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沽寧守備司令部裡,一間屋子的燈還亮著。蔣武堂正頂著燈光坐在地圖前發呆,龍文章一路嚷嚷著進來,“那倆陰人真要在這兒住瞭嗎?”
“是的。”蔣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見他們有多討厭瞭嗎?”
“龍副官,鬼子在哪兒,你在地圖上給我指出來。”
龍文章愣瞭一下,“我……怎麼知道?”
“那就忍著,我何嘗不知道共黨跟這事沒相幹,可這種兩眼一摸瞎的仗怎麼打?我隻好從姓共的那裡找個頭緒,誰讓他們知道咱們不知道的……”
一名馬弁進來,“司令,高會長……”
高三寶匆匆進來,面有戚容:“我想蔣司令不會把我這老廢物拒之門外的。”
蔣武堂站瞭起來,“高會長……”他看著高三寶臉上的傷疤,“高會長無恙乎?”
高三寶抱抱拳,“先說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謝,再一句,有什麼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寶毫不掩飾的急切神情讓蔣武堂有些感動,“您該在傢好好將養……”
“高某的老哥們一天內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兒死活不走,說要同生死共存亡,要說昨天你我還分個彼此,現在就沒那個瞭,危城之下,保國就是保傢,高某明白。”
蔣武堂苦笑,“我今兒請上司往沽寧派架偵察機,那邊說飛機寶貴,幾十個師在前線浴血奮戰,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寧?哈哈,踢瞭一世皮球,這回倒也幹脆。”
“誰都是靠不住的,隻有靠沽寧人自己瞭。”
“靠什麼?沽寧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亂。我這是無兵無將,背水一戰,靠什麼?”
高三寶有點茫然,“……我有錢。”
蔣武堂啞然,“錢在這時候是管不得用瞭。”
“錢總是有用的。”高三寶看著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夠一根救命稻草。
2
往常這個時候,沽興車行已是一片繁忙,但時局緊張,今天出車的並不多。
四道風端著缸子在漱口,老小饃頭拉著車往外走,老饃頭又在鼓勁想央告四道風退車的事,四道風先一眼瞪瞭過去,老饃頭唉聲嘆氣地走開。
四道風看不過去,“行瞭行瞭!下午回來把車退瞭!逃你的小命兒去吧!”
老饃頭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滾遠點!不想看見你!”
老饃頭知趣,拖瞭小饃頭走開。
四道風接著漱口,一雙眼睛又盯上瞭跟著兩饃頭往外走的一個生人,那人整套黃褂圓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頭混混。四道風晃晃水缸,“穿屎黃的那個,過來!這是大馬路嗎?你進來晃什麼?”
那人過來,老遠便唱個無禮喏,“正找四爺呢,四爺有禮。”
“別扯,我今生也不是什麼爺。”
“我們爺有請四爺,您知道,鬧個和頭酒。”
四道風厭惡地轉開頭漱口,一口水噴在陽光下虹光泛射,“你們哪個會的?”
“我們爺……”
“閉嘴走吧你,告你爺,我煩搶到刀把子就騎窮哥們頭上的人,甭管他啥會。”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離開。四道風把洋鐵缸子一放,從窗沿上看歐陽睡的地方,日頭高照,被子下邊一個人形一動不動,他回身揪住皮小爪,“愛抬杠的沒死吧?怎麼這個點還睡?”
皮小爪道:“教書匠啊?兩個點前就起瞭呀。”
四道風愣瞭一下,跳進屋裡一腳把被子踢開,下邊是一個被卷。四道風看看車行門外,“你借他一身屎黃的衣服?”
“就你特煩那身。”皮小爪從窗邊拿起堆破佈,“你瞧這些,扔化子堆裡也沒人要。”
“你個胳膊都長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過那把佈條扔瞭,往大門跑去。
黃衣圓帽的歐陽早已拐進小巷,裝化得實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經快掉下來。他一邊走一邊修復著,從另一條巷子裡出來時胡子已經復原瞭,巷口有兩個士兵,歐陽在墻上蹭瞭蹭脊背,一臉無賴相地看著他們。
士兵厭惡地將臉轉開,歐陽又磨蹭瞭一會兒才通過哨卡,他走向沽寧的街道。
一傢藥店出現在歐陽眼前,他想也沒想便進去瞭。店裡沒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種瓶裝西藥,伸瞭四個手指頭。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藥。
店夥嚇瞭一跳,“先生,這藥一年也吃不瞭幾瓶的。”
歐陽搖搖頭,隻管把錢遞瞭過去,他把藥揣進口袋,把找的錢仍留在櫃上,“小師傅,跟您打聽個人。”
店夥看看找的錢,點頭。
“有個女人,二十五六的樣子,總來貴店買這種藥……”
“她可有幾天沒來瞭,這兵荒馬亂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錢推給那店夥,有兩張紙幣已經被他折成瞭長條,交叉著放在一個最醒目的位置。他滿懷希冀地看著對方。
“……給我的?”
歐陽把錢推給對方,他隻看到一個小市民的貪欲,但他還沒有絕望,“這有鐮刀和錘子嗎?”
這種暗語已經接近赤裸裸瞭,店夥仍隻是疑惑地搖頭,“我們……隻賣藥。”
“有人來買外傷藥嗎?”
