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何莫修眼窩已經深陷瞭下去。高昕坐在旁邊托著腮靜靜地看著他。

何莫修醒來,對著高昕無力地笑笑,“天黑瞭嗎?”

“我不知道。”

“你就一直在這裡邊待著嗎?這不好,真的不好。”

“爸爸出去瞭,找可靠的醫生。”她猶豫瞭一下,“上次給四道風治傷的那個。”

何莫修笑瞭,“你提他就提他好瞭,還要怕我心情不好,這不像你。”

“少說傻話。”

“我真沒用,借你的詞,真他媽沒用。”

高昕知道他想逗她,她沒精打采地笑瞭一下。

“你放心啦,我不會死的,昨天在樓頂……是昨天嗎?我不知道過瞭幾天。”

“昨天。”

“昨天我為什麼沒從樓上跳下去,是因為怕死嗎?”

高昕強笑瞭笑,“當然。你怕死,所以你不會死的。”

“不是的,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在你面前死,嚇著你。”

“傻話。我沒心沒肺的,膽子又比你大,怎麼會嚇到我?”她忽然打瞭個寒噤,又說,“是啦,我怕你死,你別在我面前死,你現在死我會記得你的。”

何莫修笑,“別誘惑我。”

高昕終於忍不住,哭瞭出來,“不跟你開玩笑瞭。你說不會死,幹嗎還老說些死人才說的話?”

“好瞭,別哭別哭,我不說瞭。”

高昕止住瞭哭。她想瞭想,突然無比堅決地做瞭個決定,“你得到外面去。”她說。她拖過來一張靠椅,把何莫修架到椅子上坐好。

“有點胡鬧瞭吧?”何莫修說。

“你想不想胡鬧?”

“想,想得要命。”何莫修病懨懨的臉上忽然有些孩子氣的熱切。

“你藏夠瞭嗎?”

“早就夠瞭,我又沒做什麼錯事。”

“那就來吧。”

何莫修點點頭,高昕歪倒瞭椅子,連椅子帶何莫修拖瞭出去,椅腿在地上磨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二樓傳出的摩擦聲讓所有人回頭,高昕在樓梯口停瞭下來。椅子沒法在樓梯上拖,她把何莫修架起來,一步步挪下梯級,何莫修多少有點赧然,沖樓下目瞪口呆的人們點點頭,高昕則一臉挑釁的神情。

那位譚老頓瞭頓拐杖,走瞭過去,“小何,你可算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你可知曉,你若再藏頭露尾,連老朽的祖宅都要盡成瓦礫瞭?”

何莫修苦笑,“等這口氣喘過來,我就去把自己送到鬼子手上。”

“譚老伯,我等會兒和您說。”高昕一邊架著何莫修,一邊說。

“跟你又有什麼好說?本夫子不與女子小人同謀。”

高昕把何莫修放在客廳的椅子上,周圍的人躲瘟疫一樣閃開瞭,高昕沒好氣地瞪他們一眼,拿幾個軟墊給何莫修墊上,細心地把他安置妥帖。

何莫修終於沐浴在陽光之下,高昕的發絲飄在他的臉上,何莫修用嶄新而陌生的眼光看著,他幸福地嘆氣,“好瞭,現在我可以去見日本人,而且我不怕他們。”

“你躺著吧。”高昕拍拍他的頭。

她直起身來,徑直向譚老走去。譚老對她真有些畏懼,後退一步,“你得知道,老朽不是光自傢一個人說話!這許多的鄉裡鄉親左鄰右舍,哪一個不是被搞得流離失所?你要跟我糾纏,就先問問他們!”

“人多就有理,是不是?”

“自然是人眾為理,我也不來與你口舌,隻是告訴你要識得為十舍一,雖死猶榮的大體!”

“譚老伯,鬼子沒來的時候,每年都是您主祭河神嗎?”

“那是鄉親抬愛,日酋來後也荒廢許久瞭。”

“我從小就看您殺祭祀用的羔羊,我從小就好怕你哦。”

“盡說這些閑話幹什麼?”譚老莫明其妙。

“沒什麼,您覺得小何像祭祀用的羊嗎?還是您多年沒主祭,老早就手癢癢瞭?鬼子來瞭您什麼都不做,光惦著有誰能為您的十舍他的一。您這大才要多想想怎麼個一保十,恐怕鬼子今天還在島上過不來。”

譚老氣得張口結舌,“這什麼話?我是為眾陳詞!陳老三,是你們公推我出頭的!怎麼倒高高掛起啦?你去門口招個手,讓那些日酋過來!我們不與她多話!”

