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中國人的災難降臨瞭,工農業生產的大幅度滑坡,使糧食和副食品供應出現極度緊張的狀況。政府除瞭緊急調運國庫存糧援最困難的地區外,還采取瞭多種措施,譬如減少民用佈的平均定量,壓低城鎮居民的口糧標準及食用油定量,並提倡制造代用食品等多種應急措施。即使這樣,各地仍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饑餓像烏雲一樣籠罩著全國。連李雲龍這樣的將軍傢庭也受到饑餓的威脅瞭。
部隊有瞭新規定,軍官的口糧標準減為每月27斤,從27斤口糧裡還要扣出5斤支援國庫,另外又扣出一斤支援災區,因此隻剩21斤瞭。李雲龍平時不大關心傢庭日常開支,他大半輩子都是吃軍隊的大鍋飯過來的,對傢庭開支幾乎沒什麼概念,他對錢財看得很淡,每月的工資都是由鄭秘書代領,再交給田雨。他自己很少花錢,這並不是他節儉,而是他除買煙買酒之外再也想不起有什麼需要花錢的事瞭。田雨可作難瞭,她自己的口糧標準也隻剩下21斤,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健已經8歲瞭,小兒子李康才兩歲,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兩個兒子的口糧標準加起來才十幾斤,更要命的是傢裡還有個保姆張媽,張媽是個老年寡婦,無兒無女,來自山東農村,沒有城鎮戶口,沒有戶口就沒有口糧,平常年景無所謂,可這大饑餓的年景就難壞瞭田雨。張媽沒有兒女,在老傢連房子都沒有瞭,你能讓人傢走嗎?可是留下她也難辦,她沒有口糧,全傢人就這點兒口糧標準。田雨急得沒辦法,隻好和李雲龍商量,能否把困難和組織上說說,特殊照顧一下,隻要再有15斤口糧,全傢人勒勒褲帶就能過去瞭。可李雲龍一聽就把眼睛瞪得像牛眼,誰傢沒困難?都要照顧組織上照顧得過來嗎?虧你想得出來。田雨為難地說,那你說怎麼辦?張媽在咱傢幹瞭好幾年瞭,咱們就忍心趕她走?再說,這會兒請人傢走,不是把人傢往死裡趕嗎?李雲龍說,張媽也是咱傢的人嘛,當然不能趕人傢走,有飯全傢吃,沒飯全傢一起餓著,情況總不能老這麼糟,慢慢地會好起來的。田雨說,可眼前就有點兒過不下去瞭。李雲龍傷瞭,他沒想到自己傢也面臨著斷頓的危險,他沉默瞭一會兒,才說,沒辦法,隻能再勒勒褲帶吧。
本來李雲龍是個大肚漢,平時一頓飯能吃三四個饅頭,這幾年活動少瞭,肚子也微微隆起,被稱為將軍肚。從這次談話後,他給自己重新定瞭口糧標準,每天半斤糧食,實在餓得不行瞭就偷偷喝一大碗涼水,沒兩個月他的將軍肚就平瞭,後來又漸漸凹進去,肋骨也一條條凸現出來。有一次他帶著鄭秘書和幾個參謀去視察前沿的炮兵陣地,一座小山包他硬是爬不動瞭,眼睛裡冒金星,渾身流虛汗。鄭秘書連忙扶他坐在山坡上。李雲龍自我解嘲地說,不行啦,歲數不饒人呀。一句話說得青年軍官們都落下淚來,其實誰不知道軍長是餓的。田雨和丈夫的感情雖然早已出現裂痕,但在這種困難的局面下,往日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似乎顧不上瞭。特別是從這件事上,她看到瞭李雲龍善良、豪爽的一面和作為丈夫的責任感,其實她吃的比丈夫還少,而且已經開始浮腫瞭,但她顧不上自己,眼看著李雲龍一天天消瘦下去,田雨的心裡像刀割般難受,她主動搬進丈夫臥室,想給丈夫一些溫柔和慰藉,可她失望地發現,李雲龍似乎變成個沒有任何欲望的木頭人,對妻子的親昵無動於衷。
那年冬天,一連串的禍事降臨在這個傢庭。那天李雲龍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是老戰友孔捷打來的,平時一貫高聲大嗓的孔捷今天的聲音極小,說話也吞吞吐吐,由於距離太遠,再加上線路裡的雜音,李雲龍聽瞭半天才聽明白;孔捷告訴他一個使他極為震驚的消息,丁偉將軍被逮捕瞭。李雲龍聽說後,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在廬山會議上,戰功赫赫的元帥及黨內元老們被定為反黨集團、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後遭到清洗。這些事,李雲龍早已從文件上看到瞭,但他萬沒想到此事競牽連瞭丁偉。
