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01

千禧年年底的時候,市區又開瞭一傢股份制銀行,原先四大行與信用社壟斷江湖的局面漸漸崩裂。新來的銀行自然難以撼動大國營銀行的地盤,必然靈活機動地另辟蹊徑,尋找遺珠堆裡的成長型企業發展業務。新銀行初來乍到,但除瞭一個上層,其他人員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從國營銀行挖角。從同學那兒獲知新銀行降臨的消息,柳鈞便盤算上瞭。柳鈞而今已經學會一個訣竅,那就是別貿然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門談對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開始便以嚴肅地互相警戒拉開序幕。

柳鈞通過同學朋友,輾轉聯系上新開張銀行的信貸人員,通電話交談良好之後,才上門拜訪。因已有三分情面在,彼此溝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鈞的財務外包,做賬的是會計師事務所,因此財務報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瞭幾分。從報表上看,很顯然的,騰飛成長性良好。

新開張銀行辦事效率很高,初步審定之後,便來兩個人到騰飛實地查看。現場自然是沒說的,柳鈞陪同的解釋更是讓銀行職員很是意外。不過眼下騰飛規模不大,他們轉一圈不用多少時間,便走瞭,約下晚上一起吃飯。

令柳鈞驚訝的是,很快就有兩傢私人融資來電接洽,願意降低利息借款給柳鈞。可私人融資利息再低,比柳鈞現在千辛萬苦談下來的還低,也不可能與銀行貸款利率相比。柳鈞隻是很奇怪,那兩傢私人融資怎麼知道的他,又怎麼會清楚他公司業績有成長性。但無論如何,在春節到來之前,柳鈞看到前路顯現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點兒俗氣的銅鈿色。

晚上,柳鈞請銀行信貸人員吃飯,飯後K歌。等曲終人散,一群人都已醉醺醺,大傢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言語之間,柳鈞得知他的貸款這回將極有把握。他也得知,原來前兒兩個私人融資是眼前這兩位銀行人士介紹。往往他們能替企業從銀行獲得貸款,他們取得提成,便罷;若不能,而企業又是他們看好的,他們就賣情報,他們手頭多的是自己撞上來的企業,又能看到一手的資料。

柳鈞反正也見怪不怪瞭,他已經習慣大傢的職業道德。再說他現在真開心,還計較什麼?銀行貸款啊,多麼難得,雖然第一次可能隻有三百萬,可他們不是說瞭嗎,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掛上鉤瞭,未來隻有越釣越多。柳鈞太需要資金瞭,若是能把他自己賣瞭換錢,他都願意。每天束手束腳、拆東墻補西墻地工作,還連新車都不敢買,他已經快窩囊死。

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需要與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晝伏夜出的主兒,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響他爸爸的生活規律。果然,他爸爸的電話一打就通,一通就聽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聲音。

柳石堂聽柳鈞講貸款審批的前前後後,連忙道:“趕緊準備現金,封兩個紅包,分別送。也可以送一個,問他擺平整個審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給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不用給紅包。股份制小銀行這方面還行,隻可惜額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願幹?可惜我一時三刻回不來,隻能大年夜趕回傢瞭。也行,春節時候我去拜訪他們。挺好,這下流動資金又活瞭點兒。這樣吧,你趕緊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貸還瞭,還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來,明天就去找高利貸,談春節假期半息,談春節後降息,他們這半年也撈夠瞭,我們該過河拆橋。如果談不成,我們換一傢高利貸。”柳鈞又把跟新找上門的兩傢私人融資談話內容匯報給他爸。完瞭補充一句,“其實小銀行貸款利率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貸款成本紅包,其實私人融資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柳石堂聽來聽去,就是兒子不肯掏紅包。但柳石堂不追問瞭,這事兒他會插手。烏鴉有白的嗎?肯定有,但人若是抱著對方是白烏鴉的僥幸心理去辦事,一準兒灰頭土臉如出門撞黑烏鴉。柳石堂將話題扯過去:“最近利潤一直在產出,而且積累得挺好,我還是建議你穩紮穩打,把借高利貸的錢先還掉一部分。背著這麼高的利息,我們做出來的隻夠付息,不合算,想著都不舒服。”

“爸爸,這是因為你沒做理性分析。留著高利貸,我們可以用它的產出沖掉所有費用,然後銀行貸款方面就是實打實的產出。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去掉三百萬高利貸,與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保留三百萬高利貸,這兩種情況下的利潤凈值,還是後者高。然後,後者還可以讓我們的生產規模上升,報表更好看,在銀行的進出記錄也更好看,貸款很需要看這些。”

“可是規模擴大,人員擴招,設備增加,你身體吃得消嗎?”

“規模小,我才得事事親力親為;規模大,就可以設立專人負責某些環節,我隻要抓住專人就行,專人的工資可以因規模而負擔得起。還有,我打算買車瞭,也會占用一部分資金。”

“對,對!一定要買輛好車,越噱頭越好,就你以前開的寶馬M3?好車買來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換錢,一定要買貴的。我們有廠,我們又不是沒錢。”

柳鈞想不到爸爸對錢宏明買寶馬的事如此耿耿於懷,惡作劇地加料一帖:“宏明剛買瞭市府邊號稱頂級豪宅區的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買再多,也不及我們工廠一座。我們這種人就是開拖拉機出去,也沒人敢不敬我們。你早點睡覺,高利貸暫時不還,我們擴。”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裡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競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更有節外生枝的。原來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傢,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傢,扣除舟車占用時間,剩下與傢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老張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瞭,拿出車票給老張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老張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板豈舍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麼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後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於是老張非常尷尬,似乎他做瞭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隻滿足瞭一部分人,卻滿足不瞭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傢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後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瞭,他讓這三個人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他不可能批準事假到元宵,那麼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傢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老張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老張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麼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麼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舍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後不回來嗎?”

老張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瞭防止員工春節後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後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後,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瞭四月招聘崗位少瞭,人心也安瞭,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瞭回傢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麼,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傢待著當傢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隻要告訴他們前面有那麼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條件稍微合理……”

柳鈞心裡嘀咕不已,從老張言語的背後,他看出,員工們利用瞭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於市一機員工與老板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同舟共濟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制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於烏托邦瞭。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麼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後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傢屬,柳鈞的心涼瞭,而火氣騰騰地躥上來瞭。前面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隻發每人一千,其餘部分等年後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瞭。

正好中飯,柳鈞氣悶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錢再要一份紅燒肉,又添一些米飯,猛塞。即使柳鈞平日裡低調再低調,他在食堂裡依然是大眾矚目的中心。食堂的飯菜一向足量,掏錢加餐的事兒鳳毛麟角,因此柳鈞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瞭大傢捂嘴偷笑的焦點。

坐同一桌的孫工一向隻看機器成色,卻看不懂人的臉色,一看見柳鈞面前添加濃油赤醬的一盆紅燒肉和冒尖兒的一碗米飯,實事求是地道:“柳總,吃這麼多對胃很不好。古人老話,三十之前人養胃,三十之後胃養人。年輕時候有點兒節制才好。”

“吃飽點兒,讓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系統,這是非藥物神經麻痹良方。”柳鈞心說,孫工你也是罪魁禍首。

孫工不疑有他:“是個好辦法,有利午睡。不過超額太多,胃部不舒服,還是會影響到神經系統。”

老張看看對話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柳鈞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長條桌的頂端,他對柳鈞暴飲暴食的反應是:“雖說胃壁具有彈性,但是猶如我們熟悉的彈簧,擴張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過度,就不再適用胡克定律,胃壁恢復原樣很難,暴飲暴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既然已有定論,柳總若再嘗試,有點兒不智。”

不僅柳鈞對著一大盤紅燒肉拌飯哭笑不得,旁邊的老張也笑瞭出來。老張雖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點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心說真是哪兒找來的一幫書呆子怪人,這些人居然都是他從人才市場一個個挖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此時老張開始理解柳鈞較真得有點兒烏托邦的性格。

柳鈞對著一幫吃完後不肯離席,認真看著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運動的工程師們,吃掉一半,再也無法勉強將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幫工程師笑話瞭。但是,柳鈞卻從這些取笑裡聽出大傢心中的善意。很溫暖,在嚴寒的天氣裡,給人力量。飯後他請來老張,取消上午隻發一部分年終獎的決定。他現在想明白瞭,他可以因為技術、態度等原因淘汰員工,員工當然也可以因為收入、勞動強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雙方的,積極淘汰的結果是一個動態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時段內的滿意表現。這樣的動態平衡是促進員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態度的源泉,又何嘗不是對他的鞭策?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提升利潤增加員工勞動付出的性價比。

是的,他既然已經走上老板這條路,那麼他早應該明白,他肩頭而今早已不止挑著他一個人的事,他需要考慮更多的人,更多更長遠的事。他已經沒有感情用事、意氣用事的資格。他唯有前進,否則他將首先被員工們淘汰。

柳鈞讓老張跟員工三令五申春節後不歸或者遲歸的後果,把工作做在前頭,把後果這等醜話說在前頭,而拿走全額年終獎的員工春節後若是隻回來一半,他也隻有認瞭,說明他的騰飛沒有吸引力。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他懂。

年終獎這一波三折,知情的隻有老張,感動的也隻有一個老張。作為一名合格的行政經理,他有圓滑的性格,看風使舵的本領,當然,也有知人識人的本事。他也是一個打工的,打工無非一個追求:工資福利。所謂快樂打工,那是屬於沒有傢累的年輕人的奢望,他原本對此不作考慮,但而今柳鈞這個老板,讓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夾在老板和員工之間做風箱裡的老鼠,不用擔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悶棍,這工資福利的性價比就算高瞭。以前,他以為是老板年輕不諳事,手頭散漫。從年終獎這件事看出,老板識大體明大理,看得高遠。他心裡有點兒定瞭,在騰飛做下去,不錯。

老張心裡這麼想,他給員工訓話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有瞭發自他內心的激情,這種激情,最有感染力。

柳鈞親自開車送孫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車,又從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東機場接回他爸爸,父子兩個在柳石堂的傢裡過新年。柳石堂已經非常滿足,兒子就在眼前,夫復何求?柳鈞卻對隻有兩個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傢很不習慣。好在柳鈞能做菜,起碼能讓五谷不分的爸爸吃飽。但柳石堂畢竟上瞭年紀,長年出差非常勞累,上飯桌時候還豪言壯語,要與兒子一起守夜,可等幾杯酒下肚,紅著臉支著頭就在飯桌邊打起瞭呼嚕。

柳鈞於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將電視頻道輪瞭不知幾遍,實在無聊,又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可惜常玩的車壇一個鬼影子都沒有。人傢都在團圓,他傢沒媽,傢不像傢。無比的空虛撕裂柳鈞粉飾在焦慮外的彩妝,他隻好放棄硬撐出來的節慶,開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員工的年終獎,可別最終成瞭傻大頭吧。等春節後貸款批下來,正要大幹快上,若是員工沒有按時回來上班可怎麼辦?他的訂單全得吃罰金瞭。他最主要還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個個名牌大學畢業,一來也未必能上得瞭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鈞過瞭一個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還沒起床,就聽到爸爸在外面罵人。他躺被窩裡喊瞭一嗓子:“爸,大過年的,寬心。”

“寬什麼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糞在門口,尋我晦氣。”

柳鈞一骨碌爬起來,沖到門口一看,有人用那種菜場紅白相間的塑料袋盛一包糞便,昨晚不知什麼時候砸在他傢門上,一攤爛臭。柳鈞看瞭趕緊縮回被窩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著,我來。”

“誰幹的,阿鈞你說誰幹的?你別管,大過年做這種事晦氣,我找人來收拾。”

柳鈞攔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車子有沒有事,既然來人摸得到我們傢門,一定也摸得到我們車子。”

柳石堂一聽,連忙靈活地跨過糞便灘,下樓去看他的車子。果然,車子四隻輪胎全部跑氣,其中一隻輪胎上還插著一把雪亮的鋼針。柳石堂悶聲不響仔細看一圈,四隻輪胎的破洞都是橫插,無法修補,唯有花錢換新胎。看起來是內行人所為,旨在讓他破財。他回去,阻止兒子擦拭門面,打110報警。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一刻,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瞭,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麼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面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沖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幹凈。可整樓梯的污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做排除法: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麼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瞭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應發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傢屬;偷圖紙員工傢屬……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有一個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傢做瞭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急著拜年,拉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熱鬧如社交場所。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瞭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傢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傢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揚揚得意地道:“我買瞭三幢樓裡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兒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銀漢迢迢。外貿這麼好賺?”

錢宏明斟酌瞭一下才道:“我以前總嘆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不會在你面前叫苦瞭。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考慮,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傢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瞭。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瞭會兒,“我的利潤絕對數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還好,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幹,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幹,我也得學你苦苦地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麼都得靠著國傢這棵大樹,做國傢的親兒子,國傢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瞭,那傢夥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幾天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瞭什麼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

錢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瞭,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瞭,一種背靠大樹者對大樹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時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揚揚,“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隻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瞭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感覺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隻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臺風天氣裡,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隻要一想到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的位置,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工廠真是越來越沒人青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傢待不住,去公司辦公室坐,一顆心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歡喜一下,心裡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老張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老張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瞭。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板身份歡迎大傢新年第一天開工。老張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裡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瞭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隻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老張老練,見老板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板拉到對面,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鐘聲敲響瞭。老張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松,應該不到五個。”

老張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板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老張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隻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臟,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麼?啊,這麼說明什麼?”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老張優雅地道,“可是我上瞭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

柳鈞聽瞭大笑,拍胸道:“我滿足瞭,我的努力得到承認瞭。我愛你們!”

