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四五年六月。
長谷川今天穿得光鮮之極,一身燕尾服,整個人喜氣洋洋。他翻開他的相冊,首頁四道風的名字上方貼著一張面目不詳的屍體照片,他一臉欣慰,“四道風已經死瞭,和他一起的人,和他有關的一切,在沽寧已經消亡。”
曾狠狠虐待過他的飯田將軍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道:“這是全日本都知道的大事!長谷川君,我們想請您去外務省任職。”
長谷川倨傲地看看他,“我比較適合內務省。”
“那就內務省!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我最後再看一眼這該死的城市……”
伊達在身後拼命地拉他,長谷川甩開他的手,“討厭!我受夠瞭你這舞刀弄劍的傢夥……”
伊達張瞭張嘴,沒說話。
“到底有什麼事?”
“醒來!你不知道你在做夢嗎?”
天熱難當,長谷川是睡在一張躺椅上的。他睜開眼,軍營裡狼奔豕突,亂成一團,伊達正在旁邊拼命地拉他。
“他們又來襲擊瞭?”長谷川驚慌地坐起來。他們是指四道風,這已經是他和伊達之間的慣語。
“不是!是美國飛機!”
長谷川抬頭,正好看見幾架戰鬥機從雲層裡撲瞭下來,他的士兵竭力逃避著機翼下噴吐的火舌。長谷川被伊達一把拖開,一個小型炸彈凌空落下,炸得他灰土滿臉,與夢境中的揮灑如意是天壤之別。
又是四年過去,長谷川絲毫沒有傷害到四道風和他的組織,倒是四道風一夥在歐陽的領導下,給瞭占領沽寧的日軍狠狠的打擊。以至於長谷川整日惶恐不安,焦頭爛額,做夢都想抓住四道風。
爆炸在遠處響著,一輛黃包車堵在巷子裡,歐陽用藏在車隔板裡的電臺在發報,何莫修用一個像是耳機加上天線的混合體在諦聽什麼。
“他們來瞭。”何莫修焦急地說。
不遠處,一輛封閉式的廂車從街上慢慢駛過來,車頂上的天線加快瞭轉動。一整隊全副武裝的日軍跟在後邊。
歐陽仍在發報,何莫修看著他,汗水淙淙而下,“他們很近瞭。”
“還有一會兒。”
何莫修聽著飛機掠過的呼嘯聲,看著歐陽的手指在鍵上快速地敲擊,他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歐陽掃他一眼,用空著的一隻手輕輕拍瞭拍他。
他終於發完報,幾個人很默契地合上蓋板,鋪上坐墊,讓那輛車成為一輛普普通通的黃包車。車夫拖著車向巷子深處跑去。車夫已不再是小饃頭,而是沽興行的人。戰爭讓很多人過早地死去,也讓很多人堅定瞭趕走日本鬼子的決心。
歐陽和何莫修走向巷口,剛到巷口就碰到趕來的日軍,日軍開始搜查這整片房舍,歐陽他們這些身無長物的人並非他們追查的對象。
他們走過街道,城裡冒著稀疏的煙柱,襲擊的機群已經遠去瞭。
歐陽他們回到雜院的時候,那輛黃包車早已停在院門外。歐陽看瞭一眼,敲門。開門的是滿天星,那一身泥水和一臉委屈讓歐陽莫明其妙。他趕緊進院,院子裡有一個讓人瞠目的彈坑,柴房和地道入口已經不翼而飛,炸裂的水管噴出的水有一人高,六品幾個正徒勞地想把它堵上。四道風在一旁罵罵咧咧,“天上飛著就真當自己老天爺啦?這活怎麼幹的?準保吃到炸彈的中國人比鬼子還多!”
龍文章安慰地笑笑,“往好處想想,轟炸沽寧,也就是說我軍即將光復。”
“對瞭龍長官,你軍也跑瞭七八年啦,總算要回來撿便宜啦?”
龍文章瞪他,四道風回瞪,何莫修不大知趣地跑去拉架,“是誤炸嘛。沽寧建築密集,速度、高度、可見度的限制……”
四道風看他一眼,譏笑道:“二鬼子駕到!快幫你美國主子說話!”
“你得收回剛才的話!”何莫修氣得臉色煞白。
“一個字叫孱,兩個字叫廢物,三個字叫二鬼子,四個字叫不三不四。”
何莫修看起來像要殺人,最後卻跺瞭跺腳,軟綿綿地嚷一句:“你……你不過是個好勇鬥狠的渾蛋!”