本來按丁偉級別和這些大人物本沒什麼關系,可丁偉的性格使自己倒瞭黴,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心裡有話就非說不可。他在大軍區召開反右傾大會時,身為軍區參謀長的丁偉竟站起來當眾為彭德懷辯護,並聲稱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觀點,反正他腦袋上的烏紗帽也不大,想摘就摘瞭去,砍掉他丁偉的腦殼他也是不服。丁偉的反抗引軒然大波,立即被扯掉軍銜宣佈逮捕,丁偉被戴上手拷時表現得非常強硬,他對著會場上的幾百名高級軍官們喊道:同志們,我們的黨和軍隊有危險,這種空氣太不正常瞭,連個戰功赫赫的元帥按組織程序提點兒意見尚且被定為反黨分子,照此下去,將來黨內人人都難以自保,好人會越來越少,小人會越來越多,這個黨還有什麼希望?早知如此,我丁偉當初就不該參加紅軍,不該參加共產黨。據
說,當時會場裡數百名將校聽瞭丁偉的話,無不駭然變色。李雲龍臉色鐵青地找出一瓶茅臺酒,這是他給丁偉留的。他一口氣把酒喝個精光,酩酊大醉,他吼道:丁偉呀,好兄弟……你是條漢子……我李雲龍不如你……是,是他娘的孬種,軟骨頭……嚇得鄭秘書趕快關上門窗。田雨這天沒上班,因為軍部大院裡今天分白菜,她和張媽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進院子後,忽然發現剛才菜車停過的地方還零亂地扔著一些凍壞瞭的白菜幫,田雨躊躇瞭半天,終於下決心把這爛菜葉拿回傢用水洗凈,和張媽一起用鹽醃瞭起來。
她正忙著,門鈴響瞭,田雨打開門,發現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這人的臉呈古銅色,滿臉如刀刻般的皺紋,一看便知是常年從事室外勞動的結果。你是田雨嗎?陌生人問。是的,你是誰?找我有事嗎?田雨狐疑地問。能單獨談談嗎?不要有別人在場。田雨把陌生人帶進客廳說:這裡沒有別人,你可以講瞭。我從東北興凱湖勞改農場來,我的姓名就不說瞭,別人管我叫老K,我是個刑事犯,五四年因盜竊罪被判三年徒刑,刑滿後就在興凱湖農場就業瞭,令尊田墨軒先生和我同在一個勞改隊……田雨渾身一震,急切地問道:我父親現在好嗎?快說說。老K垂下眼皮,沉默瞭一會兒說:令尊已在一個月前去世瞭。
田雨像遭到雷擊般僵在那裡,她妻時間大腦出現一片空白,她仁立在客廳中央,久久不動,她喪失瞭時空概念,恍惚間仿佛站在宇宙的長河之岸,看浪濤滾滾,洶湧澎湃,輕輕的風托著一個靈魂朝她走來,在蒼穹的深遠處,有如金石般的聲音悠悠飄來,裊裊如天賴……孩子,人類的歷史,不過是浪花中的一點泡沫。而苦難是人類品格的試金石,把人置於苦難的煉獄中,才能看到人性的真諦和心靈狂飆閃電的壯觀,悲劇把人生的善惡推向極端,它所提供的人生哲理和歷史教訓是無可比擬的。人性太復雜瞭,它有種巨大的包容性,讓人失態的迷狂,叫人切齒的卑鄙,使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輕蔑的圓滑和世故,也有與之相對應的冒險犯顏,極言直諫的脊梁和風骨,舉國皆吾敵,而不改其度。這就是人性的雙重性,世間萬物不離其宗,譬如太陽,人類既然接受瞭它噴薄時的那種瑰麗,升騰時的那種蓬勃,你就得接受它驕橫中天的熾烈,那是同時賜與你的。……在茫茫暮色中,在宇宙長河之岸,田雨有種深刻的生死感懷和宇宙蒼涼感,但盡管蒼涼,卻並不傷感,微風托著一個靈魂離去瞭……
