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長谷川和伊達在沽寧守備司令部門前下馬。現在的司令部除瞭門前守候的幾個日軍外已經空無一人瞭,四下裡丟棄著文件和雜物。

長谷川指點江山,如逛花園一般悠然,“五年前我就到過這裡,定出瞭這次襲擊計劃,半月前又舊地重遊,那時候中國人正進退不是,其實他們要不自亂陣腳,真有一場血戰。”

伊達崇敬地說:“雪之丞是有很多東西要向前輩學習的。”

“中國地廣人稠,硬戰為下,攻心為上,人多而心雜,心雜而易亂,他不亂,你用計策攪亂,奇兵伏兵,合縱連橫,無所不用其極……咦,說到伏兵,三木那隊人到哪裡去瞭?”

“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大概是玉碎瞭。”

長谷川不無遺憾地搖頭,“我本想用三木隊封鎖消息,再假借沽寧守軍之名攻取下一個城市,現在看來是行不通瞭。”

伊達聽得目瞪口呆,本來的欽佩又多加兩分。一個通信兵一路小跑過來,敬瞭個禮,把一份電文交給長谷川。

長谷川看瞭幾行,把電文交給伊達,“伊達君,總部急令保全沽寧,你的士兵要受委屈瞭。”

“我們並沒有損害港口,而且您已經派人去保護那些船商瞭。”

“光有商人港口是動不起來的。隻有這座城市運轉起來,港口才能運行,總部是要一個能馬上運行的港口。”他掉頭向幾名候在旁邊的傳令騎兵,“傳命令,停止一切自由行動,趕到這裡集合。”

傳令兵策馬離開,奔向沽寧的各個方向。

2

沙門會的門大開著,門口居然連一個望風的人也沒有。李六野和幾個人匆匆進院,一個幫徒出來,被鬼影子一樣的李六野嚇瞭一跳,“六爺?——鬼子打進來瞭。”

“門怎麼還開著?”李六野停住。

“大阿爺說沙門會的門多少年沒關過,就算鬼子來瞭也開著。”

李六野不再說什麼,徑直進瞭院子。

沙觀止大馬金刀坐在院子裡,仍是竹桌竹椅,全套茶具。手邊放著灌得滿滿的左輪,身後站著沙門會最有地位的幫徒。他沖進來的人喊瞭一聲:“六野,你過來。”

他喝瞭口茶,“鬼子來得突然,跑是跑不瞭啦,咱們闖江湖的不能讓人瞧不起,也不能讓人笑話,我是打算往這兒一坐,能拼幾個算幾個,你怎麼著?”

李六野似乎在淡漠地思考著。

“走還是留?走,金銀細軟你能拿多少拿多少,隻把你師娘伺候到死,留……”

李六野沒等沙觀止說完,徑直站到他身後,沙觀止笑得甚是欣慰,“很好,也就差小四不在瞭。”

他們靜瞭下來,遠處的燒殺搶掠之聲越來越近,混雜著號叫和慘叫,一發流彈射在瓦簷上,瓦片落瞭下來。

沙觀止給自己倒瞭杯茶細細地啜著。

天並不是太熱,可幾個幫徒臉上都淌著汗珠。一人輕聲抱怨,“娘的,不賣那條路給鬼子就好瞭。”

李六野那隻眼立刻怨毒地盯瞭過去。

沙觀止轉過頭來,“什麼?”

幫徒笑笑,“沒事,天……好熱。”

“心靜,自然涼。”沙觀止一口把茶喝瞭下去。

女人的哭叫聲由遠而近,伴隨著日軍的笑叫聲和腳步聲。一個衣裳不整的女人終於被一個日軍追著跑瞭進來,一看這院裡的陣勢,追的和跑的都為之一愣,沙觀止甩手一槍,日軍直挺挺地倒下,女人掉頭逃瞭出去。

李六野伸出一隻手,給沙觀止倒完剩下的茶。

又一個日軍沖瞭進來,沙觀止雙槍齊發,把他撂倒在剛進門的地方。

打得爽利,沙觀止伸出一隻手,幫徒將一把蒲扇遞到他手裡,他痛快淋漓地扇瞭兩扇。

門外日本人的聲音越來越嘈雜瞭。

李六野第一個伸手把雙槍抄在手裡,其他的人也紛紛學樣。紛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在院門外的臺階下停住。幾個試探的腳步上瞭臺階,李六野扳開瞭槍機。忽地傳來一陣狂馳的馬蹄聲,一個日軍士兵的聲音喊得院裡院外都能聽見,他一字不差地傳達著長谷川的口令。

腳步聲紛沓離去,院裡院外又恢復瞭一片寂靜。沙觀止又去倒茶,但已經沒茶瞭,他隻好又幹搖瞭幾下蒲扇。

李六野踢瞭旁邊一名幫徒一腳,那幫徒毛著膽子想去看,卻被沙觀止一聲喝住:“別去!這套我幾十年前就玩膩瞭,探頭就是一槍!”

大傢隻好繼續在院子裡面面相覷,可真是再聽不見日本人的動靜。李六野終於忍不住,大步走到門邊,臺階下的長街空無一人,隻有硝煙還在飄著。

“大阿爺,真走瞭。”

沙觀止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又搖瞭搖扇子。

一幫徒插嘴,“大阿爺說的一準沒錯,準是虛晃一下,殺咱們回馬槍。”

這個馬屁卻讓沙觀止找回瞭臺階,“什麼一準沒錯?錯瞭就是錯瞭!小鬼子還沒進門就折瞭兩個,他是生受不起瞭!——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六野的耿直?”

