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01

籌建辦的同仁都是中年,隻有宋運輝是個不到三十的,因此他們在部裡或多或少有過去的同事,有以前會議結識的老友,宋運輝沒有,即便是他嶽父也沒有力關系,他嶽父的位置純粹是承蒙水書記的恩惠,但同時又被水書記有效管制,沒有接觸部委的可能。可以說,他在北京的人脈幾乎一窮二白,隻除瞭老徐。

宋運輝很清楚,未來的工作,如水書記所說,他再無曾在金州擁有過的社會關系,他需要獨立建立新的社會關系。但是,宋運輝很不習慣上門拜訪領導,以前上門拜訪水書記也是批評與自我批評無數次才做出,而且還都在被事情逼迫的情況下才肯登門。他心中總是帶著一些從小所受教育給他的影響,帶著一些不肯阿諛權貴的書生氣,對以前登門拜訪水書記,他還有不得已的自我解釋,但是現在,則不同瞭。

宋運輝還是硬著頭皮去瞭老徐的傢。到瞭老徐傢,聽說老徐不在,他反而就像做賊沒得逞,又得以安全撤離一樣的輕松。從此踏踏實實地工作,不再作他想。

元旦,一個意外客人來訪。天寒地凍的,虞山卿穿著跟金州時候差不多的長呢大衣,而當年的大衣裡面是一件毛衣一件西裝什麼的,現在隻見虞山卿走進宋運輝的房間,脫下大衣,裡面就是襯衫西服,看不到毛衣的影子。

宋運輝笑道:“不怕冷嗎,還是毛衣穿襯衣裡面?”

“別笑,你還是出過國的,你怎麼出來瞭?聽說閔趕你出來?”

宋運輝沒有否定:“看樣子待不住瞭,還是出來。現在的籌建辦環境稍微單純一點。你呢?不是自己做貿易嗎?怎麼說說就去外商辦事處瞭呢?愛人呢?”

虞山卿笑瞭笑,搖頭:“沒走出金州之前,你壓根兒想不到做個體戶的難處,社會地位那個低。錢是賺瞭一筆,但賺得太低三下四,不夠遮羞。正好同學給我這傢美商辦事處要人的消息,可我沒北京戶口,沒法進北京外商服務公司人才庫,怎麼辦?我自己找上去,像我這樣的,又有貿易經驗,又有行業技術,還有英語水平的,他們哪兒找。一拍即合,他們給我辦理進京戶口,我愛人也很快就能辦理北京戶口。怎麼樣?”

宋運輝略一思索,不由得笑道:“我還說你怎麼查到我電話,看來以後我們有的是合作機會啊。”

虞山卿拍手大笑:“小宋,你幸好賴在國企不肯出來,否則連外商這邊的好位置也得讓你搶瞭。怎麼樣,你們的項目有眉目瞭嗎?”

“要是有眉目,我現在不應該住這兒,而是在海邊搭茅草屋瞭,看到去年九月份的《通知》瞭沒?”

“有,我們總代理也正為這個犯愁,我們原先在進行的幾個洽談現在都不得不暫停。我已經無數次深刻領會到一個政策對一群人的影響。幾個月前剛進辦事處時,我跟老外聊起來問為什麼不把辦事處設在改革開放程度比較高的珠三角地區,才不到四個月,我已經承認這個問題問得很傻,經濟與政治是密切相關的。”虞山卿沖著宋運輝莞爾一笑,“但是,政治與政策,又是兩碼事。”

宋運輝想瞭會兒,才道:“你說得有理,你是不是已經找到解決方案瞭?”

虞山卿微笑:“我隻能說是給你找到一條路,可是走路的人,還必須是你們項目組自己。”

“什麼路?”宋運輝眼睛一亮。

“你先答應我,我辦事處必須是你們設備采購的首選。”

“這很為難,你應該知道,都是集體決策。”

“我隻知道,集體的技術決策,掌握在你的手上。價格的衡量,是死的,而技術的衡量,則是有彈性的。”

宋運輝笑道:“你先告訴我,你指給我的路是哪一條?”

“呵呵,我差點忘記撒魚餌瞭。《通知》中有那麼一條,壓縮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但是,你聽著,對重點企業采取傾斜政策。就跟你項目的技術衡量有什麼指標,全在你小宋心中一樣,你說,這個重點企業怎麼確定,是不是也有那麼一個人在衡量?靠你們往部裡跑有用嗎,根本就是跑錯方向瞭。”

宋運輝豎起耳朵,一字一字聽完,若有所思地看著虞山卿問:“你既然有門道,為什麼至今你們已經在接洽的企業沒一傢被允許有所進展?”

“就是這個問題。他們那些項目端出去沒法讓人產生重點的感覺。而你們不一樣,憑你對行業的理解,你可以重新確定思路,拿出那種一端上來就讓人耳目一新的方案。跟你實說,我們辦事處現在的工作,一塊是幫拿批文,一塊是推銷設備。”

宋運輝一時錯愕,隱隱開始明白虞山卿說的把辦事處設在北京的真實動機是什麼瞭。他以前還真是背靠著金州這棵大樹,不知世事的錯綜復雜。

虞山卿也默默看著宋運輝,他對宋運輝最佩服的一點就是,宋運輝沉得住氣,遇到不便回答的問題,就不回答,因此既不會出錯,又讓說話對方覺得他深沉,讓他站在主動位置上,宋運輝不怕被人笑話遲鈍。虞山卿自己常會被人擠對得爭辯到底,可事後覺得不應該沖動。他自嘲,他就是反應太快,聰明過頭。這回,他有意堅持著不讓自己多嘴,一定要先等到宋運輝的反應。

宋運輝其實在想以前審批過程中的一道道步驟,看現在他們籌建辦的問題究竟出現在哪裡。可還真是想不出,他以前隻要管住技術,其他跑批文的事都不是他在做,反而是虞山卿還做過一些。但是他不能答應虞山卿,他怕把虞山卿背後可能有的靠山得罪瞭,未來影響東海工程。因為他不可能自作主張把未來的設備鉚在虞山卿的辦事處。因此,他隻有拖,他相信,虞山卿跟他一樣著急。

“小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思路。這樣吧,我們小組討論一下,看要不要行動。有結果我立刻照你名片上的電話通知你。”

虞山卿怎會不知道宋運輝的滑頭,隻微笑道:“行。不過你別把我前面的那些要求放心上,那都是跟你玩玩的,知道你這人認真。我們都幾年的交情啊,同一個理由進金州,同一個理由出金州,就憑這點交情,你什麼時候要我幫忙,什麼時候一個電話。今天去哪兒走走,來北京這麼幾天,長城去瞭嗎?”

宋運輝本來他鄉遇故知,準備與虞山卿一起出去,不想床頭的分機電話響起來,雷東寶說他已經到老徐傢,趕得巧,老徐剛好因為什麼聖誕節回國,要宋運輝立刻過去一起聊天。宋運輝大喜,向虞山卿道歉,各自出門。

冬天的北京城很陰沉,到處都是灰蒙蒙的,看上去一團子的臟。老徐傢門庭依舊,遠看似乎也是灰蒙蒙的,近看才見幹凈,油漆並不光鮮的大門似乎不落一絲灰塵。

雷東寶反客為主,大呼小叫地跑出來,先來中庭迎接,老徐隨後笑瞇瞇出來,沒什麼架子,很是親和。宋運輝離傢那麼多天,看見雷東寶不知多開心,飛快與老徐打個招呼,就劈胸給雷東寶一拳:“你來北京也不說事先來個電話,怎麼又胖瞭?我爸媽好嗎?”

不等雷東寶回答,老徐已經哈哈笑道:“我剛說小雷,君子不重則不威,小雷現在走出來夠威風。小宋,好久不見,快請進。”

“還虎虎生威呢,難怪我媽說現在人稱大哥雷老虎。”宋運輝拉雷東寶進去,雷東寶沒這兩人嘴巴靈活,這會兒才有份插嘴:“你爸媽都還行,不好不壞,就想著你春節能回去多住幾天,你來北京怎麼反而胖瞭?”

“工作輕松唄,不用像以前總沒日沒夜的。老徐,我離開金州瞭,現在東海項目籌建辦。”

老徐笑道:“剛剛小雷說你現在北京,我還奇怪。也是,每次部裡上新工廠的時候,都是從各下屬單位挑選得力人手支援的,可見你到金州幾年上進迅速。”

雷東寶早嚷瞭出來:“啥啊,小輝進步是挺大的,可他來北京是讓人趕出金州的。”

宋運輝無奈,隻得把在金州的事簡單說瞭下,然後道:“最後水書記還挽留瞭我,是我自己要求調動。”

老徐想瞭會兒,道:“也好,既然出來瞭,就別去想它瞭,好好幹以後的工作。部裡準備上什麼新項目,還是年初那個嗎?”

“是,部裡的設想是……”宋運輝這回詳細說明。雷東寶聽著無聊,背起手在屋子裡轉瞭一圈,對那些個暗沉沉的擺設沒有興趣,再加坐瞭一夜硬臥,累得慌,就坐一張寬大太師椅上睡起覺來。說話的兩個人聽到打雷一般的鼾聲響起,一齊看著雷東寶發笑,但很快言歸正傳。宋運輝雖然見老徐對他不咸不淡,可為瞭東海項目,他得拼命抓住任何一根稻草,他把最近的處境詳細介紹給老徐聽,包括虞山卿剛跟他說的辦法,不管老徐是真有興趣還是假有興趣。

雷東寶雖然鼾聲如雷,可也心知這不是睡覺的地方,下意識提醒自己別睡著。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得宋運輝狐疑地說聲“真的嗎”,他立刻嘟噥著搭腔:“老徐要麼不說,要麼不會騙你,他什麼人啊,隻要他說的我都聽,你也聽著。”

徐宋兩人聽瞭都笑,老徐更是扭頭笑道:“人說老虎打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雷老虎打盹警惕性也很高啊。小宋,我出國學習告一段落,節後上班我幫你問問,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聽信你過去同事的話,亂找門路。你們東海項目不是那種不起眼的小工程,部委不會沒有統籌考慮。”

見宋運輝答應,老徐就換瞭一種腔調,很是不嚴肅地對雷東寶道:“別老虎打盹啦,呵呵,跟我說說你們小雷傢這半年都幹瞭些啥。”

“讓小輝說,小輝說得明白。”

“我來北京這兩個月你又沒多給我電話。你自己說。”

雷東寶依然半睡半醒,見兩個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看著他笑,一定要他說話,他很不情願地坐直瞭,伸個懶腰,才道:“我這不是去大邱莊學習回來嗎!那次我激動啊,拔腿就趕來北京找你老徐,你不在,我就回去照著大邱莊的那套推行瞭。我送瞭村裡十幾個沒考上大學的孩子上大專去,叫定向培……委培?反正他們畢業瞭沒戶口,還得回我小雷傢來工作。這次送去的都是讀機電、會計的,下批送去讀農大,我們學什麼的都要。”

“這很好,做得很對,我看你雷老虎要是多讀幾年書,做出來的事更大。”老徐連連點頭。

雷東寶卻是搖頭:“你們讀書多的都膽小,沖前面的都是我們書讀不多的。大邱莊那個禹作敏文化也不高,可人傢幹得很好。我看,帶頭的書不能讀得多,否則做什麼都束手束腳。下面做事的一定要多讀書,書讀多的做出來的事情好。”

老徐聽瞭好笑,宋運輝本來也笑,可想到金州時候費廠長劉總工鬥不過非大學出身的水書記,一時有些感慨道:“這也是我最近幾年疑慮的問題。我有一種感覺,知識分子想法多,可也瞻前顧後畏懼多,缺乏敢想敢幹的精神,在實踐上落後實幹的人一大步,越是年紀大的,顧慮越多。”

“這應該是特殊階段的特有現象。”老徐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但絕不應該是未來趨勢。”

“你們怎麼又扯上瞭,聽我的。”雷東寶隻要真正想說,徐宋兩個都不是對手,他的嗓門壓倒一切,“我第二步,把權力下放,讓他們自己找項目,擴大規模。現在電線廠擴張,現成的老工人帶新工人。還打算開電解銅廠,我看隔壁幾個村那些小破電解銅廠都活得挺好,我們肯定也行。”

“那條河更遭殃瞭。”宋運輝搖頭,還是第一次聽雷東寶說起電解銅。

老徐看看宋運輝,想到去年在小雷傢橋上看到的那條面目全非的河,“這就是知識分子的顧慮。”卻也不置可否,“小雷,你繼續說。”

“老徐我們聽你的,養豬場的沼氣弄好瞭,這東西真管用,燒水跟小輝廠裡用煤氣一樣順,就是挺臭,哈哈。現在養豬場和電線廠全燒沼氣,跟白撿的一樣,不知省下多少煤錢。我們那麼多豬,以前愁它每天拉那麼多,運都運不完,一輛拖拉機全交給豬糞瞭,現在就愁它不拉,磚窯也想燒沼氣。忠富不幹瞭,豬是他養的,好像豬糞就是他拉的,他要把沼氣拿去養魚蝦。我以前填瞭他兩口魚塘,他心裡不知多惦記著。這回跟著省裡的專傢去弄來我手掌大的牛蛙,那麼長的羅氏沼蝦,還有長得跟田螺似的福壽螺,還有比河鯽魚寬的尼羅羅非魚。我說他伺候得過來嗎,他說沒問題,先都放在一個暖氣大棚裡養著,拿沼氣燒的暖氣片焐著,說等春天自己搞繁殖。我不信那些東西有多好,紅燒瞭他一個牛蛙,好吃,肉多,比青蛙肉多。忠富跟我急,差點追著我打,哈哈。”

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哭笑不得。

雷東寶卻得意地笑道:“好吃,肯定有前途,我答應忠富他隻要好好搞,錢不用愁,我替他解決。我兩年沒問縣裡批貸款,他們不知多急著要我去批,我就是不,急死銀行,操。”

老徐笑道:“好吃就有前途,很樸素。”

宋運輝沉吟道:“有鬼,你怎麼別的都沒吃,就隻吃瞭一隻牛蛙?大哥以前跟我說起飛線釣青蛙來眉飛色舞。”

雷東寶呵呵地笑,並不狡辯。他看到忠富引進的四種東西,其他馬馬虎虎,唯有牛蛙這個玩意兒,他一見傾心,此後日思夜想,都是這麼大的蛙,肉會不會跟癩蛤蟆似的不結實,如果結實的話,那該是如何美味。於是他候著忠富出門,進大棚偷瞭一隻冬眠的牛蛙,回頭叫管著村食堂的四寶老婆加蔥薑紅燒瞭,果然好吃,隻是一隻太不過癮。雷東寶現在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希望棚子裡的牛蛙快快長,快快生。

“那種尼羅羅非魚挺好養,一放進暖棚,才沒幾天就發春,生出來的魚子都含在嘴裡,賊奇怪。春節就能上市一批,大得還挺快,我倒是要看看有沒有人買。”

老徐一向很喜歡聽雷東寶那種粗得掉渣兒的話,忽然因此想到一件事,跟宋運輝道:“小宋,不好意思,你去隔壁書房坐會兒,我有件事問小雷。”

宋運輝不明白是什麼事,依言轉身出去。這邊老徐輕問雷東寶:“個人問題有沒有解決?”

“沒有,你不也還沒?”

“兒子差不多夠理性,時間也過去很久瞭,我們應該有所考慮。我已經有眉目瞭,你呢?”

雷東寶沒想老徐說得那麼坦白,不禁疑惑地問:“那你忘記她瞭?”

“怎麼可能忘記?但……也不現實。我現在找的是跟她完全不同的賢妻良母型,挺單純也挺單調。你呢?也別勉強自己,跟你以前勸我的一樣,你妻子在上面看著你生活不周全,不會安心的。”

雷東寶忽然紅瞭臉,吭哧吭哧地道:“有一個,本來挺好的,我常去她那兒,忽然不要我去瞭。不去就不去。小輝也勸我找一個,可我又不是看不出,他勸我時候的牙關都不肯張開,他都不情願,你說他姐會情願嗎?”

老徐沒想到是這麼個原因,隻得為雷東寶感嘆一下,話說回來,讓宋運輝歡天喜地地督促姐夫再娶,還真不大現實,宋運輝能提起已經不錯。這一想倒是有些愛屋及烏地欣賞起宋運輝,他有與雷東寶一樣的經歷,他的妻弟挺不好相與。以前他不過是從水書記的角度看宋運輝好用不好用,對於宋運輝出金州還有些不以為然,這會兒想法悄悄改觀。“小雷,你聽我的,找一個賢惠的一起過日子,你這樣一個人不好,吃穿沒人管,哪能胖成這樣的,答應我。”

雷東寶認真想瞭會兒,道:“我吃穿不講究,就是有時候晚上憋不住,這事兒你別管我,你先管好你自己。”

老徐知道雷東寶直而粗,但沒料到這麼直,笑道:“我從科學角度跟你說,總單身對身體不好。這樣吧,晚上住我這兒,明早我帶你到處逛逛。”

“不,小輝那兒兩張床,我住他那兒去,明天就上火車,北京灰撲撲有啥好看的。跟你說話還行,住你傢不行,你一直就領導范兒,在你傢裡睡不安穩。結婚的事兒我聽你的,你說的肯定有理。”

老徐隻好笑著不挽留。

雷東寶和宋運輝在老徐傢吃瞭一頓精致的回來,可雷東寶沒吃飽,坐在公共汽車上東張西望到處找吃的,可首都人民就是不給他機會吃頓熱乎的。他隻好進瞭宋運輝房間後挖出一條熏腸來吃。一邊吃一邊道:“剛老徐讓你出去,是問我個人問題。我要他幫你,他說肯定會幫。就是他現在不像以前在縣裡時有權,等他上班後問清楚怎麼回事,會指點路子給你。他的意思是,你們東海那個項目是他剛開始有機會做的什麼工作,他也不希望被中斷。”

“可老徐現在又不在我們部裡,怎麼跟我們項目有關?”

“這種東西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你反正聽他的就是,他不會騙我,我的小舅子他也不會騙。”

宋運輝笑道:“我真奇怪,你們兩個怎麼會這麼要好。喂,你少吃幾口,你太胖瞭,對身體不好。”說著還是動手一把沒收瞭熏腸,可聞著好香,他也啃瞭口:“嗯,還真好吃。小楊拍你馬屁的?那小子行啊。”

“那小子,比泥鰍還機靈,都不知道他腦袋怎麼長的,掛靠我這兒弄瞭個電器市場,以後啥都不幹就能收錢,看他倒是個孝子,看不出。”

“那孩子人堆裡混久瞭,做人非常油滑,有點不好掌握,你跟他打交道得小心。”

“不怕,他不敢。”

宋運輝想到雷東寶特有的手段:拳頭。像他們這種國營企業,又像他這樣掛著知識分子頭銜的,做事就不能如此直接。可有時候還真想沖著誰的鼻梁一拳打過去,尤其是閔。由此可見知識分子的虛偽和無力。

這回,兩人見面依然可以說很多小雷傢的發展,隻是雷東寶沒什麼問題要宋運輝幫拿主意,宋運輝想方設法問出來的問題雷東寶也都差不多已有解決辦法,宋運輝又是替走上正軌的小雷傢歡喜,又是再度失落。

02

雷東寶回到傢裡,照例是找不到他老娘。摸進廚房找吃的,見灶臺上碼著一堆臘腸、醬肉、板鴨、風雞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很是饞人。他的胃口到底還是適應傢裡的味道,東北的紅腸熏腸吃多瞭開始膩煩,而今對著臘味流口水。

他媽倒是很快摸回來,一個村子的,隻要有一傢進人,那消息就跟雞毛信似的傳得飛快,那些沒事幹的老頭老太都貓窗戶口盯著外面人來人往呢。何況東寶書記大駕回宮。雷母一見兒子瞅著一堆兒好東西流口水,忙介紹道:“一個女人送來的,姓啥?嗯……說是縣上開飯店的。我看不像是偷偷摸摸找你對象的,就做主替你收下瞭。”

雷東寶心說,韋春紅,她才是最危險的。不是已經電話裡要她別出爾反爾瞭嗎,怎麼又送東西來?但雷東寶不是計較細節的人,又不舍得把好吃的退回去,隻跟他媽道:“給我蒸兩隻雞腿吃,我打個電話。”

“有件事,我跟忠富說,聽說外國魚長大瞭挺好看,我要他撿兩條來吃。那小子糊弄我,說要等你回來批準。忠富小子前世一定是給人吃瞭的魚,以前你填他一口魚塘他跟哭喪一樣難過。”

“你別假公濟私,又不是沒錢,等村裡開賣瞭多買幾條不成瞭嗎?”

