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一條船靠在沽寧河的堤岸邊,船上已經空瞭。

夜深人靜,一輛放空的黃包車從街頭跑過。四道風從窄巷裡躥出來,壓低瞭帽子和嗓音,“我要包車。”

車夫被他嚇瞭一跳,那是小饃頭。

“四哥!”

四道風點點頭,往巷子裡揮瞭揮手,古爍把一個綁得嚴嚴實實也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形往車上扛,那是李六野,即使是這樣他仍把腰一彎,摸著瞎對古爍撞瞭過來。古爍毫不客氣地狠砸瞭幾拳,李六野悶哼瞭一聲。

“三的,別往死裡打。”

小饃頭看得發愣,“四哥,那啥呀?”

“李六野。”

“四哥處決漢奸是吧?回頭給我也撈一槍吧?我爹就是被漢奸亂槍打死的,我得報仇,我可沒少幫你們,行裡哥們兒都叫我小四道風啦。”

四道風點點頭,不語。他揮手讓歐陽幾個出來,然後走開,他的心情顯然很不好。

這一行人在夜晚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引人註目。古爍走在頭裡,前邊有幾個人影在晃蕩,那是沙門幫徒。

古爍大聲嚷嚷:“沙門辦事!閑人閃開!”

“爍哥真精神,辦事回來啦?”

“回來啦。”

“六爺呢?”

“六爺要忙啥事從來不告訴我們,隻讓我先把人帶回來。”

那幾個幫徒賊兮兮往車上看瞭看,古爍使勁對著李六野就是一腳。李六野狂暴地掙動,嗚嗚地咆哮。

幾個幫徒哈哈地樂。

“你們蹲這兒幹嗎?”

“四道風在沽寧,我們蹲四道風呢。”

古爍皺皺眉,掃瞭眼隱在車後邊的四道風。

“咱們跟四道風不是井水不犯河水嗎?”

“四道風把大阿爺惹毛啦,大阿爺說要把他身邊那共黨斷瞭手腳筋給日本人,把四道風銬瞭鎖傢裡,六爺沒跟你說呀?”

“六爺太忙——我要去交差瞭。”

幫徒連忙讓開,前邊關卡上的日軍也早看見瞭這幫人,懶得再問什麼,徑直打開瞭路障。

雖是順利過關,幾個人的臉上卻沒見半點輕松。

他們轉進一條巷子,巷子裡也是幢幢的人影和火光,沙門幫徒幾乎把住瞭沽寧每一處路口。古爍走一段喊一聲“沙門辦事,閑人閃開”,他不再和那些幫徒搭訕。

歐陽落後兩步,等著四道風過來,他低聲說道:“這城裡快呆不下人瞭。”

“我瞧得見。”

“我們會被封死在地底下,連吃喝都找不著,更別說打鬼子。”

“跟我叔叔沒相幹,準是這一隻眼。”

“現在不是跟誰有相幹的問題。”

“你又想逼我幹什麼?”

歐陽愣住,四道風為表達不同意見連動手都有過,但從沒像現在這樣冷漠。

“沒什麼,我隻是想說,如果你還想李六野活著,就不能這麼把他帶回去。”

“老子要他活,誰敢要他死?”

“唐真。”

四道風傻瞭,顯然那是個他也撓頭的麻煩人物。

2

雜院的門被規則地敲響,八斤過來開門。歐陽進來,伸手就摁在八斤嘴上,把他的一句招呼摁在嘴裡。

“放那屋吧。”歐陽打量一下這個破落的院子,指瞭其中一間屋子。

四道風把李六野扛瞭進來,徑直走向歐陽指的空屋,何莫修幾個跟著進來。

“思楓,你帶他們下去。八斤,這個俘虜非常重要,你不要告訴別人。”

“是啦,軍師。”

古爍徑直跟著四道風,根本沒打算往地下室去。

“古爍,你也下去休息吧。”

古爍搖瞭搖頭,“他已經手軟瞭,我怕他再心軟。”

歐陽再沒說什麼,其實他也有同樣的擔心。他一低頭閃進地道。趙老大驚喜地迎上來,“你已經是地頭蛇瞭,我們連出都出不去,你居然又進又出?”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要對付的隻是鬼子,沒有沙門。”

“很艱難嗎?”趙老大看著歐陽憂鬱的表情。

“三年來沒這麼難過,早知道這樣,我絕不會叫你們來沽寧。”

趙老大愣住,歐陽籲瞭口長氣,“趕快發報吧,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扔掉手上的兩個燙手山芋。”

“兩個?”趙老大看看高昕,高昕正自來熟地研究思楓的槍。

“她很燙手嗎?”