“那就多瞭去啦,鬼子剛鬧完,您瞧這兒。”
歐陽看看那空出整大塊的藥架,外傷藥早已賣光。他正打算離開,卻又轉過身來,熱切地看著店夥,“如果她來瞭,如果買這種頭痛藥的人來瞭,告訴她,我沒走,暫時不會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斷線瞭。如果她知道,給我個信,不用管我,怎麼都行,隻是讓我知道……她還好。”
店夥莫明其妙地點頭,仿佛歐陽是個瘋子。歐陽沉默下來,離開。
3
老小饃頭坐在街頭等活兒,可今天的活兒並不多。
“爹,咱真要走嗎?”小饃頭有點心不在焉。
“走,驢才跟這沽寧耗呢,趁他今天說瞭松動話,等拿回那三塊大洋押車錢……”
“四哥一直對咱們挺好的。”
“好是他說瞭算,壞也是他說瞭算,咱是草民,這條命得靠自己抓著。”
小饃頭不吭聲,蹲在車邊有些冤苦地扒拉車輪子,老饃頭二話沒說給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見那幫無法無天的心就飛瞭!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掙窮快活!車行說話就倒!四道風?到時候你跟他喝西北風去!這都不說瞭,還跟鬼子打?玩去!”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饃頭沖著兒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鍋裡該有的還是沒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樂意餓死?要不讓鬼子挑死?”
小饃頭咬瞭咬牙,“樂意。”
老饃頭又想打,神態卻瞬間變得恭敬。他的視線裡,龍文章領著一小隊軍人和一個民間鼓樂隊走過來。高三寶、高昕、何莫修和沽寧幸存的幾個士紳跟在後邊,有人還帶著傷殘。所有人都沉默著,這支隊伍看起來有些恓惶。
龍文章揮瞭揮手,那些人停下,鼓樂隊將手頭的各種樂器一齊奏響,並不和諧。龍文章煩躁地又揮瞭揮手,所有的樂器都停瞭,隻剩下瘦削老頭羅非煙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對沽寧長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聲中有人聚攏,有人開瞭門窗,死氣沉沉的街道上終於有瞭些活氣。
曲終是沉默,龍文章身後的守備軍士不失時機展開一張紙,大聲念道:“字諭沽寧民眾,敵寇來犯,兵臨城下……”
龍文章伸手把那紙搶過來揉瞭,他拄著拐杖跛行兩步,白凈的臉上泛著殺氣,“什麼字諭不字諭的?人都死整條街瞭。兩天前我說過,我有一千發子彈留給日本鬼子,現在還是這話。再添一句——鬼子再來,三百人擋不住,誰跟我一塊兒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饃頭把直勾勾看著的小饃頭拖瞭回去。
龍文章看著沉默的人群不由有些惱火,他往身邊叫瞭一聲:“高會長!”
高三寶點點頭,一邊的全福把一塊紅佈揭開,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銀洋,另一塊揭開,露出一口裝設在木架上的大號銅鑼。
龍文章聽著人群裡發出的驚嘆大聲道:“這錢是高會長捐出來的。敲一響這鑼,十塊銀洋拿走!上城外跟兄弟吃幾天軍糧!別怕,用不著怕,鬼子腦袋敲起來不比西瓜結實多少,隻要你不怕。”他看著靠前的小饃頭問:“小兄弟,怕嗎?”
小饃頭張嘴就答:“誰怕他?鬼子來搶糧,我六叔一手一個給他們扔糞堆裡瞭。”
龍文章總算笑瞭笑,“原來是英雄世傢?小兄弟哪裡人?”
小饃頭看看老饃頭,老饃頭一雙烏珠子快給那筐銀圓吸過去瞭,根本沒管他,小饃頭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請出來給大傢見見。”
小饃頭幹巴巴地說:“死瞭。他扔那倆鬼子用槍打死瞭他。”
龍文章忽然有些沮喪,可是他仍然堅持著,“你不想給你六叔報仇嗎?不想回你的傢鄉嗎?”
小饃頭再不敢說話瞭,掉頭看著自己的父親。龍文章轉瞭身,他對這般麻木的人性感到徹底絕望,他對著人群呼喊:“沽寧人,鬼子來瞭要毀的是沽寧,高會長傾傢蕩產要救的是沽寧,鬼子來瞭血流成河的是沽寧人,打跑瞭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傢。那麼,誰來救沽寧?”
沉默,被他掃視的人都略為後退瞭。老饃頭靠得最近,也退得最遠。
龍文章狠狠捶瞭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寧人,我也流瞭血,可沒流光我的勇氣!”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鑼被敲響瞭,龍文章驚喜地回頭,小饃頭拿著足一臂長的鑼槌站在鑼邊,“我想給我六叔報仇。”
同一刻鼓樂大作,彩紙的花瓣落在小饃頭身上,他手裡有瞭十塊銀洋,項上披上瞭紅花,人群裡的老饃頭嘴唇開始顫抖。
龍文章大力拍著小饃頭的肩,“我喜歡他!瞧見他就喜歡!站這兒來小兄弟,以後咱就是兄弟瞭!”