“你不也偷牛蛙吃嗎?你能吃,你老娘怎麼不行。大夥兒都說忠富眼裡沒你這個書記。”

雷東寶已經走到客堂間,又轉回身來,對老娘道:“以後誰再這麼說,你就跟他們說,雷東寶要的就是當面敢不聽話的。忠富有種,以前當那麼多人都敢頂我,這種人我信他。”說完徑自離開。

雷母抄起一塊抹佈沖雷東寶背後擲去,喃喃道:“賤貨,讓人反瞭才好。”

雷東寶打電話找去韋春紅的飯店,那傢飯店自從他作下決定之後沒有再去。但他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韋春紅找上門來,他絕不回避,躲子彈的算什麼好漢。聽清對方是韋春紅的聲音,他竟一時有些發昏,頓瞭頓才道:“我傢那些東西你拿來的?有事?”

“沒事,想看看你。你等下,我換個電話。”

雷東寶等瞭會兒,才等到韋春紅又撥過來:“雷書記,你真不見我瞭?”

“廢話不,我還等著你拿兒子寒假攆我啊,以後別送東西來瞭。”

韋春紅一時沉默,都等得雷東寶耐不住勁想掛瞭,才道:“聽說你們那兒養瞭外國魚什麼的,有好的讓我飯店先上桌行不?”

“行,你門口豎個招牌,說用的是小雷傢的魚。”

“那謝謝啦。這麼大好處,本來沒指望你答應的,唉,謝謝你。”

雷東寶聽著伶牙俐齒的韋春紅這會兒說話簡短重復,一時也有些感觸,悶聲道:“謝啥,回頭魚燒得好吃點,別砸我小雷傢的牌子。”

“那當然。”韋春紅沉默瞭下,不肯放下電話,又找話道,“吊燈很好看,誰見瞭都誇,都不知道是你送來的,你做出來的事總是比別人跑在前頭。”

“嗯,沒事我掛瞭。”

韋春紅聽得雷東寶的不耐煩,心裡發急,沖口而出:“其實夏天那時候裝修我怕跟你商量的話,你會誤以為我要你錢,才跟你說我兒子要來,拖你兩個月。我……我哪會趕你呢,你想想,你都還不瞭解我嗎?”

雷東寶聽瞭大驚:“那你怎麼把三樓也改瞭?”

韋春紅幽怨地道:“你又沒來看,知道我怎麼改的三樓嗎?你大人大量,不會以後連小店的門都不進瞭吧。”

“你怎麼改的,不是雅座?”

“我說的話你還會信嗎?眼見為實不就得瞭?我晚上給你燉好一砂鍋的牛腩等著你,好不?”

“不去。”雷東寶非常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就掛瞭電話。

韋春紅心裡知道沒指望瞭,雷東寶這種男人氣十足的人,多少黃花閨女都肯拉下面子倒追著他,她去年能拉到雷東寶,那純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原想一心一意當丈夫一樣侍奉著,不承想她越小心越是造成誤會,不過好歹這回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瞭,難怪雷東寶送吊燈,送來的是不上不下的數字。估計誤會到今天,雷東寶身邊早有別的女人瞭,否則不會那麼幹脆一個“不去”,以前說什麼也給個理由,比如說“沒空”。

雷東寶則是放下電話發瞭陣子呆,心說難道真是誤會瞭韋春紅?這麼說來,她倒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雷東寶一時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就被風雞的香味勾魂,吃飽瞭出去巡視,當然先去村辦。

永遠風雨無阻鎮守在小雷傢心臟的雷士根看到他就把門踢上,拉住雷東寶輕聲道:“你出差那麼多天,有些話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聽瞭當他們放屁。”

“什麼話,是不是說忠富反我?”雷東寶甩掉士根的手,他很不習慣這樣。

“是,那天我老婆聽有人在你媽面前挑撥。這點你不能信,忠富這人一是一、二是二,以前你填他魚塘他跟你吵過,後來一直服你的。不過這還是其一。最要命的不知誰想出來的,說紅偉、忠富、正明三個現在都實際上被我管著,都隻聽我的,不聽你的。”

雷東寶哈哈一笑:“我說你怎麼說話扭扭捏捏大姑娘一樣。我不信,你敢嗎,他們三個敢嗎?”

士根正色道:“謠言都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現在你不管具體的事,都是我和他們三個管著,聰明人看得出我們四個人權太大,隻要我們聯手,小雷傢就亂瞭,說出這謠言的是個有心機的人。”

雷東寶又是哈哈一笑,卻一掌猛擊到桌上,震得一桌茶杯全部跳地身亡。“敢!”他凜然瞪起環眼,殺氣騰騰地道,“誰都知道,我能封你們,我也能撤你們,我還能讓平原書記殺瞭你們。造謠信謠的都他媽是蠢豬!”

士根被雷東寶看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又伸手一把拉住他:“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不會以為我試探你吧,你跟我這麼兇幹嗎?”

雷東寶奇道:“我哪兇你,我兇你幹嗎,謠是你造的?”再次抹下士根的手。

士根緊張地註視著雷東寶的臉,看果然雷東寶一如既往,知道自己多心瞭,也知道雷東寶說的就是他做得出的,他隻是想什麼說什麼,不會是什麼威脅。他嘆氣道:“你這話我會傳播開去,省得有人還真有心蠢蠢欲動,也省得有人看著我們四個的位置眼紅,妄圖挑撥離間。我們村子錢多瞭麻煩就多,都眼紅著錢。”

“你是我的諸葛亮。”雷東寶說得沒一點猶豫,“咱不說那種破事,你說這幾天出瞭些什麼事?”

士根照舊挑要緊的事向雷東寶匯報一遍,有些需要雷東寶簽字的,他拿出來,他一邊說明,雷東寶一邊簽。基本上經過他的手刪濾下來的東西,雷東寶已經不用太細查。

雷東寶等全部簽完,說聲“沒事瞭?沒事走瞭”,也不等士根答應就走,但走到門口想起來,又道:“挑撥的事你查查,誰造的謠。你傳話下去,誰敢搞亂小雷傢領導集體,我扒瞭他屋。”

士根冷靜地問:“東寶,你真那麼相信我們?不聽聽群眾意見?”

雷東寶道:“我們監督體制有瞭,獎勵體制也有瞭,老叔自殺的事還在眼前擺著,誰好路不走走歪路?真要走也沒辦法,別讓我發現,否則我掏出他的牛黃狗寶。”

士根冷笑道:“你難道不擔心我和他們三個聯手架空你,你還不知情?”

雷東寶卻笑瞭:“士根哥,你聰明腦袋怎麼想不通。他們三個怕我,煩你,各自慪氣。他們跟你聯手?三天能行,三十天就得窩裡鬥,誰也不服誰。不信你試試。”

士根卻是神色一松,長噓一口氣:“好,你平時是裝的,張飛也能繡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裡信瞭,嘴上怕掉面子不肯說,以後心裡有疙瘩。我放心瞭,你走吧。哎,牛蛙已經冬眠那麼多天瞭,瘦,你就放過它們吧。”

雷東寶呵呵笑著離開去登峰,不過心裡還是把士根的話想瞭會兒的。但他還是決定相信這四個人,那麼多年同事下來,知根知底,他憑什麼為瞭別人幾句話就動搖,何況還是士根自己告訴他的。

士根看瞭雷東寶態度堅定,也是放心。他這位置,又與其他三個不同。如果雷東寶真被挑撥得信謠言瞭,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傢,否則隻有跟著老書記上吊一途瞭,幸好雷東寶看得清楚。雷東寶人粗心不粗,其實心中明鏡兒似的,再復雜的事到他嘴裡也變得黑是黑白是白,士根都不知道雷東寶這是什麼手段,能那麼容易地化繁為簡,小雷傢那麼多事,雷東寶照樣心寬體胖的,不像他都愁出白發幾根。

雷東寶最後巡到養殖大棚,他才進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從哪兒聞風趕來,還氣喘籲籲的,雷東寶見瞭不由得笑:“忠富,我媽說你上世是魚,看到魚跟寶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魚吃吧,哈哈。”

忠富被雷東寶說得難為情,他還真擔心雷東寶又摸他的寶貝們紅燒。他訕笑道:“說啥呢,看到書記來視察工作,趕緊上來匯報,咱馬屁得拍勤點。”

“操,打你忠富嘴裡掏馬屁,還不如旁邊溝裡挖牛蛙來得方便。尼羅羅非魚能吃瞭?”

“幾條大的能吃瞭,而且第一批小魚沒長大都快發情瞭。我們沼氣池真是好東西,徐書記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說他們南方,這種魚都還是養在溫泉裡,冬天不敢露天放養的,溫度不夠它就不長,再低它幹脆死。你看你看這條遊過來的,這條最能吃也最能長,好幾條魚尾巴是它咬破的,我準備留著它做種魚。”

雷東寶詭笑:“它上輩子跟你是兄弟。”

忠富不敢頂撞,搓著手訕笑:“福壽螺也很能長,來這兒看,看到粉紅的一塊地兒沒?都是它們產的卵,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來的,你看已經都快追上田螺大小瞭。看來這東西也好養。”

“聽說你還養蚯蚓?那玩意兒怎麼吃?”

忠富悶笑道:“那是給魚吃的,人怎麼吃?我們沼氣池定期撈出來的渣養蚯蚓正好,等天熱瞭我留些豬糞出來養蒼蠅的蛆,聽老師說牛蛙和魚都愛吃。”

雷東寶贊許:“交給你是沒錯的,你會動腦筋。這不,我們這兒還有扔掉不要的嗎?沒瞭,全都能用上。我們還怕豬拉不出屎來。忠富,給我撈五條大魚,以後每天五條,我送去飯店先讓他們打招牌,讓縣裡的人先認識認識這種魚,春節賣起來方便。”

“這主意好,我還想著春節怎麼辦,拿到菜市場吆喝去,人傢不認識敢不敢吃。不過今年大池子還沒挖出來,魚沒多少產量,總體算起來還是虧本。東寶書記,再半年肯定不虧瞭。”

“那是你的事,魚拿到縣裡會死嗎?”

忠富很高興雷東寶還真是放權,原以為賺的時候放權,虧的時候肯定得追究他責任。“有橡皮袋,要不福壽螺也裝一些去。我已經找菜燒得好的士根嫂煮過一次,這東西肉松松的沒田螺好吃,看看飯店能燒出啥花頭來。”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頭一起算錢。”

雷東寶終於還是載上一皮袋魚和福壽螺,扭扭捏捏地趕去韋春紅的飯店。

韋春紅的飯店重新裝潢後,已經成為本縣一大亮色,竟然還在門口安裝瞭城市裡才有的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冬日裡的天暗得早,霓虹燈早已閃爍,猶如沖路人拋飛媚眼。雷東寶沖媚眼而去,推門進店,裡面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燈有兩盞安於一樓屋頂,照得一樓店堂流光溢彩。而老板娘韋春紅穿著一件大紅高領羊毛衫穿梭於酒客之間,一會兒與這個笑謔幾句,一會兒和那個打聲招呼。雷東寶看到有人在韋春紅手臂捏瞭一把,韋春紅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韋春紅的毛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隻剩那對乳房。雷東寶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飯店老板娘出入的是復雜環境,今天看見這一幕感覺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個男服務員去叫韋春紅過來。

男服務員見雷東寶衣著隨便,又是拎著魚送貨的樣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東寶的兇煞所迫,勉強去喊。韋春紅還以為是送菜上門的,沒太緊著回來,又在場子上周旋一陣才過來,見到板著一張臉的雷東寶,她那一張臉一下如春日提前來到,兩隻眼睛比外面霓虹還亮。

雷東寶沒有搭理韋春紅熱情得有點過頭的招呼,眼睛往紅毛衣勾勒出來的焦點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隨即一晃,放到韋春紅面前地上,很是公事公辦地道:“這魚,叫尼羅羅非魚,螺叫福壽螺,怎麼寫,看袋子上面。怎麼燒,你自己想辦法。魚賣完瞭,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傢拿,順便結賬。”

韋春紅往左右看看,打發走一個問話的服務員,才對著雷東寶收起剛剛的風流瀟灑態度,低眉輕笑道:“都來瞭,餓瞭吧,先坐下喝杯酒?”

雷東寶看看韋春紅,又看看樓梯,這條通往三樓的樓梯,硬是狠下心來,冷冷地道:“不去。”便轉身開門出去。

驚得韋春紅愣住好一陣子,追都來不及,等追到門口,看到雷東寶已經騎上摩托車。韋春紅也豁出去瞭,追過去攔住摩托車頭急道:“我怎麼著你瞭,我怎麼著你瞭?”

雷東寶看著寒風中衣著單薄的韋春紅,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麼,還不如打赤膊。”說著就轟起摩托車,轉個方向,拋下韋春紅就走瞭,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圍瞭韋春紅,令她猛打一串噴嚏,再抬頭,雷東寶早已不見蹤影。

韋春紅不知該笑還是哭,不由得緊緊抱住自己,沖回飯店裡面,可猶豫瞭一下,還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裝領外套。韋春紅又不是個二八少女,寡婦人傢獨立支撐一傢飯店,靠的是什麼,她心裡清楚得很。因此對著那麼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後行徑,她遊刃有餘之餘,才對不占女人便宜的雷東寶敬愛有加。更知道雷東寶今天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轉意已經難瞭,她又不是不知道雷東寶心裡想的是什麼。韋春紅心裡挺失望的,不僅為雷東寶的得而復失,更為雷東寶也並不是她以為的豪爽男子。

雷東寶心裡也很失望,把剛剛才冒上來的一點點好感又打瞭回去。這個韋春紅,說到底,還是個賤。

雷東寶當然清楚,他隻要順賤而為,韋春紅不會拒絕他,但他心裡膩歪,此時他即便是看到老母豬都帶著雙眼皮,可就韋春紅一個是單眼皮,他想到飯店裡韋春紅那輕薄樣兒心裡就煩。真是,看到的女人沒一個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說找個不一樣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韋春紅瞭,太賤,賤得令他受不瞭。

雷東寶一回到傢,正明就尾隨著摸上門來。正明上來就恭恭敬敬遞上一支煙並點上,他與士根紅偉他們不同,他比雷東寶硬是要小一輩,即使現在登峰廠利潤在全村最好,他在這些人面前依然隻能做小輩,在雷東寶面前更不用說。

雷東寶吸瞭一口,卻對他媽道:“媽,我還沒吃飯,中午那隻風雞沒吃完,再給我斬半隻下飯。”

雷母嘀咕著摸進廚房,雖然是心甘情願地為她那偉大的兒子服務,可心裡真希望有個兒媳幫她分擔傢務。正明見此對雷東寶道:“書記,我愛人前陣子坐月子請瞭個保姆,坐完月子還請著,一傢人輕松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個,阿婆年紀大瞭,這麼大一間屋子她一個人管不過來。”正明有錢瞭,又常出去開眼界,別人還在媳婦婆娘地叫,他卻跟著城裡人很體面地叫“愛人”,別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愛的就是這麼一些小小的區別。

雷東寶一想有理,點頭道:“你趕緊給我找,春節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電解銅的事?”

正明暫時避而不談:“書記不用操心,不如都交給我愛人或者士根叔愛人,要她們先處理著。”

“交給士根媳婦,你媳婦還嫩點。說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規劃不夠大,要我幫你找錢?”

正明訕笑:“前幾天書記不在時我問士根叔瞭,士根叔說村裡好不容易還清銀行欠債,這才無債一身輕,要我別又節外生枝想著借錢。忠富不知哪兒知道消息瞭也不答應,說要做就踏踏實實從小做起,慢慢擴大,大傢要一樣地起步。可書記,隻有你最清楚,工業跟農業不一樣,忠富可以隻買十條種魚,靠大魚生小魚把魚塘做大,我不行。我開始買來一萬塊錢的設備,養五年還是隻能做一萬塊錢設備做得出來的產品,產品品質說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電線的設備再改造也隻能做電線,一輩子做不來電纜。我的起步必須要高,要做大才行……”

雷東寶笑道:“你怎麼不跟我談銅桿瞭?”

正明當然知道雷東寶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無氧或低氧銅桿項目,隻得訕笑道:“其實呢,嘿嘿,我要求上電解銅廠,也是為無氧銅桿鋪路的。旁邊那些小電解銅廠產的電解銅雜質太多,做一般民用電線還行,做精密的就不行瞭。可現在市面上通信線纜需求量開始上升,價格居高不下,我眼紅這個生意,做通信線纜利潤高得多。那差別就跟磚廠花一樣勞力,掙的辛苦錢不如電線廠的多。可通信線纜對銅的材質和拉絲要求都很高,用周邊亂七八糟的電解銅和隨便擠壓出來的銅桿肯定不行……”

“為什麼不問銅桿廠買銅桿?你用的塑料也是問別傢廠買的,難道你還想開化工廠?”

正明的臉一下紅瞭。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債的時候他還不服,可雷東寶責問時,他有些難以招架。他須得想瞭會兒才道:“塑料廠是化工系統的,看上去……太難。”

雷東寶咽下一口飯,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揮著一雙筷子道:“不是難不難的問題,那種塑料廠我們根本開不起,那都是小輝他們國傢廠幹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電解銅。我上北京問徐書記和小輝瞭,他們又是對著地圖又是到處打電話商量瞭半天,吃飯時都說不支持,他們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們說,我們村離國傢開的銅礦太遠,從老遠運銅礦石粉過來這兒電解,不合算,運費太高,最終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對不?”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麼神的現在都已經去瞭北京工作的徐書記和宋運輝否決,對面又有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吃著飯盯著他,他隻能定下心來思考不足。想瞭好久才道:“書記,我說說,你聽著,是不是這個意思。比如說一車的銅,如果礦山旁邊冶煉出來,運到我這兒,隻要一車的運費。但如果拉礦石來我這兒做出一車的銅,我們就得花好幾車的運費。這多出來的運費,就能把我們的利潤給吞瞭。”

“聰明,就這意思。你要上小電解銅,我不反對,收廢銅就能讓你吃飽,隻要我們下決心不收周圍小電解銅的貨,他們就開不下去。上大電解銅,哪來那麼多廢銅爛鐵。要不,你先給我組織一個到全國收廢銅爛鐵的隊伍,你看你行不行。”

正明聽著雷東寶半對半錯的話,又不敢直接反駁,考慮半晌才道:“可有兩個問題需要考慮,一個問題是廢銅的回收是列入國傢指令性計劃的,像周圍他們小打小鬧的還行,我們要是搞大瞭,國傢會不會幹涉?另一個問題是,我原先打算的是從銅礦拿粗銅,而不是直接拿銅礦石,應該運輸費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書記和宋處兩個理解有誤。”

雷東寶把端在嘴邊的飯碗又放回膝上,側臉看著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腳都快開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瞭,幹嗎前面不告訴我?”

“我說話說一半都被你搶話頭瞭,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門。”正明是驚弓之鳥,前兩年剛做上廠長,亂得意,亂搶話,曾挨急眼瞭的雷東寶劈胸一拳頭。以後他哪還敢搶話,但見雷東寶又有捧起飯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書記,飯都涼瞭,熱熱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東寶傢有保姆,正明肯定會讓保姆來一碗湯,就這麼白幹飯上放幾塊風雞肉,喉嚨還不被卡死。

雷東寶索性放下飯碗,道:“我看第一個問題我們不用考慮,大邱莊是鄉鎮集體,他們敢幹鐵,我們就敢幹銅。我看你做兩手準備,廢銅也收,粗銅也買,哪種便宜用哪種。你盡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頂著。”

“行。我明天就開始打聽著,挖幾個收廢銅爛鐵的過來,要他們開始做起來。”

“正明,你這就小傢子氣瞭。我們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這幾天你就把那幾個小電解銅叫來,給他們開會,通知他們準備改行,以後由我們來做電解銅。他們還想發財,以後改做收購廢銅。”

正明喃喃道:“他們還不跟我們打起來?”