李六野問:“大阿爺,還等嗎?”

沙觀止想瞭想,“算瞭,今天就這樣吧。”他第一個起身往屋裡走。

“大阿爺,上閂吧?”

“……上吧,這兵馬亂世的……把那兩死屍埋瞭,不,找遠點地方扔瞭,誰知道誰打的……六野,你把那壺給我。”

李六野把那寶貝壺遞給他,沙觀止小心地捧住,灑灑然進屋。

“你們幾個拖人,你們上閂,”李六野指揮著,他想瞭想,“上三道閂。”

沙門會據說永不關閉的大門隆隆關上。

沙觀止進屋,放好他的寶貝茶壺,爐子上的藥罐沸瞭在響,沙觀止把它拿瞭下來,“琴啊,吃藥瞭。”

沙觀止久病在床的妻子挪起身來,沙觀止拿兩個枕頭在她身後墊高瞭,開始喂藥。

“剛才外邊乒乒乓乓的做什麼呀?”沙妻問。

“教小子們放槍。”

“槍這種東西還是少碰吧,子孫都沒有一個,還不積點德?”

“是啊,我很久不碰瞭,會裡事也交給六野瞭。”

“我瞧你好大心事。”

沙觀止笑笑,“沒事。”

他專心給妻子喂藥。他現在絕不像剛才那殺人不眨眼的過氣豪雄,倒十足是個居傢男人。

3

沽寧牌坊於歐陽來說是舊地,可現在它已經被徹底焚毀瞭。

一個傳令騎兵從空蕩蕩的街面上馳過,口傳著長谷川的命令,一會兒,幾個不情不願的日軍拖沓著從各處建築裡出來,離開。

風吹著久久不散的黑煙,歐陽站在那裡,聽著越來越遠的口令聲,等著一個安全的時候到來。

牌坊邊倒著幾具中國人的屍體,周圍散落著可憐的行李,歐陽為之惻然,在浩劫餘生之後的寂靜中,這種惻然尤顯強烈。他忽然轉過頭,巷子裡一個纖細的人影費力地走著,背上扛著一個焦佈包裹的長條形物件。

歐陽立刻認出那是他最優秀的學生,他喊她:“唐真!”

唐真被嚇瞭一跳,東西掉在地上,發出沉重的金屬撞擊聲。

歐陽走瞭過去,“我是歐陽,歐陽山川……”他愣住,不光因為唐真的慘狀,還因為她眼光裡的驚疑和發自本能的警覺。

“我是你的老師……”

唐真並沒有看他,自顧盡全力把那東西拖到瞭自己的肩上,盡管被壓得搖搖欲墜,可邁開瞭第一步就沒再停下來。

歐陽眼睜睜看她消失在長巷,從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這樣沮喪而無奈。

怔怔的歐陽忽然聽見身後一聲碎響,他握住瞭口袋裡的槍柄。

牌坊後響起一聲口令:“天下刀兵起。”

歐陽抽出手,看著郵差從牌坊後走出來,對方正用一種審度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狼狽樣。歐陽皺眉,“你在跟蹤我?”

郵差有些難堪地笑笑,“也不能那麼說……”

“一直在跟?”

郵差愣瞭一下,他這才發現歐陽是帶著火氣的,他解釋著:“你是知道的,以防萬一,沒有絕對的事情。”

“跟出什麼來瞭?”

郵差苦笑,“我們越來越不清楚你在幹什麼。”

“那你們就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知道現在有多少事?你們可以幫多少人?”歐陽已經在嚷瞭。

郵差驚訝地看著他,“我們以為以你的閱歷……能夠理解。”

“我不能理解!”

“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是沽寧人,這座牌坊邊長大的。”

“現在怎麼又相信我瞭?”歐陽竭力壓下心頭那股因沮喪而生的無名火氣。

“因為有位一向謹慎的同志說,你是絕對可以信任的。”郵差笑瞭笑,他盡量想讓歐陽放松一點。

歐陽的表情柔和下來,他想當然地認為那人就是思楓。

“他想見你。”

歐陽忽然有點緊張,經歷幾天幾夜的磨難,他幾乎不相信願望還有實現的時候,“我也很想見她,但是請你轉告她,現在有事,關系到很多人的生死,我不能離開沽寧。告訴她這些年我從來沒像這幾天這樣忙過,她會明白的。”

“你不用離開沽寧。”

歐陽搖頭不迭,“不不,沽寧現在太險,她絕不能回來……”他忽然明白過來,“是不是你們根本沒有撤出沽寧?”

“你腦筋轉得真快。”

“告訴我已經撤離,因為我雖然是同志,可不是太值得信任的同志?”

“每個同志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以防萬一,環境使然。”

歐陽嘆瞭口氣,被自己人提防,是件讓人疲倦的事,“誰的主意?她或者老唐?”

郵差沒反應過來,“她或者老唐?不不,是我的主意!我多此一舉!她一直昏昏沉沉,根本拿不瞭主意!”

“她一直昏昏沉沉,怎麼會想到要見我?”

“你以為是她?”郵差笑得有些曖昧,“不是她,同志,是另外一個。”

“誰?”

郵差撓撓頭,“我也頭遭見。他說非要有個姓的話,這回他還姓趙。”

“趙老大?”歐陽瞪大眼睛,那是一個他期盼瞭很久的名字,可能也是除思楓外他想得最多的名字。

“對,他說你非要問的話就說趙老大有請。”

“我一直想飛著去見他,我等瞭他太久,可他來得太晚。”

“他這次來也很不容易。”

“我會去見他。可是等我忙完手上這件事情。”

郵差詫異,“你有什麼事情?”