小饃頭站到瞭人群中間,一向不敢吭氣的主,現在臭屁到不知道自己是誰。
萬事開頭難,鑼再次被人擂響,沽寧幾天來第一次顯得有些歡騰。小饃頭擠開人群,捧瞭那十塊銀洋向老饃頭走去,老饃頭仍在發呆。小饃頭把錢交給老饃頭,“爹,那我走啦。”
十塊銀洋似乎觸動瞭老饃頭的某個開關,他捧著錢擠向龍文章,“這不行這不行,他搞錯瞭,他不懂事,他財迷心竅……咱有錢,咱不缺錢……”
龍文章拿著那摞銀洋愣住,旁邊拿槌的人停瞭下來,喧嘩也靜瞭下來,好容易激起來的鬥志被老饃頭澆下一盆涼水,老饃頭拖著兒子擠開人群往外走。
龍文章惱怒地吼:“給我站住!你當你在買醬菜嗎?”
老饃頭誠惶誠恐,“求求你,求您瞭軍爺,您饒瞭這王八羔子,我們就是拉車的,我們還回行裡退車呢,行裡還押著五塊錢呢。”
高三寶在一旁問:“沽興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裡說一聲,押車錢退人傢,他要還拉車以後份錢全免。”他拍拍老饃頭的肩,“老哥,我隻能跟你說匹夫有責,兒女都是心頭肉,可誰讓咱們都老得扛不動槍呢?這隻能說是個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轉身到筐邊,於是老饃頭手上又多瞭十塊銀圓。
“不行,我不賣兒子。”老饃頭捧著錢想放下,卻又舍不得。
龍文章把槍在老饃頭跟前狠跺瞭一下,“你跟死瞭的人說聲不行!”
小饃頭扯扯老饃頭的衣裳,“爹,就這幾天,打跑瞭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饃頭幹張瞭張嘴,他怕穿軍裝的,尤其怕穿軍裝又拿著槍的,對著眼前的槍他說不出話,隻能吃力地推起瞭車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猶豫一會兒,在筐裡抓瞭一把銀圓追上去。
人群裡鑼又被敲響瞭。敲鑼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發銀洋的傷兵伸手,惹得人們一陣哄堂大笑。傷兵一腳把小乞丐踢飛瞭出去,“娘的,這錢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頭在石階上撞出個包來,不知好賴地還要往人堆裡鉆,人們嬉笑著擠緊瞭不讓他進去。
“鬼!”小乞丐嘴裡模糊不清地吐著字。
人們大笑,“大白天嚷什麼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執著地說。
高三寶皺皺眉,“像什麼話,全福,給他拿點吃的。”
全福拉著小乞丐離開。
高三寶下意識地在人群裡尋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經擠出去追上瞭老饃頭,她把那把銀圓塞給他,“那天是你們救瞭我,今天你們又給我勇氣……勇氣,我們現在都需要勇氣……”她有些茫然,看看銀圓,“這不算什麼,真的,它什麼用都沒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說什麼,窘得臉發紅。老饃頭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後的人群,他將錢放進瞭口袋,放下車,猶猶豫豫地擠過人群。
龍文章正忙著給新丁排隊,身後的鑼不幹不脆地又響瞭一下,人們轉身,老饃頭拿著槌站在鑼邊,他怯怯地看著龍文章,“我也吃口軍糧,成不?”
龍文章笑笑,狠拍瞭他一下讓他站到新兵隊裡。老饃頭理直氣壯伸著手,龍文章愣瞭愣,抓起十塊銀元塞給他。
老饃頭走向新兵隊時腰裡已沉甸甸的瞭,但他仍然看著高三寶,“高老板,我那車……”
高三寶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幫人把車送回去。”
“那押錢……”
高三寶總算反應過來,立刻又拿瞭幾塊銀圓給他。
老饃頭終於站進新兵隊,小饃頭訝然地看著,“爹,你幹啥?”老饃頭也不回答,隻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瞭一腳。
那筐銀圓已經見底,鼓樂隊開始收攤。龍文章一瘸一拐地帶著新丁隊列,踢踢踏踏參差不齊地離開,他威武地對著這幫菜鳥們嚷嚷:“打今天起你們就是武夫!看見披黃皮的別叫軍爺,要叫弟兄!這叫傢夥什不叫槍!這不是腦袋,這叫六斤半!人要問你哪部分的,你就說蔣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們被他喊得熱血沸騰,打醒瞭十二分精神緊跟隊列,向著郊野外的陣地走去。
4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歐陽坐在流水淙淙的河邊,他仍是早晨出門時那身裝束,他試圖就著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個藥瓶蓋,那是個很艱難的工作,因為他是要洗去上邊日本人的血漬而保住思楓的字跡。
一條烏篷船從他身邊過去,郵差從船上跳上岸。歐陽漫不經心地看瞭一眼,愣瞭一下,馬上想起曾在思楓的店裡見過這個男子的身影。他揣瞭瓶蓋,匆匆跟上。
郵差意識到瞭歐陽在跟蹤,閃身拐進一條巷子。歐陽跟瞭上去,突然,一支槍在門洞裡指著他。
“專諸刺僚。”他攤開兩隻手表示沒有敵意。
那支槍放下瞭,郵差從門洞裡走出來,“別轉身。暗號已換,你說得不對。”
“我找不到你們,也沒人通知我!我被你們掩護瞭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轉身,郵差毫不客氣地用槍對準瞭他,歐陽苦笑著舉起瞭手。
“我們都知道你已經走瞭。”
“我又回來瞭!”
“帶著新指令?那你該知道新暗號。”
“我根本就沒有走!”
“我不信……這兩天很多事情都變瞭。”
“你們可以不管我,我隻想知道她怎麼樣瞭!”