田雨驚異地發現,自己競沒有瞭眼淚,她靜靜地註視著老K,輕聲說:請詳細說說我父親的情況。老K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出來,已經通知瞭幾個死者傢屬瞭,每次都是哭得驚天動地,我得耐心等著傢屬哭夠瞭才能談話,有個教授的老婆一聽到丈夫的死訊,競當場休克瞭,我還得把她送進醫院,其實我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沒有戶口,沒有錢和口糧配給,但我有手藝,會偷,走遍全國也餓不死我,但我不宜拋頭露面,碰上警察檢查證件就麻煩瞭,我琢磨瞭好幾天,這類通知傢屬的閑事還值不值得再管瞭,要是再有送病人去醫院的事我可就懸瞭,像你這麼鎮靜的我還是頭一次遇見。你不會告發我吧?看你傢這樣子,像是當大官的,我就納悶,田墨軒先生傢裡有當大官的人,怎麼硬是救不瞭他呢?還眼瞧著老先生受這種罪?算啦,不說這些,不過在我說之前,我還有個小小的條件,我剛告訴你瞭,我現在身無分文,雖說會點兒手藝,可如今這年頭,偷都不太好偷瞭,大傢都窮,有點兒吃的恨不得都鎖進保險箱,沒有糧票你有錢也沒用,你看是不是……田雨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說:錢可以多給你些,糧票隻能給你十斤,多瞭我也實在拿不出來瞭。夠瞭,夠瞭,如今誰不把糧票當命似的,十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薩,我老K感激不盡。咱們說正事吧。
我五七年刑滿,像我這種沒傢沒業又會點兒手藝的人,勞改農場是不會放我的,說白瞭就是怕我出去沒飯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滿瞭把鋪蓋卷從犯人隊裡搬到就業職工隊裡,該幹活還得幹活,隻不過是有瞭30多塊錢工資,可飯錢還得自己掏,囚服也不發瞭,你要不想光著腚就得自己買衣服穿瞭。總之,刑滿和服刑差不多。那年11月,全國各地的大批右派就一撥一撥地到瞭。咱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大文化人,右派是啥咱鬧不清,給咱的感覺是國傢好像跟文化人有瞭仇,文化越高仇越大,管教幹部平時總看我們這些刑事犯不順眼,說我們是人渣子,弟兄們雖說不在乎人傢罵咱,可也明白咱的地位,自打右派來瞭,我們這些刑事犯可就抖起來啦,任命的班組長都是刑事犯,沒文化的管著有文化的,話又說回來瞭,在那種地方,文化人屁用沒有,一個個細皮嫩肉的,戴個眼鏡,幹起活來架手架腳的連個娘們兒都不如,這還不算,屬他媽的右派隊事多,別看幹活不行,打小報告的可不少,還特別愛寫思想匯報,一寫就是二十多張紙,把自己罵得連王八蛋都不如,開起批判會來一個比一個積極。打個比方,好比把一群狼關在籠子裡餓著,大夥都硬撐著看誰先餓趴下,隻要有一個撐不住趴下瞭,一群狼就都撲上去把那條先趴下的狼吃瞭。
所以我們刑事犯看不起這些右派,咱偷東西還講個盜亦有道,還講點江湖義氣,可他們文化人一旦到瞭這個份上,啥規矩都不講啦,凈想擇清自己,把事往別人頭上推。災年來瞭,勞改隊的糧食定量一減再減,最後減成每天七兩毛糧,就是帶皮的糧食,右派們誰也不敢喊餓,誰要說個餓字,馬上就有人打小報告,說七兩糧食就夠多的瞭,咱們這些人對黨對人民犯瞭罪,黨和人民寬大瞭咱們,給咱們糧食吃,你還喊餓,這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這不是向黨猖狂反撲嗎?你瞧瞧,這點兒屁事就能說出這麼多道道來,要不怎麼叫文化人呢。當然,文化人裡也有硬漢子,令尊田先生就算條漢子,右派隊二百多號人,拒不低頭認罪的隻有五個人,他就算一個,田先生自打進勞改隊那天就不承認他犯瞭罪,對管教幹部說他到死也是個“三不”,不承認有罪,不改變觀點,不落井下石。媽的,老爺子那股硬勁兒連我們刑事犯都佩服,為這個,田先生可沒少受罪,大會批小會鬥,關小號,幹活多加定額,取消通訊權利,田先生一句軟話沒說。勞改農場幹的是農活,種小麥,外人都以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麥子,其實拔麥子不算最苦,勞改犯們最怕的是冬天挖凍方,東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地凍得比石頭還硬,一鎬下去一個白印,得用鋼釬和十八磅大錘打眼,把洞眼連成一排,再用鋼釬撬,那活不是人幹的,右派們幹那種活可遭罪瞭,那掄大錘可不是誰都能掄的,勁兒使小瞭沒用,掄圓瞭又沒準頭,誰也不敢去扶釬,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十八磅的大錘掄到腦袋上腦袋開花,掄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頭砸碎,整個農場光這麼砸死的就好幾個。