“救人比見面重要,他也會同意的。”

“讓你的上級等著?為瞭救一群國民黨兵?”

“他們在鬼子手上吃足瞭苦頭,救出一個就多一個打鬼子的人。”他是個說清楚就不願再廢話的人,索性掉頭走開。

郵差在身後嚷嚷,“半個中國都在打仗,你能救多少人?”

歐陽對自己苦笑,“我能救多少人?”他仍沒有轉身。

4

長谷川毫無興趣地翻騰著守備軍陳舊的文件,直到在文件堆下發現一臺殘破的手搖式留聲機,那東西顯然扔在那就沒人用過,但激起長谷川極大的興趣,他轉向他的勤務兵,“蠻頭,我的唱片呢?”

蠻頭立刻在公文包裡翻找著,找出幾張舊唱片遞過去。

長谷川看瞭看,“我要你帶上新大陸,我說過那首曲子適合在占領日聽。”

蠻頭含糊不清地嘀咕瞭一句什麼,長谷川並沒打算聽,他放上一張唱片,“好吧。你捧著這臺機器,一直搖到我想跟你說話為止。”

伊達走瞭進來,“長谷川君,士兵已經集合好瞭。”

長谷川點點頭,向屋外走去。蠻頭捧著沉重的唱機開始搖動,屋裡響起《歡樂頌》的曲子,因為機器破爛加上搖速不勻,那曲子嚴重的變調。

屋外,日軍拿著劫掠所得的東西在空地上炫耀攀比和交換,整個院子像個嘈雜的市場,屋裡跑調的音樂讓這一切顯得更加嘈雜。

伊達和長谷川出現在屋前的臺階上,長谷川壓下雙手讓部屬安靜下來,“我的武士們,這首曲子叫《歡樂頌》,它當然適合你們現在的心情。”

沒人聽他說話,他的武士們正為搶一尊座鐘不可開交,長谷川臉色沉下來。

伊達用刀鞘大力敲打著房前的欄桿,“渾蛋!調過你們長滿瘡皰的屁股!”

士兵們漸漸安靜下來。長谷川在臺階上走瞭兩步,看著那些汗津津的臉說:“為瞭帝國和天皇,你們需要放棄一部分利益,三天的自由行動到此為止,我們必須保留一個可以馬上運行的港口……”

他的話立刻被抱怨聲淹沒瞭。伊達和幾個軍官跳下臺階,用刀鞘毆擊著抱怨不休的士兵,長谷川焦躁地搓動著手指,忽然把雙手抬高,“目光短淺的傢夥!你們就隻看見這座小小的城市嗎?這裡的人都很窮!”

他這話確實有用,部分人安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看看你們抓到手的都是些什麼?破爛!你們占領瞭中國最窮的一個城市,還以為自己找到瞭金礦!”

部下們看著那些難以名狀的傢什,開始羞愧,人群安靜下來。

“新的攻擊計劃已經制定!我們要攻取的下一個城市非常富有!我們是第五師團的先鋒!這些城市都是為我們準備的!讓那些仙臺傢夥和北海道漁夫見鬼去吧!”長谷川指著部屬手上的東西,“他們隻能跟在我們背後撿這些東西!”

士兵哄堂大笑。

長谷川掉頭向屋裡走去,把虛妄的幻想留給部下。伊達疑惑地跟在後邊,“您應該告訴他們天皇的榮譽,這是一場聖戰,這些……”

長谷川回頭看看他,如看一個傻子,“很高興和您共事,伊達君。”

伊達倍感榮幸地立正,“我也一樣,我渴望來這裡,以櫻花與劍的高潔,鍛煉我在武道上的修為。”

“當然當然。你去命令他們,控制這座城市所有的進出通道,監管所有的港口和工廠設施,我們要所有的中國人為帝國效力,不需要一座逃光瞭人的死城。”

“是的,長谷川君!”

“您不會讓我失望的,您是真正的武士,又是名門之後,”長谷川進屋,身後響起伊達大聲的命令聲。長谷川冷笑著,嘴裡喃喃著後半截話,“……天真或白癡,或者兩者兼是。”

5

沽興車行的大門緊閉,上邊印著槍托刺刀與彈孔的痕跡,歐陽敲瞭半天門才開出條小縫,他沒能往裡走,因為四道風在開得很窄的門裡堵著,撫著腰上的槍,神情古怪,“不要臉的,你還沒死呀?”

看著那粗魯的表情,歐陽忽然覺得輕松,他很想擁抱四道風,他也真這麼做瞭。

四道風粗暴地掙開,“你幹嗎不去死?你把我害慘瞭!”他掉頭走開。歐陽瞠目看著他身後,院裡有守備軍也有百姓,有沽寧人也有外地難民,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地盯著他。

被近百雙眼睛盯著,體力衰竭的歐陽忽然一陣眩暈,他扶住房門卻順著那門歪倒下去,四道風腦後長眼似的一把扶住,嘲弄地看著他,“第二回瞭,你不到快死的時候根本不會想起我。”他架著歐陽進屋。

華盛頓吳坐在院裡的人群中,失魂落魄地看著暮色將臨的天空。

六品和皮小爪把一鍋清粥端瞭過來,守備軍無聲地擠瞭過去,把百姓排除在外,這引起瞭百姓的抗議:“這算什麼?”“護傢護不住,搶食拔頭籌。”

華盛頓吳看看部下遞過來的半碗粥,又看看一個眼光光瞪著自己的老太太,他把粥遞給那老人,對他的部下說:“你們待會兒再吃,我的命令。”

一個士兵劈手把粥奪回去,放肆地看著他,喝瞭一口,“待會兒有個屁你吃?打仗沒把我們害死,你還想把我們餓死?”

