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

01

雷東寶四處問詢,越問越遠,發覺大傢都在喊責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則是光喊不練。十來天走訪下來,他心中大致有瞭個底。

雷母也沒閑著,到處給他張羅相親。這天準備充分,向兒子攤牌。雷東寶並不反對,一邊扒著地瓜飯一邊饒有興味地聽著,但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問:“媽,有沒有個正常點的,怎麼不是啞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嘆道:“小寶,沒辦法啊,你若不是復員軍人,不是黨員,不是大隊幹部,連這樣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誰讓我們村子窮呢?他們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塊錢呢,我們連人傢零頭都不到。”

“媽,別說瞭。這事兒明年再說,今年我剛復員,沒時間結婚。不說。”雷東寶沉下瞭臉。父親早逝,這個傢由寡母勉勉強強支撐到現在,值錢的都換錢瞭,他剛回來時候一面墻還豁著,北風吹雪花飄,傢裡凍得像冰窟,還是他這兩天拿茅草混黃泥糊好的。他傢連像樣的床和桌子都沒有,衣服都扔在一隻小水缸裡,結什麼婚,誰傢姑娘肯來他傢。但,他大好的一個人,沒想到在別人眼裡是如此看待,他很生氣。

雷母又是嘆息:“看看吧,你總是要結婚的。趁媽手腳還活泛,你早點生孩子,媽好替你抱著。”

雷東寶豎起食指,堅定地道:“一年。”說完就把飯碗一撂,開工做凳子。他把傢裡唯一一棵楊樹砍瞭,等不及楊樹晾幹,做瞭一張吃飯桌。他回傢時候,看到媽把祖傳八仙桌賣瞭,吃飯捧著碗都沒處擱。坐的長凳也是他剛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隊大多時候做泥瓦匠,偶爾也學瞭幾套木匠的散手,馬馬虎虎能夠對付,就是做出來的東西樣子不好看而已。

做媽的明白兒子這“一年”是什麼意思,知道兒子說一不二,一年之內別想再跟他提起相親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這幾天本來還高興有姑娘願意給兒子相呢。

雷東寶也不吭聲,噼噼啪啪地幹活,心裡恨恨地想,等著,等著明年這時候媒婆踏穿門檻,一個個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連個老婆都娶不到。

這陣子,他把周邊村莊的情況大致摸熟瞭,心裡基本有瞭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歡跑,別毛毛雨似的濕個不尷不尬,老書記那樣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還想到村後廢棄已久的磚窯,他記得很小時候看見磚窯燒過,後來不知怎麼給封瞭。他看到周邊村莊有人在翻修房子,在部隊時候也聽說最近常買不到磚,他盤算,這會兒把磚窯盤活,會不會增加點大隊裡的收入。

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磚窯,第二天就踩著雪往後山去。他不會記錯,磚窯就在後山腳下,雖然蓋著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讓磚窯燒起來,得好好費一番工夫整修磚窯和煙囪。他繞著圈走瞭一遍,又將頭探進窯,裡面一團黑。他想瞭想,幹脆甩掉棉襖,搬開窯口碎磚想探個究竟。做瞭好久,日升當頭,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是一男一女,說話聲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動聽。而雷東寶就顧著聽女聲瞭,他心想,這是誰說話這麼好聽,這聲音鉆進他耳朵裡,仿佛是隻小手柔柔撫過他的五臟六腑,渾身都舒坦,讓他都不敢喘出大氣來。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窯後豎起耳朵聽著,都沒想轉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個男聲“哦喲”一聲,像是摔瞭,又聽女聲笑嘻嘻地說:“就跟你說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兩跤瞭,沒摔疼吧。”“沒,今年雪厚著呢。姐,你接瞭包一邊兒等著,我自己會爬上來。”“別逞能瞭,還是我拉你。”

雷東寶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想到,這是姐弟倆,弟弟好像掉什麼溝坎裡去瞭。他沒猶豫,就轉出去想去學雷鋒。沒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個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瞭下去,兩個人倒是不急不惱,撣著雪笑得開心。雷東寶也忍不住想笑,跑過去趴雪地上,將手伸給姐弟倆,用他最友好的聲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倆正是宋運萍和宋運輝。兩人抬頭,見上面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看上去兇巴巴的,很無善相。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先將手伸出去拉住雷東寶,他不放心姐姐一個人被那兇小夥先拉上去。雷東寶雖然拉宋運輝上來,心裡卻鄙視他,做男人的怎麼能先爭著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運輝,他另一手就遞給宋運萍,更是輕易得跟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宋運萍拉瞭上來,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這個姐姐長得眉清目秀,不像村裡常見的那些柴火妞的模樣。雷東寶都有點不想移開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紀律八項註意,他不能拿目光調戲婦女。

宋運輝站穩瞭也一起拉姐姐,不過幾乎沒費多少力。他連聲對雷東寶說謝謝,見雷東寶也隻是簡簡單單“嘿嘿”打發。原來這人面相兇惡,卻是實在。等宋運萍站穩瞭向雷東寶說謝謝,雷東寶立刻不再那麼惜字如金,客氣地問:“你們來走親戚?後面的路認識嗎?”

對於雷東寶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客氣最溫柔的口吻,可聽在宋傢姐弟耳朵裡,卻跟吵架似的強硬響亮。宋運萍也是不自信地問弟弟:“小輝,你到底認不認識後面的路?”

宋運輝笑道:“怎麼會不認識,這回可不上瞭雪的當瞭嗎,還以為踩下去沒事。這位同志,我們這是回傢呢,謝謝你。”

雷東寶看看這兩個文縐縐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來,忙道:“你們等等,我替你們找條棍子。”

宋傢姐弟看看滿地的白雪,心說哪來的棍子。卻見雷東寶翻身跑開去,找到一棵樹,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樹杈來。雷東寶徒手收拾完枝枝丫丫,回來交給宋運萍,隻說“拿著”。姐弟倆覺得此人雖然人好,卻說不出的怪,做好事卻搞得像打劫。宋運萍不敢多讓,很老實地接瞭,但心裡卻是挺信賴他,很客氣地道:“謝謝你幫忙。我們傢裡爸媽還等著呢,我們得趕著回去,謝謝你,再見。”

雷東寶抬頭看看天:“中午瞭?你們沒吃飯吧,要不要到我傢……”他有點不舍得這個姐姐。

宋運萍忙道:“我們帶著幹糧,謝謝。”宋運輝從棉襖裡扯出一條軍綠色水壺帶子,補充道:“我們也帶著水。”

雷東寶簡直沒理由再挽留,隻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傢吃飯。這兒以前燒磚,路給挖得都是洞,你們小心跟著我走。”說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對當姐姐的,覺得自己太賴瞭,忙轉身往前帶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傢姐弟都覺得這人真好,隨後跟上。雷東寶破天荒地沒話找話,說瞭他這輩子最傻最多的話。“這兒是小雷傢大隊,你們是前面紅星大隊的嗎?紅星大隊落實承包責任制,聽說今年收成很好。”

宋運萍走在雷東寶後面,宋運輝走在宋運萍後面,是宋運萍接雷東寶的話:“我們傢還遠,在紅衛大隊。”

這紅衛大隊,雷東寶正好剛去過,忙道:“你們還得走兩個小時啊。市裡過來的嗎?紅衛大隊也搞瞭承包責任制啊,不過搞得晚,今年收成沒啥大變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機運菜進城,我早上跟著去火車站接他。回來隻能走回來瞭。我傢不是農業戶口,不大清楚怎麼責任制。”

宋運輝本來一直在後面默默聽著,覺得要是姐姐喉嚨也大點的話,聽著就更像吵架瞭。他聽到說承包責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說的是安徽鳳陽小崗村式的大包幹生產責任制,還是分組聯產計酬,自願結合劃分工作組,包工包產到作業組?”

雷東寶這麼多天來,終於見到一個說得明白的,大喜,轉身叉腰站住,等宋運輝過來,一把抓住宋運輝肩膀,大力搖瞭兩搖,欣喜地道:“你是大學生?乘火車去上大學的大學生?你能耐啊。你給說說,這個大包幹怎麼做,聯產那個怎麼做。我們大隊正要搞這個,我十幾個大隊跑下來問,沒一個說得清楚,你給我說說。”

宋運輝自以為也算是成年人身強力壯,但碰到雷東寶竟是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被他搖得頭暈。忙道:“你放手,我們邊走邊說。”宋傢姐弟見雷東寶應該是高興的樣子,可臉上還是一臉狠勁,心裡都覺得好奇。

雷東寶放手,又搶到前面去:“我還是走前面,你說話聲音大點。公社發紅頭文件讓學習安徽那個大包幹,可這文件是市裡轉縣裡,縣裡轉公社,整個公社沒個人說得明白。你是大學生,你知識多,你告訴我,我們小雷傢大隊都感謝你。”

宋運輝並不是道聽途說,而是與同學在政治課上討論過很多遍的。結合他自己看的報紙,他自以為瞭解得差不多。“先說分組聯產計酬,是將大隊社員全部按自願結合,而不是以前上級指定分組,分別自願組成三四個小合作組,合作組按照人數承包相應的農田,按照大隊指定的承包數上交糧食。我這樣說清楚嗎?”

“清楚,很好,你們紅衛大隊就是這麼做的,大包幹呢?”

宋運輝見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倒也喜歡他的直爽:“大包幹雖然已經被萬裡同志肯定,也已經上《安徽日報》宣傳,但全國對此還有不少爭議。大包幹說白瞭,就是把分組聯產計酬的包產到組,分得更細,變為包產到戶,按戶聯產計酬。這樣一來,更能調動每一個人的勞動積極性。眼下全國受左的那套影響還根深蒂固,很多人認為大包幹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但是我們討論以為,土地隻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權還是屬於大隊公有,公有性質並沒有變,不存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

宋運輝一口氣說瞭不少,雷東寶卻一把抓住本質。這分成小組,怎麼與分到戶比?從來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精細,公傢地稀稀拉拉。分到傢,才能調動種地的積極性啊。“這就對瞭。到底是大學生,一說就明白。”宋運萍聽完,眉開眼笑地回頭看弟弟,覺得弟弟非常瞭不起。宋運輝的解釋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而且還把爭論意見也說出來,雷東寶一點就透。他開心地道:“我姓雷,雷東寶,剛剛復員,上面讓我負責大隊承包責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幹脆包到戶,別什麼不三不四包到組,一組那麼多人,要偷懶還是可以偷懶,包到戶瞭看誰還敢偷懶,偷懶餓死自己。”

宋運輝並沒什麼得意,隻冷靜地道:“對,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時候聽說阻力很大。我們姓宋,雷同志請留步,快到村口瞭。”宋運輝本來想從雷東寶這兒瞭解報紙上常說的責任制之類的在農村究竟是怎麼在運作,沒想到反而是輪到他給雷東寶解釋政策,他覺得挺沒勁。

雷東寶愣瞭一下,忍不住回頭看看宋運萍,遲疑道:“我再送你們一段,這雪天路不好走。”

還是宋運輝道:“時間不早,我們不能耽誤你吃中飯。”

雷東寶又與宋傢姐弟客氣一番,他很想請兩人去他傢喝口熱湯,可又心知傢裡未必揭得開鍋,隻得作罷。看著姐弟離開,他竟是在雪地風口站瞭許久,直看到他們背影消失。而宋傢姐姐溫柔清脆的聲音則開始日夜縈繞雷東寶心頭瞭。

宋運萍走遠瞭,還回頭看瞭一眼鐵塔似的站在雪地裡的雷東寶,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著雷東寶聽不見瞭,才感慨地對弟弟道:“我們傢如果有個雷同志這樣的人,哪裡還會受那麼多欺負。”

宋運輝笑道:“這樣的人如果生在我們傢裡,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繞指柔。我在學校看到標語上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我想,我該是為宋傢不受欺負而讀書。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負,而不是用蠻力。”

宋運萍不以為然:“教你的教授們夠文明吧,他們秀才遇到兵的時候,怎麼辦?爸媽就是太文明瞭一點,才會一輩子受欺負。”

“‘四人幫’都已經粉碎好幾年瞭,姐,你的思想別一直停留在那個混亂年代,現在政策都在變呢。”

宋運萍“哼”瞭一聲:“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幫’時期定的,說瞭一年多時間摘帽,我們的帽子摘瞭沒有?我的招工是誰一直在阻攔著?誰知道這個時期是什麼時期?我們怎麼可能過於樂觀?你別書呆子氣,政策能這樣變,也能那樣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碼我看到那些以前批鬥過爸媽的人現在還在臺上做官,我們還是得聽他們的指揮,他們不讓我工作,我還是沒工作可做。”

宋運輝聽著愣瞭好久,說這話的姐姐讓他看到蒼老,這話似曾相識,更像是從歷經艱苦的爸爸嘴裡出來。想到姐姐高中畢業後漫長的待業時光,那都是當初把上學機會讓給他才導致的。宋運輝內疚萬分:“姐,有沒有辦法跟著他們高中上課,你明年再考吧,現在政審不會再限制你。大學與這兒不一樣,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團。”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來,笑道:“你真不知道,我們以前哪裡正正經經讀過書,跟如今正規初中高中讀下來的應屆生沒法比。不考瞭,我還是等賣兔毛的錢攢足瞭去買隻半導體收音機,跟廣播電臺學英語。或者買輛自行車,到縣城讀電大去,也是文憑呢。有什麼不懂的,有你這個現成的大學生在。”

宋運輝又是“哎呀”一聲:“你不該寄錢讓我回傢,否則你早點買上一輛二手自行車,早點上電大。”

宋運萍頓足佯怒:“小輝,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錢的事你別管,我自己有計劃呢,電大得夏天開學,現在買瞭自行車也沒用。你不知道我們多盼著你回傢,你回來我們不知道多高興,一傢子在春節團圓比什麼都重要,知道嗎?你再說不該寄錢讓你回傢,我揍你。”

宋運輝一聽有道理,這才釋然,心裡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頑皮地沖姐姐做鬼臉:“你天天口口聲聲揍我,害我從小壓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誰打你啦,栽贓。”宋運萍從來不舍得打弟弟,他們傢也沒打罵孩子的傳統,這會兒見弟弟沖她做鬼臉,知道這小子尋她開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瞭扔過去。宋運輝一甩大包就跑,宋運萍捂著書包跟上追殺,一路嘻嘻哈哈。這書包裡,是宋運輝給她帶來的一大堆書,有一套四本《紅樓夢》,是宋運輝問人千求萬求借來,有買的《唐詩三百首》,有《宋詞精選》,有《古文觀止》,有《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好幾本雜志和宋運輝從大學圖書館借的小說,她不知多珍惜這一大堆書,書包雖重,她還不舍得給宋運輝背。

但兩人都各懷心思地往後看瞭看。宋運萍想,聽說公社那兒摘帽政策早已經下到街道,可她和爸一起去問,人傢愛理不理,若是換她和那個雷同志一起去……宋運輝則是從姐姐的話裡感覺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出去讀書之後才知道爸媽的懦弱,這個傢,現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擔著,而姐姐雖然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希望有人與她分擔那責任。他已經是大學生,他也是男子漢,他應該做些什麼瞭。

02

雷東寶回到傢裡吃中飯,一直心不在焉,兩隻環眼興奮得殺氣騰騰,如果不是他親媽,旁人看見準得嚇死。他的興奮,一半是為那麼動聽的聲音,一半是為終於瞭解聯產計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裡,有些事情一點就破,可沒人指點時候,面前糊著的那張紙堅如銅墻鐵壁。他草草扒拉瞭飯,照例將飯碗一擱交給媽,去隊部找老書記,沒見到。尋到傢裡,果然老書記坐在被窩裡暖暖地聽收音機。

雷東寶沒一點寒暄,自己找凳子坐到床頭,開門見山,“叔,我問清楚什麼是大包幹瞭。就是把責任田一竿子……那個包到每戶人傢,不是隔壁幾個大隊他們那樣包到每個組。”他想學宋傢那個弟弟說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忘瞭一半,“《安徽日報》已經宣傳過,人傢早做上瞭。我們也幹吧。趁現在農閑,先把全大隊的地摸清楚,春節之前搞好承包,開春天暖,大夥兒正好開始賣力侍弄。”

老書記關掉收音機,耷拉著厚實的眼皮跟睡著似的想瞭很久,才道:“我們不能做出頭椽子。包到戶,那還有集體經濟嗎?那不跟解放前一樣做地主瞭嗎?社員還能聽集體的話?”