他叫到的人猶豫一下,沒動。

高昕從墻上摘下一支父親的燧發槍,站在大門的玄關處,“誰敢去我就開槍。”

一鄰居道:“高小姐你放心,誰也不會去的,誰做得下這個臉子?譚老他是老糊塗瞭。”

“誰說我糊塗瞭?我就去!”他往前走瞭一步,高昕毫不含糊地把槍舉瞭起來,譚老嚇得後退不迭,“沒王法瞭!我七十!我七十瞭!”

那鄰居勸阻道:“譚老你就少說兩句吧,房子而已,比得過一條人命嗎?”

譚老被眾人擁到客廳另一頭去瞭。高昕放下槍,往玄關放瞭張椅子,她在那坐瞭下來。

全福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何莫修也靜靜地看著她,如果以前是熱戀的話,現在則是不折不扣的傾慕。

“全叔,把我爸的火藥拿過來。”

全福不敢說半個不字,哆哆嗦嗦地去瞭。高昕噓瞭口氣看看何莫修,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今天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別老看我,說好多遍啦。”

何莫修笑瞭笑,“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你得有陽光。”

全福把火藥和鐵砂拿來,高昕笨拙地開始裝彈。

“小心別炸膛。”何莫修溫柔地提醒著。

高昕把頭支在槍上,疲倦而羞澀地笑瞭,在何莫修的眼裡,這樣的高昕美得無以復加。

全福從窗戶裡偷偷地望出去,高三寶傢周圍三三兩兩散落的日軍仍在監視著。

照到廳裡的陽光漸漸沒瞭,太陽已經落山。高昕也終於折騰累瞭,她拄著火槍沉沉睡去。

何莫修悄悄地從躺椅上起來,輕憐蜜愛地看瞭高昕一會兒,他回頭,客廳那邊的人們正看著他,有擔心,有懷疑,有怨恨。

何莫修將一隻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然後慢慢彎下身子,施瞭一個他認為最隆重的歐洲宮廷禮節。他掉頭向門外走去,這個義舉沒能進行到底,高三寶風急火燎地闖瞭進來。他一下把所有人都驚動瞭,客廳那邊的鄰居騷動起來,何莫修嚇得險些摔在地上,驚跳起來的高昕第一眼就看見瞭何莫修。

“你在幹什麼?”高昕驚奇地問。

“我……這個那個……”

“扮英雄嗎?”

高三寶看看眼前的兩人,“你們在幹什麼?他怎麼出來瞭?”

譚老搶先告狀,“小高,你可知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令千金如何作踐我們嗎?”

高昕手上正拿著一桿火槍,高三寶不用提醒也看出來瞭。

“你拿這個幹什麼?”

高昕不回答,一眼瞪得譚老退回瞭人群,她這才把槍放下。

高三寶長嘆瞭口氣,“有出息的人都殺到鬼子窩裡去瞭,你們倒好,在自傢窩裡攪得天翻地覆。”

“有出息的人?是不是四道風?”高昕眼睛頓時發亮。

高三寶沉著臉點點頭,卻壓不住高興,“光天化日之下,格殺鬼子於鬧市,完瞭還不慌不忙報號——我是沽寧四道風!這小子!”

高昕幸福地感嘆,“他是在告訴我們掃蕩剿不死他,他永遠和我們在一塊啊!”

何莫修看著高昕心曠神怡的表情,他知道他的幸福已經離他遠去瞭。

2

歐陽在電臺旁痛苦地揉著腦門,隊員們有一多半在呼呼大睡。四道風終於醒來,在鋪上拱瞭兩下,拱到歐陽那頭看著。

“頭又痛瞭?”

“算著也該痛瞭。”

“好啦,我欠你的。”

“不是,是電臺聯絡不上。”他苦笑,“隻有兩個原因,電臺壞瞭,或者人……”

“你老婆跟人私奔瞭。”

歐陽瞪著他,“就算我為你這種粗野的笑話笑瞭,心情也不會好。”

“好啦,擔心她不是嗎?有難同當,我陪你一起擔心。”

“我擔心所有人。”

“最擔心誰呢?”

歐陽沉默一會兒,說:“你不懂失去聯絡表示什麼,所以才樂得出來。”

四道風站起來,向地下室的出口走去,“你不想跟我說話。我賤出名堂來瞭,還去給你弄藥。”

“瞎鬧,這都晚上瞭。”

“我這身筋骨就好晚上活動。”

“那倒是真的,不過已有人告訴鬼子我們的去向瞭,搞不好連南北城都知道。”

四道風警惕起來,“有奸細嗎?我去做瞭他。”

歐陽哭笑不得,“是你自己啊,三具屍體兩個活人,外加一個響當當的字號,頭頂上是個什麼樣子,我現在都不敢想。”

四道風有些難堪,訕訕地坐下,“我是不是個特別爛的人?”

歐陽答非所問地說:“你拉過黃包車,有輛車別的都挺好,就是輪子是個三角的,跑起來直撲騰……”

“哪有這種車?”