老張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眾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瞭個開門紅。柳鈞節後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麼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瞭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後他又請瞭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隻裝瞭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事意外地順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麼簡單。於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自由市場的一帖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嘗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回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這不,公司當月的產值就沖瞭個開門紅,用財務畫的示意圖顯示,那是一個陡峭上升的粗箭頭。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麼必然有別傢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傢必定受最大影響。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為市場方面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無能為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周轉頻率,因為他不懂生產和技術,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於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谷,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瞭。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隻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著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著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麼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註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瞭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裡。於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麼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麼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於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瞭。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著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著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著快錢,因此楊巡押後瞭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敗退,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為然,技術部坐著那麼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經理級以上工資,養這些人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幹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並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後才寫的,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麼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隻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的研制,研制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鋼鐵一堆一堆地試廢瞭,全不知心疼。那麼若是研制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麼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為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制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傢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優勢。市一機有龐大體量的優勢,可無拳頭產品優勢,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並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贊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為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瞭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裡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著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面說話。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著他爸心裡在想:高,薑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延長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為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並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瞭,他們有雄厚財力與楊巡相拼,那麼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還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為何面對危局,卻不采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瞭。他頓時很同情被蒙在鼓裡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隻能莫名其妙地鬱悶。與董事長人心隔肚皮的經理人太難做。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有許多事,最重要的是稅務有匯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於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交錢敲章,並無懸念。稅務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老張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稅務咨詢,問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註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稅務窗口人員面色墨黑,不過總算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麼容易說話。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提出資金審計,也指定一傢會計師事務所。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稅務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傢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瞭回來,連忙報告老張,人傢根據騰飛規模,開價八千元。人傢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幫老板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老張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畫不能不貼,不貼就等於自動瞭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於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老張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瞭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麼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板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更何況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柳鈞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復審計,又必須參加並通過年檢,該怎麼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瞭。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瞭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瞭。那麼為什麼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咨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裡說要匯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瞭。柳鈞便知系統內投訴無用,便照著上回舉報金穗卡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老張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

舉報電話接線人員的聲音和藹得與紀檢一貫給人的嚴肅印象很不符,這種態度,鼓勵柳鈞敘述時候毫不保留。接線人員記錄之後還復述一遍,又態度可親地讓柳鈞傳真工商年檢辦法過去,半天內等回復。這回可不是柳鈞在電話裡追著問對方貴姓,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鈞很驚訝紀檢的態度,也很期待半天內的回復究竟是什麼。

結果不到一個小時,換瞭一位官員來聯系柳鈞。該官員應該是個中年男性,態度很職業,開口便自述他姓什麼,怎麼聯系,甚至還告訴柳鈞手機號碼。然後該官員開始耐心詳細詢問事由。在這麼良好的氣氛下,柳鈞也很坦白地說,他雖然舉報,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來遭到打擊報復,官員竟然表示理解。柳鈞結束通話後有點兒不相信,這是傳說中的機關工作作風嗎?

柳鈞聽其言觀其行,按兵不動瞭三天,眼看年檢大限一天天臨近,他還是等。第三天的時候,中年紀檢官員來電,告知處理結果,不合理的審計取消。官員還友情提示柳鈞,以後遇到本地政府亂收費現象,以後可以直接找他。柳鈞將結果告訴老張的時候,老張瞪著眼睛不敢相信。柳鈞心說他也不敢相信,他當時打舉報電話,抱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而且若對方是稅務而非工商,柳鈞一準兒認命瞭。誰敢得罪稅務啊?以前他還教育爸爸做賬不老實,才會看見稅務老爺猶如老鼠看見貓,等他兩年親手操練下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將財務外包給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這個得罪與不得罪之間的區別也可大瞭。

為求穩妥,老張不敢第二天就去辦理年檢,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識破他們騰飛便是那位匿名舉報人。直等到年檢大限,又探聽得本區其他外資企業還真免瞭那殺千刀的年審,老張才親自出馬。所有的步驟都很順利,等最後從檔案室調取檔案對照時,窗口人員冷冷地說,檔案袋裡的登記申請資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檢。

老張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麼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瞭,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後奔走,他隻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麼忽然有什麼資料缺失瞭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老張,是不是白匿名瞭。老張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於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麼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註冊的時候不走正道,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麼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後門,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準。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瞭,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面前走瞭什麼歪路。檔案就在你手裡,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轄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面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指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裡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裡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麼請你告訴我,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我跟他對質。”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於有人悄悄賠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後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裡去年底搬瞭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註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瞭下班時間。老張走到外面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贏得太沒尊嚴瞭,做瞭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瞭,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瞭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卻見到已經是公務員的羅慶在宿舍區與老友們打打鬧鬧,一點不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公務員。想到以後羅慶也會同化成那幫人的一員,柳鈞心裡替羅慶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張拿一張單子來交給柳鈞。單子上一個政府部門對應一傢協會,和各式各樣的培訓認證,老張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寫滿一頁A4紙。看柳鈞大惑不解,老張解釋道:“昨晚從工商局回傢後,我想瞭半天,覺得老是靠柳總親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羅列出這些我們今年必定被催繳的費用……”

“去年為什麼沒有?”

“去年我們處於試運行階段,這些收費遞過來的時候,我都以試運行不正常打發瞭。今年逃不過。”

“為什麼逃不過?如果是外企協會那樣的協會,參加一下也挺好,可以獲取很多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外企協會的成立目的與紙上這些協會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樣。外企協會,政府的意圖很明確,是配合政府服務外商,改善投資環境,以進一步招商引資。但是我寫的這些協會不一樣。早好幾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國傢推行公務員制度,我當時眼看一幢勞動局的大樓一分為二,東樓的工作人員全部變為公務員編制,西樓的變為事業編制。編制不同,待遇天差地別。西樓的當然不幹,東樓與西樓做瞭那麼多年同事,當然不能不講義氣,於是就幫助西樓的成立協會。有下屬企業來辦事,不參加協會就不給服務;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給協會做一半,比如認證,那麼下屬企業不得不乖乖參加協會,每年交一筆不多不少的會費。費收多瞭也不行,多瞭就全是柳總昨天拍工商局桌子這種鬧場的瞭,所以普遍收費都幾百塊,最多一兩千。一個區域企業交的會費,足夠養活幾個改制分離出去的人。”

柳鈞看看單子上協會的數量,說:“每傢協會的會費不高,可這麼多協會加起來,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業除瞭單子上這些協會,還得參加政府主導的行業協會,一年總共加起來,會費得一二十萬。行業協會大多是行業專管領導退休後發揮餘熱的地方,所以……他們隻要一句話,你也不得不入。我們繼續說改制分離出去的西樓人,西樓還設有認證中心和培訓中心,東樓隻要發佈命令,給他們管得著的某個行業某個職業設立準入門檻,不持證不給上崗,那麼西樓必然成為準入發證的獨傢認證單位和培訓單位。獨傢,別無分號,所以培訓費和認證費非常宰人。我們企業涉及的七證八證我也羅列在單子上瞭,職員工的這些培訓和認證費用,以及年檢費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勞動合同裡限定員工離職必須賠償。”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後每遇到單子上的一筆支出,就舉報,就拍案,一年到頭忙也忙不過來?”見老張點頭稱是,柳鈞又道,“所以以後遇到類似支出,隻能視而不見瞭?”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對柳總拍案,是因為每年隻遭遇那麼一次兩次,得罪也無所謂。可有些部門,我們的經辦人員三天兩頭要打交道,隻能花錢消災。請柳總理解。你就把它當作公關費。”

柳鈞想瞭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吧,算我學祥林嫂捐門檻,我們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張走後,柳鈞才想起去年底開外企協會之前,協會曾經寄來一份資料,其中有份小冊子是去年一年裡,各級政府大力消滅的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他去年看到的時候還誤以為是德政,等今天聽老張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的來由,他唯有無語。才知道原來企業除瞭稅負之外,還有那麼多強加的其他負擔。

後來再有類似費用前來審批,柳鈞都隻能無奈地問一句那部門要緊嗎?要是要緊,唯有簽字。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誰都可以斬一刀的肥羊。

02

柳石堂聽得兒子新車到貨,比兒子更早一步飛到上海,打算跟兒子一起提貨。但是等與兒子會合,見到價值不菲的新車GOLF GTI[10] 時,柳石堂欲哭無淚,兒子花大錢買的竟然是夏利車一樣沒屁股的車,加上後備箱的門,全車才三扇車門,還不如夏利車的五門,多坐兩個人,就得爬著進後座。車子裡面他也看不出好處,內飾打造得不精致,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鮮亮的,隻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細。這種車開出去,那是會被人立即當夏利車看低的。

“為什麼買這種車?”柳石堂從坐上車開出車行的第一刻起,就追著兒子問這個問題。但是柳鈞正高興地玩他的新車,沒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隻能看著兒子雙眼亮晶晶地操縱新車,一邊兒生悶氣。四五十萬,竟然買一輛夏利車。他一直認為兒子能賺少花,是個極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兒子平時不亂花錢,真亂起來,四五十萬買輛夏利這種蠢事也會幹。

等柳鈞終於將性能玩瞭一遍,才有心思告訴爸爸這車子好處在哪兒。轉彎的時候他問一聲沒感覺吧,起步的時候問一聲快吧,換擋的時候問一聲沒頓挫感吧,柳石堂畢竟是開車多年的,被兒子幾聲指點下來,即使他沒扶著方向盤,也感覺得到這車子真如小鋼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氣地指出:坐著不舒服,噪音大,開出去沒面子。他不肯乘這種小樣兒的車回傢,坐上飛機寧可繼續出差。

與柳鈞前腳後腳提車的申華東為慶祝新車到手,呼朋喚友於周日去申傢參股的、新近建設驗收完畢等待通車的新路試車。柳鈞通知錢宏明一起去,錢宏明一呼便應,獨自開著他的寶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會兒工夫,他就看到一輛輛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車子,拽著轟鳴的聲浪匯集起來。當然也有他開的寶馬這種中規中矩車子,然而今天,中規中矩顯然並非主流。

錢宏明見到一個個駕駛者跳出車子,那些駕駛者基本上擁有年輕而無憂的臉。跟著那些年輕人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錢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兒,本地富豪第一代張揚的不多,許多身傢不菲的老板開的不是廣本就是別克。很快,錢宏明就見到柳鈞的新車。在柳鈞買車時候,他已經上網查到這種車子的照片,可等親眼看見,依然忍不住搖頭,模樣實在太寒酸瞭。

柳鈞一到場地,都還來不及與錢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車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車子。柳鈞見到梁思申居然也駕著保時捷在場,與申華東的車子成現場一時瑜亮。錢宏明此時成瞭邊緣人,跟著大夥兒一輛輛地看車子,可是插不上話。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都是些飽暖後才會衍生出來的話題。錢宏明也不硬插話,他默默地聽,用他精良的腦袋刻磁盤一樣地記錄。他終於知道,飽暖之後應該追求什麼,才算不露怯。但是這些車子令人吐血的車價啊,連柳鈞沒尾巴車這種不要臉的價格都是那麼咬肉。

然後,錢宏明看著一幫人雖然嘴裡嚷嚷友誼第一,卻一個個憋足吃奶的力氣沖上賽道。他唯有微笑旁觀,看一大幫大人玩遊戲。他身邊唯有美女拉拉隊,顯得他有點兒格格不入。他左手壓在唇邊默默看瞭會兒,就悄悄走瞭。他並不喜歡這一群自以為是的驕子。

柳鈞卻玩得興高采烈,他車子雖然不是申華東的法拉利與梁思申的保時捷的對手,可是回國後第一次油門踩到底,腎上腺素升到頂,最大的愛好終於撿回來瞭。他跑直道不是大馬力超跑的對手,就纏著申華東和梁思申賽彎道,他將車技發揮得淋漓盡致,雖敗猶榮,結束時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暢快。

一幫人賽後餘興未瞭,率領美女拉拉隊殺奔飯店吃飯。唯有梁思申揚著興奮的紅臉告辭瞭。柳鈞和申華東都松一口氣。尤其是申華東,梁思申在,他還想好好玩嗎?那可比他一個人一車拉上三個女孩還累啊,關鍵是照顧梁思申有責任沒樂趣。若是梁思申身後更拖出一個宋運輝,他就死定瞭,得抓出他老爸才壓得住陣,全場一群撲克臉的大怪,他還玩什麼啊。

飯後大夥兒K歌。柳鈞以前幾次應酬出入歌廳,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傢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瞭,出來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瞭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姹紫嫣紅。

一行人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傢酒店。柳鈞、申華東他們眼裡隻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餘珊珊。餘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面目。原來所謂留學,學來的盡是這種開放,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麼熟,她心裡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瞭一出雙簧。餘珊珊看得心裡針紮一樣。

柳鈞根本沒有感應,與大夥兒又鬧又吃,飯後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傢,睡一個好覺。第二天打上領帶一本正經地上班,又是個認真幹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麼多日子,終於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人,活瞭。

老張可謂是歷盡冬寒夏暑,終於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麼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後?”

“一次性。因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來源。”

“早知道理賠這麼拖沓,理賠金額不高,我們還不如給員工買商業保險。當然,這由不得我。”

令柳鈞想不到的是,工亡員工傢屬接到通知卻不敢來騰飛取款。經事故時候那麼一鬧,柳鈞與老張也不敢去工亡員工傢屬傢送錢,彼此存著戒心。大傢唯有約銀行見面。

柳鈞帶著出納一到銀行便看見工亡員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個。他將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對方一看數目和他們參與追索補償會議得到的數字一樣,便一聲不吭轉身去對公窗口提現,看也不要看他。柳鈞讓出納跟上,他去對私窗口提出十萬,直接捧著一摞錢走向正擁在對公窗口數錢的一傢四口,將他私人的錢與那堆錢放一起。

“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你們遭受的巨大損失,非常對不起。”柳鈞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員工傢屬的驚訝,拉起出納離開。去時,與來時不同,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柳鈞,直到他消失於門外。

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老張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傢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後,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沖突,和沖突最後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隻想用他的直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地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為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麼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挨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裡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與保姆忙不過來,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著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麼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弟。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裡。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紮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隻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著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著瞭,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著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著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裡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

申華東抓著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傢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瞭足有一分鐘,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面前,見柳鈞撮唇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瞭的註射室,隻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塗瞭。

申華東等瞭足有二十分鐘,才見柳鈞抱著小孩,耐心地配合著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註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著,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傢,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瞭。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顯得病怏怏,可還是對著沖他微笑的嘉麗勉強揮手道別,心說柳鈞什麼時候找的老婆。

柳鈞將嘉麗母女送回傢,才趕赴豪園。申華東這個大少難得坐在大廳用餐,打橫坐一個大漢,與申華東說著什麼。柳鈞過去坐下,看清大漢偏瘦、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隻是一雙佈滿紅血絲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兒病態,好像是嚴重高血壓之類的富貴病人。申華東一介紹,柳鈞得知這是豪園老板雷東寶。

申華東抓著柳鈞緊問今天醫院那母女是誰,什麼關系。柳鈞解釋是錢宏明的老婆,可申華東硬是不信,一徑胡攪蠻纏。雷東寶在一邊聽得心煩,告辭離開。等雷東寶一走,申華東呼出一口氣,立刻停止追問。“雷大叔同志太愛關心下一代瞭,我每次來豪園,都被他拖著關心工作生活,問這問那。幸好他看你不順眼。你別吃飯,先看圖紙。汪總說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釋。”

柳鈞本想說他早餓死瞭,不看圖紙,但一聽是汪總吩咐,他就乖乖展開圖紙。汪總經常跟他通話,告訴他市一機正由汪總掛帥,首創與大學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發新品。從市一機跳槽過來的工程師也告訴柳鈞,市一機技術班子研制的正是柳鈞辛苦研究出來的系列產品,據說很有進展。柳鈞很想知道他們研究進度,正好,送上門來瞭。他看到第一張總圖,就已心中明瞭。市一機巨資投入出成果瞭。

申華東細細留意柳鈞的神色,至此才問:“從此你們不算是獨傢瞭吧?”