“怕他,小雷傢人都吃幹飯的啊,一人一拳頭都能砸死他們。要他們自己拎清。”

正明心裡斥道“霸道霸道”,不知道到時那些小電解銅作坊會怎麼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聽雷東寶的。

雷東寶不等正明訕笑著開口,就搶著道:“你立即去瞭解設備要多少錢,寫個具體報告上來,我這幾天趁春節正好跟他們領導們提提。另外我們現在小雷傢人錢多,大傢自己掏錢,村裡給他們比銀行貸款利息還高一點,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個落在自己口袋裡。你去辦吧。不過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銀行的錢,別想讓紅偉忠富他們幫你還,都得你登峰自己還。”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夢想就可以實現,真是滿心歡喜,“書記,我已經問瞭,有些鍋爐、電解槽之類的設備都要定做,因為要用到行車,廠房也需要請人特別設計,我們一定得抓緊,否則今年底可能都沒法安裝。”

“這回的房子要求這麼高?不能隻用一隻屋頂幾根柱子?”

“不行,電解液純度一定得保證,否則做出來的銅又不純瞭。”

“行,正明你這主意想得好,你隻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這兩年跟著大學讀書真沒白讀,很有出息瞭。”

正明被表揚得飛飛的:“那也得書記肯放手讓我做啊。”

“忠富也沒白學,他現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穩,而且現在已經出成績。你年輕,要趕上,你給我沒日沒夜地幹。”

正明得令而去,雷東寶一點不肯閑著,也後腳跟出,轉去旁邊的士根傢。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闊斧,可後面需要士根運籌帷幄,細敲算盤擺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諸葛亮。

士根中午因為傳言的事與雷東寶說得不舒服,感覺雷東寶有些太盛氣凌人,回傢心裡正堵著。這會兒見雷東寶上門沒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議村裡最隱秘的事,而且是事無巨細什麼都談,什麼看法什麼設想都直言,依然細節上不很講究,得他士根來做決斷,在別人看來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傢的財政大權,士根心下頓時又歸順瞭。心說自己肯定是太敏感瞭,雷東寶倒一直是個赤誠的爽快人,其實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別人風言風語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內疚跟雷東寶說瞭。雷東寶沒勸慰也沒開解士根,隻是說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緊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沒別的,一刀子捅瞭士根,也捅瞭自己,大傢啥都別幹瞭,最要緊的兩個都內鬥瞭,大傢還幹個啥。士根心領神會,羞愧於自己的多疑。

春節又來瞭,小雷傢發起吃的用的東西來,用別個村的話來說,那是要用手拉車往傢裡拉的。

尼羅羅非魚和福壽螺都上市瞭,批量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瞭一些。人傢都當鯽魚認,貪新鮮買幾條回傢,一會兒就沒瞭。買福壽螺的人反而少,到瞭春節還剩下不少。因為吃過的人都口口相傳說福壽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邊兒是喜一邊兒是愁,不知拿那麼會長的福壽螺怎麼辦才好。

03

老徐倒是說一不二,說幫忙,元旦後第三天就一個電話叫宋運輝去他的辦公室,跟宋運輝訂下新的方案。老徐是個內行人,內行人看到尋常項目激動不起來。他據此揣摩更高領導層的意思,讓宋運輝把計劃上升一個階梯,使之更先進、更獨到、更不可替代。他跟宋運輝閉門研究一周,簡直是從每一個細節裡摳字眼,務使拿出去的新方案既給人耳目一新,又真抓實幹的感覺。

老徐是剛從國外學習回來的,宋運輝幸好一直在看國外的書,又因出口工作接觸外部思想很多,兩人的想法很能合拍,合作愉快。其間,宋運輝慢慢從進出老徐辦公室過程中感知,老徐返回北京後仕途並不順利,升遷不快,沒達到下去基層獲得實戰資歷回來,曲線救國的實際目的。老徐也坦率相告,他需要想方設法爭取他支持的某些工程計劃盡快上馬。宋運輝明白,這是要出政績的意思。

宋運輝隻知道以前水書記告訴他,老徐是高幹子弟,他不便打聽老徐傢有多高幹,但從現狀來看,似乎老老徐並不能幫上老徐的忙。反而是他與老徐互惠互利,合作出擊。老徐還直言,這是他宋運輝接觸高層的難得機會,千萬想方設法,爭取冒頭出面獲取印象分。老徐也幫著他露臉,老徐懂得上面辦事的方式方法,宋運輝得益匪淺。

由此,宋運輝設法繞過瞭老馬。有時,是老徐帶著他上門拜訪,有時是老徐指點他找部裡的誰出面一起拜訪,有時則是要宋運輝自己遞介紹信上去等候召見。老徐的安排密集緊湊,又卓有成效,兩人研究的方案框架獲得高層一致興趣。眼看著春節一日日地臨近,宋運輝一日日地拖延回傢時間,可他也眼看著項目獲得批準的可能性一日日加大。

直到陰歷十二月二十九那天,他才打包回傢。他先回金州。到達金州,已經是大年初一。程開顏自看見宋運輝那一刻起已經哭瞭,一直哭回傢裡。沒想到宋引還認識爸爸,見面就呼嘯著撲過來喊著要爸爸抱,宋運輝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坐下吃飯都不舍得放開女兒,他原先一直憂心著女兒可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引得程開顏媽說這父女倆就是有緣分。

從嶽父嘴裡,宋運輝瞭解到金州的麻煩事起碼在表面上告一段落。水書記雖然臨近退休,可已經問上面拿瞭個顧問的位置,夠他發揮,夠他退而不休。閔的緋聞因此由水書記在有關會議上親口否認,水書記並嚴斥有人造謠中傷的不良行徑,誓言如經查實有人造謠,嚴懲不貸。程父說,等春節過後,水書記會先退讓出廠長職位,讓閔代理廠長。交易就這麼基本算完成瞭。

宋運輝不能不用在武俠書上看到的一個名詞來形容水書記:大內高手。這一段時間與老徐相處下來,感覺老徐也是大內高手,不過,老徐本人風雅,因此拿出來的手法姿勢漂亮。雖然宋運輝清楚,那都是權謀,本質並無不同,但他更願意甚至希望向老徐學得一二散手。

夜晚,宋引睡後,才是小夫妻單獨相處的時間。程開顏張開手臂轉瞭個圈,一定要宋運輝看她身上穿的淡紫色套裝美不美。宋運輝看到有著厚厚墊肩的套裝裡面一件雪白兔毛圓領毛衣,下面是一步裙和肉色厚長襪,感覺這等裝扮在哪兒見過,一拍腦袋才想起,不正是風靡一時的香港連續劇裡面演員穿的嗎?程開顏得到丈夫表揚,大喜,把自己打算就穿著這套衣服跟宋運輝回宋傢的想法說瞭出來,宋運輝說那行嗎,還不凍死,老傢又沒暖氣。程開顏得意地笑,取出她去年買的健美褲,外面套上長襪穿正好,原來人定勝天,健美褲復出江湖。

初二時候,宋運輝拜訪瞭水書記、閔廠長以及金州總廠其他負責領導。大傢都對他很客氣。宋運輝意識到,他也跟那條健美褲一樣瞭。他便也此一時彼一時,這一次,大傢相談甚歡。

初三才攜妻帶子地回父母傢,兩個城市,火車汽車,整整一天,那還是雷東寶借一輛汽車從火車站把兩人接到。回到久違的傢裡,已經是傍晚。程開顏雖然是健美褲外面套長襪,依然是凍得瑟瑟的,一到傢就換上毛褲呢褲。大約是自出娘胎起就由奶奶撫養,宋引雖然不適應瞭一會兒,可很快就與爺爺奶奶混熟。不過,誰都爭不過宋引的爸爸,宋運輝對女兒愛不釋手。

宋季山夫婦對這個兒子不知道多得意,這兒子不知道多讓他們在傢鄉揚眉吐氣,現在誰都知道他們兒子越升越高,那些過去消失得不知上哪兒去瞭的親戚,一個個又都搭訕瞭過來。宋運輝抱著女兒不肯放,宋季山夫婦跟兒子匯報傢裡情況,倒無形中把程開顏冷落瞭。好在程開顏對此不很在意,她也追著丈夫不放。

初四的時候,宋運輝自己騎車去小雷傢拜年。雷東寶抓緊時間抓住宋運輝看他們正計劃上的電解銅廠。士根心裡大致猜到雷東寶肯定會拿這事與宋運輝商量,眼瞅著宋運輝串門後又進雷東寶傢,他也笑嘻嘻跟瞭進來。宋運輝見怪不怪,向來,雷東寶傢跟公共場所沒啥區別,再說農村人習俗,進出不愛敲門。

宋運輝看正明寫的沒啥規范可言的計劃書,不過也是看懂瞭七七八八。雷東寶見他看完,就搶著問:“要不要叫正明來問問?”士根竟也搶著問:“小宋,你做的項目更大,你看看我們靠自己能行嗎?”

宋運輝笑笑,又翻到第二頁,那頁列出的是主輔設備明細。見設備橫跨機械、動力、化工等操作項目,與過去單純的電線電纜已有很大不同,他謹慎地道:“我不懂電解設備,不過就這篇計劃的其他幾項輔助設備明細來看,正明所做的準備並不充分。大哥,這個項目由正明掛帥的話,一定要配個專業好的工程師做助手。”

“那還用說,不請師傅,誰開得瞭那些個設備。”雷東寶見宋運輝看瞭半天才提出一條建議,一顆心放瞭下來,那說明上電解銅沒什麼問題。

士根對宋運輝道:“小宋,這個項目是我們村至今投資最多的項目,你看我們是不是該謹慎著點,先請來合適的工程技術人員,再開始啟動項目呢?”

雷東寶笑道:“士根哥你改不瞭的脾氣,不管這個項目是不是投資最多,你反正是隻要投資就反對,沒一次贊同的。你放心,我已經讓正明想辦法挖人。哎,小輝,有沒有人挖你?”

宋運輝笑道:“怎麼會沒有。不過我們行業需要大投資,即便是合資企業,目前的規模也趕不上我們國營的。我就隻跟來挖我的說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都這麼挖社會主義墻腳,還瞭得。”

士根一聽就明白宋運輝表面謙和,骨子裡驕得很,但他沒說什麼,人傢有資格驕,他在宋運輝那個年紀的時候,還裹著破棉襖愁媳婦找不到呢。雷東寶自然不懂那句膾炙人口的詩,他滿不在乎地道:“不從你們國營企業挖人,我們怎麼辦?可挖人是那麼好挖的嗎?戶糧關系不給落實,人傢不敢來啊,多給十倍工資都沒用。國營就省心,你看看,才給你多少工資,你還死心塌地的。我現在給你現在工資的二十倍,你來不來?”

宋運輝微笑,沖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氣。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關,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廠房設計圖等全套圖紙之後才能放手給錢。”

士根答應,這才對,相信有宋運輝這個擋箭牌,他以後可以拿今天的話來否決雷東寶的大手大腳,他一點不會反感宋運輝理所當然的插手。雷東寶卻不以為然,他們所有的設備都是一窮二白而來,現在不也好好的?宋運輝瞧瞧雷東寶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說什麼,沖士根做個眼色,拉起雷東寶道:“我好幾年沒回傢,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悶傢裡也沒出去,你帶我左近看看。”

雷東寶不知是計,帶宋運輝出去。宋運輝坐在摩托車後面大聲規勸:“大哥,你現在不比以前,現在你們待上項目技術含量越來越高,你不能靠一味苦幹解決問題瞭。你有時還是應該聽聽士根哥的意見,利用他的小心謹慎,適當控制項目進度,千萬不能冒進。我擔心正明太年輕,血氣方剛,雖然要肯定他的沖勁,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謹慎來制衡,既不傷正明積極性,也可以更穩妥辦事。”

雷東寶聽著奇道:“小輝,何必這樣,小雷傢從來就是我一句話說瞭算,又不是你們國營企業,還得平衡來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幹什麼,正明敢不聽?你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怕。”

“跟你說瞭,你們現在技術含量越來越高,不能盲目冒進瞭。我看正明的計劃還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還不完善的,用哪傢廠的設備都還沒敲定,怎麼完善?我們得邊做邊想,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拿的是國傢的錢,拖再長時間也沒事。我們拿的是銀行的錢,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們哪拖得起。”

宋運輝一時無語,雷東寶說得也在理,但他還是叮囑:“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馬。”

雷東寶答應,帶著宋運輝參觀整個市周邊的發展,尤其是他們所在的縣,對那些大大小小的變化,雷東寶如數傢珍。眼看中午吃飯時間,兩人經過縣裡的大街,宋運輝看著嚴嚴實實緊閉的店門,忽然指向一傢飯店,笑道:“大哥,那傢飯店竟然春節還開門,過去吃一頓。”

雷東寶一看,正好是韋春紅的飯店,一時頭皮發麻。但他又不願花言巧語拐瞭宋運輝離開,心中嘀咕著誰怕誰,帶宋運輝走進飯店。宋運輝不疑有他,看瞭門口告示板還笑著跟雷東寶道:“大哥,真巧,這傢還用著你們的魚和螺。”

雷東寶一眼看到韋春紅似笑非笑地在櫃臺裡瞅著他們,卻沒迎出來,心裡不快。兩人進去店堂,脫下外面的大衣坐下。韋春紅指使下面服務員過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觀。她開的是飯店,迎的是八方來客,見多識廣,一看宋運輝的長相氣質,再看雷東寶對宋運輝的態度,令她想到傳說中的一個人,那就是雷東寶去世妻子的弟弟。韋春紅的心涼瞭,以前還想著雷東寶的前妻不過是個農村女子,甚至可能還不如她這麼個縣城出來的,可看看宋運輝,人傢姐弟能相差到哪兒去,見過那樣妻子的雷東寶,怎麼還可能看上她。

雖然韋春紅知道自己已經不大可能,可看到宋運輝,總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兩眼直直地瞅著宋運輝,看得宋運輝都能感覺到有人註目,追尋過去,卻見就是那個女老板。宋運輝心中起疑,他看得出那女老板的目光不是常見仰慕他的女孩的目光。

宋運輝看看不瞟老板娘一眼的雷東寶,將服務員拿來的菜單推給雷東寶,自己忽然起身,迅速走到櫃臺邊,逼視著韋春紅道:“請問有沒有火柴?”

他這迅速出擊,把韋春紅打個措手不及。韋春紅手忙腳亂地依言去拿火柴,卻碰翻瞭下面臺子的水杯,茶水灑瞭一桌。宋運輝一聲不吭地看著,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韋春紅終於翻出火柴,他接瞭火柴,若無其事地說聲“謝謝”就走。後面韋春紅卻是看著宋運輝的背影發怔,這小夥子恁地厲害眼神,好像要揭下她畫皮似的銳利。韋春紅須得深深呼吸幾口才安穩下來,不敢再看那邊。

宋運輝心中瞭然,但又不解,就這麼粗糙一個人?他看不出韋春紅有什麼好,跟他姐姐比,真是連個手指頭都及不上。回到桌邊,他就直截瞭當輕問雷東寶:“是她?”

雷東寶看到宋運輝反常去討火柴時就已經警覺,連菜都忘記點,心中緊張得仿佛被戳穿什麼似的,但見宋運輝問起,卻還是老實回答:“是她,現在沒瞭。”雷東寶的嗓門輕不瞭,韋春紅聽得清清楚楚。

宋運輝點頭:“那你還不攔住我?走吧,趁菜還沒上。”

“怕什麼?”雷東寶眼睛一瞪。

“何必……”宋運輝還沒說完,就被雷東寶伸手一把按住。他隻得坐著不走,看著雷東寶道:“不說這些……對瞭,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你對士根哥的意見重視一些,別總打擊他。”

“你慌什麼慌,要說就跟你說個清楚。”雷東寶本來就沒有隱瞞的意思,趁此說清楚也好,省得看見宋運輝總內疚,“你也看不上吧?”說的時候拿下巴指指櫃臺那邊,那邊韋春紅早已離開轉進廚房去瞭。

“你什麼眼光。”宋運輝心中一團說不出的悶氣。

雷東寶一時無語,過會兒才道:“我承認,瞎眼瞭。這事到此結束。你繼續說士根哥。”

宋運輝看看簇新的裝潢,輕聲道:“這樣不是辦法,我要士根哥幫忙給你找個知書達理的,否則你看見哪個女的都好看,受人愚弄。”

雷東寶聽著心頭鬱悶,禁不住辯解:“她沒愚弄我,這飯店都是她自己掙的……”

宋運輝不再說,他怎麼就感覺出雷東寶對那女子好像有那麼一點感情在呢?他強行抑制自己妄圖插手並深入瞭解雷東寶情事的欲望,手中擺弄筷子,等不到雷東寶說話,隻有他再找話說:“大哥,我初六,後天就準備回北京去。我的事老徐在幫手,我們的行動計劃訂得很緊,不希望中途拖來拖去又節外生枝。我不放心開顏獨自帶著貓貓乘火車回傢,你初六能不能幫我送她一程?”

雷東寶也這才找到話說:“我送她到傢。老徐站得高,看得遠,你多聽聽他的,不會錯。”

宋運輝一直因雷東寶和水書記兩個幾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時候的一次接觸,最先有點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現在攜手合作下來,雖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內涵,但沒再把老徐當神,他已經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惱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會向雷東寶揭示真實,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隻是點頭道:“明白。估計批文很快下來,我就得窩到海邊開始前期工作瞭。前期準備時候我會比較忙碌,而且生活條件也不會太好,我爸媽還得你幫忙照看著。等工程上馬,我估計我以後的待遇不會差,我準備把爸媽接去住。”

“這樣也好,你爸媽以後肯定得跟著你的。吃菜。”雷東寶點的菜,先上來就是糖醋裡脊,“你老娘若不跟著你,你孩子誰來帶?你那老婆自己都還是小孩。”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麼瞭?你姐以前一個人去省裡給長毛兔接種,哪兒都自己去。回頭好好教育她,別老長不大樣子,以後有的你吃苦頭。”

宋運輝無奈道:“那是她的性格,起碼她不會惹是生非,人總好看的吧。”

“好看能當飯吃?吃魚,他們都說這魚幹燒最好吃。”

宋運輝跟著雷東寶吃魚吃肉,後來就一直沒見那老板娘再出來。一直到離開,他有意落後一步,走到門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終於探出頭來。兩人默默對視,宋運輝自以為讀出老板娘心底深處的千言萬語,才跟上雷東寶走開。坐上摩托車,宋運輝強迫自己對雷東寶道:“老板娘對你有感情。”

“她對誰都有,別信她,坐穩瞭。”

宋運輝又扭頭看看,當然沒看到老板娘跟出來。他也沒再多嘴。

初六後,他便帶上行李直接趕回北京瞭,他有無數的事要做。

04

楊巡又一次無法回傢。為瞭趕在春節後電器市場的開業,他必須留在東北日夜督工。他本來打電話讓一傢都過來感受東北的冬天,可他媽拒絕瞭,他媽說楊連楊速兩個半年後就要高考,不能讓他們玩得心野瞭。楊巡隻好一個人過,一個人在電器市場又當老板又睡地板。不過他並不寂寞,老李的徒弟們都愛跟他玩,因為他慷慨,總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將近大年三十,玩伴兒越是被拘著回去跟傢人團聚,電器市場隻剩下楊巡孤零零一個人。一到晚上他就縮在被窩裡拿著高中課本苦讀,旁邊的爐子都烤不暖這寬闊的大廳。

屋子裡都是松木的香氣,什麼拉吊頂做櫃臺做隔斷的事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唯獨最要緊的水泥地沒法澆,太冷,澆下去就成冰碴,以後沒法用。楊巡窩在一間隔斷裡,旁邊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個小窩,可少少的暖爐熱氣哪裡抵得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他非工作時間幾乎就窩在被窩裡瞭,最多是稍微沖出幾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楊巡看著書,做著課題,吸溜著鼻涕,偶爾啃一口烤饅頭,自己都為自己感動。忽然聽到遠處似乎傳來鞭炮聲響。他側頭一想,對瞭,廣播裡說起,新開張的一傢合資賓館門口廣場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動瞭,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來磨蹭去,終於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上自行車飛奔去市中心那兒。