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瞭扶釬的活,老先生算命大,隻把手砸骨折瞭,包紮一下還得接著扶釬,唉,罪遭大瞭。頭兩年,糧食不緊張,幹這種活還扛得住,災年一來,可就完啦,你想,七兩糧食也就塞個牙縫,別說幹活,躺著也夠嗆,大夥渾身浮腫,走道像踩著棉花,東搖西晃的,出冷汗,兩眼冒金星。工地離我們宿舍有十幾公裡,單程走也得一個多鐘頭,零下40度的天,肚裡再沒食,能不死人嗎?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幾個,倒下就沒氣瞭,有一次我走著走著也倒下瞭,當時也不覺得冷瞭,也不覺得餓瞭,隻覺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睜不開瞭,直想睡過去,我聽人說過,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瞭你小子就該完蛋啦,當時我心裡明白極瞭,眼一閉心一橫,去他媽的,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橫豎一條命,活著也遭罪,一瞭百瞭吧。你猜怎麼?咱快完蛋的時候,有人掰瞭一塊窩頭放在我嘴裡,我這嘴也不爭氣,明明不想活瞭,還吃它幹什麼?可這嘴就是不聽話,隻覺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兒快把我的魂勾走瞭。我當時想,這會兒能讓我吃一個窩頭,砍走我一條腿也值啦,當時我那模樣大概比條餓狗也強不到哪兒去,半個窩頭差點兒把我噎死,就這點兒食一下肚,我居然緩過來瞭,你大概猜著瞭,是田先生給的,我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省出的這半個窩頭,每人一天才七兩啊,人就是這麼怪,關鍵時刻半個窩頭能救條命,這也就是田先生,換個人他寧可讓你砍他一條腿,也舍不得那半個窩頭,不怕你笑話,咱這輩子走南闖北,沒傢沒業,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蓋沒彎過,腦袋沒低過。可等我緩過勁兒來,膝蓋一軟,楞是給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後還能在江湖上混嗎?你猜田先生說什麼?他罵瞭我一句:沒出息,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為口食物下跪?說完連理也不理轉頭走瞭,當時,哨……
你別笑話,我眼淚和鼻涕糊瞭一臉,這輩子除瞭田先生,沒人拿咱當過人,我老K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媽的不一樣呀,壞的人壞起來簡直是壞得流油,好的人好起來讓你真不知該說什麼,好的讓你奇怪這世上怎麼還有這麼好的人。打那以後,我拿田先生當自己爺爺供著,哪個王八蛋敢和田先生過不去,咱老K不管明著暗著也要滅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歡咱,見瞭咱就跟不認識似的,平時跟誰也不說一句話,獨來獨往的,罵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這拍他馬屁的也不理,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麼人?人傢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咱是什麼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傢看不起你。