雷東寶不慌不忙,將宋運輝的解釋搬出來:“不一樣,地是集體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給你,你用著,可凳子還是我的,賴不掉。”

這回老書記很快答話:“東寶,你年輕,沒經歷過事。這種文件上都沒說明白的事,你千萬不能做,這是挨批鬥的原則性大事。我老瞭,你還年輕,又是復員軍人,還有大好前途,萬一有個政治上的污點,你一輩子沒有出頭日子。你好好想想。”

雷東寶好好想瞭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書記的擔憂:“叔,我現在就沒在過好日子,你看整個大隊小夥子,哪個娶得上媳婦?我回傢那麼多天,又有哪天吃飽?日子還能壞到哪兒去?不怕。叔,你年紀大,你才擔不起風險,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瞭,出不瞭門,大夥兒都知道。承包的事,我來管,我擔著。”

老書記心中萬分不肯,伸手抓住雷東寶的手,語重心長地道:“東寶,你誤會叔瞭,叔不是怕擔風險,叔以前怎樣的,你問問你媽就知道。但是這方案得經公社批準,公社能不能答應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決定,公私問題大是大非,公社肯定得討論再討論,等他們討論完,黃花菜早涼瞭,還搞什麼承包。這樣吧,我們步子走穩一點,考慮成熟一點,還是分組聯產計酬。你抓緊把地丈量出來,我們年前爭取搞好。大傢都在分組承包,公社不會太管我們,過年過節的他們可能連開會都不會參與。你去做,方案我這幾天寫出來,交給公社。”

雷東寶聞言眼前靈光一閃,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應:“好,我下午就幹。再一件事,後山那座磚窯,我搬開碎石望進去看瞭,裡面好像沒塌,不知道能不能用,行的話,開春把磚窯燒起來。”

“磚窯一點問題都沒有,當年磚窯是我的罪名之一,磚窯口還是我自己親手扒的,省得他們那些敗傢子亂扒。你別看外面破破爛爛,裡面結實著呢,好用。”老書記說完,得意地偷笑,一臉又掛滿老貓胡子。原來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幾個老把式把磚窯整一整,整個囫圇地交給你燒,你安心去做別的。東寶啊,我和隊長都年紀大瞭,以後沖鋒陷陣的事你多擔著點。”

雷東寶一聽就樂瞭,蹦起來就往外走,一邊霹靂似的扔下一句話:“就這麼定。”話音未落,人影早沒瞭,客堂間大門被他關得地動山搖,震得屋頂簌簌落下老塵。老書記看著哭笑不得,他話還沒說完呢,比如他還想叮囑雷東寶丈量土地時候該留意什麼,組織人手時候該找誰,跟人說話客氣點之類的,沒想到這小子說走就走,龍卷風都沒他快。

雷東寶旋風似的刮到隊部,沖到會計門前,大聲吩咐:“拿紙,拿筆,拿卷尺,再拿團繩子,量地去。廣播怎麼開?”

會計比雷東寶大不少,並不是很看得起這糙貨,聞言依然坐著,不緊不慢問一句:“幾張紙,幾公尺的卷尺,什麼繩子?”

雷東寶一聽就知道這四隻眼跟他搞對抗,伸手一把拽住會計的領子生生把他從椅子上拎起來,拉到面前,一臉猙獰地盯著他,咬牙切齒地重復:“紙、筆、卷尺、繩子,媽的,開廣播。”

雷東寶手一松,會計的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卻連一個屁都不敢放,四十歲的人,身手靈活地在椅子、桌子間轉彎抹角去打開廣播,調好音量,然後立刻退開,尋找卷尺繩子。他怎會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麼卷尺什麼繩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東寶那一臉兇神惡煞給逼明白瞭。

雷東寶“噔噔噔”到麥克風前,扯開嗓子就喊:“四寶,老五,紅偉,來大隊。四寶,老五,紅偉,來大隊。快,有好事。”

會計一邊兒聽著覺得非常不正規,但再也不敢吱聲,悶聲不響將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來,而且還一式兩份,因為他聽到雷東寶叫瞭三個人,這麼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紙筆卷尺顯然不夠。雷東寶也不語,煞神一般地站一邊看著。

包括後面丈量土地的時候,雷東寶也是背著手一邊兒看著,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兒,連一畝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說明白,說是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頭上,就得把好地壞地分清楚,不能這人給好地那人給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後大夥兒就興奮地忙活上瞭。四寶悄悄問隔壁大隊都是分到組裡,一個組有三四十個人,怎麼我們大隊難道是分到戶嗎?那倒是大快人心瞭。雷東寶連忙說這隻是打比方,大隊當然是承包到組。但是,雷東寶狡猾地在心裡想,這個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個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戶沒什麼兩樣瞭。什麼大包幹,什麼分組聯產計酬,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咱自有咱的對付。

天寒地凍,又近年關,公社裡果然沒人肯來參與小雷傢大隊這個落後分子的承包大會。老書記坐在露天大曬場的主席臺上正兒八經地說瞭承包的意義,承包的好處,沒說幾句話,就下來把下面的雷東寶扯起來,占瞭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書記都懶得管東寶怎麼講,光捧著杯子很感慨地想,東寶到底是個年輕氣血盛的,坐過的位置跟火爐烤過一樣熱,做起事情來也快,原以為這事情磨磨蹭蹭總得拖到元宵之後才能大致有個眉目,沒想到這小子兩天就把整個大隊的地量瞭出來,還讓會計和紅偉兩個把土地方位圖也細細描出來,甲級地,乙級地,丙級地,標得一目瞭然。這不,雷東寶正掛那圖呢。

但等圖紙展開,老書記傻眼瞭。原本用黑線畫的一塊一塊土地,怎麼被用紅線畫成一小片一小片瞭呢?他忽然悟到什麼,整個人愣在座位上,這臭小子,別陽奉陰違當那麼多人面犯大錯啊。下面那麼多人,好幾人盯著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氣,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裡去,明天公社就會派人來摘瞭臭小子的烏紗帽。老書記頓時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東寶早已指手畫腳地開講瞭。

“社員們,我不會講大道理,我就直接講怎麼承包。你們看圖,我們大隊共有甲級地這些,乙級地這些,丙級地都是零碎邊角料,是這幾塊,承包到每個人頭上,甲級地六分,乙級地三分,丙級地六分。四眼會計和紅偉這幾天已經把地都按大小畫好,等下你們每個人上來抓鬮,甲箱抽一個,乙箱抽一個,丙箱抽一個,抓到甲一地,這地就是你的瞭,抽到甲二地,以後你種甲二地,乙級丙級地也一樣,抓完鬮憑紙條到窗邊問紅偉、四寶拿地,自己趕緊去劃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個人能做啥啊,你一個人犁地後面誰給你扶著犁啊?你那麼能幹還種什麼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鬮後我們還得自願組成小組,你可以找你爹媽兒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隨便,一定要組成小組才能跟老五、四眼簽承包合同,小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瞭嗎?這就叫分組聯產計酬,隔壁村都那麼在承包。”

老書記心驚肉跳地聽著,但聽到最後,一顆心“咚”地放瞭下來,鼻孔裡呼出一聲長氣。這臭小子,到底還是不肯分大組,硬是搞瞭個偷梁換柱,名堂說得好聽,可那些社員自願組合還不得按傢庭親戚組合?說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戶。可被東寶那麼一說,似乎還挺合情合理,說到公社去也不怕。老書記看到雷東寶橫著一張臉看過來,他當沒看見,撇開臉去,心說回頭算賬。

這時下面有人跳出來問:“萬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後我東頭澆一桶水,還得跑一裡地到西頭再澆我老婆的地,麻煩不麻煩?還是劃片吧。”

雷東寶眼睛一橫,眉頭都不動地道:“行啊,你們一傢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這一塊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著水桶跑來跑去,這一大片全給你們,旁邊大多數是丙地,你幹不幹?如果旁邊都是甲地,你們一傢全拿好的,人傢幹不幹?現在抓鬮是最公平的辦法,完瞭你們嘴巴長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換來換去換到一起。就跟你買電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進場後找人師傅長師傅短換瞭位置不就成瞭?多大屁事,搞得跟關公一樣紅臉。大傢還有什麼問題,討論討論,沒意見就舉手表決通過。”

眾人頓時嗡嗡嗡討論成一團,說起來什麼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沒脫離甲級地分一些乙級地分一些丙級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書記想瞭好幾個分法,比如說先結合成組,然後再抓鬮什麼的,但都不行,紙條不可能照顧到一組幾個人。想來想去還是東寶的那辦法合用,雖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書記完全可以站起來跟大傢講理由擺道理,但他不說,他要給社員更多討論爭吵的機會,這種承包大事,一包就是關系到五年口糧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

老書記耐心地低頭喝水抽煙,仔細地聆聽周圍大夥兒的激烈討論,掌握著周圍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東寶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地坐在主席臺上虎視眈眈,一點沒有不耐煩與社員吵成一團的意思,好,這才是大將風度。結論,得由大夥兒自己吵出來,大夥兒才能心服口服。

老書記等聽到前後左右的意見大致統一到雷東寶說的意思上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他的煙桿。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誰都看得見他那柄黑亮的煙桿,會場頓時一陣靜默。沒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堅決地、猶豫地、彷徨地、無奈地接二連三地舉瞭起來。

會後,四眼會計與四寶、紅偉、老五他們四個忙得不可開交,老書記悄悄走到雷東寶身邊,拿煙桿子敲敲他肩膀,做個眼色,要他跟來。雷東寶自知理虧,心虛地跟在老書記後面,一直跟到大隊部。但雷東寶見老書記關上門,卻什麼都不說,轉來轉去找什麼,心中狐疑,心說,別把老書記氣糊塗瞭吧,但剛才最先舉手的還是他呢。

終於,見老書記從桌底掏摸出一條兩尺來長板子,是他平時扔地上擱腳禦寒的,隻見老書記抄起板子,雷東寶心中飛快閃過念頭,叔肯定是火大瞭,要打就讓他打三下,讓他出受騙上當的氣,多打不肯。老書記果然不客氣一板子抽在雷東寶屁股上,嘴裡恨聲道:“叫你騙我!”雷東寶一聽不對勁,回頭一看,果然老叔一臉老貓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來,飛身奪門而逃。老書記一板子打空,卻笑出聲來,將板子沖雷東寶背後扔過去,嘴裡卻大喊一聲,“操你娘,幹得好!”見雷東寶做事如此麻利,老書記都沒好意思把磚窯的事情拖到年後瞭,裹緊棉衣出來想找老夥計商議,沒想到曬場上早空空蕩蕩。

原來曬場上的男人早蜂擁擠到田頭,女人則是回傢找來板子到田頭找到自傢男人會合,跟著紅偉、老五他們為自傢的承包地豎上“界碑”,反而是四眼會計和四寶兩個簽合同的桌前卻是空空蕩蕩沒人響應。冬日的夜晚來得早,筋疲力盡的紅偉、老五很想早點回傢吃飯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要求挑燈夜戰,人們竟是全體響應。無奈,紅偉和老五也隻能撐著,一直將甲級地分完,松枝燃盡好幾條,才告一段落。而劃得承包地的人卻依依不舍不肯離開地頭,生怕別人拔移瞭“界碑”似的,天寒地凍都不足畏懼。更有人幹脆站在呼嘯寒風裡現場辦公商議怎麼組合,怎麼與人交換地塊,一個個熱情空前高漲。

但是,接連兩天,大隊部的簽訂承包書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蕩蕩,沒幾組過來簽訂。四眼會計此時已經服瞭雷東寶,拿著名單滿村子地找雷東寶而不是老書記想辦法,一直到大隊養豬場才找到。

臭氣熏天的豬場裡,雷東寶正與豬倌商量哪幾頭豬可以殺,哪幾頭豬留種。見四眼會計進來,他拿環眼盯著會計,卻自言自語似的道:“這豬連番薯藤都吃不飽,摸上去一把骨頭。你算算一個人能分幾斤。”

四眼會計每年都算,早輕車熟路,拿鋼筆在手心手背算瞭會兒,報出個數字。

雷東寶不清楚四眼會計是怎麼算的,問道:“下水怎麼算?豬頭豬腳不能算在內,誰有錢誰買。”

四眼會計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豬血下水豬頭豬腳誰出錢誰買,另外留一隻豬頭,大隊幹部聚餐。”

雷東寶想到他們當兵時候連長指導員與他們一個鍋吃飯,有時搶任務搶時間,好菜還留給突擊隊員吃,這個大隊倒好,幹部比群眾吃在前頭。統共才幾頭豬,幾個大隊幹部一頓得吃掉幾個人的份額。他壓根兒就沒想這事得與老書記他們商量一下,順口就道:“今年不留豬頭,開春磚窯開起來,買煤、買手拉車,多的是要錢的地方。我看隊裡都沒幾個錢吧,一隻豬頭的錢也好。”

四眼會計有意討好,拉住雷東寶的手臂一直拖到豬場門口,才附耳輕聲道:“要不趕殺豬時候留隻後腿,給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隻要他主任一張嘴,就是買輛拖拉機的錢都能借出來。”

雷東寶本來挺厭煩四眼會計的親密相,但聽瞭會計說話才明白這話還真隻能貼著耳朵說,他狐疑地問:“這不是腐蝕革命幹部嗎?別肉給扔出來,事情也辦不成。不行,要借錢我們還是問公社打報告,按規矩來。”

四眼會計真沒想到,如此兇神惡煞的人竟然會如此單純無知,他硬是傻瞭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道:“你不信問書記,都是這麼在做的,否則就是公社批條瞭你也借不出來。”

雷東寶將信將疑,仍在嘀咕:“這不是犯錯誤嗎?對瞭,你來這兒什麼事?”

四眼會計這才想起他還有要緊事找雷東寶,忙道:“才三個小組來簽承包書,怎麼辦呢?問他們,他們都說再商量商量,我估摸著他們得商量到春節後。”

雷東寶奇道:“地都已經分到他們手上,幹嗎還不來摁手印?你晚上廣播裡通知,明天殺豬分肉,誰不簽誰別想分肉,年內不簽,分到的地退回,以後繼續出工拿工分。什麼屁大的事兒,磨蹭啥?”

四眼會計提心吊膽地提醒:“東寶書記,要不要註意一點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書記說說,晚上挨傢挨戶……”

雷東寶打斷他:“我跟叔去統一意見,你照我說的做。天快暗瞭,快去。”

四眼會計看看表殼開裂的手表,連忙離開豬場,心裡一直在想,這東寶書記可真夠粗暴獨裁。

但四眼會計沒料到雷東寶的獨裁效果會是那麼好,他廣播停下沒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飯碗上門要求簽承包書。但都在摁手印時候問一句,這誰決定的餿主意,拖幾天會死人嗎。四眼會計一點不客氣,實事求是告訴大夥兒,這都是東寶書記的主意。頓時大半的人啞瞭火,這小雷傢大隊誰不是看著雷東寶長大的?又有誰不知道雷東寶一身蠻力打遍小雷傢無敵手?