四道風瞪著他,何莫修打個寒噤趕緊撤退,歐陽有些悲憫的目光終於讓四道風安靜下來。他使使眼色,四道風乖覺地跟瞭出去。
沽寧河邊,河水東逝,兩岸蕭條,大部分店鋪都關門瞭,白天被炸的房屋冒著煙柱,被日軍占領七年的沽寧如此破敗。
四道風躺在船艙裡,透過破船篷看著暮色。
歐陽看看他,“你心裡不順,大傢心裡都不順。仗打瞭七年,我天天跟大傢說就要勝利瞭,說起來都臉紅。現在德國投降,日本苦撐,國共都開始反攻,可在沽寧看不著一點希望,魚米之鄉鬧上瞭饑荒,吃大米居然是殺頭的罪名。鬼子現在不再喊東亞共榮圈瞭,什麼都要搶,他們本來就是強盜。”
他目光所及,一隊日兵正把市民傢的一切鐵器裝進卡車,包括鐵的窗戶框到煎飯的鍋、門上的扣。四道風呸瞭一聲,把嘴裡的棗核從船篷的破洞裡吐瞭出去。
歐陽苦笑,“你問我什麼是勝利,我說這就是勝利,他們已經打不起這場戰爭,沽寧的混亂是因為占領者已經發瘋瞭。這種勝利不甜,因為我們等得太久瞭,一天天拿人命在換,它有點發苦發澀。”
“這種話你說過八百遍瞭。”
“七年前我就跟你說過呀!你說你要打鬼子,就在這裡。”
“我兄弟都死瞭快四年瞭,我天天就告訴他們,快好瞭,就完瞭。”
“老四,你再信我這一次,大傢加把勁,徹徹底底把鬼子趕出去。”
四道風並不是太信,他瞪著天空,眼裡一片茫然。
2
雜院內,因為入口被炸,所有人被迫在地上生活。歐陽和龍文章、何莫修幾個在桌上攤開一張草繪的地圖,小聲地商議,四道風坐在旁邊一臉沒興趣的樣子。
歐陽說:“鬼子現在調來瞭電波偵察車,可小何也幫瞭大忙,他把咱們的電臺改成瞭可移動的,至少再不用擔心一發報就被端瞭老窩。”
何莫修拿著他那怪模怪樣的耳機說:“其實我比較得意的是這個,偵察車一來就能知道。”
歐陽伸手拿開,“都很不錯。明天還是你和我出去,很快就要對碼頭區進行大規模轟炸瞭,我們必須提供更準確的情報……”
四道風重重地拍瞭一下桌子,“還炸?嫌今天沽寧人死得太少?”
“所以必須聯系。老四,你以為被滿城鬼子追著,再跟那幫油鹽不進的美國佬吵架很好玩嗎?能殺一個鬼子就殺一個鬼子,能救一個中國人就多救一個中國人!”
“你保證不死一個沽寧人?”四道風瞪著他。
歐陽苦笑,“我……我盡力……盡全力,就算到最後……”
“行瞭,閉上你的烏鴉嘴。”他在屋裡走瞭幾步,“死瞭那麼多人,可我沒辦法不信你。”他斜瞭何莫修一眼,“這小子靠不住,明天我陪你去。”
“不,明天你集合所有人,大傢做好準備。等轟炸的時候得保證沒有一個中國人走近炸彈落下的地方。”
“沒有一個?”
“你讓我保證不死一個,”他苦笑,“大傢都會很忙。”
龍媽媽進來,把手裡的飯菜重重往桌上一蹾,“都不吃飯啦?”
幾個人立刻沒瞭運籌帷幄的架子,忙著幫龍媽媽把桌子收拾出來。
龍媽媽忿忿地出去,“這日子沒法過瞭,真沒法過瞭。”
“她怎麼也這麼大火氣?”歐陽直納悶。
龍文章搖頭,六品說:“現在一隻小雞仔賣到羊的價錢,她不知怎麼喂飽我們。”
歐陽愕然看看桌上好容易湊出來的清湯寡水,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
沽寧日軍司令部。
那輛偵測車從外開進來,停下。伊達下來,長谷川看著他,“又撲空瞭?”
“對不起。”伊達說。
“我不需要道歉。我們今天剛遭到轟炸,我相信反抗組織在為他們指示目標,而且下一次轟炸會更加猛烈。”
“可是……他們好像一直在移動……而且他們好像知道我靠近……”
長谷川氣極反笑,“我們在對付什麼人?難道美國人在給他們提供技術嗎?伊達,那是共產黨,是美國最戒備的一股力量。”
“我莫明其妙。”
“總部的人就要來瞭,在沽寧將會有很大的動作。如果還被他們看見我們的狼狽,我們將在這片泥潭裡待到最後的時光瞭。”
“在下伊達雪之丞,能和我們的宿敵決戰,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長谷川看瞭他很久,幾乎掩飾不住目光裡的輕蔑,“這場戰爭是沒有勝者的,你們這麼喜歡無意義的戰爭嗎?”
3
一大早,雜院裡的人就開始行動。何莫修在屋裡穿上瞭一件樣子跟夾襖無異的難看衣服,歐陽和四道風進來不由愣住,歐陽說:“大夏天,你老兄穿棉襖幹什麼?”
“我用各種織物做的,也許能擋住子彈。”何莫修說著,拿剪刀試驗地紮瞭紮。
歐陽笑瞭,“嗯,我相信它能把彈頭擦幹凈瞭再鉆進人的身體,便於消毒。”
“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我本來就沒信心。”何莫修有點發急。
“讓我射一槍,你就很把穩瞭。”四道風躍躍欲試。何莫修翻他一眼,歐陽笑著擁瞭他往外走,“走吧走吧,我保證子彈打不到你,他和鬼子都打不到。”
四道風仍在嚇唬他,“被滿城鬼子追著打呢,你要不要戴個護腦袋的帽子?”