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還是看不起咱,咱對田先生隻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壞,見瞭好人還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像田先生這樣的好人怎麼也給送去勞改瞭呢?這世道好像有點兒不對頭呀,自古以來監獄那種地方是我們這種人該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種人應該去當大官,好人當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瞭,不說這些。我接著講。說實話,我看不起文化人,除瞭會練練嘴,別的什麼都不行,大部分人骨頭還特別軟,他們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進勞改隊,就說明人傢看你不順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條狗似的挨瞭一鞭子還向人傢搖尾巴就沒意思瞭,他們以為尾巴搖得越歡就越能得到寬大,所以拼命打小報告,寫思想匯報,批判別人的時候一個賽一個兇,其實進瞭勞改隊大傢的身份就拉平瞭,你表現再好也沒人拿你當回事。
照理說,災年來瞭連他媽的肚子都吃不飽,你還打什麼小報告?不行,還得接著折騰,批判批判這個,匯報匯報那個,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歡的人,你想呀,七兩糧食不白給你,你要走來回三個小時的路,還要幹重活,這已經夠嗆瞭,你再忙著揭發別人、批判別人,體力和腦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瞭。農場從入冬以來就開始死人,開始是幾天死一個,後來就大批死人瞭,最多的一天一個隊就死十幾個。埋都埋不過來,地凍成那樣,挖個淺坑也得四個人幹一整天,把死人埋瞭活人也快累死瞭,開始還給釘個薄木匣子,後來是草席卷,最後草席都供不上瞭,光著身子埋吧。這下子批判會也不開瞭,小報告也顧不上打瞭,顧命要緊呀,大夥兒也都明白瞭,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現怎麼樣,表現再好該死也得死,你得處處節省體力,連腦子都別動,比方說,大夥兒一起掀凍土塊,你應該嗓門大點兒而手上一點兒勁兒別使,說白瞭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來,不瞞你說,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不然十個老K也玩兒完瞭。咱刑事犯沒自尊,橫豎不過是人渣子啦,幹著活不想幹瞭,一頭栽倒假裝昏過去瞭,想裝得像點也好辦,你就像個螃蟹似的吐白沫兒就行,管教幹部踢兩腳罵兩句你隻當是催眠小曲兒,勞改犯都當瞭還怕罵嗎?要臉幹什麼?人都快餓死瞭,臉和屁股就沒啥區別瞭。
當然,我說得是我們這些人,一般來講,文化人比我們實誠,盡管活幹得不怎麼樣,可也真不惜力,你讓他躺倒裝死狗比殺瞭他還難受。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先生就更是這樣瞭,本來沒人願幹扶釬的活,都怕掄錘的人失手砸著,所以田先生扶釬,後來糧食一減再減,就再沒人願掄錘瞭,那種活體力消耗太大,大傢寧可被砸死也不願掄錘瞭,所以田先生又被派瞭掄錘,咱看不過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說,別犯傻,別人是欺負你呢。田先生說,這活總得有人幹,前些日子我掌釬,掄錘的也累呀,現在也該換換瞭。唉,你說他是聰明還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糧?現在是多少?那是一碼子事嗎?