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四一二政變後第三天。
鍋爐門轟然打開,白熾的火焰獵獵,它其實離蘆焱很遠,但在蘆焱的眼裡,像是他自己就在爐膛之內,火焰之中。
蘆焱在發抖,這時候他可以盡管發抖,並不會顯得丟人,因為他那些過於嚴謹的同志,還沒有把他稱為“同志”——蘆焱今年二十二歲,寬裕傢境使他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現在,他正為少不更事、善良和熱血付出代價——被綁在這裡等死。
其實在這廠房一角被綁縛的人們中,他算是境遇最好的瞭,他是被綁得最松的一個,甚至還能用被綁在一起的雙手抹抹臟污的眼眶。其他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人形粽子,即使再沒有一指的加害,他們中的很多也會窒息而死。
人們或奄奄一息,或默不發聲,或念念有詞,間或有幾個人過來,工人的裝束裹著幫會的舉止,盡管都戴著白底黑字的工會袖標,但工人不會玩鼻煙壺和琺瑯懷表。
“哪一個?”
通常連回答都省瞭,就挑最靠近他們腳邊的一個。鍋爐門被打開,白熾的火焰映著濃重如有實體的黑影,一個人形的粽子被填進去,鍋爐門關上。沒有慘叫,高溫會在第一時間沖進張開的嘴裡,連聲道帶呼吸器官一並燒毀。
蘆焱早已不去看瞭,這個灰飛煙滅的程序他已經看瞭太多遍。他隻是個跟著紅色找激情、不小心被白刷子狠狠刷到的倒黴小子,他隻管發抖,直到被人粗暴地踢瞭一腳。
“小子,”踢他的中年人有讓人信任的臉,“掏我口袋。”
他是被反剪的,同一根繩索卡在喉結上,讓他說話也難,但這是個多話的人。
中年人:“我的左邊……就是你的右邊。小子你是不是左右都分不清才跑這兒來瞭?天,那是破洞不是口袋,你要掏什麼?”
蘆焱生氣地看瞭他一瞬,因為他在傢裡一向是被玩笑的對象。
東西掏出來瞭,一個小紙包,裡面是紐扣大小的一塊東西,青不青,黃不黃。
中年人:“送你啦。一個洋人送的,他說革命始自流血,而我不信。”見蘆焱不知其所以然,他隻好很無趣地揭曉,“毒藥啦,小子。如果你不想被那樣……”他停頓瞭一下,這一瞬鍋爐門又一次打開,“……就可以這樣。”他好像對自己說,“還有得選就不叫完蛋。”
蘆焱沉默。沒人搞得清這個毛頭小子此時會想什麼。他又去掏對方的口袋。
中年人:“沒啦。如果周全到預備足夠自殺的毒藥,還會被算計?”他把自己從一個絕不可能舒服的姿勢換到稍微舒服點的姿勢,這讓他看上去有些憂傷,“我害怕。”
說出害怕是一個底線,他越過瞭底線,所以他哭瞭。
中年人:“我怕,所以把它給你,這能讓我壯膽。把自個兒先點著,就不怕他們把你塞那裡邊燒掉。”他踢瞭蘆焱一腳,“小子,人本來就是萬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壞的。”
蘆焱正想說點什麼,一支納甘左輪的槍管把他的腦袋杵到一邊去瞭。
戴著白底黑字的工會袖標的雙車玩著自己剛到手的槍,他神情不定地打量所有人,還不大適應自己的身份。
有人跟他打招呼:“十五爺,在外頭待煩啦?”
雙車:“煩啦,來找個試槍的。”
他拿槍杵蘆焱腦袋時已經挑中他瞭,他抓著綁在蘆焱手上的繩子把他拖瞭起來,向雙車問話的幾個人也架起瞭那個中年人。
蘆焱爆發瞭:“我拿瞭他東西!”
雙車用槍柄打蒙瞭蘆焱,把他的脖子夾在腋下。
蘆焱在那隻膀臂下窒息,他能看見那個中年人在通往鍋爐的過程中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他全無掙紮,但在宣言。
“如果革命,成於公元一九二七年,那就,連中國的孫子,也要豎起大拇指。現在,他們要預備另一個手指頭瞭。但是我不怕瞭!”
雙車又給瞭蘆焱一槍柄,於是那個笑容成瞭蘆焱在這地獄裡看到的最後景象。
雙車把蘆焱推得撞在墻上,拉到一個抵頭射擊的距離後卻沒有射擊。他放下槍,再翻手時有瞭一把刀,他割斷繩子。
雙車:“滾吧,小子。打雜小廝多的是,你直接走出去,沒人管。”
蘆焱:“我拿瞭他的東西……”
雙車:“我隻不過瞧你最嫩,活出去也是個屁。”
蘆焱:“我拿瞭他的命!”
雙車便把槍掏瞭出來:“我媽死時說,她生瞭個壞種。可這壞種在她忌日這天總得做件好事。”他晃瞭晃槍示意蘆焱走人,“感她的恩吧。”
蘆焱猶豫一下:“我又不認得你媽!我欠他一條命!”
雙車的表情變得又難看又復雜。他扣動瞭扳機。
兩天後。上海街面已經清靜,幫會和軍警還在用小鏟子和刷子清除前幾天遊行留下的標語痕跡,那些痕跡顯示著中國曾進入過一個短暫的樂觀時代。
一輛垃圾車過來瞭,穿著號衣的清道夫放下瞭車把,一副木呆的神情,第一個湊過去的傢夥立刻掩住瞭鼻子:“媽的,糧車三天一趟,拉屍車一天三十趟!”
車裡隻有小半車的垃圾,蘆焱以一個死人才有的僵硬姿勢蜷曲在垃圾上,一雙眼睛茫然瞪著天空。
在一個弄堂裡,清道夫把車停下,拿起銅鈴搖瞭幾下,已經沒人出來倒垃圾瞭,他做的事情仿佛隻是出於慣性。
但在弄堂裡的某個小門出現的人們就絕非慣性瞭:一小群四月的幸存者,現在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復仇者,無論是工是學,現在都是兵的神情。
清道夫開始傳遞他運送的真正內容:一支手槍、一支古老的單發後膛裝填別旦式步槍,幾束點火引爆的炸藥是稀罕物,冷兵器中竟有十二磅鐵錘和套筒式刺刀這樣來路不明的東西。
年輕精壯的工人阿卯拿起那柄十二磅鐵錘,看著蘆焱的眼睛說:“這人不壞,死瞭還幫我們打掩護。”
清道夫不置可否:“誰知道?撿來的。”
阿卯向蘆焱道歉:“沒空埋你啦,反正我們隨後就到。”
死人赧然,便坐起來復活瞭:“我……不麻煩瞭。”
人們訝然。阿卯舉起錘子對著清道夫作勢虛擊。
清道夫:“撿來的啦。他自己跑來說他最會裝死。遊行時我見過,跑前跑後的可生猛。”又由衷贊嘆,“他真是會裝死。”
蘆焱:“給我槍。”
阿卯取笑地:“哈!”