華盛頓吳無力地看著他的部下,軍官不再被信任時,確實什麼也不是。

一隻手從那士兵背後伸瞭過來,緩慢而有力地把碗奪瞭過來,那是六品,他低身把那碗粥遞給老太太,小心地不濺出一滴,“您趁熱喝,可別燙著。”

當兵的跋扈慣瞭,愣愣神對六品背上就是一拳。六品站起身,打樁似的在那兵頭上拍瞭一巴掌,那兵昏昏然一跤趴倒。一個大飛腳踢瞭過來,六品抬手撥開,一腳把人倒踢出去。他回頭看看那老太太,老太太呆呆地看著他,六品眼神溫潤,在他的意識中,任何這種年齡的老太太都像他死去的媽。

又一個士兵的拳頭砸在六品臉上,六品終於有點光火,一耳光把人扇瞭出去。

華盛頓吳手忙腳亂從腰間掏著槍,“住手!都住手!”

沒有人聽他的。因為擔心日本人,他們的叫嚷和毆鬥都壓低瞭聲。屋裡的四道風當然聽不見,他一邊看古爍給歐陽包紮,一邊把兩支槍裝瞭又卸。

歐陽有些昏沉,更多的是疲勞。

四道風忍不住埋怨,“看你整的事,非讓救丘八,老百姓一看都跟著丘八跑,以為這幫泥菩薩還能救他們,最後全封在這兒,鬼子砸門,老子讓這幫油瓶拖得一槍沒放,要不十個八個鬼子都做掉瞭。”

歐陽強打精神聽著,“很好,你做得很好……這樣下去你成沽寧的大英雄瞭。”

四道風樂開瞭花,“那倒沒打緊,不過也是,啥英雄都是打人能耐,誰像我一次救這麼些?不過你欠我十個鬼子,記賬上瞭。”

古爍忍不住插嘴,“鬼子要知道有這麼些丘八,非把院子平瞭不可,他生挺你別陪他生挺。”

四道風嘿嘿一笑,“趙子龍血戰長坂坡就是挺出來的,諸葛亮唱空城計,他不也是一個挺嗎?”

古爍板著臉,“說點近的給你知道,咱斷頓瞭,米粒都搜羅空瞭,就夠給一半人熬鍋稀粥。”

“這事問他,哎……”他這才發現歐陽已經睡著瞭,“弄醒弄醒!”

古爍正在給歐陽包紮,就手弄瞭點兒碘酒捅在他的傷口上,可歐陽全無反應。四道風看得愣神,“硬漢。關二爺刮骨頭是死撐,這位根本是木的。”

“人不知道痛就離死不遠瞭,連明兒的太陽都未必撈著見,老四,我們要陪這麼個人玩到底?”

四道風小心地起身,唯恐驚醒瞭歐陽。他正想說什麼,皮小爪氣急敗壞從外邊蹦瞭進來,“打起來瞭!打起來瞭!”

四道風的兩支槍立刻拔在手上,歐陽也赫然站起。

“不是鬼子,是自己人打起來瞭!”

幾人立刻沖瞭出去。

人群中已分出個圈子,六品把身子擠在墻角,半點不讓地對付著整群守備兵。

華盛頓吳終於擠到人群之前,用槍對準瞭自己的士兵,“都別打瞭!給我住手!”

士兵們愣住,其中一個照著華盛頓吳走去,“你打!我真活膩瞭,你當誰樂意在這窩心活著?跟老百姓搶這口癆瘟飯?”

華盛頓吳猶豫一下打開機頭,他想震懾,可結果適得其反,那兵更加猖獗,用身體堵住槍口,“你太嫩,這麼開槍會讓鬼子聽見。這麼打,”他把自己的刺刀塞到華盛頓吳手上,“用這個,我是自個兒找死,不想害別人。”

華盛頓吳手發著抖,那兵挑釁地一個耳光扇在他臉上,華盛頓吳憤怒得失去理智,他哆嗦著要扣動扳機,歐陽一步搶過來,將那支槍摁下去。他擋在兩個人中間,把刺刀插回那士兵的刀鞘,“是我的錯!我不該耽擱,我耽誤瞭時間!其實我有好消息帶給大傢……沒來得及說!”

人們狐疑地看著他。他看著人群,“我先跟大傢說一句話,別管仗打得怎麼樣,第一批死的是這幫子軍爺!人傢豁出命不要也就圖大傢伸個拇指,說一聲對得住鄉親父老!我現在豎兩個拇指,說一聲,他們真是漢子!”

他這話把守備軍的滿腔委屈都擾瞭上來,鬧得最兇的那個士兵眼看要哭,忙轉過身去。

歐陽接著說:“這消息是要跟守備軍的弟兄說的,這仗還沒打完,你們的蔣司令和龍副官讓我帶這消息,他們在北郊接應你們。你們會突圍,一直跟鬼子鬥下去!”