我沒辦法,人傢文化人有自己的主意,就這麼著,我眼看著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後浮腫得連鞋都穿不上瞭,咱心裡跟明鏡似的,老爺子沒幾天活頭啦,我偷偷問他,田先生,您傢裡還有什麼人?有啥事需要我辦的?我也不怕您不愛聽,您可快撐不住啦,有話快說,要不就來不及瞭。老爺子想瞭想說老伴也進來瞭,就在這個農場,不知是死是活,還有個女兒出嫁瞭,算瞭,老K,你的好意我領瞭,我沒什麼要辦的事,人嘛,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有定數,生者如過客,死者為歸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生應該坦坦蕩蕩。我死瞭以後,你把我棉衣棉褲和被子都拿走,給我留個褲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別糟蹋瞭東西。我當時一聽眼淚都下來瞭,吭哧瞭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操,這叫他媽的什麼事?這世道怎麼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說您總得給女兒留幾句話吧?您放心我一定傳到。
田先生搖搖頭說,既然是階級社會,總要有人當賤民,我和老伴已經是賤民瞭,這叫萬劫不復,何必再把女兒搭上?他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吭聲瞭,任我說啥也不開口瞭。我估計得沒錯,兩天以後田先生就走瞭,老爺子走得不聲不響的,晚上一覺睡過去就沒醒過來,第二天早晨發現時人都硬瞭。我帶瞭幾個哥們兒整整幹瞭一天才刨出個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爺子埋深點免得化凍後被野獸刨出來,可地上的凍層有兩米厚,弟兄們實在挖不動啦,我可沒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樣我還算人嗎?老先生穿得整整齊齊蓋著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們轟走,我一個人坐在墳頭旁痛痛快快地哭瞭一場,長這麼大咱凈讓別人哭瞭,自己啥時候這麼哭過?田先生,好人呀,這世上該死的人多瞭,怎麼就讓田先生死瞭呢?真他媽的……過瞭幾天,我把管教幹部的夥房撬瞭,弄瞭些吃的,連夜逃瞭出來,其實這叫逃跑嗎?咱早就刑滿瞭,啥時候改無期徒刑啦?好瞭,我把田先生的事都告訴你瞭,我也該走瞭……
老K眼巴巴地看著田雨,希望田雨能兌現剛才的諾言。田雨夢遊般地走到櫃子前拉開抽屜,拿出20斤糧票和500元錢遞給老K,老K吃瞭一驚,連聲說:說好瞭給十斤,你怎麼給這麼多?自己不過啦?不行,不行,我隻要十斤就夠啦……田雨怔怔地看著老K,突然撲通一聲給老K跪下,慌得老K連忙去扶,田雨執意不肯站起來,她臉色慘白,定定地望著老K一字一句地說:我這個不孝的女兒,替父親謝謝你瞭,謝謝你讓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謝謝你把他埋葬,使他到死都保持瞭尊嚴,謝謝,謝謝,謝謝……她不停地說著,又不停地用額頭把地板撞得山響,她似乎喪失瞭思維,對面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連久闖江湖的老K都嚇壞瞭,他揣起糧票和錢,向窗外望望四周動靜,對田雨一抱拳說:後會有期。說完竄出門外不見瞭。
田雨似乎沒發現老K的離去,她突然發出一聲淒楚的慘叫:爸爸,媽媽,別把我一個人丟下,求求你們瞭……她癱軟在地上,頓時淚飛如雨……剛剛竄出門的老K突然撞在一個人的身上,老K定眼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人穿著黃呢子軍裝,肩上佩著少將軍銜,我的媽,老K還沒這麼面對面地見過將軍,他嚇得腿都軟瞭……