郵差猶豫著,臉上的感情復雜莫名,手上的槍仍沒有放下,“別再跟著我。”
“她是不是已經死瞭——”歐陽猛然轉過身,身後空空蕩蕩,似乎從來就沒人在那裡待過,歐陽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堅強的人越軟弱,他掩著臉開始無聲地慟哭。
許久,歐陽總算平靜下來,他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開。
他穿過一條巷子,前面的路口設有哨卡,哨卡邊貼著他和思楓的通緝令,他神情渙散地看著,再沒瞭平時鷹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個聲音在空落的街頭炸響:“抓赤匪呀!”
周圍頓時炸瞭窩。歐陽身邊的幾個士兵拉開瞭槍栓吆五喝六地從他身邊跑過,僅有的幾個行人四下奔散。歐陽莫明其妙地站著,剛才還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變得空曠,歐陽也似乎大夢方覺。
一輛黃包車旋風般地從身後卷過來,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車的人,歐陽隻聽到一個壓低瞭的聲音道:“快上車!”
歐陽下意識地上車,那車拐進另一條巷子。
車在黑漆漆的巷子裡奔馳,拉車的對這些鬼打墻似的巷子似乎熟得無以復加,在每一個拐彎的時候都毫不猶豫。歐陽在顛簸中看著前邊那個壓低瞭身子,低扣瞭帽子的人影,他漸漸恢復瞭意識,明白自己險些做瞭什麼,“對不起同志,我錯瞭……我幹瞭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剛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我一定認真檢查自己……不,你們可以重新審查我,怎麼都可以……我隻想……”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表白著,終於問出自己最想問的話,“我隻想知道她怎麼樣瞭?”
那人不吭聲,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聲音漸漸遠不可聞。
“她到底怎麼樣瞭?同志,請你告訴我!”
那人終於停車轉過身來,歐陽還未看真切就聽見一個無拘無束到讓人生氣的笑聲,“她是你的匪婆子嗎?”
那是四道風。
所有擔憂和希望全部落空,歐陽頹然坐倒在車座上,繼而有些憤怒地跳下車離開,把四道風的嚷嚷丟在身後。
歐陽快步走著,他又來到瞭之前碰到郵差的河邊,他期望在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風拉瞭車不即不離地在後邊跟著。
河邊寂靜無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無人自橫。歐陽鬱鬱地看著。四道風看看歐陽,“哎,愛抬杠的別生氣,你那麼跟我抬杠我都沒氣。”
歐陽轉過身來,“第一,我不愛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瞭怎麼生氣瞭。”
“嘿嘿,赤匪講話還一二三的呢。”
“別再叫我赤匪瞭,求你。”他四下看看,往小船走去,他想找一個四道風沒法跟著的地方。
歐陽跳上船,四道風想也沒想就放下車跟上船。歐陽瞟他一眼,坐下,從口袋裡掏出剛買來的藥,倒出幾粒放在嘴裡。
四道風跟著坐下,“你吃的什麼洋玩意,給兩顆。”
“你不會愛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歐陽忍著氣倒給他幾顆,四道風撥弄兩下,全扔進嘴裡,然後他將半個腦袋紮在水裡漱口,“你有病的?嚼這個?”
“我頭痛。”
四道風又打量著他,嘿嘿地樂,“你夠狠,你真夠狠,我大師兄眼沒瞎戴個眼罩冒充狠,你拿黃連當糖豆嚼,你是真狠。”
歐陽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實在是很難真跟他生氣,“你死跟著我幹什麼呢?我對你真會有什麼用嗎?我們根本是連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都沒可能啊。我就是個窮念書的,沒讓人打死就當瞭共黨。你想你的地盤,而我就是有個憂國憂民的毛病,我們哪一丁點相像瞭?”
四道風瞪著他,臉終於拉瞭下來,“給鼻子上臉不是?上趕著不是買賣不是?”
“你盡可以一腳給我踹水裡,隻要別再跟著我。請、踢、快。”
四道風沒踢,卻撲通一聲跪瞭下來,震得船左右晃動。歐陽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你怎麼折騰我都不奇怪瞭,你可真是風雲變幻。”
“我要殺鬼子,歐陽爺爺,歐陽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盡管去殺好瞭,不過建議你別拉上全行的夥計。”
“我已經殺瞭,可還是恨。害大風的鬼子我已經殺瞭,可還是恨,恨得睡不著覺,我天天晚上想,他們幹嗎要殺他?我沒恨過誰,你信不信?”
歐陽看著月光下那張大孩子似的臉,點點頭。
船在緩流的水裡漸漸漂離瞭河岸,這隻是幾十米寬的小河,兩人都懶得去管。
四道風接著說:“可我現在恨鬼子,不是哪一個,是那一窩。我要殺很多很多鬼子,可憑我自個兒,最多最多十個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腦子,想大事不夠使,你細腦子,細腦子烏珠子一轉就有點子,我要你的點子幫我殺鬼子。”
歐陽沉默著,看著水裡兩人的倒影,嘆口氣,“求求你別跪著跟我說話。”
四道風咧咧嘴,“那沒事,我就當是劉備大哥在請諸葛亮瞭。”
“我受不瞭人跪著,我的黨費瞭很大勁就想告訴人,你長著膝蓋,不是為瞭下跪。”
“別說,你那黨跟我蠻像的。”
歐陽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點城市無產者的初期征候。”
“這算好話壞話?”