蘆焱:“我要做點事——就不怕啦。”
這個大傢倒同意,可槍是不能給他的,阿卯給瞭他一根尺半長的木條。
蘆焱抗議:“他們把我們塞進鍋爐燒,你們倒好,也給我木頭。”
沒人理他,因為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經歷瞭這樣的事,也因為清道夫開始做他的戰前動員。
清道夫:“大傢聽著,我們今天都死定瞭。因為我們要去殺屠先生——那個幾天前還是國民黨陣營裡最得力的同志屠先生,現在,我們叫他陰謀傢和叛徒屠先生。因為他,三天前這場屠殺的效率高瞭至少十倍。因為他的座右銘是,效率即使命。我們死定瞭。想殺他的人很多,軍閥、黑道、政敵、外國人,哪路的都有,可真這麼做的人都死定瞭。我們沒有在昨天、前天、大前天被槍打死、斧頭砍死、火燒死、水淹死……”他敲打著幸存者們微笑,“好傢夥,能站在這裡的傢夥,都是這個白色四月裡最幸運的傢夥,也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傢夥——我們隻剩這個瞭……計劃不怎麼樣,就是大傢一起上。沒組織,組織早被他殺光瞭,其實也沒計劃,吶喊和憤怒又何須計劃……連稍像樣點的人都被屠先生殺光瞭,所以,你們就跟我這個不像樣的上吧。”
他說話時,蘆焱悄沒聲地從垃圾車上下來,阿卯為示安慰,將他手上的木條抽出來一半。那並非木條,而是一柄木柄木鞘的日本短刀,削水果切手指都很好使,要割肚子就不好說瞭。
但是蘆焱覺得不那麼受輕忽瞭。
屠先生來瞭。國民黨建黨伊始便與江湖幫會千絲萬縷,而屠先生則是將半個中國的地下幫會統合為白色陣營先鋒的人。他現在春風得意,人們對新權貴的逢迎多到瞭他懶得拒絕的地步,於是他的出行由雙缸摩托車的小小車隊開道和殿後。摩托車聲震四野,又名“震骨機”,在某種程度上成瞭肅靜回避的開道牌。
沒人看得見他,大傢追隨的不如說是那些穿著日式學生裝和歐式摩托服的追隨者,年輕,冰冷,敏捷,狂熱,看人時倒像在研究從哪部分下手能讓人斷氣最快。
一個雷管被塞進玻璃瓶裡,再點燃,便是幸存者的手榴彈瞭。
於是在車隊後方的屋宇上出現一個奇觀:一個人在坡形的屋脊上奔跑,在半弧形的最好發力點上扔出手上的傢什,讓它落入下邊的街道。
爆炸。飛濺的玻璃中最倒黴的是那些站在街邊行註目禮的傢夥,殿後的保鏢們也挨瞭幾下,但他們處變不驚,就地放倒摩托車便開始射擊。
屋脊上的襲擊者再次出現,居然是個女人,她把一塊紅紗巾系在手臂上,這讓她看上去像一面活的旗幟。她又扔出一支燃燒瓶,街道開始燃燒。
車隊因此停頓瞭一下,從摩托車上跳下來的人端著俗稱“水連珠”的莫辛式卡賓槍和上瞭槍托的毛瑟短槍。載著屠先生的轎車開始加速。
一個襲擊者從裡弄裡沖出來,扔下一塊釘滿鐵刺的長木板。他被撞倒,紮在輪胎上的木板被擰成幾截。車偏離瞭車道,蹭著墻壁,降到瞭小跑也追得上的速度。
清道夫從裡弄裡沖出來,後面跟著他的同志。他拾起那支長得像矛的別旦步槍,在很近的距離上對司機開瞭一槍。一個黑衣服傢夥從還未停穩的車上跳出來,他像使用自己的手指一樣扳動著柯爾特左輪,他第一槍就放倒瞭正在裝彈的清道夫,然後每一槍都有一個人倒下。
突然,別旦步槍上的套筒式刺刀沒進瞭他的小腹,槍仍握在清道夫手上。清道夫有氣無力地微笑瞭一下。黑衣人將最後一發子彈射進清道夫的頭顱。
屠先生的八名保鏢有七個奔向被截住的轎車,剩下的那名槍手調整瞭一下標尺,開瞭準得出奇的一槍,屋脊上的紅紗巾不再飄揚,那裡騰起一團火焰。
蘆焱還在弄堂裡等著自己成為下一個,他抖得像是手上握著兩把刀。
阿卯倒是不緊不慢,把一束炸藥塞在腰間,拿起瞭錘子,還在蘆焱臉上拍瞭拍。
阿卯:“好好看我怎麼死。我死瞭,你就不怕瞭。”
他把垂在褲腰上的藥捻點著,然後操著錘子沖瞭出去。
蘆焱驚駭地看著那漸漸燒短的引藥:“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不讓自己因驚駭而麻木。然後他沖瞭出去。
街道上,八個槍手隻剩下五個,襲擊者倒下的更多,他們知道,對自己這種生手而言,投擲爆炸物更為有效,於是滿街飛散燃燒的液體,間雜著雷管與炸藥的爆炸。一個槍手半邊胳臂燃著熊熊的烈火,仍在有條不紊地射擊。阿卯沖出弄堂便幾乎和一個槍手撞上,他一錘下去,對方弓在地上抽搐,仿佛蝦米。他沖向汽車,鐵錘狠砸在引擎蓋上,那是個無意義的舉動,但近在咫尺的復仇讓他成瞭個狂人。他一定看到車裡屠先生瞭,但那位手臂燃燒的槍手舍死沖上來將他抱住瞭。在雙方的角力中,藥捻燃到瞭盡頭。爆炸,他功虧一簣。
蘆焱茫然地在煙與火中走著,槍聲、爆炸聲、“殺屠先生!殺瞭姓屠的!”的吼聲還在響,而濃煙與烈火中看不到活人。他本能地走向那輛轎車,直到一個穿摩托服的傢夥出現在他正前方。蘆焱幾乎是平靜地看著他向自己開槍,但對方的槍裡已經沒有瞭子彈,隻是把一柄空槍砸上瞭蘆焱的額頭。蘆焱在挨著那一下的同時胡亂地揮刀,在對方的臉上身上劃出許多紅色的血流。最後他一刀紮進瞭對方肋下,一具強壯的身體癱軟在轎車的引擎蓋上。
蘆焱拔出刀。後車門開著,清道夫和左輪槍手都躺在旁邊。現在車裡的那個人和蘆焱之間沒有任何障礙瞭,他看見一雙冷淡得稍帶厭倦的眼睛和一個黑漆漆的槍口——確切地說是六個,因為屠先生拿的是一支古老的六管手槍。
屠先生的語氣平靜得很,他已經把所有的熱情用到正在整個中國進行的殺戮大業上去瞭:“想殺我的人算你靠得最近,可你拿瞭把什麼破刀?”
蘆焱這才註意到自己手中那柄隻剩下兩寸刀刃的破刀,他舔舔嘴唇:“下一個人一定更近。”
先生嘆瞭口氣:“謝謝你們總來看我。”
蘆焱:“……什麼?”
什麼也與他無關瞭,先生把槍口往上抬瞭一下。他這一路的人總愛打人腦袋,似乎他們討厭那玩意兒總產生和他們不一樣的思維。但是,這時候,一個燃燒瓶摔在車上,車裡車外濺開瞭燃燒的液體。屠先生躲瞭一下。
蘆焱撲瞭上去:“殺瞭姓屠的!殺瞭姓屠的!”
