他紮腦殼!”我推開他們倆,繼續跟著何書光。迷龍懷疑我被人拍花瞭。等我終於明白不可能擺脫他們的糾纏時,便說:“小醉,叫他們帶走啦。”
他們放開我,開始準備傢夥。不辣把迷龍傢的鎖頭鎖在自己的皮帶扣上,揮瞭兩下,他現在有瞭個流星錘。迷龍很快從院子裡跑出來,拿著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張立憲劃開瞭的衣服,他老婆剛縫好。
我沒管他們倆,隻是跟著何書光那個遠遠的背影。就像迷龍說的,我已經被拍花瞭。
何書光在很遠的巷口站住瞭,靠在墻上等瞭等我們,等我們近瞭時他吐瞭口唾沫拐進去。這條巷子軍人很多,在禪達時間太久,誰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師部的傢夥條件比我們好,索性就包下瞭這條巷子。
迷龍瞧見路邊的一堆石頭,就蹲下瞭,往他衣服裡包著石頭。不辣提醒他昨天就是這樣死的,但迷龍不理,把那個裝瞭石頭的衣包在手上稱瞭稱重量。不辣也就不管瞭,反正三個人就來人傢的窩點是註定討不瞭好的,他把皮帶在手腕上纏繞瞭一圈,免得揮舞時被人奪走。
我赤手條條,捏著的拳頭裡露出一個石頭的尖角。我問那倆人:“我們是來挨揍的嗎?”
“扯犢子。”迷龍說。
“追他。”我說。
然後我們趁著何書光拐過瞭巷角看不見,猛追。迷龍不辣兩個傢夥對這種小伎倆爛熟於心,連招呼都不打就追在前邊。何書光又犯瞭個趙括式的錯誤,他不知道,打瞭多年仗的人也許什麼都沒學會,但至少會學會不再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