“不好不壞,一個評價。哎,四哥你起來說話行嗎?”他無意中已經在和四道風戲謔,這是歐陽做夢都沒想過的一種交流方式。
“沒事,你看我屁股是擱在腳跟上的,其實我還是坐著。”
歐陽看看他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這麼個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哥……”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謝謝你,不是我說個謝謝就當自己上等人,我真謝謝你。”
“啥事謝我?救你呀?沒事,老輩說這輩子挨救下輩子要還的,你跑不瞭。”
“不是。我謝謝你剛才那一聲喊,要不我已經死瞭,我剛才就是想被他們打死。”
“原來你是尋死呀?我還當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們槍呢。”
歐陽苦笑,“我對自己發誓,無論天堂地獄,絕對不再放棄,若有違背,我就是背叛瞭我的主義、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瞭我過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將來人生將悟到的一切。”
四道風聽得發愣,“你們真怪,發誓都這麼輕飄飄的,也沒個天打雷劈三刀六洞,還對自己發。”
“這個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風抓耳撓腮,明知不該,可他忍不住不問:“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瞭?要是她死瞭,你怎麼辦?”
“我會忘瞭她。”
四道風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別說話。”
“你會幫我嗎?”
“我會幫你。”
“你……”
“別再說話瞭,好嗎?”
四道風忽然明白瞭什麼,他看著歐陽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個人在想什麼,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難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無蹤。船順水而去,歐陽紋絲不動,四道風也一生難得的這麼安靜。
船仍在漂,歐陽還躺著,四道風看看周圍的景物,終於耐不住性子,“哎,再漂就出海瞭。”
歐陽沒動。
“出海就出海吧,誰怕誰呀?”四道風自言自語,索性也躺瞭下來。船正漂過入海口上的小橋,歐陽坐瞭起來,這讓四道風甚是得意,“沒事沒事,就出趟海吧,你不會遊泳吧?我也不會。這個來勁,老二老三想脫瞭頭也想不到我們逛龍宮去瞭,哎呀不好,小時候要不著飯凈偷龍王廟的供品來著,哈哈沒事,我今兒身上揣著雙響炮,我做瞭它搶它的地盤。”他自覺妙語如珠,歐陽卻全沒搭理,他目不轉睛地瞧著橋上。
四道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個人影逆瞭月光站著。四道風想摸槍,歐陽伸手摁住,船從橋洞下漂過。歐陽回望,他終於確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蹤過的郵差,郵差沖他招瞭招手。
歐陽騰地爬起來,搖船靠岸,未等泊穩便跳上岸去,他頭也不回地叮囑四道風:“別跟來,在這兒等我。”
船在橋洞下蕩漾,四道風意外地很聽話沒跟過去。
歐陽上橋,走向郵差。郵差面對著他再不遮掩,“新暗號是天下刀兵起。”
歐陽舒瞭口氣,“謝謝。”
“清晨六時,橋下會有一條烏篷船,說暗號。你和我們一起撤出沽寧。”
“由衷感謝。”
郵差點點頭,他打算離開。
“她……怎麼樣瞭?”歐陽掩飾不住自己的迫切。
郵差沉默著,那種沉默讓歐陽絕望,但郵差把什麼東西遞瞭過來,“這個轉交給你,我買的,可是……是她特地囑咐的。”
歐陽伸手過去,觸手硬硬的一個圓柱體,歐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他已經不知道吃空多少個這樣的藥瓶。他怔怔地看著對方嘴角上綻開的笑紋,這是個值得歡笑的消息,可他已經隻會發怔。
“你還需要什麼?”郵差問。
“需要……太陽馬上出來。”歐陽的臉上笑容綻放。
郵差愣瞭一下,他也樂瞭,拍瞭一下歐陽的肩膀走開,“天亮再見,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馬上出來。”
歐陽一直看著郵差走遠,才轉身去找四道風。他向橋下的四道風打著手勢讓他上岸,他的手勢如此張揚,以至於看上去更像舞蹈。
5
新丁們在陣地邊的空地上集結。一箱老漢陽步槍被打開,塵封二十多年的老槍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華盛頓吳給他們做教練,“這叫漢陽造,打完一槍別狠扣扳機,你得拉栓,”他做瞭組動作,“這叫拉栓退殼,這是瞄準,開槍不能瞎打,你得把覘孔對準瞭前邊的準星……”
新丁們啥也不懂,“什麼孔?”“嗎叫準星?”
華盛頓吳一臉無奈,“就是把後邊這眼對上前邊這槽。下邊講裝彈……”
龍文章拍拍華盛頓吳的肩,小聲道:“小吳,別費事瞭,這老古董有槍沒彈,每人一個彈夾。”
“哦……我們講臥倒,”他又做瞭一個動作,“這個姿勢比較難被子彈打中。”
老饃頭極認真地學習這個姿勢,並示意小饃頭也學。
龍文章實在看不下去,轉身離開。他向在制高點上看操練的蔣武堂走去,“司令,您覺得怎麼樣?”
蔣武堂反問:“你覺得怎麼樣?”
龍文章苦笑,“比咱們更像炮灰的一隊炮灰。”
“挺過這一仗,他們就是像你我一樣的軍人。”
“您真覺得他們挺得過嗎?”
蔣武堂惱火地揚瞭巴掌,龍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給人打瞭整天氣,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給我打挺瞭起來。”
蔣武堂揚起的手收瞭回來,“抗戰,就是以我血肉之盾禦敵鋼鐵之矛!”