先生一次次地扣動扳機,但手被蘆焱抓著,子彈在車頂上開著小天窗。蘆焱手裡隻有一把斷刀,他猛力紮著先生厚厚的中山裝與風衣。
蘆焱:“死啊!你死啊!死瞭那麼多人,你怎麼還不死?!”
他的喊聲介乎憤怒與懇求之間,後來又變成瞭哀求。而從四月十二日至今,蘆焱發現自己第一次在哭泣。
八年以後。
一輛敞篷車在跑馬也見不著幾匹的荒漠上馳騁,車上是一個西北軍的軍官和便裝年輕人,邊車和盤河車。邊車是主事,而盤河車是一個相當得力的助手。
邊車:“你確認是他?”
盤河車:“我隻懷疑。你來確認。”
邊車:“四年前見過,在瑞金赤區邊沿。這回是西北赤區邊沿。”他翻著一張地圖,上頭紅線標畫的軌跡混亂如麻,“瞧瞧九年來我們追著他跑瞭多少地方。此人如拔瞭翅膀的蒼蠅,飛不起來,逃都逃得亂七八糟。唯一可循的,隻要有瞭赤訊,他必設法與赤黨會合,卻又不得其門而入。我懷疑他是否根本沒與赤黨搭上線。”
盤河車:“荒唐。”
邊車也及時糾正自己的錯誤:“確實荒唐。一個能傷到屠先生的人怎會是孤魂野鬼。”
盤河車隻管自身公務:“疑犯半月前以馬霍坡霍四古之名在臨潼入征十七軍,居然是套上身軍皮進赤區封鎖剿匪的。我得信時部隊都已開拔,真是精怪。”
邊車也隻好壓下話頭:“沒死的都變得精怪。”
他們遠方的黃土溝壑,一名後防哨在向他們打著旗語。兩人暗暗舒瞭一口氣,至少他們沒丟失目標。
車停在瞭溝壑的入口,在陪同軍官一聲“留在原地”的喝令聲中,正在穿過溝壑的西北軍停瞭下來。軍官自去與帶隊的交涉,邊車盤河車則第一時間投入他們此行的要務。
這支部隊士氣實在是不高,筋疲力盡,又被烈日曬得頭昏眼花,“留在原地”的聲尾還未落下,士兵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盤河車並不去指出他們的目標,因為那會讓人心生警戒。他把目光看著別處,和同伴低語時幾乎不動嘴:“就是……”
邊車搖手:“別說。我自個兒認出來更加牢靠。”
他的目光自那幫全無行伍之相的士兵身上掃過,童工一般的少年兵、魯鈍木然的青壯兵……他的目光陡然移向一個騾馬兵,那是個滿面溝壑的半老頭子,正蹲在騾子的胯間專註地清理糞蛋。盤河車的冷臉上現出欽佩之色,他往後退瞭一步,沒掏槍,但槍隨時可能出現在他的手上。
邊車則很戒備地對這馬糞蛋一樣的半老頭子鞠躬施禮:“震驚上海的紅先生居然在馬屁股下討生活,真是恍然隔世,恍若他人。”
蘆焱茫然地蹲踞著。他混雜地穿著西北軍的舊軍裝和自己的破衣服,那副蒼老之相和土到掉渣的西北味足以讓他成為另一個人。這來自做作和偽裝,也來自逃亡歲月的折磨。總之他絕不像一個三十一歲的壯年,而像五十歲的老人。
蘆焱:“甚?娃娃你說甚?”
邊車:“先生請起。”
蘆焱木然起身,邊車掣出一根擁有鉛頭、勒繩和內藏的鋒刃的棒子,用鉛頭狠搗瞭蘆焱一下,趁著他差點癱倒的時候用勒繩把他連肩膀帶雙手向上反綁瞭。盤河馬開始搜身,他手指間夾瞭片小刀,遇到需要動粗的地方就利落地一刀割開。蘆焱身上的零碎落瞭一地,除瞭大頭兵必備的那些玩意兒,貼身捆紮的兩串死面餅子和一個長條的皮水囊也暴露無遺。
盤河車聞一下:“捂臭瞭,餿瞭。”
邊車微笑:“西北軍有餓肚子攢口糧的習慣嗎?還是攢來熬隔離區的荒漠?”
蘆焱死撐:“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就圖個口糧金貴嘞。”可藏在衣領裡的地圖也被一刀剖瞭出來。
盤河車看著,嘲笑:“自己畫的保安路線圖,居然還沒走樣。”
蘆焱:“那甚嘞?”
然後,藏在衣角的毒藥——那片九年前的紀念——也握在盤河車的指間。
邊車:“隨時預備著死?西北軍要有這號死士,赤匪進得瞭西北?”
蘆焱已經不再做作。邊車放開瞭手,一支槍滑到手上,瞄著,而盤河車隨手打開水囊,一捧水潑到蘆焱臉上,清洗出蘆焱的本來面目,除瞭那股子土渣味,蘆焱並沒比原來年輕多少。
邊車敘著舊:“您真老瞭許多,歲月催人啊。聽我的同人說在川貴也發現過您的蹤跡,您是不是也來瞭一趟所謂的長征,走投無路又改道西北瞭?放心吧,您這就從苦海裡掙出來瞭。赤橙黃綠青藍紫,我們拿顏色給先生的敵人編號,您是紅,名列第一。先生教我們尊重對手,要像敬他一樣敬重你們。所以,請吧紅先生,從現在起您就是我們的座上貴賓,中國最安全的人。”
蘆焱:“就這怎樣?就地一槍,腦袋拿走。否則我會跑,我的腿被你們打斷過,可我還是跑瞭。”
邊車同情地籲口氣:“死也死在往赤區的路上?我很想成全你,可屠先生沒放這個話。”
蘆焱嘆口氣,坐下,躺瞭。
邊車啞然:“這算什麼?撒潑放賴?我追瞭您四萬華裡,傳說一樣的人物,放尊重些好麼?”
蘆焱悠然:“活命的心早八年就沒啦。我就是給你們添些堵,耗掉些力氣。”
邊車氣惱:“那我還不是一呼百應?您覺得被捆成生豬一樣扔上車好看麼?”
蘆焱四仰八叉:“那也是添堵。”
邊車一抬手:“來幾個力氣大的……”
然而並沒有一呼百應,西北軍的官兵或呆立或呆坐,幾乎沒動地方,但剛才閑散勁已全然不見。
這時,溝壑之上的一個小土丘崩落瞭,那隻是一塊覆在黑漆漆槍體上的泥土色舊佈,槍口森森地指著溝壑中的西北軍。設伏的紅軍東一個西一個分佈在溝壑兩畔,卻照顧著每一個射擊死角:開打的話必是單方面的屠殺。
蘆焱呆呆看著那些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軍裝,卻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的人。當確信夢境成真,他一骨碌爬起——這時候我們仿佛又看見那個混沌無知的行刺屠先生的青年。
紅軍指揮官,一個像八年前的蘆焱一樣年輕的傢夥拿著喇叭在喊:“西北軍的兄弟們!我們不想跟你們打!都回去吧!告訴我們的同胞,敵人不在西北,把頭轉過去看,日本鬼子來瞭!”