兩人沒理他,徑直來到院裡,歐陽將電臺放進車座下的暗箱。何莫修臉色越來越白,四道風看著他越來越沒好氣。
門被擂響,是照暗號,但又很沉不住氣地嚷上一聲:“我是高昕!”
四道風的動作頓時輕瞭。
“大小姐又來啦!”八斤去應門。
高昕瞪他一眼,“見鬼的大小姐,就是你們的老媽子。這是我爸在黑市換的,吃貨一堆!”車夫是沽興車行的舊人,不等招呼早已將帶來的兩袋糧食卸下來,居然還有一隻雞。
八斤存心作弄她,“大小姐,你看我俊不俊?”
高昕漫不經心看看他那重傷的半張臉,“你那一百多斤加一塊兒也沒什麼瞭不起的,半張臉能嚇到鬼去?”
“你隔三岔五的來,是看上我們誰啦?”
“看上小何啦,你有問題嗎?——小何,你們要出去?”
何莫修是個提前預支壓力的人,他要死不活地哼瞭一聲。四道風的臉則一下就陰瞭下來,重重把箱蓋一合,對瞭八斤發火,“鬥嘴鬥舌地幹嗎?滾屋裡去!這女人嘴利得狠!”
高昕瞟他一眼,臉色也陰鬱下來,“我要走瞭。小何,老師,我跟你們一起走。”
何莫修苦著臉,“你不能跟我們走,我們要去做很危險的事情。”
“得瞭吧,你能做什麼危險的事情?”
“真的,很危險很危險……再見瞭。”
他簡直有點訣別的架勢。高昕瞠然地看著他和歐陽出去,回頭看看四道風,四道風一臉鄙薄的神情。高昕悻悻地轉身,正好看到那個毀掉瞭地道口的彈坑,她湊瞭上去,“這麼大坑?”其實那沒什麼好看,她隻是找個借口留下來。
龍文章看她一眼,“小玩鬧。如果是真正的轟炸機,我們已經全體翹瞭。”
高昕皺瞭眉看他,“你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被寒磣死人的小手炮炸瞭七八年,可算攤上輪真正的空襲。”
“可現在你們下不去地道瞭。”
“我軍即將光復,在金戈鐵馬的決戰中地道沒有意義。”
“趁你軍沒來前老子趕緊把雞殺瞭,要不隻得雞毛吃瞭。”四道風拎著雞走過來,因為唯一的水源在這邊。
龍文章青著臉走開。四道風一刀就把雞頭剁瞭下來,驚得高昕身子彈瞭一下。
“看不得就走開吧。”
“你幹嗎這麼殺雞?”
“就是這麼殺,我就是這麼個粗人。”
“我是說,萬一有人就愛吃雞頭呢?”
四道風愣住,現在院裡沒別人,他倆人都可以不用窮裝。
“我來吧,這點事情我做好瞭。”
四道風沒吭氣,由得高昕動手。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卻又舍不得走。
“四道風?”
“嗯?”
“我們不這樣好嗎?”
“我沒怎麼呀?我怎麼啦?是你一見我就沒好臉。”
“什麼好臉?讓你夠有面子的好臉嗎?”
四道風噎住,“拜托你,大小姐,別拿我們窮人尋開心瞭。”
“現在哪還有什麼窮人富人呢?我傢已經破產瞭,我傢的錢一半讓鬼子榨走瞭,另一半變成你們吃的喝的、武器醫藥吃下去瞭、打出去瞭。”
四道風又噎住,“行行,你傢瞭不起,這行瞭吧?”
“現在也沒什麼瞭得起瞭不起的。我爸說大傢上瞭一條破船,就都拿給你們堵漏吧。”
“……嘿……嗯,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現在喜歡我瞭,對吧?”
“哼,……奶奶的,你管不著。”他也許能跟歐陽說愛上某人,可真面對此人卻艱難而生澀。
“我管不著?”高昕看起來有點茫然。
“對啦,就是這個意思,你管不著。”
“你覺得你喜歡誰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就這意思。”
“你是大英雄,你要什麼就是什麼?你看上誰就是給足她面子?你哼一聲她就該興高采烈飛跑過來?”
“就算是這意思。”四道風又哼瞭一聲。
高昕幾乎有些絕望,“我一直想跟你說話,可你的樣子好像永遠不要聽人說話。我每星期能見你一次,可你好像覺得這一次都是多餘。我知道你怕傷瞭面子,可四年都過去瞭,這是兩個人的事情,你就隻想著你的面子?”
“那你去找你看上的人好瞭!”四道風還為她剛才那句玩笑氣惱。
“你根本比不上小何!我也不再指望你為別人著想瞭!那是個做瞭四年的美夢!”高昕絕望地轉身離開。四道風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發現隊友在屋裡探頭探腦,他惱火地向他們走去,“趕快準備知道嗎?明天不準死一個沽寧人!”