“叫我去市一機開會,就是這事?”柳鈞將圖紙卷上,“給你們做技術鑒定?”

“是汪總很興奮,希望你參與鑒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談談,我們做同樣的產品,如何瓜分市場。”

“瓜分?以你們市一機設備的生產能力,你們打算留幾塊肥肉給我?”

“你稍安毋躁,你知道我們的研發投入是多少嗎?單單是給大學的,就是五百萬,可大學異常磨蹭,最後隻做出數學運算的部分。楊巡現在每天見面就嘮叨敗傢,心疼得不行。我們也清楚,這麼巨大的投入,收回異常艱難。起碼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市一機肯定是虧本運行……”

“不正好讓楊巡萌生退意嗎?你打的不正是這個算盤嗎?”

“楊巡已經退瞭,他決定專心搞房產。”

柳鈞吃驚,第一反應竟是問:“楊邐也退出?董總呢?”

“楊邐退出,董總留任。你怎麼不問問你騰飛該怎麼辦。我們兩個以目前的局勢,不是競爭對手,就是合作夥伴。”

“我們可以做競爭對手,但絕不可能做合作夥伴,兩傢公司的身量決定瞭我做你從屬,才能合作。對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機開會,已經把我當殖民地瞭吧?”

“我們簽訂價格攻守協議,我們需要共同維持產品價格,大傢都有好處。我們兩傢打價格戰的話,兩敗俱傷。”

“我不做殖民地。”柳鈞斷然拒絕,“這塊市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做殖民地隻能茍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會滅瞭我。”

“跟我們競爭你沒任何好處。我們作為上市公司,起碼有一條你吃不消,我們可以傾銷打壓你。你回傢好好考慮。”

“別這麼猙獰,好嗎?你話裡面的刀子太鋒利。”

“我看你一點兒危機感也沒,不得不點醒你。”

“你不點醒我也知道,前面兩條路,競爭是一頭撞死,簽約是綁起來慢慢餓死。你讓我決定怎麼死,你說我該怎麼決定?”

申華東沉吟:“對不起,柳鈞。不過在商言商,隻能如此。”

柳鈞無話可說,這種結果他早已設想過不止一次兩次,在不菲的利潤面前,當然會有廠商前赴後繼地研制,他想瞭會兒,無奈地笑笑:“我剛過幾天安穩日子,全讓你打破瞭。難怪我前幾天好不容易早睡時卻心驚肉跳地覺得這好日子太不真實。”

“打算怎麼跟我競爭?”

柳鈞搖頭:“我還沒想好。”

申華東終於忍不住道:“你倒是給我一個準話。搶餘珊珊的時候你怎麼就那麼積極呢。”

“機械制造行業很大,門類很多,產品恒河沙數,未必到時就你一傢獨大,周圍寸草不生。我激動個什麼。”柳鈞沉吟一下,毫不猶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這個系列產品的生產,但是我有代價,你花一千萬買斷我的技術。”

“你瘋還是我瘋?一千萬!我全部研發投入也不到這個數。早如此,我還不如一分錢不花,直接問你買。”

“我聽說古玩界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人為保證手裡一隻花瓶的獨一無二,他把市面上其他幾隻花瓶全部高價買來砸碎。最終他將手中獨一無二的花瓶賣出高於全部花瓶總價的價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術零賣給別傢,撈筆一次性的,怎麼都比在你的陰影下把產品越做越死來得好。你可以考慮我提議的可行性。”

“別賭氣,我跟你談認真的。”但申華東說話時候已經醒悟,柳鈞並非賭氣,而是就事論事。這種事,柳鈞早在一年多前已經做過一次,做得市一機庫存積壓如山,楊巡虧得苦不堪言,才會上演柳鈞皮肉吃苦的事件。那麼毫無疑問,若是柳鈞此次也是惡意低價售賣技術,他在市一機投入的近千萬研發資金等於全部泡湯。恐怕到時候他也會生出持刀斬柳鈞手指一根的沖動。申華東一直想看柳鈞激動,這下反而是他激動起來。他看著依然不激動的柳鈞,怒不可遏。

柳鈞靜靜註視著申華東臉色的變化,心想雖然楊巡比他和申華東大不瞭多少,可楊巡著實比他們兩個老成無數,他直到最近才能領會楊巡的能力。“我跟你繼續深入地認真下去。”他指指圖紙,“這個產品系列,我早已申請專利。剛剛我看瞭圖紙,你們的新設計雖有不少故意繞開我的意思,但最終沒有跳離我申請范圍的框架。這是你們對我的專利說明吃得不夠透。也說明,到目前為止,你們技術人員的水平還不足以挑戰我的高度,呵呵。東東,我虧就虧在缺資金,但你因此輕視我,拿我的產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這跟屁蟲做得成做不成。”

換作楊巡,此時根本不會將柳鈞的話當回事。楊巡不遵循規則,自然,規則對他無用,恰好這個社會也支持楊巡的態度,規則隻限制心中對規則有點兒敬畏的人,比如申華東。柳鈞與楊巡對話,基本上是雞同鴨講,全不對路;與申華東對話,則是你來我往,有答有對。從申華東的啞口無言,柳鈞看到自己這兩年的長足進步。他初來時的不快消減瞭許多。

申華東則是非常不快,無論是追女人,還是賽車技術,他都小輸柳鈞一截,這是他積極爭取管理市一機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產品才剛試樣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鈞見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鈞的憤怒,就像柳鈞每每總是看到他的憤怒一樣。可是申華東挺失望,柳鈞反將瞭一軍。可申華東還是不死心地問:“你轉換產品,那是必然瞭。下一步你打算做什麼?”

“不告訴你,免得我的產品才上市,才將市場做熱,你緊跟坐收漁利。起碼,我需要一段時間的收獲期。”柳鈞見申華東微笑,便不懷好意但強顏歡笑地又補充道,“不過我替我們的工程師們謝謝你。他們這一年多研制出的不少可愛玩意兒,眼下都被我鎖在保險箱裡。這下可以見光瞭。”

“你們的技術團隊並不大,才不到十人。”申華東吃驚,“鎖在保險箱裡的那些……領先嗎?”

“不領先的,直接襁褓裡殺掉,要不然要我這領頭人幹嗎?你既然知道我技術團隊有多少人,那麼你清楚我那兒的檢測設備,從大約一個月後起,將超越你們市一機嗎?你知道我每月的研發投入占產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還知道,一個領頭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發投入占比是多少?”

“你們市一機的利潤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競爭,不可能做大路貨。我隻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競爭,也是不明智的,你規模大,資金足,但是庫存大,掉頭慢,反應遲鈍,就像一艘大船。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顯然不明智,你跟不住。因為你們一開機就是大規模的量,大規模的周轉資金,大規模的庫存,我隻要拿出以前對付楊巡的手段,你遭遇打擊的時候停都停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損失加劇,這叫慣性,物體質量越大,慣性越大。所以我不清楚你盯著我幹嗎,短視,短視之極。”

申華東側身不情不願地斜睨柳鈞好半天,才道:“我討厭你。”

“我更討厭你。但你還是必須回去考慮,我給你一周時間,買不買斷這個系列的技術專利。一周後沒回話,我就采取措施。”

“我非常討厭你。不可能一千萬。”

兩人草草吃完飯,白眼相向地各自結賬。但才出飯店玻璃門,忽然眼前強光一閃,似乎是照相機的閃光燈,兩個剛從燈光中走出的人頓時成瞭亮眼瞎子。隨即哄鬧聲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聲,伴隨而來的是奶油蛋糕襲擊雨。“哇,阿三的生日願望太靈光瞭。”“才許願天上掉帥哥,不到一分鐘,一掉就是倆。”“帥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們阿三生日。”……在嘰嘰喳喳中,卻傳來一錘定音:“這兩個阿三我全不喜歡,太奶。”

眼睛剛剛適應黑暗,又手忙腳亂抹去一臉蛋糕的柳鈞與申華東聽得最後一句話,又驚又怒,可是又隻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搖搖晃晃的是七八個女人,而且都是年輕醉女人,一堆的環肥燕瘦,他們勝之不武。兩人唯有嘀咕幾聲,自認倒黴,避開三尺而走。可是那幾個女人卻不依不饒,有一個女人口齒不清地道:“阿三說得不錯,倆大男人一點反抗也不會,比蛋糕上的奶油還奶。”

柳鈞和申華東倒是又站到同一戰線,一起倒退撤離。柳鈞坐進自己車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見是個微胖的女孩子,長得一臉福相,圓眼睛小嘴笑瞇瞇的臉,頭上戴一頂紙糊的皇冠,大約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氣滑稽。

申華東站柳鈞的車外鬱悶地道:“我真想跟她們比比誰更十三點。”

“你想發十三?跟我對打?”

申華東忙道:“不,不,我不當你的沙袋……”

但是兩個人才剛恢復的對話被那群醉女人打斷,那幾個人托著蛋糕盒來賠禮道歉,邀請兩個人去喝酒,權當賠罪。柳鈞一看不對,連忙轟起油門,老鼠一樣地竄出去,留申華東獨闖盤絲洞。申華東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來不及撤回自己車子,操起飛毛腿追著柳鈞的車子跑。柳鈞隻能放他上車,兩人才算擺脫醉女人糾纏。

柳鈞見申華東上車良久還不說話,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機的工人很難管吧,你吃到苦頭瞭?”

“唉,說給我傢老頭子聽,連老頭子都不敢相信。國企出來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氣瞭。”

“我見識過,那些人原本是體制內的老大哥,他們不適應頭頂有老板的日子。前年見楊巡治那幫人的態度,我當時嘆為觀止,基本上將楊巡的管理方式視為反面教材。到現在才明白,大多數時候楊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現在偶爾也如法炮制。但是管理需要恩威並用,楊巡側重於威,工人在他面前一個字也不敢說,在他背後怨聲載道做手腳。我還在尋找恩威之間的那個度,希望我在德國公司裡感受到的企業文化企業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騰飛來。”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樣沒脾氣,才算成功?”

“要不要對打試試我的脾氣?”柳鈞在公司克制再克制,越來越覺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歡,眼下被申華東一再地指出沒脾氣,他胸悶得要死,也句句直指申華東軟肋。

“我沒惡意,可我有時從市一機出來真的想找人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說管理體驗,可惜你是練傢子,鬱悶。我問我傢老頭子怎麼解決因忍耐咽下去的那口氣,他說他去澳門大賭一番,輸個幾十萬出去,輸得心疼瞭,回傢就心平氣和瞭。就跟女人上街瘋狂購物是一個道理。我最近憋死瞭,還得假惺惺在公司裝海外歸來的金裝青年,裝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總的土MBA深奧,媽媽的啊,我憋死瞭,我要做野人。咦,這是哪兒?”

“我傢樓下地下車庫。願意的話,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楊邐,她對市一機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聽說每天裝腔作勢坐辦公室裡發號施令,隻會誇誇其談,不敢下車間。不要她,咱純爺們說話。”

“她說的很多體驗,我覺得有用。”柳鈞一想,傢裡沒啤酒,隻得立馬轉身去外面小店買來一打。

兩個人將柳鈞的沙發搬到陽臺上,一人霸占一條沙發,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著柳鈞做得不錯的炒雞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絕地聊瞭一夜。到天色漸白時,申華東終於承認,他爸發配他去市一機磨煉的決定,正確。而柳鈞表面上的沒脾氣,正是他未來的發展方向。

申華東回傢後,雖然心中生出不該搶奪朋友財物的念頭,可他實在抗拒不瞭系列產品的誘惑。經雙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鈞以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將他用半年多心血研發的系列產品技術轉讓給市一機,他順便做個人情,將產品市場也交給市一機。

楊巡聞此消息,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精明的申寶田做出的決定,他認定這是申寶田傻兒子的敗傢行徑,若他還在市一機,必定拼死抵制。他當年親眼看著柳鈞將產品研發出來,明察柳鈞花費多少時間,動用多少途徑,消耗多少材料,他完全算得出這個產品的實際研發成本。柳鈞若是敢跟他開這麼個價,他準將柳鈞的腦袋擰下來,掏出腦漿替柳鈞好好洗洗。雖然楊巡清楚現在市一機已經不是他名下產業,可是看著申傢亂花市一機的錢,楊巡禁不住地心疼。可再心疼,那也不再是他的財產。楊巡而今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前進廠地塊的開發,他將在那兒建造一座賓館。有熟悉賓館的楊邐配合,有他本人在豪園協助管理餐飲的經驗,項目進展迅速。

建造星級賓館,曾經是楊巡渴望而最終無奈放棄的夢想,而今,他有錢瞭,可以美夢成真瞭。

03

柳鈞將賣技術得來的資金全數投入到購買新設備上。柳石堂看得跳腳,要是把這筆錢還瞭高利貸,他們就可以無債一身輕,日子過得很滋潤。可年輕人就愛冒險,寧可讓債務抽得每天緊張忙碌。

騰飛的產品新陳代謝之際,柳石堂終於可以暫緩出差,回傢息養一段時間。想到他的車胎屢屢在小區慘遭毒手,柳石堂決定豁出一夜睡眠,窩在車裡守株待兔。柳鈞見不得老爹出差回傢第一天就豁出睡眠,隻得毛遂自薦犧牲自己。夏日的車廂內異常悶熱,為免打草驚蛇,柳鈞隻能將四扇車窗打開手指粗的縫,保證通氣。可是蚊子也隨著空氣流竄進來,圍繞著柳鈞嗡嗡打轉,柳鈞苦不堪言。

好在夜晚並不是想象中的寧靜,除瞭手機此起彼伏的來電,還有車子旁邊在夜色掩蓋下不斷上演的活劇,柳鈞還可以趁此機會好好思考一下給騰飛辦理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的程序,尤其是必須考慮自我評價該如何寫,才能突出騰飛的與眾不同。應該說,按照他的研發費用投入,和高新技術產品收入,以及申請的專利,他自審結果是他應該通過認定,起碼比據說今年再爭取高新技術企業的市一機有資格得多。如果通過認定,那麼騰飛獲得的將是實實在在真金白銀的利益,與稅收優惠大有幹系。