歐陽搖頭不語,開始折騰電臺。

四道風把包在李六野身上的破佈解開瞭,露出李六野一雙怨毒的眼睛,他的嘴被塞著,四道風去扯那佈。

“操……!”

四道風連忙又把那佈塞瞭回去,“我可告你,你在這兒有的是仇人,把她驚動瞭就不得好死。”

李六野眼角除瞭怨毒又多瞭層冷笑。

“我不殺你不是圖你怎麼著,是為瞭我叔叔,誰讓全世界都當你怪物就他當你是兒子?我也真搞不懂你幹嗎這麼恨我,我是氣你玩來著,你不也老逼我嗎?”

古爍悻悻地在旁邊道:“你說,我牽條狗來,你把他說動瞭那狗就能把自個兒下鍋瞭,自個兒給你端上來。”

四道風從李六野身邊坐開瞭,茫然地在一邊苦想。

“你好好想,想明白瞭告訴我,我替你動手。”

“你當我是不敢動手嗎?”四道風瞪古爍一眼。

“我知道,我也替你那共黨軍師說句他沒說的話,你記著我們兄弟的情分,今天你活瞭,你礙著你叔叔的情分,明天你死瞭。”

四道風惱火地說:“都這麼聰明跟我這糊塗蛋做兄弟幹嗎?”

“我的活法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的己是我老婆孩子,加上你們兄弟幾個,你的己是你的那群四道風,你得為他們想著!”

四道風沒說話,李六野倒在那邊發出幹咽聲,四道風一下跳瞭起來,“我靠!他把堵嘴佈吞瞭要噎死自個兒!”

“你啥都別管,等一分鐘就行。”

四道風隻等瞭兩秒鐘,他撲過去從李六野嘴裡把那塊佈往外抻,佈剛抻出來李六野就狠狠咬住瞭他的手,古爍使勁捏開他的下巴,四道風才把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掙出來,古爍氣往上撞,掏出槍打開槍機。

“行瞭行瞭,我沒啥事!”

古爍把槍收瞭,他實在有些絕望,“我不該跟你回來,他一個綁手綁腳的把你治成這樣,他外邊三兩千人,我們沒活路瞭。”

四道風沒說話,隻是給李六野嘴上又綁上一道佈條。

地下,歐陽正在調整電臺,電臺似乎用永恒的靜噪考驗著他的耐心。周圍人在緊張地等待著,最緊張的是何莫修,最不緊張的是高昕,就這會兒工夫她已經快把這地下空間踩出一條坑來,“老師,四道風呢?”

“他自己長腿的。”

“他是不是還跟李六……”

思楓打斷她,“高小姐是被李六野嚇壞瞭,戰鬥已經結束,你在安全的地方。”

歐陽被她嚇出一身冷汗,他回身看瞭一眼,唐真已經直愣愣地盯著他。

“什麼嘛,”高昕回頭,她看見唐真,頓時眉開眼笑,“小真你現在真的是……”

唐真掉頭走開,而電臺也終於發出和諧的電波聲。

“連上大鼻子瞭,趙老大,暗號。”

趙老大拿出一張紙,極別扭地念著:“我尋找這些嬌弱花兒一般的韻律,呼喚一顆星星年輕沉思的心靈。”

歐陽詫異地看著他。

“不是我寫的,大鼻子就好這口。”

“很美,但這樣脆弱的東西不適合於戰爭。”他一邊說話一邊快速地擊鍵,屋裡安靜下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跟叫作盟軍的人聯系。

思楓幫歐陽快譯電文,“我是孤獨的靜靜夫人,在紡紗機上我紡著你的命運。”

趙老大在一旁道:“聽說這位夫人是艘潛水艇,我也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

“一種全密封耐壓殼體的水下作戰艦艇,我可以給你們畫結構圖。”何莫修說。

歐陽打著鍵,掃他一眼,“我隻想知道你做瞭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

何莫修聳瞭聳肩,“我也覺得小題大做。”

歐陽再沒說什麼,他盯著電文,“讓我們把他送到潛艇的停泊點,謝謝合作。”

“在哪兒?”趙老大問。

思楓直起瞭身子,她看瞭看大傢,惶惑而難以置信,“明天傍晚六點……潮安?!”

“哪兒?!”趙老大嚇瞭一跳。

“潮安,我們剛逃出來的地方。”

歐陽氣極,“開什麼玩笑?離沽寧足足一百五十公裡!不是一百五十公裡的路!是一百五十公裡掃蕩圈!”他敲著鍵,“我告他們沒門,要人就來沽寧!”

思楓扯著從電報機裡源源不斷冒出的打孔紙條看著,眉頭皺得很緊,“他們說不可能,沽寧海域的反潛網太嚴密。”

趙老大憤憤道:“扯!比沽寧的反遊擊隊網還嚴密嗎?”