龍文章哈哈慘笑,什麼軍容官威全拋到瞭九霄雲外,他四仰八叉在陣地上躺瞭下來,蔣武堂瞪瞭他一會兒,也躺下。兩人都在慘笑,笑得比哭還難受。
他們忽然住瞭笑聲,黑暗裡傳來士兵拖得很長的聲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龍文章坐瞭起來。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蔣武堂也坐瞭起來。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人一騎從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馳過來,前方哨兵沖來人拉動瞭槍栓,“口令?!”
“沽寧守備軍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經舉槍瞄準。
“我們是六十七團,打正面撤下來的!”
蔣武堂冷笑,“鬼信!龍副官。”
龍文章舉槍,子彈呼嘯著從馬頭前劃過,馬匹驚躥,把那人摔瞭下來。幾個士兵向黑地裡撲瞭過去。
龍文章放下槍,“是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
“他們披張人皮來我都不奇怪……我誰都不信瞭。”
一名穿著國民黨中央軍軍服的中年軍官被押過來。即使纏著血污的繃帶、沾瞭滿身的硝煙、剛才又在地上滾瞭一身土,對方的軍服看起來仍比守備軍筆挺。龍文章很不滿意地斜眼看著。軍官看起來很出眾,有華盛頓吳的書卷氣卻沒那份呆氣,他挺直敬禮,“久仰沽寧蔣司令大名,六十七團參謀官鮑廷野有禮!”
這份不含糊先讓蔣武堂有瞭好感,他瞇起眼睛,“六十七團?你也不怕報錯瞭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軍,跟地方軍拉屎都不一個蹲坑,沒事能來我的沽寧晃?”
“司令說笑,六十七團再怎麼著,也記得您跟我們陳團長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裡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屬。”他好像剛明白過來,笑,“司令在詐我吧?難怪人都說蔣司令有勇無謀,偏團長說您是貌粗實細。”
蔣武堂面無表情地說:“拍得我是再舒服不過,可我納悶陳少堂會用你這麼好溜須的人。”
“陳團長是司令領出道的,自然討厭溜須。可在下好的不是溜拍,是說實話。”
“哦?”
“這年頭說點好的實話也是要勇氣的,您知道的,罵者滿街,屁精又如雲。”
蔣武堂拍著掌哈哈大笑,“說得很對!可我要被你兩記馬屁就拍趴下瞭,豈不是很沒面子?”
鮑廷野很無奈地笑笑,“別人假作真,我這就真亦假啊,司令。”
蔣武堂從鮑廷野的眼裡看不出什麼,隻好拍著龍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傢也是嘴利如刀,可就是叫人舒服。”
龍文章哼瞭一聲問道:“六十七團的大爺來沽寧有何公幹?”
鮑廷野並不看龍文章,以他的身份職位隻該向蔣武堂報告:“稟司令,不是六十七團的大爺,是六十七團的弟兄,是整個六十七團要來沽寧。”
軍官中起瞭騷動,蔣武堂轉瞭身目不轉瞬地看著。
“我們在前線跟鬼子打瞭場硬仗,傷亡慘重,得撤下來休整。團長說久不見故人,索性繞道沽寧。”
蔣武堂問:“傷亡慘重是什麼意思?”
鮑廷野惻然:“能作戰的隻剩下六百多號,所有的重武器全丟光瞭。”
“能幫我們協防嗎?”龍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沒有問題,我們團長的意思是……”
他的話被軍官們的騷動打斷瞭,那已經是壓不住的驚喜,對守備軍和沽寧來說這是個太好的消息。蔣武堂掃視著那些欣喜的臉,周圍有人長長地吐出口大氣。
“我不相信,”他盯著鮑廷野,“這消息太好瞭,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沒聽過好消息瞭,經過太多壞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鏗然出鞘,指住瞭鮑廷野的喉頭。
鮑廷野對瞭蔣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後伸手到懷裡。一瞬間所有的槍口都對上瞭他。鮑廷野頓瞭頓,接著動作,他把自己的軍裝脫瞭下來,然後使勁撕開裡邊的襯裡。蔣武堂目光炯炯地盯著,想在對方眼裡瞧出哪怕一絲的心虛。
鮑廷野迎著蔣武堂的目光說:“難怪司令生疑,我們在來路上也撞上一隊鬼子,打瞭一場遭遇,沒見過這麼奇怪的鬼子,全穿著難民的衣服……”
他話沒說完,軍官中間已經嗡嗡地議論開來,蔣武堂伸手將那些議論壓下。
“打掃戰場,陳團長急命我把搜到的這份文件送來。”鮑廷野從襯裡拿出兩份文件,先遞上一份。
蔣武堂展開掃瞭一眼,終於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陳少堂的親筆信,又有私印,幹嗎早不拿出來?”
“廷野對司令聞名已久,不想初見便是官樣文章。”
“等打跑瞭鬼子,我會留你幾天好聽夠馬屁。”蔣武堂不客氣地伸出手,鮑廷野乖覺地把另一份文件遞瞭過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蔣武堂轉向龍文章,“沽寧城有會說鬼子話的人嗎?”
鮑廷野徑直拿回文件念起來,“茲命你部先期往沽寧潛伏,T日與海軍陸戰之師應合,海陸夾擊予以占領。——廷野粗懂一點日文,團長命我星夜趕來也是這個原因。”
蔣武堂眉頭皺得更緊,“六十七團何時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軍速度該是黎明抵達。”
“T日是什麼日子?”