不過有一個問題柳鈞有點兒打不定主意。申華東向他透底,其實他們年初花五百萬請大學教授協助科研攻關,這錢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是打教授這個專傢的主意。申請報告上面有沒有那教授的簽名,認證會上有沒有教授的出席,那效果大不一樣。面對稅收優惠這個大誘惑,柳鈞心中搖擺,他要不要也花錢請一個教授做一個空頭簽名造一個假?他的申請報告需要硬杠子。

好不容易時間爬到半夜一點多,繞著柳鈞轉的蚊子不知道已經換瞭幾次崗,柳鈞終於見到有一個六十多的老頭不僅走近他爸的座駕,而且還背著手繞車子轉瞭一圈。這一圈走得不容易,有一邊需要穿越綠籬。可那老頭子還是費勁地走完一圈。柳鈞悄悄地鉆在後座,緊張地看老頭下一步行動,務必捉個現行。可是那老頭什麼也沒做,隻是一個勁兒地嘆息,喃喃地自言自語。

“你這輛車又是好幾天沒來瞭,聽說你忙著出差掙錢,唉,年紀再大,能掙錢都是好事啊,勸你千萬不要停手。你看我,今晚睡不著,愁明天孫子開學要交的錢。我們一傢兩個老的隻有我拿一點點退休工資,兩個中的沒工作,靠我退休工資糊口,一傢廢物啦。唉,我們傢這麼窮,這個小區的私傢車卻是越來越多,我每天都數著,有些是換車子瞭,有些是搬出去住更好的地兒瞭,都發財瞭。現在啊,人跟人差別太大瞭,不過你這麼忙,你這輛車,是小區最忙前十名,也算是勤勞致富,我再怨也怨不到你頭上,以後有什麼運動,我給你做證明,不會打倒你。唉,我也想忙,沒人要啊。唉,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我連說個話都沒人聽,隻能跟你們說……”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老頭摸摸車頭走開,去往下一輛車。但是老頭對下一輛車卻不客氣,先踢上一腳,才劍拔弩張地說話。柳鈞忽然想到,他傢車子好幾次破胎,會不會是這個老頭搞破壞?仇富?他看著那老頭一輛輛車地嘮叨下去,而老頭的態度也是因車而異,有些摸摸車頭,有些踢一腳,有些則是啐一口濃痰。不過僅此而已,直到老頭拐彎,柳鈞也不曾見到老頭拔出鋼針一枚。

看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兩點,都已經守瞭半夜,今晚就堅持到底吧。柳鈞打著哈欠,繼續看野狗野貓在小區蹦來跳去,看夜歸的人以不同於白天的步伐神秘地回傢。

就在柳鈞哈欠連天的時候,他終於又見到有人鬼魂一樣地接近車子。已經習慣黑暗的柳鈞看得分明,毫無懸念,這不是傅阿姨是誰?他見到傅阿姨若無其事地往車子裡面張望一下,又若無其事地走開,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柳鈞疑惑,難道傅阿姨發現他瞭?這基本上不可能,他爸的車子貼膜瞭。抑或,這是一次試探?柳鈞的腦袋全清醒瞭,五官也各就各位,仔細偵察周邊所有響動。

可是這一等,又是一個小時。夏天,清晨來得早,三點鐘已能聽見偶爾一兩聲鳥叫。天還是暗著,野貓野狗反而不大出現瞭,沉悶瞭一夜的天終於吹出幾絲風,車子裡面終於能感受到一絲涼意。柳鈞心想放棄,可此時車身邊的綠籬傳來不同於風聲的“沙沙”聲,柳鈞仔細傾聽,那聲音漸漸靠近他的車子。他頓時興奮起來,候著聲音越來越近,近在咫尺,他隱隱見到綠籬後匍匐的身影。然後,他見到身影鉆進近一米厚的綠籬,一條手臂握著一隻器具謹慎地接近輪胎。他不等瞭,直接打開靠綠籬的車門,大喝一聲:“誰?”一腳往來人手臂踹去,踢落手臂握著的器具。

綠化帶裡的人直起身就跑,柳鈞看清是傅阿姨,好整以暇地撿起傅阿姨掉落的器具,才躍身追上。追趕基本上也沒懸念,不等第一個岔口出現,傅阿姨已經被柳鈞輕松擒拿。報警之後,柳鈞問傅阿姨:“為什麼沒完沒瞭?明明是你們先錯。八隻輪胎價格不菲,你等著再次坐牢。”

“我老頭被你們害死瞭,我把牢底坐穿也不怕,你們姓柳的千刀萬剮,我出來繼續跟你們沒完沒瞭。”

“你傢老頭……我們並沒有接觸。”

“我老頭有病,要錢看病,要有人陪他看病,你把我和兒子關進去,我老頭死瞭一星期才被人發現,人都爛瞭,太慘瞭。我恨死你們,下半輩子隻要有口氣在,跟你們沒完。”

柳鈞覺得此人不可理喻,他為春節傢門被潑糞,與隔三差五車胎被刺,早已忍耐足夠,火氣很大,現在更是煩傅阿姨的糾纏不清。“你應該清楚是你先偷我們的資料,那份資料我現在打包出售,賣瞭幾百萬。也就是說,你偷瞭我近百萬的財物。你不坐牢,誰坐?明明是你和你兒子貪心害死你傢老頭。賴給我和我爸,你以為你可以逃脫你老頭孤零零慘死的罪責?”

“不怪你們怪誰?我年紀輕輕給下放吃足苦頭,我怪誰去?你媽心狠手辣拋棄原來談的男朋友找城裡的你爸結婚,得以調回城裡,我一身清白,卻到老還調不出山村,我怪誰去?我從教幾十年含辛茹苦,培養出桃李滿天下,可是上面說取消我們小學就取消,說解聘我們代課教師就解聘,我做瞭一輩子代課教師,卻退休工資無著,我怪誰去?我老頭的鄉鎮企業說倒就倒,說賣給個體老板就賣,他做一輩子,連醫藥費都沒處報,靠我在外面做牛做馬掙錢買藥,我怪誰去?我的東西,你們說拿就拿去,連骨頭渣都不留,你們這些趁改制買國傢廠的卻都肥得流油。你們的東西呢,我拋傢棄小伺候你爸那麼多年,你爸給過我好臉色?一傢房間那麼多,卻讓我住雜物間,當我是人嗎?你爸給我的工資又是多少?從來不會主動給我加工資,非要我苦苦哀求他才開恩,他算個屁。我隻是要回本該屬於我的那份子,你們沒理由讓我坐牢,還害我兒子坐牢。你等著,我出來會繼續追索,我要陰魂不散追著你們不放。看起來你也不是好東西,有你爛爹娘遺傳,我白善待你……”

柳鈞的工科腦袋怎麼都無法把傅阿姨吃足苦頭與怪罪他們柳傢之間用邏輯的線條鏈接起來。他看著傅阿姨振振有詞,滔滔不絕,似乎全是傅阿姨的理,心裡想到上半夜那個東摸車子一把西啐車子一口的自言自語老頭。他不再反駁,隻是默默聽著,但也不放手,一直等到公安趕來。

清晨與早起的爸爸說起,柳鈞唯有讓爸爸搬傢,搬到安保嚴密的小區居住,避開死纏爛打的傅阿姨。讓他更頭痛的是爸媽的婚姻,以前總覺得媽媽多愁善感的性子與爸爸的不搭,隻記得他有記憶起,媽媽一直與爸爸分開臥室,他長大後知道這不正常。現在聽瞭傅阿姨的控訴,他有點兒明白,可是他不願深想。大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可奈何,而他上一代人的一輩子有更多無可奈何。對於那麼多的事,他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04

“911事件”發生的時候,錢宏明正在騰飛廠。他與朋友一齊看好上海的房價,大傢有意去地鐵經過的小區購買住房,朋友們公推內行人他姐姐錢宏英牽頭。隻是他正好手頭現金有限,想問柳鈞借二十萬調個頭寸,等產權證拿出來他就去抵押,很快還柳鈞的錢。正好柳鈞接到申華東的電話,申華東中文英文夾雜地要他趕緊上網看新聞,考慮事件會如何影響經濟局勢,明天晚上見面商談。柳鈞趕緊找用慣的雅虎新聞,跳出來的畫面觸目驚心。他將新聞頁面轉給錢宏明看,等錢宏明看完抬頭,他問:“你是不是該謹慎一點兒,先觀望一段時間。”見錢宏明皺眉,他又趕緊表明態度:“二十萬不是問題,但我希望你三思。還有,你要那麼多房子幹什麼?你第二套房子剛裝修完,還空著沒入住呢。”

“上海的房子買瞭不是自己住,是投資,大傢都看好上海的房價。不過今天飛機撞雙子塔……我的美國業務……看新聞,美國那邊還摸不到頭緒,不知道什麼時候評論能出來。好,我延緩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明天晚上申華東傢,他邀請幾個朋友見面協商,你一起去?”

錢宏明猶豫瞭會兒:“跟申華東這個人我有點兒不習慣。我跟幾個外貿圈的朋友會商一下,我們再通電話交流。”

“那傢夥頂直爽。”

“我不喜歡他,太自以為是。”

柳鈞想不出申華東自以為是在哪兒,不過錢宏明既然不喜歡,也就作罷。

他第二天約瞭東海集團采購部門的一位經理,他攜新試制的特種配件去給試用。這個約見是東海集團老大宋運輝下的指令,而宋運輝得知這種特種配件的國產化,則是由梁思申傳達。因著這一層關系,柳鈞突破國營大集團的最大門障,得以讓大集團肯點頭答應試用。即使是騰飛免費提供試用,這對騰飛也已經是無上的恩典。當然,這是他爸碰壁之後,他特意找上梁思申請求得來的機會。

令柳鈞非常意外的是宋運輝也列席答疑會。在宋運輝的授意下,東海集團技術部門提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好在柳鈞胸有成竹。他在答疑中拋出一個接一個的數據庫,以騰飛廠技術人員密集的測試數據為依據,告訴眾人,他們是用最笨最不投機的試驗,結合最前沿的科學理論的驗證,才有最後成品的誕生。他們又在特種配件的控制中采用目前比較先進的工控技術,使得無論是應用還是反饋,各項性能較之國外產品均不遜色。他也不諱言,因為精密鍛機的精度受限於歐美等國禁運條例,他的產品質量受到一定影響,而目前這種影響被工藝設計所中和,成品總體性能依然可以不遜東海集團目前在用的進口件。眼下他們正嘗試努力吃透進口鍛機的結構,設法提高鍛機精度。

宋運輝授意之後,便一直隻聽不說。等柳鈞答疑完,才招手讓柳鈞拎筆記本電腦坐他身邊去,他要看柳鈞說的數據庫。柳鈞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將電腦聯網,通過口令密碼,直接進入他公司機房的數據庫。宋運輝的技術雖然偏運行,可是對設備知之甚多,他隻要點開總目錄,又一條一條地拉出分目錄,心裡就有瞭大概。他點開看瞭會兒,問旁邊一位設備總工:“我們有硫化氫在不同濃度不同溫度下,對不同鋼材腐蝕程度的數據記錄嗎?”

設備總工搖頭道:“有資料可以查詢。有曲線圖的。”

宋運輝打開一個頁面,將筆記本電腦轉給設備總工,“你看,這兒有翔實數據。對於我們東海的設備而言如此關鍵的一組數據,我們沒有,反而騰飛有。”

設備總工臉上一紅,不過他不大會操作筆記本電腦的鼠標,還得身邊工程師幫忙翻頁。不免,他也翻到總目錄,再看分目錄:“這些數據,你們怎麼得來的?”

“我們有專人專門測試材質,充實數據庫。這位專人不一定有很高的學歷,隻需要認真再認真就行。這樣,他得出的數據就便於我們分析研究利用瞭。不過以前人手不足以細分工種的時候,這種工作都是我和工程師們自己利用休息時間傻做。”

宋運輝不禁想到自己當年初次接觸設備,他不使半點花活,就是用最笨的方法,利用別人看電影吹牛皮談戀愛的時間將設備的全部配件圖紙整理對照甚至重新繪制,雖他是一個新進職工,卻對設備瞭若指掌,可以說當時的傻幹奠定瞭他這輩子事業的基礎。看著同樣是傻幹出來的數據庫,他感慨道:“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天才,可是我們中間總有一些人憑著過人的認真,過人的堅持,今天多學一點兒,明天多幹一點兒,日積月累,出來的就是豐厚的成果。小時候背毛選,裡面有句話:世上最怕‘認真’二字。”他拍拍柳鈞的電腦:“這個認真,看似很傻,實則大智慧。”

宋運輝在旁邊說,柳鈞在心裡默默地記。他想,當初羅慶辭職去考公務員,他無法做通羅慶的思想工作。他若是搬出宋運輝的這些話來,效果又會如何?這種話,如果他以前聽到,可能不會有大感觸,可是現在自己做瞭管理,在每天的管理工作中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苦思解決的最佳辦法,宋運輝的言行,無疑給瞭他最好啟示。

答疑結束,柳鈞悄悄問宋運輝,他的產品與他的研發管理,還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宋運輝反而將他和兩位設備總工請進辦公室,研討研發管理的經驗。大傢都是內行人,說話一點就通,彼此交流瞭好些實用經驗。因為談得投機,而且東海也決定試用他的特種配件,柳鈞禁不住大膽向宋運輝提出:“宋總,有個不情之請,特種配件的制造成本很高,能否……”

宋運輝一聽就笑瞭:“你以為我占你小公司便宜?你倒是問問在座兩位專傢,我讓你的部件在東海試用,是對你多大的支持。”

一位總工解釋:“我們的設備常年不停,若是因故障停機一次,損失以百萬計。類似你提供的配件,我們需要在設備定期大修或者小修時候換上去,換上去後就必須保證使用到下次定期檢修的時間。因此,我們對部件的要求非常嚴格,輕易不會嘗試沒有信譽的產品。這也是我們在決定試用你的產品之前必須鄭重其事開答疑會的原因,我們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原來如此,隔行如隔山。”

宋運輝道:“我們看看試用情況,如果實際使用效果達到我們現在所用進口產品的水準,而非理論達到,我們會支付購買費用。這方面小柳你可以放心,我們是正規大國企。”

柳鈞嘴上不敢說,心裡則是腹誹,以他兩年周旋於客戶得來的經驗,越是大企業,采購部門的貓膩越多,幾乎中外公私共襄盛舉。而大企業加國企,那就意味著貓膩的登峰造極。不過他在東海直接攀上老大宋運輝,當然另當別論。

柳鈞上車,先忍不住擦一把整個下午被如此嚴苛的大陣仗嚇出來的冷汗。可他立即又接到宋運輝的來電。

“小柳,最近你和小申沒時間組織活動?”