“對呀,沒認識你的時候我也會說,哪有這種人?”他點點頭作為結論,“就是說還行。”

四道風又愣住瞭,顯然他對於歐陽的話是好是壞還沒有明白過來。

高三寶傢,拉滅瞭燈的全福拉上窗簾,點上一截蠟燭,他把蠟燭拿到客廳一角,所有人都在這裡坐著。

“各位,連著幾天擾瞭大傢的好日子,都是高某一意孤行,在這先說聲抱歉之至。”高三寶一個深躬鞠瞭下去,久久不起,周圍一片竊竊私語。

“我這準女婿不幸,成瞭鬼子得之而後快的人物,他又還有幾分氣節,到瞭鬼子手上多是一死。高某這兩天涎瞭老臉,對不住鄰居,就為給他找一條生路,一天奔波,生路算是找好,事情卻不再是高某一傢的事情,是生是死,望大傢給個商量。”

黑暗中人聲嗡嗡,高三寶有些緊張地說:“鬼子造成的損失,高某定會補償,這跟眼下說的事是沒相幹的。”

鄰居們說:“活,誰又說得出死呢?”“老高,這商量什麼?你要把我們愧死呀?”

“我得問譚老的意思。”高三寶轉向譚老。譚老一雙小眼轉瞭轉,看看高昕又看看何莫修。高三寶沖譚老笑笑,“這麼說吧,現在我跟大傢討主意就是個笑話,因為誰說瞭都可以不算,隻有你說瞭算!”

高昕氣往上沖,“他說什麼都不算!”

“活。”譚老沖高昕瞪瞭回去,“我是自有分寸,可不是怕你的粉拳。”

高昕一下把他抱住,譚老驚慌地掙紮,“近之怨遠之憎,何其難養……”

“又不要你養!”

高三寶終於露出些松快的神情,一直沉悶的客廳總算有瞭些歡愉的氣氛。

何莫修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間,他的行李箱又再次打開。

高昕在一旁幫他收拾,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即使眼神相觸也是盡快挪開。

高三寶拿著一個精致的小盒過來,“小何,這才有空跟你交代,仗著以前在沽寧航道上還有些面子,我這奔瞭一天才找到……”

“有面子就有路子,你就快說吧。”高昕催促道。

“出城路條拿到瞭,然後水路上有船等你,現在水路還安全,出瞭沽寧地界你就隻是普通中國人,好辦得多。這東西拿好,紙幣現在不如紙,光洋又沉,這個你就是拿到國外,別人也知道價值不菲。”

何莫修打開,盒子裡是精致的首飾。

“這個不要瞭。”他將盒子遞回去。

“是昕兒的首飾,當嫁妝辦的,你拿著也說得過。”

高昕被搞得有些赧然,抓過來看瞭看立刻知道怎麼打發瞭,“我還有這個呢?送給你啦,換錢或者送女孩都好使!”

何莫修黯然地收瞭,高昕始終是把他放在一個哥們兒而非情人的位置。

“剩下的就是如何瞞過門外的鬼子,我明兒要在傢辦個壽酒,請柬今兒已經發瞭,你可以跟著送飯的夥計混出去,也是自己人。”

“你還八個月才五十六呢!”高昕睜大瞭眼睛。

“要你提醒?我順便給鄰居們道個歉!不過有件事我特納悶,這門口的鬼子不是專盯小何嗎?我冷眼旁觀,連一個跟小何照過面的也沒有啊,豈不是說很容易就可以混出去?”

“才不會呢,那個長谷鬼子都狡猾成精瞭。”

“我想也是,所以一切是小心為上。”他拍拍何莫修,“遠行在即,盡快休息吧,不過為這小心二字,你今晚還是睡那間見不得人的小屋。”

“高伯伯,我……”

“對,你覺得這安排有什麼破綻就說出來,大傢從長計議。”

“不是,我、我不想走瞭。”

高三寶和高昕一起驚訝地瞪著他。

“我知道……我必須得走瞭,我也一定會走……”他笑得有些蒼涼,“我隻是說,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留戀這個地方。”

高三寶和高昕舒瞭一口氣,立刻又有瞭些落寞之情。

3

一大早,高三寶傢就開始忙活,有人正佈置大門,往門上貼瞭一個大大的壽字,人們談笑風生,根本不像流離失所的樣子。

日軍司令部外,伊達送長谷川出來,他的車在門外候著,那是高三寶的老林肯。

“那麼我去總部瞭,這兩天你要小心。”長谷川向伊達交代著。

伊達一低頭,“放心吧,自昨天開始,城內的防衛也大大加強,四道風已經無處可去瞭。”

“不要太相信你的軍隊,多借助李六野,沙門是非常好用的。”

“他武藝很高,但他的人戰鬥力不行。”

“他不是軍隊,可對付刺客最好的辦法就是刺客。”

伊達似有所悟,一名監視高傢的日軍匆匆跑來,“隊長,高三寶今天要過壽!”