也有幾個仗著輩分罵上幾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書記那兒的,不過老書記一概“嘿嘿”以應,態度非常明確,絕不敷衍。眾人這才明白,敢情雷東寶後面是老書記撐著腰呢。

等眾人離開,老書記才關上門偷笑。不為別的,隻因小雷傢大隊原來的那個造反派書記老猢猻在隊裡依然橫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稱兄道弟,老書記取而代之,老猢猻不知道心裡頭多恨,事事與老書記唱對臺戲,而隊裡沒人敢出來說公道話,都怕那造反派書記。但老猢猻唯有怕雷東寶一個,他唯一挨欺負的一遭是得罪瞭雷東寶的媽,大雪天差點被雷東寶埋進雪堆悶死,此後見瞭雷東寶就遠遠繞著走。這世道一向是講理的怕不講理的,不講理的怕不要命的。老書記本來想拉雷東寶撐腰來推進大隊工作,意外之喜是這小子還是個能幹事的,大隊裡從來辦事磨蹭,這小子上任後氣象煥然一新。老書記看著雷東寶越來越喜歡,先前雷東寶來商量以後不占那一隻豬頭的便宜,他還大大表揚瞭一番,說大隊幹部分吃豬頭,是老猢猻那種人留下的惡習,該除。可惜小子經不起表揚,白著眼睛溜瞭。

老書記決定往後死撐雷東寶到底。再說,怎麼說都是本房侄子,雖然是遠瞭點。隻要雷東寶這半年坐穩,以後他讓位給雷東寶,書記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裡。人怎麼說都是有點私心的。

03

鬧哄哄殺完豬分完豬肉,已是大年三十。閑下來沒事做瞭,雷東寶心裡貓抓貓撓地想起一個人,那個宋傢姐姐。他花退伍費買瞭一副豬肝一對兒豬蹄,掏錢時候心裡就想著那條通往宋傢的路。但他一直騰不出時間,他得看著承包書簽完收存,他得看著金貴的豬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個人手裡,他還得處理換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沒想到芝麻綠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議。

年三十早上貼完最後一張封條,他拎起豬肝豬蹄撒丫子趕去紅衛大隊。但上瞭路才有時間想到一個嚴重問題,他該找個什麼樣的借口進宋傢的門並送出東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說我看上你們傢姑娘瞭,那樣做會被人拿掃帚打出來。他想來想去,決定違心地掛上向宋傢弟弟致謝的招牌。

一路過去,雷東寶一路感慨,看人傢大隊,傢傢熱火朝天地準備過年,進村就聞到肉味在空氣中彌漫,門口掛著雞鴨魚肉,不像他們小雷傢,一人才能分到那麼小小一刀肉,都不夠他放開肚皮吃兩頓。開春,是真的要好好發展經濟瞭。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趕到紅衛大隊,雷東寶卻尷尬地發現傢傢煙囪在冒白煙,正是中飯時間。雷東寶當然是硬著頭皮上門瞭,可心裡著實擔心宋傢所有人的反應。恰恰在吃飯時間到人傢傢裡,人傢會怎麼看他。

他隻是奇怪,別人傢都看上去紅紅火火的,就宋傢安安靜靜,門口啥都沒掛,對聯都沒有。雷東寶盡量斯文地敲門,見開門的是宋運輝,雷東寶忙稍稍提高一點手中的豬肝豬蹄,以他特有的兇巴巴笑臉對宋運輝道:“小宋,來感謝你來瞭。前幾天你告訴我承包是怎麼回事,我們小雷傢大隊……”說到這兒的時候,宋運萍聽到雷東寶特有的粗大嗓門,離開飯桌來到門邊。雷東寶一看見簡簡單單隻穿一件絲瓜蛋花湯般花色棉襖罩衫的宋傢姐姐,喉嚨一哽,忽然失聲。這一下,雷東寶的司馬昭之心立刻暴露無遺,宋傢四口全都看出他對宋運萍的狼子野心。

宋運輝當即想到,這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感地攔在門口不讓進,而宋傢父母多年以來雖然活得戰戰兢兢,低人一等,卻也並不滿意這個闖上門來的女兒追求者。隻有宋運萍一臉驚異,但面對雷東寶熱烈的直視,低下頭去,看到弟弟攔在門口,她忙輕輕說一聲:“雷同志請進,還沒吃飯吧。”

雷東寶眼裡隻有一個人,壓根兒沒看到其他人的反應。但聽宋運萍邀請,卻又難得收起潑天大膽,違心地道:“吃瞭,我吃瞭。前幾天你弟弟幫忙,我們承包搞得很成功,我過來謝謝你們。一些些東西,我掛門口,我走啦,你們慢吃。”話是這麼說,東西也掛門口瞭,可腳底下卻並沒移動。

宋運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沒瞟到雷東寶,就又低下眉,從喉嚨底下說出一句:“大冷天的,進來喝口湯吧。小輝,給雷同志拿凳子。”

雷東寶早高興地應聲跳進門。宋運輝卻看著姐姐走向廚房的身影略微遲疑,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將一把小圓凳搬來,換下自己的椅子,請雷東寶坐椅子上。傢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沒有。雷東寶進門就沖宋季山夫婦客氣地喊“叔,姨”,但這聲音卻打架似的,又響又硬,一下震動這個原本安安靜靜的傢。宋運輝依然沒說什麼,隻默默旁觀,看父母並不是很熱情地請雷東寶入座。

宋運萍當然不相信雷東寶已經吃瞭飯,好在中飯晚飯是一起煮的,飯鍋裡還有,她取來一隻藍邊碗滿滿盛瞭一碗白米飯,想瞭想,又拿飯勺將飯使勁壓結實,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著雷東寶飯量大,怕他客氣吃一碗兩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著餓著。這一碗飯,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東寶將飯碗接到手裡,就感覺出異樣,他心裡非常高興。這說明啥?說明宋傢姐姐疼他。他看到宋運萍到門邊將豬肝豬蹄拎進來,將門關上。門這一關上,禮這一被收下,雷東寶就感覺自己與宋傢人是一傢人。

宋運輝也看出雷東寶手中這碗飯的密度,他心裡很不情願,可對著一桌都不說話的人,還是他開口,因為他已經十九歲,已是成人,這個傢,他應該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志,你們最終采用什麼承包方案?”

雷東寶本來是看著垂著眼皮的宋運萍樂,見問忙道:“就是承包到戶。但怕公社不讓,我們說的還是承包到組,承包書上面也是寫組。”

宋運輝一笑,剛想再說,卻聽姐姐說話:“那大夥兒春節後就得忙活瞭,小雷傢大隊和我們紅衛大隊是一個公社的嗎?”

“不是一個。”這話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東寶卻才知道不是一個公社,他當兵之前不會關心這些,當兵回來才沒幾天,又都是忙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瞭解這些。他見宋父回答瞭一個問題,就很虔誠地回答另一個問題:“春節後也得看天氣,地裡的活還不一定要開始做。不過上次我們遇見的地方你們還記得嗎?那兒有座磚窯,我那天看瞭,還中用,春節後盡快把它修好,燒起磚來,給大隊裡添點收入。”說話時候,雷東寶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飯本來就快,入伍後搶著吃飯,以便能搶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沒一點吃相。

宋傢人都詫異地看著雷東寶吃得虎虎生風,隻有宋運萍卻問她爸:“爸,你說街道下午還有人嗎?”

宋季山道:“應該有人,明天才開始春節放假。”

宋運萍毫不猶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著回去嗎?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個人?”

宋運輝一驚,立刻想起初遇雷東寶後姐姐說的話,隱隱明白姐姐要雷東寶一起去公社是什麼事。他忙將飯碗放下,看住姐姐,嚴肅地道:“姐,這事我來,我等下飯後就去。我們不能麻煩雷同志。”

“我去,沒麻煩。”雷東寶不知道什麼事,但他心裡願意為宋運萍赴湯蹈火。

宋運萍沒看雷東寶,卻是帶點祈求地看著弟弟,輕道:“小輝,你飯後去孫三伯傢好嗎?他答應把剛剝下來的花菜葉子都給我們,兔子好幾天沒吃上青飼料瞭,你力氣大,多去挑些回來。小輝……”

宋運輝搖頭:“姐,原則性問題。”

宋運萍還是輕道:“沒那麼嚴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輝,你去吧。”

雷東寶卻想到前兒他伸手想拉兩姐弟上來,結果做弟弟的沒點男人樣子,先伸手搶著上來。他想,這個弟弟難道又想在力氣活上面挑肥揀瘦?雖然這弟弟說起承包來頭頭是道,但雷東寶卻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猶豫地對宋運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來順便把菜葉子挑回來,沒差多少時間。”

兩姐弟都知道雷東寶誤解瞭,宋運輝不得不妥協,鬱悶地低頭吃飯,“我會去。”怕沒說清楚,又很不情願地補充,“挑菜葉子。”

這會兒工夫,雷東寶早吃下一碗飯,宋運萍見他飯碗空瞭,起身拿起他的飯碗又飄進廚房,雷東寶忽然想起他才剛說過他吃過飯,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運萍把結結實實一碗飯拿來,他還是又吃瞭。宋傢年前的菜還行,比雷傢是好多瞭,有蒸魚,有粉絲肉湯,還有油豆腐燒白菜,在雷東寶的一起努力下,飯菜全部吃完。這讓宋傢人第一次見識瞭雷東寶的胃口。

宋運輝不願看到姐姐與雷東寶這種人一起出門,吃完飯就抓兩隻竹筐,拎一條扁擔賭氣出去。宋運萍怕父母鉆進廚房裡詢問,收拾瞭桌子也不洗碗,就出來邀雷東寶一起去街道。兩人一前一後出門,走在狹窄的村路上,還是一前一後,後面的雷東寶兩眼隻隨著宋運萍走。

直到走到空曠點的地方,宋運萍才聲音跟蚊子似的對雷東寶道:“謝謝你還特意送豬肝豬蹄來。我叫宋運萍,我弟弟叫宋運輝,我弟弟已經在大學讀到二年級瞭。我們傢成分不好,聽說現在文件下來可以給摘帽,有人已經落實政策,可我們去街道問問,人傢總是讓我們等,欺負我們呢。想請你幫忙……”

雷東寶粗中有細,一聽就明白,以前部隊裡時候也那樣,那幫坐機關辦公室的特勢利,要他們做事,常得三請四請,賠足笑臉,才給你懶洋洋做一些。但這幫人也常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傢人都是文縐縐的,再說成分不好底氣本來就弱,上去找人辦事還不得無功而返?他很高興宋運萍不拿他當外人看,爽快答應:“我們就是一個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辦事。你傢養著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寬瞭,兩人走在一起,雷東寶可以看到宋運萍凍紅的側臉。

宋運萍低頭輕道:“我們養的是長毛兔,到現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隻瞭,我一個人養著,收入已經比我爸媽工資好。要是我們傢也能承包一塊地就好瞭,我種上一畝番薯,兔子就不愁過冬瞭。你傢要不要養?”

雷東寶想起自傢的院子和剛承包的地,忙道:“要,怎麼養?”

“開春我抱一對給你。現在天冷,你沒準備著兔子吃的,長毛兔又嬌,還是先不忙給你。”

雷東寶想到這樣一來又有借口找宋運萍,而且可以借著養兔子取經一找再找,喜得差點手舞足蹈。可惜紅衛大隊離街道辦公室近,沒說幾句話就到瞭街道門口。

敲門進去,裡面隻有兩個人。一杯茶一張報紙,見人進來,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緊的,都沒人開腔,兩人繼續看報。

雷東寶見宋運萍對他朝著一個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傢摘帽的是這個人。他走過去伸掌一把將報紙拍桌面上,另一手指著宋運萍對那人道:“她傢摘帽的事你在做?大過年的,你給個準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皺眉抬頭,見是一個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須得蒙混,便懶懶地伸個懶腰,道:“排隊,說過多少次瞭,排隊,總有輪到你們那一天。都像你們那樣想著插隊,我們還怎麼開展工作。”

“你們怎麼排的隊?我們排第幾位?哪天可以輪到?”

那人懶懶收拾報紙,卻對宋運萍發問:“他是誰?你傢的事跟他有什麼相幹?”

雷東寶搶著道:“她傢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問你,你回答。”

那人卻“嗤”的一聲,斜睨著雷東寶不屑地道:“什麼時候的事兒?誰問你……”話音未落,那人忽覺騰雲駕霧,腳底生風,暈眩過後發現,他被劈胸抓起,頂到墻上。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面對壓到眼前的一張煞神臉,立刻不再吱聲。辦公室另一個人站得遠遠地道:“你們幹什麼?我警告你們,立刻放手,否則後果自負。”

宋運萍也驚住,她原本隻想大吵一架,沒想到雷東寶上來就動武,偏離既定軌道。她想上前勸阻,但又閉嘴,事已至此,不如順其發展,再回頭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開始提心吊膽。

雷東寶理都不理身後的警告,盯著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隊。你今天就給宋傢辦摘帽。老子隻問你一個字,幹不幹?”

那人被雷東寶拎起來頂在墻上,哪裡敢回答兩個字“不幹”,但有礙面子,又不願意說“幹”,隻得戰戰兢兢地道:“得寫申請。”

“然後?”雷東寶惜字如金。

“然後把申請放我這兒,等我通知。”

宋運萍一聽,心說這就是瞭,辦好的人都這麼說。心中不由罵那人一聲“犯賤”,挺方便的事,“四人幫”粉碎瞭,“三中全會”開瞭,國傢給瞭那麼好的政策,卻硬是讓這幫歪嘴和尚念壞經。想到宋傢這麼多年來在這幫人手下吃的苦頭,雖然見事情有瞭眉目,雖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運萍卻背手不去阻攔雷東寶,隻覺大快人心。而另外一個人見此情形,不敢靠近,悶聲不響旁觀。就算他這時逞能,難保他哪天落單挨悶棍,因為誰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兒上,絕大多數人憋瞭一輩子的惡氣。

雷東寶卻並不覺得滿意,不耐煩地將那人拎高兩厘米,怒斥道:“你這麼大人會不會說話?一茬屎一茬尿沒個完。老子問你,申請後做什麼,什麼時候批準,老子哪一天拿批文,你給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來。”

宋運萍聽瞭差點忍俊不禁,那人卻淋著冷汗從嘴裡放出屎尿屁:“申請得黨組開會通過,每星期隻有禮拜五一次,這中間隔著一個春節,我真沒法給你確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過瞭元宵就來問你拿手續。行不行,說一聲。”

“行,行,你放我下來,我給你們拿申請報告。”那人給嚇到崩潰,不再繼續講究面子問題。

雷東寶這才放開那人,叉腰坐到桌邊。忽見宋運萍接瞭申請報告單取筆要填,忙起身將位置讓給她,看她輕輕巧巧地在紙上填寫娟秀小字。雷東寶覺得這些字個個好看。

辦完這一切,兩人一起出來街上。雷東寶都不等走遠就扯著他一貫的大嗓門道:“元宵過後,你別自己一個人來,會吃虧,等我一起過來拿結果。”

“是,謝謝你,雷……”宋運萍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才好,本來稱“雷同志”,可經此一役,覺得再這麼稱呼,有點對不起雷東寶。究竟是女孩子傢,不好意思太主動,不由紅瞭臉,可臉上滿是笑意。想到剛剛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們傢面前耀武揚威的街道負責人就像紙老虎一樣不堪一擊,想到雷東寶簡單直接解決問題,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問題終於可以得到落實,宋運萍真是激動得想拍胸大笑。可這是在大街上,在雷東寶面前,她硬是忍住,卻仰著通紅的臉笑道:“我真是太高興瞭,沒想到事情這麼輕易解決,太大快人心。我們全傢都謝謝你。”

雷東寶卻看著宋運萍通紅的笑顏,閃亮的星眸,沒瞭剛才一往無前的氣勢,搓著手笑道:“你高興我也高興,你高興我也高興。”

宋運萍聽瞭,紅暈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東寶,低下頭輕道:“不是我沒良心過河拆橋,可你回傢還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請你到我傢坐坐瞭,你爸媽可能還等著你一起吃年夜飯呢。”

雷東寶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運萍說得在理,別的日子都可以晚回傢,年三十怎麼能讓寡母一個人等著操心。他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瞭,傢裡隻有我媽一個。我剛復員,我們小雷傢大隊造反派書記今年才倒臺,他們在的時候個人養豬養雞都是資本主義尾巴,他們越鬧社員越窮。今年我把地承包好瞭,回頭發動社員女人養豬養雞養兔,男人拉土燒磚,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帶小雷傢大隊趕上你們紅衛大隊,你一定得看著我。”

宋運萍雖然大致知道雷東寶的意思,可聽他自己說出來,心裡更是歡喜,毫不猶豫就點瞭點頭,輕輕地“嗯”瞭一聲:“這邊走,我給你帶路”。

雷東寶簡直得將根根頭發變成觸須,才能捕捉到宋運萍蚊子叫一樣的說話聲音,但他願意,樂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氣,他還恨不得綁宋運萍一起回傢呢,可惜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他隻能一路難得話很多地介紹一下他的簡單歷史,讓宋運萍對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遠,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讓宋運萍再送,看著她走回傢。