歐陽皺著眉頭猛敲鍵,而思楓則在看那些打孔紙條,兩人的神情都越來越難看。

“他們說我們不過是配合,必須聽他們的。”

“他們是天王老子嗎?老子把鴨子打下來,做得瞭,給他端上來,他說重來,你們不過是配合我的嘴!”趙老大拍拍何莫修,“對不起兄弟,我可不是說你是鴨子。”

何莫修苦笑。

歐陽說:“我這麼回的,說到底,是貴方向我方尋求合作。”

電臺裡又冒出些紙條,思楓看瞭看,給歐陽,歐陽看後再沒說話。

趙老大不解地看著兩人,“又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斷掉瞭。”

何莫修站起來,看瞭看那些紙條,然後對歐陽說:“謝謝你維護我的心情,摩爾斯電碼我也認識。”他轉頭向著其他人,笑得比哭更難看,“他們說,說到底,我們要帶走的不過是一個中國人。”

歐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3

夜已深瞭,大部分人都已經睡去,沒睡的幾個人都在傷著腦筋或者傷著心情。

高昕陪何莫修坐著,她看著他沒精打采的樣子,已經連嘆氣都嘆不出來,“別這樣啦,走不瞭就走不瞭,沒什麼的。”

“是啊,走不瞭也好。”

“就是嘛。”高昕笑靨如花。

何莫修剛看出點生趣來,地道口輕響瞭一聲,高昕立刻充滿期盼地回過頭去,何莫修嘆瞭一口氣,頭紮下去再也不抬起來瞭。

電臺邊,趙老大一根根地抽著煙,“你不要再傷腦筋瞭,我會告訴上級,一應責任由我承擔,可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歐陽閉著眼睛道:“辦法總是在有和沒有之間。”

“你看看這裡還能打的有沒有十個?再算算這一百五十公裡上的鬼子有幾千?”

“我們現在爭的不過是個生死存亡,這幾年爭的也是這個。”

“老弟,我不跟你掰字眼。”

歐陽沒有回答,因為聞到思楓的氣息。思楓把一杯水給歐陽端瞭過來,自然還有他久違的藥。歐陽笑笑,“謝謝,我想瞭三年,說的可不是藥。”

“嗯,好好看著她,好好看著老唐,主意就會出來的。”

歐陽和思楓一起瞪著他,趙老大後悔莫及,“對不起,我是說你們倆處著吧,我就不在這兒污染空氣瞭。”

“你也坐在這兒想,我也不知道主意會從哪個腦袋裡蹦出來。”他站起身來,把藥吃瞭,把一杯水喝光,沖思楓點瞭點頭,“我出去想。”

“去吧。”

“憑什麼你出去想,我就得坐在這兒?”

“我把諸葛亮藏後院瞭,我去跟他問個主意。”歐陽頭也不回地出瞭地道口,舒展瞭一下筋骨,步向藏著李六野的小屋。

四道風和古爍都已經倦極而眠,李六野目光炯炯,怨毒地瞪著他們。歐陽進來,那兩人立刻驚醒。

歐陽解開李六野嘴上的佈條,古爍先掐住李六野的下頜,才敢掏出他嘴裡的破佈。李六野活動瞭一下嘴角,居然沒罵,隻是嘿嘿地陰笑,“殺瞭我,你們也必死無疑,沙門兩千七百幫徒,一天看不見我就會把沽寧翻個底朝天,你們變成耗子也會被翻出來。”

“我們知道六爺的能耐。”

“我可不是要你別殺我,老子隻要活下來,管叫你們求死不得,隻後悔爸媽把你們生瞭出來。”

“六爺真是威風至極,不知要如何對付我們?”

李六野雙眼一閉,來瞭個不理不睬。

歐陽搖搖頭,古爍又把李六野的嘴堵上。

“古爍,你知道多少?”

“我?姓李的從來就沒信過我,沙門封城這麼大事連個風聲也沒給。”

“別的呢?”

“還有什麼?鬼子頭長谷川不在沽寧,今兒去瞭潮安鬼子總部開會,遞的話是讓我們明晨把那空心大少送到地頭,就這麼些,這有什麼用?”

“我不知道,那你們又在那村子裡耽擱什麼?”