“有,今晚上東東傢聚會,討論紐約雙子塔被飛機撞倒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正想請教宋總,剛才人多不便問。”

“昨晚紐約股市反應已經出來,我們擔心接下來對美國經濟的影響。今年,美國經濟本已走一波高科技熱之後的下坡路,這一撞的影響估計不容低估。我們還有必要繼續觀察這次撞擊事件的背後勢力,以及美國即將就此做出的舉國行動會是什麼,往往大事件後面緊追的是大舉動,所以目前還難以下定論。”

“茅塞頓開。宋總,你是我的偶像。我晚上就搬宋總的話嚇東東去。”

“呃……你們最近沒組織戶外的活動?組織一下吧,我可以替你們聯絡吃螃蟹的地方。”

柳鈞聞言愣瞭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宋運輝在幫他太太找事做。他忙道:“我晚上與東東商量,回頭與宋總聯絡。”

放下電話,柳鈞想想年輕愛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經的宋運輝,若有所悟。他一邊上路,一邊回撥開會期間不便接聽的來電,有個電話號碼很陌生,他打通,那邊的女聲就自來熟地問:“騰飛公司的柳總?您好您好!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貸員,呵呵。我從朋友那兒看到您申請高新企業認證的報告,很有興趣,想約個時間上門談談。”

“噢,你好。”柳鈞說完就想到,人傢“冰冰”有禮地稱呼他“您”,他卻用瞭一個“你”,可是從小習慣改不掉,他隻好將錯就錯瞭。“現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鐘之後到公司。”

那邊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應。但是柳鈞卻看到時鐘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二十五分鐘之後就是下班時間。以他對銀行那幫大爺,尤其是四大銀行那幫大爺的瞭解,他懷疑崔冰冰得爽約。於是柳鈞一路等著崔冰冰來電反悔,結果一路等不到,卻一進公司大門,就見到門口一輛白色帕薩特,帕薩特裡剛剛鉆出一名女子,鮮紅的真絲圓領衫,齊肩短發,微胖,唇紅齒白,手臂一條紅瑪瑙珠子手鏈,未語先笑。柳鈞一眼就認出,這不是在豪園門口借生日發酒瘋的阿三嗎?難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說什麼皇牌,不會是黃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就笑瞇瞇道:“柳總吧?真好效率,這麼快連我匪號都打聽出來啦。下班時間談工作,不過柳總應該不會見怪。柳總就這一片廠房嗎?”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遞上名片。反而柳鈞一頭霧水,難道這個無厘頭一樣的阿三還很有名?“是的,隻有這一片。”

“我問朋友借閱瞭貴公司的資產負債表,難道貴公司的固定資產全放在設備上?這是我今天上門想解開的第一個謎團。”

柳鈞喜歡崔冰冰直奔主題的態度,更喜歡崔冰冰信手拈來一連串數字的神功,這才對這個無厘頭阿三刮目相看:“確實,固定資產分配在資產負債表上看不出來。請去我辦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設備價格的復印件。你也可以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進車間現場看看。”

“行,先看資料後看現場。喂,柳總,您問誰打聽到我?”

柳鈞扭頭看看並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來:“我見過你,在豪園,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幫女朋友玩得很盡興,追著人瘋砸蛋糕,我正是被你們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鈞等著看崔冰冰表現尷尬,卻不料崔冰冰笑道:“哈,記得記得,我那天對著蠟燭許願天上掉帥哥,然後我記得很快就跳出來兩個帥哥,我的許願靈極瞭。當時喝多瞭,沒記住人臉,既然柳總是帥哥,那就不會錯瞭。蛋糕好吃吧?我特意從上海拎回來的。另一位帥哥是誰?介紹認識認識,這個願還真是靈光得不行。”

柳鈞反被吃豆腐,看起來這個阿三醉時惹不起,清醒時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小K申華東。我等下去他傢吃飯,你不妨一起去。”趁著進門找復印件的當兒,柳鈞仔細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職位,頗有點兒不信,這麼年輕,這麼無厘頭的人,居然已經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層?可是看她開著帕薩特,應該門面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開一看就遞回:“對不起,英語全還給老師瞭。柳總跟我說一下吧。”

“是德語,不如我們下去看圖對照。對不起,我們公司沒有一個女員工,請崔小姐換一下我的幹凈工作服,牛仔褲和運動鞋穿進車間無妨。”

崔冰冰倒是熟絡無拘,套上柳鈞龐大的工作服,還笑嘻嘻甩一個水袖做一個鬼臉。被工作服掩住紅裝的崔冰冰,柳鈞更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兩人先去新建研發中心大樓,看裡面的昂貴儀器,對照資料圖上面的馬克標價,一目瞭然,看圖說話。看完研發中心,崔冰冰的評價是整幢樓每一個角落都比總經理室豪華舒適。再去車間看設備,依然是看圖說話。

一圈兒下來,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驚來瞭一句,“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的貸款這麼低,呵呵,貸不到吧。我第二個謎團揭開瞭。”

“咦,為什麼?一方面是你們這樣的四大行不願搭理我,一方面是股份制小銀行給我的貸款額度有限,原因是什麼?”

“首先,你損益表上面的利潤數字實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傳統機械制造企業,要不是我看你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證,我先拿你當騙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騙子,做假報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資的練攤出身個體戶水平。單純看報表,誰也不會想到你的車間裡金屋藏嬌。承認嗎?”

柳鈞想不到還有這麼個理由,“國內的機械……嘿嘿……名聲都給低級加工敗壞瞭。這種毛利,在我以前服務的德國公司屬於很正常。”

“你是真外資?”

柳鈞不予正面回答:“我持德國護照。”

“坐我的車回城吧?我們路上可以繼續談。”

柳鈞從善如流,脫掉工作服扔進保安室,上瞭崔冰冰的車。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硬朗,開車不到十米卻讓柳鈞皺起眉頭。為小命著想,他強烈要求撤換司機,好在崔冰冰也不堅持,兩人換個位置。

“我們繼續。第二個原因,你固定資產中的地皮占比太小。我們銀行看你能拿出什麼做抵押。設備,是我們最不要的,轉手太難。那麼地皮,你那麼小一塊地能估價多少?所以你隻能拿到一點點貸款,其餘隻能給你開承兌。你目前的貸款銀行有沒有跟你說明其中的原因?”

“沒說。可我錢不夠才問你們銀行貸款,而且以我目前的產能,這塊地綽綽有餘,我掙來的利潤隻夠買設備,買瞭設備就沒錢買其他的,你看我的設備都多貴。”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銀行打交道混貸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所以成為皇牌信貸,是因為我做一筆貸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過充分深入地瞭解一傢企業,幫助發掘企業的成長性,就這樣。起碼,你從沒見過我這種主動出擊,送上門來的四大行大爺,是吧?”

柳鈞也不知道這個皇牌抑或黃牌滿嘴是吹牛還是真話:“那麼我該怎麼獲得更多貸款?”

“有不少企業是這麼做:利潤再投資,一部分買地,一部分買設備,或者甚至租賃設備。買地的好處有兩方面:一是方便貸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來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業,我看他們資產表上的資產增值,主要體現在地價評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潤,哪能跟這種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輕松又快捷又量大。”

“問題是我的資金有限,更新設備又是當務之急。”

“誰傢資金都不閑著,但有人大膽,買地等升值的同時套出貸款……自己去領會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這種有項目的外資制造企業拿地,又另當別論。全體政府機關大約都夾道歡迎你外資進場,還提供你最優惠地價。這其實是很簡單明瞭的一條思路。”

柳鈞聽瞭心中豁然開朗,以前跟他接觸的信貸員也有隱隱約約說起,可是他沒往心裡去,因此也從無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槍地一說,他才算真正明白工業區裡一傢明明效益並不怎樣的公司,兩年裡眼看著它規模飛速膨脹,發展勢頭驚人,他原來一直搞不明白那傢公司哪兒來那麼多的錢呢。“可是資金鏈繃得這麼緊,到固定還貸期拿不出錢還銀行,豈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鈞這句話問出,自己心裡就有瞭答案:遍地的地下錢莊,異常便利快捷的民間融資,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來調幾天頭寸,還是可行的,“哦,有數瞭。”

“儂真是老靈光咯。不過最大前提是企業有潛力,要不然銀行不敢冒險。”

“隻是……你一向這麼直接跟隻有一面之緣的人說出銀行的秘密嗎?不怕被你們銀行亮黃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這麼毫無保留地傳授秘訣,你還是第一個。呵呵,夠獻媚吧?”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心裡無比懷疑兜裡那張名片的真偽,這年頭,尤其是財大氣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這麼一個平易近人到獻媚級別的信貸員嗎?柳鈞抓緊時間斜睨一眼,卻正好見到崔冰冰抱臂笑瞇瞇看著他,落落大方,卻笑容詭異。他心裡更加懷疑,企圖趕緊脫身,心生一計:“受教瞭,我每天鉆在車間裡,你說的這些還真沒去想。呃,你這車是不是好多日子沒換機油瞭?聽著聲音不對勁。”

“這也聽得出來?”崔冰冰異常好奇。

“當然,我每天做的就是這種事。你想象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麼聲音,手掌抹厚厚一層油之後又是什麼聲音,區別很大。”

“對啊。我買來一千公裡時候去4S店保養過一次,他們說很好很好,我後來就沒再去過一次。”

柳鈞大驚,指著裡程表問:“你開瞭這麼多公裡,還沒換機油?”

這回,崔冰冰收起鎮定,心虛地道:“我就市區開開,而且開得不快的,車子也經常洗……”

“這叫隔靴搔癢。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幾下破皮瞭。機械也是一樣,沒有機油保護,很快磨損。既然我看到瞭,不能不管。”柳鈞征得崔冰冰同意,開去4S點,結果人傢關門。他就非常熱心地聯系他熟悉的車行,到店裡打開前蓋一片墨黑,他忍不住笑出來聲來,當場與老板敲定需要換機油及其內部機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當,崔冰冰現場監工,他趕緊溜走去申華東傢瞭。

這邊崔冰冰還感激得不行,覺得柳鈞耽誤約會幫她這個車盲事事安排妥帖才走。那邊柳鈞一到申華東傢,就讓申華東傢在場眾人幫忙打聽工行有沒有崔冰冰那麼一個女人。在場有在工行開戶的朋友都幫忙打電話詢問,一輪問下來,答案令柳鈞吃驚,崔冰冰一點兒沒騙他。反而他被大夥兒猛烈取笑,四大行對他冷漠點兒吧,他要抱怨,對他好一點兒,他又要疑神疑鬼,倒是讓四大行很難拿捏分寸。

在場的都是車壇老友,來之前基本上已經上網查過國內國外的網站,眾人對於紐約的飛機撞大樓,並無太多新鮮見解,與宋運輝提出的並無二致。湊一起基本上還是為瞭玩,飯後就開起一桌麻將。爬不上麻將桌的柳鈞提出國慶節前找個地方吃螃蟹賞桂花,眾人一致叫好,很快便擬出最佳地點,最佳行動方案,當場就有人一個電話過去與養螃蟹的聯系下最好的螃蟹,有人則是與桂花濃密的農村聯系好飯店。申華東當即將方案上傳到車壇。

看著申華東上傳,柳鈞笑道:“剛才我說的那個崔冰冰,就是在豪園門口扔我們一身蛋糕,還罵我們奶油的阿三。”

“什麼,那個十三點?正常時候怎麼樣?難怪你疑神疑鬼。”

“你自己去看,她那車子,估計得修到半夜十二點。”柳鈞將崔冰冰車子情況一說,旁邊聽見的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想到崔冰冰並非無厘頭,而是真的找上門來說正經事,對於一個四大行小中層而言已是非常難得,柳鈞收起起初走避三舍的念頭,與申華東傢保姆要瞭一盒蒸餃,去車行探班。

果然見崔冰冰坐在車行裡無聊地拍蚊子看電視。崔冰冰見到柳鈞去而復回,開心得不行,跳起來接過飯盒,連聲道謝:“柳總,我還替你想到一個原因,你的車子太寒酸,換門面好點兒的吧。”

車老板大聲道:“柳總車子不比你的便宜。人傢那馬力,轟出去小鋼炮一樣,內行人才買他那車。”

崔冰冰驚訝,“柳總,我對你越來越好奇,回頭找時間再去你公司,你得給我講講你辦公司的思路。”

“不給貸款不讓進門,呵呵。”

“貸款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我都傾囊而出瞭,你還想怎樣?見過我這麼爽快的人嗎?”

“沒見過,你態度好得不正常。”柳鈞讓崔冰冰吃蒸餃,他去幫車行老板修車。等車子修好,柳鈞打算掏出錢包,旁邊的崔冰冰早眼明手快,把柳鈞的手按住,她摸出自己的錢包,將修理費結清。這又讓柳鈞心中稱奇,大好的讓他掏錢的機會,崔冰冰卻很廉潔。看起來崔冰冰還真是貸一筆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更讓柳鈞不適應的是,崔冰冰硬是提出送他回傢,而不理什麼男士有義務送女士回傢這種鬼話。可是半路上崔冰冰又提出請柳鈞做她陪練,陪著她在城裡轉瞭一圈又一圈,提高她的駕車臭水平。柳鈞若非見過崔冰冰將數字如數傢珍,真想將她腦袋擰下當木魚敲。幸好崔冰冰脾氣好,笑嘻嘻地一邊說自己笨,一邊死不悔改,氣得柳鈞臉色鐵青,她才將柳鈞扔在小區門口,哈哈大笑而去,仿佛她就是為刺激柳鈞的火氣而來。

柳鈞本就對崔冰冰將信將疑,雖然出於禮貌,十分鐘後又打崔冰冰手機問她安全到傢沒有,被崔冰冰連聲贊美得他都會臉紅,可是心中疑團還是在電話裡跟他爸和盤托出,想知道那女人究竟打什麼主意。柳石堂的話讓柳鈞差點兒跳起來。

“前陣子我不是回傢閑著嗎,我托朋友去說李××的女兒。那個李現在退居市政協,不過這一傢弟妹不少,全在市裡當官,勢力你可以想象。昨天朋友才回話說李××對你的條件挺喜歡,打算安排個時間先與你見個面……”

“搞什麼,相親?老土,不幹。”

“我知道你嫌相親土,不敢跟你說。那個李××的女兒就在市工行上班,李××是女的,她女兒姓什麼我倒是忘瞭問。”

“是啊,有些人在傢是某某某女兒,出嫁後改稱呼變成誰誰誰太太……什麼,市工行?崔冰冰調戲我?”