宋運萍回到傢裡,把這大好消息告訴全傢。她事無巨細地說,父母聽著一邊笑一邊稱願,一邊列舉以前所受的各種欺負,隻有宋運輝心裡很復雜,他沒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種更不講理的方式解決,耽誤他讀高中、耽誤姐姐讀大學的強大勢力竟然在蠻力面前不堪一擊。而且宋運輝更是想到,如此一來,姐姐將付出什麼。他在姐姐將過程興奮地講完後,就說瞭一句:“姐,我們該好好謝謝雷同志,但你千萬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隊支邊的同學有些已經在後悔不該跟沒有共同語言的村姑結婚。且不論他們的道德問題,可一個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運萍一下紅瞭臉:“誰說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學生,我也不過是個農村人口,一個連地都沒有的人,還不如農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麼說我們都是居民戶口,有供應糧可以吃。”

宋運萍氣道:“別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做人別太勢利。”

宋運輝也紅瞭臉,但他還是堅持把話說明白:“姐,你誤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是一路人。你愛看書,愛看《紅樓夢》,你是書裡薛寶釵一樣的人物,雷同志最多是水滸裡面的好漢,是紅樓裡面的焦大。賈府再敗落,薛寶釵即使再落魄,她也不會與焦大為伍。這不是戶口不戶口、學歷不學歷的問題,完全是性格愛好問題,你們志不同,道不合。”姐弟兩人近來一起看紅樓,言語之間全是紅樓長紅樓短。

宋運萍板起臉,起身離開,但走幾步,又站住背著宋運輝道:“你懂什麼,雷同志不是焦大,我也不是薛寶釵。你回去安心讀書,別摻和你們大同學的傢庭問題,你還小呢。”

宋運輝見姐姐輕視他的見解,異常生氣:“姐,你可以用理由說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齡來否定我。”

宋運萍冷然道:“理論再有理,我也隻看做出來的結果。百無一用是……”宋運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氣,也還是記得不能罵人,忙將話止住。雷東寶做人熱情,做事實在,是個山一樣的男人,爸媽歧視他的戶口倒也罷瞭,這是實際問題,而她覺得,弟弟的話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東寶。本來她隻是對雷東寶有隱隱約約的好感,隻覺得他可依賴可信賴,此時被弟弟一說,她反而堅定不移地站在雷東寶的一邊,一個男人是幹大事創大業的,難道賈寶玉才算是性格愛好沒問題?賈寶玉那樣的男人才可怕,請他進門就跟請太爺進門。她氣呼呼邊說邊進自己房間拿起一本書,一看是《紅樓夢》,立即燙手一般扔下。

宋運輝已經將一句“姐你受迫害沒讀成大學,別因此仇視大學文明”的話挑到唇邊,但生生咽瞭下去,他咽下去時候隻是本能,一種多年培養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這話說出口,太傷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終隻是冷靜給一句:“姐,我對雷同志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我不是詆毀他,我隻是認為他有企圖。我們不能太麻煩他,占他便宜。”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會說出如此理智的話來,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適,腳最知道。別說瞭。”

宋季山夫婦看著兒女唇槍舌劍,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畢竟是長大瞭,可孩子做什麼也不由爹娘瞭。

跟以往所有時候小姐弟吵架最終都不瞭瞭之一樣,這回也是隔夜就沒事。雖然是不是真的沒事,隻有姐弟倆各自心裡知道,可春節就那麼吃吃喝喝、熱熱鬧鬧過下來瞭。過瞭春節,還是宋運萍送弟弟去市區火車站,去得早,經過小雷傢大隊時候,遠近不見人影。但兩人都看到積雪化掉大半的路邊的磚窯已經在整修,周圍場地已經清理,整一個大廣場。可見雷東寶說到做到,春節幾天也沒閑著。這回,連宋運輝看著也服,說這位雷同志是個做事的。這話,宋運萍聽瞭心裡比弟弟贊美她還高興。在她心裡覺得,被出去讀書見多識廣的弟弟贊美,是件瞭不起的事,她也終於為雷東寶放瞭心。

宋運萍一個人在市裡逛瞭半天,看看市裡的姑娘小夥穿得花枝招展,褲子把屁股緊緊包成兩瓣兒,褲腿大得像掃帚,還看見一個男人戴著蛤蟆鏡,穿三接頭皮鞋,理大鬢角,手裡拎一隻錄音機,邊走邊放,還邊扭,看見女孩子經過就作怪聲,宋運萍忙躲進商店避開。她差不多將整個市中心走下來,看到電影院門口貼著張紅紙,上面用黑墨汁寫著《小花》,另有一張是白紙黑字,寫的是《追捕》。宋運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們學校操場放日本電影《追捕》,說裡面有個美麗的真由美,穿著很美麗的衣服,會開車開飛機,弟弟還畫圖給她看,可惜弟弟畫圖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長的卷發,宋運萍想,那一定很美。宋運萍真想看,可電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華書店看看,見到櫃臺上在賣過時的年畫,有一張劉曉慶的特別好看,眼睛彎彎的,就像是《紅樓夢》裡說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忙掏錢買下來,她覺得劉曉慶可比陳沖美多瞭。

但宋運萍回來路上,一路走著,一直在想那觸目驚心的喇叭褲。她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駭笑,這樣的褲子,蹲下去不會裂嗎?她可不會穿那樣的褲子。

宋運輝回到大學,回到書的海洋,不僅學校圖書館裡面的書日新月異,同學裡面更是能人眾多,隻要有消息說過去的禁書或者限量內部發行的冊子出來,有錢的同學就呼啦一下去排隊搶購來看,有些書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傢還是打攻堅戰似的啃下,樂此不疲。宋運輝沒那麼追風,他把更多時間放在功課上,英語上,他對那些文藝的東西興趣不是很大,更無法投入同學對文藝的侃侃而談。

開學忙碌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有時間作為輔導員給四五年級的班幹部講課。這次他講的是第一個植樹節的意義。為此他根據中央關於大力開展植樹造林的指示,找瞭很多資料,深入淺出地告訴孩子們,植樹,對環境對人類的影響。他來自農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們來自城市,對於他所講的樹與人的關系,孩子們都很是好奇,非常愛聽,連老師都聽著覺得有趣。

講完課,宋運輝與老師說瞭幾句話,見到梁思申一直背著書包在門口等著,知道小姑娘有話要跟他說,與老師告別後,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見他走來,就快樂地大聲道:“Happy New Year,Mr.Song.(新年快樂,宋老師。)”

宋運輝早知道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從小就被她媽逼著學英語,現在雖然小學三年級起也試教英語瞭,可梁思申的英語水平早應該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瞇瞇地道:“應是Teacher Song。新年快樂,梁思申,你看我給你帶來的鵝毛和公雞毛。”宋運輝將夾在書裡的鵝毛公雞毛交給梁思申。

梁思申頑皮地晃著一個手指頭,笑道:“Mr.Song錯啦,我外公說瞭,在美國,稱呼老師用Mr,不用teacher, Mr.Song,謝謝你給我帶禮物,我也有,是美國的一套卡片,送給你。再給你看看外公給我的壓歲錢,是美國的美元哦。可是媽媽隻給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沒收瞭。”她從書包裡小心翼翼摸出一張綠綠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從美國回來?你高興嗎?梁思申,我也謝謝你的禮物。我看看是什麼卡片。”兩人一起坐在操場邊的花壇上,梁思申擺佈鵝毛,看怎樣才能制作成可以寫字的鵝毛筆,宋運輝欣喜地通過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綠綠的美國,又把一元美鈔上面所有的英語字認瞭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見你高興嗎?”

“外婆看見媽媽和我,說著說著就掉眼淚,哭得我怪不好意思的,隻好陪著他們一起掉眼淚。以前奶奶老是嫌媽媽成分不好,這下她沒話說瞭,省委第一書記還接見我外公外婆呢,看他們以後還敢看不起我和媽媽不。媽媽說,我們這個年,過得那叫揚眉吐氣。Mr.Song,媽媽還說,我們要加緊辦理出國護照,她要送我去美國外公那兒讀書。我也想去美國玩,可我不願意離開爸爸媽媽,Mr.Song,怎麼辦?爸爸媽媽說,最後還是要看我自己的決定,因為他們也舍不得離開我。”

宋運輝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傢庭不簡單,爺爺是省人民銀行的行長,幾個伯伯都是省財經系統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銀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當年硬是要娶一個逃到國外的上海資本傢流落在國內的女兒,是多麼艱難,以後又是被視為傢庭異類。而且還知道,重男輕女的梁爺爺一點都不喜歡最小的孫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愛的爸爸媽媽庇護下,卻活得很快樂很陽光。這會兒見問,他看著手中一套十二張圖片,猶豫地道:“如果是我,我會選擇去美國讀書。我知道我的經歷,當我第一天踏上火車的時候,我覺得是踏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省城裡,我看到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得到的東西,包括公共汽車、自來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嗎?我感覺,我的視野一下提升,我的見識思維因此開闊,而我整個人完整瞭許多。我很慶幸我有來這個大城市讀書的機會。我感覺,我從傢鄉到城市,就像你從這兒到美國,那對你的成長有積極意義。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做個鬼臉:“隻懂一半兒。Mr.Song,去美國讀書,我會變得更聰明,更強大嗎?”

宋運輝肯定地道:“會,我們現代人正是因為站在哥白尼、牛頓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遠。你到美國如果好好學習知識,你將是站在另一種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會變得更強大。當然,如果你不求上進,沒媽媽管著就不好好讀書,你還不如不去。”

梁思申揚起小小的腦袋,想瞭半天,堅決地道:“那我去。我要趕超Mr.Song。”

宋運輝一愣,沒想到小姑娘趕超的目標是他:“我已經跑在前面,你將踩上巨人肩頭,我們比賽。”

被宋老師如此重視,梁思申儼然覺得自己變成大人,忙嚴肅起來,鄭重伸手,與宋運輝重重握瞭一下,就像大人一樣地握手:“Mr.Song,我會好好學習,你看我的。”

“好,等你學成歸來。”但宋運輝估摸著這個再見面的可能性太小。

04

按照小雷傢大隊習俗,初一走親訪友,初二喜慶結婚,但幾年前到今年,小雷傢大隊已經三四年隻見姑娘嫁出去,不見姑娘娶進來。初二有一傢姑娘出閣,大隊曬場上停瞭好幾輛手拉車,上面是花花綠綠的錦緞被子和油得閃亮的傢具,有一輛手拉車上,竟然有極其稀罕的一臺三洋黑白電視機和一臺先鋒雙聲道收錄機,而上海產的華生牌臺式電風扇反而顯得不那麼露臉。

小雷傢大隊那些光棍滿嘴苦澀地瞧著這些嫁妝,就是把他們抽筋剝皮論斤兩賣瞭,也籌不齊買這麼些嫁妝的彩禮,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娶到一個老婆啊?

雷東寶也是看著這幾車光鮮的嫁妝心裡不是滋味。他想到宋運萍瞭,比之眼前這個即將出閣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運萍不知強幾倍,長得更好,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說。娶眼前新娘這樣的姑娘都要那麼多彩禮,娶宋運萍呢?可是,他現在憑什麼喜歡人傢?一年後,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禮?眼下,他除瞭磚窯,除瞭承包地,還有什麼掙錢的路子可尋?

雷東寶想到這兒,心煩氣躁。但是他心中幾乎咬牙切齒地發誓,無論如何,即使剝層皮,也要把那麼好的宋運萍娶回傢。這姑娘太好瞭,他從沒見過這麼仙女一樣的姑娘,想起她,他心裡就跟灌瞭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裡立即趕往紅衛大隊瞅她一眼,對,即使隻是一眼也好。

送親的隊伍喜氣洋洋的,而一幫大大小小的光棍臉上什麼神情都有,唯獨沒有笑臉。而且物以類聚,遊來蕩去,漸漸混到雷東寶周圍,一個最僻遠的角落。大夥兒默默看著二踢腳炮仗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看著刺眼的嫁妝終於被喜氣洋洋地推走,看著送親隊伍走遠……

雷東寶轉身想走,卻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傻傻的,瘦削的臉上滿是陰鬱。雷東寶知道他想什麼。雷士根,也算是大隊裡的秀才,年屆三十,卻已經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寬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種地會動腦筋,以後承包地裡長金子長銀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氣,卻將瞭雷東寶一軍:“東寶,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經搞瞭承包,幹得不錯,後面兩把火你準備怎麼燒?”

雷東寶是個不怕被將的,也不是個藏著掖著不肯說的,爽快地回答:“不瞞士根哥,後面兩把火,燒來燒去都是為吃飽飯。一把是把後山的磚窯燒起來,一把是發動全大隊老少娘兒們搞養殖。看瞭今天的嫁妝,我心裡很堵,什麼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飽飯,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燒起來。你們誰跟我去?做一天算倆工。”

士根卻猶豫瞭:“東寶,起碼過完年……初十吧,初十開始幹。過年哪,要飯的也不會出門。”

雷東寶“哼”瞭一聲,悶聲悶氣道:“討飯也得沖在前頭。我今天跟你們把話砸在這兒,我跟書記老叔算瞭下,磚窯先要三十個人就夠。老叔那兒要去三個名額給師傅,其他二十七個人,誰早跟我幹,誰往後每月拿工資。我不動員人,想掙錢娶媳婦的,回傢拿釘耙鋤頭,跟我上。”說完,雷東寶轉身就走瞭。他今天受刺激瞭,血性地想掙錢,他想比他老的光棍應該比他更心急更血性,還做什麼動員,想要老婆就上唄。

但他沒想到,諸光棍在他身後面面相覷,都覺得初二出工,這事兒荒唐,要做事也不趕春節這幾天,要飯也別趕得像急煞鬼。可問題是磚窯名額有限,若是被誰趕瞭先,自己混不進這二十七人名額裡,不是失去一個機會瞭嗎?但大傢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沒動,我也不動,竟沒一個挪窩的。

雷東寶肩扛釘耙挑兩隻畚箕出來,見曬場上光棍們還木著臉一動不動,極其失望,一邊走向後山,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做人沒本事,做不成孫悟空,也學學豬八戒,看見甜頭撲上搶。光棍做得血氣都給狗吞瞭,孬種,老子看死你們一生一世做不出頭。四寶紅偉老五,是朋友別死樣活氣,滾出來。”

四寶紅偉老五都知道雷東寶點名瞭若還不動,回頭有的好果子吃,忙與周圍人賠笑幾聲,飛奔回傢拿瞭傢夥跟上雷東寶。又有兩人也跟瞭,但大多數還是沒動,大夥兒都覺得大年初二幹活兒極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搖頭說,正月裡國傢領導都丟下日理萬機回傢休息,幾個白飯都吃不上的積極個啥勁兒。

到瞭磚窯,雷東寶看看身邊稀稀拉拉五個人,一聲悶哼,脫下棉襖往窯頂一扔,掄釘耙就開始清理磚窯周圍碎磚。其他五個也都不敢吭聲,扒的扒,挑的挑,將磚窯周圍場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平整出來。很快中午,還是雷東寶說聲“收工”,大夥兒才回傢吃飯。但等雷東寶吃完稍坐會兒再回磚窯,卻見他們五個早已回來開工。

雷東寶這才收瞭臉上的黑雲,邊幹邊道:“我盤算著,我們先燒兩窯磚試試,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車泥,多少個工。回頭四寶和紅偉,你們算算,一車泥巴可以燒多少磚,每塊磚用多少錢的煤。算清楚瞭,我們跟承包產量承包土地一樣,做磚也包,拉一車泥巴多少錢,打一塊磚坯算多少錢,燒一窯磚算多少錢,賣掉一塊磚拿多少錢。誰有力氣多做,誰拿的錢多,多拿錢早娶老婆,誰偷懶耍滑,餓死活該。你們看怎麼樣?”