果然,好多人圍在賓館外面,吊著脖子看隻有電視上才看到過的五彩焰火呼嘯沖上天空,暴出一團一團美麗的花。楊巡擠不進去,他沒東北人那麼高,索性站到外圈的花壇上,這才大致看到裡面有幾個穿著電影裡才有的怪裡怪氣外國軍裝般的人在裡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艷羨地註視大玻璃門裡面水晶宮般的賓館,這幾乎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他心裡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將電器市場安頓下來,總得找天時間到裡面住一夜。以後得去北京上海廣州,把最好看的賓館都住遍。

對此想法,楊巡自信滿滿,他相信有朝一日準能做到。他看著賓館上面霓虹燈勾勒出的“中港合資”,心裡豪邁地想,對,哪天找時間還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兒是不是跟電視上演的一樣繁華。

楊巡看煙花看燈火,正想入非非著,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幾條正走向賓館大門的背影中的一條。楊巡眼睛很好,記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認出其中一條背影正是那個秋夜深深鐫刻在他心頭的背影。待得背影走進賓館,站住轉身,他更肯定,沒錯,就是那個搶走戴嬌鳳的人。

他緊抿雙唇冷冷看著那人談笑風生地接過與之同行的中年婦女的大衣,很是紳士地輕挽中年婦女繼續向裡走去,樣子非常好,好得就像《上海灘》裡的許文強似的。沒看見戴嬌鳳,楊巡不知是因為戴嬌鳳回傢過年還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嬌鳳已經離開這個男人。他希望,戴嬌鳳隻是一時被那男子的表象迷住,而現在已經迷途知返回瞭老傢。但是,楊巡咬牙切齒地憑良心承認,那男子確實好風度,不僅是長得好,而且有風度,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而楊巡又不得不承認,戴嬌鳳最愛看香港電視,她一直學著香港女人的打扮。

楊巡心中暗暗發誓,操,不就是學些英國殖民統治地的風度嗎?他還看不上眼呢,他以後“打到殖民統治者老傢去”,直接學老外的。

楊巡憤憤回去,焰火也不看瞭,回去鉆進被窩刻苦攻讀。一直看物理書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瞭點氣。這一發奮,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個春節,工匠休息,他就廢寢忘食地學習,他到底是油滑性子,很快又樂觀上瞭,笑傢中準備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沒有他那麼用功。打電話一問,果然沒有,他拎著電話線就跟拎著弟弟耳朵似的,好好把兩個弟弟教育瞭一番。

初五,他就把幾個木匠叫來幹活。電器市場的櫃臺佈局都無須叫專人設計,他們做過電器生意的都清楚怎麼佈局最方便、最顯眼。在他親自跳上跳下的督工下,工程進展很快。唯一可氣的是,氣溫依然沒有解凍。

但他不等瞭,掙錢這種事兒,必得分秒必爭。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墊上破三夾板,門口掛上棉簾,屋頂豎起廣告牌子,再放幾個鞭炮,電器市場開業瞭。

他把原先倉庫街的老鄉都一鍋端瞭來他的市場,在倉庫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電器市場地址招引顧客來火車站這邊,人傢塗瞭他換種顏色再刷,沒多久就把顧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車站邊。再說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內,不用一傢一傢地挨凍吃西北風,顧客看上去都挺滿意。

楊巡眼看開門大吉,這才放心。但他終究是沒舍得花幾百塊錢去那賓館住上一夜,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腳的楊巡,他現在心疼錢。

05

宋運輝到北京時,老馬他們都還沒來。因為項目還沒眉目,沒有工作需要抓緊,每天待在辦公室也是曬網,大傢都是不約而同地節前早早回傢,而又不約而同地將探親假續在春節假期後。

辦公室隻有宋運輝,他倒是方便許多。老徐見面就是興致勃勃地說,春節又幫他們拜訪瞭三個人。老徐本來也是金州出去的,對這個系統熟,由他去說,不會比宋運輝說出來的效果差多少。因此,當老徐說要他去找某某,某某,進一步答復咨詢的時候,宋運輝一點都不懷疑,老徐幫他把路走通瞭。

宋運輝照著老徐的指點找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介紹,老徐還誇他小夥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運輝心說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節前後政策略有改觀,讓他不用應付有的沒的的騷擾。他剛來時,雖然項目還沒有音信,可那些機關幹部兼職的公司早已絡繹不絕地打著各色旗號找上門來要生意要合作,坐在辦公室軟硬兼施,看上去沒一個能得罪的,誰都不知道他們真實來頭。宋運輝剛到北京,對這些閑扯起來什麼內幕都知道的大老爺們敬而遠之,五個人私下都議論說,可不敢得罪瞭那幫人,那等於得罪上面兼職的領導。因此對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好在春節才過,文件就下來叫停黨政機關幹部兼職,那幫原先一直來辦公室坐鎮的人暫時清瞭,宋運輝耳根清凈好辦事。

事情如果順利瞭,那真是一順百順。宋運輝都不知道老徐春節時候幫著走通瞭哪一道關節,後面順利得讓他意外。但是部裡領導看到事情都是宋運輝一個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還沒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馬他們回來,部裡有位領導發話,讓他們立刻退出現駐辦公樓,立刻發配去東海邊的那個半島,開始前期工作。隻留宋運輝依然留在北京,拿著資料到處討簽字蓋章。

老馬他們不敢違抗,立馬卷鋪蓋下去,開始前期開發工作,包括與當地政府的聯絡。他們這樣的大工程,哪傢當地政府見瞭都寶貝,老馬他們很快就把後勤工作先開展起來。

老馬他們在當地開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運輝卻在北京焦頭爛額。他討瞭簽字蓋章後開始討撥款,這時候開始老徐功成身退,不再插手,不過答應宋運輝隻要有問題盡管來問。宋運輝當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鉆在塔罐叢林裡,閉著眼睛都摸不錯道兒,可這等官場,他兩眼一抹黑,不找老徐找誰?

而且這官場不同於設備,設備隻要順著一條進料的線摸下去,即使中間頗多枝丫,最終還是可以摸透,設備是死的。官場則不同,人是活的,官場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丫,或許明天就改道瞭,搞得剛摸進去的宋運輝就跟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渾不知東南西北。他艱難摸索著,艱難地將相關人員變為相熟人員,而那隱在一間間辦公室掛牌背後的關系脈絡,也終於一條一條地刻入宋運輝的心中。

而項目籌建辦也在擴大,大傢各自從原單位拉來得力人手。這個時候,原本五人團結友愛的局面已經蕩然無存。跟金州一樣,小團體隱隱生成。宋運輝早有準備,既然規律如此,他順勢而為。他也見縫插針飛金州找閔廠長挖人,挖他以前新車間的班底,他把曾頂替尋建祥與他同住一個寢室的方平也挖瞭來,放在半島,做他的耳目。

當初宋運輝因為與閔廠長有話直說,主動求去,讓工作生活都驚現波瀾的閔廠長頓去一大勁敵,才得以上下溝通保住位置。否則,水書記很可能扶其他副廠長上位,拉宋運輝為輔助,而他得把副職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運輝後來居上。為此,閔多少清楚,需要對宋運輝有所回報。閔放人放得爽快,宋運輝點名要的名單,他一個都不拒絕。

閔還專門設宴款待宋運輝,叫上剛剛退休可沒退出辦公室的水書記,以及宋運輝的嶽父程副書記。閔雖然讓水書記坐在主位,可宋運輝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書記堅持退而不休,氣焰上依然是此消彼長,閔已然掌控全局。新舊輪替,原就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願面對也須面對。宴會上,閔信誓旦旦,說金州是宋運輝的娘傢,是堅實後盾,宋運輝在東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總廠。程書記當然開心,起碼他退休時,有這麼年輕能幹前途無量的女婿在系統裡撐著局面,他的日子隻有比水書記好過。

程開顏對於她沒在第一批調動名單上的事反應極大,雖然以前宋運輝已經跟她有所說明,籌建辦現在都住集體宿舍,傢屬跟去不便,可她不願答應。她們幼兒園的阿姨們都在背後議論閔外遇事情時建議程開顏,丈夫一定要盯緊,千萬別大意,一個不小心那麼優秀的丈夫可能變成別人的。宋運輝本來借出差要人,想回傢團聚幾天,結果被程開顏請著假糾纏哭鬧得沒辦法,隻會看著旁邊束手無策的嶽母發呆。趁嶽母偶爾接手一下程開顏,他就急著溜瞭出去喘氣,到市裡找開店的尋建祥。

尋建祥的店六七十平方米,比較顯眼。但宋運輝才走近店堂,就聽見裡面吆五喝六,鬧得厲害。他腦袋本來就被程開顏鬧得發漲,見此想走開。沒想到卻被尋建祥眼尖瞅見,一把拉進店裡,卻見是幾個吊兒郎當的人坐在店裡閑聊。尋建祥跟宋運輝寒暄,那幫人則依然議論著國事傢事,語氣不善。尋建祥也沒說的,笑嘻嘻把這幫人趕瞭出去,他知道宋運輝不喜吵鬧。

宋運輝卻指指那些離開的背影,輕聲問:“那些人在,顧客還方便上門嗎?”

尋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時候進去的,有的比我出來早些,熊耳朵也出來瞭,你知道嗎?”

“噢,他找到工作沒有,落腳在哪兒?”

尋建祥嘆息:“這幫人都是沒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丟瞭,現在誰敢收他們?我要不是有你幫忙,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每天混吃等死,我這兒總算能給他們一個坐著說話的地方。”

“原來是他們,難怪……”宋運輝看著遠去的人們,難怪他們說話戾氣十足,“你一向是最講義氣的,可你得看到,他們在,影響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會?”

“你倒是一向跟我說實話。可是他們來,我好意思拒絕嗎,看著不忍心啊。都是從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賺點錢就不理他們,有時候他們還等著來我這兒吃一頓好的。你今天怎麼過來?臉色不太好啊。”

宋運輝心煩,將程開顏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瞭。尋建祥聽瞭卻是大笑,笑得紮手舞腳的沒一點樣子。宋運輝氣道:“你笑什麼,這事兒很好笑嗎?”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你怎麼結婚的,我都打聽清楚瞭,這事兒太簡單,誰都知道這是金州的傳統。金州老娘們兒都那樣,全廠物色聽話女婿跟女兒談戀愛,不等戀愛結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就不把女婿調離倒班,怕半路飛瞭。女婿進門先做幾年長工,他們全傢一起幫女婿升官,等女婿有點官位,以後就關照嶽傢。就你不老實,還跳出金州,你說你們嶽傢會怎麼擔心,這不是才養成的雛鳥給飛瞭嗎。”

宋運輝聽瞭滿臉通紅,怒道:“我自願的,結婚前我嶽父就幫我很多!”

“對你,當然得加料,誰看不到你的前途。”尋建祥卻是異常冷靜,“作為朋友,我有一說一。”

宋運輝一愣,恍惚瞭一下,卻立即道:“這事情很簡單,隻是開顏單純,誤解我。”

尋建祥卻笑道:“呵呵,難得見你失態,可見今天是真生氣瞭。不管怎麼說,傳統就是這樣,你愛人肯定也這麼想。她已經挺好啦,那麼聽你的話,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閔廠長愛人怎麼對他,就是騎在頭上,嘿,那麼狠的閔廠長,你信嗎?”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沒良心的人嗎?”宋運輝嘴上賭氣,心裡卻想到閔廠長,恍然大悟,“難怪閔會出軌。”

“嘿嘿。人這東西,你說,有幾人能信的?我這回出來等著找出路那陣子,我進去前常接濟的兄妹都避著我,隻有你對我不一樣。你也別怪你愛人想不通,大傢都那樣,憑什麼她得死心塌地相信你?不過我看你愛人容易騙,你就不能花言巧語把她哄順瞭嗎?那麼硬氣幹什麼,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沒花言巧語,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說著要曠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這麼不可信?”

“女人有時候難說得很,我到現在還沒明白。要不你看這樣,想辦法把她調去那邊市裡工作,你在那邊市裡先買間小點的房子安身。對瞭,我現在手頭開始有寬裕,先還你兩萬。明天我拿給你。”尋建祥“進宮”一次,到底是脾氣大改,愣是管住嘴沒說他詳細瞭解宋運輝結婚過程時心中的懷疑。宋運輝既然過得好好的,以前的事還追究什麼。

宋運輝看尋建祥一眼,清楚尋建祥那是為瞭解決他傢的事,硬是不知道從哪兒擠錢來還他。他搖頭道:“不用,工廠選址距離市區有一個小時多的路程,而且才開始修公路,她去瞭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傢,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個人帶孩子行嗎?等孩子能上幼兒園時再說吧。你有錢繼續擴大生意。還有,你也該結婚瞭。”

尋建祥淡淡笑道:“前兒有人給我說瞭個女的,離婚的,帶著個兒子,要不要看看?”

宋運輝一愣,說這話的還是以前的尋建祥嗎?以前的尋建祥不會那麼寬容地對金州的所謂傳統表示理解,不會隨便找人介紹個女人將就。他腦筋轉瞭會兒,低聲問:“是不是生意並不容易?”

尋建祥笑道:“你想哪兒去瞭,開著店門還會沒生意做?”

宋運輝認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話,沒人敢上來,尋常人誰都怕這幫人,不是我歧視,你該跟他們脫鉤就脫鉤。還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麼的會不會常找你麻煩?”

“你腦子幹嗎那麼好使呢?”尋建祥沒正面回答,卻低首不語瞭。

宋運輝看著尋建祥好一陣無語,這個尋建祥,依然是悶在肚裡的義氣,吃虧還沒吃怕。他相信,尋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長大的難友脫鉤,那是尋建祥的性格。

回到傢裡,晚飯時候程開顏吃瞭一半又跟她爸磨著要她爸幫請事假,她要跟著宋運輝去海邊,程父也問宋運輝的安排。宋運輝終於從尋建祥那兒獲悉程開顏心底深處的恐懼,原來並不全是因為不信任,而是還有金州的所謂傳統在裡面作祟,他再看程開顏的吵鬧就心平氣和瞭許多。他不願嶽父太過插手,就把宋引交給嶽母,扶起程開顏去他們屋子。

將門踢上,他就緊緊抱著妻子輕聲道:“小貓,我們是一傢人是不是?”

“可是,一傢人有我們這樣的嗎?我們一直分開著,你春節都不耐煩多住幾天。”

“唉,我何嘗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們,還有我爸媽。我跟你們小時候不一樣,我從小沒小夥伴,走出傢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後飛來一塊瓦片砸頭上,我隻好經常不出門,我姐說我好靜的性格就是被關出來的。那時候我們一傢隻要不上學不上班,就擠在屋子裡安安靜靜生活。如果有石塊砸瞭我們的窗,有人在外面喊打倒,我們隻有一傢人抱一起互相打氣。傢對我來說,是唯一,你們小時候有小朋友,有幼兒園,可我隻有傢,你理解嗎?”

程開顏不明白宋運輝怎麼扯到那麼遠的去,但還是含著淚點頭,嘀咕一聲“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瞭一個人的傢很殘缺,幸好你來瞭,我們傢又成四個人。我們現在又加入一個貓貓,我們的傢現在多好,很幸福,很圓滿。但你應該知道,我如今是傢裡的主力,我必須為我們的傢過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們過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顛簸,我不願看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吃苦,我有一個姐姐吃苦去世已經夠瞭,你們誰都不能再不幸福。聽我的,我們分居兩地的日子不會太長,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這回我自己拿著主意,我更能控制進度飛速向前。我們團圓的日子不會遠,到時我把爸媽也接去,我們一傢繼續抱成一團過日子。我們的傢,對我很重要,是唯一,傢裡的人缺一不可,你知道嗎?”

原來是這樣。以前程開顏隻知道宋運輝很顧傢,他爸媽來的時候,他好菜好飯,一個月的錢花個精光,可他的工資其實在年輕人中已經不算低。以前程開顏也知道宋運輝對姐姐去世一事耿耿於懷,沒想到是因為一傢扶持過日子的苦難經歷。程開顏想到自己現在填補瞭三缺一的空白,那麼,她不也是唯一的瞭嗎?她還真不敢相信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這麼重要。她還以為宋運輝一向回傢就悶頭看書,那是與她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面找到一個講得到一起的女人。但現在被宋運輝一解釋,她以前的那麼多顧慮好像一下都不成其為顧慮瞭,她是丈夫心目中這麼寶貴的傢的一員,她還愁個什麼?她立刻破涕為笑,撒嬌地道:“那你怎麼不早說呢,我當然信你啦。”

宋運輝松口氣,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飯,別再纏著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運輝無奈地揉著妻子,笑道:“不可理喻,貓貓都比你爽快。”

程開顏終於能夠堅強地面對宋運輝的返程。

但尋建祥的處境和尋建祥說過的話,成瞭縈繞在宋運輝心頭的結。

06

楊巡的電器市場開業時,很多人都在觀望,有幾個櫃臺並沒租出去,是楊巡拿自己的東西充填瞭那些空虛的櫃臺,並雇人值守,才使整個電器市場看上去滿滿當當,並無缺席的樣子。

開業沒多久,便有各色人等找上門來,比當年租一個倉庫開一個門面熱鬧得多。找上門來的,好多手中都拿著一份很不規范的收款憑證,各式各樣的收款罰款都有,有些一說出來楊巡不怒反笑,有一張單子竟然是因為噪聲而罰,楊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場噪聲在哪兒,門口一輛黃魚車騎過都比他的噪聲大。罰單或者收費的數額又不大,交瞭,楊巡堵心,不說這錢交得不明不白,誰知道今天交得太乖,收錢的以後會不會收上癮。不交,不行,來的人都是有來頭的,哪一個楊巡都惹不起。楊巡覺得跟顧客談價扯皮都沒那麼艱苦,一個月下來,也不知手頭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錢。有些單據拿給會計,會計還說不能報賬。有那麼一段時間,楊巡看著那些拿蘸瞭口水的手指嘩嘩翻著收據進來的人,心中就會湧出孫二娘的戾氣,恨不得手頭變出兩把牛耳剔骨剪刀,將這些個人大卸八塊瞭。

老李這天過來市場買電料,進門就看到前面的一個壯大漢子一邊翻著票本子一邊吆喝,老李工廠有一定規模,這等事情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駭笑,跟著那漢子鳴鑼開道地往裡走,看到旁邊攤主都是見怪不怪地看著,老李心說看來這等事常有。但老李看到楊巡也笑嘻嘻一邊兒看著,沒事人一般,並不出來應付那漢子“領導呢領導呢”的吆喝,老李奇瞭,走到楊巡那兒,將采購條子扔給楊巡,說都不用說,楊巡就吩咐下面人手趕緊去倉庫置辦。

老李不管楊巡忙不忙,扯住楊巡胳膊問:“那人鬧場的?”

楊巡忙裡偷閑答一句:“不知道,來這兒收費的多著呢。”

老李見那壯漢還在嚷嚷,他斜倚在櫃臺上喝瞭聲:“找誰呢,什麼事兒?”

那壯漢一聽就知老李是本地人,而且還是個角色,忙換瞭個臉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們領導是南邊兒來的,誰領導,人呢,躲哪兒瞭?”

老李笑道:“什麼事兒,這麼要緊?跟我說也一樣。過來。”

那人就笑嘻嘻過來,“大哥,沒您的事兒。問他們領導收個計劃生育管理費。”

“哈,都一幫大老爺們,收啥管理費,你問問他們,生得出孩子嗎?”

壯漢笑道:“他們不會生,他們婆娘會生,一個個都南方生一個,北方再生一個,管都管不住,遊擊隊似的,不收他們收誰的?”

老李笑瞇瞇攬住壯漢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邊笑道:“我是這兒領導的領導,你今兒個先回去,我明兒找上你們計生辦說話去。才多大的事兒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這個本地人連推帶拉將壯漢趕出市場,那壯漢一點多的閑話都沒有,笑嘻嘻打趣幾句還真走瞭,仿佛到此一遊,遊完拍屁股走人。楊巡在一邊兒看著太有感觸,事情難道就這麼簡單解決瞭?等老李轉回,他怔怔地問:“那人沒說啥?”