邊車低聲詛咒。見鬼的是居然有個西北軍士兵也在喊:“繳槍不殺!繳槍不殺!”然後炫耀地說,“我被他們抓過一次的。”
紅軍指揮官:“謝謝那位兄弟!不過這回不用繳槍,沒瞭槍你們也不好交代。隻要你們原路返回,別對我們開槍!”
這活兒不錯——從西北軍的士兵臉上瞧得出這意思,他們向後轉走出溝壑時盡力壓抑著沒有歡呼。而一個紅軍戰士從隱匿處蹦瞭出來,他的手伸向懷裡,像要掏出一個手榴彈,實際上他掏出的是一副竹板。這傢夥腳底下裝瞭彈簧似的,呱嗒呱嗒地打起竹板歡送他的西北軍兄弟回傢。
蘆焱情不自禁地笑瞭出來,往前掙瞭一步。盤河車的刀摁在他的動脈上。
蘆焱:“屠先生好像要我活著回去?”
猶豫,刀松開瞭。蘆焱奔向他尋覓瞭九年的隊伍。
邊車喊:“紅先生!”
蘆焱回頭,邊車把那顆毒藥扔回瞭給他,附帶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先生要記得,您去的地方,我們要去,比您還容易得多。拿著這個,睡得別太踏實,因為我們隨時會來。”
蘆焱拿著那顆藥看瞭看:“你也轉告屠先生一句話。”他把藥揣瞭,“這九年我睡不踏實,跟你們沒相幹,而是我總在後悔,那天真該有把好刀。”
他甚至做瞭個鬼臉,拔步去追趕那支紅軍小隊。
紅軍正策馬奔向溝壑外那片廣漠而蒼黃的無人帶,匆匆追趕的蘆焱追上瞭他們的指揮官,氣喘籲籲地大叫:“我跟你們走!我要跟你們走!”
紅軍指揮官:“我明白你的心情……”
蘆焱攔在馬頭前:“你明白個鬼!”
紅軍指揮官:“可上級的命令是不帶走一人一槍。”
蘆焱:“我不是他們的人!我也沒有槍!……同志,我就是你們!”
紅軍指揮官:“等等吧,兄弟。等這樣不開槍的仗打多瞭,你們會知道槍該指哪頭的,那時你們就是我們!”
蘆焱:“……你被曬昏頭瞭嗎?!”
紅軍指揮官不想糾纏,想來也是軍令:“後會有期啦,兄弟!”
蘆焱:“別他媽跟我喊口號!我也會喊!槍口一致向外!”
紅軍指揮官嘲笑地看瞭他一眼:“老子可不光在喊。”他繞開瞭蘆焱,策騎而去,身後黃塵滾滾。
蘆焱愣瞭幾秒鐘,詛咒道:“天塌下來也不能把你砸開竅!”
他繼續追趕那一騎黃塵。
邊車和盤河車看著極目處正在散去的奔塵,蘆焱是肉眼難辨的一個小黑點。
盤河車:“沒糧沒水,隔離帶上一個沒邊沒際的大沙鍋。他會不會死在路上?”
邊車明顯不信:“一個我們窮九年之功都沒逮到的孤魂野鬼?”
盤河車立刻明白瞭:“保安,撐死能數出兩條街。”
邊車:“和尚頭上的虱子,他明擺在那兒,隻要我們想抓。走吧,回去告訴屠先生。”
盤河車:“赤區,於他才是真正的死地。”
蘆焱蹣跚在黃土烈日之間,比沒糧沒水更慘的是他沒瞭衣服,一個隻著內衣的人曝曬於烈日之下,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掙紮向前,多走一步是一步,但放眼皆是的地平線使他失去瞭方向。最後他昏然跪倒,伸出雙手做出個掬水的動作,一頭紮在沙土裡。
不知過瞭多久,清水徐徐註入蘆焱口中。昏沉中的蘆焱死死地抓住盛水的土碗,直到喝完最後一滴才睜開眼睛。
喂他水的是個真正的西北老小子,久旱的皮膚仿佛大象皮,混濁的眼睛裡好奇絕對超過同情:“你叫馬賊劫瞭?我賭你會死,害我輸瞭兩毛五。”
蘆焱試探著:“……同志?”
野豆子的爹手一松,蘆焱的後腦勺不輕不重地磕在黃土地面上。
“你賠我兩毛五!”
幾個幾乎是光腚的小屁孩在周圍玩耍,塵土喧天。
蘆焱:“……這兒不是保安?”
豆爹:“保安?你要去保安?喝高瞭吧?天不收,地不管,這鬼地方叫一棵樹!”他收瞭水碗便走,順便把正玩得開心的兒子野豆子踹瞭一溜跟鬥。
蘆焱絕望地瞧著這一切。一棵樹,黃土溝壑中紅白交界處的一個小村,小得一眼望到底,卻沉積下幾千年的絕癥:煙、賭、酒的幌子比哪裡都誇張地飄著。
土娼花兒,沖他揚揚手上介乎抹佈和手帕的東西:“來玩哦!”
蘆焱沮喪得想就此睡去。
不過小地方還是有點小人情,昏昏沉沉的蘆焱躺在瞭一個柴草棚裡,棚子一面沒墻,兩面漏風,比驢棚還要糟糕一些。鋪邊的一碗水已經喝光瞭,一碗摻和著雜面餑餑和土豆飯的百傢飯沒怎麼動。
兩個人從外邊沖進棚子,在蘆焱未及反應前就把他摁住。一隻佈袋罩瞭下來。蘆焱劇烈地掙紮,在佈袋罩他的嘴之前把那粒毒藥遞到瞭嘴邊。
來人:“敢吃?吃就打死你!”
蘆焱:“開槍啊!老子立馬就吃。”
靜止。蘆焱感受著腦門上的槍口,忽然露出譏誚的笑意。
來人:“你很會開玩笑啊,逃瞭九年的人死於同志的問候,那就玩笑大發瞭。”
蘆焱:“你們就這樣問候?”
來人:“你不信我是紅,可又怎麼確定我是白?”
蘆焱建議:“說來試試?”
來人語出驚人:“好吧。屠先生連你的真名都沒搞清,隻好劃給你一個紅字,可我知道你叫蘆焱。”
“你怎麼知道?!”
來人:“我還知道你生於一九〇五年,本名蘆淼。十四歲時你愣跟你哥蘆焱換瞭名字,因為你不喜歡人生浩淼,隻想如火焰熾燒。”
蘆焱反倒冷靜瞭:“再多說點?”
來人:“能傷屠先生,定是紅色中國極重要的人物——是人都這麼想。偏你跟共產黨扯不上一毛錢相幹,隻是白色恐怖時一個過路的,有正義心和激憤,加上陰差陽錯——要不要來碗水你把那藥吃瞭?看著怪懸的。”
蘆焱讓那片毒藥離嘴更近瞭。
來人苦笑一聲:“該怎麼安頓你這個硬塞來的燙手大山芋呢?”
蘆焱聽出些蹊蹺:“硬塞?我自己找來的。”
來人置若罔聞:“你別再往前瞭。你一心要去保安,那裡正廣納進步青年,屠先生的人扮個進步青年跟玩似的。隻是把逮捕變成綁架而已,你藏不住。”
蘆焱:“我隻是想去紅色蘇維埃,管他什麼安。朝達,夕死,足矣。”
來人:“真是輕狂孟浪。敢情你去那什麼安就為蹭頓午飯?那裡沒啥好吃的。”
蘆焱被噎得直瞪眼:“這什麼話?!”