“我也懷疑是。否則你想啊,像市工行那種地方,尋常人混到信貸已經不容易,起碼得從櫃臺做起做上好幾年。更別提這麼年紀輕輕做個小中層,沒一點兒背景哪兒行?我明天問朋友打聽清楚。”

柳鈞終於明白崔冰冰為什麼一晚上都笑瞇瞇的,態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貸員,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戲,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這點,柳鈞鬱悶得直撓墻,生氣爸爸一直瞞著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約上門面談的時候,柳鈞一口回絕瞭。正好他也有事,宋運輝親自打電話過來,讓他去設備小修現場看特種配件安裝調試,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試。雖然柳鈞的產品已經在實驗室模擬環境下經受住考驗,可是誰都知道現場情況千變萬化,弄不好頭頂掉下一頂脆生生的安全帽,也會砸得設備失靈。

柳鈞帶上負責設計的孫工,和這個設計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車擠瞭五個人趕去東海集團。他們去的時候,配件已經安裝。孫工愛不釋手地撫摸法蘭,看看周圍塔罐林立的環境,再看看他的寶貝配件,心情別提多激動。柳鈞也是一樣,可他現在不再是個單純的工程師,他代表騰飛,他得拿出騰飛總經理的樣子來,因此他隻能比較克制地拿火眼金睛掃視著周圍,指出那部件是進口的,這部件也是進口的,於是愈發顯得他的國產貨卓爾不群。

但騰飛一行很快就被戴著橙黃安全帽的東海集團安全員趕到安全線之外,原來是開機瞭。見到這種陣仗,騰飛一行都是肅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方圓不知幾平方公裡范圍內隆隆升騰起來的機器大合唱聲中也變得忐忑起來。柳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深深意識到東海的工廠環境與騰飛大不相同,這一機器開啟,可不是一臺兩臺,而是看不到邊的一片,無數的管道瞬間充滿氣液,無數的輪軸瞬間飛轉。他這才能理解上回東海設備總工對他的解釋,確實,若是他的配件稍有閃失,維修時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這種損失,他擔負不起。宋運輝當初答應放行他騰飛這種小公司研制的特種配件,實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宋運輝該承擔多大的風險啊。也隻有宋運輝答應,他的產品才能進入東海這種大公司的門。柳鈞心裡直呼僥幸。

一會兒,有一幫領導模樣的人經過,其中就有宋運輝。他們邊走邊看,走到柳鈞一行身邊時候,宋運輝跟柳鈞道:“不錯,開機階段不出問題,就跟飛機能夠安全起飛一樣不容易。你去會議室等我,我巡視一圈過去找你。”

“讓我們跟著看行嗎?我們保證不亂走亂摸,技術人員多看多長見識,方便以後設計更適合的產品。”

宋運輝笑道:“得寸進尺。好吧,跟著,不許走丟,隻能走我們大隊人馬踏過的路。”

這一路,騰飛一行人看得眼界大開。

一行走出作業區,機器聲稍微輕下來,宋運輝就停住道:“我們就在這兒簡單說幾句吧。幾年前我曾擔任設備國產化的重任。可是等我們將產品設計出來,卻遇到無法在國內加工或者尋找配件的難題。有些是設備太龐大,國內設備的動力不夠做物理加工,有些則是國內設備的加工精度不夠。到最後說是國產化瞭,結果關鍵部件全是進口,是個十足的偽國產,最終造價並不比整機進口低。那次任務幾乎成瞭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於走自主創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們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誘惑,在自主研發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我們東海,我再三提示,從社會效益而言,我們必須發揮產業領頭羊作用,繼續廣泛發掘優秀的自主研發產品,為國產化創造條件。從經濟利益而言,鼓勵國產化和鼓勵競爭,都是有效降低我們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慮一下,把這個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員領命。而騰飛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廠背景下,聆聽宋運輝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一個個激動得心潮澎湃,隻覺得自己成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斯人。但宋運輝隨即就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柳鈞道:“今天讓你們到現場看著,為的是讓你們充分瞭解所提供產品的責任之重,同時,有問題也方便我現場發落。”

“真是太感謝東海集團瞭。”柳鈞不禁激動地說起他最初的產品進入市場之時,被心懷成見的企業以國產貨拒絕,他後來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聽得宋運輝等人臉上駭笑。可是宋運輝等人回思他們自己平日裡選擇配件的思考,以穩妥起見,他們可能與柳鈞說的那傢企業是一樣的思路。所以,國產化任重道遠,最需改變的正是人們心中固有的成見。

05

宋運輝很喜歡柳鈞他們吃蟹賞桂花的安排,他說屆時一定與梁思申一起成行。柳鈞心想,連宋運輝這麼一本正經的人都喜歡這個玩賞計劃,那個工作狂錢宏明一準兒也會答應出來散心。果然,錢宏明很喜歡,可惜那天他正在火車上,他希望柳鈞捎上因為他不在傢,一直關傢裡不大出小區的嘉麗,讓嘉麗偶爾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門曬曬太陽透透風。柳鈞好生為難,以前他對此也不以為意,但上回在醫院被申華東誤解後,他開始警惕,首先便是不願錢宏明因此誤會。可是錢宏明取笑他的謹慎,柳鈞無奈,隻得為朋友兩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老張喜滋滋地通知柳鈞接駕,說原掌管科教文衛,現政協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來調研。老張非常快樂地猜測,可能是騰飛的高新技術企業申請上達天聽瞭,既然這麼快就有大人物降臨,那麼說明騰飛的申請很可能獲得認證通過。柳鈞心裡卻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瞭將他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與那崔冰冰聯系到一起瞭。現在眼看著連李副主席都親自上門,那麼他是不是該插草標賣身瞭?否則一個老大的政協副主席這麼迅速降臨他的小公司幹嗎?不明擺著假公濟私,假調研之名行相親之實嗎?

柳鈞心裡生出無數的反感,他吃過許多衙門裡公差的苦頭,著實見不得那裡面人的工作作風,結果好,他爸背著他攀高枝,李大人上來就是一個公器私用。且不說李大人心中有沒有把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與婚姻掛鉤,先說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發通知做調研的形式來相親,他首先看不慣,這其中有太多復雜的味道。

可是反感歸反感,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達的調研通知他不能不當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騰飛,哪次不是點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絕的權利嗎?唯有賭氣地逐一否決老張提出的什麼拉橫幅工人列隊歡迎等儀式,一切照常,甚至連貼個小通知都不幹,就讓李大人他們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可是柳鈞一邊反感,一邊擔心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氣瞭,申請會不會泡湯?而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稅收優惠啊。還有……崔冰冰遞過來的那隻貸款大光餅……

柳鈞一頭糾結,一頭反感,崔冰冰卻又找上門來。因為沒有預約,她被攔在門外。柳鈞頭痛,這對母女,無論哪個都得罪不起,現在很好,隻因他爸的一個擅自決定,母女倆將他的公司當成後花園,愛來就來。

柳鈞不高興在辦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則是入研發中心如入無人之境,勝似在傢閑庭信步,對騰飛工程師們投註的目光視若等閑,直取剛穿上實驗室白大褂坐到砂輪面前磨刀片的柳鈞身邊。眼前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裡非常特殊,她是一個文科生,跟著父母從小接觸的環境也算是五花八門,可是充滿陽剛的機械工廠卻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機械工人大約不大能進崔冰冰的法眼,眼前這個則是不同。柳鈞戴著有弧度的防飛濺鐵屑用平光鏡,正專心打磨一塊不知什麼鐵片,形象異常陌生而新穎,卻並不將她的到來當回事,這在崔冰冰眼裡比戴最時髦墨鏡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鈞好不容易關掉刺耳的機械,摘下眼鏡,崔冰冰見柳鈞看著她不懷好意地笑瞭。

柳鈞本來對崔冰冰的到來很是頭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裝扮,上面亮黃T恤,下面深藍牛仔,腦袋裡立刻閃過一件熟悉的東西,那就是最常見的那種在堿性溶液裡浸瞭半截的PH試紙,他的心情才算轉好一點兒。

“這種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別人去做嗎?”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鈞全部操作看似結束,才問一句話。

“樂趣。今天什麼事?你今天沒有預約,我恐怕沒有時間給你。”

“上回跟你交談結束,我發現你對你公司的資金運作沒有一點兒規劃。我來給你做方案,報答你把我的車修好。”

“車子保養之後,有什麼感覺?”柳鈞一邊問,一邊坐到鉗桌前面動手操作。

“輕好多。”崔冰冰自來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計你最多隻有這麼一個感覺。我暫時沒有資金規劃的需要,等以後有需要一定請教。”

“可是我來找你,跟你說瞭那麼多話,卻一點兒事情都不幹,會不會害你被你們員工閑言碎語?不如你隨便丟個賬本給我看……”

“所以我並不建議你來。還有你媽媽,政協李大人是不是你媽媽?剛來電說明天來調研。我這麼小的廟,你說她大熱天出城來一趟,能看什麼?很不值得。你回傢幫我說一聲,最好別來。”

“嘻嘻,她專程來看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媽,我爸媽都是醫生,我跟李阿姨女兒是同學加同事。我同學很煩惱她媽限令她跟你相親,她有個她媽看不上的心儀對象,我為朋友兩肋插刀來攪局,不過看看你是個做實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這樣。要我給你出謀劃策,破壞你在李阿姨面前的印象嗎?”

“早說。”聽得崔冰冰與李大人無關,柳鈞當即對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請你吃飯,你傳授秘訣給我。既然你專程來瞭,不能讓你空著,跟我去財務室,務必見什麼幫我什麼。”

崔冰冰看見柳鈞的拒絕態度,很是歡喜:“喂,你沒見過我同學,別否決得那麼快。萬一一見鐘情呢。我得問清楚,免得到時候你指責我搞破壞,追殺我。兄弟,皇親國戚呢,以後你想貸款直接找我們行長呢。”

柳鈞佯裝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碼,周日請你吃蟹賞桂花。”

崔冰冰這才滿意,快樂地扔下柳鈞,讓他忙他的,她自個兒活蹦亂跳地找去財務室。她何須人陪?柳鈞也滿意,周日吃蟹加上活潑的崔冰冰,省得他單獨與嘉麗相處。

崔冰冰在財務室快樂地等著吃飯,一等等到夕陽西下,饑腸人在天涯。她堅決要求跳上柳鈞那輛據說性能特殊的車子,不斷偷眼看辛苦瞭一天的柳鈞,七扯八扯地找話說。但她隻要一問車子特殊在哪兒,柳鈞就一口拒絕解釋。崔冰冰隻好問柳鈞愛吃什麼,她太瞭解本市飯店,由她領路。

柳鈞毫不猶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和他一樣,她早摸清柳鈞的傢底,曉得柳鈞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媽媽去世那麼久,大男孩又是出國又是創事業的可能不怎麼會做菜,因此說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實想的是媽媽的味道。她猶豫瞭會兒:“飯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傢?”

“你會?”

“廢話,江湖上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神廚阿三?聽我的,我們去超市先買兩個包子填肚,然後買菜去我傢燒。走進超市,你想吃什麼盡管點,反正你掏錢。”

柳鈞高興得噓溜溜吹口哨:“阿三,我愛你。”

在超市裡,兩人買菜買得夫唱婦隨似的。崔冰冰在挑雞毛菜的時候,忽然感覺對面有點兒異常,抬頭,見是一個大美女對他們怒目而視。崔冰冰機靈,眼珠子一轉,悄悄粘到正比較兩盒蘑菇的柳鈞身邊,與柳鈞指指點點研究蘑菇哪盒更鮮美。等崔冰冰再抬頭,她得意地笑瞭,大美女憑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個口哨,可惜聲音蔫而不響,獲柳鈞一頓譏笑。

柳鈞原本以為到瞭崔冰冰傢他應該打下手。不料從進門起,他就做起瞭修理工,從燈泡到水龍頭,到桌椅到櫥門,崔冰冰單獨居住的傢與她的車子異曲同工,整一個繡花枕頭爛草包。等崔冰冰來喊吃飯,他還鉆在浴室洗臉臺下纏生料帶,而臺盆下面放著一隻掛滿銹跡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這種辦法解決漏水問題。崔冰冰連聲說不好意思,柳鈞反而見怪不怪瞭,能無恥到不懂換機油把傳動件燒墨黑的人,他早對崔冰冰沒有指望。

不過這一頓飯吃得極其地爽。崔冰冰果然給他做瞭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無論甜酸油膩,都是他久違的味道,與飯店拿出來的重油重味精極不相同。兩人開一瓶紅酒,邊吃邊聊,崔冰冰因為看瞭柳鈞的賬本,這回給柳鈞提出很多建議,而且她因工作關系見多識廣,她的例子信手拈來,讓柳鈞受惠不盡。

眼看一桌菜慘遭席卷,紅酒瓶也是見底,柳鈞依依不舍地看著紅燒帶魚的盤子,猶豫道:“給我一點兒米飯行嗎?你燒的帶魚太好吃,這些湯汁不能倒掉,我拌飯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魚湯拌飯?沒煮飯,還以為這些菜夠吃瞭。”

“我們買瞭面條,我去下點兒面。”

“我……來。”崔冰冰瞪著眼睛夢遊般飄向廚房,實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腥氣的帶魚湯拌面條。可是,她端上一撮面條後,就見識到瞭,“大哥,野貓見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瞭。阿三,你傢還有不少東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沒工具,等下我再掃一遍,記個單子,周六繼續上門服務。唯一要求,你再燒一桌給我吃吧。”

“想來就來,隻要我有空,隨便搭夥。”

等柳鈞走在回傢的路上,唇邊掛滿濃鬱的魚腥味,小醉意升騰著精神,在秋風蕩漾中像隻愜意的肥貓,他再回想崔冰冰的這句話。想來就來,隨便搭夥?這話錢宏明和嘉麗說出來,他們怎麼說,他怎麼聽,也會怎麼做,不會覺得異樣。可若是換作現今幾乎一天一個以上電話的申華東,申華東出於隱私考慮,未必會說,而他尊重朋友個人隱私,也未必照做。至於才結識的崔冰冰,柳鈞毫無疑問地懷疑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想想崔冰冰其人,其性格,柳鈞心中隻有三個字:沒發展。做個朋友倒是挺好,問題是跟女人做朋友猶如河邊走路,失腳可能性太大,屬高危行業。他並未將此事往心裡多想,一笑而過。好笑的倒是崔冰冰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如何如何應付李大人。她仿佛比李大人的女兒更緊張,不過,崔冰冰當然有她的小算盤。柳鈞用畫法幾何的思路俯視崔冰冰的行徑,對崔冰冰的小心思一目瞭然。當然,心中受用。

第二天,李大人本來說好上午來,柳鈞等到早上十點,一個電話過來,通知說李大人有事,改成下午。修改行事歷,下午繼續等。以為一點鐘可以獲得消息,卻被老張潑一瓢冷水,國慶節前,機關下午睡完午覺才能上班,大約兩點。再集合,再車隊上路,估計到公司最早得下午三點。

果然,三點多的時候李大人駕臨,柳鈞祭出崔冰冰教的獨門秘方,李大人的駕臨自然而然地變成公事公辦。

世界就此清靜。連崔冰冰都來電,謝絕他上門做維修工,因崔冰冰周六出差,晚上才能回傢。但是周日清晨,崔冰冰就精力充沛地跳上柳鈞的車,上錢宏明新傢,那市中心知名的豪宅區接嘉麗。

嘉麗穿一件自己畫的T恤,配牛仔褲和帆佈鞋,身上不見一絲首飾,但頭發明顯是坐在某高檔美發中心一刀一刀花兩三個小時剪出來,全身上下可謂簡約而不簡單。最關鍵的是,嘉麗瘦瘦的,即使穿牛仔褲,也顯得仙風道骨。

柳鈞跳下去給嘉麗開門,崔冰冰在車裡驚訝地看著嘉麗,這是個完全與她不同世界的人,那氣質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商人婦。一般從太太可以推知丈夫,崔冰冰好奇柳鈞的那個朋友究竟何許人也。

柳鈞坐回駕駛座後,也變得穩重起來,一本正經地替兩個人做瞭介紹。兩人都姓崔。

柳鈞跟坐在後面默默打量他車子的嘉麗道:“嘉麗,聽聽我給小碎花搜羅的曲子,全是我自己彈的,你聽著好的話,明天我做成文件傳到你郵箱。”

“宏明說,你彈的《小星星變奏曲》很好聽。我正想哪天領小碎花去你那兒觀摩呢。”

“啊,那我得趕緊把新買的鋼琴背回傢,舊的太沒感覺瞭,誤導小碎花。你打算讓小碎花學鋼琴?我可以給你寫個計劃,還可以甄選老師,現在先多聽,培養興趣。你不教小碎花畫畫?”