“說啥呢,都沒聽說還有收這個計劃生育管理費的。以後不會來瞭,我說瞭。”

楊巡掏抽屜摸出幾張單據給老李:“大哥你看,這都是些會計都不收的條子,都不知道收的什麼費,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瞭,他們看見你什麼話都沒,看見我什麼話都說。”

老李拿來單子看,有些單子上寫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認出意思來,那收費項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觸:“你們南方人來東北掙錢,難啊。到底是我們東北人的地盤,你們總得為地方建設做點兒貢獻。”

楊巡笑道:“今天已經算好的瞭。剛開始那幾天,來的都比顧客多,光應付他們我都忙不過來。後來我總算理出一點頭緒,索性自己找上門去送點人情,讓他們別上門來。否則來的顧客都以為我這兒開店不規矩,以後人傢還敢上門買東西嗎?現在幾個主要部門的都擺平瞭,今天來的這個肯定不是那幾個要緊部門的,所以我不理他,來的人也知道自己沒來頭,隻會虛張聲勢幾下,看沒人應他就走瞭。”

老李看著楊巡笑道:“這都誰啊,別理他們,你規規矩矩做生意,還怕關瞭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們不管你們國營集體企業,管起我們來跟捏死個虱子要命。我還是主動送上門去吧,還能換個人情。等他們派人來罰,我交出去的錢更多,還挨罰受氣影響生意。大哥,那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李聽瞭哈哈大笑,抬眼見楊巡的手下已經騎著黃魚車從倉庫拉來一車貨,便起身道:“我走瞭,你有擺不平的人,找我,我幫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別走瞭,要他們把東西送去,你留著我們待會兒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罵:“你還跟我提喝酒,你那個村支書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著找你算賬。”

楊巡鎖上抽屜,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門口,看著他騎上車走瞭才回。眼看日頭已經西斜,他整理出一些零錢,把今天賺的湊個整數,存到火車站口的銀行裡去。回來就招呼著大夥兒打烊,親手一扇一扇地關上窗戶關上門,夜色瞬時降臨寬大的市場。

如今給楊巡幫忙的是楊母從村裡物色的兩個二十來歲小夥子,也都姓楊,算是有些七拐八彎的遠親。兩個人跟著楊巡白天看櫃臺,晚上守市場,雖然年紀沒差多少,可這兩個剛從學校出來的男孩怎能跟楊巡比?見瞭楊巡都是乖乖聽話,一點滑頭都沒有。

其中一個男孩生起煤爐,另一個洗菜淘米,楊巡自己拿把掃帚打掃衛生,每天下來都有一筐垃圾。楊巡撿出幾條廢電線什麼的,扔一邊兒等待送去廢品收購站。很快,三個人便湊一起吃飯瞭,很簡單的菜,白菜燉肉片,清炒土豆絲,市面上也就這幾樣菜。

飯後,其他兩個去另一角拉起天線看電視瞭,楊巡趴櫃臺上開始學習。他已經學完高一的課本,現在開始看高二的。其他都還能自學,尤其是數理化的,他初中時候就學得好,唯獨英語不行,他就是讀不出來。他自嘲,這世上竟然也有他說不出來的話。

但楊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來,他想到上午時候一個在鄰市做生意的老鄉來探訪,東走西看問瞭不少問題,楊巡估計那老鄉回頭就會想方設法在鄰市開出差不多的電器市場。如今他的市場已經做出一點名氣,所有櫃臺都已經出租,而旁邊的新市場雖然還沒開始造,才剛開始挖地基,就已經有人找關系上來預定櫃臺,可見當初決策的正確,電氣市場是條旱澇保收的好路子。想到這個市場的開業有些苦,但是開業後基本沒啥事可煩,除瞭總有人上來罰款收款,楊巡有些野心膨脹,要不要搶在別人之前,到鄰市也開這麼一傢市場?

如果要開的話,那一定要搶,否則等別人開起來,他再進去就沒意思瞭。可是錢呢?他現在連建一幢新樓都有困難。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聽“轟”的一聲巨響,驚得他不由自主就從木椅子上跳起來,愣愣看向聲源地,卻見鐵門脫線似的亂晃,原本橫在攔腰的門閂不知去瞭哪兒,地上不知什麼時候躺瞭一塊大石頭,透過被撞開的門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見東西,隻聽出有人在遠處裝鬼弄神地尖叫,聲音中似乎可以辨認出喝醉的傾向。

楊巡無語,順手摸到櫃臺底下,一把關瞭電器市場所有的燈,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虧。等瞭會兒,不再有動靜出現,他才借著月色,操一根鐵棍摸出去,另外兩個人也一起操鐵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瞭。三人隻能折返,簡單將門修理一下,將被撞彎的門閂拗直,關門落鎖,繼續他們安靜的夜生活。

兩個同伴都在罵,楊巡陰沉著臉聽左一聲“又”,右一聲“又”,心說這都第幾次瞭,開門到現在,算有兩個多月瞭吧,怎麼事情越來越多?剛按下那邊每天罰款的,就迎來這邊晚上騷擾的,都好像存心要南邊來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輕易打發走一個收計生費的,這當地人辦事就是方便。他這個市場開下來,不怕苦不怕累,春節不回傢也忍瞭,唯獨方方面面的雜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戰,真正糾纏不休的無底洞。

但沒容楊巡想多久,門口又傳來“轟”的一聲,這回門沒被轟開,隻是回音繞梁不絕。楊巡擺擺手阻止兩個火氣直冒的同伴操鐵棍沖出去,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事兒。他們地處火車站邊兒,人來人往消息靈通,他隻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門惹事。他熄燈睡覺,往往都是這樣,他這兒關燈時候,外面反而沒興趣鬧瞭,或者外面擔心裡面有瞭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邊的電話鈴響。楊巡說什麼都不會想到,竟然會是看似遙不可及的宋運輝打來的電話,他拿著電話,諛辭便熱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處,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聽說宋處又高升瞭,正明廠長電話裡說起來都是羨慕啊……”

宋運輝微笑打斷:“小楊,我從姐夫那兒問來你的電話,沒想到你能獨立啟動一傢電器市場,非常瞭不起。怎麼樣,做得好嗎?”

楊巡實在想不出宋運輝找他會有什麼事,心下打著鼓,嘴裡依然熱情:“什麼電器市場啊,掛羊頭賣狗肉,隻有小小一間門面啦。這會兒櫃臺都租出去瞭,不曉得旁邊兩層樓店面造起來有沒有人要,要沒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運輝饒有興致地問:“小楊,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跑那麼遠做生意去,有誰帶著你嗎?”

楊巡這下更加不明白宋運輝打這個電話是什麼意思瞭,但他當然不會拒絕整個小雷傢村的小舅子,“以前剛來時候不知道,隻聽說東北人錢多,我就跟著來瞭。來瞭才知道東北到處都是國營大廠,工廠有錢。正明廠長說,他們的電線,一半得運來東北。怎麼,宋處的新單位……”

宋運輝心說原來還真有道理在:“現在珠三角……就是廣東那邊發展更快,還有好多外資企業興起,你們同伴有沒有考慮去珠三角一帶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瞭,廣東人開放得早,向臺灣人香港人學瞭不知多少招數來,大大小小生意他們自己都占瞭,我們去吃什麼啊?再說深圳不容易進,還得打邊防證,話也不容易懂,沒像這邊都是普通話,我們可不拈輕怕重的都趕來東北瞭嘛。”

宋運輝暗暗點頭,原來看似一門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蘊含的卻是不少的政治經濟大道理。他本來隻想就一些開店的事問問楊巡,想把尋建祥拉到他身邊來,徹底擺脫現在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時一問一答,他問出瞭興趣,索性與楊巡探討起來:“小楊,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在的沿海地區?國傢僅批瞭珠三角一帶的開發區,還在江蘇、浙江、福建一帶設立瞭經濟開發區,促進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你看,我們這麼大的工程就落戶在海邊,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為備戰需要,重點企業都轉移到後方,造大三線,可現在不一樣,現在沿海經濟技術開發區已經設計四五年瞭吧,沿海碼頭也在轟轟烈烈地造,沿海開發區的廠房辦公樓也在轟轟烈烈地造,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開始,到未來幾年,很可能沿海地區的發展會帶來更多機會。”

宋運輝平日裡話不多,即使說起來,語速也不快。因此雖然他說的很多東西相對楊巡而言非常遙遠,可楊巡還是聽懂瞭。楊巡太知道大開發需要什麼瞭,他有些激動地道:“那就是說,以後沿海會用到很多電線電纜?”

“豈止是電線電纜。但沿海的市場應該還不如廣東那邊的成熟,或許應該還有占領高地的機會……”

楊巡腦袋裡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盞耀眼的燈,恍若照出眼前的什麼海市蜃樓,他忘情地打斷瞭宋運輝的話:“宋處,宋處,你在哪兒?給我個地址,我隻知道你在海邊,我這就去找你,去你說的沿海看看。你說得太對瞭,人傢沒做的時候我先占領瞭,以後人傢醒悟過來還做個屁啊,哈哈。”

宋運輝這才是偶爾想起,跟楊巡提一下,沒想到楊巡卻反應這麼迅速。立刻要過去?他心說,包括雷東寶,還有楊巡,他們都是看到機會就沖,有時簡直是想都不想就沖將出去,邊幹邊想,邊想邊幹。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可從目前效果來看,這種辦法還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聯絡方式都告訴瞭楊巡,隨即就打電話給程傢,讓程開顏想辦法找尋建祥聯絡,要尋建祥立刻過去他那兒一趟。他準備想方設法留住楊巡,他現在有辦法給楊巡提供優惠讓這小子見利眼開。而尋建祥,宋運輝有些懷疑尋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獨立做生意,如果讓尋建祥跟在楊巡這滑頭小子身後,隻要有他盯著楊巡,料想尋建祥可以跟著吃肉。

宋運輝放下電話,旁邊虞山卿就大聲抗議:“大宋,做人不可以這麼不地道嘛。想拒絕我也不用費盡心思搬出尋建祥這麼個人來,直說不就是瞭。”

宋運輝笑笑,離開放電話的床頭櫃,坐到窗邊椅子上:“你看我們工地簡易辦公室裡人那麼多,我哪方便打那麼多私人電話。你不用這麼小氣吧,打你幾個電話就心態成這樣,栽贓的事業做得出來?”

虞山卿親手執熱水瓶,又幫宋雲輝把水續上:“你說不是拒絕就好。那你說你怎麼幫我吧。其實不都是掌控在你手裡的嗎?隻要你點頭簽字,你認定一個隻有我們才能做的參數,事情不都結瞭嗎?”

宋運輝笑道:“你這不是讓我做違心事嗎?我怎麼敢用獨傢產品,以後維修時候買備件還不得被你們揪住頭皮敲竹杠,你還真別在我這兒費工夫,好好跟你們上司說說,怎麼壓點價下來。現在日幣已經基本趨穩,我們購買日本設備已經不需要冒太大匯率風險。再說他們日本設備報價非常漂亮,提供給我的技術性能也不錯,日本又很近,一衣帶水,起碼運輸時間的縮短就可以幫我們節省很多籌建費用。你幫我想想,這幾傢攤我面前,我會買誰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這麼講嘛。好吧,這些先不說,你總算還是有點義氣的,起碼給我透瞭那麼一點點底。你可不能跟我打官腔,當初我離開金州還是你勸我的,你得對我這個無業人士負責到底,否則我會心碎的。”說完虞山卿自己先笑瞭起來。

宋運輝笑道:“我什麼時候跟你官腔過?哎,你北京安傢瞭沒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戶口買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長樓房間那麼大,可也算瞭,長安居,大不易,畢竟是天子腳下。就是小孩的上學問題難瞭,孩子戶口跟媽,我太太的戶口遷到北京可就難比登天瞭。可惜你們的項目不在北京,否則我肯定得找你幫忙掛靠掛靠。你呢?什麼時候把太太接來?”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進東海廠,我對以前金州那幫幹部夫人比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後也變得那麼庸俗。我們項目辦準備在市裡和廠區邊上都建傢屬區,我就等市裡的傢屬區落成吧,很快的,等半島的路通瞭就調她過來。”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著宋運輝:“你現在不一樣嘍。你出金州,跟我出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樣。你看你現在,那決勝千裡的派頭啊。你出金州,出得太有遠見。”

宋運輝又笑:“都是給趕出來的,有什麼不同?這樣吧,我寫幾個主要引進設備給你,你回去跟你們老板好好壓報價,我首先得看這幾個報價。你跟你們老板說,這都是你面子,他們別的辦事處來,我都是讓他們自己說,說個透底。”

“對,你就得這麼對他們,對他們如秋風掃落葉,對我像夏天般火熱。你現在太奸瞭。不勞您動手,小的寫給您看,是不是這幾件?”虞山卿一邊揶揄著,手腳卻一點不停頓,利索地從包裡翻出資料,抽出鋼筆刷刷寫起來。

宋運輝樂得不用動手,仔細看著虞山卿寫的東西,點頭道:“小虞,啊不,現在該稱虞先生,哈哈……”

“得瞭吧,您,什麼事?”

“我接觸那麼多個外商辦事處的職員,技術水平能達到你這地步的,中方人員還沒有。至於在對華貿易的綜合素質評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虞山卿頓瞭一下,道:“說句實在話,我們這一批拔瞭亂世轉安後的頭籌。你看後面幾屆分進來的人哪兒有我們倆的運氣。我們搶占那麼多資源,我們不出色誰出色?噯,你別打擾我,這幾種設備的英文名我弄不好會拼錯。”

宋運輝會心一笑,不再打擾,隨時提醒這個不要,那個換種參數。等虞山卿寫好,他拿來湊到落地燈下細看。虞山卿收起攤子,似是不經意地問:“你唯一的頂頭上司會認可這些設備嗎?”

宋運輝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說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著手臂笑瞇瞇看我們好戲,你還需拿話套我?”

“你奸,我認瞭。你們馬廠長肯定也認瞭。小宋,我說你不住廠區附近是正確的,我們這個行業,廠區周圍大氣污染太厲害。但是住傢屬區是錯誤的,以你未來可預期的地位,進進出出都是人盯著,有個不好就有人去你傢門口滾釘板,你住傢屬區能自由嗎?我看你現在車子開得挺好,不如早點接太太過來得瞭,每天來回都能看到寶貝女兒。不就是要買個房子嗎?我幫你想辦法解決,別那麼看著我,我隻是借錢給你,不是行賄。”

“去去去,還是找你老板壓下價錢是正經。你別跟我馬虎眼,你那裡壓下的錢夠我這兒造整個傢屬區。”

虞山卿笑道:“別那麼死板嘛,有你這樣小心的嗎?哦,也對,你還年輕,正需要發展。不過你得等我一段時間,我們BOSS逃回國去瞭,我得出國去找他,我們是朋友,是一起進金州一起出金州的死黨,你得等我回來才做決定。說定瞭。”

宋運輝隻是笑,眼光都沒離開資料一個角度。其實虞山卿選擇那個辦事處還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個有紮實底子的人,知道哪傢比較適合中國,哪傢的生意在中國比較好做。但他宋運輝現在也算是久經國際市場的人,哪會像尋常技術人員一樣看見技術性能中意的設備就兩眼放光?他不,他得挑逗再挑逗,不能再有金州第一次進口設備時候,那個什麼友誼第一的豪邁態度。

宋運輝開著一輛嶄新北京產切諾基回廠。一路非常顛簸,有工程隊正連夜挑燈施工。這是一條設計雙車道,並帶先進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遠的一條國道還先進,是市裡引進東海項目的承諾。據說這條路開工時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麼人行道,全市那麼多地方需要花錢,怎麼可以把錢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還是市委書記堅決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運輝瞭解整個過程,是因為道路設計時,他參與過確定橋梁載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顛簸的車子上,緊緊掌握著方向盤,眼睛卻看向左側不遠處,那兒也在挑燈夜戰吧,但那兒是鐵路施工,未來產品輸送的動脈。

所有的一切都朝著金州的規模發展,而更先進,更有效率。所有的一切都讓宋運輝情緒激昂。

小雷傢的發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不管別處如何,他們一心一意搞他們的發展。他們的設備已經訂購,而小雷傢有史以來最大最像樣的廠房開始挖土建造。

開工時候,好多鄰村的人扶老攜幼來看。正明會鼓搗,他比劃著設計紅線,讓工廠沿紅線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傢村倉庫裡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幾大捆,可那還不夠用,又買瞭一百支竹竿。這一下,電解銅廠區的開闊就一目瞭然。而那曾經奏響小雷傢磚廠走向市場第一炮的鑼鼓又被搬出來,披上鮮紅彩綢,架在高臺之上,幾個大漢輪流擊打,工地頓時喜氣洋洋,熱鬧非常。

陳平原來瞭,但陳平原還不是頭面人物,他前面還有一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原先小雷傢也去請過電視臺、報社還有電臺,可人傢都不搭理,還是電臺算是最實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請的正明算經濟賬。節目的制作,一分鐘需要制作費若幹,你這開業想要占多少時間呢?半個小時?行,單位時間的費用乘30分鐘,你幹不幹?正明一看這得一隻電解槽的費用呢,不幹,當然不幹,灰溜溜就回來瞭。但雷東寶請來瞭常務副市長,那些電臺電視臺報社的都主動聞風而來,不需邀請。把雷東寶得意的,也把正明氣的。這什麼世道,太勢利瞭。

儀式結束,曲終人散,雷東寶竄上正要離去的陳平原的車子,倒是把已經坐穩的陳平原嚇瞭一跳。陳平原的駕駛員認識雷東寶,在前面笑道:“東寶書記一上來,我這車子下面彈簧嘎嘎地響。”

雷東寶哈哈地笑,他知道當著這個司機說話沒事,追著陳平原道:“陳書記,幫忙一起去趟農行吧,我要兩個月後才貸五百萬,可他們硬要一次性把貸款現在塞給我,我不就得額外付兩個月的利息嗎?你領導,你幫我去說說。”

陳平原笑著不以為然:“還雷老虎,小氣,這忙我懶得幫,你趕緊下車,否則載你一起去縣裡,我還有會呢。”

“不下,這不是小事。我給你算算,五百萬貸款一個月得多少利息。”雷東寶掰著手指給陳平原算賬。

陳平原隻管笑著吆喝:“開車,開車,我們載瞭雷老虎去縣裡示眾去。”

雷東寶當然知道陳平原懶得管這等小事,但他怎能放過送上門來的印把子,硬是追著不放:“陳書記,你今天也看見瞭,我們現在這麼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開花。為瞭養殖塘,我們特意從水庫引來專門水管,光是從兩個村通過,就得交買路錢。我們還得請讓人挖魚塘,得外面請人,那又得多少錢?魚塘上面架鋼大棚,牛蛙塘上面種葡萄搭葡萄架,這些都是錢啊。我現在恨不得……”

“得瞭,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麼也婆婆媽媽。比起你那些投入,你這點貸款利息算得瞭什麼?你已經蟄伏兩年沒動靜,現在也該厚積薄發,鬧點大動靜瞭。你幹脆把五百萬拿來,規劃重新編排一下,趁有錢,有些事提前做瞭。你說你幹嗎跟銀行硬塞你錢你還心裡不滿,你要把銀行惹毛瞭,不給你貸瞭,你又得上我這兒鬧瞭。我看啊,你聰明,就把錢大手大腳花瞭,回頭再貸,不聰明,就存銀行生利息,也算是給他們銀行做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膽貸的款,現在不都成你小雷傢的金礦瞭嗎?”