來人:“實在話。別再像個沒頭蒼蠅似的瞭,先老實待這兒,等我們想好拿你是烹是炸。你今兒跟老鄉通名何思齊,那以後就叫何思齊。”
蘆焱:“……何思齊是誰呀?”
來人:“我怎麼知道?——走瞭。別揭開,槍指著呢。”
摁住他的人松開瞭,細碎的聲音表示著那兩人都要離開。
蘆焱立刻打算揭佈袋:“我怕死嗎?”
來人:“那我們絕不會接納你——喜歡孤魂野鬼嗎?”
蘆焱猶豫。一個九年中跟耗子都不敢暢所欲言的人會喜歡孤獨嗎?他決定頂著那個佈袋。
蘆焱:“握個手行嗎?”
那邊愣瞭:“萬一我是白呢?”
蘆焱:“這會兒我當你是紅。”
那邊略一猶豫,把手伸瞭過來:“敢抓著不放,老子宰瞭你。”
蘆焱局促地輕觸瞭一下,立刻不可抑制地握緊瞭,後來他很想把自己的額頭貼上那隻手。
蘆焱:“……你是八年來我遇見的第一位同志……我常想你們是不是已經被殺絕瞭……”
那隻手奮力抽開,並且隨手給瞭蘆焱一個響亮的腦崩兒:“麻出我一身雞皮來……神經病啊?走瞭走瞭!”
蘆焱確信兩位都走瞭,他頂著佈袋子呆坐。風吹瞭進來,蘆焱扯開瞭佈袋。
蘆焱:“你倒是關門哪!缺德玩意兒!”
他話裡帶著哭音,從握住那缺德玩意兒的手開始,他就一直在哭。
兩年後,西安,國民黨情報機構。
屠先生的親信門閂向邊車和盤河車宣讀屠先生的字諭。
門閂:“……先生諭,西北赤患愈烈,而汝輩一無建樹,竟置雙十二劇變於後知後覺,又多年要犯未能成擒。兩位調任哈密。”
邊車和盤河車戳得木樁子一般,他們不光怕屠先生,更怕那位靠瞭桌子看書的年輕人。
屠先生從來是就事論事,戛然而止,連句以觀後效也沒有。邊車兩位,對著這形同發配充軍的結果還要做出一臉平靜,連收拾帶打理,唯恐被看出半分怨意。
那位年輕人代號時光,屠先生一力培養的接班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隻是此時還未顯露頭角。
時光:“充個軍還惦記傢私,哪還有心為先生辦事?”
門閂立刻反應:“爛攤子一個不用收拾瞭,趕緊上路!”
邊車和盤河車終於露出一絲沮喪,除這身上的,再多一顆紐扣也別想帶走瞭。
門閂:“雙十二的賬,兩位想擔也還差修行。”他看瞭眼看書的傢夥,“時光隻想知道,你們報稱進瞭赤區的紅先生是怎麼回事。”
邊車:“保安、延安、延川、清澗……凡赤匪占地都篩過三五遍,尤其雙十二後,赤區對我們更是通途。”
門閂:“……那位紅先生恐怕從未來過西北。”
盤河車:“不可能。我們親眼……”
邊車給他一肘子算是交情,也是為瞭哈密生涯還有個同伴。
門閂:“紅先生是江浙日占區最活躍的一位,也是最蹤跡難尋的一位。”
那便是蓋棺論定。門閂揮揮手,打發瞭這兩位。
時光忽然扔瞭書,起身出門。門閂一幫人跟在他後邊追著。
門閂:“時光,先生是要你接手這裡!”
時光:“這一股爛紙味的地方?黴得火都點不著,它完瞭。我們換地方開練。”
門閂:“你要去哪裡?”
時光:“離赤區最近的前沿在哪兒?”
門閂條件反射般地:“兩棵樹。以前是隔離帶的駐軍重地,雙十二之後是非武裝帶……”他突然猛醒,“你違抗先生的命令!”
時光:“赤匪窮得就剩個肉身,還每每整得你我一班混吃等死的混蛋舔屎盆子。”他瞪瞭門閂一眼,“是不是我們也淪落到隻會簽字和發電報瞭?”
門閂神情復雜地瞧著時光:他像個成績優良的好學生,擅長用課堂之外的方式解決算題。實際上他確是屠先生最好的學生,不過佈置給他的算題是如何讓陰謀、清洗、暗殺和滅絕更具效率。跟冷冰冰無欲無求的屠先生相比,他的熱血像是另一個極端,以至門閂這樣的人常疑惑屠先生為何要培養這樣一個大相徑庭者。
門閂在最短時間內做出瞭抉擇,他吩咐一個下屬:“通知先生!”他自己跟在時光身後,“我們跟他去。”
下屬:“先生的命令……”
門閂:“先生命令我們跟他跟到死。”
四年以後,西北,一棵樹。
蘆焱醒瞭。他有一間小小的房,用土坯和木板搭的小小的床、小小的桌子、小小的書架。他有幾本書,與其說是古董不如說是破爛,他把能收集到的殘簡斷篇貼在用過的習字本上,從《三字經》到經年才能流落到這裡的舊報紙無所不包。他有幾件簡陋的農具……
遙遠的槍聲,不是戰鬥的槍聲,蘆焱聽著,無奈地苦笑和輕輕地應和。
幾個一瞧就絕非良善的人縱騎於田埂之上,打頭的那位對空鳴放著他的馬槍,幾個正在旱田裡勞作的農民連滾帶爬地逃開。
那槍口一直追著人小腿短的野豆子,拉栓上彈,砰然一槍,一隻探頭探腦的沙兔從田埂間翻起又落下。亂世孩子賊大膽兒,野豆子站住瞭,滴溜溜瞧著,也害怕。
“撿啊!”開槍的傢夥嚷嚷。
這是時光,他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模樣瞭,半幅彩繪的文身從他的手背一直延伸到左臉頰。皮的單的夾的,仿佛撿著什麼就穿什麼,槍具兇器再往身上一通套,他看上去很像一個馬匪——實際上他這四年來就是馬匪,頂級的馬匪。
有便宜不占灰孫子,野豆子撿瞭死兔子揚塵而去。
時光不大喜歡跟隨者與他並韁,在他們趕上來時他騎開瞭。當同樣極似馬匪的門閂過來時,時光已經下瞭馬,對著樹根撒他的野尿。
門閂:“這裡是一棵樹,所謂紅色中國的外沿,近朱者赤的地方。”
時光尿得直激靈:“從兩棵樹到一棵樹,三棵樹中間居然能夾一個百十華裡的大沙鍋,快把老子的馬跑廢瞭,真是荒得可以啊!”
門閂:“三秦邊關從來拿荒地當天險,巴不得胡人的馬渴死餓死才好。”他下句跟上句沒半點聯系,不過這老兄習慣有條不紊地跳躍,“這裡是共治區。”
時光開始為他的槍壓子彈:“什麼叫共治區?”