四寶問:“不上交給大隊嗎?挖大隊的泥巴,用大隊的磚窯,不上交點說不過去。”

雷東寶想瞭想:“二八開,二歸大隊,八開工資,差不多瞭。磚窯壞瞭大隊修。”

大夥兒想瞭會兒,還是四寶腦筋靈光,道:“這主意好,以後我沒日沒夜幹。但東寶,算賬這事,還是士根最強,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東寶不以為然:“做事拖拖拉拉,腦袋再像諸葛亮也幹不成事。士根不來,我們不求,我們大不瞭多花幾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給一個大學生算,大學生還能算不出來?不怕。”

老五問:“東寶,你說會不會我們拼死拼活幹瞭,一天掙不到一角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一天掙不到五角,把我雷東寶活埋填窯裡燒瞭。我在部隊裡常去磚廠拉磚,那些磚廠的職工多懶,還照樣一個月拿得到二三十塊工資。我們好好幹,勤快點兒幹,比磚廠職工多幹一倍的活兒,一個月收入爭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塊,一年下來,我們也抱它個電視機回傢看看。”

“東寶,真能拿那麼多?”

雷東寶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著工程隊去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多,聽我的,有你們好處。”

“可公社能讓我們開磚窯嗎?以前還是公社帶工作組來扒的。”

“年代不同瞭,你還翻老皇歷,地都承包瞭,磚窯還不讓開?聽我的。”

雷東寶雖然沒扯著喉嚨作宣傳,但他說話胸有成竹的樣子,令其他五個心中生瞭盼頭。紅偉又問:“我們今天搶瞭頭籌,但萬一別人看著我們拿錢多也爭著拉泥搶我們飯碗來呢?”

雷東寶斬釘截鐵:“三十個,一個都不多,我爹從墳裡跳出來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嗎?”

“來誰都行,隻要別是七老八十做不動的。”

五個人一邊奮力幹活,一邊心中打開瞭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傢,一個個找身強力壯的親朋好友暗中宣傳,以圖肥水不落外人田。隻有雷東寶回傢微微有點提心吊膽,話是通過五個人說出去瞭,但他們燒出來的磚供銷社又不包收購,將來磚燒出來賣不賣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掙到五角錢?他心中沒底。可既然話放出去瞭,他當然隻有硬撐著充好漢,打腫臉也得說肯定能掙錢。

沒想到,第二天初三,磚窯就有三十二個人等在那兒,大傢還是抓鬮,才拉掉五個人,留二十七個人大幹快上。下午時候,老書記帶兩個老師傅悄悄到來,拎泥刀、泥桶,開始修復磚窯煙囪。

事情隻要做起來,就招人耳目。早有鄰村走親訪友路過的開始打聽磚什麼時候燒出來,多少價錢一塊。這樣的探聽,給瞭不過年幹活的人以信心。

雷東寶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事情不做,永遠沒有機會;事情做瞭,機會自己找上門。

所有的進程,隻要沾瞭雷東寶的手,仿佛都能飛速前進起來。承包如是,磚窯如是。雷東寶鼓勵大傢,要用搶飯吃的勁頭幹活。

場地很快平整出來,第一車土拉進場地,第一批磚坯在老師傅指導下打出,大隊僅有的幾塊錢在公社農業銀行開門第一天便取出來全買瞭第一車煤,第一把火開始溫火燒新窯,第一個買主已經拿錢排隊等候要磚,雖然隻要兩百塊磚。事情進展順利,工地上熱火朝天,勝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對大夥兒如火如荼的熱情,雷東寶卻反而變得冷靜。磚窯這件事上,他是牽頭人,磚窯往後的日子是好是壞,他有全責。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著整夜溫火燒新窯,老書記要求這種不吃重卻很要緊的技術活由他來做。雷東寶晚飯後就找瞭過來,爺倆坐在溫暖的窯邊背風處說話。

雷東寶有很多擔心,大隊那一點點錢買的煤夠不夠燒出一兩窯磚,燒出來的磚質量會不會好,買磚的人會不會多,買磚得來的錢夠不夠買第二車煤。老書記別的不能保證,卻是絕對保證質量,他說以前小雷傢大隊燒出來的磚早就名聲在外,都知道是最結實的,手指彈著“錚錚”地響。老書記還說,買磚的人他也不擔心,聽說國傢安排全國百分之四十的人這回漲工資,工資漲瞭還能幹嗎?吃好穿好住好唄。但老書記也愁買煤的錢,總不能鼓動社員湊錢,何況社員口袋裡也沒錢。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幾根木柴,這年頭山上都是光禿禿的,能砍的都早燒瞭。尋常茅草燒不瞭窯。

雷東寶挺愁,萬一僅有的煤燒完,磚卻沒給賣掉掙回錢來買煤,中間出現空當,窯涼瞭,會不會把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人心也涼涼瞭?光棍們看不到掙錢娶媳婦的希望,有傢有口的看不到吃飽飯的希望,還會跟著他起早摸黑嗎?他喃喃罵人:“媽拉個巴子,讓他們掙錢還得哄著他們,我自個兒掙錢發財還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後那麼多祖堂拆瞭當柴燒。”

老書記當即給雷東寶一個後腦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們自己倒,你敢動它們一塊瓦片,你傢祖墳先給人扒瞭。想想別的辦法,你跟著工程兵部隊走的地方多,你有辦法。”

雷東寶挺不服氣:“我有再多辦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後怕虎,也早給你滅瞭。否則你說哪兒找錢買煤?聽說問信用社借錢還得送禮。”

老書記道:“東寶啊,我原先還擔心你年輕不周到,現在看你把磚窯搞得有聲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還是不放心你,你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擊你積極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麼批我們?”

雷東寶脖子一梗,怒道:“誰告?名單給我,我明天就把他們的承包合同撕瞭,有屁當面放,背後放暗箭算什麼鳥。”

老書記沉默瞭會兒,才道:“你看,你這一說就火上瞭。人傢告的不是承包,都巴不得這樣承包呢,人傢告的就是你態度粗暴,像個南霸天。公社一上班就趕著把我叫去問,沒事兒,我都替你兜著瞭,但你還是改改的好,做事情得註意方式方法,得讓大夥兒心服口服跟你幹。就像這次燒磚窯,你當初在曬場怎麼罵的?”

雷東寶更怒:“這幫人吃屎還是喝尿的?為他們好知不知道?我免瞭大隊幹部一隻豬頭肉他們怎麼不去公社表揚我?不是我罵著趕著,他們能那麼順利簽承包書?磚窯能那麼快燒起來?這幫人又懶又要,天上會掉大團結嗎?”

老書記暫時不語,聽著寂靜暗夜中雷東寶呼哧呼哧的怒氣稍微緩和瞭,才繼續不緊不慢地道:“社員思想當然簡單落後一點,需要你大隊幹部起帶頭模范作用,你做事前把道理給他們講清楚。有人思想扭不過來的,你單獨做他們思想工作。人都是講道理的,你把工作做全面瞭,就……”

“就啥?我把時間都花在給笨蛋開竅上,我還要不要做事?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村裡也該學我們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看著,等他們賺夠錢嘗足甜頭,回頭怎麼來謝我們大隊領導。”

老書記見話不投機,隻能不說。因為他自己也在感慨地想著,如果不是東寶態度粗暴,承包哪會那麼順利得到落實,磚窯又哪會那麼容易燒起來。他也矛盾,東寶的作為與他平時和風細雨長者式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可明顯東寶的工作方法比他的效率高。書記取舍之下,還是作瞭決斷:“東寶啊,叔不勸你瞭,以後還是這樣,你隻管做事,叔來跟他們講道理。叔隻要求你一樣,別動不動瞪起眼睛罵人動手。以後動手之前,先想想叔的話。”

雷東寶對於這個分工很歡迎:“行,我以後一生氣先把手背身後去。往後我打先鋒,叔你押著大部隊。”

老書記聽瞭,笑得挺開心:“好,你能收收你的脾氣就好,一步步來吧。去信用社借錢的事,我明天下午去找人,你不行,那單主任……”老書記伸出一隻手,在半空虛刨幾下,“手指甲長得很,你會氣得當場掀桌子。”

雷東寶奇道:“都知道單主任貪,他怎麼還坐得穩穩當當?四隻眼也跟我說起過。”

“他上面有人。”老書記不再說下去。

“我們啥都沒有,你明天上去找單主任,有什麼用?”

老書記無語,他愁的就是這事兒,別的都好說。雷東寶見此也明白老書記為難,再說就是逼他瞭。現在大隊一窮二白,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送人?春節才過,連瘦雞都找不出一隻。一老一少兩個都愁眉苦臉。山上吹來的風“噓噓”地叫,叫得愁眉苦臉的兩個人更添苦惱。

好久,老書記道:“東寶,你回傢睡吧,明早這兒還得你管著。我晚上一個人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從兄弟大隊借點錢,咱利息照算,大不瞭比銀行利息高點,誰讓咱窮。”

雷東寶眼前一亮,覺得這主意好。但他才剛起身,又舉一反三想到更好的:“叔,你說我們每塊磚如果比縣磚瓦廠的便宜一厘兩厘錢的,先付錢,一星期以後付磚,你說人傢幹不幹?”

老書記也是眼睛一亮:“幹,為啥不幹,一星期又不長。可我們太吃虧啦,一塊磚少賺一厘兩厘錢,一窯磚得少賺多少呢。”

“虧就虧點,誰讓我們沒錢?權當給信用社那龜孫子送禮。”雷東寶興奮地道,“我還想到一個招,叔你和四隻眼一起拿著公章,帶幾個人拉一車磚,圍上紅佈,敲鑼打鼓到各隊轉轉,就跟當年送我入伍一樣,紅佈上寫‘一塊磚便宜兩厘錢’,把人引來咱小雷傢磚窯買磚。後面再跟兩架手拉車,拿到錢就去煤場拉煤。”

“對頭,去縣磚瓦廠買磚也得交好錢排隊等好幾天才有,我們給他們便宜兩厘,他們為啥不來?縣磚瓦廠賣給公傢的磚是三分三厘一塊,賣給私人的磚是三分一厘一塊,但大多是次品磚,我們賣個整價,三分一塊。說幹就幹,後天出發,明天就整一架花花綠綠的彩車來。東寶,到底是你見得多,叔老啦,不如你們瞭。”

雷東寶抓抓頭皮,客氣話卻說不出來,事情就這麼定瞭。

被逼上梁山才想出便宜兩厘錢辦法的老書記和雷東寶都沒想到,便宜兩厘錢的效果會那麼好。經濟效果好,老書記率宣傳小分隊出門當天就拉來五六車煤;宣傳效果更好,“便宜兩厘錢”竟成瞭小雷傢磚窯的諢名。為瞭趕著把磚做出來,雷東寶四寶他們竟連算賬的時間都沒有,隻好每天把每個人的工作量記賬,以後再算。

但是雷東寶還是惦記著宋運萍那兒摘帽的事。為瞭兩頭兼顧,正月十七禮拜一,一大早就踩著積雪融化的泥濘機耕路小跑著去紅衛大隊。宋季山大清早打開門去上班,沒想到就看到雷東寶已經站在門外。小雷傢村的鑼鼓早已敲來瞭紅衛大隊一次,宋運萍見面就問磚窯怎麼樣瞭,可把雷東寶得意的,將自己的計謀一一道來。雖然他是吃瞭早飯趕來,可愣是一邊說,一邊將宋運萍端來的一碗泡飯一碗番薯粉團吃得精光。雷東寶幾次三番想說“你等著,我很快就能存足錢來娶你”,可幾次三番又看著宋運萍微微害羞的臉將話吞回去,不敢拿粗話沖撞眼前這姑娘。

摘帽的事兒很順利,去街道辦,人傢就送瘟神似的把結果塞給兩個人,客客氣氣請他們回。雷東寶還覺得鬱悶,多拖會兒時間,他有借口跟宋運萍多待會兒,可現在不得不急急忙忙走瞭。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

宋運萍本來對雷東寶這個人的身強力壯虎虎生威頗為喜歡,這種特質正是她傢所欠缺的。待到親眼看見小雷傢大隊春節前後磚窯的明顯變化,而如今才剛過完春節,小雷傢磚廠又已經轟轟烈烈運作起來,宋運萍對雷東寶這個人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大為傾倒,剛才吃早飯時候看著雷東寶信心十足侃侃而談,她心裡時不時走岔,時不時地暗思,什麼叫男子漢大丈夫?這就是。回到傢裡依然時時走神,想起街道那些耀武揚威的人對他的態度,她就暗笑。看得她媽提心吊膽,心說女兒難道真看準那魯男人瞭?

雷東寶則是明笑出來,一邊走一邊仰著臉笑,路過看到他的人都避開三尺,以為他腦子有問題。每想到這好聽的聲音從那麼小小柔軟的嘴唇裡由衷吐出一句“你真能幹”,他臉上的笑容就擴大一倍。這一路他也不知怎麼走下來的,一顆心如醉酒一般歡快,腳步如蹬在雲裡霧裡似的輕快,轉眼小雷傢山頭在望,但他根本沒去留意,他心裡一直盤算著一件事,等發錢後趕緊去買一輛自行車,以後隻要有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去看宋運萍,聽她說話。老天,怎麼會有這麼合他心意的姑娘,宋運萍簡直是天造地設配給他的老婆,從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就確定瞭,而後,則是越來越確認,錯不瞭,就是她。

終於,從雲裡霧裡,他聽到有個難聽的聲音在叫他,硬是把他從歡快中扯回現實。他擰眉一看,原來是雷士根。士根遠遠就看見雷東寶的異常,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沒想到喚醒雷東寶,立刻換來一張兇臉,他頓時認為大事不妙,“嗯……哈”一聲,說聲“東寶,你還沒吃飯哪”,就想溜走。

雷東寶看見士根就知道找他來幹什麼,肯定是想進磚廠。才幾天工夫,磚窯才剛燒起來,磚才剛賣出去沒多久,大夥兒都還沒分到工資,明眼人就看到一門吃飯生意的盼頭,前赴後繼敲他傢漏風的門,想走後門成為磚廠的第三十一個人。還沒過完大年,一個個都巴不得元宵節前就到磚廠上班。雷東寶就曾看到士根也神出鬼沒地一直在磚廠旁邊轉悠。但士根不說,他就不提,他知道士根在後悔,可他也曾在所有人面前砸下狠話,磚廠三十個人,絕不再添一人。士根應該清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磚廠沒他位置瞭,他還得繼續打光棍。

但是,雷東寶看到士根手裡的一卷紙,再看看士根好像是沒睡好的臉,他心中一動,想到瞭什麼,他當即攤開手:“手裡是什麼?拿來看看。”

士根尷尬地笑著,將手中的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展開一看,裡面清清楚楚寫著,拉一車土,平均需要多少時間,兩人合力打一個磚坯,平均需要多少時間,拌一車泥,平均需要多少時間,一車泥平均可以脫多少磚坯,這多少磚坯總計包含多少時間、工時。然後,磚錢減去燒磚用的煤錢,減去次品磚,減去磚廠提留,大隊提留,最後除以時間,核計每單位時間工錢值多少,再反過去算,就可以得出,打一個磚坯可以得多少錢,拉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拌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一清二楚,合情合理,拿來就可以用。

雷東寶看看紙上密密麻麻的考核辦法,再看看士根又是尷尬又是充滿期盼的臉,心中很是矛盾,用這現成的考核辦法,總不能不要士根。他當然可以裝傻將紙一卷揣進兜裡說個謝謝就走,當士根的心血為沒有,可這缺德事他做不出來。但三十一個人的口子決不能開,開瞭別人怎麼處理?要這個不要那個,以後他說話人傢還不當他放屁?他揚揚手中的紙,對士根道:“你早清楚,磚廠沒你的位置瞭。”

士根嘆氣:“知道,唉,是我自己沒學豬八戒。這考核辦法送給你吧,以後再有什麼機會,記得先給我留一個。”

雷東寶點點頭,沒說話,看士根又佇立片刻,失望離開。雷東寶覺得手裡這份考核辦法沉甸甸的。

三十個人的數字絕對不能變,想插士根進來,除非哪個人出列。但是現在誰肯放棄磚廠的位置?誰都不肯,包括他雷東寶。目前除瞭大隊磚廠,還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活路。誰肯給士根騰位置?