“知道瞭。”長谷川對伊達說,“告訴李六野,他做得很好,請他明天早上親自把何莫修送到潮安,那時候他會真正知道跟我合作的好處。”

“對不起,我看不出為什麼要在一個中國人身上花那麼大精力,也看不出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利益。”

長谷川春風滿面,“因為他能成為籌碼,因為他手到擒來。至於利益,伊達君,會議桌上能爭到的利益多於戰場,靠這個籌碼我會在會議桌上改變我們這支該死的三流部隊的現狀!”長谷川向伊達點頭以示決心,他上車,徑直駛向城外。

歐陽和四道風在街頭的人群裡張望,四道風今天的裝顯然是歐陽很用心化的,一部絡腮胡子幾乎遮瞭半張臉,另半張臉上還有一塊大得讓人惡心的胎記。

四道風看著遠去的車懷念地說:“那是高老板的車,他很燒包,十萬人的城也要搞個車,經常被我們黃包車堵熄瞭火。”

“你真是個老沽寧瞭。”

“那是。”四道風有些得意。

“如果你不那麼賣老字號,看看車裡,你就會發現裡面坐著我們的死對頭,沽寧最高軍事指揮官長谷川弘次大人。”

四道風仔細看瞭一眼,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但車已經駛遠瞭。

迎面過來的幾個市民看四道風一眼,嫌惡地將目光轉開。四道風老大疑惑,“你今天在我臉上搞瞭什麼花樣?”

歐陽仔細看瞭看,“挺好的,很自然。”

“什麼東西很自然?”

“俊得自然,讓人不敢看第二眼,這就是我的目的。”歐陽拉著他走進藥鋪。

藥架上幾乎空瞭,西藥完全沒瞭,中藥也空瞭大半。

四道風兩手支在櫃上,幾乎把那張臉頂到夥計臉上,“怎麼會沒貨呢?你再找找!我救人的,傢裡那個都快咽氣啦!”

“自傢的貨我還不明白?”夥計盡量把臉離遠瞭。

四道風對歐陽攤攤手,歐陽笑笑,“算瞭,我也想到瞭,隻是來碰碰運氣。”

“那你怎麼辦?”

“你少做讓我頭痛的事情就好。”

“你真是,痛成這樣就預備著點,我叔叔給我講過螞蚱過冬的故事,你聽過沒?”

歐陽沒理他,出去瞭。他在街頭站住,對面就是思楓曾經營的那傢店,店名仍舊,隻是早已鵲巢鳩占。

歐陽安靜地看著,打開話匣子的四道風跟上來,“我跟你說吧,這個螞蚱吧,真是太好笑瞭,”他自己先樂瞭,“它不搭窩,這個螞蚱它……”

“我聽過。”

“有什麼好看的?”四道風住嘴,跟著歐陽的目光好奇地往那傢店看著。

“我不是不預備藥,我預備瞭,但給瞭我……老婆,這樣我一頭痛就會想起她。”他赧然地笑笑,“我是不是很那個?”

“哪個?毛病?”

“浪漫。”他有點心虛地笑笑,“三十多歲的人瞭,真是。”

“這個浪漫,跟那些個發展工作、組織、鬥爭什麼的都是共黨的詞?”

歐陽違心地點頭不迭,“對對,都是共黨的詞。你應該盡快入黨,我認為現在的中國隻有共產黨才懂真正的浪漫,因為我們沒有蠅營狗茍。”

“好像不壞,你現在痛得蠻愜意的樣子。”四道風有點羨慕地看著他。

“是嗎?”

“頭痛就是想老婆,越痛就越想老婆,你現在很痛嗎?”

歐陽笑瞭,“痛得要命……老四謝謝,不用藥瞭,你已經治好瞭我的頭痛。”

“原來老婆還能當藥使?難怪三的天天守著黃臉婆不放。”

“對對,你不光該入黨,也該結婚瞭,二十七的人都該抱著崽子瞭。”

“我才不要!什麼動靜?”他突然被一陣鑼鼓聲吸引瞭。

“有人成親哪,你瞧,鬼子再加上掃蕩都擋不住這事,結婚生子,中國人就得過中國人的日子,你又怎能擋得住?”

“就是不要。”他是個有熱鬧必看的人,想都不想就朝熱鬧處去,歐陽隻好跟著。

正像歐陽猜測的那樣,這是一場婚禮。新娘來自城外,整個送親隊伍被阻在關卡那邊,送親隊急得不行,把一整盤煙和糖果給卡上的日軍送瞭過去。

卡上的幾個日軍恣意笑鬧著,“新娘的!新娘的!”