門閂:“就是國共共同管理的區域。不過我方從來是虛設幾個芝麻屁大官,共匪卻是不遺餘力把這些地方染成一片紅色……”
時光的槍托不小心撞上瞭門閂的襠,“你當我真不知道共治區?”
門閂痛苦地捂著襠:“兩棵樹於我們已是前沿,你已經深入敵區一天的馬程,這樣以身涉險……”
時光用丈量的姿勢又往一棵樹方向走瞭幾步。
時光:“天下華人世界都是先生的通途,包括洋鬼子地界上那些唐人街中國城,隻是這什麼中華蘇維埃卻進不去一步,不管是瑞金、保安,還是延安。”他又前進瞭一步,在浮土上踩瞭一個腳印,“我為先生留個腳印。”
門閂:“我會知會先生。”
時光:“連同我那泡尿。”他很有些無聊地回到馬前,摘下肩上的槍瞄準某個方向,“你說這子彈能不能飛到延安?”
門閂:“方向沒錯。彈頭撐死飛個十裡地吧,差得遠呢。”
時光:“先生特地讓人送來赤匪與日寇作戰的槍械,粗劣至極,子彈都翻著筋鬥出去的。用那樣的槍械驅除日寇就是白日做夢,可他們就要做這個夢。”他嘆口氣,拉栓上彈,“先生說,未來幾十年的中國,就是夢與夢的戰爭。”
幾個人沉默肅立,看時光對著中華蘇維埃方向一發一發地射出他的挑戰——他又何嘗不是在做一個夢?
上海,弄堂裡。
化名陳植的蘆淼在弄堂最裡頭的門前候著,看上去像一個行商或者買辦。他身後立著嶽勝和邱宗陵,三人一副恭迎貴客的陣勢,面色卻慘淡陰鬱得很。
船幫主事笑面暴下瞭人力車,老遠就一揖到地。
笑面暴:“拉和老陳!三年來承你拉著船幫弟兄避死就活,若水先生的示意,今兒的是非咱們是一頭兒的。”他身後跟著亂哄哄一大幫夥眾。
蘆淼不卑不亢一揖為謝:“承情。可老弟這陣勢也忒大瞭些。”
笑面暴倒也痛快:“船幫窮鬼可比不得天目山老大,沒車子沒房子,隻好拉些廢物充數。”說著手一揮,“留兩個,其他的都滾。”
後面是天目山的雙車三人,蘆淼的一揖未畢,雙車將他一擁入懷,猛拍肩膀。
雙車:“茂林慘變,是顧祝同這廝染上瞭瘋狗病。屠先生諭,抗日統一戰線的利好,他心知肚明,絕無逆天行事的可能。”
蘆淼話裡有話:“屠先生的智慧若用於吾國吾民,自是中國之幸。請裡邊談。”
一群人魚貫進門。
這是個沉悶的茶局,盡管雙車和笑面暴擺出一個和字茶陣,但蘆淼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蘆淼:“……暴哥、雙車兄,兩位身為幫會人,卻吃的官傢飯,這江湖名堂就收起來吧。南面戰場分秒都在死人,你我也省些客套——雙十二後,國共攜手抗戰,兩位雖系同黨,卻因上峰政見不同屢生爭端,我一個姓共的斡旋其中,也算為國為民做些事情……”
笑面暴:“那是!沒你拉和老陳,船幫還真要跟小東洋比比誰幹的天目山黑腿子更多……”
雙車陰陰陽陽地:“好張臭嘴!泰山就是堆的,火車原是推的,您的牛皮自然是吹的。”
蘆淼趕緊借敬茶打岔,那兩位將就把茶接瞭。
蘆淼:“隻是拉和老陳今天不是要拉兩位的和,是我們三方的和。本月初,貴方先以顧祝同部八萬人設伏,再以抗戰之名把新編第四軍軍部及皖南分部九千餘人調入伏擊圈。老陳隻懂拉和做生意,不懂打仗,可也知道新四軍不是神仙……”
雙車沉默,笑面暴隻管扮癡:“哪有此事?”
蘆淼:“九千健兒四去其三,竟殤於同胞之手。”他指瞭下身後的嶽勝,“這位,本是我苦於無人,從新四軍裡要來的。他做夢都想著回去……如今也不用回去瞭。”
笑面暴饒有興趣地瞧瞭瞧立得雕像一般的嶽勝,立知此人惹不得。
笑面暴:“前頭打瘋瞭吧?他們打他們的,咱兄弟喝咱們的!”
雙車也表態:“顧祝同就是條瘋狗——這是屠先生原話。”
蘆淼:“聰明人發瘋,不外是個利字。陳植痛心疾首,卻人微言輕,攔不住皖南兄弟相殘。現在我隻想知道兩位和屠先生、若水先生的意思,這上海的地下是打是和?是教親者痛仇者快,還是大傢都忍一忍,恩恩怨怨,驅除瞭日寇再說?”
雙車:“打什麼?叫日寇得利嗎?我當然是想和的。”
笑面暴:“老陳多好的人哪——我們怎麼舍得打?”
蘆淼:“要說打,我方不堪一擊。”他轉問笑面暴,“不說貴方十數年把這上海地下王國經營得鐵桶一般,連日占軍都滲透不進,也不說還是對頭的時候,貴方就把我方連根掘起兩次,還都是株連十族的屠戮……”
笑面暴:“過眼雲煙的事情,嘿嘿。”
蘆淼沒理他:“……隻說為瞭統一戰線情報暢通、前方少死幾個人——無論姓國姓共。我方有限的實力是早就暴露在貴方面前瞭,而且,瞄著我們的絕不止日寇,我隻希望扣動扳機的不要是自己人。”
雙車有些演不下去,“啪”地把茶杯拍落桌上:“拉和老陳,你今兒是痰堵瞭心竅吧?我早說瞭想和,你偏照打裡說!”
笑面暴:“就是!我今兒都要跟雙車同心同德瞭!”
蘆淼:“早幾天兩位便攜手監控瞭我方十幾個站點,與皖南真是配合得緊鑼密鼓,要把上海日占區做成第二個茂林。這是否也算同心同德呢?”
雙車仍是面沉似水。笑面暴一瞪眼,順手抄起茶盤摔瞭。
笑面暴:“姓陳的你真不懂事!姓國姓共比得過咱兄弟情誼嗎?你把手上的種子給我,我也給你本在延安能邀功的賬,大傢各自交差,大碗喝酒,其樂融融!”
蘆淼微笑——這才是真正的表態,所以他盯著雙車。
雙車:“他那叫放屁。屠先生之意,皖南有過激舉動,就怕貴方有過激反應,監控自然是必要的,隻要你交出那些種子以示誠意……”
蘆淼:“自縛雙手,由著貴方剁成肉泥——這樣的誠意嗎?”
雙車隻搖頭不說話。這時,兩個人沖進庭院,一個在門口停住,抱住追上他的船幫夥眾,由瞭人一刀刀刺落,另一個沖向蘆淼,大喊:
“大寒!船幫的人……”
一隻佈袋套落,把他拖倒,一根棒子猛砸下去。兇手直起身來,看著這邊。
蘆淼微笑,百感交集:“大寒,這就是說,我方被掘瞭至少十個以上的站點。兩位和兩位的上峰,你們是利令智昏還是天生遲鈍?非得日本人的子彈打到自個兒身上才知道痛嗎?”