李雲龍剛才醒過酒來,想回傢躺一會兒,沒進客廳就聽到瞭老K的敘述,他聽瞭一會兒,聽得他臉色慘白,渾身直哆咳,競像座雕塑一樣凝固在那裡……他看瞭老K一眼,隻簡短地說瞭句:請跟我來。然後徑直走進客廳,從櫃子裡拿出十斤糧票又胡亂抓瞭一把錢,連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手裡,揮揮手示意老K離去,然後,他頭也不回地上樓進到臥室裡躺下瞭。老K僵在那裡,半天沒緩過勁兒來。李雲龍躺在床上,他覺得頭疼得似乎要裂開,丁偉被捕的事本來已使他的心情極為惡劣,再加上剛才他聽到嶽父的噩耗使他震驚不已,他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胸中的悶氣似乎凝固成硬塊,死死地堵在那裡,使他喘不上氣來,太陽穴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跳動,正難受著,見鄭秘書進來,輕輕對他說瞭幾句話,李雲龍頓時從椅子上蹦瞭起來……
原來他兒子李健又惹事瞭,李健已經八歲瞭,正上小學二年級,他上午放學回傢,見媽媽和張媽正在洗爛菜葉子,心裡就有瞭點兒主意,他知道現在正是困難時期,大傢都在挨餓,於是也想出去轉轉,看看能否再揀些菜葉子回來,結果出去轉瞭半天,沒揀著菜葉子,倒是從一輛拉白菜的三輪車上抱來一整棵白菜,但這小傢夥運氣不佳,沒走兩步就被人捉住,這年月人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瞭,隻有對能吃的東西異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比磨盤還重,這還瞭得?李雲龍知道這件事時,簡直五雷轟頂,感到奇恥大辱,心說這軍長是沒法兒幹瞭,自己兒子做出這種丟臉的事,他還有什麼臉在軍部大院當1號,他火冒三丈地趕回傢,一把拎起兒子三下兩下綁在板凳上,扒下褲子掄開牛皮武裝帶就沒命地抽起來,因為在氣頭上,他下手太重瞭,抽得李健連連慘叫,嚇得張媽跪在地上替李健求情,李雲龍聽也不聽,隻顧狠命地抽,嘴裡說要抽死這個孽種,隻當沒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償命,這麼小就學會偷瞭,長大瞭還不知會幹什麼壞事,老子現在就為民除害瞭。
田雨聽到父親的噩耗,精神上受到極大的刺激,當她哭個昏天黑地後就在臥室裡昏昏睡去,兒子的哭叫聲把她驚醒,當她沖下樓時,李雲龍還沒有歇手的意思,田雨顧不上和他吵,就一下伏在兒子身上,李雲龍一時收不住手,有一皮帶抽在田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帶,餘怒未消地訓斥著妻子:你看看你兒子,全是你慣的。他有個習慣,要是兒子有瞭什麼露臉的事,比如考試得瞭第一名之類的事,他便得意地四處吹噓,看看,我兒子硬是考瞭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種。要是兒子惹瞭什麼事,他便會對妻子說:你看看你兒子……似乎李健又成瞭田雨一個人的兒子瞭。田雨本來剛從悲痛欲絕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此時一見兒子血肉模糊的屁股,頓時又失去瞭理智,她歇斯底裡地喊瞭一句:李雲龍,我和你拼瞭……說罷一頭向李雲龍撞過去,李雲龍慌瞭,他從沒見過妻子變得如此瘋狂,不由心虛起來,也有些暗暗後悔自己下手太重瞭,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東西,我再不管教將來就沒法管瞭……田雨抱住兒子淚如泉湧,她仇恨地對李雲龍說:你這不是管教兒子,是想殺瞭兒子,我沒見過這樣的父親,對自己兒子也敢下這種毒手。她轉而又數落兒子:孩子啊,你怎麼這麼不爭氣呢,就是餓死也不能偷呀,看把你打得……她放聲大哭起來,李雲龍也發現自己太過分瞭,他慌忙打電話叫來鄭秘書,讓他送兒子去醫院,自己則灰溜溜地躲出去瞭。