於是新娘來上煙上糖,幾個日軍大把大把地往口袋裡揣著,那蓋頭卻撩得他們好奇心大起,伸瞭手就掀,新娘避開。

“呸!什麼玩意?”四道風憤憤地罵瞭一句,他發現歐陽神情很怪,眼神也有些發直,便伸手在歐陽眼前晃晃,“你不是跟鬼子一樣見不得女人吧?”

歐陽醒過神來苦笑一下,“我搞錯瞭,哪有這麼巧的?”

關卡上的日軍攪得不可開交,新郎官終於匆匆趕來,二話不說,先把一卷錢塞到日軍手裡。

日軍仍然不依,新郎隻好揭下瞭新娘的蓋頭。

歐陽的身子猛震瞭一下,他的直覺一點沒錯,那是思楓。

“沒用的!親嘴!嘴的親!”

那新郎官是趙老大,被日軍一下一下地往思楓身邊推著,平日的運籌帷幄已經跑瞭沒影,他不知所措又有些憤怒。思楓輕柔但堅決地抱住瞭趙老大的脖子,趙老大掙紮瞭一下,終於放棄,他被思楓拉近,親吻。

呼哨,跺腳,幾個日軍樂不可支。四道風莫明其妙地看看那廂又看看歐陽,歐陽像化在街頭的石頭。

思楓終於看見他,慢慢把趙老大推開。

歐陽沉默地掉頭走開,四道風悻悻地又看瞭一眼,跟上他。

歐陽和四道風坐在空寂無人的巷子裡,這是往他們那處地下據點的必經之路。兩人都有些垂頭喪氣,四道風忽然往墻上踢瞭一腳。

“別鬧瞭,假的,當然是假的。”歐陽說。

“假的就行啦?”

“假的……就行。”

“我說不行!”四道風已經瞧見巷頭的人影,跳起來就沖趙老大過去,歐陽強把他拉住。來的那一行人因方才的突發事件怏怏不樂,趙老大沉悶而思楓默然。歐陽推開四道風,迎向他們,“歡迎大傢……我一直在擔心。”他刻意回避著思楓的目光。

趙老大看看兩人,“你……在等我們?”

“碰巧瞭,歡迎來沽寧。”他也覺得語氣過於生硬瞭一些,於是伸出一隻手與趙老大相握,握到的卻是一隻冰冷的假肢。趙老大把左手伸給他,歐陽生澀地握瞭一下,他忍不住掃瞭一眼思楓,想瞭三年的久別重逢竟帶著股苦味。

4

飯店裡的夥計把成桌的酒宴抬進瞭高傢,高三寶是連桌椅訂的整席,那送餐的隊列看起來像在搬傢。

高三寶的面子仍在,多少也能做出個賓朋滿座的樣子。客廳裡擺滿瞭宴席,連門外也擺得到處都是。

高三寶端著酒從席間站起來,高舉過頂,“諸位,壽星什麼的就是個胡扯的話,高某把眾位朋友冷落日久,連五十五歲的壽酒都是關起門來自個兒喝瞭,今日就是要喝個痛快,大傢夥兒以酒澆愁,一醉方休!”

全福在後面直拉他,高三寶甩開瞭,“這第一杯不敬大傢,敬門外的鬼,望沽寧城的孤魂野鬼們早死早投胎!”

滿座轟然應諾,不喝酒的人都跟著高三寶一飲而盡。

高三寶靠近一個人,“都預備好瞭嗎?”

那人指指夥計們抬進來的一口大木箱,那是專裝一些大號餐具用的,高三寶滿意地點點頭,夥計們把木箱抬進瞭廚房。

廚房裡正忙得不可開交,雖說飯菜不是在高三寶傢做的,可一些碗筷還是要在高三寶傢洗,一些大菜也要在此分流。

何莫修穿得像夥計一樣混瞭進來,一個夥計使瞭個眼色,他跟他們混在一起,把那口大木箱裡的碗碟搬出來。

吃飯傢夥搬空,何莫修聞到瞭那裡面散出的積味,一咬牙和他的行李鉆瞭進去。

這口箱子顯然就是夾帶私貨用的,夥計們往箱子上加瞭一個夾層,然後在夾層上又放上用過的碗碟。

“好瞭沒有?”高昕鉆進來,她今天把自己穿得像個男人。

夥計指瞭指箱子,高昕樂瞭,“真的看不出來,小何,能透氣嗎?”

“還好啦。”

“我來送你。”

“再見,你走吧。”

“你那麼想我走嗎?”