4
六品拉著歐陽和何莫修,黃包車在街頭緩行。
歐陽坐在車上左顧右盼,像個沒心沒肺的看景閑人,身邊的何莫修讓他撓頭,大夏天穿著厚厚的夾襖也就罷瞭,帽子還壓得極低,身子也彎得極下,如一隻鴕鳥。
歐陽看看他,“小何,教你個活下來的訣竅,千萬別覺得有人在看你,你平常那股好奇的勁頭大可以拿出來,心裡沒事的人隻會去看別人。”
“那是理論,我就覺得滿街人都在看我。”
確實很多人在看他,那是被他自己惹的,歐陽苦笑,“你們現在誰贏啦?”
“什麼?”
“你和老四,還有高昕。我知道這事沒法用輸贏來說,所以,你們誰跟她更近?”
“現在說這個?”何莫修愕然。
“現在就說這個。”
“沒我的事。”何莫修有點沮喪。
“怎麼沒你的事?”
“在你們的世界裡,我什麼也不是。”
“你在外國嗎?”歐陽笑瞭笑,那輛無線偵察車正與他們錯肩而過,而方才還噤若寒蟬的何莫修因為分心沒有看見。他惱火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在這個世界裡最需要堅強,我很脆弱,不如你們每一個人,沒有他的勇氣,沒有你的智慧……”
“你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隻有不切實際、空談、空想。”
“你是要說理想吧?你當然是我們中間最理想化的一個。”
何莫修沮喪之極,“你知道你要什麼,你有理想。我不知道要什麼,我隻有空想。”
歐陽笑瞭笑,“等你回首前塵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太有理想瞭,而且絕不缺勇氣和智慧。”他對六品說:“好瞭,我看這裡就行。”
何莫修愣瞭一下,發現在聊天的時候車已經轉入一段靜僻的巷道,歐陽下車,笑著拍拍他,“談得很愉快,不過該幹正事瞭。”
“你跟我聊是為瞭讓我不緊張?”
“跟你聊是因為想跟你聊,你很有用也很有趣,說真的,沒瞭你我們簡直寸步難行,千萬別再看輕瞭自己。”他笑嘻嘻地看著何莫修,直到何莫修眼裡流露出的不是感激而是欣慰。
“幹活。”他打開暗箱,開始和歐陽一起操作電臺。
另一條街上,偵察車停在路邊,上邊的天線開始急速地轉動起來。車邊的伊達一躍上車,揮瞭一下手,成群的日軍從他們藏身的巷子裡擁出來。
歐陽的手指在按鍵上急速地敲擊,六品警戒著巷口,何莫修戴著他那能偵測偵察車的古怪玩意,提心吊膽地傾聽。“好瞭沒有?”
“剛聯系上。”歐陽苦笑,“重點的轟炸目標是沽寧的碼頭,我希望他們能在工人沒上工的時候轟炸,他們說,計劃已定,不能變更。”
“他們就這樣,蓋世界第一,吃完早點,喝完咖啡,嚼著口香糖在他們選定的時間轟炸他們選定的地方。”
“就算真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說服他們。”他用一種快得讓人目眩的速度發報。何莫修一把把地擦著汗,“告訴他們,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報。”
“沒有這個時間。”
偵察車離他們越來越近。
那隊荷槍實彈的日軍跟在偵測車之後,所過之處如毒氣蔓延,一條街頓時變得空空蕩蕩。歐陽仍在發報,何莫修忽然驚呼出聲:“他們來瞭!”
“多遠?”
“很近!”
“我還在吵架,說客氣一點,討價還價。”歐陽並沒停止發報。
“沒有時間瞭!”
“他們罵我,不知輕重的膽小鬼。”
一名日軍從偵測車裡探出頭來,“目標確實!”他的手指向一個方向,伊達揮瞭一下手,日軍從兩面包抄過去。
何莫修臉上的汗都流成河瞭,他猶豫一下,脫下那件難看的夾襖罩在歐陽身上。
“謝謝,不過我真的很怕熱。”歐陽仍敲著鍵。
“你比我要緊。”
歐陽微笑,“你看,你根本不缺勇氣和智慧,你還很關心人。”
何莫修絕望地嘆瞭口氣,把那個偵測器從耳朵上摘瞭下來。
“怎麼?他們走瞭嗎?”
“用不上瞭,你該能聽到汽車的引擎聲。”
歐陽仔細聽瞭一下,那聲音確實隱約可聞。日軍已經到瞭巷子外,與他們隻差一個轉角。歐陽終於放棄瞭擊鍵,拉著何莫修跟他上車,但並沒有蓋上暗箱的蓋子。
“終於好瞭?”
歐陽搖搖頭,他坐在車上,一隻手指仍在擊鍵。
“這樣他們還是可以追蹤我們。”
歐陽沒說話,黃包車拐過一個急彎,即使這樣也沒讓他停瞭手上的動作。
日軍在巷子的一端出現,巷子裡空空如也。那名技術人員再次從車裡探出頭來,“他們又移動瞭!在那個方向!”他指著巷子的縱深處。
車進不去巷子,日軍隻好撇下車子向著縱深追去。
六品對巷道也很熟悉,間不容發地又拐過一個彎。
何莫修臉色發白,“馬上關機!我們會被害死的!”