“姓李的除瞭狠就是個貪,想多榨些,不然現在早跟沽寧的鬼子碰頭交人瞭。”

四道風湊瞭過來,“要不我回沙門吧,要鎖要銬由他,先把這圍給撤瞭。”

歐陽想都不想就搖頭,他在想別的事情,而且已經隱約想起點什麼,但就差那一線天光。

門突然被狠狠地砸響瞭。

四道風和古爍立刻掏槍,歐陽還沒及反應,門又被重重地砸瞭一下,倒下的門板重重砸在他頭上,唐真闖瞭進來。

四道風一愣,他的反應讓古爍不敢開槍。

唐真可沒含糊,槍口稍一歪,便找準瞭被綁成粽子的李六野,然後她開槍。槍沒響,歐陽從後邊攔腰把她抱住,兩隻手指卡在扳機圈後,扳機摳不下去。

唐真使瞭使勁,歐陽的指骨傳來響聲,他被砸到的頭上,流下一縷血絲。

四道風一聲不吭地用槍對住瞭唐真,歐陽瞪他,“老四,你也把槍放下。”

四道風瞪瞭唐真很久,終於把槍放下。

歐陽沖唐真嚷嚷:“你殺他,我們就全毀瞭。”

“他死一百次都不夠,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歐陽看看四道風,四道風惱火地擋在李六野身前,古爍則一臉譏誚,顯然他也認為李六野該死。

“他……很重要。”

“有什麼重要?”

歐陽語塞。

“我不是驢子,你別這樣哄我。”

稍微壓低的槍口又抬瞭起來,四道風往前跨瞭一步,拿胸口堵著槍口。

歐陽著急地想著,說著:“唐真,你聽我說,他真的很重要……是咱們完成這次任務的關鍵……”他忽然想起什麼,一下子有些出神,那是個觸機而發的主意。

“什麼任務?”

歐陽在出神。

“你們騙我。”唐真打算再次開槍。

歐陽恍然大悟,他放開瞭唐真,狂喜地握住瞭她的手,“不不!沒有騙你!這是真的!剛才是假的,可現在是真的!唐真同學,我被你逼出來一個主意!可能是解決所有問題的主意!”

唐真惱火地甩開,四道風和古爍莫明其妙地看著他。

“你不會開槍的,雖然你對誰都不理,可我明白,這群人對你很重要。為瞭我們你不會開槍,可我希望你是為瞭自己不要開槍,說得不客氣一點,你不必用你的一生來報復一條瘋狗。”

唐真掉頭沖瞭出去。歐陽迎著四道風和古爍古怪的眼神說道:“真的,我有瞭一個主意,被砸出來的主意!”

一絲溫熱直流到眼角,歐陽擦瞭一下,這才知道自己在流血。

幾人回到地下室。歐陽一邊任由思楓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說著自己想到的主意:“我來排列我們現在的麻煩。其一,鬼子掃蕩;其二,沙門搗亂;其三,得把何博士送到那位靜靜夫人臥著的潮安……”

何莫修和高昕遠遠地坐在人圈之外,但仍沒忘瞭插嘴,“小何、小何就好。”

“好,小何是對我們最有用的人,有瞭他,我們才好把這些糖葫蘆穿成串。沽寧已經不是避難所,是我們需要趕緊逃離的地方,既然要逃,索性再逃遠一點,逃出鬼子的掃蕩圈,潮安就在掃蕩圈的邊緣。”

趙老大忍不住插嘴,“我知道有瞭主意的人很興奮,但能不能有個重點,現在我隻聽出你贊同把何老弟送到潮安。”

歐陽歉意地笑笑,“長谷川也要求李六野把他送到潮安,就在今晚。”

“移花接木呀?一百五十公裡?不大現實。”趙老大也有點明白瞭。

“如果每次打仗,我都要想躲開子彈這事現實不現實,現在一定千彈百孔瞭。”

“你們文化人把這叫比喻吧?這能算依據嗎?”

“因為我沒有依據,我們四道風的搞法是先做,做瞭看看。”

“你當我們老唐的人是什麼搞法?這也吹!”

“那麼有誰同意吧?”歐陽自己先舉起一隻手。

四道風和古爍舉手,何莫修舉起一隻手,發現根本沒人把他算數,又怯怯地放下,趙老大猶豫瞭幾秒,舉手。

“同志,一點小傷沒那麼重要,現在是決定我們生死的時刻。”歐陽有點責怪地看著給自己包紮傷口的思楓,因為就她無動於衷。

思楓看他一眼,沒停下手中的活,“我不同意。原因是有一個人不同意,你做事的時候也許會多加一點小心。”

歐陽笑瞭,“那好,現在有誰願意跟我去見沙門會六爺的日本東傢?”

剛剛放下的幾隻手又都毫不猶豫地舉起來。

於是幾人開始打扮自己,盡量把自己弄成沙門幫徒一般的流氓樣。

高昕看著四道風,猶猶豫豫地過去,“四道風?”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點發顫,周圍的人也都回頭看著她,她臉頰飛紅。

四道風看看她,愣瞭一下,似乎剛想起什麼,“知道瞭知道瞭。喂,那個誰誰誰呀,你跑趟腿,把高大小姐送回傢去!這算怎麼回事呀?老子忙著關乎你們小命的大事,你們連這點小事都不辦?”