“不是啦,我不想你以後一看見沒洗的碗筷就想起我。”

高昕笑瞭,“我一定會送你的。”她把一封信交給夥計,“等你們送走他後就把這個給我爸,不過現在我跟你們一起走。”

那夥計點點頭,一揮手,幾人一塊兒把箱子抬出去。

高三寶看著夥計抬著那口箱出來,和人應酬的時候就憑空多瞭一道心事,他心不在焉地和人碰杯,“譚老請酒。”

“在那箱子裡呢?”

高三寶苦笑,“這杯祝他一路順風,也向譚老順致歉意吧。”

“我為公理而爭,不想這世道亂瞭,公理也一塊兒亂瞭。”

他倆喝酒。

高昕趁著高三寶仰脖的工夫跟著箱子一起出去瞭,高三寶再往那邊看時,箱子正好抬出大門,高昕已不見人影。

夥計們抬著那口箱子匆匆通過監視的日軍,高昕離瞭一段距離跟著。在一個巷角處,夥計們放下箱子,何莫修從裡面爬出來。夥計們又匆匆抬著箱子離開。

高昕把路條遞給他,“拿好瞭,你出城的路條。”

何莫修接過來,發現高昕還有一張,便問:“怎麼有兩張?”

高昕樂瞭,“我爸買什麼東西都愛留一手,買路條也是兩張。”

“喔。”他忽然想起來,“你拿它幹嗎?”

“我送你呀!”她笑得太高興瞭,以至何莫修越發狐疑,“我覺得你不像是送我,倒像要去你特別想去的地方。”

“走吧走吧,你讓鬼子嚇得疑心病越來越重瞭。”她拍拍何莫修,轉身走去。

何莫修狐疑地跟著。

因為有那兩張路條,他們一路上都沒遇上任何障礙,順利地出瞭城。

高昕心情很好地在郊野裡走著,何莫修認真地打量著她,“我越來越不信你隻是出來送我瞭。”

“你說什麼?”她已經把拎著行李的何莫修扔得很遠。

“有什麼高興的事說出來好瞭,我會使勁和你一塊兒高興。”

“使勁嗎?哈哈!”

“說吧,你是個很容易悶壞的人。”

“以後再不會悶著瞭,我要去找四道風!喂,你不要搞錯意思,我是去找那群叫四道風的抗日義士,不是那個拉黃包車的傻瓜。”

何莫修使勁笑著,很像苦笑,“當然,他現在已經不拉黃包車瞭。”

“你說話大聲點好不好?”

何莫修大瞭點聲,“我在為你高興。”

“我也要做戰士瞭,如果你在美國聽到沽寧的勝利消息,記住有我一個。”

“不可能的,沽寧太小,美國隻關心太平洋那麼大的地方。”

“你老唧唧地說什麼?又不是小雞!”

何莫修忽然間氣往上撞,他把箱子一放,嚷瞭出來:“我說你去找他好瞭!我說我可能有本事讓你難受,可你所有的快樂全是為他準備的!”

高昕愣瞭,“你說什麼?”

“小聲聽不見!大聲也聽不見!你是不是就喜歡把男人當西瓜切成兩瓤?一瓤理想,一瓤現實?我就是你想擺脫掉的那瓤現實?我多想成為你那瓤該死的理想!”

何莫修大概這輩子也沒這麼嚷嚷過,高昕啞瞭。

周圍的曠野裡出現瞭幾個陌生人,一言不發地向他們走過來。何莫修退瞭一步,想起高昕又往前進瞭一步。

一個陌生人道:“何先生嗎?高會長讓我們在這兒等您。”

何莫修立刻就放松瞭,高昕仍警惕著,“我們要去哪兒?”

“葵花渡,船在那裡等著。”

高昕也終於相信,兩人毫無戒備地隨著那幾人走瞭。

5

地下室裡。歐陽的人和思楓的人已經把這地下空間填滿瞭,大部分人素不相識,氣氛有些沉悶。

歐陽站瞭起來,“大夥兒認識一下,他們是老唐的人,是我們的同志和兄弟!老唐這個名字你們應該聽說過,在潮安一帶比四道風更響,鬼子這回的掃蕩就是沖我們兩隊人馬!”

他的介紹還是很有用的,兩撥人開始互相打量,有人握手,甚至有人擁抱,有人在幫對方包紮傷口。

八斤掰開一塊幹糧,遞給他並不認識的郵差,郵差笑瞭一下,接過去。

歐陽註意到思楓的身子在微微發顫,也註意到她的紅衣服下有一塊異樣的殷紅。他向唐真道:“唐真,帶她去你的房間……換一下衣服。”

“這邊,師娘。”

歐陽因為唐真用的稱呼愣瞭一下,他看著那兩人進小間,肩上被人拍瞭一下,是趙老大,“來,有事跟你談。”