“正在培養興趣呢,你看我T恤袖子上的一朵小花就是小碎花畫的,可意識流瞭。”

崔冰冰在一邊兒笑瞇瞇地聽著,也聽車子音響中流出來的音質不怎麼樣的鋼琴聲,原來柳鈞會彈鋼琴。她斜睨一眼柳鈞那根功能不全的斷指,她不曉得傷瞭一根手指後會不會影響彈琴。那根斷指的來歷她早有耳聞,以前事件剛發生時候,她當作江湖恩怨的一樁,想不到今天能遇到當事人,而且當事人看上去並不江湖。她很想知道那事件背後的曲折,隻是她目前還不到可以打聽隱私的級別。但她可以從車子裡其他兩人的對話中聽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柳鈞。

車子很快到約定集結地。一傢超市平時車流不大的停車場上已經聚集不少車輛,好幾輛好車。崔冰冰看柳鈞向一輛牛高馬大的大切諾基走去。大切旁邊有一小群人,圈子中有個看上去不屬於這種遊玩場合的中年男子和一個氣質高雅的美女。崔冰冰從來不是三從四德的料,她和柳鈞並肩走進這個人圈子。

“東東,我把阿三給你帶來瞭。”隨即柳鈞回頭又跟崔冰冰道,“你上回生日,說東東比奶油蛋糕更奶油,他日日夜夜惦記你。”

崔冰冰被打個措手不及,但不慌不忙地笑道:“那天晚上沒看清你們的臉,要看清瞭,我直接叫你們菠蘿面包。”

眾人都起哄,柳鈞訕訕地看申寶田的臉皮,見申華東也是在審視他的臉皮,眾人都在看他倆的臉皮。柳鈞連忙借口預付活動款,走開找人。申華東索性把阿三生日那天的德行說出來以饗聽眾。眾人大笑著各自上車出發。申華東今天無法開他的燒包跑車下農村,隻能開著寶馬在前面開路,他這一車載瞭四個女孩子。

柳鈞拿上梁思申遞給他的一隻對講機上車,他感覺宋運輝可能有話要跟他說,心裡非常忐忑,上車就將對講機打開,不即不離地緊隨大切諾基。果然,一會兒就有信號傳來。

“小柳,你選擇部件表面材料的時候,忘記考慮我們類似企業的工作環境。酸性大氣環境,對表面腐蝕很明顯。我帶著照片,你等下看看。”

“呃,會不會導致你們停機?腐蝕程度怎樣?我立刻去看。”

“目前我讓做瞭表面防腐,基本上可以拖到春季大修。但表面防腐……應該不是你追求的境界。需要批評你的是,這麼重要的工作環境,竟然沒有考慮到,是個不該有的疏忽。”

“宋總,非常謝謝你如此關心這麼一個不起眼的部件。但請容我解釋,我研究過東海的工藝,我以為應該有安裝脫硫裝置的。而其他酸性腐蝕我都有考慮。”

對講機好一陣子的安靜。崔冰冰聽著不對,沖柳鈞揮揮拳頭。柳鈞也早又按下說話鍵:“是的,我的疏忽,我進入廠區聞到氣味,就應該有所察覺。”

“你的解釋是對的,十幾年前引進設備之初,我也遇到過類似國外尖端設備到中國水土不服的問題,忘瞭提醒你。我當初對引進設備的考慮有這些小經驗……”

崔冰冰驚訝地聽著那個高高在上,她以為接觸不到的東海宋總像教育自傢弟子一般,與柳鈞閑閑道出經驗之談,她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麼關系,但她工作那麼多年,清楚一個前輩對一個晚輩如此傳授經驗,是多麼的不易。哪有幾個長輩有這等耐心,即使柳鈞大把大把地行賄宋運輝也未必換得來這種人的耐心。她不由得回頭看後面嘉麗的反應,她卻見到嘉麗拿著復雜的單反相機聚精會神地對焦窗外,全不搭理。柳鈞的朋友全都出乎她的意料,崔冰冰對柳鈞好奇更多。

“還有一個問題,你的公司ISO9000證書拿不出來,怎麼辦?目前幾乎所有規范化企業,對供貨企業的質量管理體系認證都有要求。”

“其實那個沒用,那個體系還不如我的,尤其是認證機構的態度與水平,我大不認同,而且我得為此增加人員編制。這種對企業並無助益隻有麻煩的認證,卻要不菲的認證費,還有未來需要復審,勞民傷財。不過我已經在排隊瞭。隻能認證,否則競標去沒有證書首先被硬杠子敲下來。還有個ISO環境認證,也不得不做,完全是形式主義,未來我可能得實際做一套,為ISO另外備一套假文件。”

“小柳你聽著……哈哈哈,我們都在笑你。”柳鈞聽到對講機裡傳出嘈雜的笑聲,夾雜著隱約的對話。旁邊崔冰冰也笑道:“這純粹是孩子話。”

終於等到那邊笑夠瞭,說:“我們笑完瞭,over”,柳鈞才能按下通話鍵:“今天不一樣嘛,出來玩,讓我發發牢騷。你們真不知道那認證費我是怎麼談的,還有安排日期,還有什麼工作餐,你們不知道我為此認瞭多少所謂的朋友,占去我多少寶貴時間。可是,那幫大爺又非我出面不可。我無法不聽,因為他們是局裡的處長掛帥,誰敢得罪?這不是認證公司質量管理程序,而是認證我的公關手腕,我的大弱項,你們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宋運輝又笑,但是笑畢,立即嚴肅地道:“我們系統的采購,有條明文規定,就是質量體系認證。相信未來有類似規定的企業將越來越多。明天你把剩下的兩隻試用件拉回去,重做表面處理。不拿到認證書,不能再進門。”

這個問題對柳鈞打擊很大。崔冰冰看到柳鈞不明顯地皺起眉頭。相識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柳鈞皺眉頭。“宋總,我們這種小型制造企業,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有數不勝數的不合理社會成本沖著我們伸手,隔幾天就給剝去一層皮。前不久就有一個工種的培訓年審,公司花錢去培訓,上課馬馬虎虎,最後考試,上面考官讀答案,下面照抄,考卷拿上去,全部人當場通過。這樣的培訓這樣的年審有什麼用?可如果不參加,這個工種沒有敲這一年的年審章,很快調查小組就順藤摸瓜上門,抓住罰款。更荒唐的是,年初工業區派出所通知我們被評為什麼綜合治安優勝單位,要我們拿200元牌匾成本費,去換一隻優勝單位牌匾,我連忙說我們去年發生好幾起治安事件,不配不配。到處都是這種花錢買證的現象,我非常反感,非不得已我盡可能拒絕,因此是工業區出名的刺頭。包括這個ISO質量體系認證,社會上有許多認證機構,可是我們不能去那些機構認證,因為我們常年有產品出口,出口必須仰商檢海關的鼻息,而商檢的出口處正是ISO質量體系認證的主導單位,所謂一個班子兩套牌子,我們隻能乖乖去它那兒認證,接受高價認證。但據說,公關一下價格就可以商談。我沒有選擇公關。與此同時,因為ISO質量體系據說是近年才引進中國,從突破到普及,到目前的單位采購招標以ISO質量認證為硬杠子,這兩年算是達到高峰,因此需要認證單位眾多。可又由於前面說的非去某個認證機構認證的原因,導致認證塞車,我們唯有排隊等認證。可因為我不願公關,眼看不斷有後來者加塞,不遵守排隊秩序,我公司的認證於是一直排不上日程。我本來一直想方設法避免被ISO硬杠子打到,寧可等,也不願打開這個主動公關作弊的潘多拉盒子,包括我目前最迫切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可現在看來,我可能等不起。還有一個問題,我雖然跟國內機關接觸才兩年多,可是憑經驗,我已經清楚在ISO質量體系認證這種彈性工作中,他們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這些直接決定認證的通過與否。所以我說認證其實是對我公關能力的認證,可我打心底不願做這樣的認證,不止是認證費用的問題。”

對講機一時安靜下來。車廂裡也忽然安靜,連嘉麗都放下手中的相機,看向柳鈞。崔冰冰更是驚訝地看著柳鈞,原以為柳鈞剛才說的是孩子話,這麼長篇累牘地聽下來,才知柳鈞這個理想主義者心底的掙紮。因已知柳鈞關閉說話鍵,崔冰冰好意提示:“你對宋總說這些話,會不會不合適?他的身份和他與你的關系,你考慮過?”

“找一個可以說這種話的人很不容易,我嗅到宋總身上有同類的氣味。即使說錯,也沒有什麼後果。”

“我不這麼以為。”

“謝謝,我知道分寸。”

崔冰冰無言以對:“對不起,我多嘴再說一句,你遇到的問題,其實其他企業一樣遇到,你有必要這麼怨嗎?”

“如果真是這樣,大傢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那麼我掏再多的錢也隻能忍著。可問題是那麼多規則隻約束守規則的人,執行規則的人作弊,使得企業站在不同起跑線上。比如說排污,我嚴格遵守規則,每年投入的環保費用需要計入成本。但是有人溝通機構,肆意排污,賴掉這筆費用,無形中他的成本就比我降低瞭。又比如說勞動保險,我按照規則給員工上勞動保險,可是有些地方管理不嚴,有些企業則是溝通機構,於是他們的人力成本就降低瞭。那麼做同樣的產品,我守法的成本這麼高,誰給我提升產品價格?我守法反而導致我產品的競爭力削弱,這正是我目前面臨的問題。我的產品,如果是核心技術容易被復制的,隻能生產幾個月,在幾個月內可以有比較好的利潤。等市場做開,被模仿廠傢盯上,高仿品出來,我基本上就沒有競爭力瞭。我隻能退出這個市場,將技術賣給連模仿都做不到的廠傢,讓這個市場惡性競爭去。我現在的問題是,我目前研發出的可控核心技術的產品正在東海試用,如果試用成功,以東海的背書,我就可以向全系統推廣,這其中宋總幫我極大的忙。可如果因為手中沒有ISO質量體系認證而被退回,我如何對得起宋總的賞識?而且,退回後再進,對產品信譽的影響是大大的不同瞭。再有一個問題,退回,將嚴重打亂我的年度工作安排。”

“虧本?”

“對。短暫停工。”

“守法步履艱難,違章卻誘惑無限。很煎熬。”

“我不是個合格的老板。”

“前提是這個大環境,這個大環境下,你不合格。”

這時,對講機又響起:“小柳,剛才我和我太太不應該取笑你,我們道歉。”柳鈞驚訝地與崔冰冰對視,崔冰冰輕道:“你們還真對味。”

宋運輝那邊繼續說下去:“但是質量體系認證必須做。我舉個例子,我為什麼敢開口放行你寂寂無名小公司的產品進入東海,正是因為我機緣巧合親眼看到你公司的細節,又跟你有一席長談。然而對於那些對工廠運作不熟悉,對質量管理無認識的人,或者是對工作不上心的人,他們判斷你企業如何,隻能靠公認的標準,公認的認證。質量體系認證就是這麼一回事。哪怕你看不起這個認證,你也得去做。”

“妥協的問題,大概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以後可以交流經驗。”梁思申接瞭丈夫的話,“我的想法是,堅持理念,但設法謀求生存,這樣,才可以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影響更多的人,改造更多的世界。我是行動派,但或許也有人認為生存不能凌駕於理念,那麼各自求索吧。”

梁思申的話給瞭柳鈞理論基礎,或者說是借口。他面對的若隻是自身的生存,他寧願不妥協而求良心平安,可他而今肩扛的不是他一個人的生存,他從宋運輝提出需要質量體系認證那一刻起,已經沒有第二選擇。他今天算是向宋運輝夫婦撒一個嬌吧,起碼他沒認錯人。他更敬慕宋運輝。

這邊,梁思申問丈夫:“柳鈞會不會太任性?他若是跑單幫便罷,可他現在手下有百來號人吧,這麼書生氣還不誤事?”

“你放心,任性需要有資格,隻有特別有底氣和身無長物的人才任性得起來。柳鈞是聰明人,他知道今天出來玩大傢都輕松,知道我欣賞他,撒撒嬌而已。”

“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知識分子,情緒比其他人種復雜點兒。但隻要給他一個臺階下就可以瞭。那傢夥確實厲害,他手下那幫工程師跟他一樣都是神人,他那套研發體系極其有效,我以後還得壓任務給他。你知道他那個部件試制出來,國產化的話,那得是我們系統設備國產化的一個裡程碑,等慢慢攢成系列,我一年可以節省不少外匯。他自己也可以收獲很好效益。所以我要對他精益求精,壓著他多做事。那種認證小事,估計他接觸那些官僚時候給氣著瞭,賭氣過後會想明白。”

“可是他心裡糾結的那些事兒,跟我以前差不多啊。原來你也是這麼看我的?可你當初還裝作挺重視的。呀,我剛才又自以為是瞭一下。”

“沒,沒,你不一樣……”宋運輝發現按下那頭,翹起這頭,這頭的麻煩更大,這頭他當局者迷。

另一輛車子裡,崔冰冰疑惑地看著柳鈞,直截瞭當地問:“宋總夫妻為什麼縱容你?”