“哎,我是想……”高昕吞吞吐吐的,卻不知要說什麼。

四道風沒理她,瞪著八斤,八斤一臉委屈地過來,“隊長,我叫八斤,運回二十八斤炸藥的八斤,不叫誰誰誰。”

“二十八斤是吧?”四道風心不在焉地說,“把大小姐運回去吧,交給她老爸,替我說原物奉還,一命還一命,兩清啦。”

高昕急得跺腳,“四道風你聽我說……”

四道風轉身看著她,於是高昕又患瞭失語癥,忸怩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四道風把胳膊繃緊瞭,看看自己兀出的血管,然後和高昕比較瞭一下,他沖歐陽說:“不可能,你冤我吧?”他一邊說著,一邊跟著歐陽走向地道口。

歐陽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您老人傢可真是位麻木神。”

高昕發著呆,一直到四道風消失在地道口才恢復瞭些常態,她看看何莫修,何莫修呆呆地坐著。

“好吧,我這就送你回去。”八斤很有氣概地說。

“回哪兒?我就是四道風的一員!”對著八斤,高昕立刻恢復瞭語言能力。

八斤張口結舌,十六歲的小男人總是害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歐陽從地道口鉆出來就站住瞭,他看見角落裡坐著個人影,不用細看他也知道那是唐真。四道風也站住瞭,看見唐真他就想起某件放心不下的事情。

八斤追出來,“隊長,她不肯走!”

歐陽道:“八斤,來得正好,你去看著俘虜。”

“他哪看得住?”四道風壓低瞭聲音,“那小瘋婆子……”

“你必須試試,要不她永遠是小瘋婆子,不是你的同志。”

四道風仍不放心地對八斤叮囑:“可看好啦,別讓任何人靠近,尤其是……”他指指唐真。八斤茫然地點頭。幾人掉頭走瞭,沒入黑暗之中。

4

沒有長谷川的軍營倒顯得活躍很多,空地上拉著燈,伊達正帶頭用高壓水在沖洗一個黑黝黝的怪物,那是已經在沽寧河裡沉瞭三年的坦克。

惡臭撲鼻,靠近坦克的日軍都戴著口罩,幾個日軍喊著耕田時的號子,伊達也很來勁地忙著。

一名日軍跑瞭過來,“伊達君,有幾個沙門會的人找您。”

伊達愣瞭一下,看看空地邊那四個痞氣十足的人。歐陽推瞭古爍一下,古爍不情不願地鞠瞭個躬。

“哦,他們應該給隊長掛電話。”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這臭氣沖天的現場,“你帶他們去吧,隊長的房間裡有電話。”

歐陽幾個跟著那日軍走開,伊達忽然想起什麼,把手上的水管扔給別人,向那幾個人影跑瞭過去,“喂,留步!”

伊達在沽寧待瞭三年,中文仍說得極爛。歐陽扯瞭四道風一把,幾個人停下。

“你們晚瞭,三個半小時,至少。”伊達說。

“那小子腿賊長,跑挺快,可總算是抓到瞭。”古爍說道。

“很好。別的,我問你們。”他忽然疑惑起來,“李君沒來,為什麼?”

“長谷川隊長說那是要犯,所以六爺在親自看守。”

“很好。我問你,這個四道風,他的傢境怎樣?”

古爍看看那幾個人,一臉惑然。

“用你們的話,這樣說,他的什麼來頭?是武士嗎?像李君那樣的?”

歐陽躬腰道:“他傢境很好,他爸爸以前是沽寧知府,媽媽是誥命夫人,他是含著金子出世的。”

幾個人拼命忍著笑,四道風一臉的不樂意。

“很好,可那是什麼意思?他是貴族嗎?我的意思。”

“是的,他是沽寧最貴的貴族。”

伊達果然很滿意,“很好,這樣就很好。我的想法,我想寫信,一封戰書,我和他,我們用劍,用劍解決三年的仇怨,但他要一定是貴族,不能污辱我的劍。”

四道風說道:“你給我吧,哪天你劃道。”

“很好,什麼意思?”

歐陽笑笑,“他是我們沙門最好的信使,他是說隻要您把信給他就能送到四道風手上。您就寫吧,可以用日語,據我所知四道風很熟悉日語,尤其喜歡華美的文字和古賦格修辭。”

“很好很好,他果然是貴族。”伊達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走瞭。

幾個人費瞭很大勁才繃住笑,趙老大看看他的背影,“這傻瓜幹嗎老說很好?”