雷東寶在路上站瞭好一會兒,一直看士根走遠。他可以讓位給士根,但他讓瞭之後磚廠的生產誰來組織?磚廠才轉起來,事事都是他錯眼不得地盯著,他要是退位讓給士根,誰來管磚廠?要老書記來管的話,又不知給管成啥樣。他思考再三,決定還是欠著士根的人情,等來日方長。

吃完飯回到磚廠,雷東寶叫來算賬的紅偉,將考核辦法再核對一遍,果然基本無出入,原來士根前幾天在周圍出沒是為瞭獲取數據。雷東寶將考核辦法與老書記核計一下,便叫紅偉抄幾份貼出來。紅偉抄好一核計,頓時大喜過望,一周下來,按每個人的工作量,一個人起碼有十多塊可以拿。一個月將是多少?五六十塊!這簡直是巨款。紅偉當即在來來回回記賬時候將這一消息告訴大夥兒,整個磚廠沸騰瞭,連雷東寶都燒瞭,磚廠鬧得像鴨寮。

眾人沸騰的原因更在於,這一周才是新手上路,過後,將更加順手,賺得更多。有高工資賺,又有承包地可種,讓進城做小工都不幹瞭。

看到希望的工人是最容易有幹勁的,有幹勁的工廠是最能出效益的,磚廠一帆風順,卻也成為縣磚瓦廠的心頭肉刺,但誰也拿小雷傢磚廠沒辦法。隨著時間深入,越來越遠的人過來買磚,雷東寶看到買一輛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的必要,他讓士根自己想辦法學瞭開拖拉機。但是磚廠雖好,可終究是才剛上馬,手頭錢還不夠買拖拉機,他不得不再次想到信用社,無法不想到信用社,除瞭信用社,這當下還哪兒去找可以借大筆錢的地方。

老書記拎一袋特意從市裡買來的很稀罕的上海糖果出馬,被人哼哼哈哈敷衍回來瞭。雷東寶憋氣很久,決定自己出馬。他什麼都沒帶,直接找進信用社單主任辦公室。他竭力管住自己發癢的手,直截瞭當,沒一點策略地跟信用社主任說,禮物讓單主任自己點。單主任倒是一點沒客氣,贊瞭一聲爽快,說可以借一輛手扶拖拉機的錢給小雷傢,但前提是拉兩車磚堆他傢門口。雷東寶一口答應,出瞭辦公室,就將錢拿出來,轉身到市農機公司買來一輛嶄新手扶拖拉機,讓士根開回傢。雷東寶坐在顛簸的拖拉機鬥上,一路破口大罵單主任,他第一次發覺拳頭這玩意兒也有用不上的地方,可也發現借錢這事兒真能解決問題。

士根卻從此一心一意跟定雷東寶,覺得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雷東寶第一次以職權獲取強權,是在一張自行車票的獲取上。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獲得這張自行車票,因為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輛自行車以爭取更多探訪宋運萍的時間。他很運氣,獲得一張鳳凰牌男式28寸自行車的票子,立馬拿上剛掙的滾燙的錢,又問人借一些,去供銷社買瞭烏黑車架上釘七彩鳳凰牌子的一輛。雷母卻心疼得要死,才掙上錢呢,卻立即欠債。但沒嘮叨上幾天,又有新的工資發下來,雷母才無話。

雷東寶新車上手,當然是立即去看宋運萍。充足氣的輪胎滾在機耕路上,顛得雷東寶一寸長的短發茬都顫動有致,彈到石塊上更是錚錚作響,而且人一下拔高的感覺如騎高頭大馬,車軲轆飛轉之間,再看行路的蕓蕓眾生,則有一覽眾山小的心理感覺瞭。

沒想到宋運萍也買瞭一輛,但隻是永久的舊車,輪轂銹跡斑斑,而且還是有橫檔的男式26寸。一個冬天過下來,兔毛又厚又密,宋運萍又自己在傢稍微作瞭一下分類,將大多數毛賣瞭甲級的好價錢。宋運萍拿這錢添瞭一輛舊自行車,又在電大報瞭名,準備考電大。這會兒站兔舍門口看進去,籠子裡大多是剛剪毛後粉紅色的兔肉團,隻有兩隻兔耳朵雪白。

宋傢父母不得不默認瞭雷東寶,因為知道女兒心裡主意忒大。但宋運萍太註意分寸,每次雷東寶來,即使父母都在,她都把傢門打開,光明正大的樣子。見瞭面,雷東寶說他最近做的事,宋運萍大多數時候聽。跟聽收音機裡的說書似的,每星期總有新的進展新的亮點,宋運萍奇怪,怎麼有人的生活就能過得如此活泛。偶爾宋運萍也將自己的事跟雷東寶商量,比如電大讀什麼,文學呢,政經呢,還是財會。雷東寶不由分說就要宋運萍讀財會,說他們現在的四隻眼會計賬,一多就搞不清瞭,等宋運萍讀完電大正好給小雷傢做會計。這話明擺著動機不良,宋運萍給瞭一個“呸”,可考試成績過線後,卻還真的報瞭財會。

雷宋的交往,即使宋運萍不說,宋運輝在信中也會問,宋傢父母都是一手好文字,他們也會向兒子匯報,宋運萍無奈,還不如自己跟弟弟實說,經常將雷東寶的發展進程向宋運輝說說,她覺得挺自豪。

沒想到第一次就獲得弟弟的很好回復,宋運輝在信中說,聽說目前有些工廠正在小范圍試行個人計件、集體計件考核制,雷同志的磚廠先人一步施行計件考核制度,並因此獲得良好經濟效益,真是撞對瞭路子。可見路是人摸索出來的。宋運萍看的時候,覺得這個“撞”字很是礙眼。可再回想一下,雷東寶沒有弟弟那樣的理論基礎,也更別說有什麼高瞻遠矚的覺悟,還真有點“撞”對路子的感覺。但宋運萍又想,想“撞”對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膽大心細真抓實幹呢。宋運萍回頭就把這信的內容跟雷東寶說瞭,雷東寶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簡單的一個詞來說,就是“計件”,他覺得宋運輝挺能幹,再說愛屋及烏,本來對宋運輝不是很待見,現在也全心喜歡上瞭。

見雷東寶和宋運輝之間誇來誇去的,宋運萍心裡比他們都誇自己還高興。但沒想到幾次下來,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說,他有一個小朋友去美國做小留學生瞭,他挺失落,一則是自己暫時沒有去美國的大好機會,二則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樣要好。因為聽說發去美國的信件郵票很貴,他隻得斷絕與小朋友通信的念頭。宋運萍認為可能是宋運輝近階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評瞭雷東寶。

宋運輝在信中說,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學,三靠人。小雷傢磚廠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傢的人,搞得不錯,有瞭個開門紅,但是科技含量不夠。如今是因為縣磚瓦廠的磚瓦價格國傢定價,他們才可以做出便宜兩厘錢的舉動,萬一別傢大隊也搞起磚廠來瞭呢?而磚廠也隻發動瞭小雷傢大隊一小部分的人,雷同志作為一個大隊的副書記,他有責任想方設法帶動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窩在磚廠,將時間精力全部投入到簡單重復勞動中,掙計件工資,卻無暇思考整個大隊的致富。這是以小失大,撿芝麻丟西瓜的小富即安行為。

宋運萍看著弟弟充滿尖酸的回信,氣得差點拿一條竹板打小兔子屁股去。她回信責問弟弟,一個農村在一窮二白基礎上建立一個磚廠,怎麼可以高標準嚴要求非要它搞什麼科學?縣磚瓦廠都做不到。同理,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在短短春節幾天內發動社員,修復廢磚窯盡快投入生產,你宋運輝能做到嗎?宋運萍在最後批語是,書生慣會誇誇其談。

信發出後,宋運萍有些後悔,覺得言重瞭。以往去信一個星期,來信一個星期,一個月一般可以收到兩封信,但這回去信之後,三個星期,才有信回。宋運輝在信中一點不客氣地指出,姐姐言行前後不一,一邊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幫雷同志出謀劃策,一邊隻聽好話不聽壞話,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與雷同志交往方面持有不自信態度,才稍微說到雷同志的不對就跳腳,這種心態有問題。宋運輝建議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內容說給雷同志聽,雷同志人雖粗糙,卻應該有男兒胸懷,應該會知道好歹。如果雷同志也生氣,那麼這種人外表粗糙,內心狹隘,不可深交。

宋傢父母也看瞭這信,看瞭都說,自傢弟弟那是肯定為姐姐好,怎麼會亂來。宋運萍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態有問題。她確實是一邊很重視弟弟對雷東寶的表揚,一邊又特別揪心弟弟對雷東寶的態度,這難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為雷東寶自豪,又很喜歡雷東寶過來看她的。這是怎麼回事?她暫時沒回信,等雷東寶過幾天過來看她時候,將弟弟前一封信的內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氣轉達瞭,她還沒說這是宋運輝說的,她就說是她自己想的,因為知道雷東寶肯聽她的。

雷東寶聽瞭雙臂支在桌子上,聳著肩縮著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瞪著圓溜溜的環眼看著宋運萍想瞭好久,宋運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氣,所以看到雷東寶貓頭鷹似的樣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麼啊,兩眼睛賊溜溜亂晃。手放下來,真難看。”

雷東寶呼出一口長氣,道:“你說得對,你怎麼想到的?”

宋運萍松口氣,心說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寫,雷東寶能承認不足是因男兒胸懷?倒反而是她心胸狹小估計錯誤。她隻笑著反問:“你說我怎麼想到的?”

雷東寶笑道:“你讓我每天看著你我就知道瞭。你快點嫁我吧,你看我傢離縣裡近,你讀電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幾天買瞭水泥做兔舍,順便把幾間屋子也澆成水泥地,過兩天再買些麻筋石灰把墻也封瞭,準跟新的一樣。我現在還買不起電視機錄音機,但我給你寫保證書,我明年就把縫紉機、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全瞭,再添一套傢具。你相信我做得到,這輩子我做什麼都要讓你吃好穿好。”

宋運萍聽著心如鹿撞,都不敢看雷東寶,臉紅心跳地道:“你瞎說什麼啊,跟你說正經事兒呢。那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弟弟信裡讓我告訴你的。我弟弟說你比我有胸懷,能聽批評意見。”

“小輝?”雷東寶笑道,“小輝都替我出主意瞭,你看,我們早點兩傢並一傢算瞭,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們挑水你總不讓。”

“你每天磚廠那麼累,半年來人都黑瘦瞭,怎麼能讓你總來我傢幹活。”

“那我明天扛兩包水泥來,給後院刷條水泥地,雨天走著不帶泥。”

“別,後面今年剛種瞭橘子、柿子、蘋果、無花果,還有一棵桂花樹,兔糞剛好拿來肥地,要澆瞭水泥都完瞭。你剛掙的錢還是給你媽買些好的,她老人傢辛苦一輩子瞭。哎,下個月我準備賣瞭兔毛買部縫紉機,你以後衣服拿我這兒來做吧。”

“好。啊,我那裡有幾隻日本化肥袋,他們說做褲子最好。”

“是啊,我見過,他們把化肥袋拆瞭做褲子,前面日本制造,後面尿素,特逗。你去拿來吧,我想想辦法怎麼把這些字裁掉。”

雷東寶涎著臉笑:“別拿來拿去啦,你就去我傢吧。”

雷東寶涎著臉還是虎虎生威。不過宋運萍早已習慣,嘖道:“嘿,我跟你講正經的,你怎麼老打岔。”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似笑非笑的臉,真想捏一把,但前陣子想動手動腳,被宋運萍拿著掃帚趕出去,又好一陣不見他,他心有忌憚,可又面對著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腳難禁,當下雙手交握下定決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對裡面宋傢夫婦大喊一聲:“爸,媽,萍萍嫁給我吧。我一定對她好,對你們好,對小輝好。”

宋傢三口人都吃驚,宋傢陷入可怕的沉默。雷東寶回頭看宋運萍,見她咬著嘴唇怪怪地看著他,就又補充一句:“答應吧,反正遲早的事,我們早點在一起多好。我暫時拿不出多少彩禮,保證一年後兩倍補足。”

“誰問你討彩禮瞭。”宋運萍頓足道,“你快回傢,晚瞭,後天再來。”

“還早,月亮還沒升高,走山路太暗。別後天啦,答應吧。‘六一’節我們去登記,行嗎?我數到三,你站著就是答應,坐下就是不答應。”

宋傢父母早追著出屋來看,卻見雷東寶賴皮地伸手抓著女兒不讓坐下,嘴裡還吊著長聲念“一……二……三”,念到三,當然他們女兒沒法坐下,就算是答應瞭?不用他們說,宋運萍自己早急著說“不算不算”,雷東寶卻大笑說:“算,算,我明天帶我媽來,帶保證書來,你們等著我,哈哈。爸,媽,我這下可以走瞭,你們早點睡,明天等我。”說完黑旋風一樣刮出去瞭,留下宋傢三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覺得很是兒戲。宋母問女兒答應不,說女兒答應,他們也答應,但彩禮算瞭不要求,可他們規矩人傢女兒,結婚還是得按規矩來,一定得要雷東寶找個德高望重的媒人來說媒。宋運萍其實早答應瞭,但叫她怎麼說得出口,見媽媽這麼說,她就用力點頭。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雷東寶雖然賴皮得逞,但他認定萍萍就這麼定瞭,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乘著微涼的夜風回傢。但他還是想到一件事,保證書,雖然容易,就是那麼幾句話,但問題是萍萍一傢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寫的保證書出去還真有點犯怵。他稍一核計,不急著回傢睡覺,先隔墻翻進村口雷士根傢土圍墻,月下打門求援。

士根開門一見是雷東寶,大驚,伸手一把將雷東寶拖進去,拖瞭雷東寶一個趔趄,一手又捂到雷東寶嘴上。他探頭側耳觀察一番才關上門,這才拉驚訝的雷東寶進自己房間,輕道:“出事瞭,吃飯時候公社工作組來,先摸到你傢,沒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傢,跟老叔吵瞭很久,說到年前承包和磚廠的事,說我們承包是擅自瓜分集體土地,說我們磚廠是一小撮人侵占集體資產為自己牟利,挖社會主義墻腳。他們等半天等不到你,帶著老叔回去公社瞭。”

雷東寶一張臉頓時墨黑。別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書記一起守窯那夜,老書記說他會做事不會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組下鄉第一個找的是他,而老書記是替他頂罪去瞭。

士根見雷東寶不說話,在一邊獻計獻策:“東寶,你還是去哪兒避一避風頭,明天他們肯定還得來找你。老書記在公社人面兒熟,過幾天準能放回來。你不行瞭,你當兵那麼幾年,誰都不認識。”

雷東寶搖頭,他哪可以做什麼逃兵:“工作組來,誰替他們領路?”

“還能是誰,但老猢猻沒正經出面,閃瞭閃,指瞭你傢的路就溜,這是四隻眼看見的。老書記傢是你媽帶去的,你媽沒事。”

雷東寶面色鐵青,一把拳頭捏得“咯咯”響,老書記四月份時候曾經憂心忡忡提起,說前書記老猢猻與上面有些人關系不錯,年初承包到現在,老猢猻還什麼聲音都沒出,總是有點怪,果然,今天終於折騰出事情來瞭。老書記原先提防著老猢猻糾集以前一幫活躍分子扒磚窯搞破壞,走一貫的打砸搶路線,所以讓磚窯裡一直留著人,沒想到這回老猢猻走的是上層路線。雷東寶一時失措,對於打砸搶,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的是辦法,但對於公社來的工作組……他好歹是部隊復員的,並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得考慮如何應對。雷東寶從來沒應付過太大的陣仗,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

士根見雷東寶擰眉沉默,又補充道:“工作組讓磚窯立即停產。”

“磚窯?”雷東寶想起他下班去宋傢時那才燒透一半的磚,“磚窯熄火瞭?一窯磚不都得廢瞭?”