笑面暴一把掀翻瞭桌子:“打呀!先把他捆瞭,再來說好兄弟!”
他的兩個隨身夥眾掏槍便上,眼前一花,卻是一直不動聲色的嶽勝把兩張椅子甩瞭過來。同時,他袖筒裡的手槍對著椅子下方點瞭兩響,兩個夥眾抱膝倒地。
邱宗陵已經護著蘆淼撤退,掩入側廳。
雙車站起身,三進兵和八角馬把他的椅子往後挪瞭挪,他退瞭幾步,繼續坐視。
笑面暴伏在翻倒的桌後,烏泱泱沖進來的夥眾給他長瞭信心:“給我上!”
嶽勝抬手一槍,正中迎門第一位的額頭。然後他閃進側廳,邊走邊拔出彈匣裝上三顆子彈,同時拔出腿叉刺中瞭窗外一個正在開槍的夥眾。
他在二樓趕上蘆焱和邱宗陵,這時船幫追兵的子彈啃上瞭樓梯扶手。面對空蕩蕩樓梯口,船幫們變得無所畏懼,發一聲喊便上。嶽勝那張風雨不動的木頭臉忽然現形,當頭兩槍,兩人應聲滾落。他又伸手拉開樓梯上的某個機簧,破壞瞭這架樓梯的承重結構,積塵飛揚,樓梯坍塌。
一棵樹,蘆焱蹲在路邊研究著剛撿到的子彈殼——這是時光開過槍的地方。十三年的逃亡與隱匿讓他極為堅強隱忍,卻又極為幼稚和敏感。他現在完全成瞭一個農民,卻又在肩上搭著一襲破舊的長衫。
諸葛騾子趕著他的騾車過來瞭,蘆焱拿起他的空錫酒壺上瞭車。他給諸葛騾子看他的彈殼,騾子卻專心地用腳指頭打著響指,根本不理他。蘆焱不堪冷落,瞪著眼睛看太陽。
諸葛騾子:“你烏珠子不想要啦?”
蘆焱自說自話:“太陽,它跟延安哪個遠?來五年瞭,保安改叫志丹縣,中央蘇維埃成瞭延安。大沙鍋雖說馬匪不絕,可隔離帶現在叫非武裝帶。一棵樹長出瞭好多棵樹,成瞭共治區,紅白協管,聽說國共還一起打日本人。西北的日頭也瞅瞭五年瞭,紅色中國?沒見過。”
諸葛騾子拿鞭子輕輕打騾子屁股:“騎上,東南向,兩天半。延安就是山溝溝一條,雙十二之後接近不設防,能來的可不光是進步學生。”他預言,“一個月後,你醃過的腦袋到重慶。”
蘆焱:“從二七年到四〇年,人該有些啥?除瞭逃命和藏貓貓?”
諸葛騾子:“問我呀?想想看……猛覺得女人比男人好看,鬧革命、追女人、成傢立業,鬧革命、娶女人、跟女人吵架,鬧革命、想要兒子、女人被砍瞭頭,逃命。我倒是想再找一個,就怪這幫死牲口,還有你們,搞得老子忙死瞭。你沒有女人嗎?”
蘆焱氣得往後一躺:“……女人?我沒空陪你個老鰥夫聊女人。”
諸葛騾子:“認得屠先生不?”
沒這麼氣人的。蘆焱反擊:“砍瞭你女人腦袋的那位?”
諸葛騾子卻淡然到讓蘆焱無法接受:“還有她懷瞭五月的娃呢——人說買一送一嘛。不過我要說的是他那地下王國的太子爺時光。”
蘆焱顯然隻對屠先生有興趣:“沒聽說過。”
諸葛騾子:“現在聽說啦。這個時光,三年前把屠先生讓他接管的機構扔瞭不顧,跑來這塞上不毛之地。”
蘆焱驚訝:“那他一定死得很慘。”
諸葛騾子:“死?沒死,倒有幾次差點被馬匪打死。半年前他打垮天外山,自個兒做瞭大沙鍋的頭號悍匪。好極瞭,馬匪可不管雙十二協定,我們顧著他的身份又不好滅他,三秦咽喉,就此又套上絞索。於是屠先生有諭:我心甚慰。”
蘆焱很快失去興致:“這跟一棵樹的野路子教書匠何思齊啥相幹?”
諸葛騾子:“我告訴你用不著跟日頭瞪眼,跟前就有個殺星呢。你撿瞭個彈殼不是嗎?太子爺時光今兒沖一棵樹來瞭。你精神點兒瞭嗎?”
蘆焱:“屠先生沒斷過擴張,為他賣命的直系和幫會多過蘇區紅軍,這不用你說。”
諸葛騾子卻擠出一臉猥瑣笑容。一棵樹歷歷在望,俊小夥崔百歲推著獨輪車跟他們錯頭而過,車上坐的是土娼花兒。年過三十的花兒抱著一摞花花綠綠的被褥,笑得暴出五顆牙——她出嫁瞭。
諸葛騾子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花兒也出嫁啦?”
花兒風情萬種手絹一揮:“常來玩哦!”
崔百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瞭。
諸葛騾子深刻地:“花兒居然能嫁給東溝的崔百歲,小夥子貨郎生意做得很好呢。往常幹她這行的總得幹到死吧?一棵樹這幾年變得比千年還多呀!”
蘆焱沒好氣兒地瞪著諸葛騾子:“說這樣憂國憂民的話就不要那樣賤笑!”
咵嚓一聲大響,崔百歲忍無可忍地把車放倒在地上,劈頭給瞭花兒一個巴掌。立刻,小兩口兒你來我往掄起瞭王八拳。
“讓你笑!讓你笑!”
“我不嫁啦!老娘不嫁啦!”
蘆焱心如火焚:“好日子來之不易!不要打啊!”
諸葛騾子猛加一鞭,蘆焱猝不及防,來瞭個後仰。諸葛騾子則哼起瞭酸曲,還輕輕打個響鞭。
蘆焱:“諸葛騾子?”
諸葛騾子:“幹啥?”
蘆焱:“你是唯一跟我有聯系的共產黨。可四年前讓我留這兒的是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諸葛騾子嬉皮笑臉:“是我一毛錢請來打短工的。”
蘆焱:“你說我們都是種子,口口聲聲那是最重要的事。種子是什麼?”
諸葛騾子:“沒長芽的種子都一操性,誰知道你是地瓜是土豆。”
蘆焱轉瞭話題:“我常疑心你是屠先生的人。”
諸葛騾子:“哦?”
蘆焱:“因為你們都存心讓我這輩子成一笑話。”
諸葛騾子已經去瞄另一個比花兒強不瞭多少的柴火妞瞭:“哈!”
蘆焱真是起瞭暴力的心,可……隻好下車走人。
諸葛騾子:“拿好你的武器。”
蘆焱接住扔過來的武器——落在車上的錫酒壺:“這真是件消磨歲月的好武器啊。”他嘆著氣,“你們保護我的辦法,就是在屠先生殺我之前把我耗死吧?”
上海,蘆淼居所。笑面暴聽著來自房宇深處的鬼叫,端坐不動,隻是一旁望閑的天目山三位叫他有些氣不順。
笑面暴:“相好的,說是見者有份,可也不能這麼吃白大吧?”