一旦還有希望,人就不那麼沮喪瞭,幾個兵不自覺地把肩上斜吊的槍挎正,歐陽看著他們,盡量讓人覺得自己信心十足。

從街道上忽然傳來的踏步聲和日語的口令聲叫所有人色變。古爍湊到門縫裡看著,開瞭一條縫溜瞭出去。

伊達帶領的人馬正在城中央的空地上立正,在簡單的口令中分成瞭幾隊,向沽寧的各個進出要道快速進發。幾個出門觀望事態的沽寧人閃避不及,慌亂地逃進巷角,日軍置若罔顧,他們已經被長谷川從進城的混亂狀態歸整為一支高效的作戰部隊,幾條街道被他們踏得塵舞灰揚。

歐陽聽著街上的動靜笑瞭笑,“人不是那麼容易一掉到底的,怕到頭也就是那麼回事瞭,是不是?爺們兒!”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守備軍士兵們,“換掉這身皮吧,跟老百姓換,把武器藏好——不窩在這兒,咱去跟大隊人馬會師。”

他的話立竿見影,守備軍聚在一起整理裝備。百姓們對他們也不再如避蛇蠍,有人把脫下的衣服換給他們,有人隨手遞過半塊珍藏的幹糧。

歐陽在一輛黃包車後坐下,身上已沒有方才說話時的豪氣,他在靜靜地思考著。四道風過來一屁股坐下,他對歐陽已經越來越親熱,甚至超過他的弟兄。

“老三放話,鬼子兵發四路,東西南北全部不通,守備司令部改門臉成瞭鬼子老窩,早知今日,當初一把火給它點瞭。”

歐陽眉頭皺得更緊瞭,“從昨晚趕到現在,我還是落在時間後邊。”

“什麼意思?你死樣活氣的幹嗎?城外不有大隊丘八接應嗎?”

“是在城外,也是丘八,可是……”

看歐陽一臉沮喪,四道風明白瞭,他是個粗心人而不是笨人,“城外活瞭多少?”

歐陽看一眼四周,伸瞭兩個指頭。

四道風變色,“二十個?能幹什麼?”

歐陽苦笑,“兩個。”

四道風跳起來,頭在車幫上撞出很響的一聲,小心忙碌的人們被這動靜驚得回頭,歐陽強笑瞭笑,拉他坐下。

“你也太唬人瞭吧?”四道風終於學會瞭小聲說話。

“沒唬人。蔣武堂和龍文章,兩個,就兩個。”

“你說大隊人馬!”

“我們就是大隊人馬。”

“你那架勢像城外有千百人候著!”

歐陽也有點發急,“除瞭這個我能給他們什麼?”

四道風掉頭看看那些兵,“你們這些聰明人全這樣,能使喚動人就往死裡使喚。”他一向煩穿這身皮的人,可煩歸煩,他並不想人死。

“我不想使喚人,我也不是聰明人!”

“最後他們還是被你坑死的。興許有人沖出去瞭,可沒出去的做瞭鬼都糊塗?”

“你告訴我,怎麼辦?”

“我不知道。你腦子快,一轉就有點子。”

“我已經轉不動瞭,我累極瞭,我就想找個地方躺下,不論死活。”歐陽的確一臉的心力交瘁。四道風瞪瞭他半晌,哼一聲起身走開,歐陽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你幹什麼去?”

“聰明人不管事,隻好笨人上瞭,我給沽寧攪個底朝天,興許你們就混出去瞭。”

“你怎麼攪?”

四道風笑瞭笑,“要想狗不咬人就先扔給它塊骨頭,是不是這個理?”

歐陽忽然明白四道風在說些什麼,他一下愣住。

“我們哥幾個上,你們得空兒溜,二的三的——”四道風喊瞭一聲,古爍和皮小爪從人群中站出來。

“等會兒、你等會兒,”歐陽阻止著,他猶豫瞭一下,拿過幾件守備軍換下的衣服,“把這個穿上。”

人群起瞭騷動,此時穿這身出去無異尋死。

四道風笑得更歡瞭,“對啦,穿上這個骨頭就更香瞭。”他扔給古爍和皮小爪各一件,自己往身上套著。歐陽不顧旁人異樣的目光,排開幾個守備軍,把他們歸攏在一起的手榴彈全拿瞭過來,放在四道風面前,“都拿上。”

四道風眼睛發亮,“這個是好東西!”他不客氣地往身上揣著,“這回骨頭興許就把狗咬死瞭。”

“不是要你殺鬼子,老四,你聽我說……”他緊張地想著,“你鉆巷子,躲開鬼子,去他們司令部,隔墻扔……”

“那能炸著誰?”

“不要炸誰,隻要讓鬼子覺得守備軍在反攻,讓鬼子看見你這身,數五十個數扔一個,八個手榴彈,所有的全在這兒。我們靠這四百個數往外沖,你別打,扔完你再鉆巷子,巷子你熟……”

“你嘮叨瞭,巷子我最熟蓋沽寧。”

歐陽極不放心地點點頭,四道風已經急不可耐地推開院門。

“千萬別戀戰,好兄弟。我還想看見你,興許咱們一塊兒打鬼子。”

四道風扒著院門笑瞭笑,“興許?你口還真緊哪。我知道我是一頭熱,你是被拖在這兒,可壓根兒不想待這兒。”

這是歐陽一直問心有愧的問題,迎著古爍冷淡的目光,皮小爪詰問的神情,他轉開瞭頭。

四道風幾個悄沒聲兒地走瞭。

歐陽看看院裡的軍和民,那些人的神情裡對他充滿疑問和忿忿,甚至包括六品。他直面著那些目光沉吟瞭一會兒,拍拍六品的肩,“準備出城。”

6

四道風兄弟三人在巷子裡大搖大擺地走著,不時回頭看看身後巷角隱藏的歐陽和守備軍,笑一笑,或招招手,這種肆無忌憚叫歐陽擔心,也為之惱火,他拼命打著手勢,卻讓四道風更加來勁。