“關機就未必聯系得上瞭,明天一早就要轟炸。”他問六品,“六品,能行嗎?”
“走著瞧。”六品擦把汗加快瞭步子。
“求求你不要再發瞭。”何莫修已聽到身後傳來的日語喧嘩。
六品正要拐過下一個彎的時候,兩名日軍從那裡沖瞭出來,他們疑惑地看著這輛黃包車。歐陽立刻變得醉態可掬,很不恭敬地摟著何莫修的脖子,“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兩名日本兵有點嫌惡地讓開瞭,歐陽仍摟著何莫修的脖子,另一隻手居然還在摁著身子下的電臺。他小聲地說:“六品,慢一點,你拉的是兩個醉生夢死的酒鬼。”六品猶豫一下,步子放慢瞭,他的腿有點發抖。
被歐陽摟著的何莫修也在發抖,“關機吧,求求你。”
“現在關也來不及瞭。”
六品拖著車出瞭巷子,眼前豁然是無線偵測車和正在旁邊待命的日軍預備隊。何莫修徹底癱瞭,歐陽在他身上胡亂地拍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那倒真像足瞭兩名醉鬼。
六品的腿都硬瞭,下意識地要轉向與那偵測車相反的方向。
“別掉頭,照直走。”歐陽小聲地說。
六品又下意識地照著那裡走瞭過去。
日軍瞪著這輛不知死活的車,何莫修輕輕呻吟一聲,已經連抗議的力氣都沒瞭。
偵察車頂上的天線轉得如同發瞭狂一樣。偵測車上的技術人員跳下車,莫明其妙地看看發瘋一樣的天線,又茫然地看看周圍,甚至自己腳下,然後爬上車頂試圖修理。
幾名日軍持著上瞭刺刀的步槍向他們走瞭過來。黃包車在偵測車的旁邊被截住,一個日軍陰著臉把槍抬瞭起來,“那邊的!”六品僵直地轉身,順從地向著街的另一邊走去。當日軍不再瞪著他們時,歐陽輕輕吐瞭口氣,“六品,拐彎後快跑。”
六品一步一滴汗地拐過巷彎,從日軍的視野裡消失。
又一名日軍從偵測車裡鉆瞭出來,對正在車上修理的技術人員嚷嚷:“它又恢復正常瞭。”
車頂的日軍莫明其妙,“它現在指著哪個方向?”那日軍指著黃包車消失的方向,車上的傢夥忽然明白過來,“快追!就是他們!”
六品從進瞭巷子就開始飛奔,歐陽半點沒有耽誤,繼續剛才未完的發報。何莫修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那是他們的盲區?”
“我不知道。”歐陽頭也沒抬。
巷外腳步紛沓,何莫修為之變色,“他們發現瞭!”
歐陽已經無暇顧他瞭,快速地完成瞭最後幾個擊鍵,合上箱蓋,“走!快走!”
六品在巷子裡迅速地拐彎,幾發子彈打在身後的墻上,淹沒瞭半條巷道的日軍向他們追瞭過來。
六品低頭亡命奔跑,日軍從各條巷道裡追出來。迎頭沖來一名日軍,六品一腳踢開對方剛抬起的槍,歐陽把何莫修推在一邊,迎頭給瞭一槍,日軍倒下。
六品掉瞭個方向。更多的日軍追瞭過來,子彈在身後呼嘯著,打在改裝過的黃包車上發出金屬的響聲。
“讓我們下車!”歐陽沖六品喊。
“我應承四哥瞭,平安把你們拉回去!”
“把電臺送走!這是命令!”
車在下一個拐彎時稍停瞭一下,歐陽拉著何莫修跳下車,六品立刻拖著車撞進另一條巷道。歐陽回頭開瞭一槍,他要把日軍引離六品的方向。
“你翻墻!”歐陽托起何莫修往墻上爬,何莫修笨手笨腳地剛抓到墻頭就摔瞭下來,歐陽無奈地拖瞭他順巷道跑開。
第一名日軍沖到這個巷角,他對著兩人的背影開瞭一槍。歐陽打瞭個趔趄,撞在何莫修身上,但他立刻拖著何莫修跑開瞭。
更多的日軍向他們追去。
從巷子裡沖出來就是河,日軍看見一條小船正順水漂去,毫不猶豫地一路射擊著追瞭過去。他們腳下的河堤邊,水裡正泛著一絲淡淡的紅。
日軍紛沓而過,歐陽掙紮著把何莫修推上岸,“快找個地方躲起來,馬上就該全城搜捕瞭。”何莫修爬起來向岸上跑瞭兩步,然後大夢方覺地想起來該等等歐陽。
歐陽艱難地從水裡爬瞭上來,揮揮手讓他接著走。
“你沒傷著吧?”何莫修轉身向他走來。
“你的夾襖真的管用。”
何莫修開心地笑瞭,歐陽卻忽然軟倒,何莫修一把將他抱住。
歐陽苦笑,“那一槍本該把我們兩個都打穿的。”何莫修又傻瞭眼,那個開心的表情立刻變成瞭一臉哭相,他架著歐陽,艱難地鉆進一條巷子。
暮色西沉,收隊的日軍剛在街角消失,四道風就從巷子裡鉆瞭出來,他神情嚇人,看起來已經急紅瞭眼。六品在他身邊跟著,“肯定沒抓著他們。小何跟他在一塊兒,不會有事的……”
“就是他在我才不放心!”