雙車不陰不陽:“我這兒裡外裡就三個人,充大頭怕被打瞭黑槍。”
笑面暴笑得很欠抽:“壞人。壞人。”
他扔下他那倆互相幫攜包紮的夥眾,自顧自地出去,扔下他鬼喊鬼叫的一幫夥眾去死啃一個沒樓梯的二樓。
雙車坐著,叼上根煙,然後和把著院門的那位船幫夥眾大眼對小眼,直到對方被一根包鉛皮的棍子揍暈在地上。
邱宗陵和蘆淼進入二樓密室,邱宗陵推上厚重的門,蘆淼打開某個暗格,用鐵錘將裡邊的密碼機砸成零件。
蘆淼:“宗陵,發報。明碼,大寒。”
身後沒有動靜。蘆淼回頭,邱宗陵,這個外表普通、經常被當作傢仆的人正拿槍指著他,表情仍然不咸不淡。蘆淼微笑,挑開瞭衣領,一個手榴彈領結一般綁在他的頸下,那意思倒也明確:一起死?
門開瞭,那是因拒敵而來遲的嶽勝。邱宗陵抬手,一槍命中嶽勝胸下,第二槍擦傷飛撲推開嶽勝的蘆淼,第三槍擊中蘆淼關上的門板。
蘆淼和嶽勝滾倒在門外,門裡的邱宗陵迅速落鎖上閂。蘆淼聽著落鎖上閂聲,連推門的嘗試都沒做,他知道強開這門要費多大勁。他扶起嶽勝,離開。
邱宗陵聽著外邊的動靜,趴下,掏櫃底,掏出一個沉重的包裹,打開:一套分解成瞭零件的湯姆遜彈盤式沖鋒槍。
蘆淼架著嶽勝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嶽勝逐漸清醒過來。
嶽勝:“……怎麼回事?不是發瞭警報就和他們拼個夠本嗎?”
蘆淼:“邱宗陵叛瞭。警報沒發出去。”
嶽勝:“你一拉手雷,幾條街都聽得見——那就是警報……怕死?”
蘆淼答非所問:“不對。真的不對。趕盡殺絕不是情報行的搞法。萬事縮的笑面暴怎麼就成瞭陣前風?邱宗陵到底叛的是誰?太多事情不對。”
他們挪到瞭窗邊,蘆淼推開窗戶,窗外是寂靜的後院。沒有別的下到一樓的辦法,蘆淼幫著昏昏沉沉的嶽勝坐到窗臺上。
蘆淼:“不對。你要活著出去。告訴青山,我會按最壞的情況處理。”
嶽勝掙紮:“我的任務是保護你。”
蘆淼:“你我都是種子。有種子才有一切。”
他毫不猶豫把嶽勝推瞭下去,嶽勝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反倒是痛清醒瞭。他艱難地起身,走向咫尺之外的圍墻。
一棵樹,蘆焱懷揣已經盛滿對水村釀的錫壺,從全鎮唯一的酒鋪出來,老板古軲轆在後邊追著:“要個菜嘛!你個兩杯量,光頭酒喝死你!”
蘆焱:“醉鄉路穩宜頻到,量小那叫抄近道。”
他瞧瞭瞧當街的公告板——一棵樹的新事物之一。板上貼瞭張紅底黑字,說的是延安的衛生隊要來此地為鄉親們治病,而蘆焱四年來扮演的是一個對絕大多數事物都沒什麼興趣的人,他護瞭酒壺,快步往他的住處走去,坐在街邊剝兔子皮的豆爹把蘆焱攔住瞭。
豆爹:“你這個野先生怎麼教學生的呀?教得野豆子造我的反呢!”
蘆焱一聲哀號:“他還造我的反呢!”
一個籃球呼嘯而來,砸在蘆焱的腦袋上,絕對不輕的一下,蘆焱幸好抓緊瞭自己的酒壺。隨後是來自一個小群體的歡呼:“我——不——是——故——意——的!”
蘆焱:“野豆子,你就是故意的!”
一群蕪雜的小泥猴,以一個楔形陣橫塞瞭街面與他對峙。多數是連上衣都沒有的農民傢孩子,少數是包得嚴嚴實實的地主富農崽子,極少數是紅軍軍裝恨不能遮住膝蓋的紅色中國後裔。打頭是紅軍騎兵隊長寄養在此鎮的孩子花機關和無上衣族的野豆子,還有一個地主崽子洋芋擦擦。擦擦豬頭胖臉,夾襖馬褂,常常戴個圓框眼鏡,三十多歲還混跡於一群幼齒蒙童之中,胖大身子常常縮在人後藏著——原來是一個近親通婚的弱智。
花機關好漢做事好漢當:“我踢的!”
擦擦鸚鵡學舌:“花機關踢的!何老師何老師!”
野豆子挎擦擦一條胖胳臂拉花機關一個寬衣袖:“我們踢的!”
豆爹怒瞭,揮動剝兔子皮的傢夥事兒:“打死你個驢日的!”
蘆焱驚叫:“出人命啦!”他躲閃著利刃,險些著瞭一下,“上課!現在我們上聖人說!”
豆爹知道聖人惹不起的,立馬老實瞭。蘆焱把他的酒壺交給擦擦,然後套上他晚間還要當被蓋的破舊長衫,開始以聖人之名滿嘴胡謅:“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子曰:強身健體,不是打架。子曰:籃球不是這樣踢的。”
豆爹心悅誠服:“子曰,就是聖人說,聖人說。”
野豆子卻不那麼好糊弄:“何老師何老師,怎麼套上那玩意兒就不說人話瞭?”
花機關心裡明白:“……籃球本來就不是踢的。”
洋芋擦擦研究著酒壺裡的內容,嗍瞭一口:“是吃的,吃的。”
笑面暴在草叢中一通摸索,拽出一架梯子來,回瞭頭卻見幾個剛還忙活著在屍體上搜細軟的夥眾呆若木雞。正要開口罵過去,忽然發現自己也面對瞭天目山那幾個黑漆漆槍口。
雙車得意瞭,嘴上的煙頭一口唾在地上:“笑面暴啊,這事雙車哥接手啦!賞你點鞋底錢趕緊回傢吧!”天目山幫徒拉栓上膛以壯聲威,四下一片金屬碰擊聲。
笑面暴立馬高舉雙手:“不要打!我有要緊的話說!都是黨國棟梁怎麼能打?”
雙車:“你一個船幫破落戶算個屁的棟梁?快說快滾吧!”
笑面暴舉著手退到一個子彈拐彎才打得著的地方,“好啦!你們打吧!”
八角馬氣急瞭:“打吧!這癟三真要把人氣癱啦!”
雙車抓住八角馬的槍管子,壓低聲音:“你瘋啦?屠先生和若水先生是有宿怨,但你我何必來點這火苗子?”
於是兩下裡鴉雀無聲,槍口對對這個,瞄瞄那個。笑面暴由著手下與人對峙,自己在角落裡把梯子豎將起來,爬上二樓。
二樓密室內邱宗陵迎門而坐,緩慢而輕巧地把零件組裝成槍械,然後慢慢地將子彈推上膛。他的表情平靜得如同在組裝一個玩具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