“他在表示客氣,或者他真覺得什麼都很好。”歐陽說。

四道風有點發急,“我爸是知府,我媽是誥命夫人嗎?”

“給他找點事幹,如果他整晚都想著給你寫信,咱們成功的機會就又大瞭。”

幾人忍著笑,跟著領路的日軍進瞭長谷川的房間。日軍徑直去撥電話,他們打量著這間沽寧最奢華的房子。

電話的另一頭是日軍在潮安的總部。此時,少將師團長飯田正和他那幫旅團、聯隊一級的指揮官在開會,會議已經開到瞭七嘴八舌的地步,幾個士兵用托盤把清酒端瞭進來。

飯田端杯站瞭起來,“在菲律賓,在緬甸,在香港,我軍都勢如破竹,在整個東南亞都戰績驕人。”

長谷川側耳細聽,但還是聽不清,他有些焦急地看看表。

“我敬我們尊貴的客人,來自海軍的神崎君,在這次掃蕩中他的重裝部隊是主力,並且在幾天內就殲滅瞭三百多名匪徒。”

神崎面有得色,起來鞠瞭一躬。

“還有沽寧駐軍指揮官長谷川君,他配合神崎君,也殲敵一百餘人,要多多努力啊,長谷川君。”

長谷川官職並不高,所以坐得離飯田很遠,加上耳朵的問題,他沒聽見飯田的話,自顧又看瞭看表。

所有人為之色變,飯田有些不滿,“長谷川君!這是帝國振興之日,你一定要拋棄軍種的成見!”

長谷川終於被周圍人的目光提醒,連忙把酒一飲而盡,周圍誰都沒喝,他此舉顯得呆氣十足。

神崎譏笑,“據我所知,長谷川君倒沒有什麼成見,隻是他的尊耳在匪徒的襲擊中有些失聰。”

滿座皆笑,長谷川難堪地賠笑。

一個士兵進來跟長谷川附耳,長谷川終於露出些喜色,跟著士兵出去。

士兵領著長谷川來到通訊室,一些日軍正忙著掛線摘線、收報發報,沒有人理他,他拿起放在一邊的電話,“我是長谷川。”

“隊長,我是牛島軍曹,有幾個沙門的人要和你通話。”

“什麼?”長谷川又聽不見瞭。

聽筒裡的聲音又大瞭些,“沙門的人在這裡!”

長谷川急不可待地說:“把電話給他們!給李六野!”他的聲音很大,整屋的人都看著他,那個曾去沽寧送信的少佐宇多田也在其中。

牛島被長谷川嚷得耳朵發麻,他揉著耳朵看著眼前的四個人道:“隊長要和李六野先生說話。”

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長谷川一上來就指名道姓。

“六爺沒來。”歐陽說。

軍曹又揉瞭揉耳朵,“自己告訴他吧,”他有點幸災樂禍,“他很不高興。”

歐陽看看幾個同伴,無奈地接過電話,他噓瞭口氣,心裡已經滿是事敗的感覺,“喂……”他的聲音仍有些發顫。

長谷川根本無法聽清歐陽那猶豫不決的聲音,他大聲地對著電話喊:“大聲一點!我跟你說過!”

旁邊的日軍示意他看墻上的“禁止喧嘩”,長谷川很想發火,可這是總部,大多數人是他得罪不起的,他看看屋裡的人,“打擾瞭,有誰能說中文嗎?”

宇多田陰著臉站瞭起來。

“拜托瞭,請幫我接電話,我的耳朵受傷瞭。”長谷川簡直有點卑躬屈膝。

宇多田拿過電話聽瞭聽,轉對長谷川說:“他說雖然晚瞭一點,但是人已經抓到,就在他的手上。”

“很好,讓他立刻送過來。”

“立刻送過來……他問怎麼送過來。”

“我會讓伊達派車,路上不安全,他一定要親自押送。告訴他,會得到報酬的,告訴他把電話給牛島,我有事交代。”

宇多田不耐煩地說著,比長谷川再愚鈍一百倍的人也能感覺到他的不屑。

電話另一頭,歐陽把電話還給牛島,牛島很不客氣地做瞭一個外邊請的姿勢。

歐陽幾個出去,剛出門,趙老大就小聲地問:“怎麼樣?”

歐陽擦著額上的細汗,“不知出瞭什麼岔子,那邊的大鬼頭換瞭人接電話。”

“什麼意思?”