巷口忽然傳來日軍的說話聲,歐陽做瞭一個手勢,守備軍全藏進瞭巷角和門洞,四道風幾個卻置若罔聞,繼續向傳來聲音的巷口走去。

歐陽的手都揮酸瞭,四道風終於在險險走近巷口的時候猛托瞭古爍一把,古爍騰身上瞭旁邊的院墻,四道風在墻上墊一腳躥瞭上去。兩人伸手把皮小爪拖上去卻出瞭婁子,皮小爪那一隻手使不上勁,連踢帶蹬把一塊墻瓦給踢瞭下來。歐陽急得眼裡直冒火,四道風伸手把瓦抄住,沖歐陽無聲地一樂。

兩名巡邏的日軍來到瞭巷口,歐陽等閃身在門洞後。他看著四道風幾個魯莽地往院墻那邊一跳,三個人落地的聲音不可能不驚動一墻之隔的日軍,歐陽急得在自己頭上狠捶瞭一下,閉上瞭眼睛。

可他沒聽到動靜。歐陽睜開眼睛,墻頭上那三個人消失瞭,卻攀著三隻手。四道風和古爍各用一隻手吊在院墻頭,另一隻手把住瞭勉強支撐的皮小爪。

日軍例行公事地往巷子裡掃瞭一眼,離開。

歐陽看著墻頭上那三隻手終於消失,他趕過去,聽著那邊輕微的腳步聲遠去。即使是看著那道墻,歐陽擔心的神情也不能稍減。

東張西望過來的華盛頓吳一頭撞在他身上,歐陽一把拉住。從巷口望去,街角是日軍的一道重卡,卡子上架著的機槍把幾個一覽無餘的路口都封鎖瞭,那也是四道風他們要在此處越墻的原因。

歐陽低聲說:“在這兒等,手榴彈一響,四百個數。”

六品推推他,指指四道風剛越過去的院墻,他不太明白。

歐陽笑笑,“他們繞弓背瞭,他們道熟。”

“他們真行。”華盛頓吳由衷地感嘆。

“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歐陽顯然完全不同意他這個說法。

他們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關卡等待那聲爆炸。

關卡上的日軍踱著步抽煙,因為不能隨便開槍射人,所以他們不太滿意這個任務。機槍手無聊地打開彈倉,看看裡邊打不出去的子彈,又關上。

一名日軍調笑著哼曲,“倉木有一支槍,倉木的子彈射不出去,倉木……”

“閉嘴!”倉木狠狠地用槍瞄著虛無的目標。

歐陽仍掩在巷角等待著,他忽然發現對面街角出現一個人,那是小乞丐。他大概快餓暈瞭,搖搖晃晃在街頭尋找著不可能存在的食物。因為房屋的遮掩,他看不到那幾個日軍。

歐陽竭力做著手勢,那孩子終於發現瞭他,卻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茫茫然往前走瞭幾步,他一下暴露在日軍的視野。

“站住!”倉木拉動槍栓,小乞丐轉身,歐陽絕望地看著他。

倉木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槍口下的孩子,另一名日軍在一旁提醒著他,“倉木,命令是隻能殺死太靠近關卡的中國人。”

倉木愣瞭一下,掏出一塊幹糧,笑逐顏開地揚起,“食物!過來給你食物!”

小乞丐不知道他說什麼,但食物勾起他全部本能的需求,他愣愣地看著,又轉頭看看歐陽。歐陽無聲地說著“別去”,但那孩子猶豫一下,搖搖晃晃走瞭過去。

機槍手勃然色變,推彈上膛,“站住!此處已經封鎖!禁止進出!違者格殺!”

那孩子不知道這喜怒無常的傢夥在嚷什麼,嚇得進退不得,倉木的同伴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倉木你真是太幽默啦!”

“你已經違反瞭帝國陸軍最高本部的命令!你的死啦!”倉木玩得高興之極,他從機槍覘孔裡瞄定瞭那個孩子,他是絕對打算開槍的。

歐陽將頭死死抵在墻上,另一隻手死死摁住瞭身邊一個守備軍,他忽然看見四道風的身影在對街的屋頂上一閃而逝。

“糟糕!”歐陽脫口而出,在弓弦上發生的事情弓背兩端自然都能看見,他絕望地閉上瞭眼睛。

倉木把第一梭子彈打在那孩子身左,第二梭打在身右,他並不舍得馬上殺死他的玩具,直到他的同伴提醒他,“好啦!別浪費子彈!”

倉木終於對準那孩子的額頭,他的手指壓下扳機,一個快速點射,機槍手帶著三個彈孔摔倒。

歐陽睜開眼,回身猛推瞭華盛頓吳一把,“快撤回去!全部!”他已經意識到全盤皆輸,可四道風根本沒給他那個時間,盒子炮獨有的點射聲又響瞭一次。他跳下墻頭,墻下剛轉過身的一個日軍被他打倒。四道風毫不猶豫地跳到關卡前,抱著那孩子滾進門洞,他沖著墻那邊嚷嚷:“二的三的——”

被他叫的兩人從墻頭上把兩個手榴彈甩瞭過去,轟然爆炸,煙塵未歇,四道風攬著那孩子沖到巷口的歐陽身邊,他把孩子推在歐陽懷裡,歐陽轉身推給正要去摸刀的六品,他氣急敗壞地對四道風吼:“你幹什麼?!”

“做掉五個!”四道風沒心沒肺地舉起一個巴掌。

工事裡還有個鬼子在哼哼,四道風擰開一個手榴彈就要甩過去,歐陽一把搶住,“我跟你說過什麼?”