他往前剛走瞭幾步,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巷角傳來,“你們來瞭……”四道風轉身,身後的垃圾堆翻開,何莫修臟得不像樣子,抱著昏迷的歐陽躺在那裡,“他受瞭重傷……”四道風看瞭看歐陽,然後一拳對著何莫修轟瞭過去,“他快死瞭!你這王八!”他架起歐陽,六品把背伸瞭過來,兩人匆匆護著歐陽就走,何莫修又委屈又狼狽地跟在後面,一對眼睛被四道風揍出瞭黑眼圈。
幾人小心翼翼地穿過街道和巷子,好容易才回到雜院。
歐陽醒來的時候,何莫修黑著眼圈蜷在一邊,龍文章幾個正在檢查他的傷勢。歐陽平靜地看著他們,臉白得嚇人。
龍文章皺皺眉,“子彈還在胸腔裡邊,能不能找個大夫給弄出來?”
四道風搖頭,“沒戲。高老頭傢認識的那位自個鬧瘧疾翹瞭,這城裡現在疫病橫行的。”
“這樣下去會給拖死。”
四道風猶豫著,“我去找。”他拔腿想走,歐陽叫他,“老四,別去,我有話跟你說。”
“你就睡你的好啦!痛睡不著啦?沒出息勁的!”
“我今兒跟那邊談判成瞭……”
“別說那幫王八蛋!在跟前我剁死他們!”
“不死一個沽寧人,我答應你的。”
“對對,你不是沽寧人!你個死外地佬!”
“聽著……”
“我不聽,你好像要交代後事的樣子。”
歐陽笑笑,“那邊答應瞭,明天早上六點轟炸碼頭,是工人上工之前。交換條件,我們在地面點火給他們指示目標……”
“點吧點吧,這幫死不去的。”
“碼頭是全沽寧防守最嚴的地方,在鬼子眼皮下點火,你現在就該準備,所以,先別管我……”
四道風重重一跺腳,“瞎鬧瞭!”
“瞎操心,我哪次不是靠自己就活過來瞭。”
四道風懷疑地看看他,歐陽笑著,四道風撓撓頭,“那倒也是,你小子一向是禍害遺千年的。”
“你知道就好。”
“那我就去,等忙活完明早給你找大夫……你可不許死!”
“快滾吧你,我死瞭你怎麼辦?”
“你滾吧!”四道風笑罵著。他在門口回頭,又看看歐陽的笑臉,終於覺得妥帖,和龍文章幾個一起離開。
歐陽嘆瞭口氣,忽然顯得疲勞之極,他沉沉地閉上眼睛。
何莫修看著那張死人一樣的臉,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歐陽什麼反應也沒有。
5
天色未明,通往碼頭的鐵絲網大門緊閉著,崗樓上的探照燈照射著空曠的路口,燈光後閃爍著日軍機槍手影影綽綽的人影。
四道風從巷口撲瞭出來,利用強光照射下的那點陰暗向大門接近。
大門外陳放著一堆未及搬走的貨箱,四道風掀開一張罩佈蒙在身上,很快與那堆貨箱融為一體。六品等幾人依樣畫葫蘆地一個個到達目標處。
天漸漸亮瞭。何莫修憂鬱地坐在歐陽的門口,看著天邊的晨曦,他一夜沒睡。
“他醒瞭。”龍媽媽拿著一碗涼透的水從屋裡出來。
“他沒事啦?”何莫修驚喜地問。
龍媽媽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我去給他做飯,血都快流光瞭,還要靠喝水活著嗎?”她轉身走開。
何莫修怯怯地進屋。屋裡還很黑,他瞪著黑暗裡歐陽的臉,那張臉一夜間從慘白變成瞭死白,給人的感覺真像血已經流光。他醒著,但已經沒力氣睜開眼睛,身子在劇痛裡抽動瞭一下。
“我能……能幫你做什麼?”何莫修怯怯地問。
“他們都去瞭?”
“都去瞭。龍媽媽還在,還有滿天星,他鬧瘧疾,嘿嘿,這個時候真倒威風……”他住嘴瞭,不知道自己這種毫無意義的碎語對歐陽能有什麼幫助。
“接著說。”
“說什麼?”