古爍道:“老天不想你們死吧,你要見過一次就知道那鬼頭比真鬼還難對付。”

電話終於打完,牛島冷著臉出來,歐陽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還是剛才一樣的不耐煩,“隊長命令,給你們派車,立刻前往潮安。”

“我們這就去帶人。”

“車會在大門等著,你們這次必須遵守時間。”

“一定、一定的。”歐陽很有江湖氣地抱瞭個揖就走,幾人匆匆離開。

長谷川掛上電話,鞠瞭一躬才退出來,走到無人處,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他又一次掩瞭口鼻及耳孔使勁吹氣,以求打通自己的聽覺,這一次居然成功瞭,他放出一個響亮的大屁來。長谷川長噓瞭一口氣,通訊室裡的說話聲立刻變得清晰瞭,那是宇多田的聲音:“眾所周知,他是一個大愚若智大俗若雅的傻瓜!”

長谷川不怒反笑,能聽清別人說話才能發揮自己的口才,他有種一掃心頭晦氣的清新感覺。

5

八斤很忠於職守地抱槍坐在地上,和李六野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門輕響瞭一聲,唐真本打算把這門推開的,可已經被砸脫瞭軸的門還是倒瞭下來,八斤嚇得一下彈起,“真、真姐……”

唐真沒理他,徑直走向李六野。

“隊長說,說不讓人近他,尤其是你。”

唐真壓根兒沒理八斤,她坐下,瞪著李六野。李六野嘴角現出一絲獰笑,手腳都被綁著,他仍使勁聳動著自己的下半身,這是個極其下流的動作。

唐真放開瞭手上的機槍,十公斤重的傢夥狠狠砸在李六野命根子上,李六野一下蜷成瞭一團。八斤看得愣瞭神。唐真把機槍拿瞭起來,仍瞪著李六野。

“我知道你的事,真姐,我們背後聊過,知道一點點……他是個大壞人,我知道,該死的壞人。”

“別說啦。”

“你可以殺他,不,我不是說要你殺瞭他,我是說你在這兒,我出去小個便,五分鐘夠不夠?”

唐真沒說話,八斤把那當默許。臨出門時他猶豫一下,把自己的刺刀拔出來放在唐真身邊,“別開槍,會發現,用這個。”

唐真把那把刺刀拿瞭起來,細細地看著上邊的血槽,又看看李六野。李六野狂怒地掙瞭一下。

“用刀殺人要做噩夢的,為瞭他,不值得。”她把刀還給八斤,徑直出去。

八斤茫然地看看那刀,又對李六野比畫瞭一下。李六野狂怒地掙動和哼哼。

唐真在院裡冷僻的角落躺瞭下來,慟哭,不知為瞭傢人還是為這幾年的歲月。

地下室裡,何莫修坐著發呆,鼾聲忽遠忽近地從各個角落傳來。高昕聽得睡意全無,忽然輕聲樂瞭,“真是有意思,我從來沒聽過人打鼾。”

何莫修看著她,“沒聽過高伯伯打鼾嗎?”

“我傢房子太大瞭,而且第一次聽到就這麼多人一起,這種生活真有意思!”

何莫修苦笑,“你說他們會願意犧牲那麼大,把我送到美國人手上嗎?”

“你那麼想去什麼美國?”

“也不是啦,人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就想這一件事情,你知道的,你也一樣。”

高昕臉紅瞭紅,“如果是我我就這麼說,太難瞭,不去瞭,什麼大不瞭的。”

何莫修嘴角抽動瞭一下,他站起身來。

“沒種說就算瞭,也不用走嘛。”

“我出去一趟。”

“幹什麼?”

“有些事情女孩子不要問好嗎?”

高昕明白過來,“方便是不是?你看,有什麼事就要說出來,你要真那麼想去也可以說出來。”何莫修搖搖頭,怪沒面子地出去瞭。

小屋裡。八斤合上眼睛微盹,李六野忽然開始掙動,八斤立刻醒來,“幹什麼?”

李六野唔瞭兩聲,八斤先把槍上瞭膛,才過去把他嘴裡的佈掏出來。

“我要方便。”

“你就地便吧。”

李六野也真不客氣,一盤腿就真要便在身上。

“行行,服瞭你啦。沙門的大爺跟個畜生似的,對啦,你本來就是畜生。”他把李六野腿上的繩子松瞭結,但不打開,持槍後退兩步,“自己掙,掙兩下就開瞭。”

“你小子人小鬼大。”李六野悻悻地掙開。

“嗨,隊長的腿功我可見識過,一條腿就把我撂翻瞭,你比他差大截……”