歐陽跟著趙老大走向地道口。四道風很沒正形地坐在地上,看見趙老大便狠狠地橫瞭一眼,歐陽瞪他一眼,四道風轉開瞭頭。

歐陽在院裡悶悶地坐下瞭。趙老大過來,嘴上的一根煙已經燒到瞭頭,他貪婪地猛吸一口,踩瞭。

“我們絕不在這院子裡留下人來過的痕跡。”

趙老大連忙把煙頭埋瞭,強笑:“真背運,剛到沽寧就被你管,在潮安被老唐管,對上還說我是你們上級。”

“對上對下您都是我們的上級。”

“對不起,是為瞭混進城,要不然那麼大幫人真不知道怎麼進來。他們真的沒法再打瞭,彈盡糧絕傷痕累累,你看見的是我們的全部主力。”

“真的不要說對不起,是我請你們來沽寧暫避的,您不相信我的理解力嗎?”

趙老大寬慰地笑笑,“那就好,這趟我們是來避難的,可也帶來瞭別的事情。”

“說吧,我所有的人都在這兒,您也看到瞭。”

“不是打鬼子,是救人。”

歐陽苦笑,“現在人命不如草,又有誰這麼幸運呢?”

“這沽寧有一個叫何莫修的,並不知名,可現在忽然變得很重要瞭。”

“巧瞭,我認識,如果他是潛伏人員,那我真是看走眼瞭。”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隻知道美國人向國字頭要他,國字頭在沽寧沒有眼線,又向我們要他。”

歐陽愣瞭半晌,“怎麼給?國際郵政?”

“他大概真的很重要。國字頭把美國潛艇的專用頻率都給瞭我們,找著人後直接聯系大鼻子,打移交。”

歐陽神情古怪地看瞭趙老大一眼,趙老大苦笑,“你覺得別扭,我也別扭,上半輩子就跟大鼻子帝國主義鬥,可現在……這就叫世界反法西斯同盟。”

“走吧,這不是件多難的事,但我們還是要準備一下。”

兩人起身進瞭地下室,四道風也跟瞭下去。

看著歐陽和趙老大準備外出,四道風又開始不安起來,他也給自己披掛著,雙刀雙槍,外加兩個手榴彈。

歐陽看看他,“小事兒,你不用動瞭。”

“我得去,萬一你讓那個過河拆橋的賣瞭就慘瞭。”

歐陽皺皺眉,“這麼說真不讓你去瞭。”

“好瞭好瞭,他是千嬌百媚的可心人,好瞭吧?”

歐陽瞧瞧趙老大,莞爾之餘也就默許瞭。他正要往外走,思楓跟瞭上來,她已經換瞭套素凈的衣服。

“你不要去瞭,你有傷。”歐陽仍回避著對方的眼神。

思楓看看他,“孩子氣要耍到什麼時候,歐陽同志?”

歐陽有些赧然。

四道風探頭過來,“對瞭,咱們去幹什麼?”

歐陽立刻找到瞭一個下坡的臺階,“你得改改這個動腿不動腦的毛病!”

四道風咧咧嘴,跟著三人一起出去,直奔高傢。

幾人來到高傢的時候,高三寶仍自忙於應酬。一轉頭,正好看見剛進門的四個人,也不說話也不就席,帽簷壓得很低,在門邊一站倒像在找什麼人。高三寶皺瞭皺眉過去,“請問幾位……”

“東傢萬壽無疆,本想帶著象牙手杖來做壽禮,可我拿它換瞭扁擔。”

高三寶愣瞭一下,看著那張被歐陽搞得認不出來的臉,“風、風……”他比瞭四個手指頭,四道風點點頭。

“請請請!這幾位一道吧?一起請!”他手忙腳亂地把幾個人讓到樓上。

高三寶關上房門,門外的喧嘩頓時遠瞭。他一臉欣喜地迎向幾位不速之客,樂得像孩子似的直搓著手,“幾位幾位,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幾位有何貴幹?可是缺瞭什麼?缺錢缺藥?哪怕是缺槍,高某也一定想法弄來!高某對幾位都有些嗔怪瞭,三年都沒個音訊,難道是忘瞭沽寧還有高某這號人物瞭?”

歐陽幾個弄得有些詫然,倒是趙老大咧嘴一樂,“看來你們在這兒幹得不錯。”

“何止不錯?四道風是什麼?是沽寧人,跟鬼子鬥足三年,鬼子連邊都擦不著的沽寧人。那叫什麼?那叫希望。”

歐陽苦笑,“不瞞您說,我們今天是為瞭貴婿何莫修來的。”

高三寶訝然,“這書呆子怎麼忽然吃香起來瞭?早曉得把他托付給你們好瞭,你們靠不住還有誰靠得住!”

“還有誰在找他?您把他托付給誰瞭?”

“德國人托瞭鬼子找他,高某再不才也不會就范,暗地找路把他送走瞭。”

“什麼時候走的,走的哪條路?”