雷東寶鬱悶得沒話說,到瞭縣裡就主動要求被放下,懶得再去縣委大院逛逛,更不願去農行磨嘴皮子,徑直趕去車站,準備買票回傢。

經過車站,當然就得經過韋春紅的飯店。雷東寶望瞭一眼,走過算數。這個女人,雷東寶都不願想她瞭,事兒真多。前兒忠富為瞭福壽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兩人研究來研究去,忠富臭著一張臉回來,取消養殖福壽螺的計劃。於是原本挖出來計劃養殖福壽螺的池子變為養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經長瞭一池子的福壽螺被軋碎瞭喂尼羅羅非魚,沒想到魚倒是愛吃,吃瞭又長得快。聽說,就是因為韋春紅竭力否認瞭福壽螺,說那玩意兒沒出路。而忠富被說服瞭。

雷東寶一向知道忠富擰脾氣,非常難以說服,他以前當著一村人的面都說服不瞭忠富,韋春紅怎麼三言兩語就讓忠富改弦更張瞭呢,這其中……雷東寶不免想起瞭勾勒出韋春紅全身線條的紅毛衣。雷東寶“哼”瞭一聲。

但閑事兒就像是等著雷東寶似的,雷東寶聽到飯店裡傳出的吵架聲。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經看到敞開的大門裡,伶牙俐齒的韋春紅叉著腰與一個男人吵架。雷東寶知道韋春紅不是個好惹的,見此就坐山觀虎鬥,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駐足不走瞭。但看著看著他怒瞭,什麼,一個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幾乎想都沒想,滾滾穿過馬路,飛奔進門,揚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兩個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與雷東寶打瞭起來。雷東寶而今胖瞭,雖然依舊力大,可騰挪不靈,也中瞭幾招,但終究是把那男人打飛出門,站門口扔下硬邦邦的名號,要那男人冤有頭債有主,想報仇找他小雷傢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卻被韋春紅拉住一隻袖子,韋春紅淡淡地道:“你一個大書記傢的,臉上流著血出去總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這兒。”

見韋春紅不膩他,雷東寶才坐下。一會兒韋春紅就拿瞭酒精來,見雷東寶看見她走近就閉上眼,心裡恨不得踢這胖子一腳。她小心替雷東寶擦拭被抓的痕跡,眼睛卻總瞟著雷東寶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來多少大事小事都是獨自應付,落單時候隻能忍氣吞聲,今天雷東寶來得多及時,到底是男人,一出來啥話都不用說,就把什麼都扛瞭,都擺平瞭。

雷東寶其實坐著挺難受的,一邊兒是酒精的刺痛,一邊兒是韋春紅熱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氣息相聞,當真是冰火兩重天。他隻有緊閉雙目,後悔不該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熱熱地挨瞭一滴什麼,然後又是一滴,他不由得驚異,睜眼看去,卻是韋春紅在哭。雷東寶最怕女人哭,見此悶瞭會兒,悶聲悶氣問:“我沒來時候你吃虧瞭?那男的是誰?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麼人,跟你又不相幹。”

雷東寶口舌上不是韋春紅的對手,被激得沒話好說,騰地站瞭起來,可看看哭泣的韋春紅又不忍心走,隻得背過手去,不耐煩地道:“算我多管閑事,說吧,誰?”

雷東寶說得看似不耐煩,韋春紅聽著卻溫暖,想著剛剛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來的委屈,抽出拳頭捶著雷東寶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說管明天又不管,你由著我任人欺負……”

雷東寶這拳頭挨得莫名其妙,心說女人真是不能講理,以前萍萍也是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壞事都賴他身上,眼淚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凈欺負他。可問題是韋春紅的拳頭有勁,讓敲幾下也就罷瞭,多敲他受不住,隻得抵擋遮蔽,一來二去,變成他抱著韋春紅哭瞭。雷東寶若是避著也就避開瞭,可真抱上瞭,卻也不舍得放,緊緊抱著問:“到底誰啊?說啊。”

韋春紅也死死抱住,卻緊著問一句:“你急什麼,有事去是不是?”

“沒事,你愛哭哭。”

“說沒事就不能走,你讓我哭痛快。”

“你還哭……”雷東寶束手無策,看著韋春紅果真說哭就哭,下雨一樣沒個停。他煩躁地想瞭一想,拖起韋春紅,將店門鎖瞭,抱上三樓。……

韋春紅下去開門營業瞭,雷東寶躺床上看三樓裝飾一新的房間。粉紅的泡沫墻紙,滾花邊的粉紅窗簾,全新的鏡框式傢具,下面的軟綿綿的席夢思。就是大熱天躺著有些熱。看來還真是冤枉韋春紅,她的三樓可能是為他裝的。

再想剛才韋春紅躺在他懷裡說的那些委屈,說到底女人再潑辣,還是女人。以前人傢都說萍萍能幹厲害,可他看來看去萍萍就是個小女人,韋春紅也是。原來一個女人傢開傢飯店不容易啊。

雷東寶正想著,韋春紅輕輕開門進來,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有啤酒一瓶,醉雞、熏魚、拍黃瓜各一。韋春紅輕輕把東西放桌上,看一眼雷東寶,又低眉一笑,輕道:“你先隨便吃點兒,我忙去。你別走啊。”

“我走哪兒去,車站都關門瞭。”雷東寶支起身,看著韋春紅道,“你這兒別做瞭,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傢,我們結婚。”

韋春紅一聽,整個人跟遭雷打瞭似的,站在原地簌簌發抖,“你……真……假……”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話。”雷東寶想的是老徐的話,老徐前兒來電話說結婚瞭,他想著老徐說的有理,那他也結唄。這不眼前就有一個,就跟老徐說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倆人混淆不瞭,但這一個挺能幹的,那就行瞭。再說他也不能總白占著人傢便宜。隻奇怪韋春紅那麼激動幹嗎?

“我……我……”韋春紅平日裡的伶牙俐齒全沒瞭,做夢都想不到雷東寶會跟她提出結婚,撲上來緊緊吻住雷東寶,這就算是回答瞭。雷東寶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條韋春紅與萍萍的明顯不同,韋春紅太野太大膽瞭。因此雷東寶不得不在韋春紅喜氣洋洋地起身下去時候提醒一句:“不能讓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韋春紅回眸一笑:“哪會?有你在呢”

雷東寶很想下去盯著,但又懶得走,就一個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電視,將一盤子的東西吃個精光。又躺回床上,開著風扇想事兒,這銀行一定要塞給他的五百萬該怎麼辦。

韋春紅今天那是巴望著客人快點走,等客人一走,招呼著服務員們打掃好衛生,她就急急關門打烊,沖上三樓。雷東寶見她進來就一句話:“飯店關瞭跟我去小雷傢,以後我養你。你兒子也帶上。”

韋春紅剛坐到床沿,聞言立刻認真道:“不要,這飯店很賺錢呢。”

“我賺得比你多,你還不如回小雷傢給我管食堂去,他們做的菜那個土。聽我的,別總讓男人占便宜。”

韋春紅這才轉為笑顏,嬌媚地趴上雷東寶厚實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嗎?”

雷東寶自然不肯承認:“誰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韋春紅媚眼如絲,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說,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誰以後敢對我不三不四。你說你老婆有誰敢欺負?”

“那當然。”

“那你還擔心?你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誰吃醋?行,你愛開著就開著玩,我不管你。”雷東寶被韋春紅顛來倒去不講道理弄得煩死,隨便她去。

“你當然要管我咯,否則人傢欺負我怎麼辦?人傢毛手毛腳怎麼辦?還有……我去把環摘瞭吧……”

“摘什麼環?”

“我要給你生兒子!”

這一下,輪到雷東寶覺得不真實起來。雙手一撐,將韋春紅撐開一臂之遙,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兒,道:“電話在哪兒?我打個電話。”

韋春紅千伶百俐,一下感覺出雷東寶的反常,她沒像要堅持開飯店時候那樣廝磨著雷東寶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屜裡的電話機,拉過來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拿起電話,看一眼韋春紅,但終究是沒讓她回避,都主動要求人傢結婚瞭,那就當著自己人看。他撥電話給宋運輝。

“小輝,跟你說件事。我要結婚瞭,跟你上次見的飯店老板,叫韋春紅。”

“應該的。”宋運輝臉上免不瞭僵硬,可還是禮數周全,“恭喜你。什麼時候辦酒,我過去一下。”

“不不不,不辦酒。”雷東寶沖口而出,韋春紅臉上一黯。

宋運輝沉吟片刻,道:“大哥,我們還是親戚。”

“對,不會變。你爸媽還是我爸媽。什麼都不會變,你相信我。”但雷東寶隨即電擊般地翻開左手掌,看著已經看不出一絲墨汁的肉掌,內疚地道,“我說話不算數,你也別信我。”

“你什麼話,我們都為你高興。辦幾桌酒吧,別虧待她,她對你很有情。”

雷東寶看看臉色有些僵硬的韋春紅,道:“知道瞭。我明天去你爸媽那兒,有情況再跟你說。”

雷東寶放下電話,直截瞭當地對韋春紅道:“剛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對你好點,要辦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傢,見見她爹娘,以後他們也是你爹娘。”

韋春紅心裡有些堵,可還是柔順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見瞭,真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他那麼大度講理,他爸媽也一定是講理的好人,我能有這樣的爹娘,那是修來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兒還是聽你的,就別辦瞭,我倒是沒什麼,你是大名鼎鼎的書記,我們都是二婚,被人背後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兒子叫來,以後你就是他爸瞭,以後我們娘兒倆都靠你啦。”

雷東寶這才有些真實感,攬住韋春紅,卻又想起一件事:“你還沒給我吃飯。”

宋運輝放下電話,問同住一個簡易寢室的方平要瞭一支煙,走出去對著曠野悶吸。終於還是有這一天瞭。宋運輝很想否認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並不是真心祝福。又能如何?早知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瞭兩口曠野的清新空氣,心想,最終還是隻有自傢的一傢,管住自己的傢,五口人,抱成一團好好過日子。

正想著,方平跑出來叫他:“宋廠長,美國來電話。”

宋運輝連忙扔下煙頭,跑回寢室。對方卻是虞山卿,他強笑道:“裝鬼弄神幹嗎?還真美國佬瞭?”

“唔,跟你說正事,十萬火急,怕人晚上守電話的聽見中國話不肯傳達。聽說瞭?”

“聽說什麼?別打啞謎兒。”

“唔,不連累你,具體不說,總之,禁運瞭。你有所準備吧,回頭放開瞭的話,這生意還是我的,說好瞭。”

宋運輝腦袋“嗡”的一下懵瞭。東海項目難道真要一波三折,把這三個折都經歷一遍才罷休嗎?宋運輝放下電話對著方平發怔。他的思緒從工地飄向北京,又從北京飄回工地,茫無所依。他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裡憋悶,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氣。方平旁邊聽瞭個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電話裡說的是什麼,跟著傻眼瞭。好一會兒後才想到,如此一來,東海項目還能不停滯?可東海項目怎麼能停?他還等著在此實現心中熱血澎湃的理想呢。而且,項目停瞭他該去哪兒?回金州?回去金州還有他原先殺出血路趟過獨木橋得來的位置嗎?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著宋運輝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涼,忽然想到,宋運輝這人遇到大事時候喜歡閉門靜思,他此時上去打擾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間帶出來的蒲扇,心說既然跟瞭,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趕上幾步,將手中扇子交給宋運輝,盡量平靜地道:“這兒的蚊子都不拿香煙當蚊香,還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運輝卻是沒留意到方平跟出來,吃瞭一驚,回過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嘆瞭聲氣:“你說,怎麼會這樣?”

“我們的項目,黃瞭嗎?”

宋運輝沒想到方平先問的這個,愣瞭一下,才道:“原計劃……估計暫時沒法實施瞭。”

“這個暫時不知道得多久,部裡會怎麼處理我們的暫時?”

“不知道。”宋運輝自己也正沒頭緒著,隻會借著吸煙,長長地吸氣,“這是意外,估計誰心中都沒補救措施等著,包括部裡。既然如此,如果我們搶先提出可施行的備用方案,會不會在部裡起到先入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隻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否則……我們還回得去嗎?”

宋運輝再是一愣,他倒是沒想過回不回得去金州的問題,他出金州時候已經破釜沉舟,已經無釜可破,無舟可沉,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回去,他心裡從來就是不成功則成仁。他沒想到,方平他們跟他大有不同,可見人是立體的。按說,是他當初煽動方平等金州人士過來東海的,在如今的形式下,他是罪魁禍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項目失敗,方平他們當然可以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但回去那兒的時候,那兒還有原先一步一個腳印打陣地戰似的攻克的堡壘等著他們嗎?似乎,他現在應該向方平他們這些從金州來的說聲抱歉,給予撫慰,但是,話到嘴邊,他卻改腔,強硬地道:“回去?比你後進金州的小宓已經坐瞭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嗎?”

“沒有,可東海項目怎麼辦?沒有進口主機怎麼辦?”

宋運輝想吼,他怎知道,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瞭,他首先必須對自己負責,而不能自己先崩潰給他們看。他強自鎮靜地看著方平,拿蒲扇指著燈火輝煌、不時傳出甩老K聲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馬他們,並一個個寢室地傳達虞山卿的這個電話,等待開會。我隨後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時候,一條明確可行的指令能打斷人的胡思亂想。方平從宋運輝的冷靜中似乎得到什麼啟迪,什麼力量,立馬答應著,趕去通知老馬他們。

宋運輝看著比他晚一年畢業分配進入金州,其實年齡還比他大幾歲,機遇卻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東海項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陣陣的躁。他雖然讓方平通知緊急開會,可他心中根本還沒方案,他心裡現在也是除瞭“怎麼辦”,其他什麼都沒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斷,這會兒可能還沉浸於震驚之中無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經通知瞭開會,他相信,老馬聽到這一天大消息也會急著召集眾人開會,屆時,他能不能站在主席臺上,問大傢一聲“怎麼辦”?不能。他問瞭,就是把大傢都推向積極尋覓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瞭,東海項目也算是走向不歸之路瞭。就像去年《通知》下的籌建辦,隻剩五人。至少在無法預期的一段時間之內,大傢將生活在無望中。但不說“怎麼辦”,難道他還能說出“這麼辦”來?事實是,無論他能不能說,他今晚必須說出“這麼辦”。

隻能如此瞭。宋運輝深感肩頭擔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發瞭他年輕人特有的鬥志。

宋運輝走進會議室時候,大傢也陸續走進會議室。老馬焦急地招手讓宋運輝過去,低聲密語:“消息屬實?”

“屬實。”

“咳。”老馬連連搖頭,“你太心急瞭點,起碼我們先小范圍討論出個意向,再向上級匯報獲得批準後再公佈啊。”

“估計瞞不住。”

老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這幫年輕的,英語又好,個個拿著收音機聽短波。”

一個主管辦公室的探過身來道:“馬廠長,人員到齊瞭。”

老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聲道:“大傢安靜,大傢安靜。東海項目已到存亡關口,我們召開緊急會議,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討論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請小宋講解事情來龍去脈。”

宋運輝點點頭,以四平八穩的冷靜聲音,道:“原因,小方已經逐個寢室傳達,我這裡不再贅述。我們現在面臨的是‘怎麼辦’的問題。如馬廠長所說,現在該是我們群策群力,研究商議對策的時候。我拋磚引玉,先談談我的三個候補方案。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東海項目必須堅決推行下去的基礎之上。國傢已經投入無數財力,我們個人也已經投入無數精力在東海項目前期上,我們無法後退,我們沒有退路。”

07

宋運輝看一眼老馬,見老馬眼中跟大傢一樣有著急切期待,期待他講出三個候補方案,他心中雖然沒底,雖然那三個方案在幾分鐘前還隻是他心中一個模糊印象,可他依然得理直氣壯地講出來。他眼前不覺晃過若幹年前的那個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頂級會議的講臺時雙腿顫抖如篩糠那一幕,可那時候他卻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沒底,可他穩坐,他冷靜,他甚至都不需用轉動鉛筆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國產設備。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現在不能不提上議事日程,這個方案的好處是,能保證進度,同時降低投資。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但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而預先采用國產主機先配套生產起來,先上馬一個一期工程,對國傢對自己都有個交代。期待未來出現轉機,改造一期,換上進口高配主機,同時展開二期。通過金州工廠對舊設備改造的先例來看,這個方案可行,但是往後一期改造浪費財力較大。三、外圍同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但我們在采用國產主機之前,要與主機生產廠傢通過技術合作,改進某些設計指標,提高主機性能。這個方案不確定因素很多,同時耗時方面是個無底洞。請大傢一起想辦法,也可以就已經提出的方案展開討論。”

宋運輝面對著會場上所有同事猶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談自己的三個方案,雖然這三個方案他都來不及打個腹稿,臨時組織一下語言,但既然談出來瞭,他卻越來越感到,似乎隻有這麼三個方案可行,他的考慮已經夠全面。他仔細觀察大傢嚴重的焦躁漸漸被他的話安撫下來,看著大傢開始聚精會神記錄他的三個方案,並跟著他一起思考,他索性打亂原定發言步驟,一個人唱起獨角戲。

“說到與生產廠傢合作,自主改造設備技術性能的不確定性,我們索性也擺擺其他可能發生的不確定事件。萬一事情很快有所轉機呢?萬一正好有友好鄰邦叫賣可供配套的二手設備呢?有多少萬一,就有我們多少機會。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我看我們立即成立三個研究小組,大致就三個方案進行可行性分析,盡快得出結論,上報上級機關批準。馬廠長,你看怎麼樣?我們必須趕在上級機關產生否決東海項目的念頭之前,先入為主,扭轉上級機關的考慮,我們東海項目不能停。”

老馬的腦袋才是被宋運輝的侃侃而談先入為主瞭。他的腦袋剛剛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還沒來得及產生自己的考慮,宋運輝的觀點已經入情入理、長驅直入擺到他的面前,他的腦袋不由自主:“應該抓緊,事不宜遲,今晚就點兵遣將。”

“是。那我們先行動起來,有什麼紕漏,邊做邊補充修改?”宋運輝見老馬點頭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傢安靜,大略聽取幾條意見之後,開始調遣人手。某某帶領如下五人負責第一方案,若幹天之內,必須完成ABCD等幾項調查,得出甲乙丙丁結論。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落實到細致,有針對性地安排下去。雖然這都是臨時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過往經驗,總體方向不會錯。在這個十萬火急的節骨眼上,他不願因責任分配不細,出現當年金州人人扯皮會議不斷的局面。三個方案的責任人確定,然後他“雙手撈國界”,明確安排後勤和辦公室兩大部門的進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確到何時給誰訂什麼票去哪兒。工作分配完畢,讓秘書當場形成會議紀要,所有責任人在各自責任後面簽字畫押明確責任。

會議結束得很晚。回到寢室,方平臉上不再滿是絕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負責,他心裡感覺,宋運輝內心可能側重第二方案,他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負責人的任務而隱隱高興。但他還是盡責地提醒後一步回寢室的宋運輝:“會議最後階段,老馬臉色不大好,還有其他兩個也是。”

宋運輝疲累地搖頭:“看到瞭,他們不滿我越界指揮。可奇怪,剛才我們五個人的碰頭會,他們倒是沒提起。”

“他們會不會心懷怨氣,後發制人?但估計他們暫時不敢亂來,大傢現在都指著項目得以延續,如果被誰給阻攔瞭,誰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運輝想瞭會兒,嘆道:“你跟他們幾個都幫我留意著點。”心裡說,唾沫星子頂什麼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萬剮瞭。遇到個厚臉皮的,對唾沫星子刀槍不入。

熄燈上床,宋運輝久久不能入睡。他剛才其實不像方平心中猜測的那樣,因為心憂項目,急切之下侵瞭老馬等三個人的職權。他其實是在看到老馬一再地在會議上當場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後隱約生出一個激進想法,現在回想起來,也沒得出激進想法的確切定義,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從今天開會來看,他發現,在遇到大事件的時候,其實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一個明確的行動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沒有。但此時如果有誰跳出來拋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議題,大傢順理成章就把這議題接受瞭,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抓到手裡就是救命稻草。關鍵在於有誰敢承擔責任,拋出議題。

宋運輝心想,他今天其實是歪打正著,憑著一腔子的責任心,意外創造出一個議題,將眾人從迷茫不安中引導出來。他同時無形中成瞭一隻頭羊,他也當仁不讓地做瞭。但究竟他能帶著眾人走向哪裡,該輪到他迷惘瞭。可前狼後虎,輪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會議當時隱約產生的,至此他還不敢深想的激進想法,心說他這回是自己把自己拋到風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鋼絲繩上走鋼絲,等待他的是成王敗寇的極端命運。

他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決定照著今晚會議的工作強勢,不屈不撓地繼續下去。他已經厭煩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團討論來討論去,最終還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風,他也已經厭煩本該屬於服務部門的後勤人事辦公部門人員拖延工程技術進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瞭西方企業管理思想的影響,但他不準備妥協,他沖出金州,要求來一個新興企業是為瞭什麼?就是為瞭自主自強,擺脫死氣沉沉的官僚體制。或許,這回的困境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難說得很。

他推測瞭老馬他們可能有的很多消極反應,他大膽潑辣地制訂由他絕對主導的後續工作方案。他還準備用個什麼辦法把五大員之一的財務老劉抓到圈子裡。這一晚,他想瞭很多很多。

而從這一晚起,他因為想得太多,經常失眠。

他搬出過去一車間改造時獨自控制工作進度的方式,不給旁人插手機會,步步為營,讓手下諸人各個唯他馬首是瞻。他利用當初老徐引見的上級領導關系,熟門熟路上門拜訪,爭取東海項目繼續進行。因為他爭取的項目經費落到財務口袋,財務老劉漸漸與他站到同一陣營。而東海項目的計劃隨著三項可行性分析的開展和上級部門的指示,雖然已經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設定的最先進最高效,可畢竟是得以延續瞭。

這期間,宋運輝總是搶先拋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刺激的議題,裹挾著大傢害怕退回原單位的恐慌情緒,激勵著大傢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前進。外人看來,這麼多人的這等努力,甚至有點瘋狂。到最後他從上級部門回來,慷慨激昂地告訴大傢,“我們”的東海項目,通過“我們”所有人背水一戰的不懈努力,終於又回到“我們”手中的時候,在大傢的一片歡呼中,所有無法參與項目可行性調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邊緣化瞭,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們”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馬他們三個。而曾經是老馬他們三個帶來的人,有些身不由己地被宋運輝裹挾,有的則是觀望之後做瞭墻頭草,當然也有死忠的。

宋運輝當然也高興看到自己實際掌控瞭東海的局面。他鬥志十足。

08

雷東寶雖然說瞭“明天”帶韋春紅參拜宋傢父母,但他畢竟不是真魯莽,他回頭想瞭後,把這“明日”復明日瞭,按正常程序,先帶韋春紅見他老娘。

令雷東寶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老娘那兒的程序最容易走,隻要帶人到她面前說明一下,問題便告解決。沒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漲船高,當年即使一個殘疾姑娘做媳婦都好,現在卻是將兒媳定位於黃花大閨女,雷母看著韋春紅頭頂的那頂寡婦帽子滿心不快。她兒子,省長嘴邊都掛著的小雷傢堂堂書記,怎麼能找個她認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幹的寡婦?