“什麼叫縱容?這叫朋友,好不好。”

“誰跟你朋友,你在他們面前有資格嗎?為什麼縱容?”

“你不就是想逼我說傻子拿大牌嗎?”

“你拿的是什麼大牌?”

柳鈞被崔冰冰問住,回答不出來。是啊,宋運輝為什麼幫他,總不至於因為他幫宋運輝安排太太的活動吧。看東海那些人在宋運輝面前噤若寒蟬,他對宋運輝似乎還真太隨便瞭點兒。“我剛才說話會不會太過?”

“要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麼都不為過。我隻是想不通。”

柳鈞被崔冰冰提醒,下車後收斂瞭一點兒。但他收斂,並不意味著其他人收斂。一夥兒來的都是好事的青年男女,到瞭農村廣闊天地異常興奮,不知誰從後備箱摸出一隻足球,一幫男的一哄而上,自覺組成兩隊,在曬場上踢將起來。昨天剛下過雨,曬場又是泥又是水,一會兒工夫,個個成瞭臟猴子。場邊女孩子們尖叫助威,不亦樂乎。柳鈞將宋運輝也拖下瞭場。說真的,他心裡還真對宋運輝敬而不畏,隻覺得這是個大哥一樣的人。

崔冰冰既然大號阿三,自然是個不肯站場邊吶喊做超短裙狀的人。可是足球對抗激烈,她曉得硬邦邦的足球砸身上是什麼滋味,因此連守門都不敢做,繞著場子做起撿球的勾當,竟與場內的人呼應默契,隻是也很快一手一腳的泥水。

終於等那麼多的螃蟹一鍋一鍋地蒸熟,一幫泥人才肯罷手,申華東先追著跟他車的其中一名女孩子一個大熊抱,惹得女孩子驚聲尖叫,泥人一個變倆。大傢一看好玩,紛紛效仿,驚叫聲此起彼伏。崔冰冰足球踢不上,模仿非常積極,轉身找到嘉麗,飛奔過去大大地一個擁抱,在嘉麗背後印上兩隻泥手印。也有自己撞上去要求變泥人的,那就是梁思申。崔冰冰不配合,甚至比男人們還積極,柳鈞當著同車兩位女士的面不得放肆,隻能去河邊洗手。

運動過後,大傢吃得特別盡興。柳鈞本想照顧比較文靜的嘉麗,可發現嘉麗早被崔冰冰罩著瞭,兩人混得似乎比他更熟。他便抓緊時間纏著宋運輝請教問題。申華東機靈,趕緊割地賠款和崔冰冰換瞭位置,坐到柳鈞身邊加入討論。兩個新進,一個老手,問不完的問題。可把宋運輝鬱悶死,他太太的螃蟹腿還等著他剝呢,可兩個傻大膽的看不懂他的臉色。

但宋運輝發現,即使在場沒人很拿他當大爺供著,他依然玩得很開心,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麼放下一切,坦蕩地玩鬧過。於是他變得比梁思申更向往集體活動,等吃完飯,賞完桂,大傢各自上車回傢的時候,宋運輝忍不住追問柳鈞和申華東以後還有什麼活動,搞得柳、申兩人很是吃驚。

柳鈞更吃驚的是嘉麗的態度。他們吃完螃蟹吃燒烤,嘉麗就說這是以毒攻毒,一天玩下來一張臉玩得紅紅的,難得臉上佈滿很不沉靜的笑容。柳鈞送她到傢,嘉麗幾乎是跳著出車門,跳著上樓去。因此柳鈞毫不猶豫給錢宏明打電話,責問錢宏明隻顧工作不顧傢。

但錢宏明也有理由:“柳鈞,我比你清楚嘉麗,你能想象嘉麗跟朋友在酒吧拼酒嗎?她連出去看電影都不願,寧願在傢看碟。但我知道她喜歡這次的活動,才會積極鼓勵她參與。你看,誰對?”

柳鈞一想也對:“你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不僅我見不到你,連你老婆都扔給我照顧。”

錢宏明笑道:“你這傢夥,回國後口頭語日見匪氣,我太太,別什麼老婆老婆的,粗俗。等我忙過這陣子,回來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大補特補WTO知識,回頭向你傳達,看起來我得開始留意進口。”

柳鈞斜睨一眼旁邊的崔冰冰,隱晦地問:“是不是去年幫我那次的進口模式?”

“有完善,有進步,有提高,哈哈。”

柳鈞對進出口貿易一竅不通,迷迷糊糊放下電話問旁邊的崔冰冰:“你們銀行有沒有安排WTO的學習?”

“有,但很泛。我個人收集瞭點兒資料,需要的話,我明天復印一份給你。”

“非常感謝。我請你吃川菜,我前天吃瞭水煮魚,驚艷啊,真想與你分享。”

“為什麼想跟我分享川菜?”

“印象中女孩子大多喜歡吃的環境,你應該比較不同。一起去吧,去吧。我回傢換套幹凈衣服,一小時後來接你。OK?”

崔冰冰將信將疑地答應。一小時後,她見到一身休閑但一身名牌的柳鈞,這人竟然大膽地穿太陽黃的T恤和土黃的帆佈褲,一下子就從灰撲撲的人叢中出挑瞭。她還收到小小一束白玫瑰花球和一瓶香水。崔冰冰變得疑神疑鬼,直接就問:“你想幹嗎,賄賂金融系統國傢幹部?”

“周末,放松點兒啦。”

“哦,明白瞭,你周末很想風騷,可惜找不到合適的人,隻好把花束pass給兄弟?”

柳鈞但笑不語,車子滑出小區才道:“我不知道哪天才能修煉成宋總的段位,恨不得用一個月時間,什麼都不幹,就跟在宋總後面拎包偷學。”

“原來你這是真心話,中午你說差不多話的時候,我還想你臉皮真厚,馬屁當眾拍得山響。含蓄點嘛。”

“我一個體戶,有什麼可含蓄的?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直接說。又不是你們金融系統國傢幹部。”

“你據說還是歸國華僑、海外學人、高級知識分子、留德博士,哇……”

“我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怎麼分進銀行的?據說這種國傢單位很難進,銀行等油水單位尤其是,你那個信貸職位更是人人打破頭想進而不得。”

“父母領進門,修行靠自己。我爸是本市心血管一把刀,認識的都是富貴病人,而富貴病人下半輩子都離不開好醫生。問這幹嗎?不可以嘲笑哦。”

“笑你幹什麼,我也是靠著我爸的基礎,才能順利在國內發展;否則一開始隻能打工。起跑線太重要瞭。”

崔冰冰請柳鈞去一條小街拐一下,隻是她不好意思說她去做什麼,她最近貪吃黃油煎牛排,害得腰圍猛增,不得不將幾條褲子放到相熟裁縫店放寬褲頭,又順便在那店裡量身做瞭兩件真絲睡衣。可是她見到此時最不想見的人,她的同學,李大人的女兒沙菲,因這傢裁縫店本就是她們姐妹淘的據點。偏偏柳鈞挺自覺,一看見崔冰冰拎的袋子挺大,就跳下車去做苦力。於是他被沙菲見到,沙菲堅決要求做兩人的電燈泡。崔冰冰急得要死,柳鈞卻無所謂,周末反正沒事,多加一個女孩吃飯多一份熱鬧。

一行上車,觸目便是雅致的花球和香水,沙菲讓崔冰冰從實招來。柳鈞在前面道:“什麼事情都沒有,我隻是賄賂金融系統國傢幹部,以求騙得仨瓜倆棗。”

沙菲道:“說得這麼赤裸裸,才是有問題呢。”

崔冰冰連忙道:“那啥,東東,我給你介紹,沙菲,我同學,她媽媽李阿姨也最喜歡我。”

柳鈞立刻拎清瞭,暫時冒充起東東申華東來,不敢惹沙菲這種人。等會兒有手機呼叫,他就立刻借口公司有緊急情況,將兩女拉到飯店,他自己先溜瞭。崔冰冰才松瞭一口氣。

不料沙菲卻暗自記下柳鈞的車牌號,纏著她媽媽去查車主,一查,原來車主正是那個柳鈞,拿來的登記照片復印件顯示,這個自稱東東的人不是柳鈞是誰。母女一番推演,立即摸清前後因果,這崔冰冰不要臉的,先她們一手將柳鈞攔截瞭。

問題既然搞清楚,李大人直接找崔冰冰父母下瞭最後通牒。崔冰冰無奈之下,隻能苦笑著給柳鈞去電話。

“柳鈞,我跟你道別的。晚上有空出來,我請你喝酒。”

“不巧,我出差,回母校。我買的是周四的回程機票,我周四找你。怎麼回事,道別?”

“呵呵,我做瞭一件壞事。說是幫同學相親,結果……呵呵,我同學其實沒中意的男朋友,她和她媽現在很滿意你,很生我氣。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反正你有機會。周四不用找我瞭,我已經趕緊打包滾蛋瞭。”

“呃,你……你別放棄工作,我可以向李大人說明情況,我確實有女朋友,與你無關。”

“謝謝你好意,不用啦!我還真橫刀奪愛瞭,哼哼,太巧,我生日許願完畢,你就跳出來,老天註定。我不怨誰,反正一身本事,哪兒都一樣吃飯。我去上海工作,眼下股份制銀行到處招兵買馬,我很搶手。”

“別莽撞,這邊是市分行,國企,穩定,而且你已經打穩基礎,站穩腳跟。”

“不礙事,剛畢業沒出息時才削尖腦袋混國企呢,現在隻覺得束縛,正好也想跳去外面看看,真正摸透市場化的路子。你能這麼說我很開心。你回母校幹什麼?科研聯系?”

“也在做壞事。我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想請母校教授助一臂之力,工程院士呢!周四真已經走瞭嗎?”

“呵呵,看起來潘多拉盒子正式打開瞭。柳鈞,臨行不負責任地問一句,你喜歡我嗎?”

“喜歡,但不是愛。所以你滾蛋得很冤。我跟李大人說說吧,都是我的責任。”

“你少惹她,你傢大業大,惹不起官場的人,不像我卷包就走,他們拿我爸媽也沒辦法。除非你想做乘龍快婿,那麼我建議你趕緊。”

柳鈞覺得很內疚,崔冰冰打包滾蛋,總是與他有一部分的幹系,也感激崔冰冰為他著想。可是崔冰冰很瀟灑,她說人難得有一次犯渾的體驗,那感覺比嗑藥還迷幻,人一生有這麼一次,也算是賺到,她一點兒不後悔,一切向前看。柳鈞以往對崔冰冰不過是馬馬虎虎,此刻不禁刮目相看,可是崔冰冰已經不需要瞭。

06

柳鈞回到母校逗留幾天,母校而今除瞭建築物日新月異,思想觀念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非常世俗。而柳鈞同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抓住留校讀研即將升為副教授的同學將系裡近年的科研成果刪濾瞭一遍,找不到適合騰飛的,可是他依然與系裡簽瞭五年共同研發協議,價格不菲,按年付款,重點在於“共同”,而非“研發”,以他母校響當當的名頭,這個“共同”拿出去,值得真金白銀。

這一大筆錢花得柳鈞心如割肉,折算一下都可以買地建車間瞭。但是正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相比申華東為高新技術企業的投入,他的已經是小巫見大巫。好歹他大學出身豪門,進瞭大學遍地都是同學,滿地都是內奸,自然比申華東好說話得多。

回傢,他就主持改進從東海集團退回來的試樣。好多傳奇故事中描寫一種新事物的發明,那真是腦袋一拍急轉彎,答案就摩西開海一般奔湧而來,給現代文明帶來光和電。現實,則是又傻又苦,非常無趣,幾個小組的人分工協作,海量的計算,海量的測試,海量的分析,稍微耐心差點兒的人,熬過三天,絕熬不過一周,那過程唯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枯燥。

但柳鈞今時不比過往,他還得管企業的日常運轉,管春節後預定召開的騰飛公司歷年研發成果研討會。因此,研發中心裡面的工作,他隻能做個牽頭人,做個協調人,做個決策人,而具體的研究工作,都已經漸漸離他而去。他心裡非常可惜,可也隻能那樣。

等產品完美地呈現,柳鈞拿去交給宋運輝獻寶。宋運輝看一眼產品,看一眼顯然是帶著剛鉆出實驗室的疲累,滔滔不絕介紹設計改進思路的柳鈞,竟是一口答應出席騰飛的研發成果研討會。柳鈞高興得跳起來。有他的工程院院士導師,再有一方諸侯的宋運輝,這兩個大頭壓陣,他的研討會檔次自是非同小可。果然,當他搬出這兩人的名字兩人的銜頭,再去邀請高新技術企業評審小組成員來參加研討會,人傢賞臉瞭。這一仗,其中錯綜復雜而微妙至極的人際關系,是柳鈞第一次接觸第一次理順,他累不死,但他能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搞暈。諸如請甲的時候不能請乙,請丙必須親自出面,請丁必須在請戊之前,會場的排位必須根據行政級別,如何將學位折算成行政級別等等,若不是有經驗老到的老張相助,柳鈞很懷疑他早已將事情搞得一團糟。

這段時間柳鈞幾乎是心力交瘁,沒有精力給產品更新換代,淘汰已經被遍地模仿、價格跌到不能再低的產品。為瞭維持工廠的生產,為瞭給公司一個正常的表象,為瞭讓員工察覺不到公司面臨的艱難,春節後能積極放心地一個不落地回公司上班,即使產品價格已經跌穿盈虧線,柳鈞依然堅持保質保量地生產,生產一天虧一天,虧得柳石堂一顆心滴血。可是員工不知道,他們隻知道今年工資獎金收成很不錯,春節大休假後回來就換做國際領先的新產品,明年一定會更好。因為柳鈞的虧本維持軍心,今年春節前柳鈞不用擔心節後人員跑空,老張還告訴他,有些員工回傢前細細打聽公司招聘細則,希望介紹自傢合條件的七親八眷來公司上班。可見再精彩的思想工作,不如工資表上白底黑字的數字夠說明問題。

《大江東去(大江大河)》