“你剛說的事,好笑又有趣的事。”
“隻是些瑣事。”
“瑣事就很好,我想聽瑣事。龍烏鴉又下不來臺,老四出瞭洋相什麼的……”
“你不用逗我笑,我也笑不出來。”
歐陽看著他,“你說這些事,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呀。”
何莫修愣住,瞧著昏暗光線下那死白的臉,他第一次意識到歐陽也許真的會死。
“我要當爸爸瞭,小何。”歐陽臉上浮出些笑容,看起來很慘淡。
“什麼?”何莫修吃瞭一驚,“你等等,我正在想有趣的事。”
“我要當爸爸瞭,這事不有趣嗎?我,歐陽山川,年近不惑的亡命之徒,要當爸爸瞭。我覺得很有趣,不,是很奇妙,我看瞭很多很多的死,可從來沒見過生,第一次看到居然就是我自己的兒子……”
“你要不要喝點水?”何莫修愈發不安起來。
“你當我在說胡話嗎?我是說真的。”他笑得有點孩子氣,“這是本人最瞭不起的私人秘密,誰都不說,老四都不知道,我留著等兒子出世瞭嚇你們一跳。”
何莫修漸漸開始相信,“我應該恭喜你……不,我衷心為你高興……我要為他準備一份禮物!”
“把你的知識教給他吧,等他長大……我要的禮物是不是太重瞭?”
“不不!你如果看得起我……”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發明傢。你知不知道,現在美國人對你的開價已經是五噸武器和藥品瞭?”
何莫修難堪地咳瞭一聲,這顯然不是他喜歡的話題。
“對不起。我瞞著老四沒說,我也不喜歡對著一個活人開價。”
“謝謝。”
“我的兒子就要出世瞭,他不姓歐陽,會用他爸爸本來的姓,無牽無掛地在一個好一點的世界裡生活。可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你想過做爸爸嗎?”
何莫修忙不迭地搖頭。
“我也是,比一百個鬼子打上門來還突然……不不,這麼說不好,我是說,不知道怎麼對他才好,不知道見他時是不是該刮刮胡子洗個澡……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現在出生瞭沒有……”
歐陽的話已經成瞭神志不清的囈語。何莫修巴巴地看著,他怕一打斷歐陽就此一睡不醒,但他的話音還是一點點小瞭下去。
“你別睡,說下去呀!你明知道是我害你的,你不穿那件衣服,子彈就不會留在身體裡拿不出來!”
歐陽苦笑,“那咱們倆就都慘瞭。”
“我死就死好瞭,我本來就是個廢物。”
歐陽想說什麼沒能說出來,就此昏過去瞭。
何莫修擦瞭擦不知什麼時候流出來的眼淚,掉頭跑瞭出去。
6
清晨的薄霧中,緊閉的大門外已經站滿瞭等待進入碼頭的勞工,日軍的盤查極為森嚴,在門外擺瞭張桌子,查過證件才放進大門,門後又站瞭一隊日軍,看來進門還要再查一次證件。四道風幾個已經從藏身處混進瞭勞工群中,他焦急地望著一晴如洗的天穹,“已經到點瞭,大鼻子怎麼還不來?”
龍文章也仰頭看瞭看,“一定會來的。——軍中無戲言。”
四道風想想也是,轉身向瞭身邊的一個勞工,小聲地說:“我是四道風。”
“哦。”勞工淡淡地應瞭一聲,這反應讓四道風有點驚訝,他撩開衣服讓他看懷裡的雙槍,“我真的是四道風!”
“我沒有不信。”
“我要進碼頭辦事,把你的證件給我。”
“不行。”勞工毫不猶豫地說。
“我是去打鬼子!”
“你把鬼子殺光瞭才好呢,可我得上工。”
“一天不上工而已,你虧幾個錢?”四道風氣得沒轍。
勞工苦笑,“現在的沽寧,錢有什麼用?什麼也買不著。他們現在不給錢,一天工一份口糧,我一傢三口一天的糧……原來是四口,小的餓死瞭。”
四道風看看對方面黃肌瘦的臉,周圍的人也是這樣搖搖欲墜,六品正從另一個勞工耳邊抬起頭來,焦急地向他搖搖頭。他看看大門,大門已經開瞭條縫,第一個勞工正被日軍檢查搜身,放進。四道風忍不住對剛才的勞工急瞭起來,“你們不能進去!飛機今天要轟炸碼頭!”
“天上的事,你地上的怎麼知道?”
“飛機是老子帶來的,你懂瞭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不是明天,是今天,待會兒,馬上!”
“四爺,您沒瞧見大傢現在都是活一分鐘算一分鐘嗎?”
四道風愣住,那個勞工從他身邊走開,匯入進去的人群。幾個隊友像四道風一樣手足無措,他們根本無法說服這些隻剩下生存本能的人。四道風光火地看著龍文章,“龍長官,人都進門瞭,你能告訴我天上的爺爺啥時候光復嗎?”
“他們是空軍,我是陸軍,我怎麼知道?”龍文章有點難堪。
“你軍不是同心同德的嗎?”