“既然此時沽寧還在司令手上,那該是從現在起的任何時候。”
蔣武堂沉吟許久,“我部歡迎友軍協防。”
這是一種很正式的表態,鮑廷野又行瞭個軍禮,“團長說隨司令兩次北伐,快哉壯哉,此次就算是最後一戰,也足慰平生瞭。”
“陳少堂這傢夥倒還夠義氣。”蔣武堂深深地嘆瞭口氣,他看著繁星似塵的夜色,壓力越來越重,心也越來越亂,他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海陸夾攻,會不會是他的最後一戰?
6
燃燒的火光下,龍文章正向陣地上的士兵傳達命令:“掩體加深半米!壘墻加厚半米!別偷工減料!我不會監督,因為你們不會拿自己的命偷工減料!”他看蔣武堂點頭,便繼續道,“幹活吧!你們新來的別跟那發呆,挖土這種活兒沒人教也會!”
新丁們拿起鍬把子開始幹活,忽然來臨的劍拔弩張讓他們無所適從。幾個軍官風風火火走開,簡陋的陣地上忙碌起來。
“海上來的是大頭,灘頭交你們應付成嗎?”蔣武堂在高地上邊走邊交代著,身邊跟著龍文章和鮑廷野。
鮑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團長說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屬,這次也還是司令的下屬。”
“如果六十七團先開打,蔣某人不會死在守備團陣地上的。”蔣武堂看看龍文章,“龍文章,你陰著個鬼臉幹嗎?”
龍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個字說得太多瞭。”
“那我說什麼?你我都不會死的,弟兄們都不會死的?我幹脆說這仗就沒開打,咱不過是一塊兒發瞭個大夢?明兒早上醒來咱還在沽寧占山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龍文章看看鮑廷野,“參謀官請幫我照應一下右翼。”
鮑廷野很知趣地笑笑走開。
蔣武堂瞪眼,“你支開他幹嗎?怕我說出格話?”
龍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楊花,這六年倒換瞭七個碼頭,最後跟隨司令,隻因為司令的率真。”
蔣武堂大笑,“原來你小子不說死字就改說最後,那真不是我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後也到不瞭最後,我一總說死是因為老瞭,你年輕得很,我保證蔣某不是你跟的最後一個人。”
“誰知道呢?”龍文章憂心忡忡,而鮑廷野正和陣地上一幫軍官打得火熱。
“有話就說吧,現在沒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歡他,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不喜歡他。”
“你是說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說莫明其妙的……一股憎惡。”
龍文章用的這個詞讓蔣武堂皺眉,“你們是細瓷,我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門心思。”
華盛頓吳匆匆過來,龍文章拿槍托在他屁股上杵瞭一下,這小子早習慣這種戲謔,瞪龍文章一眼向蔣武堂敬禮,“司令,跟總部核實過瞭,六十七團確實傷亡慘重,已經撤防休整。”
龍文章訝異地看蔣武堂。
蔣武堂看著華盛頓吳,“我要更確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邊幾十萬人裹著打,一個打散瞭的團就跟沙粒一樣。”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讓城裡懂日語的商人看過,是鮑參謀官說的那個意思……我還跟總部核實瞭文件印章的樣子,總部說沒錯,是鬼子陸軍軍部的印信。”
蔣武堂點點頭,“你很細心,這麼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長。”
被當作反面教材的龍文章咧瞭咧嘴,對華盛頓吳作勢要打,華盛頓吳搪一下跑開,龍文章轉向蔣武堂,“你不相信姓鮑的?背後搞這些花樣?”
“我不信姓鮑的,可我信姓陳的,當年我被發配到沽寧,他那邊險些為我兵變,我沒讓他動,死定瞭的人不該再拖人下水,你沒跟我打過仗,不知道什麼叫過命的交情。”
龍文章有些不滿,“那我們現在在幹什麼?”
蔣武堂苦笑著拍拍龍文章的肩,“我搞這些花樣,因為我希望這事是假的,假的,沽寧就興許還能保住……我多希望這事是假的。”
龍文章聽得出蔣武堂話語裡的沉重,他不再說話,苦笑一下,去察看陣地瞭。
那裡,老饃頭正鉆在單人掩體裡不見頭尾,洞穴裡的泥土像裝瞭自動挖掘機一樣飛撒出來,小饃頭扒著洞口對裡邊叫喚:“爹,人都是豎著往下挖,你怎麼橫著挖?”
老饃頭的聲音悶悶地從裡邊傳來,“我來教你,豎著挖炮彈片照樣打得到,橫著挖,它就打不到。”
“可你整個全貓在裡邊,怎麼照鬼子開槍呢?”
“開你個球的槍!你當是打畜生呢?照死瞭兩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對,鬼子就是瘋畜生,你沒招它惹它給你村裡甩個炮,你請它吃飯它拿你傢房子點火。這種瘋驢我招它幹什麼?趁早躲遠遠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這都海邊瞭,要不咱直接跳海得瞭。”
“誰說要跑啦?”
“爹……”小饃頭有些驚喜。
“沒瞧出來嗎?這要打大戰!丘八太爺怎麼對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輸瞭再裹亂跑,這會兒死瞭都不管收屍,你跟我一路飄回承德去?”