雷母撇開兒子的介紹,和韋春紅的一口一聲“媽”,徑直來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對那個不可能成為她兒媳的女人,而是直接問兒子:“你前陣子常晚上不回來睡覺,都睡她那兒嗎?”

雷東寶答應:“對,都生米煮成熟飯瞭。”他對老娘這種陌生的態度很是驚訝。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門心思守寡,兩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來也沒用,一心把你養得這麼出息。現在思想解放瞭,寡婦再嫁沒什麼,我作為幹部傢屬也不能反對,但誰同意寡婦半夜肉緊,招一個野漢子過夜?你們一對野鴛鴦有臉走到大白日底下沒皮沒臉,我沒法,我寡婦門前清靜一輩子,我不招沒皮沒臉的進門。都給我滾出去,我死也不答應你們結婚。”

韋春紅饒是伶牙俐齒,此時也知道不是辯白的時候,更不能奮起駁斥,她隻拿眼睛看雷東寶。雷東寶卻是被他娘說到痛處,他雖然答應與韋春紅結婚,可心裡持著的還是舊觀念,覺得韋春紅倒貼上來太不莊重,老娘一說就中。但他還是替韋春紅道:“這事怪我,跟她沒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別人攔都攔不住。春紅已經是我的人,我們結婚天經地義。媽你什麼都別管,你等著年後抱孫子。”

韋春紅聽雷東寶一口包攬所有責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擔當,但她聽雷母又道:“以前運萍擺出去,人人見瞭都說好,說是我們雷傢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個?給運萍拎鞋都不配。東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沒別的要求,這種不守婦道的寡婦我不要,我還得替你山上的爹做這個主。你要敢背著我結婚,我跳河死給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兒子,說完就撣撣褲子,挺直肩背走瞭。扔下兒子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娘的背影,奇道:“什麼時候一口一句大道理瞭?”

韋春紅這才小心地開口:“這事兒不能心急,總得讓你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的事兒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釋解釋,或者找個她要好的老姐妹開導開導她?”

雷東寶想瞭想,道:“我媽好像隻認士根哥老娘的話,說是級別相當。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裡蓋瞭章跟你辦登記,以後你反正也不肯關店門,你倆見不著面。今天我媽那些話,你別記心上。”

韋春紅要的就是雷東寶的答應,雖然有雷母那兒的缺憾,但如雷東寶所言,以後反正也不住一起,真辦瞭登記,國傢都認瞭,雷母哪裡還有話說。什麼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擔心雷母真跳。而對於雷母的貶損,她雖然生氣,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傢碧玉。她溫柔地道:“我怎麼會把媽的氣話當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滿意。你千萬別與你媽急,她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這苦頭我吃過,要不是當年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我也不會拋頭露面開飯館瞭。你得體諒你媽。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車,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幾個好菜,你來……”

雷東寶照做,真是把韋春紅送到村口。韋春紅上瞭去縣裡的車,心裡卻是有絲遺憾,遺憾雷東寶的不解風情,去縣裡沒多少路,他還真的不送。

雷東寶本來就沒什麼風情,但他辦事卻是利落,送走韋春紅,回頭找到士根傢,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來就避走瞭。士根一臉為難地看著東寶,先知先覺地道:“你別試圖找我老娘去勸你老娘,你老娘已經來過瞭。”

“操,你還真信她。”雷東寶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忐忑。他感到老娘真會死給他看,他老娘當年如果不是有那種不要命的作風,她那麼沒用的人還不一早給人欺負瞭去。

士根道:“你還真別不信,你老娘這陣子該到紅偉傢瞭,看起來她是當真的。”

雷東寶差點無語,鬱悶地問雷士根:“你真不給我結婚介紹信?”

士根無奈地道:“你別為難我。再說,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話你該聽上幾分。”

雷東寶盯住士根道:“說到底你也想橫插一杠子,插手我的傢事,反對春紅進門?”

士根忙道:“這是你的傢事,我外人怎麼插手。但東寶,我看你還是回傢擺平你老娘,別讓你老娘到處訴苦,搞得盡人皆知。那多影響你的威信。”

雷東寶又是多方努力,無法從士根手裡取得印章,無奈撤離。他認定士根也反對韋春紅,可士根這個鬼硬是不承認,他也沒法無中生有斥責士根,隻好另想辦法。

韋春紅原以為跟雷東寶的婚事,最難的是雷東寶的態度,而其他問題對於那麼能幹的雷東寶而言,應是小菜一碟。沒想到,她去小雷傢之後等瞭一個月,還沒等到雷東寶處理完他老娘的態度。她正面側面打探瞭才知,雷東寶在他娘那兒碰瞭硬釘子,還在村長雷士根那兒碰瞭個軟釘子。沒想到雷東寶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遇到個人問題也有施展不開的時候。

韋春紅竟是有勁沒處使,生生鬱悶出兩顆久違的青春痘來。

雷東寶最先還吵鬧幾天,但他本來對婚事也沒太大熱情,有可無可,後來被正明那兒的事情一趕,一頭撲到工作上後,不僅去韋春紅那兒的時間少瞭,結婚登記也沒精力多考慮,事情就給耽擱瞭下來。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慶嫂結婚受阻的事卻也傳開瞭,兩人雖然暫時沒法結婚,可大傢都把兩人看作一對,以為結婚是遲早的事,雖然都非議韋春紅不配,但對雷東寶出入韋春紅的店子,則是以為理所當然瞭。

事情,竟然就這麼不咸不淡地掛瞭起來,雷東寶倒也罷瞭,唯有韋春紅著急。可急也沒用,她這回遇到的是個橫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發揮的份兒,遇到雷東寶不喜歡的,她偷窺到雷東寶的一張黑臉就不敢施計逼迫瞭。到底是她更稀罕著雷東寶一些,她最怕雷東寶被她煩瞭,索性絕瞭蹤影,就跟上回一樣。

而雷東寶最近需要煩的事情著實太多。原先通過楊巡牽線搭橋找到的一位高級工程師忽然來電話說不敢來瞭。雖然正明信誓旦旦說這一變故不會太影響設備安裝調試,因為出售電解銅設備的電工機械廠答應幫助安裝調試指導生產,直到正式投產。但雷東寶看著正明年輕得滿是青春痘的臉,很是不放心,那麼貴的設備,憑現有的幾條泥腿子,行嗎?

雷東寶還是拎起行李包,趕去高工傢上門展示誠意。高工沒想到這麼個省勞模和市人大代表領導會親自上門,很是唏噓。但高工還是沒答應去小雷傢,他說他害怕最近政策風頭有變,最近報紙上有關改革的言論幾乎消失,他這麼個一傢之主,傢庭主要經濟來源,這種時候不敢冒險脫離鐵飯碗,追求不可知的未來。任是雷東寶解釋小雷傢那些企業都是鄉鎮編制,屬於集體企業,而非個體,高工依然面有難色。對此,雷東寶雖然不願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邊就有一個活生生的現成例子,宋運輝還不是一樣,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國營企業老舊體制束縛得幾乎吐血,依然不肯“棄暗投明”,任憑他雷東寶年年虛位以待,也不肯答應。雷東寶悻悻地表示瞭理解,誠懇要求高工再考慮考慮,看風向轉變時立刻投身小雷傢。高工答應是答應瞭,但兩人分手時誰心中都沒底,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真有合作機會。

雷東寶隻得找楊巡,讓楊巡繼續幫忙找業內人士。楊巡當然答應幫忙,無奈楊巡也不是孫悟空變的,他最近忙得無法分身,三天兩頭南北兩地跑。自從聽瞭宋運輝的鼓動,他去宋運輝所在的沿海城市看瞭,不僅看到當地隱藏著的發展熱力,也看到宋運輝在本地勢力的發育。

他太知道這兩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說,後者,他從自己在東北經營的一波三折經歷中體味出,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麼要緊的事。老李那種隻能介紹他認識基層工作人員的關系,已經讓他受惠良多,那麼宋運輝這個開著車子直進直出市委市府的人,該是怎樣的助力。第一次跟著宋運輝考察一遍投資環境之後,他便收拾瞭所有材料,趕緊著於幾天後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後去當地工商註冊瞭一個實體,依然用小雷傢村的牌子。

宋運輝塞瞭一個人給他。楊巡看出尋建祥雖然為人義氣,是個可以幫助看傢護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辦理各種關系,尋建祥此人顯然不是個能伸能縮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塞給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試著壓一些跑政府機關的工作給尋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瞭。果然,宋運輝再忙,也會伸手相援,有時親自駕車帶尋建祥上門辦理囉唆事宜。而且沒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尋建祥,卻很瞭解官僚的心理,雖然不肯低三下四,卻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難題,楊巡這才感覺這筆買賣不賴。

而楊巡的試探測出宋運輝的底線,他看出這個尋建祥對於宋運輝的重要性。他不清楚兩人究竟是什麼密切關系,但他明確得出兩個結論:首先他不能得罪尋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給尋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尋建祥就是抓住宋運輝,那比他想盡辦法籠絡宋運輝更加有效。楊巡有本事把尋建祥敷衍得很好,尋建祥很快就承認楊巡的滑頭而實用的本事,而且也覺得楊巡的滑頭很合他胃口,願意受楊巡差遣。

尋建祥其實不舍得離開他一手開創的瓷磚店,他是被宋運輝拿舊時關系做幌子軟磨硬泡,話說到如果不來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運輝這個朋友的份上,尋建祥才不得不答應。這個朋友,他珍惜得緊。宋運輝說楊巡的企業是他姐夫做後盾,楊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協助楊巡,就算是幫助他宋運輝,尋建祥信瞭,雖然以後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但那時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磚店喝酒發牢騷的朋友一個個又因聚眾鬧事被捉瞭進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這才猜出宋運輝的用心。他問宋運輝幹嗎不明說,宋運輝說能明說嗎,有些人講起義氣來連才剛積累起來的身傢都可以不要,道理講得明白嗎?隻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尋建祥聽瞭隻會嘿嘿地笑,拿筷子頭指著宋運輝,給予一個字的評價,“奸”。好友面前,宋運輝一口承認,若有所思地說,他現在發現自己還真比較“奸”。

尋建祥的到來,不僅解決宋運輝心中長久以來對好友的擔憂,也給宋運輝帶來莫大的心理支持。尋建祥認親不認理的性格,雖然進去過一次,有所收斂,可本性難移,遇到好朋友還是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宋運輝到瞭尋建祥那兒,就跟到瞭港灣,安全停靠。宋運輝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鋼絲之險,雖然工作場合他給人一言九鼎的穩重和沉著,可心裡到底是緊張,到底是沒有把握。這一切,他現在可以跟尋建祥說。

尋建祥在金州時雖然吊兒郎當,可他不笨,再說一直處於最底層,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對於大工廠那一套他門兒清。這與程開顏不同,程開顏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對於大工廠官僚體系的復雜無法有深刻體認。宋運輝說的,尋建祥全清楚,本來這就已經足夠,更好的是,他還能從自己角度給宋運輝提供意見建議。宋運輝悶瞭,就到城裡找尋建祥胡說八道一通,第二天就恢復正常。尋建祥雖然清楚官僚體系,可真為瞭辦事對機關工作人員低三下四瞭,就滿心窩火,需要找宋運輝撒氣。可往往他還沒喝舒服,酒氣就已經把宋運輝熏昏瞭,看著一貫沒有酒量的宋運輝,尋建祥就會心軟,嘿,當年那個倔強又沉默的小子,雖然混得人模人樣,可這麼多年不知吃瞭多少悶虧沒處說出,這種人,真會憋出癌來。

尋建祥下決心負責疏導,他的疏導辦法很科學,他經過多次試驗,已經測出宋運輝多少酒精下去會放開瞭罵人。他就專門控制那個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運輝面前那真是綽綽有餘。宋運輝其實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會開閘,但是他信尋建祥,他平日看見老酒關閘很緊,但到瞭尋建祥面前就不拘束。兩人雖然不常見面,但見面就關起門來喝酒吃肉,惡性惡狀一如土匪。

等終於千辛萬苦將註冊手續完備,楊巡的計劃才正式進入實施階段。他想辦一個日用品批發市場,他覺得電器電料的生意范圍太狹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發才是永遠的大市場。但他心中也沒底,仗著尋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運輝談瞭自己的想法,宋運輝讓他調查一下本市類似產品的交易額是多少,確定瞭市場規模再定。他聽瞭兩眼一黑,不清楚從何著手才能完成宋運輝嘴裡所說的高深調查。

既在正規大工廠待過,又自己開過小店的尋建祥算是旁觀者清,明白宋楊兩個人是雞同鴨講上瞭。他插嘴道:“這問題不用調查,本市上百萬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滿足。我們隻要打出批發價牌子,那些娘們兒就是蹲天邊的也會飛過來。隻要小楊有辦法做到全部賣的東西都是批發價。”

宋運輝聽瞭覺得有道理,笑道:“這辦法可行。你看前兩年隻要稍微風傳漲價,即使隻漲一點點,大夥兒都能大車小車往傢裡搬吃的用的。關鍵是全場批發價這一點,小楊能做到嗎?”

“那不是大問題,門道我清楚,我們電器市場也是這麼在做。但隻能做到對批發進貨的大戶全場批發價,對隻買一斤醬油一斤鹽的生意,沒辦法。”楊巡這才恢復過來,侃侃而談,“我的意思就是做這麼個市場,剛才可能我口才差,沒說清楚……”

“你口才差,還是我理解錯誤?”宋運輝莞爾。

楊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廠長通過商業局幫我找的那塊地方,我沒良心,覺得地段受局限,以後想擴比較困難。這是我北方那個電器市場現在面臨的最大難題,地方就那麼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變不出更多店鋪來,隻能眼睜睜看著賺錢機會溜走。我打算找個地盤大一點,位置可以郊區一點,但隻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種地方價錢還便宜。”

宋運輝看著楊巡,一針見血:“咳,大地塊……你有那麼多資金?”

楊巡肅然道:“需要宋廠長幫忙,能不能買地塊的錢分期付款?”

“你手頭多少錢?給我確切數字。”

楊巡不假思索,就給瞭一個翻瞭幾倍的數字:“一百五十萬。”

宋運輝一驚,心說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頭掖著一百五十萬,但他粗粗算瞭下,搖頭道:“隻夠上面建築的開發。”

“市場建築的開發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個電器市場一樣,賣瞭開發出來的店鋪再造新的。”

宋運輝沉吟:“也行,滾動開發。尋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錢投進去,占一部分股份,夠百分之十嗎?”

尋建祥還沒明白,楊巡已經門兒清,立馬搶著道:“夠百分之十。大尋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們到時立個協議,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運輝也不等尋建祥表態,就道:“就這麼定。我有個意向地段,在我們廠準備開發的職工宿舍區附近,明天我先聯絡下,小楊這幾天做些跟我登門拜訪的準備。”

楊巡一聽這個地段的方位,便已經清楚這事兒幾乎可以說成瞭大半,因為這地段宋運輝能發揮極大作用。雖然尋建祥占百分之十的決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尋建祥最後閉口不言,隻是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等宋運輝告別,他單獨送出去,才問:“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宋運輝道:“小楊那兒的工資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單位裡分配不勻,意外多給你工資。你以後成傢立業的費用得從那個百分之十裡面掏瞭。我看好小楊,這個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後都是鋪面房子之類的幹貨。沒什麼不好,小楊要是覺得不合理,他會反對。”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忽然感覺有些陌生。雖然心裡很清楚,宋運輝那是全心全意幫他的忙。他回頭想瞭一夜,回傢挖出所有細軟,把能變賣的都賣瞭,又問朋友借瞭一些,將力所能及找到的錢交到楊巡手上。

楊巡倒是吃驚,他本來是沒打算收到尋建祥一分錢的,這下對尋建祥有瞭不一樣的認識,把尋建祥從宋運輝的身影下獨立瞭出來。宋運輝知道後沒意外,這就是尋建祥的性格。

但尋建祥再努力,他的錢對於楊巡的事業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楊巡的錢哪有一百五十萬,那是他為瞭要宋運輝幫忙,毫不猶豫成倍擴大的數字。隨著宋運輝果真依言幫他找到地塊,他在宋運輝牽線搭橋之下與供地方達成分期付款協議,對錢的需求就日漸緊迫起來。

楊巡先是忍痛賣瞭他寶貝疙瘩似的電器市場,因他更看好現在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的前景,他毅然壯士斷腕。又問朋友四處借錢,根據現有銀行利率,他給翻倍的利率,他媽也幫著四處借錢。

楊母這一輩子為人聲譽極好,為人做事原則性強,無可挑剔。因此人們看著楊母的面子,都願意借錢給楊母。楊母也是辦事認真,一筆一筆記錄得分毫不差,借條上面還清楚寫下,還款時利息共計多少。楊巡本來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著,但楊母不依,她既然知道瞭大兒子需要什麼,而她又好不容易在這事上能幫得上忙,她非幫不可。她雖然擔憂著大兒子拿那麼多錢過去,以後會不會還不出來,甚至摔去年那樣的大跟鬥,可她在人前卻是以最肯定的語氣給借錢給她的人打氣。當地已經有不少人出門做生意,手頭有些錢的人竟有不少,這傢幾百,那傢幾千,積沙成丘,楊母一次次讓楊巡回來拿錢。

這個時候,已經懂事的楊速考進高中中專,稍微懂事的楊連考上重點大學,都遠遠地住宿舍深造去瞭,隻有最不懂事的楊邐陪著她。對於最小的女兒,楊母一直是寵著養,不讓女兒知道人間疾苦,她認為女孩子一輩子有的是機會吃苦頭,在娘傢時,能多給女兒多少好日子就給多少,即使以前經濟困窘,需要兩個兒子出門賣饅頭時也不苛求女兒。因此,楊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壓力,尤其是看著借款越來越多,壓力越來越大,她還是一個字都不會與楊邐說。自己極端省吃儉用,將地裡的產出也挑去街市上賣,楊邐周日回傢的時候她卻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依然飯桌上有葷有素。

楊母以自身信譽幫楊巡借來的錢,給予楊巡極大的幫助,令他可以從最棘手的資金問題中脫身出來,楊巡當然知道身後那些超過銀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壓力,他既然已經放棄北方的電器市場,就在新項目上全力以赴,爭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運輝有時進城辦事拐過去看一眼,常看到楊巡和尋建祥兩人自己挽起袖子當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幾聲督促施工進度。宋運輝看著心中感慨,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現在主持的東海項目工地上,那就創火箭速度瞭。而他東海項目的速度其實已經受到上級部門關註,引為典范。可還是比不上楊巡工地的精神。

楊巡一點兒不會忘記抓住宋運輝這面大旗搖啊搖,需要用什麼建築材料,隻要能搭上東海項目這條大船,他就奮力攀上,能省一點是一點,有時都不用宋運輝勉為其難地出面協調,他自己就有辦法搖著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瞭,揉的揉瞭,拿到旁人難以想象的最低價。

這一點,尋建祥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跟著楊巡做,雖然累,可有奔頭,日日項目都有前進,天天都能看到自己進步,尋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願地苦幹。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圓滑的楊巡更好用。他黝黑健壯的身子往工地一豎,幾年坐牢練出來的狠話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誰都怕他。工地這塊男人的領地有時候需要最原始的本錢,尋建祥就是最好的典型。

楊巡也慢慢開始著實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實幹的尋建祥,引之為心腹。他細細揣摩瞭一遍尋建祥的性格和經歷,估摸出宋運輝對尋建祥這麼真心是什麼原因,更認可尋建祥這個人。

對於開一傢市場,雖然是迥然有異於電器市場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可楊巡認為,套路還是一樣的。等市場兩層樓框架的建築物豎起來後,他便放心地把建築現場交給已經被他摸透心思的尋建祥,自己跑各大機關,辦理各種手續。都是在東北已經領教過的,有些甚至是被惡意對待教訓過的,這回重新開始,他自然是將事情預先做到完美。有宋運輝幫他在機關開道,他辦事比在東北順利許多。他擁有瞭很多與領導的合照,偶爾拿出來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尋建祥最擔心的是鋪位賣給誰的問題。他私下裡找幾傢辦得興旺的個人小店打探,解釋說有這麼這麼一傢市場,問小店願不願意進場擺攤兒去。小店老板大多數會說,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獨一無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場跟別人一起搶生意。尋建祥想著有理,換作是瓷磚市場,他去年開瓷磚店的時候也不肯進場,而那些國營批發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會進場,到時候市場靠喝什麼維持,西北風嗎?人若少的話,還真不缺西北風,尋建祥很是擔憂。

宋運輝為瞭尋建祥,一直關心著市場的運作,有空就打電話來問。但今天他打來電話,並不是問進度,而是問尋建祥一個私人問題:“大尋,你知道女人傢文眉文眼線算什麼東西?”