“我忍不住!”

手上的手榴彈在噝噝作響,街那邊聞聲的一隊鬼子沖瞭過來,歐陽隻好把搶在手上的那個手榴彈甩瞭過去,“撤退!出不去瞭!”

四道風對他的兩位死黨招手,“風緊扯呼!下回再說!”他想往來路跑,歐陽又一把揪住,“回去?行裡的老百姓全得死!”

四道風想想也是,“你說上哪兒?”

歐陽已經徹底絕望,“找個死也不會拖累人的地方!”

他看看爆炸煙塵消去之處,四道風算把馬蜂窩捅到十足瞭,滿街的鬼子沖瞭過來。歐陽照著剛炸開的關卡跑去,守備軍邊打邊撤地跟在後邊。

剛沖過煙塵的歐陽發現迎面又沖來瞭一隊鬼子,四道風痛快淋漓地放著槍,歐陽沒好氣地踢瞭他一腳,“帶路!這裡你熟!”

“是啊,蓋沽寧我最熟……”他看著歐陽要吃人的樣子,又甩瞭個手榴彈後鉆進瞭旁邊的巷子。

他身後有守備軍陸續倒下。

爆炸和槍彈追在身後,歐陽和守備軍跟著四道風沖進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長而幽靜,拐角在遙遠的盡頭,院墻高深,可以隱蔽的地方隻有幾個緊閉的門洞。四道風興致高昂地鉆進瞭第一個門洞,雙槍在手,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他拉瞭六品一把,“快躲快躲!鬼子就來瞭!”

歐陽擠在四道風和六品身邊,守備軍本能地擠在幾個門洞後。

“你把我們帶什麼地方來瞭?”歐陽慍怒。

“這叫一線天,易守難攻,我們殺他個回馬槍!”

歐陽還沒來得及發表異議,第一隊鬼子已經沖到巷口,他們看著這條巷子立刻站住瞭,第一排人端槍戒備。

歐陽氣急地壓低瞭聲音,“這是死地!”

“活地!三國裡臥龍先生一看這地形就計上心頭!”

“這不是三國!你也不是臥龍!”

四道風不再理他。

第一排鬼子已經靠近這個門洞,他胸有成竹地掩在門洞後,但那隊鬼子就此不動,幾個鬼子擰開手榴彈往巷子深處甩去,躲都沒地方躲,門洞後的幾個守備軍悶哼一聲軟倒下來。

四道風終於有些發傻,看看歐陽,歐陽無能為力地苦笑,“打過仗的都知道,這地方……手榴彈真是太管用瞭。”

六品咬咬牙,放下還抱著的小乞丐,他打算沖出去給別人換一條活路,可幾個守備軍在他之前做瞭這件事,他們沖出隱蔽處,射擊。

日軍的槍械早蓄勢待發,槍彈攢射下幾個人栽倒。

“手榴彈。”歐陽向四道風伸出。

“什麼?……甩光瞭。”他看看歐陽的表情,“你就給我八個。”

“我給你的是全部!”

又有幾個守備軍倒下。歐陽他們因為靠得太近反被忽略,當意識到生氣已經無濟於事時歐陽平靜下來,他看著四道風淒然笑瞭笑,“再見。”

他正要往外沖,四道風一把把他拉住,歐陽順著四道風的視線看去,隔著院墻一個東西正飛向日軍,那是一個塞得滿滿的麻袋包,一根懸垂出來的引火線冒著火花。麻包徑直落進擠在巷口的日本人裡。

歐陽剛把四道風和六品推在門洞裡,就爆炸瞭,聲音響徹雲霄,震波讓整條巷子的磚瓦和著玻璃如下雨一般掉下。

巷口的煙塵久久不散,裡邊傳來日本人的呻吟聲。

一個人從墻上跳下,狼狽地摔在歐陽面前,煙塵中歐陽看不清那是誰,那身影扔下一聲“快走”後爬起來就跑。歐陽愣瞭一下,墻上又跳下幾個人,其中一個重重拍瞭一下他的肩,歐陽一看,是郵差。他終於醒過神來,一路敲打著幸存的守備軍讓他們跟上。

當幾個焦頭爛額的日軍從煙塵裡沖出來時,巷子盡頭仍是望不透的煙塵。

夜色漸臨。

歐陽跟著那幾個人拐進又一條巷子,他忽然愣瞭一下,他曾在這條巷子裡見過一個叫趙老大的人。歐陽不由自主看看前邊帶隊的那個人,他已經推開旁邊的一扇門洞拐瞭進去。

槍聲和爆炸聲還在零星地響著,歐陽進瞭那個門洞所通的院子,他回頭看看,幾個人正用雜物和一面假墻把這條巷子佈置得如同不存在一樣。

郵差在一間絕不可能呆下人的房子前站住,他推開那道簡陋的柴門,示意跟著他的人進去。歐陽詫然,因為那小棚子絕不可能塞下兩個人。他突然醒悟過來,這屋子隻是為一個地道口而修築。

歐陽聽著身邊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然後看見那張久違的臉,“趙老大。”

趙老大在夜幕下是同樣苦澀的笑容,“等瞭你好久,請。”

“我也等瞭很久。”歐陽彎腰走進那間似乎有無窮容積的房子。趙老大沒有進去,郵差在最後將隻能內開的門關上。

歐陽下到地道,這地方顯然不是倉促造就的,土壁上有木柱支撐,上邊接著不知從哪裡扯過來的電燈,一個水龍頭裡水珠滴答到下邊的木桶裡。

“你們一直藏在這裡?”歐陽很難掩飾他的驚訝,這已經自成一個世界。

“換瞭好幾個,這是最後一個,恐怕也是最安全的一個。”郵差多少有些得意,拿一個風燈給歐陽照著腳下的階梯。

“很不錯的地方。”

“挖瞭六個月。老唐說,這地方也許得用上六年。”

“六個月前就覺得鬼子會來?”