李雲龍的傢庭已經夠亂的瞭,上天似乎還嫌不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健被打後,保姆張媽越想越覺得對不起李傢,至於鬧成這樣,讓孩子遭瞭這麼大的罪,李傢隻有兩個孩子,除瞭小兒子李康住幼兒園能保證基本供應外,全傢都在挨餓,尤其是李健,餓得脖子都細瞭,似乎都支撐不住腦袋瞭,三個人的口糧四個人吃,還不是自己拖累瞭李傢。張媽越想越絕望,她是個很自尊的農村婦女,認為不應該再拖累李傢瞭。從那天起,張媽就拒絕進食瞭,她希望自己快些死去,她換上自己最幹凈的衣服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臨,任憑田雨怎麼哀求也不吭聲,老太太固執得很。李雲龍知道此事後,後悔得直捶自己的腦袋,他知道傢裡鬧成這樣,都和自己有關,兒子固然應該管教,可那天他一時氣暈瞭,下手太重瞭,根本沒考慮張媽會怎麼想,這個自尊的農村婦女每次吃飯都吃得很少,據警衛員吳永生說,有幾次看見張媽在偷偷地落淚,李雲龍一直沒顧上勸勸她。
這次,他覺得問題有些嚴重瞭,得好好解決一下,他把小兒子李康從幼兒園接回傢,指揮著全傢人規規矩矩站在張媽的床前,夫妻兩人把該說的話都說盡瞭,張媽還是閉著眼一聲不吭,看樣子她鐵瞭心不想活瞭。李雲龍急得腦門上冒出瞭汗珠子,他說瞭聲:張媽,全傢人都給你跪下啦。說罷撲通一聲自己先跪下瞭,田雨遲疑瞭一下,也和兩個孩子默默地跪在床前。李雲龍充滿感情地說:張媽,你比我年長十幾歲,是我的長輩,按輩分全傢人該跪著求你,我李雲龍不是什麼首長,我也是農村出來的窮小子,從小就知道挨餓的滋味呀,趕上災年,我娘也領我拄著打狗棍討過飯,災年要飯難啊,走個十裡八裡也不準能要上一口,那年我們娘兒倆餓得實在走不動瞭,一個河南老大娘把僅有的一個窩頭給瞭我們,那老大娘也是窮人呀,我現在還記得她老人傢的模樣,歲數和你現在差不多,一頭的白發,慈眉善目的,我娘抹著淚對我說,孩子,將來你出息瞭,可別忘瞭窮鄉親,別忘瞭你也是窮人傢的孩子。打那以後,我參加瞭紅軍,戰場上咱沒當過吞種,心越打越硬,可有一樣,一遇見窮人傢的老大娘,晦,我那心呀,就像有人在揪,叫我想起當年救過我們母子的老大娘,也想起我娘,我忍不住就想落淚,我娘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她老人傢死得太早瞭,我實在沒機會孝順她老人傢呀。張媽啊,你到這個傢好幾年瞭,全傢人早把你當成自己傢人瞭,一傢人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我李雲龍一口吃的,就少不瞭你半口,你現在不吃飯,是拿我當外人呀,這不是打我的臉嗎?讓我背個不忠不孝的惡名,我還有什麼臉活著?他又對兩個兒子說:兒子呀,你們聽著,咱們傢是五口人,這就是你們的奶奶,將來我和你媽要是不在瞭,你們都要給老人傢養老送終……張媽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別說瞭,首長,你們一傢子都是好人啊,從今以後,我也拿這兒當自己的傢,我老婆子命好啊,遇見你們……
田雨和孩子們都忍不住哭瞭。軍部大院出瞭件怪事,事情雖不大,但是讓保衛處很傷腦筋。後勤部的一臺立式水泵莫名其妙地丟瞭。大院裡有不少空地,自從糧食供應緊張以來,院裡所有空地都種上瞭玉米和蔬菜。這臺立式水泵是平時抽水澆菜用的。軍部大院的圍墻足有三米高,大門設雙崗,圍墻內外均有遊動哨,這臺立式水泵的長度有四米多,重量有100多公斤,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輕易搬走的,更何況是在警衛森嚴的軍部大院。保衛處查瞭半天毫無頭緒,現場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保衛處長和幾個保衛幹事出於職業習慣,認為這很可能是敵對勢力制造的政治事件。事情報到李雲龍那裡,李雲龍就火瞭,他一拍桌子話很不客氣:你們保衛處是幹嗎吃的?遲遲破不瞭案,說明你們是笨蛋,依我看從保衛處長到下面的幹事都該脫瞭這身軍裝轉業,部隊不養廢物。政委孫泰安對保衛處長說:你們準備怎麼破案呢?總不至於到地方上請公安局協助吧?那還不讓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