話沒說完,李六野砰的一頭往死裡撞在桌子角上,他直挺挺地倒下。

八斤嚇瞭一跳,他仍然很謹慎,拿槍對地上那個紋絲不動的人體瞄著,直到看見李六野的血流瞭一攤才稍近瞭些。

剛一靠近,李六野便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八斤聲也沒吭就昏瞭過去。

李六野翻身爬起來,拔出八斤的刺刀就開始割手上的繩子,血糊瞭一臉,讓他看起來像個活鬼。

八斤昏昏沉沉爬瞭起來,掄起槍桿重重砸在李六野的後頸上。李六野驚起,手上的繩子還沒完全割斷,他把八斤撞倒在桌上,然後用綁著手的繩結勒住八斤的脖子,一邊勒一邊將八斤掙紮的軀體在屋裡拖來拖去,不時將他的頭撞在墻上。

八斤已經完全癱軟瞭,手裡摸到落在地上的刺刀,他抓起來反手往身後刺去,李六野閃瞭一下,刀紮上瞭他的喉管,李六野痛得低吼瞭一聲,他把八斤最後一次重重撞在墻上,八斤終於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李六野掙脫手上已經松散的繩子,聽瞭聽外邊的動靜,跌跌撞撞沖瞭出去。

何莫修來到院裡,看看四下無人,躡手躡腳到一個地方解決他的問題。李六野像隻潛行的豹子從拐角沖瞭出來,無星無月,他眼前的李六野一身血腥,脖子上還插著一把刀。何莫修嚇得一下癱在墻邊,他下意識地撿起一根朽木棍。

李六野愣瞭一下,何莫修擋住瞭他必須通過的一扇門。他一使勁把刀拔瞭下來,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揮刀向何莫修撞過去。何莫修頓時勇氣全失,把棍子一扔,抱頭蜷在墻邊尖聲大叫:“救命啊!”

趁著他抱頭的工夫,李六野從他身邊沖瞭過去,身後,人聲響瞭起來。

6

唐真已經睡著,嘴角帶著些微笑,似乎正在做夢。何莫修的呼救聲讓她霍然而醒。她坐起來,一個人影從這院子裡跑過——李六野正被這迷宮一樣的院子搞得暈頭轉向,東奔西突找不著出路。

唐真抓起槍,並不敢開,掉轉槍托砸瞭過去。李六野堪堪避過,逃進另一個院子。

人影紛沓,從仍抱著頭的何莫修身邊跑過。

李六野和唐真在院裡繞圈,他已經挨瞭幾槍托,沒力氣再跟唐真鬥瞭。思楓和幾個隊員追瞭過來,李六野窮途末路,他猛地照墻沖瞭過去,狠蹬兩腳躥上瞭墻,整個身子橫擔在墻上。

思楓斷然掏槍,李六野雙手使勁一撐,照著墻那邊摔瞭過去,墻外傳來重重的落地聲。

幾個隊員開始越墻,思楓小聲地下瞭命令,“再追上就開槍!”

李六野跌跌撞撞從巷子裡跑開。巷裡寂靜無人,唐真和幾個隊員窮追猛趕。

李六野剛一沖出巷子,迎面便撞上從日軍司令部回來的歐陽四人。古爍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槍撂在李六野肚子上,李六野退一步,一頭撞進河裡,古爍要開第二槍,卻被四道風架住瞭,身後又開瞭一槍,那是歐陽,他並不能確定自己打沒打中。

“別開槍!”四道風喊。

“不是殺他!是救所有人!”歐陽開瞭第二槍,四道風終於沒再阻攔,但李六野跳下水後就再沒露頭。

唐真和幾個隊員從巷子裡沖出來,唐真對著水裡又打瞭一梭子彈。

日軍和沙門的幫徒被驚動瞭,遠處響著人聲,亮起火光。

“快走!”歐陽連推帶搡地把河邊的人推進巷子裡,“這怎麼回事?剛有條活路,所有事情就被你們搞砸瞭!”

沒有人回答他,人們隻是盡速向藏身處退卻。

不一會兒,沽寧四下裡都亮起瞭火光,火光正往響槍的地方縮攏。

雜院裡,沒有去追趕李六野的人也都到瞭院子裡,等待著未知的結果。

歐陽怒氣沖沖地進來,他的樣子很嚇人。

“歐陽,這事怪不得誰……”思楓搶先一步說。

“我不是怪誰!我是心力交瘁!現在李六野就算死瞭這兒也會被掘地三尺!”

四道風看看他說:“生氣的時候數十個數,你自己說的。”

歐陽瞪瞭他一眼,竭力地平息著自己的怒氣,“都走!所有人隻帶必需的東西!所有人,包括傷員!”

“上哪兒?”思楓問。

“鬼子司令部!”

“計劃成功瞭?”

“勉強算吧,”他的火氣又上來瞭,“如果李六野沒死,我都不知道出不出得瞭沽寧城!”

沒有人再回應他。所有人都沉默地走下地道,開始收拾出發。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