小饃頭氣哼哼地在掩體邊一躺,“他媽的,反正一開打你也管不到我。”
龍文章的聲音遠遠傳來,“新來的,現在你躺著,等開打你也永世不用起來瞭!”
小饃頭忙鉆進瞭自己的掩體,吭哧吭哧地挖。老饃頭想起什麼,土猴兒一般爬瞭出來,“剛想起來,槍一響你小子保不準又毛手毛腳,得看住瞭。饃頭,你也給我往橫裡挖,給兩個洞挖通瞭。看我幹什麼?”他往小饃頭的洞裡砸瞭個土坷垃,“快挖!”
龍文章晃過去,拍拍老饃頭的肩,“真賣力氣,大叔。”
老饃頭笑笑,“軍爺……長官好,咱傢世代就是挖土為生的。”他往旁邊蹭兩步,擋住自己的掩體,等龍文章走開,他又往坑裡砸瞭個土坷垃,小饃頭的坑裡終於往外甩土。
7
四道風拉著歐陽在漆黑的巷子裡拐來拐去,於無路處又走出一條路來。歐陽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風有些妒忌,“那麼高興幹什麼?又給你配瞭個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麼高興的事情說出來有福同享好嗎?”
“沒什麼,你不會愛聽。”歐陽微笑著。
“你是教女學生吧?是不是女學生特好糊弄?說說你怎麼糊弄女學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關於匪婆子和女學生的任何問題。”
一聲大響,四道風毫無預兆地把車扔下,歐陽險些摔下車來,他納悶地看著四道風,“你怎麼啦?”
“我不拉你瞭!”
歐陽下車,“本來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來的,要不我拉你?”
“別碰我車!跟我聊女人丟份嗎?打剛才到現在一直陰著樂。”
“什麼叫陰著樂?”
“就是你那麼樂!”
四道風的歡喜與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歐陽努力適應著,“我從來就沒有什麼身份,所以也沒什麼丟份,至於女人,”他苦笑,“在下虛度二十九年光陰,實在是一無所知。”
“胡扯!我看你臉上包瞭天大的心事,其實就兩個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樣都是上頭的,你看你看,現在你額頭上都是那倆字。”
歐陽讓他說得有點發毛,訕訕一笑,還真摸瞭摸額頭,“我哪來的心事?我是在記路,你走的這路拐彎抹角我都沒走過,我得記路,要不天亮瞭回不來。”
四道風其實也並不需要一個太堅實的理由,立刻就前嫌盡釋,“上車上車!我跟你說,這些巷子我要說第二熟,沒人敢認第一。哎,你也別記瞭,咱們回去吃點喝點,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來。對瞭,你還回來幹啥?”
歐陽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經起來,“老四,我跟你說個事,是關於打鬼子的事,你有這個心,我們很歡迎。”
“你們是誰?”
“就是我的黨。”
四道風悶聲悶氣地哦瞭一聲。
“我們有很多人,我是說人才,比起來,我確實是不合適你想要我幹的事,我以後給你引見個人,比我有膽識,比我點子多,要說我是魯肅魯子亮人傢就是諸葛臥龍……”
當的一聲,車又被撂下瞭,歐陽這次有所準備,早扶住瞭車把。
四道風氣哼哼地轉身,“跟你講古你就拿古事來糊弄我?門兒都沒有!老子看中你是給你面子,就算你姓蔣名幹也還是你!找個人來糊弄我?四道風是女人傢踢的毽嗎?你直說什麼意思!”
歐陽很認真地看著對方,無論四道風如何渾,總是個值得人認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瞭,我不希望你那樣去跟鬼子鬥,我想告訴你,我背後有一些人,有組織和頭腦,也有經驗,他們歡迎你這樣的人,他們一定會……”
“你背後的人?赤匪嗎?我見過,前些年他們腦袋掛在牌坊上的時候見過,沒什麼瞭不起的,惹事惹到丟瞭腦袋,那叫不會惹事。”
歐陽有些躥火,“是沒什麼瞭不起的,我的黨如果跟別的黨派有什麼不一樣,就是他相信他跟苦哈哈窮哥們一樣,沒什麼瞭不起,而且也沒人會為瞭惹事把自己的腦袋掛上高處,那是為瞭理想。”
四道風揮瞭揮手,“別跟我說虛的,一句話,跟我,上車;跟你那什麼,愛上哪兒上哪兒。”
“真是對不起。”歐陽不用猶豫地走開。
四道風瞪著走得輕松的歐陽,他比剛才更加惱火,“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仗義?”
歐陽頭也不回,“我不知道什麼叫仗義,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過的,我不大懂你的義氣。”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著吧,沒我幫忙你的腦袋明兒就掛得高高的,你們這號人都是一臉死相!”
這話讓歐陽很惱火,他轉身,鞠瞭個很歐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員長幾年前已經用槍刑代替瞭砍頭,我們從那時候已經成瞭現代的文明國傢!”他沿著長巷走開,四道風瞪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離天亮還早,歐陽在黑漆漆的巷子裡獨行,他進瞭一條斷頭巷,巷子盡頭堆著居民的破爛傢什。這種地方照常不會有人來,歐陽在雜物中清出個巢,拿個半邊破桶當枕頭放在身後,又拿出藥瓶,倒出幾片咽瞭下去,然後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瞭一條流動的星河。帶著一個期待,歐陽睡得就像在傢裡的溫床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