士根點頭:“民不跟官鬥,你出去避避吧,等風頭過瞭再回來。他們針對的是你,不是老書記,老書記那兒不會有事。一窯磚廢瞭以後還可以燒,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後誰還敢開磚窯。”

“我避?等我回來,小雷傢又是老猢猻天下瞭。去年初老猢猻下臺,是公社裡誰的決定?我找他去。”

士根對大隊裡的事一清二楚:“是縣裡去年新上任縣長的決定,聽說新縣長上任,接連派出好幾個工作組到各公社,動瞭好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東寶,你不會是想去找縣長吧?縣長哪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們正愁抓不到你,俗話說官官相護,公社要抓你,縣裡能攔著?你送上門去讓他們甕中捉鱉嗎?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等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對癥下藥。千萬不要莽撞,平白犧牲自己實力。”

雷東寶揮手否決雷士根的建議:“士根哥,你腦筋很好,膽子很小。別說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來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說我做的事國傢允許,這是我大學生小舅子說的,再說已近六月,我們磚窯給大隊掙的錢得全拿出來買高產晚稻稻種,拖幾天得影響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沒法走。我帶大傢鬧承包鬧磚窯,有點小事我先躲,我還是男人嗎?明天我去找縣長,要抓也讓縣長抓,抓之前我得跟縣長說道說道政策。”

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瞭,縣長不是那麼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傢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隻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士根見此隻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礴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後會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墻頭往外看瞭動靜之後,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

但沒想到回到床邊,卻分明聽到雷東寶從黑暗中傳出來的鼾聲。士根有點懊惱,這算怎麼回事,人傢替他操心,他倒是什麼事都沒有倒下就睡,東寶到底有沒有好的打算?士根無奈也隻得睡覺。但床鋪被雷東寶占瞭一半,他隻好找來一把凳子,將腳擱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將就著睡。

士根才迷迷糊糊,卻被一陣搖晃搖醒,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麼睡著?這麼大事你還睡得著?快起來,有行動。”

真是賊喊捉賊,士根翻身起來,迷糊著雙眼道:“你做夢還是醒著?明明看著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著瞭嗎?不可能,我在想事。”

士根心裡嘀咕,有這麼想事的嗎。但脖子早被雷東寶一把攬瞭過去,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瞭一通。士根聽完很是不信:“這太兒戲點吧?領導會見你?領導會不會見面就罵我們不嚴肅?”

雷東寶環眼瞇成細眼,狡黠地笑:“會,以前部隊領導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口氣裡滿是不容置疑。

士根將信將疑,但立即靈貓一般出門行動瞭。雷東寶不便出面,反而占著士根的板床睡瞭個好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飛車去紅衛大隊,告訴宋運萍情況有變,他得去縣裡辦事,帶媽過來見面的日子延後。

宋運萍本來見瞭雷東寶還低著眼皮不肯出聲,一聽此話,心細如發的她立刻覺察有異,她幾乎已經瞭解雷東寶的性情,今天是他做夢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麼舍得輕易放棄,除非是他傢或者小雷傢大隊出瞭大事。宋運萍追問雷東寶這是怎麼回事,雷東寶裝作一臉滿不在乎,他不願讓宋運萍為他操心。但是他又敵不過宋運萍的溫柔攻勢,在宋運萍抽絲剝繭式的追問下,他隻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將奔赴縣裡要做的事。

宋運萍異常擔心,雖然她知道雷東寶做的事符合國傢政策,可是,天高皇帝遠,這年頭政策又是一天一變樣,誰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麼樣瞭呢?宋運萍要雷東寶等著,她拿上自行車一起去撐腰,但雷東寶不讓,雷東寶說她跟著他心軟,潑不出大膽,又叫宋運萍千萬別悄悄跟著,免得他一心兩用。

宋運萍無奈,羞澀也不顧瞭,硬是拉雷東寶坐下,端來一盆水要雷東寶洗幹凈頭臉,又要雷東寶脫下昨天傍晚洗澡後換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軟的佈襯衫,她飛快敲碎爐子裡的煤餅,鉗火燙的煤塊放進熨鬥,將雷東寶的襯衫洗出來熨平,又親手替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上,看著整齊瞭,這才放雷東寶走。

雷東寶再次騎車上路,昨晚最後的一絲擔憂也消失殆盡,心中充滿必勝的決心和信心。他身後有那麼多人在支持他,包括運萍,包括雷士根連夜聯絡起來磚廠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會計等大隊幹部。有他帶頭,老猢猻之類在小雷傢哪裡還有橫行的空間。

宋運萍等雷東寶上路,將煤餅爐封瞭,兔料槽裡塞上足夠的蒸麥麩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給爸媽,自己鼓起勇氣,顧不得羞澀瞭,騎車去小雷傢大隊,她想第一時間知道雷東寶的好歹,小雷傢離縣城近,有消息肯定先傳到小雷傢。而且,她想雷東寶的媽此刻該是最擔心的,需要有人分憂。

雷東寶騎到空曠處回頭看看,果然沒見宋運萍跟上,這才放心。他騎得飛快,到縣城正好中午,知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會兒,他便進縣第三飲食店吃一碗陽春面,面條吃完,連湯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鋼針鑿出的三個黑點字:“縣飲三”。吃飽抹一把嘴,他剛想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來前運萍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瞭拉襯衫,將部隊帶來的寬皮帶挪正,才整整齊齊走向縣政府。

沒等多久,大約是縣政府領導們開始陸續上班的時候,隻聽喧囂之中隱隱傳來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雷東寶隨著路人的眼光一同看過去,遠遠地,看到大紅橫幅一條一條地冒出來。雷東寶瞇著眼看,看著橫幅漸漸走近,其中一幅上書“農民過上好日子,感謝縣委縣政府”,落款是“小雷傢大隊宣”,雷東寶心說這是誰想出來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也近瞭,上書“四項基本原則作指引,三中全會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傢大隊社員富裕感謝共產黨”。鑼鼓則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機上,由雷士根開著的、擦得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頭還頂著一朵縐紙大紅花,新娘子一般。磚廠的人都來瞭,每人手推著新新舊舊的自行車,車頭綁著一面彩旗,這是雷東寶秘授的露富招式。隊伍倒也招惹人,後面已經跟瞭一大堆看熱鬧的。

雷東寶高興,才要與眾人招呼,卻聽後面有人問瞭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傢大隊的社員?”

雷東寶回頭,見是一位同樣推著自行車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會笑,很是可親,雷東寶看著很願意回答:“對,我們是。”

年輕男子微笑地問:“大隊領導班子改組才一年多點,這麼快走上富裕道路瞭?”

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輕男子看得有點虛,忙大聲道:“別的都不用說,你看我新買的自行車,還是鳳凰的。你看我們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大隊磚廠拉磚用的。”

年輕男子依然微笑,說瞭聲“不錯不錯”,便推車進去縣府大院。雷東寶不知道這是什麼人,最希望這人是縣長書記的秘書,第一時間把他們小雷傢拍的響亮馬屁傳達到領導耳朵裡。但他沒時間多想,他得與士根他們會合。

會合後,他們便站在大院大門口的路邊,繼續鑼鼓喧天地鬧。士根心裡很是擔心,不知道縣衙門裡面什麼反應。雷東寶吩咐大夥兒使勁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煩死裡面辦公的人,總得讓縣裡的人出來說幾句話。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多久,一位笑容嚴肅的中年男子過來,介紹說他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陳平原,請鑼鼓隊的領導們進去說話,也請敲鑼打鼓的大夥兒稍微歇歇,路邊坐坐。雷東寶一個眼色,叫上大隊長,兩人一起進去。外面的鑼鼓暫時歇瞭。士根這才松口氣,看來誰都吃馬屁,雷東寶到底是當過兵見多識廣的,沒說錯,又是他白操心一場。

雷東寶被辦公室主任陳平原引進徐縣長辦公室,看到起身迎接過來的徐縣長,心裡不由一沉,這不是門口那個令他心虛的年輕男子嗎?雷東寶預感自己的詭計可能無法實現瞭。大隊長不知就裡,見終於如願見到縣長,非常欣喜。兩人的表情自是收入徐縣長的眼底。

縣長辦公室非常簡單,桌子椅子文件櫃之外,就是屋底有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鋪著藍白方塊相間幹凈的床單。徐縣長招呼大夥兒坐下,早有人上來端水倒茶。徐縣長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東寶他們兩人面前,依然是微笑著道:“你們雷老書記沒來?”

隊長立刻道:“老雷年紀大,身體不舒服,那麼多路走著累,我們過來也一樣。”

徐縣長還是微笑道:“看到你們過上富裕生活,我們都很高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大幹快上,奔向四個現代化,過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確的社會主義道路。如今你們的富裕生活,一是靠黨的好政策,二是靠你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是你們小雷傢大隊群眾鼓足幹勁,同心同德,力爭上遊,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機和新自行車。你們更應該感謝的是黨的好政策和你們自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兩位工作在四化建設第一線的基層領導幹部致謝。”

隊長和雷東寶忙要站起來,被徐縣長起身按住。雷東寶在心中盤算,縣團級,縣團級,縣長起碼是軍隊裡的團長級別啊。他本來話就少,縣長這樣有覺悟的話他更說不出來,對於縣長的致謝他隻會笑,還是隊長撐場面,連說“謝謝縣長表揚,謝謝縣長表揚”。

徐縣長擺手阻止隊長的道謝,微笑道:“我想瞭解一下小雷傢大隊究竟推行瞭什麼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取得成就。”邊說,他邊起身關上門,“不限時間,大傢暢所欲言。”

雷東寶這才開口說話。在徐縣長的微笑鼓勵之下,他沒一點誇張,也沒一點削減,如實向縣長匯報瞭年前的承包,年後的磚窯。因為都是他一手做下來的事,所有的數據他都是信手拈來,諸如每個社員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麼公平分配,社員如何自願組合,春收小麥實際畝產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後是磚廠的工作,每月產量多少,廢品率多少,利潤多少,上交大隊多少,磚廠留成多少,磚廠職工如何計件,等等。他一邊說,徐縣長一邊在筆記本上簡單做著記錄,都是非常認真。

等雷東寶說完,徐縣長拿筆在筆記本上稍作計算,才問:“購買手扶拖拉機的支出,是貸款的吧?”

雷東寶答應:“是,向信用社貸款的。一年後拿磚廠留成來還,應該夠還。”不知不覺地,雷東寶在回答中用瞭當兵時候粗著喉嚨回答首長問題的勁氣,一個人的大嗓門在縣長小小辦公室裡震出“嗡嗡”回響。

徐縣長再看一遍筆記本,不由驚嘆,中央還剛在小范圍試點工廠全員承包,小雷傢的磚廠卻更進一步,已經推行計件,而他們大隊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幹的雛形。沒想到,農民自發的經濟行為會走在國傢政策施行的前頭。徐縣長本來對小雷傢敲鑼打鼓的舉動不以為然,認為他們嘩眾取寵,聽瞭雷東寶的匯報,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贊美一聲:“很好。”拿起熱水瓶給兩人續上水,“雷同志,再給我談談你們承包的思路和磚廠計件的思路。”

雷東寶很敏銳地捕捉到縣長話裡並沒有批評他們承包中搞投機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前我問瞭回傢過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學生,知道的東西多,他跟我說承包的很多辦法,我記不住名詞,但我記住最實用最不可能偷懶的承包辦法。磚廠,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們打磚坯燒磚也可以承包,我還隻是一個很粗的想法,具體辦法是開拖拉機的雷士根細致做出來的,我們做上後,小舅子才告訴我這叫計件。”雷東寶將士根的計件原理跟徐縣長又詳細說瞭一下,他看得出徐縣長是認真地在聽,所以他講得特暢快。

徐縣長這次的微笑令雷東寶如沐春風,徐縣長說:“雷同志,你小舅子對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解剖工作有條理,而你們大隊領導政策執行有力,落實有方,動作雷厲風行,你們小雷傢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雖然你們小雷傢的領導班子組成才一年,雖然你們已經做瞭很多工作改善群眾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馬,要對你們提出更高要求,你們接不接得下?”

“縣長請說。”

“好。聽瞭你們的匯報,我看出,小雷傢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來,但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大隊領導,你們還得考慮,怎樣想辦法促進全大隊社員的共同富裕,你們現在有沒有這樣的打算?”

雷東寶心中一跳,心說幸虧宋運輝先提醒瞭他,也幸虧他昨天回傢路上好好想瞭,他現在心中有現成的答案:“報告縣長,有。大隊現在有瞭錢,已經能替社員辦些事瞭。我們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種地能手雷忠富想出來的,打算購買晚稻良種,大隊統一育秧,夏收夏種時候秧苗分給各社員,免費。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進傢庭養殖,現在已經看中長毛兔,等大隊磚廠再賺點錢,由大隊引進長毛兔優良品種,交給老少娘們兒回傢養,別的主意還沒想出來,請縣長給我們支招。”

徐縣長聽著雷東寶慷慨激昂又缺點文采的匯報想大笑,但還是忍住,微笑問:“雷同志當兵出身的吧?”

雷東寶一驚,但隨即一手摸上皮帶,笑道:“是。”

徐縣長終於不是微笑,而是暢快地笑道:“好,基層就是需要你這樣年輕有見識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來領導群眾走致富之路。你們前階段的工作抓得不錯,對未來工作的考慮也是本著因地制宜的原則,相信你們真抓實幹,年底小雷傢大隊又將是一番新面貌。至於別的主意,我還是一句話,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農村,穩紮穩打。眼下我對小雷傢大隊沒有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我很快會組織由農技人員組成的小組去小雷傢大隊調查研究,希望能為小雷傢大隊的發展助一臂之力。不過,我不贊同你們敲鑼打鼓、歌功頌德的行為,縣委縣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而不是古代的衙門,基層工作做得紅火,群眾生活過得好,才是對我們最好的表揚。從你們的匯報來看,你們小雷傢大隊的領導班子是幹實事的,以後,這種敲敲打打的花架子,還是少一點的好,這件事上面,我要批評你們。”

雷東寶沒想到徐縣長會說得這麼實在,心裡一熱,也沒戰略戰術瞭,沖動地道:“徐縣長,不是我們想搞花架子,可不這麼搞,我們不知道怎麼見你,我們有事要反映,我們怕還沒見到你就被公社攔回去。”

“哦?”徐縣長沒想到原來鑼鼓喜慶後面有隱衷。

雷東寶沒有隱瞞,便將昨晚他從紅衛大隊回傢的見聞都說瞭一遍,隊長補充。徐縣長一聽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基層大隊的步子已經自發放開瞭走,而公社領導的腦筋卻還沒轉彎,導致上下不能協調,腦袋瞎指揮。難怪逼得做實事的這兩個人想出敲鑼打鼓的餿主意,不過也真是有點可愛的小狡猾,否則他還真不可能第一時間會見他們。

徐縣長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盡管放心大膽地回傢,不過我就是不說,你也會大膽地回傢……”

“對,我就是大膽。”雷東寶很是贊同地搶話。

徐縣長笑道:“公社的事,我會聯系瞭解,你們隻要繼續照既定的老路子走,萬裡同志在肯定大包幹的時候說瞭,‘隻要能增產,什麼也不要怕,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把鳳陽討飯花鼓扔掉,扔得遠遠的,扔到太平洋裡去。無論怎麼說,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理解這句話嗎?”