龍文章隻好岔開話題,“這樣愚昧的人群真讓我覺得悲哀……”他忽然發現隊友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異類,冷漠又帶點氣憤。雲層裡隱隱傳來的低沉聲音算是把他給救瞭。“他們來瞭。”龍文章寬慰地說。
“他們來瞭,可人也進去瞭。”四道風懊惱地看看門外的勞工,向那裡擠瞭過去。
巷子裡,何莫修笨拙地把黃包車停下,他開始急速地發報,不時擦去汗水和淚水,顯得沖動而無畏。
空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何莫修看瞭看表,他驚瞭一會兒,接著加快瞭發報的速度。
沽寧日軍司令部,一隊日軍列成瞭儀仗隊形站在空地上接受長谷川的檢查,長谷川軍裝筆挺,佩著全套的勛章和軍刀。
停在空地邊的那輛偵測車的天線忽然開始轉動,同樣穿著軍禮服的伊達向這邊跑瞭過來,“他們又在發報!”
長谷川皺皺眉,“可是總部的人馬上就來瞭。”
“我不懂!他們這次用瞭普通的摩爾斯碼!”
“說的什麼?”
“孩子出生瞭嗎……這是什麼意思?”
長谷川也莫明其妙,但他聽見瞭來自雲層裡的低沉聲音,他嚷瞭起來:“這就是它的意思——空襲警報!”
日軍頓時混亂起來。
碼頭上的人們還沒意識到那個隱隱的聲音代表著什麼,半數的勞工已經進入大門,剩下的還在往裡進。
四道風不顧別人的小聲抗議,又往前擠瞭一步,他已經站在檢查的日軍跟前,日軍不耐煩地瞪他,“你的!證件!”
四道風在身上四處摸索著,那名日軍已經失去瞭耐心,舉起瞭槍托,雲層裡的聲音終於讓他意識到什麼,一抬頭,正好看見機群從雲層裡露頭。
四道風的手終於從衣服裡伸出來,握著他的槍。他打倒瞭身前幾個日軍,向碼頭裡沖去,一邊開槍,一邊制造著騷亂,“快跑!馬上就來轟炸瞭!炸的就是這兒!”
人群混亂瞭,沒人會在流彈橫飛下傻站著,人們紛紛向大門擁去。六品和其他幾個隊友也向碼頭沖去。
碼頭終於空曠下來,空襲警報淒厲地響著,終於反應過來的日軍向崗樓上的機槍哨位跑去。
一直原地未動的龍文章後退一步,從黎明時藏身的貨箱裡抽出他的槍,將剛就位的兩名日軍打倒在機槍邊。
四道風和六品幾個推翻瞭汽油桶,將油往堆積的貨物上潑灑。一輛卡車從碼頭裡駛出來,卡車上的機槍向他們傾瀉彈雨,四道風幾個開始向大門外拔足狂奔。卡車追著他們,從淋瞭油的貨堆旁駛過,唐真向貨堆掃射,那堆貨物頓時燃燒起來,一個燒爆的油桶撞在卡車上,卡車停下,身上著火的日軍跳瞭下來。
“快撤快撤!見好就收!”四道風嚷嚷著,他跑到警戒的龍文章身邊,往身後掃瞭一眼,挾著黑煙的火柱已經燒得足夠讓天上的機群看見瞭。
第一枚炸彈落瞭下來,剛沖出殺傷范圍的四道風幾個如遭遇地震一樣被震翻在地。
高三寶興高采烈地站在自傢院子裡對天上嚷嚷:“解放者!空中堡壘!黑寡婦!炸!炸死他們!炸瞭碼頭!炸瞭工廠!我不要瞭!什麼都不要瞭!快幫我炸死他們!我請喝酒!”他又老瞭許多,身上的衣服也像其他沽寧人一樣破舊。
高昕和全福剛把他拖進屋,轟然的爆炸聲中,窗玻璃被震得雪花般飛濺。
龍媽媽和滿天星站在院子裡,轟炸離這裡很遠,但聽起來仍然驚天動地。
何莫修跌跌撞撞地把黃包車拖瞭進來,滿天星一把抓住他,“怎麼現在才炸?”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何莫修掙開他,徑直奔向歐陽的屋裡。
轟炸聲太大,歐陽也從昏沉中被驚醒瞭,他迷迷糊糊地向跑進來的人問:“他們來瞭?大傢都平安嗎?”
何莫修氣喘籲籲地說:“我要告訴你,你已經生啦!不,是你老婆已經生啦!”
“我的兒子?”歐陽仍很昏沉。
“不!是個女兒!你……是不是不喜歡女兒?”
歐陽暈暈乎乎地想瞭想,忽然笑瞭,“其實女兒也不錯,會比較像她媽媽。”
“當然!女兒更好!”
“那麼我真的是個爸爸瞭?”
“何止!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告訴你妻子你受瞭重傷,她擔心得要命,她請你一定要為她和孩子好好保重!你多幸福!我多想為一個這樣的原因活著!”
歐陽一下清醒過來,“你怎麼會跟她說話?”
“我……用瞭電臺,你放心,我一直在移動,時間又很短,鬼子找不到……你可以罰我,怎麼都行……”
歐陽苦笑,“我怎麼罰你?你不算我們的人。”
何莫修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有事的,對嗎?”
“我不會有事……剛才我已經快死瞭,可你給我找到一個最好的理由。”他噓瞭口氣,“是的,我會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