“才走瞭沒一個時辰。沽寧陸路就一條,水上倒四通八達,自然走水路。”

全福在外邊敲門,“老爺,是我。”

高三寶打開門,全福進來,“姑爺已經走瞭,夥計送來一封信,說是小姐讓送的。”

高三寶疑惑瞭兩秒,忽然明白瞭什麼,一把搶過來。他看完信,疑惑地看四道風一眼,又懷疑地看一眼。

“我臉上生花嗎?”四道風被看得有點發毛。

“小女走瞭,去找……閣下去瞭?”

“我在這兒!”

高三寶看瞭看信,“她說,要去碧綠的山野——你戰鬥過的地方。”

“她找我幹什麼?”

高三寶不知說什麼,他氣得跺瞭跺腳。

歐陽看著高三寶急急道,“走水路在哪裡上船?這事很重要,會長可能把令婿和千金都送到鬼子手上去瞭。”

高三寶被他的緊張弄得愣瞭,“我托的人是可靠的,高某怎麼說也曾執掌過沽寧的航運網絡呀。”

“直到今天我們用的武器全從鬼子屍體上撿的,為什麼?因為沽寧所有的地下通道全被沙門掌握著,武器和醫藥根本運不進來。”

“我托的人絕不會跟那幫漢奸私通。”

“希望如此,”歐陽踱到窗邊,“會長您看看下邊。”

高三寶俯首,包圍瞭他傢幾天幾夜的日軍正在撤走。

歐陽回過頭來,“他們不用在這裡待著瞭,因為已經得到瞭他們想要的。”

“葵花渡!快去葵花渡!”

6

歐陽一行四人在巷子裡疾走,四道風滿腹牢騷,“我們幹嗎要救那個廢物?”

“上級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趙老大說。

四道風橫瞭他一眼,“為那個廢物不惜一切代價?”他轉向歐陽,“你的上級準是收瞭那小子銀子,他傢有錢,準沒錯。”

“我的上級是你,你的上級是他,你們誰收瞭銀子?”

四道風不由得又瞪瞭趙老大一眼。

思楓說:“四哥,我們是為瞭盟軍陣線救他的。盟軍就是指美國人。”

“那就沒錯瞭,他遞瞭大鼻子銀子。”

“老四,能不能想點別的?我們連要對付什麼都不知道。”歐陽有些惱火。

“分頭行動吧,老唐回去再帶些人,我們把人追回來,在葵花渡碰頭。”趙老大說。

“你回去碼人,我們三個追人,”四道風看著趙老大,“我是隊長。”

歐陽欲說什麼,趙老大止住瞭他,“這樣也好,我會盡快和你們會合。”

四道風毫不客氣地指瞭指分叉的巷子,“好就走那邊,你自個兒。”

趙老大苦笑瞭一下,和他們岔開瞭方向。

“現在好瞭,就我們三個自己人。”

歐陽惱火地瞪著四道風,“他就是你的自己人,而且你該聽他的命令。”

四道風斜他一眼,走向一個方向。

思楓跟在後面,“四哥,錯瞭吧?咱們得走水道繞出去。”

“沒錯,我要闖正門,血洗鬼子的關卡!”

思楓懷疑地看看歐陽,歐陽苦笑,“他沒瘋,他隻是看你來瞭高興,在發人來瘋。”

思楓莞爾一笑,確實,趙老大被轟走之後,他們變得很輕松。

四道風在街口站住瞭,前方就是出城的關卡。他很嚴肅地看看歐陽和思楓,“從現在啥事都聽我的。別怕死,別往後躲,鬼子都是紙糊的,我待會兒一腳踢散一個給你們瞧瞧。”

歐陽沒好氣地瞧著他,“人來瘋發夠沒有?你老實說怎麼過關!”他是無論如何不相信四道風會硬闖的。

“闖啊!”他揮瞭揮手,真的是徑直朝日軍關卡大步走瞭過去。

日軍拉動槍栓,歐陽、思楓驚住。四道風伸手入懷,掏出的卻是一張紙片,“我們是沙門的人!現在要出城辦事!”

那是古爍給他的所謂漢奸證。

歐陽擦瞭把冷汗,看著思楓苦笑瞭一下,但那張證讓一切順利之極,守卡的日軍看瞭一眼,讓開瞭關卡。他們通過,四道風的大搖大擺比李六野更甚。

“下次你身上有那種東西,麻煩先告訴我好嗎?”歐陽小聲地說。

“你被嚇到瞭吧?”

思楓微笑,“難得有人能把他嚇出一身冷汗,四哥真厲害。”

“我哪有出汗?”歐陽抱怨。

四道風哈哈一樂,那份得意難以言表。城郊的風景已在眼前。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