尋建祥不防宋運輝問起這個,想瞭想,道:“有啊,今年聽說還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個個眼眶墨黑。”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一拍腦袋,“嗚”瞭一聲:“就那種,就那種?天哪……”

尋建祥奇道:“怎麼瞭?不會是你孩子媽也文瞭?呵呵,呵呵。”

“天哪,金州那幫女人怎麼越來越低級趣味。”宋運輝差點咽氣,程開顏剛才電話裡興高采烈地向他匯報,說文瞭眼線眉毛,春節給他驚喜,還說跟幼兒園阿姨們一起去文的,還下好多價。宋運輝想到曾經見過的那種熊貓不像熊貓、野貓不像野貓的眼睛,無語。

尋建祥想著好笑,道:“金州那幫娘們兒都是閑著沒事幹的……”

宋運輝看著手中深綠色的中華鉛筆,猶如看到程開顏臉上兩條碧藍的臥蠶眉和熊貓眼,無奈搖頭,將鉛筆扔瞭,他都有些擔心程開顏一高興把他女兒的臉也文瞭。

尋建祥想到那麼冷靜的宋運輝能被妻子搞得唉聲嘆氣,有點想笑,又不明白宋運輝幹嗎把文眉這種事看得這麼嚴重,大傢都在文,又沒什麼,文瞭還是女人。他把辦公桌拖開,拉出兩片泡沫塑料鋪在地上,又抱出褥子棉被。這種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雖清苦,但他挺喜歡。沒想到才鋪好床,楊巡跌跌撞撞回來瞭。楊巡進來就抓起桌上的涼開水喝下幾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應我們,進來擺攤兒的都能用市場攤位統一註冊。稅務那兒也有眉目,開發票都通過我們市場財務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啊,這麼快就批下來瞭?想不到,還以為會照著程序拖到春節前。那我們下一步就開始賣攤位?”

“租……當然租,否則錢都沒瞭,每天給包工頭追著要錢。”楊巡一邊說著,一邊覥著臉想搶占尋建祥剛鋪好的被窩,被尋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楊巡嘴裡一個“租”和一個“賣”字絕對不會搞錯。

尋建祥看著楊巡胡亂鋪床,伸手幫忙,一邊問:“怎麼租?我這幾天問瞭幾傢小店,他們都不願進市場。”

楊巡嘀咕:“怎麼租?這麼租,小店當然不肯來,你得挖出小店後面供貨的。我明天趁熱打鐵去工商局把手續拿出來,後天開始租鋪子,你看著,保證一天租三個鋪。”

“什麼辦法,說說,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個鋪。”

“不說,哼,賣關子,哼……”楊巡哼哼唧唧地翻個身睡瞭,鞋子都沒脫,還是尋建祥看不過眼幫他脫瞭。

尋建祥想到宋運輝總說楊巡很有一套,看來楊巡還真是有一套,這麼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稅務這兩個最要緊的解決瞭,看來租鋪子應該也不是問題,都不知他怎麼解決的。

不想半夜冷空氣到,兩個男人都不肯半夜起來關窗,凍壞瞭一個楊巡。楊巡起床鼻涕眼淚齊流,眼睛紅得像小兔子,尋建祥建議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楊巡頂著一頭亂發,身段柔軟地發瞭陣子呆,卻搖搖晃晃起來,吸著鼻子道:“不行,明天他們就該不認識我瞭。”

尋建祥看著楊巡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隻得道:“我載你去。”

楊巡沒吃兩人經過一個小攤買下的大餅油條,隻喝一碗豆腐腦就走。一路蔫頭耷腦,到工商局門口,聽尋建祥一說到瞭,他就跟吃瞭一顆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絕不能縱容自己屈服於小病小痛,便貌似輕快地跳下來,還沖尋建祥回頭一笑,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被不到十厘米高的臺階絆倒。尋建祥看著寒磣,上去一把拽住,可楊巡卻直著眼睛堅決地道:“今天一定要辦,非辦不可。”

“你這樣子,別做錯事才好,腦子還能使嗎?”

“我現在全身就隻剩腦袋好使瞭。哎,別夾著我,多丟份兒……”但還沒說完,楊巡就眼尖看到一張熟臉,忙扯起沙啞嗓子招呼,“郭處,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點起不來。”

郭處狀態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見狀態更悲慘的楊巡,就笑瞭:“怎麼,損兵折將瞭?這麼經不起打擊,昨天誰叫囂千杯不醉的?”

“看折誰手裡啦,折郭處手裡,我服。東北那麼多年都沒這樣醉過。郭處,到你辦公室討口熱水喝。”楊巡也不硬撐瞭,就算醉態唄,有人愛看。但還是脫離瞭尋建祥的夾持,搖搖晃晃賠著笑臉跟郭處去辦公室。尋建祥在後面一聲不吭跟著,沒想到楊巡順水推舟認作喝醉,長人郭處志氣,看那郭處一臉開心得意,果然還真是全身隻有腦子一處好使的。

郭處與楊巡聊得高興,就一個電話叫手下進來,拿走楊巡手裡的資料,幫辦去瞭。看得經常辦事遇橫眉冷對的尋建祥驚愕不已。沒多會兒,事情就辦完瞭,快得就跟不是事兒似的。郭處拿來批件,要楊巡等等,親自送上去給局長簽字,一會兒回來就又笑話楊巡,說局長要親眼看看楊巡的殘花敗柳狀。楊巡無奈,實在不想走那幾步,尤其是還得上樓梯,但依然弱如楊柳地起來瞭,笑道:“不給看才是最狠的,說明都見不得人瞭。呵呵。”

尋建祥扶持楊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來到空地上,楊巡這才嘆聲氣,低低說聲“好瞭,去醫院”。這件事辦完,那是解決一個定性的原則性大問題,以後進場的都不再算是農貿市場式的小商販,而成正式商戶。這對於有些做著零星生意,卻拿不出執照做批發,隻敢地下批發的人來說,真是莫大誘惑。楊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的是手頭能開出發票,做大生意。而那發票本,那是隻有被工商稅務嚴格批準有資格的人才能持有,尋建祥這等一直做傢庭生意的人不會知道。

楊巡到醫院要求打吊針,早早壓下熱度,醫生不給,隻給開肌肉註射。楊巡就聲情並茂地胡扯瞭一通身負緊急任務之類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動得醫生都不好意思不開吊針給他。楊巡掛上吊針,就讓尋建祥回工地盯著,說他自己能行。尋建祥不放心,站一邊看瞭會兒,見果然吊針下去,楊巡臉色微微轉變,兩隻眼睛又老鼠一樣地活絡起來,這才放心離開。工地還真離不開人,雖然現在已經另外招瞭幾個人,可哪有楊、尋兩人的工作勁頭。

楊巡壓根兒坐不住。他現在說什麼都不能垮,有那麼多事火燒屁股地等著他做呢。等會兒出去就去稅務局,爭取把稅務局的事也趁熱打鐵落實瞭。他必須快馬加鞭地趕,不為別的,就為身後追著的一屁股債,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壓死,他需要租商鋪的錢還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傢那樣借到國傢銀行的錢,他就不用那麼急瞭,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傢國傢銀行的門是朝著他這種個體戶開的嗎?還有他那麼認真的媽,他要是敢還款日期之前十天還沒拿出錢,他媽會急瘋。

他算過,借的錢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須趕在春節之前,把市場轟轟烈烈開瞭,並造成影響,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鋪租出去,換來錢開始第二期上馬,第二期的工期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在還款期限前落成開張,如果順利,就能得到租商鋪的錢,來還老傢的債。如果事事如願,到明年八月,他還能手頭大有盈餘,開始三期。

他能不趕時間嗎?他身上壓的比舊時窮苦大眾身上的三座大山還重啊。

而且,他身上還壓著一傢子的生活重擔。兩個弟弟一個中專一個大學之後,生活費用激增。他用腳指頭想都想得到,媽會怎樣從牙縫裡省錢維持傢庭。他的計劃說什麼都不能有絲毫閃失,一傢人若垮瞭,最先垮的估計會是媽的身體。

相比之下,他的身體算什麼。

但是楊巡也激動地盤算,如果事情最終如願,那麼他的獲利將可以保證他們一傢一輩子都不幹活。到時,他去哪兒都可以翹著尾巴,包括外資三星級賓館。

想到很快就會到來的滾滾財富,楊巡開心地笑瞭,臉上又恢復光彩。到時候,他要在這兒市區買幢房子,把一傢子都接來,也過過城裡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園鍛煉身體,晚上吃完飯逛街。

護士拔瞭吊針,楊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叢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見工程照計劃的進度推進,現在還在摸黑加班加點,他心裡滿意。幫忙推瞭幾次板車,被尋建祥拿掃堂腿趕走。他今天不堅持,到旁邊一傢小店買瞭幾包煙,又回工地分上一圈,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這傢小店被工地照料瞭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對楊巡巴結得很,楊巡今天才終於拿下工商批文,有閑心打探究竟。他指著櫃臺上放的一包AO香皂問:“這是真貨?哪兒批發來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麼會是假的?中百批發出來的能假?”

“蒙誰呢,人傢電視上拼命做廣告,中百門口等著批發它的都排到明年去瞭,哪輪得到你?假的吧。你別賣的香煙也是假的吧。”楊巡聽電視上每天唱“AO, AO,我不是阿Q”,憑經驗推測這玩意兒俏得很,就瞎編著擠對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瞭就是套出究竟。這等真真假假的把戲,對他來說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對手,急道:“怎麼會是假的。不瞞你說,香皂真不是中百批來的,有人憑關系從廠傢拿到的貨比中百更多,還更新鮮。”

楊巡聽瞭哈哈大笑,笑得嗆成一團,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道:“差點讓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鮮你個頭。哪兒批來的,給個號兒,我要給他們發福利。別心動,這筆生意不照顧你。”

小店老板猶豫再三,磨蹭再三,終究不是楊巡的對手,翻出兒女廢棄作業本撕下來訂的小記事本,找到供貨商地址,抄下來,撕一角給楊巡。楊巡一看地址離這兒不遠,當即起身騎上自行車趕去。他到底不敢騎摩托車,還真怕一糊塗給翻車瞭。

意料之中,找到一個,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電器時一樣,這些個體批發戶都是聲息相通。他跟尋建祥說的不是醉話,也不是吹牛,他心裡有數,別看百貨與電器風馬牛不相及,可都是一樣的門道。找,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適的價格誘這些商戶入駐市場。他剛剛獲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幟,這面旗幟招搖出去,多少沒名沒分的個體戶期盼招安。他當然是沉著談價,首先得把祭在這面旗幟上的供品撈回。

09

宋運輝上班看見女同事一個個清清爽爽,滿臉朝氣,更是心煩。候著兩節課中間,他打電話去金州總廠幼兒園。

程開顏聽得是丈夫打電話來,很是開心,又聽丈夫問起她新文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種,不是全黑,全黑不好看。我們都挑的深藍,藍黑墨水那種顏色。你知道我眉毛就淡,現在早上起來不用畫眉毛瞭,多偷懶呀。”

宋運輝聽瞭隻會嘆氣,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辦法去掉,太難看瞭。”

女人最恨被人說難看,程開顏也不例外:“不抹,也沒法抹。是你落後瞭,你該看看電影畫報,外國演員都是這麼畫眼線眉毛,越濃越好,人傢還五顏六色的呢。我們幼兒園阿姨一大半都文瞭,都說好看。”

“怎麼會好看,眼睛跟熊貓一樣能好看嗎?想想前年的健美褲,你們幼兒園也是人人一條,現在誰還穿健美褲?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許是惡俗,抹瞭吧。”

程開顏一頭熱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惡俗”地指責一通,滿心不快,臉色都變瞭,憤憤地道:“你每天不見人影的,來個電話就指手畫腳。你倒是早早把我們娘倆搬去你那兒啊,也好讓你天天管著。”

“我不是跟你說瞭嘛,東海項目一波三折,現在好不容易絕境逢生,我這兒有實際困難……”

“你別強調你的困難,我也難,我還一個人帶著小引,我更難。”程開顏氣得想摔電話,凈是他的理由,她就沒理由嗎?但意猶未盡,又對著話筒尖叫:“你別總命令人,你腔調太難聽,我爸爸做瞭那麼多年官也從不命令我,你算老幾!”說完氣呼呼地摔瞭電話。

但沒意氣昂揚多久,忽然一陣懼意襲上心頭。爸爸說過,宋運輝現在不知拿什麼辦法暗中掌控瞭東海項目大權,呼風喚雨,威風一點不亞於當年全盛時期的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她至今還是仰視,不敢違逆,但對宋運輝呢?這麼得意的宋運輝會不會拋棄她這種沒文憑沒姿色的妻子?她怎麼可以在兩地分居這麼久的情況下對宋運輝發火,他要是火大瞭,會不會這就改變兩人的關系?

程開顏越想越怕,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旁邊的老師都來相勸,七嘴八舌什麼話都有。程開顏真想立刻打電話回去跟丈夫解釋,可是這兒是幼兒園,她不便亂用長途電話。她掛著淚水也無法上課,讓別的老師代瞭,自己悶哭瞭一節課。

好不容易回傢,她媽趕出來說,宋運輝打來電話,晚上有事不能通話,要程開顏不要生氣,不願抹就不抹,看著看著會習慣。程開顏脫口而出:“惡人先告狀。”

宋運輝晚上有事進城與人談,可心裡總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開顏臉上被文眉搞得如此惡俗,不用看就知惡俗。雖然已經打電話通過嶽母道歉以息事寧人,可他自己悶氣,將桌上藍黑墨水換成瞭碳素墨水,以後再也不要看見藍黑色。

卻在幾天後的清晨,接到久違瞭的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這回有違常規,並沒活潑地喊他“Mr.Song”,而是正兒八經地喊“宋老師”。宋運輝立刻想到一個很務實的經濟問題,關切地問:“今年暑假沒回國?跟金州的進出口貿易沒法做瞭吧?”

“是的,暑假時候爸爸沒讓回。我想聖誕回傢,可是……跟金州的進出口貿易暫停,沒辦法。”

“是不是回傢的機票錢成瞭問題?”

“不,不,機票不成問題。我不做進出口貿易後,就開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錯,我會分析,這方面有天分,已經有公司邀請我畢業後加盟。我現在愁一個問題,我發現我不是數學方面的天才,我們這個專業如果不是天才,很難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訴爸爸媽媽,爸爸媽媽都說那不如回國,他們幫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們非常想我。可是我怎麼能兩手空空地回國?爸爸媽媽費盡心機地做好護照讓我來到美國讀書,我又跟外公傢翻臉打官司鬧得老死不相見,我要是空手而歸,我那些已經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做得風生水起的堂兄堂姐該笑話我一事無成瞭,而我也恰好中瞭舅舅們的詛咒,我怎麼能回呢?我想換專業讀碩士,可爸爸媽媽就是反對反對反對,說既然選擇瞭喜歡的,一定要堅持到底,否則寧可回國,媽媽最近身體不大好,又說工商管理是最華而不實的專業,不建議我讀。我希望宋老師給我第三方建議,你經常出國,國內國外瞭解得很多,你的建議一定與爸爸媽媽不一樣,你幫幫我。”

宋運輝聽瞭,覺得這簡直不是問題,先笑著說:“你現在中文表達已經非常流利。”

“謝謝,現在中國留學生越來越多,我有交流機會。宋老師,換你會怎麼選擇?”

“看你自己權衡,究竟是父母親情重要,還是愛好重要,或者是面子重要,有必要這麼在乎別人的眼光嗎?”

“宋老師,非常有必要,我們沒必要虛偽地否定社會承認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為自己驕傲,我可以在脫離所謂的梁傢強大庇蔭的情況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繼續如此的驕傲,可是,我發覺我的選擇一團糟。”

宋運輝想來想去,依然沒看出有什麼大問題,很簡單的選擇而已,他微笑挑出其中關鍵:“你應該還有其他重要原因瞞著我。”

梁思申一時語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認識他我才相信數學方面有比我強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國瞭,他希望我也回國,我想他,我左右為難。”

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做瞭傢庭婦女後一天比一天面目庸俗的妻子,語重心長地道:“任何人,如果沒有自己獨立的理想和獨立的追求,終有一天變得面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會承認嗎?”

梁思申怔住,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這卻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虛榮。”她脫口而出。

宋運輝聽瞭不由得笑出來,這孩子,現在也像歐美人那麼直爽,批評起自己來不遺餘力。“別急,離畢業還有半年,多的是考慮的時間。”

“是,謝謝宋老師,我會適當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驕傲重要,還是她的愛情重要?“宋老師,你現在實現理想瞭嗎?”

宋運輝微笑:“我很驕傲。”

梁思申欽佩地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說出這句話。”

宋運輝忽然想到,他還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示他隱藏在心底深處濃濃的驕傲,而且說得那麼直接,這是被梁思申直接引導的?不,應該還是因為梁思申遠隔重洋,與他的世界沒有交會。他狂妄地展示驕傲,不會有後遺癥。他老成,他穩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運輝估計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學畢業就回國,起碼這個時候不會。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國,也在忙著讀書,讀的也是工商管理,號稱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宋運輝想,他們都很有選擇,選擇的面也非常廣泛,而他則是不同,他總是沒有選擇,他的決定,更多的是被形勢被人情所左右,他無好惡。既然如此,他還是腳踏實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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