郵差點點頭,神情裡充滿對他提到那人的尊敬。

越往裡走空間越大,儲存的食物在架上,電臺上挑著用蚊帳改的防塵罩,那種細密入微是憑歐陽的急智做不到的,歐陽看瞭越多細節也就越對那個叫老唐的人充滿尊敬。

地道終於到瞭頭,歐陽站住,剛進來的四道風和守備軍都在這裡。他們的訝然比歐陽更甚,正坐立不安地四處看著。

郵差擰開墻邊通往地面的一根銅管,仔細聽瞭聽,“鬼子沒追來,大夥可以放心休息,”他沖周圍所有的床做瞭個手勢,“所有的,吃,喝,睡。”

幾個人局促地坐下來,但更多的人看著那些吃的,直到郵差又做瞭個請的手勢。

歐陽走向郵差,“我想見趙老大。”

“他要去辦些事,可能明天才能回來。”

“但是……”

“他說你應該休息,整個沽寧你大概是最該休息的人。”

“到瞭這裡就是休息。”

郵差笑瞭笑,“同志,如果說身體是本錢,你真是個沒多少本錢的人。”

歐陽攤攤手,他連爭執的力氣也沒瞭,他從旁邊的床褥上拿過一塊佈往地上鋪,想把床留給別人。

郵差拿走那塊佈:“不,你上那兒。”

他指的地方是旁邊,用佈簾遮著,顯然是相對優越的一個地方,而這種優越讓歐陽惱火,“不,我就在這裡,那裡留給傷員吧。”

郵差笑笑,“那不是給傷員留的……不,那是給傷員留的。相信我吧,除瞭你沒人會去那個地方。”

歐陽看著那個古怪的笑容,往那個小小的獨立空間走去。四道風有點忿忿地回頭看瞭一眼,在小乞丐的頭上胡嚕瞭兩下。

歐陽小心地拉開佈簾走瞭進去,裡邊很黑,什麼也看不見,也很小,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床邊勉強能站下一個人。歐陽深深吸瞭一口氣,呼吸急促起來。他站在墻邊,站瞭很久,但該死的黑眩久久不退,他隻能勉強看出床上躺著一個人。

那是思楓。

思楓輕輕動瞭一下,“歐陽。”

“哎。”

思楓吐瞭口氣,“我想是你,我聽見你說話瞭。”

“我也是……我是說,聞到你的氣味。”

“藥味。”

“是你的氣味,我知道什麼叫藥味。”

“你用不著把每件事都說得這麼清楚,這樣……太學究。”

歐陽笑瞭笑,他一直有些糊塗,直到什麼東西觸到他的手,那是思楓的手。歐陽下意識地握在手裡,立刻覺得不對,“這樣不好,這樣人傢……大傢會誤會的……至少,應該把簾子拉上。”

思楓沒有放手的意思,歐陽再次覺得不對,“你說,拉上簾子,大傢會不會更加誤會?”可又突然下瞭決心,“還是拉上比較好,在我沒來的時候它就是拉上的,那麼現在並不見得因為我來瞭它就要是打開的,對不對?別人願意怎麼想都可以,但是他們應該想到,拉上瞭簾子,才方便於你的休息。你受傷瞭,是重傷,不是嗎?”

思楓仍沒有松手的意思。歐陽終於明白手不可能被松開,於是用沒被握著的那隻手拉上簾子,他現在終於有勇氣湊在一個較近的距離看著思楓。

思楓躺在床上,也在靜靜地看著他。

“你該休息瞭。”思楓說,“這幾天地上總傳來消息,你在幹什麼,你又幹瞭什麼,有說你頭腦發熱,有說你智勇雙全,我隻想你到底有沒有時間睡覺。”

“睡瞭。”

“睡瞭?”

“總有十來分鐘吧?”

“兩天?”

歐陽笑笑。

“睡吧。”思楓讓出身邊一塊地方,這個動作很自然,畢竟他們這樣生活過三年。

歐陽很自然地躺下,確切說是趴下,因為這樣方便看著黑暗裡的那個人。

“閉眼。”思楓催促著。

“睡不著,也不打算睡著。”

“你撐不瞭多久。”

“能撐很久,打個賭?”

“不賭,你太好勝。”

“我錯瞭。”

“什麼錯瞭?”

“我不該拉上簾子。”

“別跟簾子過不去瞭。”

“可我想看見你,這光線太暗瞭。”

思楓沒說話。

歐陽繼續說:“你知道嗎?越熟的人忘得越快,就這麼三兩天工夫我忘瞭你長什麼樣。”

“我也是。”

“下次再兵分兩路,咱們得彼此留張相片。”

“同志,你忘瞭我們都是不照相的。”

“是啊是啊,真是壞習慣。”

“你真的可以睡瞭。”

“我能撐很久。”歐陽模糊地倔強著,然後真的睡著瞭。思楓看瞭他很久,輕輕地把被子一點點扯到他的身上。

“我剛想明白,簾子拉著,但你可以開燈。”

思楓停止瞭動作,直到發現歐陽隻是極清晰地說瞭句夢話,才又給他蓋上被子。

歐陽沉沉睡去。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