兩人回答:“理解。”雷東寶心說,越是有本事的人,說出來的話越是能讓人一聽就理解,比如眼前這個徐縣長,還有天邊那個未來小舅子宋運輝。就是文件說的不是人話。

“好,這也是我們縣裡的態度。隻要你們想方設法讓群眾過上好日子,縣裡千方百計支持你們。”

雷東寶與隊長出來,心裡都如吃瞭定心丸。雷東寶尤其覺得這個縣長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門時候忍不住問徐縣長是不是也是大學生,徐縣長笑答是,雷東寶說難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來瞭,說小舅子這個大學生也能幹。徐縣長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眼前的雷東寶,覺得他有時候有點渾,有時候又是精明強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麼特殊的人,徐縣長對他有瞭興趣,回頭,吩咐下去,將小雷傢大隊劃為他的聯絡點。

雷東寶雖然與大夥兒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過大隊長對剛才會見的宣傳,大夥兒群情激昂,情緒更高。回去的路上雖沒敲鑼打鼓,可一路歡聲笑語比拖拉機聲音還響。

回到小雷傢大隊,大夥兒二話沒說,直接奔赴磚廠開工。不是磚廠的則是各自回去傢裡。但過會兒就有人飛遞雞毛信給雷東寶,有個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傢與他媽說話,聽到大傢平安回來的消息,大姑娘比誰都高興。雷東寶一聽,高興而得意地公之於眾:“我對象,我對象擔心我。我對象是居民戶口,她就是要我。”嘴裡念叨著,兩腳飛奔回傢,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車,忙又折回,飛上自行車趕回傢裡。

他媽數落著迎出傢門,而雷東寶則看到躲在門後的宋運萍,早繞過老娘興奮地沖進傢門,忘情地熱烈握手。

雷東寶的媽,連稍有殘疾的媳婦都想要,何況是水靈靈的還有居民戶口的宋運萍。她現在養著的四隻長毛兔還是從宋傢抱來的呢,平日裡怎麼照料兔子都是通過雷東寶傳話,但雷東寶不耐煩管雞毛蒜皮,傳話常是短斤缺兩,今天宋運萍自己送上門來,雷母才對如何養好長毛兔有瞭系統化的瞭解。對這個未來媳婦,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為兒子而巴結的意思。但看到兒子沖進門時候眼裡隻有未來媳婦,她心裡稍有一點失落。

雷宋兩傢的婚事就這麼定瞭下來,宋運萍連說六月一日結婚很胡鬧,結果天遂人願,“六一”兒童節居然是周日,兩人六月二日才登瞭記。然後兩人約定,等宋運輝暑假回傢才辦婚事,在宋運萍的心裡,她的結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將是極大遺憾。她無法想象,父母照規矩是不能送女兒去雷傢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傢,她感覺自己簡直與私奔差不多。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瞭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長,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傢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制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裡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對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寬,行政方面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傢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的一顆心天天如飲瞭醇酒一般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在傢裡,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一把泥刀將祖傳瞭不知幾代的泥墻刷成粉垣,將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瞭,地面平整瞭,可傢具幾乎是沒有,房間裡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裡派來的專傢組的幫助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水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傢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很有鉆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瞭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瞭,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瞭,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盡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瞭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移風易俗,也免瞭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傢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麼好的新娘卻什麼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他沒別的話,就隻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麼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瞭,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一堅持,他們便沒瞭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隻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瞭留出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瞭嫁妝,隻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瞭,宋季山隻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麼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瞭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傢,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傢看到姐姐已經領取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瞭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傢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瞭,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黑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瞭父母的抱怨,心裡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裡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麼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歷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麼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瞭規劃。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對象,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瞭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嘆氣地道過冤,他小時候隻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瞭後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瞭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臺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裡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懦弱的父母在艱難環境下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隻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出“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瞭,除瞭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傢中有力的梁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因此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分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傢拿不出像樣送親隊伍的原因。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雖然也有成分問題,但他高分高能,同學抄作業的要求他來者不拒,因此與同學關系較好。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瞭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面的遠親近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一個又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面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傢與雷東寶見面,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出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瞭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等他發作結束,一針見血指出缺點。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達到目的,耐心非常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瞭所有主張。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麼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太計較,雙方才相安無事。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出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傢自傢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瞭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傢男人,如今小雷傢富瞭,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裡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瞭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瞭,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括,臉刮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註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傢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邊見面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瞭。

看著小雷傢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象,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隻是大學裡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閑時眉來眼去,罔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都是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序,忙前忙後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瞭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瞭,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體會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著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的確良襯衫和灰毛滌褲子,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瞭,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掛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他媽的,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面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像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夥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原定新事新辦,大夥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傢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快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瞭,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出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傢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隻是自傢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裡,竟然有那麼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地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瞭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郎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面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的新傢吃瞭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瞭一大桌。大傢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瞭喝,沒忘記招呼宋傢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瞭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出水來。宋運輝沒酒量,可今天特殊,他還是喝瞭一點兒。

忙碌瞭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快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裡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傢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麼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回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依然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隻有正視。

飯後新郎新娘一起送宋運輝回傢,想到姐姐從此留在雷傢,宋運輝心裡說不出地堵。看到姐姐在月色裡抹眼淚,他也眼眶濕瞭。村子的路不長,很快就到村口,宋運輝站住,很果斷地對兩個新人道:“就到這兒吧。姐,你旁邊等等,我和大哥說幾句話。”

宋運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滿意這個姐夫,很怕兩人單獨說話說出問題,聞言忙道:“有什麼話,我一起聽著不好?”

宋運輝攬著雷東寶肩膀走開,扔給姐姐一句話:“男人的話,你暫時缺席。”說著,拉雷東寶到稍遠地方,盯著雷東寶的眼睛,嚴肅地道:“大哥,姐姐以後交給你。因為我們傢成分問題,姐姐以前吃瞭很多苦。你是個強有力的男人,你以後得保護好姐姐,不能讓她挨人欺負。”

雷東寶心說這話多餘,他心愛的老婆,他怎麼舍得讓人欺負。但他隻堅決地應一聲:“行。”

對雷東寶的回答,宋運輝相信他以後會做到,是男人都不願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負,何況雷東寶這樣有擔當的人。他需要解決的是後面一個問題:“我姐姐外柔內剛,但她剛的時候,經常是犧牲自己,照顧傢中大局,她柔的時候,是為傢人無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請在對待姐姐時候細心一點,周全一點,不能讓姐姐總是犧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請求你,多為我姐姐著想,以後做事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讓傢人為你擔心。”

這席話,雷東寶聽瞭有點意外,不由揚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幹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來自公社的麻煩時,那麼害羞的運萍竟動手整理他的衣裝,又自作主張過來到完全陌生的他傢陪著他媽擔心,他以前都沒想到運萍會這麼勇敢,估計小舅子說的犧牲就是這個。小舅子最後一句話很不客氣,但雷東寶無法生氣,這是事實。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釋,也想好好保證他不會讓運萍受罪,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用瞭他慣常的表達方式:“行!”

宋運輝本打算與雷東寶理論一番的,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麼爽氣,一時無語。他也知道雷東寶是幹事的,不是口花花說瞭不做的,因此不用確認再確認,或者更加上威脅。兩人沉默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長氣,黯然道:“我姐交給你,我走瞭,祝你們新婚美滿。”

雷東寶緊緊握住宋運輝伸過來的手,猛搖幾下,道:“回去多寫信給你姐,你姐喜歡。你傢我們也會常去,你別掛心上,回學校好好讀書。你有文化,會比我們都有出息。”

這回輪到宋運輝好好抬眼打量雷東寶,他也沒多話,鸚鵡學舌答應瞭一聲“行”。他又走過去與姐姐道瞭別,才一個人回傢。回頭看到姐姐還站在村口送他,似乎還抹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宋傢多年多災多難,都是一傢四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運輝心頭就像割去一塊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內核很小,隻藏著有限幾個人,有限幾人之一的姐姐卻忽然成瞭雷傢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樣的梁思申出國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們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但他就是難以割舍,他一個人在月下的曠野流瞭好一會兒眼淚。

宋運萍很擔心弟弟與雷東寶說瞭什麼,見兩人沒沖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為放心。回頭就問雷東寶:“你們說瞭些什麼?”

雷東寶沒想隱瞞,即使不是一傢人,也沒啥可隱瞞的,何況運萍已經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許我欺負你”。

“這傢夥,亂來。”

“他沒亂來,你弟弟這人做事腦子很清楚的。你們姐弟好,我看著也高興,我以前還以為他在傢又懶又霸。”

“咦,你怎麼會這麼想?我還覺得弟弟太懂事,太會忍,又太能吃苦。他那麼聰明,我們傢真是委屈瞭他。他要是生在幹部傢庭……”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後你爸媽也是我爸媽,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會對他們好。我現在沒錢,結婚沒法讓你風光,以後補。”

“補什麼呀,誰傢結婚有我們那麼熱鬧。到傢瞭。”

兩人走進院子,雷東寶忽然“嘿”一聲扛起運萍,宋運萍差點驚呼出聲,忙捂住嘴,可旋即一頭撞上低矮的門框,她終於沒忍住一聲叫。把雷東寶給悔的,剛答應宋運輝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痛快,回頭就一高興沒瞭準頭,將運萍撞瞭。他不知道怎麼疼這個嬌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學校,宋運輝成為三年級生,終於將迎來與他同齡的大學新生。寢室同學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剛入校,趕緊依仗老同學身份抓一個做女友,宋運輝嘴裡推辭,心中又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學時候他們全體出去實習,實習在西北,以前建設大三線時候從上海搬去的工廠。如今國傢對三線投入減少,而遠從上海來的老職工也紛紛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個工廠雖然鋼鐵林立,可給人暮氣沉沉的感覺。

但工廠即使暮氣沉沉,遠近矗立的鐵塔鐵罐和盤桓交錯的輸送管線,還是讓宋運輝這個來自農村幾乎沒見過像樣工廠的人傾倒。其實宋運輝並不知道這傢工廠經營得如何,這傢工廠的頹勢還是那些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大同學觀察出來的。宋運輝看見無數閥門無數管道,早眼花繚亂瞭。

工廠的領導對這幫大學生很重視,第一天作報告時候一口一個天之驕子。工廠的工人也對宋運輝他們很客氣,見面都是看西洋鏡似的,有的還在背後竊竊私語:“大學生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上的呢。”這些話經常可以聽到,大傢回臨時寢室議論起來都挺驕傲。宋運輝心裡當然也驕傲得飛飛的,隻是沒說出來掛在臉上而已。但看見工人時候,總是無端平添許多心理優勢。

實習的安排很寬松,大傢最先還好奇一下,比較熱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瞭下來,從工廠早退回臨時寢室,先甩幾圈老K才懶洋洋出去食堂吃飯,飯後成群結隊逛逛工廠生活區馬路,其實也沒什麼可逛的,商店早關門瞭,黑不溜秋一條直路,飯後百步而已。反而是他們被工廠生活區老小看新鮮。宋運輝則是與一些學習認真的同學每天解散後還在工廠留戀不肯離開,反正工廠管理松懈,他們就進控制室跟著工人上半天班,跟著工人每隔兩小時或者一小時到處巡視,從工人熱情的介紹中總算知道一些運行基礎知識。他們都還沒學專業課,連專業基礎課都還沒學,整個實習期下來,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們卻自信地向帶隊老師向工人建言獻策,自以為滿載而歸。

回到學校開始學習專業基礎課時,如開瞭竅門。有時撞到一個名詞,忽然想起實習期間曾經聽說親見,那感覺就像出門遇見老友,分外親切,於是對讀書的熱愛變得立體起來。

大學除瞭分秒必爭地為四化建設培養有用人才,每個系還在熱火朝天地重建實驗室、教研室,翻譯國外先進資料。人手當然是大大地不夠,那就從本科生裡拉夫。老師的眼睛一邊盯著黑板,一邊盯著學生,從中物色合適人選。有兩個老成穩重學習非常刻苦曾在讀大學前做過機械工和電工的老三屆同學被老師抽去幫助組建實驗室,在大傢都羨慕那兩個同學的時候,宋運輝被他最崇敬的陸教授抽去翻譯英語資料。當他第一次翻開陸教授交給他的資料,隻覺眼前一黑,胸口嚴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語水平嚴重不足。剛在實習工廠被工人“大學生大學生”地羨慕出來的傲氣全扔到九霄雲外,還滿載呢,其實什麼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實實徹夜苦幹,唯恐辜負陸教授知遇之恩。

還哪有心思找女朋友,連吃飯時間都成問題,宋運輝鉆進書堆時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經驗老到的同學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鉆研學問,是個不折不扣的“安鉆迷”。宋運輝聽著感覺與小學時候他被稱作“小綿羊”異曲同工。

05

這一年,小雷傢大隊風調雨順,良種晚稻大豐收。雷東寶不舍得從沒忙過農活的妻子下地,也當然不能讓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個人將全部地收割下來,隻允許宋運萍在後面撿稻穗。宋運萍也確實不是割稻的料,總覺得鐮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鉆,活兒大多是社員幫忙收拾,因此雷母便沒出場。宋運萍在打稻時候才幫得上忙,手腳並用捆紮打下稻穗的稻草。谷子曬幹,新米碾出來,燒出來的飯出奇地香甜。收瞭稻子的土地翻耕後又種上兔子愛吃又高產的花菜。

雷東寶裝瞭兩麻袋新米去孝敬嶽父母。明明宋運萍自己也能騎車的,他偏要抓著宋運萍坐他前檔,硬是被宋運萍逃瞭,兩人並肩騎車過去,秋風得意。這時候老書記已經在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東寶理所當然做瞭大隊支書,是整個縣最年輕的書記,眾人也都說他是縣長的親信。宋運萍明顯感覺得到婚前婚後人們對她態度的不同,當然都是因為雷東寶。連宋季山夫婦都感覺得到別人對他們態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們當軟蛋子捏的街道幹部對他們客氣瞭,雷東寶年前對那些人的冒犯,都沒人提起。兩老吃瞭女兒傢的米,攢下的糧票連忙換成全國糧票支援兒子。

小雷傢大隊的女人們在宋運萍的指導下紛紛養起長毛兔,養得早的,兔毛已經剪瞭一茬。雷母養得更早,兩個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經剪瞭兩茬,換來好幾張大團結。

有徐縣長牽線搭橋,宋運萍抱兔子去省農科院良種兔場配種,養下兩窩良種兔。小兔子一長毛,就看得出好壞,兩個月養下來,小小兔頭看上去方頭方腦,兔毛長得濃密厚實,第三個月剪第一次毛時候,剪刀插進毛裡面,已經很有阻力。傢裡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還是兩層兔舍。這都難不倒雷東寶,從磚廠買來幾拖拉機次品黃磚,叫來兩個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幫忙,幾天時間就砌成框架,再由雷東寶找年紀大的社員編好兔舍門,一時後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眾人有樣學樣,紛紛跟著在院前院後砌兔舍,準備來年大養。倒是消化瞭磚廠好多次品磚,又培養出好幾個農民泥瓦匠。

雷東寶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著整潔,脾氣都好瞭許多,一張臉似乎也白瞭一點。因為宋運萍還在讀夜大,兩人商量好,等夜大畢業才要孩子。雷母心裡覺得這個媳婦千好萬好,唯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兒子有瞭媳婦忘瞭娘,回到傢裡兩隻環眼就隻落在老婆身上;一樣是媳婦不肯立即給雷傢生個孩子。

傢裡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幹飯,偶爾吃頓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兒。

因為土地承包,小雷傢大隊原來的養豬場斷瞭糠菜供給,不再養豬。但傢傢戶戶自己有瞭米糠,紛紛在自傢院子後面養豬。春節到來,養得傻肥的豬出欄宰殺,雷東寶一口氣買瞭半隻光豬,斬下一半,送到嶽父母傢。宋運輝扛著英語資料和磚頭般字典回傢過節,豬肉吃瞭一個飽,回學校去時下巴都圓瞭。宋運輝看到雷東寶極其疼愛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豐潤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這才放心。雷東寶看見宋運輝將蒼蠅頭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譯成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佩服得五體投地。春節跟娘子回娘傢時候,忍不住坐宋運輝身邊傻看瞭許久。

不僅是宋季山夫婦誇獎這個女婿好,小雷傢大隊上上下下也是對雷東寶交口稱贊,說他做書記後,大傢才用一年時間就吃飽瞭飯,而且還不止。大傢都說今年終於吃上肥得流油的肥豬肉,明年該可以吃上大隊承包魚塘裡自傢養的鯉魚草魚瞭。大隊還出錢買瞭一臺彩色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有專人抬出隊部打開箱子對好天線,放給大夥兒看,大傢看到電視上公審林彪、四人幫團夥,底下都議論什麼時候我們也學著審老猢猻一夥,嚇得老猢猻在傢提心吊膽好幾天,從此氣焰不知不覺就被壓瞭下去。雷東寶不愛看報,但愛聽新聞,新聞寫在報紙上他看著煩,從電視上播出來他一聽就靈,他有時間就去聽新聞。他想著什麼時候湊足錢,也去買臺電視機放傢裡看著,那該多美。

生活,開始走上良性軌道,轟轟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對雷東寶的擁戴不需言語,大夥兒都是自發,一個個願意相信,甘願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後。

《大江東去(大江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